江湖篇 01 功败垂成 (已修)
天地悠悠,山河邈邈。暮春的傍晚,本不应如此苍凉。然而现在,天边仅余的一抹斜阳,却将寥寥几片残云映成了惨淡的暗红色。远暮天际,偶有尖萧刺耳的鸟声鸣唳,却不知是何种猛禽盘旋来去。
独身行路的旅人牵着一道孤寂落寞的身影,身着素衣背负长剑的清癯少年双眸微合眉宇淡然,他或许也是这衰败凋敝的古道上唯一的客旅。
而此时这孤独前行的客旅却突然于道旁一株参天古木前毫无征兆地滞住了缓慢的步伐,一道赤色的暗影已自少年身后的天际尽处振翅飞泻而来。黯翅飞禽羽翼横展,双翼鸣振风驰电掣般划过遥遥天际,长翼过处掠起一道劲风。
古木直贯云霄的旁枝上立着另一道朦胧的人影,人影口中忽自发出了数声尖啸。赤羽猛禽即刻啸唳声声有所回应,由苍莽远空直朝人影斜冲而至,最后落在了人影扬起的臂弯之上。人影一声满意哼笑,自巨木枝头一跃而下,一袭鲜红裙裾随风荡漾,身形隐约看出是个风姿绰绰的女人。
女人细眉上挑唇色冶艳,用不无嘲讽地神情斜睨了少年一眼:“流鸢,不过几步之遥的短短距离,你竟用了这么长的时间,你可知尊者已到此处多时?”
被唤作“流鸢”的少年却似对女人的讥刺充耳不闻,他甚至没有一点抬首去瞧瞧那妖冶女人的意思。少年被婆娑的树影隐藏的面容瞧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他只是静静地立于树下等待着女人口中“尊者”的出现。
女人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继而扭身向前背对少年,朝星月尽处的阴暗角落恭行一礼:“尊者,流鸢来了。”
“罂鸺,很好。”森森树影下惊人心魄的幽冥鬼语在女人与少年猝不及防之际飘荡而出,“流鸢留下,你可以走了。”
“是,属下告退。”名为罂鸺的女人媚眼一转,闪身没入了静谧林间。
随着女人的消失,摇曳的树影下只留下了少年一人寂寥的身影,而那鬼语的主人却仍旧隐身于阴影之中令人无法窥睨的角度,形态莫辩。
“流鸢——”寒栗的鬼语似是要直直刺透少年的心脏,“雅乌失手,并未能在洛阳解决掉王加禄,王加禄此时仍好好地活着,你可知道?”
鬼语这句话中的“解决掉他”大致可以等同于“杀掉他”。
“属下已听罂鸺提起,洛阳军务参政王加禄私存赈灾官粮,现正被押送京师途中。”少年以清冷的声音垂首低吟。
“王爷绝不容许秦门失手。”鬼语一声骇人冥笑,“雅乌做不到的事,你能做到。”
鬼语提及了秦门,秦门便是王爷的秦门。王爷曾云,人要站在高处,才能看的长远。黄天在上无法相较,那便做翱翔天际的飞禽。所以王爷用秦门的眼线纵览天下,用秦门的刺客翦除异己,用秦门的存在做不可告人的暗昧之事。
青铜面具之后的鬼语便是秦门的门主玄衣尊者,少年与女人皆为秦门中人。
“去解决掉王加禄,他在不时便至。”鬼语混沌阴寒,随料峭晚风倏然消逝于茫茫天地。
而树下的少年耳闻鬼语的离去,足下却未移动半分,他反而取下了背后的长剑,倚靠着巨树坐低了身子,似乎方才现身的女人与幽悚的鬼语都未曾于他的眼前出现一般。
这实在是一个清逸的少年,一双眼眸微微低垂,鬓角边垂下了几许被清风无意吹散的发丝,只是他的脸色却略显苍白,又似是隐隐带着病容。少年的一身素色长衫朴实无华,却在眉宇间自然流露出一种高洁洒脱的气质。
晚风拂动着少年朴素的衣袂,他从随风扬动的宽大袍袖之中取出了一个简单系扎的油纸包裹,而后将包裹凑近了自己的鼻尖。俊逸的少年有着清朗的笑容,他似是颇为享受般努力嗅了嗅自包裹中四散而出的香气,随即唇角微扬打开了包裹。
油纸包裹中承装着颜色不一风味各异的数枚精致糕点,而少年的举动很明显地说明他正欲将这些糕点尽数收入腹中。
他就要去解决掉一个人,或者说去杀掉一个人,无论换做是谁在执行刺杀行动之前的心情都本该是紧张而悸动,因为杀手的生死去留只不过在一瞬之间——杀人的人也可能一不小心就成为被杀的人。可也就是在解决掉那个人之前,他竟然还有惬意的心情去享用美味的食物。如今少年的表情就好像在说,他捧于掌心的这玲珑糕点不过是一场饕餮盛宴起始的前菜,而随后盛宴的主人即将会为他奉上更加令人垂涎的佳肴万千。
“金鼎轩的点心果然名不虚传。”少年低声地自言自语,从众多堆叠的糕点中拾取了一枚送入口中。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并没有粗大突出的骨节,只是十指指尖却都有着数道长短不一的斑驳伤痕,而这深深浅浅的凌乱伤痕便似乎在有意无意间破坏了少年双手整体的美感。
又再随意吃了几块包裹之中的糕点,少年泰然自若的神色却突然变得有些许的异样,他微微侧过了脸仔细聆听着风中的声响,然后将油纸包裹置于了身侧,同时拾起了地上的长剑。
这长剑形质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有些粗制滥造之嫌,一看便知这并非是一件出自名家之手的值钱兵刃,而少年却要用这样一件看起来就知道没什么杀伤之力的兵刃去解决掉一个人,可这个人却又好似并不能被轻易解决。
这让人不得不对少年的实力产生了质疑,“解决掉一个人”在少年眼中似乎相当儿戏。 能造成这种儿戏的原因大概只有两个:不是少年功力卓绝,有睥睨天下群雄的本领,就是少年其实根本一无是处,他已抱定了慷慨赴死的决心,所以正尽最大可能纵享人生最后的欢愉。
但是玄衣尊者在片刻之前方道:“雅乌做不到的事,流鸢能做到。”所以第一种原因仿似比第二种原因要靠谱许多,但是现在无论哪一种原因都已不需纠结,因为少年已在此时提剑起身,将长剑束回背脊,并且以与原先同样缓慢的速度转身回到了古道之上。
少年清楚需要被“解决掉”的人已经出现,拾起长剑之时他便已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阵阵蹄音。扬鞭前来的人马卷起了滚滚沙尘,囚车压过地面发出辘辘的鸣响,押解着朝廷重犯的队伍正连夜疾行。
少年收起了享用糕点之时的安然笑意,清癯瘦削的身影于月光下与朝廷车马相向而行。他的步伐已在不觉之间变得迅捷灵敏,不过转瞬便已与对面疾驰而来的朝廷人马近在咫尺。
少年眼见朝官耳闻锣鸣却仍旧迎面行来不知退避回让,胆大妄为的举动自然令朝廷众人匪夷所思。
“来者何人如此大胆,见朝廷官军还不速速退让!”已有官员严声喝令。
“既然你们自己都如此说,那便更加不至弄错!”少年凛然蹙起了眉宇,话语未停已然一步纵跃飞身起剑。
众人意料之外猝不及防,在少年的突袭之下早已手足慌乱溃不成军。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少年身形飘逸轻功超凡,光影飞旋之际横越数人屏障,三尺长剑直捣黄龙,顷刻之间为首的官员便已被少年掳下马来,做了少年剑下的垂死质子。
眼见少年孤身直入一击得手,长剑横架官员脖颈,众人见此情形皆尽剑拔弩张横刀相向,却是不敢轻举妄动挪移半步。
“大人,得罪了。”少年音色清冷低眉垂目,手臂微扬手指发力,指尖划落之际已将那官员上身数处穴道紧紧锁死。
“我已点了大人的哑穴,大人还是不要枉做挣扎。否则……”少年似笑非笑言而未尽,右手长剑紧握未有半分松懈,而少年的一双眼睛则死死盯住那官员身前寸方的一抹黄土,眼神之中不带一丝涟漪,似是对钦差大人甚为不屑一顾,不曾注视那官员惊疑面容半刻分毫。
“王加禄可在这里?”少年面向众人的方向放声清啸。
被困囚车之内的犯人听闻少年呼唤自己的姓名,悸颤的四肢带动缚于周身的铁链与枷锁发出阵阵铮铮的鸣响。
少年顺着犯人发出声响的方向昂首侧耳,随即唇角微扬面露逸色,以手中长剑抵着那官员的咽喉,而后一边推搡着受制于自己剑下的官员一边道:“大人,往前走几步,走到囚车那里去。”
眼见少年突然又行惊异之举,四下众人皆是始料未及,仓惶之中不禁面面相觑。然而少年依然近距立于官员身侧,况且官员身上尚有若□□道被制,一干人等仍旧不敢前行营救。
那官员被少年擒制后早已面色铁青,额上不断渗出涔涔冷汗,在少年冰冷的剑芒之下两腿发软移不开脚步,短短数米的距离竟花费了分外长久的时间。
“你就是洛阳军务参政王加禄?”少年面向囚车之上的犯人发问。
蓬头垢面的囚犯借着星月的光华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紧盯着少年,却又不知少年来寻自己究竟是何用意,在惊异惶恐间发出了一声惨烈的悲吟。
少年闻声扬起了清俊的眉眼,视线的焦点却未曾停留于王加禄的身间,而是似乎有些异样地紧凝着囚车的一隅,沉下了脸色对王加禄道:“王大人,对不起了。”
话音未落,少年手中的长剑已闪现凛凛的寒光。众人只见剑光陡现间少年飞身而起,一柄长剑的尖端直指向王加禄的咽喉,囚车之上血光喷涌而出之时,才惊觉王加禄早已毙命当场,而少年却仍旧面不改色将那被制住穴道的官员压在剑下。
“大人,往回走两步。”少年强迫官员回转了身子,又迫使官员向所骑的高头大马而行。
随行众人早已被少年旁若无人的杀人之举惊地瞠目结舌,纵使人人扬起了手中的兵刃,但竟无一人愿上前一步与少年相抗救下被少年制在剑下的官员。
可也正是在这僵持不下的生死瞬间,道旁林中突然闯出了一条舞动着长刀的强壮身影。这道身影似是不顾一切般闯入了这队正处于惊慌失措的人马当中,倏然之间便将这队手持刀械的官军一冲而散。
年轻的汉子浑身满是血污,奋不顾身砍伤了官军的同时亦冲到了少年的面前。力大无穷的汉子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钢刀,似已神志不清不明世事,少年竟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莽汉的攻击,在汉子的几番冲撞之下脚步竟似有些踉跄不稳。
状若癫狂的年轻汉子随即又一刀劈向了少年身侧官员的正脸,少年猝不及防之下唯有扬剑相抗,却不料这汉子有着一人堪比十人的神力,少年手中长剑竟在与汉子钢刀的交驳之下被震脱手断为了两截。
那汉子在这番毫无来由的疯狂砍杀之后却又两眼一翻颓然倒地,似是体力透支晕了过去,而正欲趁乱离去的少年却已被愤然涌上前来的官军众人团团包围。
少年武器脱手之时,官军众人得此空档便将一把把明晃晃的刀片直指向少年的身间。少年本是沉着应对着众人的围攻,可眉宇之间突又闪现一丝万分痛楚的神情,似是身体在一瞬间遭受了极其沉重的苦痛煎熬,额上渗出了涔涔的汗水,本自已有些苍白的面色猝然之间竟血色全无。少年眉宇紧蹙捂住了自己胸口,惨淡一笑单膝跪地,却再无力抵挡官军众人的阵阵攻势。
人多势众的官军见少年突然攻势尽失颓然跪地,手中的钢刀便架在了少年的身间,有好勇者更是挺身向前,将少年与那倒地的汉子双手背缚押至一旁,却又惊少年武功高超或会脱逃,众人一时之下竟对少年拳脚相加。
过不多时那曾被少年制于剑下的官员穴道渐松,自口中呕出一口浓痰,众人见长官无碍这才停下了手足之间的暴行。那官员凛然怒目之下只见到了王加禄的尸身与倒地不起的汉子,无计可施之际只有率领一干人等押赴着少年与汉子匆匆回京。
江湖篇 02 患难与共 (已修)
三司天牢,阴森诡异,暗无天日,无数罪犯滔天者,皆尽命丧于此。此地确可谓无一缕天光可望,无一丝生气可寻,再多极尽肮脏龌龊的字眼来形容这场牢狱之灾都不为过。
这一日,两个中年狱卒架着一个伤痕累累已近晕阙的犯人穿过层层灰暗阴冷的走廊与囚室,来到了衣着考究的判官面前。判官看了看这年轻的犯人,一声慨叹:“可惜,可恨。大好身手,不用来报效江山社稷,此为惜,只知成日厮混江湖的血雨腥风,做尽无良之事,此为恨。前惜难抵后恨,择日待审。”
犯人被带入室内,两名狱卒狠狠地将他摔在地上。见犯人并无呻/吟之声,其中一个狱卒对另一个道:“张哥,晕过去了。”
另一个姓张的狱卒斜眼瞥了一眼脚下的犯人:“赵兄弟,泼醒他。”
于是,冰凉彻骨的冷水毫不留情地冲洗了犯人的蓬头垢面,犯人轻咳两声,终于幽幽转醒。在冰水的洗涮下,犯人露出了本来面目,虽然发丝污秽不整,衣衫破碎带血,浑身上下早已体无完肤,但依然遮掩不住少年清逸俊朗的面容。只不过,此时这清俊的脸庞早已面无血色凌乱不堪,惨白地只渗出死灰之气。
姓赵的狱卒不禁轻轻发出一声叹谓,原来他也未曾想到,那身手不凡,有胆量行刺朝廷命犯的杀手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少年缓缓睁开双眼,一双眸子墨如点漆,只不过眼神却是空洞无光,只是茫然望向前方。少年苦笑一声,不再言语,连面上也淡漠地不见任何表情。
皮鞭,烙铁,看到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各色刑具,再铁的汉子无论如何也会为之心虚不已。少年就此被缚上型架,滚烫的烙铁已烧成了灼眼的红色,少年却仍然凝视前方,似乎早已预知自己即将经历的惨痛的命运,那赤红的刑具丝毫不起威慑之用。即使在烙铁只差一毫就将触及少年皮肤的一霎,少年仍然面无惊惧之色,双眼更是瞬也不瞬。
两名狱卒也不禁皆在心里暗叹:“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这么硬!”
烙铁触及皮肉,哧嚓作响间,少年胸前早已皮开肉绽,一股焦糊之气随之而出,少年痛哼一声,再度晕阙,而后狱卒二人将少年弃置在了一间阴冷潮湿污秽不堪的囚室之内。
蜷缩在墙角的身躯,气若游丝,可是真的还活着。
也许,有时候,活着已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活着就还有希望,活着就还有转机,活着就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终于,少年发出了一声及其微弱的痛苦的低吟,污秽的前发遮挡着他清俊的脸面,臂上的铁锁亦有了轻微的声响。即使满面泥泞血渍斑斑,这仍然是个少见的清逸俊朗的孩子。此时此刻,少年残破的身躯似又有了生的气息。
少年挣扎着起身,耳侧略有颤动,微张的双目却无聚焦,双手无力地摸索,终于倚墙而坐,但这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却是万分艰难。
这受尽万般折磨的少年便是于古道之上刺杀洛阳军务参政王加禄的秦门流鸢。秦门中人皆以皆以禽称为名,流鸢自然不是少年真实的姓名。而秦门真正的主人,则是那位高瞻远瞩的藩王——朱元璋四子燕王朱棣。
明□□朱元璋开国,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又设拱卫司,后称亲军都尉府,统辖仪鸾司,特令其掌管刑狱,洪武十五年,改置锦衣卫,赋予巡察缉捕之权。然过五载,帝令焚毁刑具,内监外狱,统归三法司审理,洪武二十年,锦衣卫废。
现如今,少年所处之三司牢狱,便是当年锦衣卫罗欲加之罪,诛大功良臣之所。数十年间,忠贤亡故又积皑皑白骨,葬身于此何止英魂万千。这一年,已是洪武三十一年。
而在少年囚室的一侧,却也正囚着那日抓狂般莫名其妙冲破了押送王加禄官军队伍的年轻汉子,他已静止了癫狂的举动,此时正默然圆睁着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被拖行至此间的少年。
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很正常。
这汉子看起来并不像是个疯人,他也确实不是个疯人,他做出那疯狂举动的背后定然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缘由,而这个缘由恰恰也与洛阳军务参政王加禄案有关。
王加禄私吞的军粮武器,此时正皆尽匿藏于雄踞两河的长空帮内。只不过,长空帮帮主任天长并不知晓。任天长不知晓,自然有人知晓。知晓此事的人,便是长空帮的第二把交椅,有善断军师之称的花待撷。
花待撷觊觎长空帮帮主之位,早非旦夕之事,有备而来实力强大且不露真身的野心家出谋划策,为花待撷提供了可乘之机,并将江北武林一共倾许。
花待撷是个聪明人,他猜测了野心家的身份,并且一估即中,野心家就是燕王朱棣。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四海升平的日子,为功绩利与禄,为生前身后名,花待撷敬上任天长挚爱的烈酒一杯——毒酒。
任天长一饮而尽瞬间毒发,帮中手足皆被斩杀。怒而奋起逼出毒性,浴血奋战之下终于杀出一条生路,任天长带着一颗泣血之心仓惶出逃。
年轻的汉子正是与任天长浴血奋战的同伴雷鸣。雷鸣只依稀记得,在与花待撷的殴斗之中,任天长突然失踪,而他已被鲜血模糊了眼睛,重伤的身体不再受意志的控制,他在一路跌跌撞撞之下跃至大路,而失神间自己这个不速之客,仿佛却又卷入了另一伙手执兵刃的人马当中,好似是官军……再睁眼时,岂料天地骤变。
只是雷鸣却已不曾记得自己见过眼前的少年。
“花待撷,有我雷鸣活着一日,定要向你讨回血债!”青筋曝现,指节作响,雷鸣连日来的愤恨早已深入骨血。
“愁杀看花人……你所指是江北长空帮的花待撷?”少年昂首面向了雷鸣的所在。花待撷以折扇为刃,使得出神入化,愁杀看花人,正是他的成名绝技。
“长空帮?!”雷鸣双目赤红,几近歇斯底里,“他根本不配为人!”
流鸢眉头微蹙:“你也是长空帮的人……”
雷鸣此时只觉满腔怒血即要喷涌而出:“大哥在他最落魄最失意时,将他揽至长空帮,他方得纵享名誉荣华!”
也不忌疼痛,血气方刚的汉子一双铁拳狠狠砸在壁上,霎时鲜血淋漓,“花待撷,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奸佞小人!”
少年耳闻墙壁闷响,一时竟是语涩词穷。
“只奈何我现在却不知为甚身陷灾狱……”雷鸣一声慨叹,在与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少年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间,将自身遭遇草草述来。
少年听闻雷鸣与官军相遇时似乎略为讶异,随即笑道,“想来也罢,吾皇开国,虽谓盛世,可冤假错案,难道还少……雷大哥怕是被误认为了那与官军相斗的敌对势力,才会被擒至此处。”
雷鸣虽仍恨意难平,然而终究三日三夜心力交瘁,终是也觉体力不支倾然坐倒:“三司刑牢千百,这大狱进得来,却是出不去!”
少年垂目:“雷大哥此言有理。却不知,当今圣上,已在弥留之际。”
雷鸣不明所以:“那又如何?”
“咳咳……”少年一阵轻咳,后又续道:“圣上驾崩,新皇登基,为施恩名,定然大赦天下,足不出月余。”
雷鸣这才恍然大悟,长吁一声:“原来如此。”
随后雷鸣便又问及少年境况,少年却只摇首轻笑避重就轻,因而雷鸣除了得晓少年名叫江陵以外,对这少年仍然一无所知。当然,即使是秦门中人,也对这少年的来历知之甚少,这世上大概不会有几个人知道少年的真实身份究竟为何。
只是雷鸣却在对于少年的观察之中发现了少年身上一件奇怪的事——少年与他对话之时,眼神却永远不曾落于他的身间。
“你的眼睛……”当雷鸣凝视着江陵的双眸,江陵似有微微一怔,可淡然的神情却也毫无改变。
“还是被雷大哥看出来了,我是个瞎子。”少年的从容竟竟令雷鸣不可置信。
雷鸣心中震惊,轻声长叹,望着少年失神双目,手指不禁又在他眼前划过。
少年却似无视尴尬,强撑着身子坐起:“雷大哥声音坦荡自有气度,却无需多心,我眼前无光,确实是个瞎子。”
雷鸣又是一阵唏嘘,他再度想到了失踪的任天长,他曾听任天长道,天下一统,四海升平,武人便不问庙堂之事,然而任天长却不曾察觉燕王朱棣屯驻大批军粮物资于长空帮之属地,是为了必要之时起事之用。
于是这一月时间,他愿等待蛰伏,只因他要在悲愤中获得更为强大的力量!雷鸣暗暗发誓,待他踏出这牢狱之时,便是花待撷绝命之日!
……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明□□朱元璋崩,年七十一。同年六月,皇太孙朱允炆登基,号建文。建文帝令各地藩王继续驻守藩地,皆不得入京奔丧。不日,天下大赦。
此时牢内犯人散尽,狱间道路却是阴晦泥泞,江陵目不能视,脚下已是踉跄。雷鸣急道:“兄弟小心脚下,你且随我。”
江陵颌首低眉无奈一笑:“那就有劳大哥为我指引方向。”
二人行出大内天牢之时,月已高升,流水依旧。在这千年古城一隅的一条僻静的小巷中,,雷鸣的神色凝重深沉:“江兄弟,长空帮仍有人马散落各地,我要去寻找大哥集结人马,你多保重。”
“雷大哥保重,他日有缘再会。”江陵报以感激一笑。
耳闻雷鸣步声渐逝,少年亦转身而行。月光打在潮湿的青石路上,使得拉长的人影也不时泛出点点银光。少年行的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缓慢,苍凉的月光映在了少年清冷的脸上,不知他是否也已感受到月光的浸润,唯独那一双有韵无神的眼睛苍茫望向远方的夜色。
天空中又一次倏然划过了那赤羽猛禽的尖戾啸鸣,少年飞身而起的瞬间竟以绝世的轻功跟上了那翱翔天际的飞禽。皇太孙朱允炆虽然已经即位,但燕王朱棣的计划却仍旧有序不紊地紧密进行,少年身形起落之间已紧紧跟随着飞禽来到了女人的所在。
……
夜凉如水,月新如钩,清清淡淡的风无所顾忌地拨弄着女人轻绾的发丝。
“流鸢,尊者让你杀人,你怎却进了那大狱之中。”女人媚眼轻扬,冶艳摄魄,“进入大狱之中,却仍能活着出来,你的命还真大!”
“总要活着出来复命。”清冷的少年,清冷的声音。
“哈哈哈!”女人开始肆无忌惮地笑,美丽飞扬的女人,风韵犹存的女人,“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失手被擒,你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就在那疯子闯过来的一刻,你病发了。”
少年苍白的脸色静如止水,可女人却眼波流转,尽是挑/逗之色:“尊者似乎早有预料你能活着出来,所以你有了新的任务。尊者要你到汉阳府去,你想不想知道下一个目标是谁?”
“哈哈!想想当年他也算是英俊潇洒的人中之龙!”女人不等少年回答便又是一声嗲气十足的嘤咛,“磨山凝剑园的空明剑靳远之。”
少年未语,对女人的风情好似置若罔闻,双眸微垂,纤长的睫毛却仿佛在有意无意间掩饰了双眼神色的空洞玄虚。他并非没有杀过人,只是他仍很少杀人,他的任务,向来不是杀人。可是自从雅乌刺杀洛阳军务参政王加禄失手以后,玄衣尊者便似乎有意让他接替了雅乌的使命,于是他终于要开始杀人。
“你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女人话锋一转,溢出一脸荡漾,“却不知,你是否已是个真正成熟的男人。”她伸出香艳的指尖,贴近少年清俊的面庞,“所以,我要你。”
礼貌地撩开了女人一只有如罂粟花般妖艳的手,少年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脚步。
“怎么了,小弟弟,你在害羞什么?”女人笑得花枝乱颤,“难道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不,我是怕你的那些男人会吃了你。”少年自始至终保持着友善的微笑。
女人先是一愣,随即妩媚地道:“放心,他们不在这里,他们也不吃人。我们,尽可随心所欲。”嗲气地一声嘤咛,女人轻柔地挽起香气淋漓的袍袖,露出一截光嫩静滑的小臂,这是她多年至今仍能引以为傲的资本,她置信这已足够让任何正常的男人为之心动。
少年却在摇首,虽然他仍然微笑,可是他的心底却已经开始有感无奈这个自以为是,恶俗不堪,并且上了年纪的女人,尤其还是一个恶贯满盈加之淫/乱/红/尘的女人。
“对不起,我看不见的。”少年微笑却漠然不带一丝情感。
女人恍悟,眼前人目中无神,黑如点漆的双眸不过形同虚设,她竟已忘记这双美目的主人,竟是个不能视物的盲人。但她自信挑逗的手段绝对有能力诱惑世间任何的男子。
“瞎子又如何?”女人柳眉一挑,“我知道,你不是个不解风情的人。”扭动的腰身不断强迫四周的一切接受来自女人身体的浓烈的异香。
“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女人又一次主动贴近了少年的胸膛,“我就是喜欢你的清心寡欲,喜欢你的处事不惊。”
女人已可感觉到少年那有着略微起伏的前胸,她更加开心了,一只手已然擒住了少年飘逸的袍袖。可她却也吃惊,那来自少年掌心的冰凉彻骨的寒意,那不似生命体应有的温度。
少年的手似是微微挣扎了一下,可最终却未能逃过女人的束缚。少年依旧选择沉默未语,他已卸下了掌中所余不多的劲力,亦或许是他自愿妥协,任由女人摆布?女人已将那犹如千年寒冰的掌心贴上了她温热湿嫩的脸颊:“你不想知道我的样子么?”
女人就是如此这般执着少年毫无力道的手掌,双目凝望着少年不置可否的神情,任由那冰冷的寒意掠过自己张弛有度的眉眼,微微上翘的鼻尖,饱满丰华的唇峰,弧度圆润的下颚。
不知何时,女人露出颇有些陶醉的顾影自怜的笑意,她早已料到自己纤细柔嫩的脖颈之下,被自己操控的少年的指尖已然将要触碰到那羞/涩露出的酥/胸,那里隐藏着自己依旧肌如白雪,坚/韧/挺/拔的双/峰。
女人是否知道,已过不惑之年的女人,仍要卖弄皮肉风骚的女人,在少年看来,也可以是个可怜的女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罪恶滔天的女人,视人命如草芥的女人,令无数气势汹汹的男人最终痛不欲生的女人,必然是个令人恨之入骨的女人。
少年不能自主滑落的指尖,似是就在这一刻稍作停顿,女人但觉胸前膻中穴突得微微一痒,内息已然混乱,香艳的娇手却是再也无力执起少年的手臂。
“流鸢……”女人不得已松开了臂膀,“你……”
少年却只是淡定自若地退后两步:“对不起,罂鸺,或许老天爷也认为,你我之间最好的谈话方式,便是保持距离。”
女人揉揉胸口,已是不痛不痒,她明知眼前的少年步步留有余地,可她仍旧觉得羞耻,天下间,只有为数不多的男子能够抵挡自己的诱惑,当然,这些为数不多的人们大多也都因此死相可怖。望着眼前人,女人暗暗咬牙,她只能想象自己瞧见了那清癯的身躯蜷缩在地上匍匐,只有这样她才能获得快感,得不到的东西,不如迟早毁灭。
“即使不是现在……” 女人切齿呢喃。她整了整衣衫,已不愿妄做最后的努力。若非使命难为,她一定即刻要了这盲眼少年的性命。
“流鸢,你听着,切莫忘了尊者这次予你的任务,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前定要得手,你该好好考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女人恶狠狠地甩下最后的字眼,几个起落,身形已消失得无迹可寻。
清风过隙,隐去了单薄少年苍白的笑容,那不是件易事,却是必须成功的事。他本不愿被卷入任何的江湖纷争,然而江湖纷争,却仍旧日日都在上演,甚至,某些时候,纷争,已不仅仅局限于狭隘意义上的江湖。或许人这一生,总有许多事身不由己,所以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只想到一个人远远遁去,再不理会这些惹人神伤的是非恩怨。
于江陵看来,杀人,永远都不可能是件令人开怀的乐事。
江湖篇 03 观衅而动 (已修)
绿水,青山,草木皆盛。红花,赤霞,斜阳向晚。
清逸俊朗的少年衣袂随风,手中一支细长的紫玉竹杖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宽大且长的袍袖不住摇曳,使得他的身躯看似有些许飘逸单薄,又似有些许孤寂落寞。天色已暮,少年不自觉加快了步伐。
“想不到古道旧途,原来却不只我一人。”江陵自言自语道,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笑容。
江陵说的不错,因为身后古道之上“得得”的马蹄声已渐渐逼近。不多时,蹄卷飞尘,一列马队扬鞭而过,此时日影西沉,天色更加暗淡下来。
老年骑士身型枯槁脸色蜡黄,不甚起眼,只一双招子如狼似虎,扬马兜了几转,飞尘尽起,十数人马自行背道驰离。精壮大汉面容凶悍,一道长疤斜划右眉,微一点头,另有众人紧随其后翻身下马。
老年骑士是漠北十三鹰的领袖“蚀骨鹰”龙鼎成,而疤面大汉是卧虎寨的总瓢把子“鬼煞”马平川,这二人都是在关外以杀人越货闻名的流寇匪首。这些悍匪散布大漠各地,向来不相往来,今日却如此有组织地纠集一处,实属异事。
有那么一刹,江陵好似顿住了脚步,可是仔细看时,他也不过微一侧首不曾抬头,仍旧似未闻其声般兀自前行,似是未曾注意过身前不远处的巨大响动。直至老年骑士的马队浩荡横阵眼前,去路被阻,江陵方才停缓了脚步。
“鼎爷……”龙鼎成身旁一个窄目稀眉、阔腮宽颌的年轻骑士,已然摩拳擦掌,“兄弟们已许久没做过买卖了!”
龙鼎成双目炯炯,却是不置可否,只凛然对少年道:“此路不通,阁下择道而行吧!”
江陵闻此旋即驻足,不禁面露难色,眼神甚是茫然:“大路朝天,岂有禁行之理。”
“朋友,你是哪条道上的?”身材雄壮的年轻骑士虎视眈眈。
“博日格德!”龙鼎成威严喝令。年轻骑士一声闷哼退至一旁,却目露凶光。
近百十年来战乱频发流民四溢,北方大漠早已民族混居,漠北十三鹰中倒有五人并非正统汉人。“博日格德”在蒙语中即意为“雕”,年轻的骑士人如其名,身若飞鹰走犬,正是漠北十三鹰中的长翼鹰。
“年轻人,地狱无门。”龙鼎成目光灼灼,言义威恐,“老夫曾与燕王约法,漠北十三鹰踏足中原,是谓辅佐大明建功立业,再不行不义之举。”
“漠北十三鹰,原来是他们,连这些人也到了……”江陵心下自嘲道,“霉运当头,我竟总能遇上如此凶神恶煞。看来今晚无论如何也是尝不到黄鹤楼的菜苔炒腊肉和清蒸武昌鱼了。”
“既是如此,人还是活得长久些好。”江陵脸色尽显窘迫,无奈转身返行。
古道苍凉,星月光浅。时间已是所剩无几,手执紫玉竹杖的少年匆匆行进。晚风中,远远传来马儿的环佩清响。不知何时,空气中开始隐隐弥漫着血腥,以及故人久违的声音,与熟悉的味道,似有一道无形的线将此间的种种彼此牵引。江陵心中一阵悸动,不禁加快脚步,一个回身,行进密林深处。
江陵摸索着前行,杂乱的枝叶很快便刮得身上衣衫破裂,脸上手上也都有了淡淡的血痕。江陵暗悔自己的鲁莽,明眼人也不会选择在幽暗无光的林间独行,何况,眼前一片漆黑的自己。但是,很快江陵已经不再介意撩人的林木,因为他听到了密林尽处远方的丝丝人声,那是短兵相接的声音,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么?
……
马队又一次停了下来,花待撷翻身下马,文雅地掸了掸锦衣上的尘土。长空帮的花先生极少有独自行动的时候,每一次出行,他都是前呼后拥,有各种近卫随侍左右。但是这一次,到此刻为止,他却必须单枪匹马铤而走险,因为他要去见玄衣尊者。玄衣尊者的背后,是一个背景更为神秘,势力更为庞大的组织。
花待撷向来未雨绸缪,凡事都欲占尽先机,他绝不容许哪怕一丝一毫的错误纰漏。然而世事难料,花待撷总还是有些事情百密一疏。他竟始料未及,此时此刻的雷鸣,匿身暗处,枕戈待旦,正伺成熟之机。
刀光惊现的瞬间,雷鸣已率领手足突袭而至。花待撷猝不及防,与雷鸣的人马陷入了一场恶战。石火风灯,一条条坚韧的生命燃尽热血,就此取义而终。
雷鸣直至此时方才发现,“愁杀看花人”的本领似乎当真不在长空帮帮主任天长之下。手足接连阵亡,有如切肤之痛,雷鸣视死如归,亦陷入了孤军奋战。
刀仍在手中,执刀的手仍在扬动,扬手的人却已相继倒下。花待撷未诛,长空帮未复,士为知己者死,雷鸣单刀直入,此时似早已浑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隐身在暗处的少年也在倾听着一切,雷鸣手中的刀虽仍奋力挥舞,却已是力不从心。而花待撷尽在场中游走,早已占得上风。出于不为人知的目的,江陵决定帮一帮雷鸣。所以花待撷在猝不及防之际只闻一声爆响,场中已是烟雾四起蔽人耳目,再无可视之物。惊异万分的花待撷以袖掩面退却数步,在烟雾散去定睛细看之时却早已不见了雷鸣身影!
无名小卒却不容小觑。
“雷鸣……”满心惊惧的花待撷镇定了心神,咬牙切齿依约来到了玄衣尊者面前。
“花待撷,你迟到了。”青铜面具的背后,是骇人听闻的鬼语。
“在下不愿尊者受扰,定要有备万全,才敢相见。还望尊者见谅。”花待撷言语恭敬,却并无致歉之意,言外倒似乎是有七分骄傲于自己的部署周全。
“花待撷,十五月圆,神龙再现,燕王要中原武林统归一人。”鬼语悚寒,雌雄莫辨,轻描淡写之下竟是一场浩劫的倏然而至。
“啊……”花待撷惊愕有余,“圣上要再颁御龙令?!”
“花待撷,燕王如此器重于你,莫要让燕王失望。”鬼语即立威言。
“空明剑靳远之亦有先皇所受的御龙令……”花待撷顿时顾虑丛生。
“花待撷,责有攸归,你且行你分内之事即可。”鬼语洞幽烛微,一言蔽之。
……
烟幕突起之时,雷鸣体力已耗至极限,又见情况骤变,疲惫的身躯早已不能自控,来不及思索甚多,便欲昏死过去。
“走这边!”雷鸣突闻一个略显熟识的声音。未待前行两步,一个清癯的身形便已负起自己的另一半臂膀。雷鸣恍悟,方才就是此人暗中相助!
树影重重,雷鸣亦无暇顾及看清救命恩人的面容相貌。只隐约察觉这是个轻功卓绝的少年。雷鸣身负重伤,体力终是不支,再欲启程,脚下却已无路可循!
雷鸣强忍住痛楚挪动自己浴血的身躯,他不懂,他就这样又逃过一劫,但他不能不向救命恩人致谢!“多谢……多谢少侠相助……敢问少侠……”雷鸣奋力起身,却又颓然倒地。
江陵摸索到雷鸣宽阔厚实的肩膀,本欲扶雷鸣站稳,却摸得一手血肉模糊。
“我是江陵。曾与雷大哥有缘。雷大哥不曾记得我了?”江陵也在兀自喘息。
“啊!江兄弟!竟然是你!”雷鸣的喜悦与惊异不足言表。
“雷大哥,我们不能停。”江陵勉强笑笑,微一点头稍作停顿,“穿过此间密林,即为官道,向东二十里,便是汉阳府。”江陵面向东方,彼时与雷鸣在京师离别,他亦不曾设想,会于今时今日以此种方式在此地重逢。
接连数十日的辛苦谋划,独一人生还的浴血奋战,雷鸣终究还是满盘皆输。若非江陵救他于水火,雷鸣就要前功尽弃命丧黄泉,有何资格再谈斩杀花待撷匡复长空帮!雷鸣痛心疾首,自己的谋而不周,枉自白白断送了十数兄弟性命。
“没想到我竟与江兄弟不期而遇,却不知兄弟为何会现身于此?”雷鸣劫后余生,心中亦有种种疑问,椎心泣血间思绪难免起伏,此时方才直视眼前手持紫玉竹杖的少年,发丝衣衫虽已凌乱,脸颊亦有道道血痕,但依旧难掩异于凡夫俗子的清逸俊朗。
“只是偶然行至此间,却没想到竟能与雷大哥相遇……”江陵坦然却略带苦涩,“此处依旧危机四伏,待寻得安全之所,再与大哥一一相告。”
“好……”雷鸣无力再战,雷鸣不能自已。现如今的雷鸣,损兵折将,孤掌难鸣。然而雷鸣必须活着!只有活着,他才能重振旗鼓!眼前的少年,带给雷鸣生的希冀!
“雷大哥,还烦请大哥指引方向。”江陵无奈一笑,“大哥莫不是忘了,我看不见,我是个瞎子。”
柳已成荫,繁花似锦,荆楚之地的夏似是也有着别样的魅力。拖着重伤的身躯,雷鸣翘首盼处,汉阳府的城池已是远目可及。晴川历历,芳草萋萋,汉江水畔,黄鹤矶上,琼楼玉宇在骄阳的映射下,闪耀着熠熠的光辉。
……
七月初七,宜解除,祭祀,理发,入殓,安葬,破土。忌嫁娶,置产,斋醮,入宅,移徙,安门。酷暑难耐,老李轻扇着手中破败的黄历。
“咳咳……”老李轻咳两声,将手中的黄历置入怀中,却横刀拦住了来人去路。他毕竟还是公门中人,即使不愿担君之忧,但是既然食君之禄,也还是要忠君之事。
年逾不惑,李寒山也算阅历颇丰,江湖中人的恩怨杀戮,他早已不足为奇。就好似眼前两个欲混于人潮入城的年轻人,便甚是狼狈不堪。清癯朴素的少年额有伏汗气息凌乱,浓眉大眼的青年衣衫褴褛血泪斑斑,定是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激战。
手持紫玉竹杖的少年脸色苍白,双目茫然失焦,人高马大的青年眉目赤红,却已于暗地里握住了浴血的残刃。老李正欲问话,却闻到一阵阵令人恶心的腐臭窜入鼻内。
“官爷,求求您行个方便吧。”烈日当头,正午无风,伴随着逆着入城的人流,汉阳府城门出城方向,却迎来了一支寒酸的送葬队伍。少女一双无辜的杏眼噙着热泪,“我爹爹的尸身都已经腐了。”粗布乱头,不掩国色。一身孝服的少女,我见犹怜的少女,娇俏的尤胜天人。
老李瞧瞧正待入城的两人,心下微一掂量,终于捂着鼻子走向出城的送葬队伍,兜兜转转绕了几遭,几个粗鄙的乡下人,一口陈旧的破木棺材,在这本该优哉游哉的静默夏日里,实在是大煞风景。
李寒山向来不是个恪尽职守的人,得过且过始终是他的人生信条,但是这一次,他却一脸严肃地摇摇头:“大姑娘,我不过也是例行公事。最近盗匪猖獗,又有钦犯流窜,来来往往的客足商旅均要仔细盘查。所以,实在是得罪了。”
李寒山轻手一挥,身后候着的两个公差已七手八脚地卸了棺材盖子。恶臭立即迎面扑来,老人干瘪的脸上双目圆睁,蠕动的蛆虫遍布着枯槁流脓的身体。
“爹!”少女颓然扑倒,“女儿不孝!”少女已是涕泪纵横。
“大姑娘,死者已矣,节哀顺变。”李寒山忍不住暗自作呕,现在他巴不得这群人即刻从自己眼前消失。
少女不顾清泪沾襟,依旧哭得梨花带雨:“爹爹,女儿一定让您入土为安。您瞑目吧。”
盖棺定论,李寒山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他甚至有些替那刚刚死了父亲的少女伤心,谁没有老婆孩子,父母亲人呢。
汉阳城门下,翩若惊鸿的回眸,白衣素裹的少女,一双妙目冷凝,在刺眼的阳光下灼灼生辉。少女转过婀娜的身躯,漫不经心地抿了下秀气光润的朱唇,身影逆着入城的人群悄然掠过。不待片刻,送葬的队伍早已远离城池,消失得渺无踪影。李寒山竟也不由看得痴了。
别人都叫他老李,他自然早已过了春情初萌的年纪,但那明眸善睐的少女虽痛失至亲,却仍然洋溢着青春的风采,他又怎能不为之倾倒。望着少女衣袂随风的身影渐去渐远,李寒山甚至有些恋恋不舍。
待得老李再定睛看时,那入城的人流更见汹涌,却早已不见了两个负伤青年的踪影。
“雷大哥,我若没猜错,刚刚出城的送葬队伍,怕是其中另有隐情吧。”江陵立于青天之下,似笑非笑间任由骄阳似火倾洒周身。
“嗯,那几个乡野汉子虽然衣着粗陋,但是脚步沉稳,运气自如,定是习武之人,尤其是那个姑娘……”雷鸣想到那少女的倾人之色,也在不觉间怦然心动。
江陵虽看不见雷鸣脸上的神色变化,心下却也料得七分,浅笑着道:“想必那姑娘定有绝世之姿。”
“江兄弟……这……”雷鸣言下竟有些词不达意,“那确实是个绝美的姑娘。”
“雷大哥还记得当日在京师狱中,我曾说过是为寻人而去?”江陵话题一转,一如既往地平心静气,好似在诉说一个于己无关的故事,“我是个瞎子,却偏偏生于江湖。不过是挣扎求存,却也多少识得了些许人等。”
雷鸣凝视着眼前虽身有残疾,却泰然自若的少年,想必他也有不为人知的过往,他也定然曾经栉风沐雨,遍历坎坷。雷鸣无法预计,也无需揣测,这盲眼的少年又将怎样出其不意。
“不知雷大哥是否也已收到消息……” 江陵依旧静如止水,“有贩卖江湖情报的朋友恰巧提及,花待撷正自暗地寻人。”
“寻人?他要找谁?”雷鸣有些吃惊,长空帮正值生死存亡之际,他当然不会选择放过与花待撷有关的任何一丝疑忌。
“长刀倾云,任天长。”江陵直截了当道出了当世豪侠的名讳。
“什么?!大哥未死?!”任天长还活着!并且不在花待撷的势力范围!雷鸣惊喜交加,竟潸然而泣,一行热泪倾然滑落脸颊。
“大哥在哪里?”半晌过后,雷鸣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困顿,万千的疑虑竟一迸而发。眼前的少年绝非常人,难道他也与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据传闻,任帮主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且受礼遇之待。”江陵波澜不惊的言语,却带来振奋人心的消息!
活着,是多么的难能可贵!活着,是多么的艰险重重!
人为了生存,就会有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就会有万般无奈情非得已。
曾几何时,生存,竟都化作了一种危如累卵的穷奢极欲!
“江兄弟,大恩难报。从今而后,我的命便是你的,我愿为你赴汤蹈火!但是我定要先寻得大哥。”雷鸣去意已决。
“不过举手之劳,不足言谢。雷大哥心有所往,我也应知何去何从。”江陵狠下心念。
他终归还是要去一个从未踏足的地方,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他需要充足的准备,多方的了解,虽然,这已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能保证每一次任务结束,自己都能全身而退。
于是江陵想到了不费吹灰之力的办法,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游弋江湖名望渐长的人,一个阔别多年不曾见面的人。这个人,或许可以使他减去许多麻烦操劳,这个人或许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江湖篇 04 莫逆于心 (已修)
红烧排骨,糖醋排骨,葱姜排骨,酱香排骨,蜜汁排骨,酥炸排骨……桌前菜品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排骨是一道可口的食材,经由大厨之手烹饪,便成为了美味的佳肴。排骨也可以是一个人,此时此刻,排骨正在吃排骨。
排骨本不叫排骨,不过排骨确实瘦的只剩排骨,瘪嘴嘬腮,眼眶乌青,皮下见骨,有如赤足行走的骷髅。可排骨的食量却令人蔚为大观,不出半刻,满桌菜品已如风卷残云。
“再来一锅排骨煨藕汤!”排骨将口中菜色嚼得嘎吱作响,凹陷的双眼却已冒出点点精光,“磨山共石阶九百一十七级,凉亭五处,大小岔路十四条,其中四条大路与外界连通,经傲湖亭南北交汇东西贯穿,其余偏向小径均是死路。由南麓上山,经一百八十六级石阶至傲湖亭,折而向东,再经七十四级石阶至昆玉亭,转行东北向小径,三十六级石阶尽处,便是凝剑园正园。磨山南麓虽说地势陡峭,但是沿途的湖山风景却是极佳,也是取道凝剑园的最短路径。不过可惜……”
“不过可惜我是个瞎子,目不能视,行路尚且不便,又何来资格领略什么湖光山色。”江陵摇首一笑,却将排骨的故意不表一语道破。
“嘿嘿。”排骨嘬了嘬满是酱汁的手指,眼珠滴溜一转,“磨山西麓地势较为平缓,经二百三十一级石阶至傲湖亭,折而向北,继行九十二级石阶至望山亭,转行西南向小径,再经四十九级石阶也可至凝剑园后园。此法虽然绕行,但比之磨山南麓,却是易走得多了。”
“凝剑园中的地形又是如何?”江陵不愿拐弯抹角,一语直指核心。
排骨狠狠将方才撕咬下来的汁肉吞入喉中,双手一搓,随意在潮湿的裤腿上蹭了蹭,从腰间抽出一方羊皮软卷,煞有介事地掷于桌上,“皆在此处了……啊呸!”排骨漫不经心地吐出口中的碎骨。
江陵摸过软卷,指尖滑落之处,花草石径均有突起,亭台楼阁亦现实型,角末标明行路步数,边余注释园内人踪,凝剑园全貌就此跃然卷上。
“看来你可算是大费周章了。”江陵一辞莫赞,将软卷收入怀中,“多谢。”
“你倒是客气。”排骨不屑一顾地一声轻哼,“靳远之闭门铸剑,这两年更是深居简出,空明剑的名号在江湖上也已甚少有人提及,你找他做什么?”一气灌下热气腾腾的浓汤,排骨又惬意地咂了咂嘴。
“你不觉得,现下的江湖,似乎太过于平静了么?”江陵反问,“越是凝静平和的意向表征之下,却往往越是难以预测的波涛暗涌。”
“什么意思?”排骨横着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油腻,似是来了一探究竟的兴致。
“新皇欲施新政,旧帝制下若干人等曾经的既得利益受损,又岂会心甘情愿遵从新政,自然是要掀起轩然大波。”江陵也浅尝了这名誉荆楚的良肴珍味。
“那又怎么样?”排骨拍了拍略微胀起的小腹,仍是不得其解。
“□□曾言,‘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本意是要以藩王为障确保朱家子孙能够安享江山万代,殊不知,外姓骄兵悍将易驱,藩王拥兵自重难防。”江陵微一叹气,却似若有所想,“燕王善战,宁王善谋,雄踞北方,甚或摩拳擦掌,对新皇之位虎视眈眈。”
“所以新皇上是将藩王看做了心腹大患?”排骨为自己的灵光一现得意洋洋,转念一想,却又不禁迷惘,“可这又与江湖何干?”
“□□皇帝曾立御龙令,江湖中人得此令者,可号群雄勤王共襄义举。”江陵放低手中杯盏,且由沁香自流他方,“八月十五,中秋月圆,武林争雄,神龙再现。”
“新皇帝要再立御龙令?”排骨豁然开朗,“啊!那靳远之手中还握有老皇帝所颁的御龙令!你也要找靳远之,莫非是说……”排骨言而未尽却突然一顿,双目翻了几番,满脸惊疑地上下扫视江陵。
“你要我办的事情我已办妥,我可不像你,往后还有大把时光供我挥霍。”排骨拍拍屁股,一跃起身,将最后一节排骨塞入口中,径直远去,只听到含糊不清的“今天这顿多谢了!以后莫要再来烦我!”
江陵淡然置之地垂首一笑,默而不语之间,却也透露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无可奈何。他与排骨已有五六年不曾谋面,究竟是五年还是六年,他自己也无法说清。五六年看似短暂如白驹过隙,五六年实已漫长如河清难俟。
“是六年不曾见面了!”排骨却在心中愤然道明。此时的排骨又已在江心扬帆逐浪,肆意享受着夏末的最后一缕阳光,然而他脑中所思却与江陵心中所念出奇相像。六年,江陵仍然是江陵,排骨依旧是排骨。然而,这毕竟是时过境迁的六年,是变故频生的六年,江陵已非昨日江陵,排骨亦别当年排骨。六年,排骨终于可以自豪地挺起胸膛,江湖上已有为数不少的人听闻过“逐浪沉浮”。
“是逐浪‘陈罘’!”排骨傲然于胸,陈罘这个名字,武林中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先知而后敬。“可瞎子还是像小时候那般叫我排骨。”排骨已有好些时日不曾听过这陌生又熟悉的排骨之名。小时候,那些流落街头贱如蝼蚁的日子,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时光,那些与犬争食朝不保夕的凡尘过往仍旧历历在目,但那些却都已是回不去的曾经。
……
排骨与江陵因抢夺半个被野狗啃食过的馒头而相识。天寒地冻,北风萧萧,馒头上泥水凝结的冰碴分外醒目。饥肠辘辘的排骨蜷缩在黝黯的墙角下瑟瑟发抖,足疮的脓血都已结成紫黑的冻痂,但他仍旧对街中央那带泥的冷馍心存觊觎。排骨已两日未曾进食,他只有肮脏的雪水用以维持生命。待得那残破的马车行过,便是被车辙所碾,他也要拾起那粉碎的面渣。
马车徜徉而过,馒头完好无损,排骨就差欢呼雀跃。但是激动的笑容很快便从排骨的脸上消失,因为马车虽离去,却抛下了一个单薄的孩子。孩子艰难起身,跌跌撞撞地前行,排骨不顾足下剧痛,一步一拐地冲了过去,孩子手上正举着那令他心动不已的馒头,脸上与他一样激动的笑容似乎正在讥笑着他的怯懦无能,排骨再不能等!
那举步维艰蹒跚行路的孩子又岂会料到排骨的突袭而至,瞬间已被爆发的排骨撞倒在地。孩子试图挣扎,与排骨扭打一处,最终却还是狼狈地被拼命的排骨死死摁在地上,但是孩子的手中仍死命握着那冰冷的馒头。
“你想干什么?”孩子话未说完,已被排骨扭过胳膊。本该仓惶的眼神,却透露出无边的空洞。
“给我!”排骨气急败坏,大吼着想要掰开孩子紧握馒头的五指。可是馒头就似长在了孩子的掌中,纹丝不动。排骨越欲抢夺,孩子的手便攥的越紧。排骨无计可施,情急之下竟径直张口向孩子的虎口咬了下去。孩子措手不及,五指不得一松,馒头瞬时滚落。排骨这才松口,孩子手上却已出现泛血的齿印。排骨终于耗尽了浑身上下的最后一丝气力,孩子的脸颊手背却也已被排骨挠出数道血痕。
排骨气喘吁吁地从孩子身上翻了过来,他看着那仍旧平静躺在路中央的馒头,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是我的就是我的!”排骨喜不自胜爬向馒头,他与力战而得的斩获品仅一步之遥!
“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躺在一旁的孩子却在此时轻声笑道。排骨刚刚抬起的手臂还悬在半空,却早已目瞪口呆,眼瞧着又是那条横行的野狗叼走了近在咫尺的馒头。与望眼欲穿的战利品失之交臂,排骨一下子瘫软倒地。
……
寒风凛凛,滴水成冰。破裂残败的桥洞下却燃□□点星火,排骨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餐饱食。他们将那条万恶不赦的野狗逼至了绝境,排骨举起手中的大石向野狗砸去,声声哀嚎下,野狗一命呜呼。排骨踩踏过蝼蚁,拍打过蚊蝇,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为了活命而杀戒大开。“狗兄莫怪,是你罪大恶极不仁在前,便休恼我苦大仇深不义在后!”从今而后,排骨再不曾借词开脱。
“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排骨望着那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一边啃着热气腾腾的狗腿,一边又将刚刚撕下的一大块肉掷了过去。
火光对面的孩子闻声昂首:“瞎子,你就叫我瞎子吧。”孩子已不偏不倚将肉块手到擒来。
“我真怀疑你是真瞎还是装瞎!”排骨头回领教听声辨位,借着火光仔细瞧着孩子的一双盲目,确是涣散无神,“是人都有名姓的,瞎子算是哪门子的名字!”
“排骨又算是哪门子的名字!”盲眼的孩子笑着回激了排骨。
“哼!”排骨一激即怒,“你听好了,小爷姓陈,单名一个罘字!陈罘是也!”
“好个陈罘,逐浪沉浮,我记住了。”孩子不卑不亢,将肉块举至面前,“我也并非没有姓名,我叫江陵。”
“江陵?”排骨却对孩子的名字嗤之以鼻,“一点儿也不好听,还不如瞎子。”
“是啊,所以你还是叫我瞎子吧。我也还是叫你排骨,这个名字接地气多了。”孩子一笑置之,“待得你功成名就,我再尊称你的大名。”
“瞎子你等着,小爷总归会有扬名立万的那么一天!”排骨豪言壮语指天立誓。然而几日之后,他就远没有底气再如此这般雄心伟志,狗肉食尽,他们又一次朝不虑夕。
“偷鸡不成蚀把米!”排骨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穿梭于过往的人群。他本已得了手,却仍然失了手。“不过就是两个火烧!”他已在心里无数次问候了那猥琐小胡子的祖宗八十代!
“喝雪水,住破庙。再这样下去,你我迟早变成路边冻骨!”排骨一边谩骂,一边强忍疼痛,用力剥掉了自己脚上的血痂。脚上旧痂刚祛,新血立时又一涌而出。
“咳咳……你今天是怎么了?”江陵已经闻到了排骨身上的血腥。这两日来,他一直高烧未退。他们都病得很重,可他们身无分文,他们都还如此年少,可他们就要撒手人寰!
“你是个瞎子,你看不到岁末年初,街上有多繁华热闹!各家各户有多欢乐喜庆!”苍天不公,人分九等,排骨义愤填膺,恨欲难平。
“我们也去过节吧。”江陵挣扎起身。
“你说什么?”排骨不禁有些错愕,瞎子本已一病不起。
“我们也去过节!”江陵干脆利落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又在地上摸索着拾起了一根枯木,“就让我这个瞎子也去见识一下城里的欢愉氛围吧。”
……
天地风霜尽,乾坤意向和;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又是一年辞旧迎新时,北平城内的家家户户无不张灯结彩庆赏佳节。排骨与江陵随着人潮涌入城中。
“冰糖葫芦!”排骨戛然止步,在林林总总的各色摊位前,却偏偏驻足于生生滚起的糖水与吊人胃口的山楂。排骨垂涎三尺,下吧都似砸在了地上。
热闹的大街上人声鼎沸,往来的人群更是熙熙攘攘,江陵不得不紧紧地跟在排骨身后,若非如此他恐怕早已在摩肩接踵的连连碰撞间迷失了方向。然而排骨却在此时突然地不随以止,江陵足下顷刻踉跄险些跌倒。
本似努力体会着节日风情的江陵茫然失措:“怎么了?”
“冰糖葫芦……”排骨擤了一把鼻涕,使劲咽下了口水,再难移步他处。
“想吃么?”贩卖冰糖葫芦的摊主是个眉目祥和的老头,他眼瞅着这两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丐,一个跛足,一个目盲,竟然不觉心生了一丝怜悯之情。
排骨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头手中举起的一串冰糖葫芦,狠命地点了点头,同时肚皮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响,他想吃,他当然想吃!他已不知惦念了这果酸冰甜的美味多少时日!
“那就给你们吧。”老头笑着将冰糖葫芦递到了排骨手中,“都是穷苦命啊!”老头也不禁感慨生活的艰辛不易,眼前这两个无依无助的孩子,或许今日他们还能借着天赐的食物苟延残喘,谁知明天他们是否便因长久的饥冷而困死道旁!
“给我们?!”排骨喜出望外,“谢……谢谢!”排骨竟然呜咽。他早已不敢妄求施舍,他又如何能够相信,他当真三生有幸,运气似乎正在向他渐近渐拢。排骨发自内心感激这雪中送炭的老者,他记下了这没齿难忘的恩情,也立下了出人头地的誓言。他要在江湖中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纵使不做笑傲群雄的一方霸主,也要成为逍遥世间的不羁游侠。排骨接过江陵递回的冰糖葫芦,咬下最后一颗果实。
这一次轮到江陵行而驻足:“我们到了什么地方?”耳边喧嚣渐逝,身前人声愈疏,他们一定远离了繁复嘈杂的闹市,他们行至了僻静陌生的环境。
“燕王府。”排骨仰首望着雕廊画栋上威严庄重的牌匾,心生敬畏。他在北元的残酷掠夺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但燕王朱棣的数万铁骑却誓死捍卫了一方疆土。所以他仍旧在北平顽强地活了下来,虽然依旧穷困潦倒,但却再不必受战乱之苦。
“原来这里就是燕王府……咳……”江陵眉宇微蹙,欲语还休,“咳咳咳……”随之而来的一阵咳嗽,江陵顿时脸失血色。那美好的佳节与可口的食物似乎已令他浑然忘记自己的身体,他还发着高烧,当然,不仅仅只是高烧。燕王朱棣,冥冥中操控着江陵注定不能诉于人前的命运,羁绊,早已自江陵父辈伊始。
……
终于,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排骨挺直胸膛昂首阔步:“我要到南方去,到温暖的地方去,到不会下雪不会生冻疮的地方去!”
“所以你一定要去一个山明水秀四季如春的地方……”江陵摸到了排骨瘦弱的肩膀,欲言又止。
“那或许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吧。”排骨若有所思。
“以后的事现下无谓强求,不如留待岁月随遇而安吧。”江陵泰然一笑。
“说得对,男儿志在四方,再见了!”排骨也拍了拍江陵的肩膀,二人相忘于江湖。
滚滚长江大浪淘沙,排骨用六年的时间驰骋江面,终于不负当年誓言。直至六年后,排骨再次见到了那个儿时曾经与自己同甘共苦的莫逆之交。涛声依旧人依旧,风云易变心不变。
江陵临江而立衣袂随风,排骨乘风破浪相视而笑。他们都还活着,虽是以截然不同的方式。他们亦各自选择了迥然相异的人生,但是为朋友,排骨也可以不问缘由两肋插刀。
江湖篇 05 移花接木
江湖江湖,三江五湖。有些人是属于江湖的,有些人也注定只能属于江湖。然而江湖中人却未能有所察觉,江湖之上就要风起云涌。
“公子想要什么?还请随便看看!”熊熊烈火之下,打着赤膊的男人脸泛油光。
“老板可铸剑?”迎着滚滚热浪,江陵开门见山,“三尺轻剑。”
“公子说笑了,除了磨山凝剑园,汉阳城内无人铸剑。”男人一把抹去额上的汗珠,“听公子口音,定是外乡人吧。不如选些别的兵刃可好?”
这已是第五家兵器铺,汉阳城内,果然无人铸剑。如此也好,江陵终于放弃了自己的愚昧想法。要杀一个人说易不易,但总归还是有很多种可行的方法。十五之期将近,也是时候去拜访一下磨山凝剑园的靳园主了。
“一百三十六,一百三十七……”江陵神情漠然拾阶而上。初秋的阳光依然狠辣毒人,幸而直耸入云的千年巨木遮天蔽日居功至伟。“江川湖海万世长存,林木花草百年流芳,竟都比人的性命要来得长久。我大概也不会再活很久了吧……”最近这段日子,江陵总会在不经意间想到生死的意义。
杀身成仁,姓名千古传扬,舍生取义,事迹春秋唱诵。可是能活着,谁愿意死呢?
靳远之还活着,靳远之定不愿慷慨赴死。闭门谢客,靳远之对慕名而来的武林同道敬而远之。深居铸剑,靳远之在自己的住所四周设下重重防御。靳远之所犯何罪?不过怀璧之罪。先皇西去,现世早已不复当年。靳远之与他掌中的御龙令,亦都不再是天子所求。八月十五,新皇便要再设新令,靳远之已是弃子一枚。靳远之实在罪不至死。可这世上却绝不止一人要他死,靳远之实在死有余辜,这些人还偏偏要靳远之死无葬身之地。
靳清冽同样对靳远之深恶痛绝,哪怕他是她的父亲。可也正因为他是她的父亲,即使她再怎样对他恨之入骨,她也不可能让他痛快地一死了之,毕竟他是她的父亲,她的骨血至亲。
俏若春桃榴齿含香的少女陷入了两难,靳清冽已经在磨山之上兜兜转转了三五天,她不知自己应该以怎样的心境去面对素昧平生的父亲。没错,她恨他,可她甚至与他未曾谋面,他素有侠名,可她对他一无所知。只有靳清冽自己清楚恨从何来,始乱终弃,他毁了她母亲的一生,可母亲至死不渝,母亲从一而终。
葬了母亲,靳清冽便从南疆来到了中原。一路纵马疾驰,靳清冽无心领略峨眉的巍峨点苍的壮阔,亦茫然而过鄱阳的浩淼洞庭的碧波。直至来到了磨山脚下,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靳清冽止步于此,靳清冽踌躇不前。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靳清冽一身暗红劲装飒飒而行,她当然不是去杀人放火,只不过她终于下定决心去见一见靳远之,她或许仍然对父爱心存幻想,天下之大,她竟已再没有其他的任何亲人 。
靳清冽择了后山西麓,她只需见靳远之一人,她要隐秘行踪。“由傲湖亭向北,经九十二级石阶至望山亭,转行西南向小径,再经四十九级石阶便是凝剑园的后园。”排骨也曾如是说。
“轻而易举!”靳清冽不屑地望了一眼身前的高墙,一跃而入。玉飞天虞楚慈的女儿,轻身功夫早已青出于蓝。
凝剑园内,万籁俱寂,杳无人踪。偌大的凝剑园,草木繁盛曲径通幽,却无园丁弟子夜间巡防,实在奇哉怪也。然而靳清冽却无暇多想,虽然她已不遗余力抑制缓和自己的心潮澎湃,但她竭尽所能也无法阻止自己的轻举妄动。“靳……远……之……”灯火阑珊处,靳清冽忽闻切切人语。
“靳远之!”靳清冽心下一阵激涌。屋内烛影摇动间恍惚而过的人影,莫非便是母亲朝暮挂怀的男人?靳清冽本欲凝神静气掩身暗处,却终是翩跹一跃飞身屋前。她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云涌风飞,她彻底放纵了自己的肆意妄为。电光石火,靳清冽破门而入。
眼前情境怵目惊心。男人仰面朝天横于堂中,双目圆睁面容扭曲,嘴角黑血横流早已断了生气。男人痛苦而亡,男人死不瞑目。靳清冽仓皇失措,靳清冽欲哭无泪。她虽未曾见过靳远之,但早已从母亲的言辞回忆中,对他丰神俊朗的样貌了如指掌。从前她以为自己对父亲只有刻骨铭心的恨,一直无法正视自己内心深处对父爱的渴望,可是现在自己的父亲却杳无生机,面对这个横死的男人,靳清冽一蹶不振。她失去了人世间的最后一个亲人,父爱于她皆成空谈。靳清冽饮恨吞声,靳清冽痛彻心扉。即使她带着切骨的仇恨而来,难道还要带着锥心的怨悔而去?天下之大,花自飘零。靳清冽猛然惊觉自己的人生,从此生而无望。
人死如灯灭,凝剑园一片死寂。几近黎明,靳清冽终于轻轻抚合了死者的双目。素手划过死者的脸颊,靳清冽却察觉了一丝端倪,那是父亲脸上一块微不足道的小小褶皱,但褶皱却绝非人类皮肤的表征。靳清冽不觉惊诧,手指顺势而行,竟又摸到了父亲脸颈边缘甚不起眼的凹凸。
“□□?”靳清冽不禁惊呼。中年男人的面皮一掀而起,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貌不惊人的年轻脸孔。“怎么会这样?!”靳清冽不禁欣喜若狂,死去的并不是自己的父亲!同时她的心中却又惊愕重重,为何此人会伪装成自己的父亲,他为什么会死在父亲的居所,自己的父亲此时又身在何方?一夜之内,本见父亲惨死,又知父亲未死,靳清冽幡然清醒,她终于意识到了凝剑园中的诡异氛围。
红日初升,残星逐隐,夹杂着凉意的夜阑终还是被酝酿着暑气的晨晓所取代。
“或许你乔装我父取义而亡,或许你匿身于此另有所图,但无论为了什么,你终归也是送了性命,请你入土为安吧。”靳清冽扬起手中一撮潮湿黄土,转身离去。凝剑园中空无一人,凝剑园已成空园废居。靳清冽眼中,凝剑园满园肃杀之风。靳远之究竟在哪里?靳清冽突然又感到了生存的意义,她本就是来中原寻她父亲,她又何妨再次寻访江湖。
其实凝剑园中并非空无一人,数个时辰之前,江陵也在这里,乃至于靳清冽离去之时,江陵也依旧还在这里。盲眼的少年置身于屋内的暗梁之上,侧耳倾听着方才发生的种种。由始至终,江陵不曾现身人前,将靳远之置于死地,他才是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
劲风掠至耳际,清扬的少女不请自来,江陵同样措手不及,他暗嘲自己确实没有料事如神的本领,竟不知何时凝剑园中又多了一名不速之客。无路可循亦无计可施,江陵唯有飞身梁上隐于暗地。靳清冽跃至房前时,他正在查探死去的“靳远之”,尽管他一早便已发觉,这倒地的死者不过是个可悲可叹的替身。江陵并没有取“靳远之”性命,一经交手,他便知此人并非是真正的空明剑,既非所寻之人,他又何苦枉杀。可“靳远之”还是死了,是“靳远之”杀了“靳远之”,行迹败露,“靳远之”吞毒而亡。
不见人踪的山中居,凝剑园为何会变为一座空园?销声匿迹的空明剑,真正的靳远之此时身在何方?自尽身亡的替死者,为何会有替身代靳远之而亡?还有那乍然惊现的少女,靳远之行侠半生孑然一身,何来妻妾儿女?她竟然是靳远之的女儿……层出不穷的问题重重交迭,能用替身代死做空城之计,恐怕背后是另一股未知的强大势力,或许是那个人吧……江陵倾尽心力,倦乏前所未有。
江湖篇 06 改辙易途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靳清冽满眼风光信步而行,而思绪却好似断线的纸鸢,游弋在山野林间,漂荡在粼粼湖面。行磨山南麓,入汉阳市集,或许择一匹良驹放马中原,或许乘一叶扁舟顺流蜀川,又或许复来时之路重归故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靳清冽竟无从得知自己究竟意欲何方。
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几个时辰前还是夏阳酷暑,岂料转眼间却已是秋雨绵绵。自傲湖亭由内而外极致远眺,细雨跳珠湖面涟漪四起,像极了潇洒自如的泼墨画卷,亦成就了别有风情的雨中山色。靳清冽急步亭前,却不禁暗自赞叹着天地自然的美色无限。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靳远之的失踪就如这突发的秋雨一般,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雨中的少年也在尽力行进,可他行进的步伐却实在有些勉强。山石嶙峋,道路崎岖,偏偏又遇上了天降新雨,本就峭崤的山经更加湿滑泥泞。少年心下连道不妙:“上山易,下山难,瞎子行路岂非难上加难。”盲眼的少年看似乐观豁达无所欲求,但他也会有怨愤自己身有残疾双目失明的时候,他已险些跌倒两次,此时的江陵孤独失助,不过是个摸索前行的可怜的瞎子,足下蹒跚身形踉跄,宿疾发作无依无靠。
靳清冽已远远望见了那在雨中若隐若现的身影,拾路而来的旅人举步维艰。当江陵行至傲湖亭时,雨势不知怎的竟似渐渐缓了下来。靳清冽侧身一旁瞧着这精疲力倦的少年人,却突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感。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靳清冽竟自内心由衷地喜悦,她又如何能够不以为意,云翻雨覆空山歧途,竟然亦有意想不到的同道中人。
不过是一阵急雨,这人却怎会弄得如此狼狈不堪?眼见少年手持一根紫玉竹杖,腿上鞋上满是污渍泥点,身上的素衣也被雨水打的全湿,更有水滴正自额头流下脸颊,靳清冽虽心生疑问,可是视线的焦点还是在少年满是疲态的脸庞汇集一处,虽是一脸倦容衣发全湿,但周身的尴尬难堪依旧难掩气质的朗逸清宁。
“真是个奇怪的人,明明远远便能望见山亭,却也不知疾行几步避过这阵突来的风雨!”靳清冽心下本自暗笑,却不知怎的竟又开始有些同情眼前这窘态具现的少年。
少年一阵轻咳,他当然知道,仓惶落魄如此境地,现下的自己定然是十分可笑,即使遭人嘲讽也是理所应当。但他仍旧选择面朝少女的方向,给予同路共难的旅人礼貌坦荡的微笑。
靳清冽也还以少年一记理解的笑容。她本是落落大方风姿飒飒的武林女子,绝非养在深闺绣阁中忸怩作态的官宦小姐,但她却浑然不觉,两记淡淡的绯色竟然已经毫无征兆地晕上了自己的脸颊。不过是少年一记清朗的笑容,对命舛数奇的少女而言却是如此的和煦温暖,仿佛将世间一切的冰冷寒意全部融化彻底。
靳清冽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而后又是一路江湖长行,司空见惯了世间的人情冷暖,却从未对前尘过往的嬉笑怒骂动之以情。她终是发现了自己忽然变得浊而不清的复杂心绪,急忙伸出手臂在亭外探了探渐微的雨势,而后又捋了捋方才被雨水打湿、略显凌乱的发丝,准备继往山下而行。
“姑娘……还请留步!”清雅自然的声音穿透了靳清冽的耳际。
“嗯?”靳清冽匆匆停住了刚刚迈开的步伐,回首望向那兀自垂目而立的少年,片刻平静的心境又起层层澜漪。
“情非得已,实在是冒昧之举,不知我可否同姑娘一道下山?” 少年真挚的言语中亦带着诚恳的歉意,清俊的眉宇间却是似有若无的浅笑一瞬即逝。
“什么?”靳清冽有些不知所措。即使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但这素不相识的少年言语间却也未免有些唐突。
“我……一个人不行。”少年虽仍浅笑,语中却是百般无奈的惝恍迷离,“我看不见,我是个瞎子。”
“啊……”靳清冽望着眼前周身泥泞落拓不堪的少年,又见他手中的紫玉竹杖,似乎于顷刻间豁然省悟。豁然省悟却又怅然若失,怅然若失继而悲悯油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靳清冽发觉自己竟似对这盲眼少年的无可奈何感同身受。
“对不起……我……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你的眼睛……”靳清冽凝视着少年无神低垂的双眸,有些语无伦次,她在一时之间竟无法将脑中所想组成完整的语句,进而脱口而出。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不情之请,实在是我的贸然之举,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少年谦卑有礼,谦卑有礼并非低声下气,少年淡然自若,淡然自若又怎会委曲求全。
靳清冽并非不曾见过身有残缺的人,只不过在她已知的观念里,这些少见的可怜人大多游离于健全之人的生活之外,作为这世间上最低贱下作的生命,却不知自己因何而生又因何而亡,这些人大多生不如死。眼前的少年,已然彻底颠覆了靳清冽十几年来固有的认知。
“你是个瞎……你的眼睛看不见,又怎会知晓我是个女子?”靳清冽并无半分故意触犯少年之意,只是她却又不懂怎样刻意回避尴尬,心中的疑问实是不吐不快。
“步履轻快明朗,举手投足间动作娴然随风,身形定然纤细婀娜,况且含辞未吐却是气若幽兰,又怎么会不是姑娘。”少年浅笑泰然。
靳清冽闻言只觉自己霎时面红耳赤,羞愧之余却又有些错综复杂的兴奋难以言表,靳清冽生命之中竟似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我要如何才能引你下山?”靳清冽无法可想唯有自转话题。
“姑娘前行,我随姑娘的脚步声走,便应当比我独自一人要容易些。”少年也似有一丝惊喜展露眉头。
“雨都停了!那我们走吧!”靳清冽背过身去,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冲动,她只能告诫自己避而不想,不过是一次意想之外的偶遇同行,待到下山事了,她便与这盲眼的少年分道扬镳。
虹销雨霁,云过天青。靳清冽徐徐前行,少年缓缓跟随,二人相隔不过三两步的距离。靳清冽只在异于寻常的落差突转时加以提醒,更多的时候,靳清冽不语,少年便不语。靳清冽行得稍急,少年微一昂首,便也随之加快步伐。就这样行了小半个时辰,靳清冽发觉自己好似不再心事重重,天地虽变色可万物犹在,靳远之也一定尚在人世,靳清冽竟觉豁然开朗,靳清冽突然希冀满满。
“相逢即是有缘……” 靳清冽足下未停,却是一扫愁眉,许久未见的笑容重映秀面,“尚未请教公子姓名。”
“我叫江陵。”耳后的步伐不紧不慢,声音虽然依旧清雅从容,但却似乎又有些令人难以察觉的心余力拙。
“江陵……”靳清冽若有所感,由南疆至汉阳的来时路上,自己恰曾经过了一座同名的城池,“我姓靳,靳清冽。”
“清冽……寒醇而澄澈,清脆而激越。”江陵偏首神思,眉宇间仿佛有着赏奇析疑的闲情逸致,“我虽不见靳姑娘体貌,但想来姑娘必定丹唇素齿,质傲清霜。”
靳清冽黛眉一蹙,两颊又现绯红,虽然暗暗责怪江陵的口无遮拦,但少女听闻旁人称赞自己的美貌,心下却总还是欢喜多过恼怒。
“江公字行动不便,又为何会孤身一人到这磨山上来?”靳清冽回首看看身后的可怜少年,对方仍旧是神情淡然低眉顺目,只不过面色却似比初见之时愈发忧白疲惫。
江陵神色似是略微一凛,随之而来却是几声深咳。江陵别首错开了靳清冽的方向,瞬时隐去了眉间的苦楚:“实不相瞒,我为寻访空明剑靳远之大侠而来。”
“你说什么?!”靳清冽闻得靳远之三字,如遭晴天霹雳般大惊失色,立时气血翻涌瞠目结舌,足下再不能挪动半分。
江湖篇 07 志同道合
宿疾又至,江陵刹那血色全无,怎会偏偏是在此时,江陵清楚知道自己就要支持不住。靳清冽猛然止步,江陵早已克制不住心神的混乱不定,竟然未能跟随靳清冽的急停而收步,凶喘肤汗一脚踏空,身形顷刻便要摇摇欲坠颓然倒地。
靳清冽却不给江陵任何喘息的机会,掌中已悄然捏住了腰间冰冷的刺刃,她又如何能够对靳远之三字置若罔闻!“你已经去过凝剑园?”靳清冽难控自己的一时冲动,因而更加放任了自己的情不自已。
“咳咳……”江陵强忍痛楚稳住身形,却早已无力吐词,只惨然摇了摇头:“我并未寻得靳大侠……”
“怎么你也没见到他……”靳清冽紧攥兵刃的手终于略微松弛,她终是发现了江陵额前的涔涔汗滴,“你的脸色不大好……你没事吧?啊……”靳清冽一言未尽,已见江陵颓然倾倒。
“小心!”靳清冽与江陵所立之处,恰在山道的陡急转角,靳清冽急欲向前扶住江陵前倾的身子,却也再管不得那些所谓的男女纲常。
江陵兀自残喘:“多谢靳姑娘,我没事,只是最近暑气难消天气燥热,而今日一时又来寒雨疾风,感觉有些头晕罢了。却让靳姑娘见笑了。”
“江公子竟也去那凝剑园走了一遭……那可否发现,靳远之他……”靳清冽扶江陵在道旁坐定,事出必定有因,靳清冽刻不容缓,可她在情急之下竟不知从何开口。
“凝剑园中,空无一人……”气息逐渐平缓,江陵将靳清冽的半吞半吐一语点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靳清冽怀着无人倾诉的心事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靳姑娘……”江陵虽然看不见靳清冽面上的喜怒哀乐,却又怎会不知她的一声叹息实是意味深长,“我为寻访靳大侠而来,却不知姑娘磨山此行又是何缘由?”江陵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为了一个很重要的亲人……”靳清冽难以启齿,面对眼前落魄羸弱的少年,她断然舍弃了如临深渊的防备戒心,但她依旧选择了谨言慎行的处事准则,“江公子又是为了何事要找靳远之?”
“如此说来,我与姑娘倒是投缘得很。”江陵在病痛之余仍能谈笑风生,“我也是为了一个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人。”
“江公子也是为了至关重要的亲人?”靳清冽竟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没错……至关重要,却无缘一见的亲人。”江陵苦涩无奈,却仍旧洒脱一笑。
花未全开月未圆,寻花待月思依然。“那一定是公子的至亲……”靳清冽难以置信,自己的恳挚期盼竟与眼前少年的殷切憧憬不谋而合。
“是我的父亲。”江陵娓娓道来,“在我出世以前,父亲便与家人完全失去了联络。在家乡时,我曾听到与父亲同门的长辈提及,父亲与靳大侠曾为挚友。靳大侠更有一柄短剑赠与父亲。父亲失踪多年生死未卜,最后留下的一丝音讯,似乎就是与靳大侠磨山相见……”
“江公子的父亲……也失踪了……”靳清冽相对无言,同为失去了父亲的行踪,她与江陵竟可谓惺惺相惜。上苍不仁,苦海无边,这失明的少年竟然也为了骨血至亲遍寻天涯。
“只可惜,不知凝剑园中究竟有何变故,靳大侠如今又是人在何处……”江陵喟然叹息。
“我并非生长在中原,对中原武林中的人事大多不知,不过也曾听母亲说起靳远之侠名远播交游广阔,不知江公子的父亲是哪位英雄?”靳清冽忆起幼时母亲也曾给自己讲过的江湖轶事,但那些往昔亦早已时过事易。
“父亲他……”江陵略有犹豫,“他叫江峦。”
“江峦……”靳清冽在心中默默思索,她大概是真心不识这号人物。
“哈……”江陵笑得有些为难,“父亲的名号并不响亮,姑娘不知不足为奇。听姑娘说自己并非生长于中原,可金陵雅音说得却是分毫不差,不知姑娘是何方人氏?”
靳清冽粲然一笑:“我虽生于云南,可妈妈祖籍却是金陵人氏,我自然说得中原官话。”
“苍山雪,洱海月,原来是水秀山明的彩云之南。”江陵怡然浅笑,“听闻那里的点苍山雄峙嵯峨,顶峰夏雪银装素裹,洱海映月则是地溺银涛万顷芒然,景色定然与中原风光大为不同。”
“山顶上确实如公子所说,常年积雪炎天不融。”靳清冽自幼于点苍山上习武,却并未曾觉得成长之处的景色如何风月无边,反倒是一路行来的中原风情令她叹为观止。现在经由江陵提及,仔细想来,点苍山上的云雾缭绕长亘百里,也确实是变幻莫测自成一气,与中原景致不尽相同。不过可惜眼前人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就算旁人再怎样声情并茂,将世间景色描述得天花乱坠,他也始终是不得一见。靳清冽黯然失色,她无法想象无光无影无色彩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漆黑一片的世界,便是这可怜的少年的世界。
“江公子呢?江公子又是哪里人?”靳清冽显然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年好奇心起。
“我生于江陵,因而以地为名。”江陵笑意安然。他也曾听董叔叔谈及自己的身世,母亲诞下他后便即离世,只留给他父亲的一柄短剑。
“果然是如此!我就说江陵这二字怎会如此熟悉。”靳清冽旷若发蒙,原来似曾相识之感由来于此。再看江陵面色似是有所好转,于是起身笑道,“江公子,正午已过,我想我们也应该继续下山了。”
“靳姑娘说的是,却是我耽误了姑娘的行程。”江陵面露愧色,从容起身。
“江公子如此客气是做什么!”靳清冽语笑嫣然,一面轻轻执起江陵手中紫玉竹杖的一端,“我执前端,江公子执后端,下山是否会容易些?”
“如此,便有劳靳姑娘了。不过姑娘大可不必用公子之谓称呼于我,我并非大富大贵官宦王胄府上的公子,也不是江湖巨头武林霸主门下的子孙,你贯于我如此称谓我反而会怕折寿,姑娘还是直呼我的名姓,就叫我江陵吧。” 江陵依旧谦逊有礼,可后半句话,却又有些玩笑诙谐之意。
靳清冽闻言噗嗤一笑不再接话,似乎暂时忘却了深埋心底的苦闷烦忧,引着江陵继往山下而行。一路行来,半山已过山势愈低,道路也渐渐平缓了许多,过不多时,二人便已将行至山脚。
“江……江陵。”靳清冽终是改口,边行边道,“你下山之后有何打算?”
靳清冽本以为江陵很快便会有所回答,谁知等待良久身后却依旧未能传来只言片语。
“江陵?”靳清冽不禁停立道中回首相望。江陵耳际微动却在凝神倾听。
“嘘,不要说话。”江陵终于轻言轻语,“前方不远有上山人踪,且似乎来者不善。”
龙烟起卷,怒马长嘶。身形枯槁的老者一声令下,身后队伍皆尽挽缰勒马,漠北十三鹰不知何时竟然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至磨山脚下。
阔额宽腮的彪形大汉狠狠吐下一口浓痰,“鼎爷,那花待撷何德何能,真当自己做了江北武林的老大,竟敢命令您老为他辛苦奔波!”
“博日格德。你只记住,无论花待撷再怎样颐指气使,我们一样同为燕王办事,行的都是玄衣尊者之命。”枯槁老者一双鹰目寒光尽现,话已至此,龙鼎成不再理会雄壮骑士口中提及花待撷的一字一语,“你伤势如何?可否上山?”
“哼,没有大碍!鼎爷尽管吩咐!”博日格德面目狰狞青筋暴露,“那小娘蹄子生的虽美,可爱多管闲事,却当老子是吃素的!”
“那好,博日格德,嘎尔迪,那钦三人先行上山扫清路障。今日磨山之上生者必死,凝剑园内片甲不留!”一方匪首,当机立断。
江湖篇 08 平地风波
道旁林木葱郁,叶尖滴落的残雨悄然击打着饱经风霜的石阶。青苔滋长的石阶之上,少年朴素清癯,少女身姿曼妙,二人相邻而立,神情却又似乎都有些浮躁急切。
“你所言当真?”靳清冽尚且无法置信,虽说目盲之人耳力尤佳,但三里之外却仍是不见人踪。
“我们现下距离山脚还有几步路程?”江陵凝眉沉思,似在寻求脱离险境的万全之策。
“此处离山下官道最多不过四里。”靳清冽眺望山下,通往汉阳市集的道路远目可及,“就算有人上行磨山,你又怎知人家不怀好意?”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江陵语中似是有些许焦虑,“漠北十三鹰难道曾经救死扶伤除暴安良?他们何曾做过一件心怀好意之事……”
“漠北十三鹰?!”靳清冽一惊非小,她想起了几日之前那场骤不及防的林间冲突。若非自己轻功尚佳,那穷凶极恶的男人又怎会轻易被自己一剑刺中肩头,男人功力身法皆不似中原正统武学,内力虽非登峰造极却是力大无穷暴戾跋扈,自己不愿多做纠缠就此遁走。记得那男人也曾自报名号,似乎就是漠北十三鹰中的“长翼鹰”,男人本自的姓名,却是十分拗口难记。
“你怎知是漠北十三鹰?”靳清冽不禁心下生疑。
“说来巧合,数日之前,我曾有幸听闻他们马队举世无双的上古青铜铸铃之声。”江陵侧首蹙眉,仔细分辨着随风而来的丝丝声迹,“十三匹马,十三个人,不多一马,不少一人……”
“十三个人!”靳清冽猝然变色,那日光是与一个“长翼鹰”交手,她尚且没有十分胜算,何况今日这十三人皆聚此处。若是被那“长翼鹰”再次撞见自己,自然免不了又要一场恶战。
“江陵,我……”靳清冽有苦难言,她吞吞吐吐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将自己曾与“长翼鹰”相斗之事如实相告江陵,“我们……我们想办法避开这些恶人……”
“姑娘说得没错,无论如何也要避开这帮牛鬼蛇神……”江陵回身转首,“靳姑娘,你轻功不弱,且复回原路而行,到得山顶再择北麓下山,理应不露行踪。”
“好,那我们快走!”靳清冽已不愿再做片刻的停留,一步越过江陵,仍旧执起紫玉竹杖的一端,意欲复向山上而行。
身后却有一股未知的劲力扯住了竹杖,江陵并未跟随靳清冽一道上行。
“江陵,你怎么了?”靳清冽不明所以,“危机已至,还不快走?”
“靳姑娘,我留在此处。”江陵却突然语出惊人,“你快走吧。”
“你在说什么?!”靳清冽怫然而怒。“我走了……那你怎么办?”
“漠北十三鹰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我行动不便只是拖累,你不用再理会我了。”江陵突发的冷淡漠然却令靳清冽心惊不已。
“不行,我曾应承引你下山,现下并未实现诺言,岂可弃你不顾!”靳清冽斩钉截铁,用力扯过江陵手中紫玉竹杖,立即拾阶而上。
江陵被靳清冽突发而至的劲力强行带上一级石阶,无奈摇头:“靳姑娘,与我同行,你不过是徒增重负罢了!”
靳清冽依旧扯着江陵急急上行,却也不管江陵足下如何踉跄,更是对江陵的话语置若罔闻:“我意已决,多说无用,你只注意足下便是!”靳清冽抛下寥寥数语再不回头,却不见身后蹒跚前行的少年脸际一丝诡奇莫测的笑容一划而过。
靳清冽愈行愈急,却发现身后的江陵脚步似乎愈发凌乱不堪。他们又一次回到了初相遇时的傲湖亭,山水草木依旧清澈澄明,可脑海心境却已波澜狂涌。若是靳清冽此时施展轻功,独自一人继续前行,大约不过盏茶柱香的光景,就可由西麓行至山下。
但是靳清冽却不能如此这般,因为那可怜的少年尚在自己身后。即使出于江湖道义,受人之托,也要忠人之事,更何况此时的靳清冽,已然将江陵视作了与自己休戚与共的朋友。
“不好……”身后的少年突然一声警觉轻呼,“已经有人跟上来了。”
“什么?!”待得靳清冽回头相望,却见一个手提蒙古斧的剽悍身影出现于半山腰处,并且正在不断迅速移近。
“糟了……”靳清冽心下一凛,“怎会偏偏是他!”
磨山之巅,冤家路窄,初入江湖的少女与杀人如麻的悍匪再次不期而遇。
既是如此,看来躲避多半也是无用,再看对方不过只有一人,武功与己只在伯仲之间,自己又有利刃在手,倒不如和他做个痛快了断。靳清冽心下有了计量,便慢慢缓和了步伐:“江陵,有件事情我刚刚并没有告知于你……”
“什么事?”江陵似乎又已有了些许疲累。
“我曾与漠北十三鹰其中一人有过交手。”靳清冽不再吞吐嗫嚅,“那人绰号似乎是‘长翼鹰’……他此时已在我们身后不远。”
“……”江陵并不着急答话,而是双眉紧蹙闭目细察,“不过,只有他一人。啊……靳姑娘莫非是想此地再战?”
靳清冽咬牙点了点头:“几日前未到汉阳之时,我曾途径一处村镇,却看到此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妇女,简直藐视王法天理难容。我忍无可忍便大声喝止,岂料他提刀直上便与我斗在一起。我无暇□□之际,却见那妇人已然羞愧自尽……那时我已将他刺伤,不过他也确实骁勇异常,我无心恋战便罢手遁去,只可怜了那妇人断送一条无辜性命……”
靳清冽一语言罢,将江陵引至傲湖亭内,自己却一跃而起横身路中,她已痛下决心定要亲手解决这禽兽不如的无耻之徒。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长翼鹰”博日格德远远望见了那个曾几相逢的俏丽人影,却正是当日自己求而不得的绝妙佳人。博日格德既要报靳清冽当日留给自己的一剑之仇,又不禁对少女婀娜的身体欲念丛生,他自然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偶遇之机。
“小娘子,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博日格德瞥了一眼傲湖亭内垂目而立的少年,倒似也有几分熟悉之感,却记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此人。悍匪脑中此时只想活捉少女,供自己一时痛快,而后便是一杀了之。反正二人横竖必死,博日格德却也不管那少年许多,目中早已凶光尽显。
“是啊,没想到此地也能狭路相逢!”靳清冽一语未落,续接一声轻喝平地跃起,腰上软剑已如银蛇狂舞般澎渤而出,剑气横扫更是犹如寒星飞泻直指博日格德面门。点苍剑法,轻灵快捷,旨在飘柔疾动中求招法迅变,若是由身形曼妙的女子使来,便更加尤为可观。
博日格德一挥手中斧头,也是虎虎生风,避过了靳清冽刺来的第一道剑气:“小娘子武功不弱,脾气也不小!”
靳清冽初次与博日格德交手之时,已知此人天生神力,自己与之比拼气力定然不会占到分毫便宜,此时唯有以巧胜拙,灵动诡变方能出奇制胜。
博日格德挥舞着手中重愈百斤的蒙古斧,招式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亦有章法可循。
靳清冽手执两尺软剑,身形翩然不定游走场中,一招未完一招又至,招招连动瞬息万变。她深知自己战得越久,体力损耗也便越大,她定要速战速决,靳清冽只求一剑封喉。
傲湖亭中的少年侧耳倾听,以轻灵斥巨力,以多变应混乱,靳清冽武艺不弱,一柄软剑确实使得出神入化,将点苍剑法的精髓奥妙淋漓尽致显现局中。靳清冽眼看就要稳操胜券。
博日格德却不曾想,这看似纤细瘦削弱不禁风的少女,临敌经验虽不甚足,招式身法又走轻盈灵动之风,但内力竟已如此干净醇厚,他所练之外家功夫在少女一而再再而三的层层剑气包围之下竟然就要不堪一击。
博日格德怒火攻心,抡起掌中的蒙古斧又是一阵竖劈横扫。靳清冽飞身避过斧刃,忽地一个转身回削,却听博日格德大吼一声停止攻击,左侧脸颊已是鲜血喷涌,一只左耳竟生生被靳清冽削落于地。
靳清冽时至此处方知对方本非自己敌手,终于面展笑颜:“蛮夷功夫,一触即溃。”靳清冽势不可挡,靳清冽乘胜追击。博日格德鲜血横流板斧乱扫,却是已然无招架之力,博日格德瞬间就要毙命当场。
岂料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靳清冽却听闻傲湖亭内打斗声起,一下分了心神。
江湖篇 09 和衷共济
靳清冽全神贯注只专心于与博日格德的一场力战,却对周遭变化毫未留心。此时回首往顾犹一分神,却已给了博日格德可乘之机。博日格德龇牙咧嘴以臂掩耳纵退数步,竟将手中武器一并抛弃,口中古怪蒙语喷射而出,而后魁梧身躯又如疯似魔般猛烈向靳清冽撞去。靳清冽始料未及却已无从躲闪,整个身躯竟被博日格德拦腰横起。如此近身之战,靳清冽全然被笼罩于博日格德的庞大躯体之下,软剑招式更是完全无法施展,愈是挣扎,博日格德的身形却愈是聚拢,靳清冽只觉自己已然头晕眼眩气息不畅。
可靳清冽此刻却无暇顾及自身安危,她已瞧见傲湖亭内,江陵正被另外两名彪形大汉团团相围,瞧那二人身法步型皆属荒蛮暴戾,却都似与“长翼鹰”如出一辙。靳清冽暗怪自己过于粗心大意,竟然未曾留意继“长翼鹰”而后上山的悍匪同伙。可靳清冽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冲破博日格德的巨型体躯去助江陵一臂之力!
往日的江陵或许根本并不需要借助靳清冽的一臂之力,但今时今日,他却似乎颇有些心余力拙,此时的江陵身形趔趄破绽百出,已被两名凶蛮狂暴的悍匪逼至死角再无破敌之力。
“江陵!”靳清冽心急如焚,靳清冽迫不及待。悍匪一拳砸在江陵胸前,江陵前躯立时萎靡,脸面苍白再无人色。“江陵!”靳清冽撕心裂肺,靳清冽刻不容缓。
手腕一折软剑横出,博日格德身躯之下,靳清冽竟在狭小压抑的空间内凭空剜出朵朵剑花,己所未料,靳清冽爆发出潜藏身体的巨大能量。
“长翼鹰”庞大粗壮的身躯,节节败退,“长翼鹰”总算放弃了对靳清冽的肢体推搡。
靳清冽掌中激扬的剑花,前赴后继,靳清冽终于挣脱了博日格德强悍的人墙围攻。
但闻飘逸盈漾的清躯一飞冲天,却见灵动皎洁的魅影俯落中原。靳清冽剑若长虹势如破竹,靳清冽一鼓作气锐不可当!
只看笨拙沉重的魁体长臂低垂,再瞧血流成河的陋面双目悚然。“长翼鹰”无从招架猝不及防,“长翼鹰”双膝跪地命丧当堂!
“江陵!”靳清冽凛然相望。岂料傲湖亭中形势急转直下,远非青石道上这般情境明朗。悍匪二人眼见同伴阵亡,怒目相视神态惊惶,古怪言语连三飚出。靳清冽虽不明其意,也知自己刺痛了二人手足神经,再看少年伏地苦挣,江陵似已做了二人刀下贱俘,悍匪就要痛施杀招。靳清冽已见识了对手的荒淫无耻,亦明了了自身的处境弱势。剑尖挑过悍匪的背脊,靳清冽复回杀场。
“靳姑娘……”借由靳清冽的突袭而至,江陵将将闪身避过悍匪的砍刀。靳清冽却仍清晰看到江陵背上已被刀锋掠过一条沁血浅痕。
靳清冽美目怒瞪闭口不语,身形上下飞窜左右漂移,只掌中一柄银蛇软剑前后疾攻。悍匪二人见靳清冽咄咄逼人,自然感到间不容发不得怠慢分毫,却不约而同将岌岌可危的江陵就此抛诸身后。
靳清冽体力早已于对战博日格德时消耗甚多,再有招式凶残的悍匪二人合攻,靳清冽此时以一敌二,已是大感力竭不支,手中的剑式虽仍精妙绝伦,但招中力道却是层层锐减。
靳清冽就要无从反攻,却不知江陵何时已然横身向前。江陵身法并不如何迅猛快捷,但依然为靳清冽无端竖立一道攻防屏障。
“江陵……”靳清冽大为所感,更加坚定了自己手刃奸佞悍匪与维护无助少年安危的决心。拼尽全力不顾一切,靳清冽猛然出击,软剑横扫剑气飞泻,剑尖所指之处已顷刻削掉悍匪其中一人的顶上盘发。
那人大吼一声怒不可遏,手中蒙古弯刀猛地扬起,阳光反射闪若霹雳,续接一番猛烈攻袭来势汹汹。靳清冽奋力跃身避过此人手中挥舞的凶猛弯刀,却又不及躲闪另一人紧随而来的狠恶拳脚。只觉左肩仿似裂骨之痛,靳清冽亦被此人击中肩头连退数步,不顾左肩彻骨之伤,靳清冽已然迅雷不及掩耳翻身回跃,似鬼如魅的游移剑身更好似有了摄魂勾魄之神力突地出没无影。靳清冽凛然出袭手起剑落,却见那拳脚相加的悍匪立时仰面躺倒,只在喉结正中多出一点血印深痕。
一连击毙两名悍匪,靳清冽香汗淋漓大声粗喘,掌中剑势却依旧不停,靳清冽早已杀红了双眼,忘我之余何顾左肩伤痛,此时只想乘胜追击,而对整件事情的始末因由繁枝错节却都似无暇思考。那仅余生途的另一悍匪但看同伙接连丧命,又瞧靳清冽双目血红如入化境,手臂兀自挥扬掌中软剑劲风又起,悍匪口中异语吼叫早已含糊不清,悍匪此时再无招式身法可言,无从招架之下竟欲转身逃命,任凭靳清冽道道剑气相加于身,悍匪皮开肉绽,却再不接靳清冽剑势半分。
靳清冽眼见悍匪落荒而逃,却绝不施舍悍匪一星半点逃出生天之机。靳清冽飞身直追,已然一剑起势。
“靳姑娘,留活口……”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力不可支的呼喊,江陵宿疾缠身有气无力,可江陵迫在眉睫竭力而为,他想要制止靳清冽的最后一击。江陵当然不会愚蠢到去怜悯这些罪大恶极的亡命之徒,不过既然靳清冽无可避免已同悍匪动手,那不如趁此时机清楚了解他们的行凶动机,漠北十三鹰为何现身山间,又为何大开杀戮?他似乎已能想到,这一切的一切在冥冥之中皆有关联,此事定与磨山凝剑园主人靳远之相关。
可靳清冽手中软剑气势续发已久,耳中虽听得江陵竭力呼喊,手下却早已无从回收。靳清冽掌中剑气接踵而至,最后一名悍匪一扑倒地,靳清冽已然一剑贯穿悍匪胸膛。江陵闻声摇首一记轻叹,靳清冽却已呆立当场久久不能平缓。
“靳姑娘……”江陵摸索前行,终是与靳清冽并肩同立。
“啊……”靳清冽暮然回首,上山之路却并没有继续追踪而来的人踪,一颗悬心终于落地。却见江陵背上刀伤虽不深,但仍不断有涔涔血迹渗出,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急忙伸手点了江陵背上穴道为他止血,“你刚刚……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滥杀无辜?”
“我并非此意,姑娘千万不要误会……只不过觉得这些悍匪或许与靳大侠失踪一事有所关联罢了……”江陵强忍痛道,“靳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应先行下山。”
靳清冽但觉江陵此话有理,咬牙点头,欲扶起江陵继续前行,这才“啊”的一声发觉自己左肩痛楚难当,终是明了似是肩周脱臼而至,乃至整条手臂酸痛难忍手腕尽处几近麻木。
“靳姑娘也受伤了?”江陵一双盲目竟也流露忧心忡忡的自责之色。
“没有大碍,只是手臂好似脱臼而已,你不要担心。”靳清冽口中虽仍逞强,语中却也听得出本人痛苦之意。
“伤可是在左臂?”江陵急切追问。
“嗯……”靳清冽忍痛点头。许多年前初练功时,她也曾因运力方法有误而肩膀关节滑脱,没成想到今日却又复发当年旧创。
“靳姑娘,得罪了。”江陵话语未落已将手中紫玉竹杖丢置身旁,右手触及靳清冽的左肩,摸到关节滑脱之处,左手执起靳清冽的左臂,向上一抬,却听一声交错闷响,靳清冽滑脱而出的手臂关节已被推回肩上。靳清冽但觉臂上苦痛全消神清气爽,却不禁对江陵不凡的接骨之术刮目相看。再细看江陵双手却甚是粗糙,掌上伤痕累累掌心沟壑难平,与细致清秀的面容大相径庭。
“靳姑娘现下可觉得好些了?”江陵关切之至,却反而不顾自身伤痛。
“我没事了,多谢……多谢你了!”靳清冽俏面绯红,拾起紫玉竹杖还于江陵手中,自己复又执起竹杖另外一端,“你说的有理,且不论是否后有追兵,我们都决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趁早下山为宜。”
江湖篇 10 寻医问药
斜阳云外,西风又起,天地之间竟无端平添几番萧索之意。
少年男女曾经命在旦夕,一路穿山飞驰,他们终于远离了生死危机。重归闹市繁华之下,靳清冽潜藏的情感终于一触即发。
“江陵,你知道么,这是我此生第一次杀人……”靳清冽狠狠咬着朱唇,她惊觉自己取人性命之时的肆意冲动,临阵劲敌,她竟全然无视生命的尊崇无二,“我第一次就杀了三个人。”
“这些悍匪丧尽天良灭绝人性,若能缉拿归案官府皆有重金悬赏,纵使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亦不为过,靳姑娘挺身而出大行义举,是为民除害有功无过……姑娘又何须自责……”江陵几声轻咳,安然笑之,可脸色依旧疲态尽现,精神也因此困顿不堪。
“可我本该如你所言留下活口的……”靳清冽狠狠摇头,靳清冽悔不当初,“是我太过鲁莽了,竟未曾想过此间甚或有所曲折。却无端端自断线索……”
“彼时情况那般危急,换做旁人也会同样举动。”江陵面露愧疚之意,又再轻咳一阵,脸上依旧苍白无血,“如若我有能力助姑娘一臂之力,或许也不致连累姑娘受创。”
“这怎么能关你的事!”靳清冽连忙摆手澄清,“再说你也受了刀伤……”
“盲眼人生活本是如此,举手投足间自然难免有磕磕碰碰,我身上大伤小伤不计其数,这实在不算什么……”江陵不以为意一笑置之。
靳清冽初见江陵与悍匪对垒施展武功之时,功夫也并不如何高明,想他本就身有不便,却又孤身一人行走江湖,再加现如今二人力除漠北十三鹰中三人,难免不会被这帮悍匪记恨于心,之后二人各行各路,江陵如若突遇危机又该如何是好。靳清冽心下竟不知不觉暗自担心起来这盲目少年的人身安危。
“无论怎样,我们先去找家医馆寻个大夫,让他给你敷些伤药。”靳清冽见江陵一路行来仍旧面失颜色,料他定是伤痛所至,于是再次扯过江陵手中竹杖,直往闹市深处行去。江陵突然暗自好笑,靳清冽东走西顾行行停停,自己便随着她的步伐左摇右摆跌跌顿顿,现如今脚步前行却不由己,身体定与扯线木偶极其相似。
靳清冽心下却有自己思量,身后少年除了武艺不济身体孱羸,还有……还有眼睛无用,剩下倒是什么都好。却不知他的眼睛是与生俱来便即如此,还是后天意外伤病所致。若然还有复明可能,那当然是最好的!靳清冽不禁有些异想天开。
日渐西斜,清幌迎风,靳清冽欣然一笑,布招之上“普慈堂”三个大字已然映入眼帘,靳清冽嘴里默念皇天不负,引着江陵一贯而入。寻了许久,终于还是被她找到了尚未打烊的医馆药铺。
“掌柜的可还做生意?”靳清冽虽见药铺伙计正欲收铺闭馆,而年长掌柜正自伏首案前埋头理账,却仍旧大方开口。
“小老儿倒是不急收铺,姑娘若有方子,药便还抓得,不过坐堂的大夫却是在刚刚便离去了。”药铺掌柜昂起首来,侧眼望着风尘仆仆的少女和她身后病容倦怠的少年。
“这……方子我是没有,却也并非什么疑难杂症。”靳清冽听闻此时已无大夫问诊,不免怅然一怔,只得退而求次,“那就劳烦掌柜的配些医治利器损伤的外敷之药吧。”
“好说,好说。”掌柜的笑着点头转身取药,“南红花五钱,净乳香一两,当归三钱,血竭一两,儿茶一两,再加口防风五钱,白芷四钱,嗯……以及冰片麝香少许。此方及时止痛活血化瘀,用时研极细粉用老酒调敷即可,姑娘认为如此可好?”
靳清冽虽然不常接触药理,却也知道红花白芷祛瘀止痛,于是点头言谢一气长舒,只待掌柜称量取药而行。
却听身后突又传来一阵轻咳,一直垂目未语的少年竟在此时轻声缓道:“掌柜的还请稍慢,方中麝香冰片,都还是不要加了。”
“此方本是性情温缓,如若不加麝香冰片驱速药性,就此用来怕是效果平平。”掌柜的不禁牟起眉眼,面露不悦之色,额头更见皱纹深陷,“却不知公子所言是何意思?”
“冰片麝香虽有速效,但也皆具毒性,麝香易使人更虚,冰片或可引惊厥,若非必然,还是少用为宜。”侧首神思,江陵缓而续道,“原方之上,另加胆南星五钱定痼,川羌活三钱祛风,方海蟹骨三钱通经。或也可稳固药性而后继增药速。”
掌柜的闻此先是一愣,而后竟然不禁吹气瞪眼拂袖甩手:“公子所言有理,小老儿竟没想到这层干系!看来这位公子倒是对药理一学颇有一番研究!”
江陵却只谦逊摇首垂目而笑:“哪里谈得上是研究,掌柜的却是说笑了。医药病理博大精深,我只不过是皮毛一说罢了。”
靳清冽却早在一旁惊异不已,耳闻江陵毫无含糊道出若干用药之理,她不觉感叹自己曾经对这孱弱少年的认知竟是如此寡薄。“是啊,那时他为我续回脱肩臂膀,正骨手法本已驾轻就熟,通晓医理实在不足为奇。”靳清冽回想当初情境,心中立时有所依凭。
“那什么麝香什么冰片都是何等药材?却当真如你所说皆含有剧毒?”靳清冽提起手中油纸裹好的几包药材微眨双目,再想起那掌柜怒意横生匆匆送客,自是也有满腹疑惑。
“哈,此二味药的确含有些微毒性,不过剧毒倒是不至。正如那掌柜所言,轻微用量混于创伤方中,功效明朗也是事实。”江陵微微一笑,依旧缓步行于靳清冽身后。
“既是如此,你却为何不让那掌柜将此两味药剂加入方中?”靳清冽更加大为不解。
“哈哈……”江陵竟突然笑得有些得意忘形,“你可知麝香颇为名贵,价值可比黄金?其性走窜,主功明脑开窍清昏复醒,用于医治跌打损伤,实在是过于大材小用了!”
“啊?”靳清冽恍然睁目,“可那掌柜……”
“那掌柜定是见你身无药方却急切寻药,又似并不甚通医理,便自然而然想要讹你一番。”江陵就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靳清冽羞涩之情立显面上,再瞧江陵依旧笑而不停,心下却不禁暗自庆幸,还好他看不见自己此时脸上窘色。
“咳咳……”江陵终于自食其果,一阵狂笑化为一阵狂咳,良久方才续定神色,“不过话说回来,麝香冰片之物虽是珍贵名品,但始终是对女子弊大于利,姑娘当然是不碰为妙。”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靳清冽急问此话何解。
“在磨山之时,姑娘手臂曾经负伤脱出肩臼。”江陵静心而论,复回闲然之姿,“我想这大概并非姑娘肩处首次意外。所以刚才于那药铺之内,便又私心多加了两三味药材,想来姑娘或许也可共用此方暂缓肩处韧伤。若是护理得当,姑娘肩伤日后理应不会再犯。”
“你……你竟想得如此周全。”靳清冽眼眶一润,竟徒地生出莫名感动,“江陵,有件事情我却不知当不当问……”
“靳姑娘想问什么?但说无妨。”少年侧首轻笑,洒脱淡然。
“我想你亨通药理,自然医术高明……”靳清冽轻声细语,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继续,“所以……所以你的眼睛,也定有复明之术对么?”
江陵闻言之下不禁微微一怔,而后耸肩摊手,眉宇微蹙黯然一笑,“江川湖泊有干涸之日河床仍在,花草植木有枯亡之期故根犹存,人死之后十年八载,肉身腐烂化为一捧黄土,也会空留一具皑皑白骨长埋地底……我的眼睛也是一样,有眼无珠名存实亡。我很小的时候就看不见了,我的眼睛早就死了。”
“……”靳清冽一声轻叹,亘久无言。身旁少年虽然身有残疾双目尽失,可这个盲眼的少年却永远能够淡然自若笑面人生。与他同甘共苦一日,如沐清明春风数载。可他却为何偏偏是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