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微惊   肃元二十七年·春
  
  已是二月时节, 四风亭边的几十株骨里红梅自顾绽放着, 许是知晓岁寒将尽, 聚在薄雾间妖娆到了极致, 恰逢一场春雨漏夜袭来, 落红遍地, 到底还是辜负了那一番疏影暗香。
  
  不过六日光景, 全国送来的五千秀女,几番甄进后只留下两百余人,统统安置在拾翠殿等着一个月后的御前殿选。亦是这些日子, 令贵妃分外难伺候。诚然,后宫里的妃嫔们各个心里都不大快活,却只有她, 堂而皇之地让别人更加的不快活。
  
  令贵妃喜寒, 惊蛰后仙居殿不再叫宫女备置炭盆,南暖阁里的雕花和合窗微启, 冷风窜进来直往人脖颈里钻, 盘金毯正中紫金薰香炉里缭起的淡淡青烟, 是屋子里唯一能感觉到的暖意。
  
  令贵妃侧坐在铺着薄毡的老红木罗汉塌上, 瞅了一眼徐掌苑端举的长叶盆卉, 口气不佳道:“你的意思是——本宫连金盏和兰花都分不清了?”
  
  徐掌苑小心翼翼地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后宫皆知令贵妃嫌恶兰花, 谁敢自讨苦吃。
  
  令贵妃的贴身婢女翡心在一旁指责道:“ 你们眼瞎么?盆卉还只打着朵儿,司苑房也敢拿来敷衍我家娘娘?”
  
  徐掌苑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低头解释说:“这‘金玉满堂’司苑房只得两件, 先前那盆已经在蓬莱殿里开了花, 皇上看到觉着欢喜,便吩咐再送一盆来仙居殿,还望娘娘明鉴。”此时此刻,唯有希望令贵妃看在是万岁爷赏赐的份上,能稍减不满之意。
  
  令贵妃听后果然放松了身子,只是口气微酸:“她是皇后,好东西自然先紧着她。”
  
  翡心轻哼一声,偏偏要落井下石:“司苑房真是越发会做事,皇上是十五那晚歇在蓬莱殿的,今儿个都十八了,你们才想着送来么?”随即,她又在令贵妃身边附耳,“娘娘,听闻燕国朝贡的‘金玉满堂’,是燕世子妃特意差人精心栽培的新品。”
  
  不提这茬还好,一说简直又戳令贵妃心窝。令贵妃只比皇后小五岁,隔了三年选秀后入的宫,且不说皇后之位与她失之交臂,子嗣自然嫡庶有别,皇后之女温国公主,早年与燕王世子共结连理出降北燕的那日,长安可谓是十里红妆羡煞旁人。
  
  徐掌苑举着金盏许久手有些发酸,早已没了底气:“前日皇上吩咐的时候……”倒不敢直言蓬莱殿寝宫抹椒墙,配殿里又地龙长燃,花开得自然早。
  
  令贵妃不等她解释,凤目微瞪冷言道:“那你给本宫捧着盆卉在殿院里跪着,什么时候花开了,你便什么时候起来。”
  
  徐掌苑只得紧咬双唇,磕了个头后退出南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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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朝堂休沐,后宫妃嫔亦不用前往蓬莱殿晨昏定省。皇后恭顺,会在休沐时去长信宫给两位太后请安,偶有妃嫔献媚跟着一起,打私心里想着,兴许能遇着皇帝,可时日长了效果甚微,便失了兴致。
  
  令贵妃难得晏起,床气全给一盆花引燃,简直星火燎原。
  
  她攥着丝帕猛地一拍榻上的紫檀矮案:“当初燕王世子还未弱冠,她已眼巴巴地求皇上赐婚,自个儿生不出来儿子,便一心指望女儿的么?”
  
  翡心伺候令贵妃十年有余,深知她与皇后之间明争暗斗了近二十年,又怎能不明白令贵妃心中所想。有些事做奴婢的也爱莫能助,只好倒了杯茉莉花茶让自家主子消消气。
  
  红绣刚巧进了东配殿,隔着暖帘,方才令贵妃说的话字字入耳,真是觉得今日出门不利。
  
  看到有内监捧着铜盆往正殿里进出,她总不能还杵着不动,已是进退两难,唯有硬着头皮在外头唱报:“奴婢尚服局掌衣红绣,给令贵妃娘娘请安。”
  
  令贵妃微惊,示意翡心掀帘子让她进来。
  
  “娘娘万福金安。”红绣端着包金漆盘对令贵妃屈膝道,“启禀娘娘,这是年前进贡的云锦,由司制房做了时兴的裙衫,还望娘娘喜欢。”
  
  翡心将衣裳同包金漆盘一并接了过来,放在紫檀矮案上展开。云锦色泽光鲜面料轻盈,最适合做春衣,司制司所裁制的是一件立领对襟半袖褙子和一条如意留仙裙。
  
  翡心难得的好口气:“娘娘,这衣裳的盘扣很是精巧,好似与昨日司饰房送来的耳坠子花式是一样的呢。”
  
  明面上夸赞,实为暗讽春衣送迟了。
  
  令贵妃上下打量红绣道:“最近司衣房很忙么?”
  
  红绣低头垂眸道:“回娘娘,司衣房再忙,也不敢怠慢给各宫妃嫔呈送春衣。娘娘的衣裳前日已送到尚服局,奴婢们又用软金香熏了两日,故而有所耽搁。胜在这香气宜人久挥不散,除却两位太后娘娘只有您用上了。”
  
  软金香同螺子黛一样,皆为波斯国贡品,因数量有限自是金贵无比。
  
  令贵妃贴近闻了闻,却有奇香萦绕,仔细端详一番后还算满意,又随口问了句:“皇后也没有么?”
  
  红绣心尖一悸,双手交叠于小腹前微微地欠了欠身子:“皇后娘娘对外域香料过敏,故而不曾用上。”
  
  “也算司衣房有心了,不过……”令贵妃眉头轻挑,斜睨着红绣,“你对本宫方才说的话有何见解?”
  
  红绣的腰身垂得更低,恭敬道:“司衣房伺候娘娘是分内的事,不敢有丝毫懈怠。”
  
  令贵妃嘴角微扯,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要装糊涂,本宫最恨别人在我面前假痴不癫。”
  
  红绣连忙跪了下来:“奴婢不敢。”
  
  令贵妃的笑意未减:“不敢?你还不敢什么?”
  
  红绣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轻声道:“奴婢无心之失,更不敢妄加议论。”
  
  令贵妃仿佛问不出个答案誓不罢休的样子:“本宫容许你口出狂言。”
  
  既是糊弄不过去,又不能承认听明白那话的寓意,着实伤脑筋。
  
  红绣深吸一口气想着死便死吧,反而镇定了心神:“奴婢觉得唐大人太过自傲,不能以为本朝曾有几名御侍与燕国联姻的前例,便太看得起自己的女儿,竟妄想成为皇亲国戚。”
  
  唐礼是当朝御侍,金銮殿上唯一的女官,朱袍金带手执象牙笏,上朝时立在帝王身侧,那是独一份的荣耀。御侍位居正三品,赐郡主头衔,下朝后替皇帝拟写圣旨,与皇帝一同进讲,甚至可以涉足后宫。
  
  令贵妃略为诧异地“哦”了一声。原来,她以为自己方才说的是唐御侍,而并非皇后。姑且暂不论其真伪,便没有说话似在等她继续回答。
  
  红绣伏在盘金毯上孤注一掷道:“奴婢今日在仙居殿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说,奴婢私议朝堂女官,还求娘娘原谅。”
  
  外头好似放晴,日光穿过窗棂的明纸透进来,照得春衣褙子领端的两枚金盘扣熠熠生辉。红绣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裙裾的针脚线,心好似要蹦出来般。
  
  令贵妃轻抚眼前妃色的衣裳,触感极为光滑:“红绣,你很会说话……”她似是犹疑,顿了顿才说,“既然你这么会说话,不如晚上去提铃,好说上一宿。”说完又对翡心使了个眼色。
  
  红绣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奴婢谢过娘娘。”
  
  翡心从红木盒里抓了一小把金瓜子给她:“管好自己的嘴,娘娘的夏衣还等着你来呈送。”
  
  红绣理解话中意思,若是不听话怕是活不到那时候,便双手接过来俯身道:“奴婢谢令贵妃赏赐。”
  
  待红绣告退后,翡心有些担忧道:“娘娘,王珺与红绣素以姐妹相称,司衣房内皆是皇后心腹,您不怕她同皇后说么?”
  
  令贵妃执起汝窑瓷杯晃了晃,淡黄的茉莉花随茶水浅漾在蝉翼纹上,她轻啜一口,不屑道:“区区掌衣,量她也不敢碎嘴,就冲方才她对唐礼的置喙,已够她死几回的。”她放下瓷杯又问,“近几日来送东西的女官,怎么连个随同的女史都没有?”
  
  翡心回道:“唐御侍前些日子下令,让司制房替留下来的秀女做身曲裾,许是备着殿选时穿,听闻其他司的女史皆帮着缝制,两百多件呢,够她们忙活一阵子。”
  
  令贵妃讽刺道:“曲裾?亏她想得出来这般折腾,穿得再好看又怎样,最后留牌子的能有几个?”
  
  翡心奉承道:“可不是么,即便侥幸选中,定不及娘娘这般盛宠不衰。”
  
  令贵妃自然是一脸的骄傲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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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居殿的大宫女绿珠,在殿门口看见红绣安然无恙地出来,有些失望。
  
  红绣双眉紧蹙,很是不满地瞅着她。
  
  绿珠不给她发难的机会,冲其翻了个白眼,跨过格扇门径直进了南暖阁,还未开口道福,令贵妃已不悦地训斥她:“本宫知晓你不喜司衣司,但想要借本宫之手除去谁,下次最好别露痕迹。”
  
  绿珠自知理亏跪了下来,并找了个托词:“娘娘恕罪,方才三殿下来过,不叫通报。”
  
  令贵妃有些意外:“皇儿人呢?”
  
  绿珠朝外面努了努嘴:“殿下带徐掌苑去了西殿的小厨房,还吩咐内监准备铜盆薪炭,大抵想着温室催花。”
  
  令贵妃当即脸色一变:“又帮衬那些个奴婢!”
  
  翡心见自家主子满脸不悦,跟着打了圆场:“三殿下心慈仁义,朱太后一直多有夸赞。”
  
  “心慈有何用?”令贵妃微嗔道,“尽做些不着边际的。”
  
  翡心轻声宽慰着:“娘娘,三殿下到底是您亲生的,别为了那些个下人再伤了母子情分,不值当的。”
  
  令贵妃瞅着暖阁的布帘,越发觉着碍眼:“叫尚功局的人来把那暖帘撤了,本宫看到就心烦。”
  
  绿珠连忙应声说:“奴婢这便去吩咐。”
   正文 第二章·耕耘   后宫内命局按责职分成六局, 每局皆有四司, 设尚级、司级与掌级女官, 统领宫闱之政。又建置宫正司, 掌管宫掖戒令责罚。
  
  红绣回到司衣房已是巳时正, 女史皆在缝制曲裾。水曲柳木条案上还有好些件待送的春衣, 各宫主位需要女官亲自呈送, 嫔位以下的让女史代劳也未尝不可,只是讲究先后顺序,总不能僭越。
  
  王珺自长信宫回来, 见红绣坐在绣墩上发呆,关心道:“怎的这般无精打采,昨夜没睡好么?”
  
  “没事。”红绣摆了摆手, 问, “胡司衣没与你一道回来?”
  
  王珺坐在她身边,一边倒茶一边说:“皇后同两位太后正找牌搭子, 便留胡司衣陪着消闲时光。”她若无其事地打量屋子里的四个女史, 悄悄在红绣耳边说, “采芙姑姑告诉我, 我们司里定有令贵妃安插的耳目, 日后须多加留意, 别叫她钻了空子。”
  
  红绣沉默一会,故作愁怨道:“方才去仙居殿,差点叫绿珠害死。我到殿门口时, 她先行进了内殿, 不多时候出来说令贵妃在东配殿的南暖阁,传我进去……”
  
  王珺对了个口型:真的假的?又想到红绣将才的脸色,觉得定有其事:“后来呢?”
  
  红绣轻声叹气,换了个事由:“偏巧令贵妃在里头用膳,被我扰个正着。”说话间不动声色地打量女史的表情,倒没发现有异样的,只是太过无异令人担忧。
  
  王珺怄气道:“绿珠也太过分了。”
  
  到底是有惊无险,红绣并不在意:“令贵妃只罚我今夜提铃而已。”
  
  王珺比红绣更为生气,那些勾心斗角之事从未停止过。
  
  红绣的师傅是王珺已故的母亲,名为王凌笑,亦是当今皇后王静芝的堂妹。
  
  早在肃元六年的选秀,王凌笑与沈妡作为那年的秀女一同入的宫。沈妡艳冠群芳,从婕妤步步晋升为如今的贵妃。而王凌笑却在临末殿选时被赐绢花,落选后自愿留在后宫做了宫女。好在有皇后的帮衬也算无忧,由尚服局的女史一路擢升至尚服。
  
  直至去年仲夏,王凌笑莫名患了咳疾,虽得皇后恩典由御医亲诊配药,又从普光寺请了陈芥菜卤汁医治,按理说应当药到病除,可身体却是每况愈下。后经查证,实为绿珠的姐姐薛掌药暗中偷换药汁所至,而王凌笑的病疾已是回天乏术。
  
  王凌笑最终没能挨过去年的秋天,薛氏则被宫正司判了“雨浇梅花”之刑。
  
  绿珠便是在那个时候请辞尚服局,去到令贵妃处侍奉。
  
  王珺垂眸思虑许久,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拍了拍红绣的手:“我记得你还未曾去过紫兰殿,等下给淑妃送衣裳,一来一回差不多过午时了,用完膳你便回围房休息去,今晚有的辛苦。”
  
  红绣抿嘴道:“不大好吧,拾翠殿等着要曲裾,女史们都在帮着赶制,虽不用我们插手,好歹我能去送送衣裳。”
  
  王珺安慰她:“不碍事,没几件要亲送的春衣了,不还是有我么。再不济,分位低的让宫女送去,出不了岔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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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兰殿在太液池以北,离皇帝的寝宫紫宸殿最为遥远。也曾有新晋小主被指配到此处,最后皆请旨搬离,唯恐同淑妃一样不受宠。有过三两次的前例,皇后便不再安排妃嫔住入此宫。故而淑妃独占整殿,乐得清净自在。
  
  淑妃淡泊不争,因育有二皇子,万岁爷每月仍会去紫兰殿歇个次把,以显帝王情怀。
  
  穿过宽大的琉璃影壁时,红绣与一人迎面相见,看其一身宽袖襦裙,头戴金翟冠,便退后福了福身子:“奴婢参见郡主。”
  
  唐礼未穿官服,叫她一声郡主也算妥当,她只看了红绣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已先行离开。
  
  红绣稍刻才起身进了殿院,却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与仙居殿的叹为观止相比,这里同样让她瞠目结舌。
  
  别处的殿庭栽植花草,眼前的院落种莳蔬菜,俨然一个小的上林苑监。
  
  这一茬芸苔、菠薐菜,那一片芜菁、茴子白,甚至还有几块四四方方的待垦田地。红绣不禁感慨,若再耕作些粮食,简直可以自给自足。
  
  却不知人家淑妃娘娘先头说了,二皇子率领飞骑营的将士,在皇宫围墙后的一射之地至骊山南麓处,开辟了近万亩的良田专种粟米,儿子种的便也算是她的。
  
  见两个宫女在“田边”耕作,红绣走了过去:“司衣房给淑妃娘娘呈送春衣,劳烦姑姑代为通报。”
  
  其中离得近的年轻宫女回过头来,用袖子微拭额头的细汗,回道:“主子还未唤起,你将衣裳随便搁在殿里头吧。”
  
  红绣睁大双眼:“殿里可有其他宫人?”她自是吃一堑长一智。
  
  年轻宫女微微一笑:“我们紫兰殿人少,不受重视,你且随意。”她像是话中有话,却说的颇为自然。
  
  红绣似懂非懂,端着包金漆盘往正殿去,却让她再一次目瞪口呆。
  
  八屏雕花格扇门俱开,殿内铺陈着玄色地砖,并在正中辟了个硕大的池子,池底散放着好些雨花石,还有红色锦鲤游弋其中,且殿顶开了天窗日光投下来波光粼粼的,更将殿内照得一清二楚。
  
  惊讶之余,才发现殿里一览无遗,并无任何桌椅条案,衣裳怎能“随便”安放,左右虽各有三扇月门,到底不敢贸然进去。
  
  红绣只得折返回去,离刚才应答的年轻宫女又靠近了些:“殿内无人应承……”
  
  宫女将手中的小铁锹丢在地上,站起来用裙摆擦了擦手后,才将红绣手中的漆盘接了过去:“麻烦。”说着往正殿走去,还没行几步又回过头来,“那谁,你若闲来无事,帮娘娘挖挖芥菜,再等几日芥菜长过头便不好吃了。”
  
  红绣微愣,转头去看另一位蹲在田里的年长女子,那人抬头与她撞了个对眼:“你是司衣房的?”
  
  红绣点头“嗯”了一声。
  
  她笑了笑,自报家门道:“我名采苹,那个是银翘,她一直这样说话的,你莫要介怀。”
  
  “不碍事的,你唤我红绣好了。”红绣问她,“姑姑,紫兰殿的内监呢?”
  
  采苹说:“全帮娘娘送东西去了。”
  
  红绣自然不会一问到底,只蹲下来拿起小铁锹像她那样挑挖荠菜。看到芥菜她不免会想起师傅,没忍住问:“芥菜只长在这个时节,入夏还有么?”
  
  采苹对着她点了点头:“立夏后的芥菜口感粗糙不便食用,倒是可以做腌菜。”
  
  红绣淡淡道:“腌制的芥菜卤汁可以治病?”
  
  采苹面露笑意:“你懂的还不少,我们后殿还盛着去年腌的芥菜,防备有人头疼脑热的,喝一剂便好,倘若你以后有需要尽管到这边来拿。”
  
  红绣抿着嘴凄恻一笑,想着如果早知紫兰殿也有陈芥菜卤汁,当初何苦大动干戈去普光寺请,还叫薛氏钻了空子,到底是命里有一劫,挣脱不掉的。
  
  芥菜不是单独种出来的,全生在别的蔬菜缝儿里。昨夜下过雨泥土很是松软,一脚泥泞直没脚踝,绣履早已不能示人,红绣也没在意,将绸裤卷至小腿肚,又脱了鞋袜提裙而上。见采苹在看自己,红绣打趣道:“前年得罪了主子,罚尚服局所有的女史去掖庭局浣衣,十几个宫女都是这般在池子里踩衣裳的。”
  
  采苹侧目问:“是令贵妃吧?”
  
  红绣尴尬地笑了笑,算是默认。
  
  采苹又补充道:“她也瞧我家主子不顺眼。”然后又挑眉,“除了万岁爷和三皇子,她瞧谁顺眼过,不是么?”
  
  红绣与她相视一笑,有种心心相惜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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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遇安刚从长信宫告退,到紫兰殿预备着与母妃一同用午膳,却遇到这番景象——
  
  有宫女提着裙衫,露出一截嫩藕般的白皙小腿,加上脚上的污泥更是惟妙惟肖。看其穿戴应是内命局的女官,怎会在这边帮着耕作。想来,总盯着人家女孩子看不君子,还未挪眼她已先行蹲了下去,许是没看见自己倒避免了尴尬。
  
  身处妃位应配备宫女内监各八人,紫兰殿只留有一半,除了银翘几乎都是瞅着他长大的,虽为主仆但他不曾端过架子,母妃身体不大好,全赖几个安分忠厚的宫人常年照顾。
  
  朝遇安踱步进了正殿,他一手握着根玉笛,另一只手将一枚雨花石子丢进池水里,“噗通”一声溅起淡淡涟漪,而后走进西配殿的南暖阁,随手拿了本线装书斜躺在海棠榻上,透过雕花和合窗支起的两寸宽间隙,外头的景象也能看个大概。
  
  他翻了个身背对窗棱,看了一会儿《诗经》,复又转过来面向光处,垂眸默念完《唐风》那页的最后一句“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这才放下书来随意瞅向窗外,方才的女官已不见踪影。
  
  银翘端着茶盘进来,给朝遇安唬了一跳,忙冲他蹲福:“奴婢给王爷请安。”
  
  “起来吧。”朝遇安坐起来,理了下袍角,问她,“母妃还未叫起么?最近身体可好?”
  
  银翘给他奉茶:“主子身体无大碍饭进的也香,估摸着是最近犯春乏,不碍事的。”
  
  朝遇安点了点头:“辛苦你们了。”
  
  “是奴婢应该的。”银翘询问道,“王爷在这稍候,奴婢这便去备膳。”
  
  朝遇安看着她,顿了顿才开口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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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茬的芥菜挑完了,又换另一片菜田继续寻,不到半个时辰便挖了满满两簸箕。
  
  采苹有意留红绣在紫兰殿一同用膳,红绣摆摆手:“多谢姑姑好意,司衣房还有好些春衣尚未呈送,不敢延误。”
  
  采苹有些过意不去:“到底还是耽搁了你的时辰。”
  
  红绣并不介怀:“姑姑多虑。”又含笑道,“姑姑请留步。”
  
  相互道别后,红绣才返回尚服局。
  
   正文 第三章·提铃   绿珠匆匆忙忙赶回仙居殿时, 令贵妃正对着棋盘摆弄玉棋子玩, 三皇子同她请安寒暄了几句后又回了长信宫, 连棋都未动, 她自是有些惆怅。
  
  绿珠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说:“奴婢看见好几个太医进了紫宸殿, 莫不是万岁爷抱恙?”
  
  令贵妃手中一顿:“昨晚谁侍寝的?”
  
  真是关心则乱, 翡心提醒到:“娘娘, 今日是十八,休沐前夜皇上不翻牌子的。许是昨夜降雨,万岁爷偶感风寒罢了。”
  
  令贵妃十分不悦:“御前伺候的人都死光了么, 怎么没人来支会本宫?”俄而,她像是想到什么,挥手将棋子全拨到地上,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四风亭!皇上定是又去蓬莱岛的四风亭看红梅,都这么多年了还能让万岁爷上心, 简直阴魂不散!”
  
  翡心跪了下来:“我的好主子, 这话可说不得。”
  
  令贵妃深吸一口气, 勉强平复情绪道:“让小厨房炖些参汤, 给皇上送去。”
  
  翡心颔首道:“是。”
  
  绿珠虽进宫有六年, 对于后宫里的陈年往事并非完全知晓, 而万岁爷与四风亭的传言倒略有耳闻,她见风使舵道:“娘娘,既然皇上龙体抱恙不想张扬, 主子何必这时去讨万岁爷不快, 等晚膳时奴婢去紫宸殿送参汤,再向单公公打听一番,这样可好?”
  
  令贵妃并无其他法子,只得怏怏地说:“稍刻你从库房取两只翠玉镯子,一只自己留着,另一只赏给单福庭。”
  
  绿珠福身道:“奴婢谢娘娘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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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时节,还未到戌时天已黑透,红绣特意晚膳多用了一碗饭,待到差不多时候,添了件浅红色的比甲去了宫正司领罚,记录完毕后,她一手拿着铜铃,一手提着风灯往光顺门那边去。
  
  从紫宸殿右街的光顺门走到皇宫以北的玄武门,大抵需要半个多时辰,这样来回地走上一夜,直至卯时万岁爷上早朝时。
  
  入夜后气温骤降,乌云遮住天幕,看不见一颗星子,清冷的风呼啸而过,吹的铜铃叮当作响,风灯也随之晃动得厉害,昏黄的烛火摇曳着,只能晕开一小段青石板铺就的小道,红绣一边走着,一边唱报着“天下太平”。
  
  往北一路孤静,好在石板路的两边每隔一段距离,会有两个石灯笼照明,夜色才不那么昏暗。
  
  途径望仙桥时,遇上一队巡夜的御林军,红绣提着风灯贴在桥栏石柱边侯着,好让他们先行过去。虽皆不相识,日后大抵也不会再有机会照面,可红绣还是羞红了脸。
  
  余下好长时间,她都缄口沉默不再唱报,又行了许久,估摸着是太液池西北面的花苑某处,觉得脸上不那么烫了,她才卯足力气连叫出三声:“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仿佛想将所有的怨气一并发泄了去。
  
  这一嗓子嚎叫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堪比“晴天霹雳”,风竟是越刮越大,乌云也越压越低,不多时豆大的雨滴迎面而下,砸的她脸颊一片冰凉。
  
  红绣攥紧铜铃往玄武门那边疾步走去,想着能在拱卷门底下避避雨。临到近了才懊恼,城门那定有护军守卫,可又想到如若淋成落汤鸡,只怕比此刻更要狼狈万分,便加快了脚步。
  
  几个护军还算和善,虽全数投来饶有兴趣目光,到底是守皇城宫门的,总不会丢护城军的脸,做出不合规矩或调戏宫女的事。他们自顾自地并列站到内拱墙的东侧,留西面那侧让红绣暂为躲避。
  
  红绣虽觉得不好意思还是领了情,她只停在重檐之下,单手环抱着胸站得笔直。
  
  身后的玄武门紧闭,硕大的押门庄比她的个头还要宽实有余。头发和身上虽淋了些雨,所幸无大碍。有风扫过雨跟着往里头飘,她不动声色地往身后挪了两步。
  
  一队骑兵从东面踏夜而来,马蹄声由远渐近,到了玄武门停了下来,各个戎装高帽颇为威武,所戴护胄几乎遮住半张脸,看不清其真实面容。
  
  守门护军早已单膝跪地相迎,红绣浑然不知那些人是谁,也跟着曲膝行礼,风灯一个没拿稳倒在地上,烛火一晃点燃了灯笼,她急忙用脚踩灭唯恐惊扰到军马。
  
  骑兵的领头之人往她那看了一眼,坐骑跟着摇头晃脑,他伸手安抚顺了顺它的鬃毛。
  
  红绣抬眉,刚好对上他银胄下的双眼,怎么形容呢,目光炯炯灿若星辰大抵如这般,到底不敢一直与其对视,当眼瞄到他的银色盔甲上,心中狂跳几下,没有说话只跪了下来。
  
  朝遇安竟有一瞬间的错愕。
  
  护军和几个骑兵合力将押门庄顶起来,又奋力拉动门链,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响,北风更是肆虐而过,这才让朝遇安回过神来。
  
  玄武门缓缓而开,朝遇安对守门护军吩咐了几句,才带领众骑兵喝马离开。
  
  只是没过多久,玄武门还未来得及关闭,他竟又独自折了回来停在红绣跟前,马蹄踩在地上咯哒咯哒作响。护军们自是有眼力劲的人,全都恭敬地退到城门外头,不见踪影。
  
  红绣觉得惶恐不安,跪了下来:“奴婢给靖王请安。”
  
  朝遇安居高临下地问她:“你认识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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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肃元皇帝的妃嫔不多,子嗣相对单薄,封王建府的也只有二皇子朝遇安一人。
  
  朝遇安年仅二十出头,已手握飞骑营数十万兵权。
  
  只是他的母妃出生不高。淑妃早些年是浣衣局的宫女,而后因缘际会一朝临幸有了身孕,也给后宫开了极坏的先河,一直被几个没生养的妃嫔所不齿,说白了便是嫉妒。
  
  朱太后看重子嗣,大皇子还未出月便已夭折,这个可不能再有意外,于是下懿旨封其婕妤,住进紫兰殿的粹梦斋,在生下二皇子后,更得朱太后欢喜多有嘉奖。
  
  直到令贵妃入宫后,生了三皇子,朱太后才分了心神。
  
  三皇子朝遇宣自小于长信宫中学习诗词歌赋、博弈丹青,朝遇安则在飞龙营里操练刀枪棍棒、骑马射箭。
  
  到底是虎父无犬子,朝遇安十六岁便披挂上阵领兵攻打南诏,初战告捷时皇帝封其郡王,而后不到四年时间,他便将南诏划为大昭版图,皇帝自是龙颜大悦加封其亲王。
  
  朝遇安班师回朝时,带回一个无母照拂的奶娃子,并声称实为自己骨血,成为后宫饭后茶余之闲谈。直至今日,那孩子已有六岁年纪,朝遇安也未曾娶妃纳妾,更闭口不谈孩子生母之事,令人费解。
  
  肃元十九年时,曾有大臣上奏问询国本事宜,遭皇帝否决。而后一次早朝,兵部侍郎带头启奏,拥立朝遇安为皇太子,名曰虽不是嫡出,倒也最为年长,却遭礼部侍郎的反对,表示朝遇宣的母妃乃名门之女,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四皇子的母妃是外族人,不列在考虑范畴之内。
  
  朝堂上争执四起,偶有几人附议,但大部分官员保持观望状态。
  
  那时贤妃的五皇子突发意外殁了没多久,皇帝甚至无心选秀,竟有人于此刻谈论定东宫之主,触了万岁爷的逆鳞自是大发雷霆。
  
  两位领头提议的当朝官员均被皇帝杖毙,家中老幼全数发配益州,其他附和之人官降两品罚俸一年,自此无人敢再在朝堂上提及立储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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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能与靖王相遇,着实让红绣诚惶诚恐。
  
  红绣未得叫起,还蹲跪在地上:“王爷的盔甲上打了四爪龙印。”
  
  “起来吧。”朝遇安抬了抬手,而后翻身下了马,轻抚顿风的鬃毛,“你是尚功局的?”
  
  红绣低着头说:“奴婢是尚服局的。”
  
  朝遇安问:“哪个司?”
  
  红绣答:“司衣司。”
  
  朝遇安又问:“女官?”
  
  红绣又答:“掌衣。”
  
  朝遇安沉默一会,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红绣心中一悸,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奴婢名红绣。”
  
  朝遇安挑眉问:“姓氏呢?”
  
  红绣跪了下来:“奴婢有罪。”
  
  师傅曾和她说过,万岁爷登基时已将“安”字从妃嫔封号中划了,原因不知。而安姓,到底是冲撞了朝遇安的名字。
  
  朝遇安的坐骑又开始摇头晃脑,低嘶声不断,他说了句“姓氏本受之于父母,何罪之有”刚想再安抚爱驹时,谁知它竟撒蹄子往飞骑营奔去。
  
  他举着的右手还未收回,看到红绣投来诧异的目光,便讪讪地说:“它自行跑的,本王可没拍它。”
  
  红绣又恭敬地低下头去。朝遇自是发话让她先起来,而后竟是一片寂静,朝遇安没有再问她问题,红绣则安安分分地离他五步以外。两个人站在玄武门下,一左一右,一男一女,仿佛只是在躲雨。
  
  朝遇安默默地在心里念了数十遍《诗经·唐风·绸缪》,而红绣也在心里静静地将湘绣花针穿了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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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淅淅沥沥已有停止的趋势,红绣拿着铜铃对朝遇安福了福身子:“奴婢有罚在身,先行告退。”
  
  朝遇安张了张口:“你且先回去休息吧,本王稍刻支会守卫一声,明日若有人问起,自会替你圆过去。”
  
  红绣有些诧异,还是微微屈膝:“奴婢谢王爷好意,不过一夜的惩罚,奴婢受得。”
  
  朝遇安也不多说话,从城墙上拿了照明的宫灯递给她。
  
  红绣谢过后,才往南面走去继续提铃。
  
  长夜漫漫,雨后的清风拂面,更觉无比凉爽。
  
  又到了望仙桥,令贵妃的仙居殿尽收眼底,还能看到那巍峨重楼下的灯火烛光。
  
  红绣发现桥柱中间的某个石狮上被人系了一条白绸,在夜色里尤其显眼,便走过去细看。风中忽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她还未辨别是从哪发出来的,身后突然有人按上了她的肩膀,红绣下意识的尖叫一声,却被那人推到桥下掉进太液池里。
  
  那人复将石柱上的白绸解了下来,不顾水中呼救的红绣,消失在夜色里。
   正文 第四章·公审   红绣被御林军捞上来的时候, 已经灌了好几口湖水, 幸而搭救的及时性命无虞, 只是人着实受了惊吓还未缓过神来。她既是惊又是冷, 瑟瑟发抖地抱膝坐在地上, 好半天才颤抖地说是被人推下水的。
  
  到底是差点闹出人命, 更怕会有刺客行凶, 随即上报了御林军都尉又通知了宫正司。
  
  御林军找人用肩舆送红绣回围房,与半道上闻讯赶过来的王珺遇着了,王珺一脸的惊慌简直不知所措, 想着要立即去蓬莱殿通知皇后让其做主,却被红绣哆嗦着拒绝了,表示什么事等天亮了再说, 此时叨扰皇后娘娘休息, 委实担当不起……
  
  而后宫正司派了钟掌正和几个内侍官过来,一同问询事发经过, 王珺垂眸分析, 觉得事情过于蹊跷, 并将今日红绣受罚的原委同钟掌正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更推测十有八.九是绿珠所为。
  
  钟掌正对于去年王尚服遭人迫害的事还心有余悸, 且今晚红绣落水的地方距仙居殿最为接近, 倒也不反驳王珺的想法。
  
  决定的结果暂是让御林军先行撤了,只由宫正司的人出面到仙居殿问话寻人。
  
  已是二更天仙居殿的正门早已下钥,走到跟前发现地面上确实还留有不少雨后人走动过的足迹, 内侍官便开始敲门。
  
  许久, 里头守夜的内监才姗姗来迟地过来:“大半夜的,谁呐?”
  
  钟掌正还未开口说明来意,王珺却又拍了拍门:“望仙桥那边闹了人命,有人看到凶徒往这边逃窜,许是进了仙居殿,宫正司的人正在盘查,快些开门。”
  
  钟掌正张口结舌地看着王珺,却也便没有反驳什么。
  
  内监只稍稍开了半扇门,并压着门板从门缝里往外瞅:“奴才一直在守夜,并未看到任何……”
  
  王珺使劲一把将门推开,挤的那内监往后踉跄了几步,她直接问:“绿珠在哪?”王珺又将风灯在里面晃了几圈,啧啧道,“雨是亥时前后下的罢,这里怎会有两行脚印?感情有谁在雨停了后又进出过仙居殿的呀?”
  
  内监见他们人多势众调头想往里面跑,被宫正司的人眼疾手快地抓住,钟掌正说道:“夜黑风高的不敢惊扰令贵妃,若有得罪,宫正司白日里定会来仙居殿向娘娘请罪。”
  
  他们顺着另一行脚印跟到后殿的水仙苑,水仙苑并无小主居住,令贵妃的宫女和内监大大小小有二十余人,所以安排了几个宫女住在这边的耳房。
  
  脚印直指其中一扇木门,窗棱隐约还透出些许烛光来。内侍官先是客气地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王珺急了:“难道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便又猛的去敲门。
  
  里头到底是有人开了门,是绿珠无疑,她的神色也很是慌张。
  
  钟掌正先行进去摸了一把床榻,发现毫无半点余温,又瞅见门后还有双沾满泥泞的绣鞋,毫不客气道:“绿珠姑娘,请吧。”
  
  绿珠故作镇定地说:“你们要拿我,也要先问过贵妃娘娘。”
  
  王珺冷笑一声:“要不要再请示一下皇后娘娘?”
  
  绿珠突然像霜打的茄子,乖乖地束手就擒。内侍官将其带往宫正司,大抵是要连夜询问的架势。
  
  令贵妃早已经歇下,仙居殿的内监平时也见不得绿珠吆五喝六的样子,小宫女们更是常受其欺负,于是乎,值夜的宫人只在令贵妃卧房前虚虚地叫了几声,见到翡心出来说了个大概情形。
  
  最近令贵妃睡的很不安稳,今夜还是服了安神药后才入睡的,翡心权衡再三没有禀告。
  
  红绣淋了雨又落了水,罪遭大发了,虽然回到围房时即刻烧了热水沐浴,可到后半夜的时候还是发起烧来,急得王珺直抹眼泪,更是忐忑不安,怕她有什么不测。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令贵妃连皇后的安都未去请,带着仙居殿的十几个宫人摆了仪仗来宫正司要人。绿珠嘴硬,一直不承认谋害过红绣,宫正司的人看在其主子的面子上,在未定案前也不敢轻易对她用刑。
  
  现在令贵妃来听审,让江司正着实松了口气,而后司衣房的人和尚服局的其他女官也全数到场,皆想替红绣讨个公道。
  
  令贵妃端坐在江司正边上的太师椅上,问:“不是说死人了么,死的是何人?”
  
  江司正恭敬道:“误会,误会……”
  
  王珺在底下朝令贵妃福了福身子:“娘娘明鉴,昨夜若不是红绣命大,怕是早叫阎王爷请去喝茶了。”
  
  令贵妃眉头微蹙:“你们司衣房还真不让人省心。”
  
  虽为公审但是堂上除了令贵妃,根本没人敢大声训责质问,而绿珠一直不认罪,且又说不出昨夜去了何处,一时陷入僵局。
  
  江司正先瞅了一眼令贵妃,才轻轻拍了下惊堂木:“下跪之人如若再不承认,本官可要动刑了。”
  
  令贵妃轻哼一声,说了句奇怪的话:“你们司衣房的人吃里扒外,却想嫁祸给本宫的婢女替其顶罪么?”说着瞟了一眼司衣房的几个女史。
  
  这么一说一瞧,竟然真有个女史跪了下来,只见春儿磕头道:“司正大人开恩,奴婢一时猪油蒙了心,妄想做掌衣之位,故而于昨夜推安掌衣下水,还求司正大人从轻发落。”
  
  峰回路转,着实让江司正措手不及。
  
  “你们司衣房若是管不好自己的下属,本宫定能指派他人代为掌管。”令贵妃轻蔑地笑,又看着跪在地上的春儿,“你身为女史竟觊觎女官之位实在该罚,本宫罚你去浣衣局,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得放出来。”
  
  春儿跪着磕头,并无异议:“奴婢谢娘娘恩典。”
  
  王珺却不同意了:“司正大人,非要等真的出了人命才赐她死罪么?求大人明鉴,红绣昨夜差点便丢了性命,现在脑门子烧的都能煮鸡蛋了,若不严惩此人,只怕作奸犯科之人会越来越多,闹到太后那便更不好了。”
  
  江司正打量令贵妃的脸色,令贵妃与她对视,只能说道:“你是司正,依法办事吧。”
  
  明眼人一看便已知此案诸多疑点。既然大家都不想惊扰到太后,司衣房的人也不再追究绿珠,江司正便顺水推舟,只是处罚个女史而已,两边都不得罪,随即拍惊堂木:“行凶女史心肠歹毒法理不容,先拖出去杖责二十,再罚到孤芳宫伺候。”
  
  孤芳宫是浣衣局对面的冷宫。浣衣局里的奴婢,到了年纪也会放出宫去,而在冷宫里伺候的,只能同那些犯了罪的妃嫔一样,孤独老死宫中。
  
  女史未料到是这般惩治,已经吓软了腿,嘴上不停叫着:“娘娘饶命啊,娘娘,奴婢不想……”却被帕子堵了嘴,拉了出去。
  
  最后自是令贵妃愤恨地带着绿珠离开了宫正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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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珺自宫正司回来守在红绣身边,摸摸她的额头还是很烫,司药房的人来过给开了方子抓了药,可王珺还是很担心便去了蓬莱殿。
  
  各宫来请安的妃嫔才走没多久,皇后自花厅移至东暖阁开始做女红,看起来心情不坏。
  
  王珺进去蹲福道:“奴婢给皇后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将花绷子拿给她看:“你看本宫绣得可好。”
  
  肃元三年的选秀,王静芝凭着一副绣品做了皇后,而后她一直亲身力行缝制日常衣裳,且四季不怠,偶尔也会做些刺绣赏赐宫人。
  
  王珺拿过来看,是幅巴掌大的金丝虎头,问:“娘娘这东西预备赏谁的?”
  
  皇后拿起边上一副已经绣好的相比较:“景辰昨日给太后请安,太后惦记着大重子,叫他这两日带承滇进宫给她瞧瞧。本宫也是许久没见到那孩子了甚是想念,预备着给他纳双鞋。”
  
  王珺问:“王爷昨日进宫了?”
  
  皇后“嗯”了一声:“昨日你告退后没多久,景辰便来了,太后想留他用午膳的,他推辞说军营还未应卯,倒是和太后一同用的晚膳。”
  
  王珺抿了抿嘴:“小皇孙的生辰已经过了吧?”
  
  皇后用牙齿咬断丝线:“谁晓得呢,说是出生的时候还下着雪呢,可怜儿见的,生下来便没了母亲,也亏得景辰重情意,这点像皇上。”
  
  王珺捏了捏帕子,轻声问:“小皇孙的母亲真的已经不在了?”
  
  皇后侧目似是思考:“本宫也曾问过飞骑营的将军,皆说那女人难产死掉了。”然后她顿了顿,“还言承滇还是从她肚子里扒出来的。”
  
  王珺没生过孩子,也没见别人生过孩子,听皇后这样说,着实让她惊恐。
  
  皇后瞅她发白的脸,说:“在后宫里头比那残忍的事多了去,有些本宫都说不出口的,怕吓得你以后不敢生孩子了。”
  
  王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听到说自己生不生孩子的觉得有些难为情,缓了缓后才小心翼翼地说:“红绣一直烧着,娘娘要不要请太医去看看?”
  
  皇后抬眼看她,知道这才是她来的目的,反而问她:“你心中过意不去?”
  
  王珺攥着手帕咬了咬嘴唇:“奴婢实在不忍心……”
  
  “不忍心也都已经这样了。”皇后眉头一挑,“从来就没有回头箭的,虽然没能定绿珠的罪给你母亲报仇,到底还是将司衣房里令贵妃的眼线除了,也算值当。”
  
  王珺还想说些什么,蓬莱殿的大宫女采芙走了进来,福了福身子:“启禀皇后娘娘,令贵妃来给您请安了。”
  
  皇后很是不屑:“亏她有这份心,传进来吧。”又看到王珺满脸的愁容,还是吩咐道,“釆芙,你带两个内监去太医院,请何太医到局里给红绣把把脉。”
  
  釆芙点头应承退了出去。
  
  王珺这才放下心来,叩首道:“奴婢谢主子体恤。”
   正文 第五章·心思   两日的夜雨将未央宫洗了个彻底, 殿顶的琉璃碧瓦在阳光下纤尘不染, 偶有几只春燕衔泥而过, 杨柳河岸垂丝轻飘, 终是一日比一日暖起来。
  
  令贵妃留宫人在殿外, 独自一人进了东暖阁, 规规矩矩地给皇后纳福, 皇后招呼她坐榻上,她却面带微笑只坐了圈椅。
  
  皇后放下手中花绷子:“瞧本宫的记性,倒是忘记榻下还铺着薪炭。”
  
  王珺冲她们福了福身子, 表示要先回司衣房做事,皇后应允了,又传了宫女奉茶:“晓得妹妹喜欢喝花茶, 不知这濮茶能不能喝得惯。”
  
  “无妨, 妹妹喝得。”令贵妃看到矮案上的刺绣,奉承地说, “姐姐绣功如此精巧, 怕是司制房的女官也不及其三分。”
  
  皇后觉得令贵妃这个时辰还来请安, 定有别想也不道破:“打发时日罢了。妹妹金枝玉叶, 想必做姑娘时, 承恩公也舍不得妹妹辛苦。”
  
  令贵妃品了口濮茶, 到底是喝不惯,放下茶杯后说:“金枝玉叶又怎样,比不得姐姐母仪天下。”而后她顿了顿, “夙玉也是有福的, 迟早会成为燕国的国母,凉玉便没有那样的好福气咯。”
  
  提及温国公主皇后很是称心如意,脸上掩不住的喜悦,倒也有来有往地夸赞令贵妃一番:“二公主随妹妹沉鱼落雁之貌,又贵为皇女,还怕没有好驸马么?”
  
  令贵妃抚了抚云鬓,看似无意地说:“汝阳长公主的儿子已过弱冠之年了罢?妹妹记得他与温国公主同年,至今还未娶亲,现遭长安城里未成家的贵胄公子,只属他是最拔尖的。”
  
  皇后想了想说:“夙玉虽比品仙还要年长半岁,如今都已为人母了,他还孜然一人连个侍妾也无,可愁坏了长公主。”
  
  令贵妃笑逐颜开道:“若姐姐能替凉玉在长公主面前美言几句,妹妹定当感激不尽。”
  
  皇后微楞,颇为惊讶:“妹妹平日里不是对凉玉十分宝贝,恨不得留在身边一辈子么,现在怎又舍得?且凉玉还未行及笄礼,这时谈亲论嫁会不会早了些?”
  
  令贵妃和颜悦色地说:“温国公主出降时也不过十六岁,姐姐舍得妹妹怎会偏袒,到底是怕品仙相中了他人。实不相瞒姐姐,皇上前几日还同妹妹说,想在这一批秀女里指两个给品仙,妹妹这不是在担心么。”
  
  后宫里,纵是令贵妃也不能替女儿做主选驸马,这都要看万岁爷和皇后太后的意思,公主指给谁可马虎不得。
  
  皇后垂眸思虑一番:“这事也不是本宫能决定的。这样吧,本宫差人给长公主递个帖子,邀她明日下午来蓬莱殿吃茶,指名让品仙陪同,你再携凉玉过来,若两个孩子无异意,长公主那自然好说。”
  
  令贵妃问:“今日不可么?万岁爷还未退朝,不如先将长公主请来,等品仙下了朝直接过来不是更好么。”
  
  皇后算是看明白了,笑道:“妹妹倒是急性子,现在传召长公主,若她不得空闲岂不是强人所难,便定在明日申时吧,来得及。”
  
  令贵妃心里却跟蚂蚁挠似的,来得及么?希望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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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后宫里女人间的小打小闹,前朝却发生了件令万岁爷头疼的事,突厥的老可汗与西北明王儿时也算竹马之交,现遭老可汗禅位庶长子继位,几个嫡子无不虎视眈眈,为巩固其地位,故而求旨希望与大昭结秦晋之好,明王八百里加急的奏折昨夜送到紫宸殿,请万岁爷给指一位公主和亲。
  
  昨日皇帝身体微恙,仍旧在紫宸殿宣了唐御侍商议许久,如今只有二公主适龄,可突厥毕竟不比他国,国土有大半是沙漠荒地,物什短缺水源匮乏,唯恐委屈了凉玉。
  
  今天皇帝辰时才起,文武百官候在含元殿等至日上三竿,不过一日没上朝,琐碎之事颇多。皇帝已年近五旬,加上身体不适竟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到底是在朝堂上忍住了,没有叫人看出异样来。
  
  绿珠便是于昨夜在紫宸殿听到些许,还未来得及与令贵妃通报,便已给连夜带到宫正司,起先她以为是自己在东配殿那听壁角的事遭人揭发,这可是掉脑袋的重罪,后来被问及红绣落水之事,她才如释重负。
  
  而后令贵妃推了替死鬼出来,绿珠才有机会同令贵妃禀告昨夜的听闻。
  
  令贵妃当然万万舍不得让年幼的女儿和亲,便想着先将凉玉与他人定亲,万岁爷自会挑几个合适的宗亲女,封其公主前往突厥。
  
  说女人眼皮子浅,真是没错。
  
  令贵妃也不好在蓬莱殿久候,怕让皇后看出她过于心急,便请辞离开。翡心扶她上了步舆,摆驾回仙居殿。
  
  一路上,令贵妃心中忐忑,翡心走在身边看其脸色不大好,关心道:“主子,皇后娘娘拒绝了?”
  
  令贵妃抬起头,有些有气无力的:“那倒不是,她约了长公主明日下午吃茶,本宫只是担心若是皇上先下了旨意,那——功夫便是白费了。”
  
  翡心很是会安慰:“娘娘放宽心,二公主年纪尚小,万岁爷和您一样定是舍不得的。”
  
  令贵妃轻叹气:“温国公主出降时比凉玉大不了多少,身为皇长女,皇上也未曾有过半分犹豫,到底只是女儿。”
  
  翡心顿了顿才说:“那不如今日主子称身体抱恙,万岁爷自然不会于此时提及。”
  
  令贵妃想了想,表示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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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绣是夜里头醒过来的,睁开眼房里一灯如豆,感觉似是有人趴在床榻前,便动了动手。
  
  王珺被惊醒去摸她的额头,已经不那么烫了,关切道:“饿么?我去给你盛点粥。”
  
  红绣轻声说:“不怎么饿,就是喉咙不大舒服。”
  
  王珺起身点燃两根烛台,盛了炉子上煨的粥放在案上晾着,唯恐她稍后觉着饿,这才端着茶水走到床边将红绣扶起。
  
  红绣靠着引枕喝了水,觉得舒服多了,瞅着王珺眼底的一片青影:“真是难为你了。阿珺,谢谢你。”
  
  王珺不敢承受她的谢意,也不敢告诉她昨夜其实是皇后安排宫人做的,只轻声地说:“你跟我还客气么,这是应该的。”红绣缄口不问有没有找到害她之人,让王珺更是愧疚,便主动说,“早上我们司的春儿承认昨夜是她推你下水的。”
  
  红绣抿嘴一笑:“春儿从前同绿珠交好,这般对我也在情理之中。”
  
  王珺的心怦怦跳得厉害,突然就想着如果告诉红绣实情会怎样,她会原谅自己么:“红绣,其实……”
  
  红绣却笑着打断她:“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不过我还是挺担忧的,不如让胡司衣做主,将其他的女史一并打发走,现遭选秀还未结束,定有秀女落选自愿留于宫中,届时我们再挑几个合眼的,可好?”
  
  王珺没有回答,起身去端了粥过来:“你先用点粥。”
  
  红绣“嗯”了声,然后喃喃道:“睡这么久,我好像还做了个梦。”
  
  王珺问她:“什么样的梦?”
  
  红绣回忆一番,忽而想到了靖王,一时间竟然无法辨别昨夜玄武门下的避雨,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便随口说:“我梦见小时候的江南老家,娘亲在堂屋织布……”
  
  王珺喂她用粥:“可是想家了?”
  
  红绣叹了口气:“家中只有娘亲一人,不知她身体可好。”
  
  王珺安慰道:“明日修书回家便好,等过了端午请皇后旨意,让你母亲来长安看看你。”
  
  红绣又吃了口粥,有些犹豫:“娘亲年纪渐长,我也不想她舟车劳顿却只能见上一面。”
  
  王珺点了点头:“那也无妨,再等几年到了放出宫的年纪,你便可以同家人相聚了。”说着,犹自黯然伤神起来。
  
  红绣明白她的忧愁,自己打小进宫幸得王凌笑的照顾,更视为己出与王珺无差,可师傅已经不在了。
  
  红绣拉着王珺的手,认真地说:“无论以后怎样,希望我们的情谊永远不变。”
  
  王珺一愣,然后抱住着她:“红绣,我们一辈子都要做好姐妹,即便我做错了事,你也要原谅我,好么?”
  
  红绣顿了下,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好,只要我们还好好地活着,永远是好姐妹。”
  
  在这尔虞我诈的后宫里,除却皇后娘娘,红绣是王珺唯一的依靠,王珺亦是红绣仅有的仰仗。九年朝夕相处的感情,不是能轻易磨灭的,往后的事情谁知道呢,现在过得平安康健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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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日下午,红绣因被罚提铃,王珺去蓬莱殿求皇后恩典。
  
  皇后有些无奈:“本宫也不好为了个宫婢同令贵妃较真,她这几日是不爽快,只要不闹出人命且随她去吧。”
  
  采芙却认为是个机会,可以借刀杀人趁机嫁祸给仙居殿的人,皇后并没有拒绝。
  
  王珺知道采芙的手段,连忙跪了下来:“奴婢与红绣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姐妹,还求娘娘……开恩。”
  
  皇后觉得有些讽刺:“后宫里谈姐妹之情?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冲突,但凡志向不同怎能同手同心?本宫说句不好听的,若日后她与你瞧上同一个男人,怕是恨不得对方死去。”
  
  王珺咬着嘴唇:“不会的。”
  
  皇后不屑道:“你不会不表示她不会,想当初……”皇后顿了顿没有说完,只让采芙扶她起来,“本宫知道你是心善的,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她也待你如姐妹。”
  
  王珺倔强道:“奴婢就是知道。”
  
  皇后最后还是松了口:“凡事总要留有余地,本宫不会要她性命的。”
   正文 第六章·侯爷   肃元二年的殿试上, 庐州才子喻轻舟三元及第, 被皇帝钦点为状元, 并由皇帝指婚尚了汝阳长公主。
  
  喻轻舟年纪轻轻的, 在朝不出十年青云直上, 从正四品翰林院学士步步荣升至正一品太傅, 加封一等公爵, 长公主同他琴瑟调和三年抱俩,生了喻潇和喻雅一双儿女。
  
  喻潇既承袭侯爵又得万岁爷器重,去年的殿试自然又被钦点为新科状元, 一府两状元更是光耀门楣。到底比他父亲运道好,直接官拜从一品少师,位居三孤之首。
  
  可是喻潇至今还未成家, 怎叫长公主不心急。
  
  早膳后长公主接到皇后差人送来的邀帖, 简直叫她喜出望外,到底是按耐住兴奋之情, 命管家从库里取了套金嵌宝石头面, 预备着送给皇后。
  
  待到喻潇下了朝而后又用完午膳, 长公主才对喻潇若无其事地问起:“下午你可得空闲?”
  
  喻潇正在净口, 早就觉得母亲与平日不同, 往日里但凡他下朝回来, 她定会多多少少唠叨一番,今日实在太过平静,现在是忍不住了么。他想了想才说:“约了人看画。”
  
  长公主拿帕子擦了擦嘴角, 淡淡地说:“最近夜里老是睡不踏实, 总会梦见后院池子里的荷花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莲蓬哦。”
  
  喻潇知道她意欲何为,却面无表情地说:“父亲不过去洛阳巡查,再几日便可回来,母亲不用胡思乱想。”
  
  “我想他作甚?”长公主瞟他一眼,“你说你,都老大不小了,只要正正经经地娶个媳妇回来,我铁定日日烧高香不再念叨你。”
  
  喻潇满脸的无所谓:“靖王表哥都还未娶妃,我急什么。”
  
  长公主伸手戳他肩膀:“急什么,急什么?景辰的儿子都能满地跑了,你呢,你呢?”喻潇往后躲,长公主继续戳他,“你若也能给我生个大孙子出来,我便不催你了。”
  
  喻潇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总不能让我去街上随便拉个姑娘来生孩子吧?怎么说,也要找个屁股大好生养的。”说着,还用双手凌空绘出个梨形。
  
  “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没个正形的。”长公主怒火中烧,指着厅中挂着的八仙过海图,威胁道,“你若再这般不正经,我便将那画撕了!”
  
  喻潇双目直视前方看着那幅画,每一笔都出自他手,每一个人物,每一个表情都栩栩如生,每张脸都是他所认识的人再加以描绘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长公主按耐住脾气,语重心长地说:“潇儿,不是谁都能做驸马的。”
  
  喻潇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看似妥协且有些无奈道:“这次又要见谁家的姑娘?”
  
  长公主这才缓缓道:“沐浴更衣,等下同我进宫拜见皇后娘娘。”
  
  喻潇觉得自己的心跟着狂跳几下,这句话若是搁在几年前,他一定欣喜若狂,可现在早已是物是人非,他以下齿轻咬上唇,说了句:“我不想去。”
  
  长公主又拿手指戳了过来:“你不想?我还不想呢,你倒是给我找个媳妇啊!”
  
  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一个多时辰后,喻潇十分不情愿地坐上了去皇宫的车舆。
  
  ·
  
  今日天气极好,皇后将茶席摆在太液池南面的清晖阁里,两面迎春花竞放,再往湖边是一大片的白三叶,一条半丈宽的石子路在丛中铺过来,别有一番情调。
  
  皇后起先只是说着客套话并无他言,让长公主以为自己会错了意。正说话间,令贵妃带着凉玉沿途赏花踏着石子路款款而来。
  
  凉玉梳着垂挂髻,两边各戴了支珍珠步摇,一身嫣红的宽袖袄裙直叫人眼前一亮。她婀娜娉婷地走过来施礼:“凉玉给皇后、长公主请安。”又对喻潇盈盈一拜,“凉玉见过侯爷。”
  
  凉玉很美,肤如凝脂纤腰若柳,好似含苞待放的牡丹,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端的是得天独厚的高贵气质。公主,本该就是这般吧。
  
  喻潇暗赞凉玉容颜的同时,也只是觉得她貌美,并无他想,到底是不一样的。
  
  令贵妃笑了笑:“真是赶巧了,在这遇见姐姐。”又故作惊讶道,“没成想汝阳长公主也在,许久没见,长公主倒是气色未减,徽州侯也越发玉树临风了。”
  
  “令贵妃亦是面如桃花。”长公主这才后知后觉,对凉玉含笑道,“凉玉出落的更为标志了,十足的美人胚子。”
  
  凉玉低着头,脸有些红:“姑母谬赞。”
  
  皇后使了个眼色,有宫人将石墩上放了垫子,令贵妃同凉玉坐了下来。
  
  皇后摸了摸凉玉衣裳外的一层透明罩衫:“咦?这不是苏州才送来的流光纱么,薄如蝉翼夜间却能与皎月争辉。”她瞅着令贵妃说,“到底是妹妹有福气。”一语双关,令贵妃笑而不言。
  
  而后自然又是心照不宣的对两个孩子一番夸赞,简直犹如天上有地下无的。
  
  采芙忽而从蓬莱殿那边端了个包金漆盘走过来:“启禀娘娘,温国公主命人在昌南镇做的薄胎瓷杯方才送到了,娘娘是不是要用这套瓷杯品茗?”
  
  皇后眉头一挑,面露微笑:“老二曾给淑妃送过一套昌南茶具,本宫看着实在欢喜,新年夙玉与世子来觐见时,本宫也就随口说了句,谁知她竟然放在心上了。”
  
  说着便打开了锦盒,是一把瓷壶配了四只瓷杯,其中竟有只杯子碎成了两半,采芙大惊跪了下来:“娘娘恕罪,奴婢没有碰摔过盒子。”
  
  皇后没有怪罪于她,只是惋惜道:“可惜了这么好的瓷杯,不能成双配对的。”
  
  喻潇看了一眼茶杯,轻声说着:“这么薄的瓷杯又怎经得起颠簸。”而后起身又对皇后道,“皇上邀臣申时三刻在奎章阁观画,臣在此告退还望娘娘应允。”
  
  皇后抬眉看他,也不做挽留:“既是与皇上有约,总不能耽误了时辰。”而后又吩咐身边的婢女,“沉香,送侯爷去奎章阁。”
  
  喻潇又冲长公主与令贵妃拱手:“母亲、贵妃娘娘,品仙先行一步。”并冲凉玉点头颔首后离开。
  
  凉玉这才又正大光明地看了喻潇一眼,方才她已经偷瞄他好几次了,他与自己的哥哥很是不同,端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明明都按照母妃的意思去做,他还是对自己不满意么?除了最开始的那一眼,以后都没再注意过自己,连同最后的道别,也是如同看待一个陌生人一样。凉玉暗自想着:陌生人?本来就算是陌生人吧。
  
  儿时的喻潇鲜少入宫,因年纪关系也只同夙玉和朝遇安一起玩,令贵妃不许凉玉乱跑,自然比较生疏。
  
  汝阳长公主干笑着说:“这孩子,午膳后才告诉我下午要和人观画,却没告知我是皇兄,倒也不忘来给皇嫂请安。”
  
  皇后也顺口称赞道:“品仙丹青了得,皇上得了新作,当然会想着与他探讨一番。”
  
  令贵妃倒是不甚在意,婚姻大事当然是父母之命,只要长公主那边说通了向皇帝开口,这门亲自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即便凉玉现在不能指给喻潇,万岁爷定是不会让凉玉去突厥和亲的,再过个一年半载,等事情过去了,他们能不能成婚已经不重要了。
  
  总而言之,令贵妃对喻潇还是颇为满意的,除了自己儿子,怕是整座长安城也找不出来第二个这么齐全的公子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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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潇与沉香打马虎眼,以“时间尚有空余,万岁爷许是还在寝宫”为由,直接去了紫宸殿。而后他借着观画之实,真将万岁爷请到了奎章阁。
  
  奎章阁古玩字画颇多,内阁楼上还有大昭历代皇帝的御笔丹青,喻潇有幸一观。
  
  皇帝在案前写字,喻潇独自观摩着由悬梁垂地的帷幔上挂着的画像,瞅到最里头有一副美人图,画中女子一身正红色的吉服,头戴赤金凤冠,含情脉脉地微笑着,边上用小篆写着“崇华帝姬”,他觉得很是奇怪,只有前周朝才有帝姬一说,便问:“皇上,这里有一幅帝姬图,她是?”
  
  皇帝笔尖一顿:“太宗皇帝的皇后,只因是前朝帝姬,空有名分。”
  
  喻潇轻抚下巴:“这画出自太宗皇帝御笔?”
  
  皇帝回道:“那是自然。”
  
  喻潇笑了笑:“帝姬的样貌,也不算顶美的……”
  
  皇帝停下笔来:“毛头小子,你懂什么?”
  
  喻潇有些不赞同:“可不小了,母亲天天在家念叨着要我成婚。”
  
  皇帝想了想:“你也是该娶亲了,可有中意之人?”
  
  喻潇轻轻呼了一气:“现在没有了。”
  
  皇帝走到他身边,忽道:“别说做舅舅的偏心,挑个时辰去拾翠殿看看今年的秀女,若有喜欢的,你将她绘下来舅舅替你指婚。”
  
  喻潇现遭对于终身大事真的不上心:“臣不敢。”
  
  皇帝拍拍他的肩膀:“在奎章阁,只有舅甥没有君臣。”
  
  喻潇想到令贵妃的女儿,到底是不能接受的,便对皇帝屈身道:“谢过皇舅舅,可……实在是怕唐突了佳人。”
  
  皇帝呵呵笑了起来,对唐礼说:“明日下了朝,传朕口谕让宫廷画师去拾翠殿绘秀女图,好替他掩饰一番。”而后,皇帝看着帝姬的画像喃喃道,“有些女子虽不是绝美的,但是……”皇帝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又拍了拍喻潇的肩膀,回到条案前铺纸绘画。
  
  喻潇抿嘴一笑,自然心领神会。
  
  皇帝下笔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一气呵成,喻潇站在边上看皇帝绘了个女子的轮廓和脸型,静静等他继续加上五官。皇帝先是画了双杏眼,才去绘眉,左眉十分顺畅,到了右眉只描了几笔,终是停手,将宣纸一抽递给唐礼,听不出其喜怒:“拿去烧了吧。”
  
  喻潇虽只看到了半张脸,却敢笃定皇帝将将所画的女子,不是皇后也不是令贵妃,更不是四妃。也许她便是万岁爷心里那个不是绝美的女子吧。
  
  喻潇自顾走到挂画前,这里垂着一副又一副的美人图,皆是各位先帝爷在位时,皇后或宠妃的肖像。
  
  百年之后存画人间,也算是笔墨留情。
  
  转了一圈喻潇才发现,诸多画像中竟没有一幅是出自当今圣上之手,没有皇后也没有令贵妃。
   正文 第七章·偶遇   抬头随处可见的朱红墙壁, 将后宫分为东西十二宫, 琉璃飞檐下的雕栏画栋空有浮华。在这重楼连绵的宫阙里, 又掩埋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
  
  总有带着憧憬和抱负的秀女应旨而来, 最后大都黯然离开。有幸能脱颖而出且在后宫有一席之地的女子, 看似光鲜的身后, 个中的苦楚荣辱怕是只有她们自己知晓。
  
  这几日经各司齐心协作, 终将两百六十六套曲裾缝制完毕,红绣的身体已大好,便和王珺连同司衣房的宫女, 一并去拾翠殿送衣裳。
  
  路过少阳院时,红绣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她用帕子掖着鼻下:“像是香椿的味道。”
  
  王珺看向墙内说:“宫中只有少阳院里种了香椿树, 陆太后喜欢用来佐菜。”
  
  红绣闻不惯这气味, 到底是个人喜好不同。
  
  过了个岔路口途径少阳院后墙,远远地看见有个孩子在爬树。
  
  待走近时, 方才看清那孩童大约六七岁年纪, 一身姜黄色的直裰具服, 腰间金色宽边大带上系着红绶白玉, 头顶着个颤颤欲坠的小紫金冠, 他已爬到树上, 隔着墙头采摘少阳院里伸出来的香椿芽。
  
  皇上并没有这个年纪的皇子,让红绣有些诧异。
  
  王珺却跑上前去,惊慌失措道:“皇孙殿下, 您爬那么高做甚?”而后对着边上两个卑躬屈膝的内监斥责道, “作死么?还不拿个梯子让皇孙下来,若小殿下玉体有损,你们有几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两个内监连忙往内侍省跑去。
  
  红绣有些不知所措,忙站到树底小皇孙的正下方,想着假使他不小心失足,自己也可以接着。
  
  王珺急得直跺脚:“殿下可千万仔细脚下别乱动,若您有个闪失那两个小内监便没命了。”
  
  小皇孙在树上瞟她们一眼,带着特有的鼻息之声:“宫里的玄武门父王都带我爬过,这点高的树有什么好怕的。”
  
  果然是靖王之独子朝承滇,而红绣和王珺的惊恐不是没缘由的。
  
  皇宫里的意外之事多不胜数。
  
  那年五皇子在御花园放纸鸢,线断了纸鸢落到东宫里。东宫一直无主,宫人们不敢乱闯,五皇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发现风筝挂在树叉上,便爬树去取,不想踩到枯枝摔了下来,脑袋先着的地。
  
  贤妃伤心欲绝,杖毙了当日陪着放纸鸢的几个宫人,终是没能救过来自己年幼的儿子。
  
  有人心痛自然有人畅快,毕竟东宫不是谁都能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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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承滇在树上“啊”了一声,双手松离了树桠。红绣见状被吓得魂飞魄散,只举着双手欲接住他。可那厢却两只脚勾着树干,倒着身子来看她,小家伙露出得意的表情:“哈哈,被我骗到了吧,我才没那么容易掉下来呢。”说着,还自顾自地荡了荡身体,完全不顾及底下人的恐惧。
  
  红绣觉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王珺眼里噙着泪道:“殿下好生呆着别动,奴婢求您了。”
  
  承滇头顶的紫金冠掉了下来,被红绣伸手接住,她故作镇定连猜带蒙道:“皇孙殿下,这时节的香椿炒蛋最为可口,而宫里现在已经没有禽蛋,都叫上林苑监拿去孵成了小鸡仔,殿下可以到那边看一看。”
  
  承滇吊挂在树上环抱胸似是思考,好一幅闲情逸致,在红绣眼里却是实打实的祸秧。
  
  随后他翻了个身坐在树干上,竟有些扭扭捏捏的,还是几个宫女先发现来人了,全数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朝遇安一袭朝服梁冠,脚下生风匆匆而至。
  
  王珺和红绣也跟着跪了下来:“奴婢给王爷请安。”
  
  朝遇安一脸的铁青,只盯着树上自己的儿子:“你们都起来吧。”
  
  红绣退到一边,忽而觉得鼻子十分不舒服忙用帕子掖着,瞧见手中还拿着紫金冠,却不敢上前归还。
  
  朝遇安压着怒意,对承滇道:“你给我在那坐好了!”
  
  承滇“哇”的一声哭了:“父王不要打我啊。”
  
  朝遇安眉头紧蹙,张开双臂:“跳下来,父王接着你。”
  
  承滇继续哭道:“父王我跳下来,您可千万别打我啊。”
  
  朝遇安几乎是用吼的:“下来!”
  
  红绣怕惊扰到他们转身往巷口疾步走去,这才畅快地打了几个喷嚏,憋得太久眼泪都给呛出来了,便用帕子轻轻拭掉。
  
  待她回头时朝遇安已抱着儿子站在她身后,距其几步之遥。
  
  她随即低下头蹲福没有说话,绯红的衣袂从她眼前擦过,朝遇安的声音压得很低:“你,在难过什么?”
  
  红绣一怔,他误会自己方才哭了么,着实叫她无地自容。那股呛鼻的味道又再次来袭,唯有继续忍着,只垂首摇了摇头,更是让人觉得她有难言之隐。
  
  朝遇安没做停留抱着承滇离开。
  
  等王珺走过来时,红绣才抬手一惊:“哎呀,殿下的紫金冠还在我这。”
  
  王珺抿嘴道:“靖王可能去给皇后请安了,我帮你送过去吧。”
  
  红绣点了点头:“嗯,那我去拾翠殿,待会儿你直接回司衣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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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翠殿在后宫的西北角,有个硕大的主殿和左右两个配殿,院里筑着的假山池塘倒也颇为雅观,往里经过抄手游廊便是三面接两层的阁楼,秀女全是四人一室分别暂住在厢房里,并不会因为家世高低而享有特殊待遇。
  
  喻潇下了朝,在待制院脱掉朝服官靴,换了身月白长袍和白锦缎靴,同数十个宫廷画师去往拾翠殿。
  
  秀女一早得了令,全都站在院中等候。
  
  喻潇和苗夫子走在最前面,穿过石雕影壁,放眼过去直叫他扶额,皆是些未长开的豆蔻少女,怎么下得了手。
  
  他抚了抚眉毛,对苗夫子耳语一番,苗夫子捏着山羊胡子笑得颇有意味,连连点头:“下官知晓,知晓。”临了还投过去一个赞扬的眼神,仿佛在说“真会挑”。
  
  苗夫子走到殿前台阶上,清了清嗓子:“本官得万岁爷口谕来拾翠殿绘秀女图,众秀女听好了,凡年十三……”
  
  还未说完,喻潇拿手指点了点他后肩,轻声道:“夫子为何不从掌事姑姑那拿花名册来看,自是一目了然。”
  
  苗夫子尴尬地笑:“两百多秀女要看到何时,下官喊两嗓子便能解决。”
  
  喻潇又抚了抚眉,做了个“你继续”的手势。
  
  便听苗夫子唱道:“凡年十三至十五岁的站到左边来。”
  
  许多秀女都往东面走去,仅留下二十多个十六岁年纪的没动。
  
  苗夫子又道:“凡家中高堂在朝为五品以上官员的也站到左边来。”
  
  又有几名秀女走了过去,还留有十几个。
  
  苗夫子同是庐州人,他转过身来对喻潇说:“侯爷,这人有毫多啊。”
  
  喻潇看了右边一眼:“是不少。”然后扬了扬手,“左边的这些秀女,你们自己看着画。”
  
  苗夫子有些诧异:“您不从这面儿挑人啊?”
  
  喻潇点了点头。
  
  苗夫子砸吧嘴,对着两百多名秀女说:“这边的秀女随本官先行进殿吧。”
  
  剩下的秀女们目目相觑,随后自行整齐地排成三列,垂眸静候。这是喻潇从未遇到过的场面,委实叫他难堪,终究还是朝她们挥了挥手:“你们也进去吧。”
  
  待到庭院里只有他一人时,他抬头看天幕,碧蓝的天空一如水洗,浮游缠绕的丝云飘渺柔软,仿若是上好的生绢,忽而两只黑色的鸟儿结伴飞过头顶,他才瞅见檐底竟还藏了只燕子窝。
  
  好一会儿喻潇踱步踏进了内殿,重重宽大的浅黄色帷幔自殿顶垂下来,有些似曾相识。
  
  殿里黄梨木条案前的几个画师早已开始动笔了,最中间属于他的条案上,铺着装裱好的画卷,就等着他来着墨拿给万岁爷预览。
  
  他伸手轻触檀香木画轴,白净修长的手指又一点一点地挪到金丝端砚上,有小内监在旁边询问:“大人,需要研磨么?”
  
  喻潇指尖一顿,双唇微启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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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绣刚进主殿,见到帷幔后面几个秀女一字排开,摆着姿势纹丝不动的,再仔细一瞧,原来是宫廷画师在绘秀女图。
  
  有管事姑姑走了过来,含笑道:“这位女官有些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红绣微微一笑:“我是司衣司新任的掌衣,不常在后宫走动,姑姑自然是对我没印象的。”
  
  掌事姑姑客套地说:“真是有劳你们司衣房了。”
  
  “不敢当,全赖六局共同的功劳。”红绣指着身后宫女捧的衣裳,“两百六十六件曲裾都在这。”
  
  红绣原本想让拾翠殿的宫人自行清点,总怕出了岔子日后不好交代,便亲自再点数一遍。
  
  喻潇正在纸上试笔锋,有风吹过,他抬头,帷幔被吹起,后面的女子刚巧挑了一下鬓角的碎发,她像是在数衣裳,一摞子二十件,她挑了三次头发。
  
  喻潇歪着头飞快的下笔,亭亭玉立,华鬘轻堆,距离远了些看不清正面,侧脸也只能瞅到个大概。
  
  红绣数完后,对掌事姑姑道:“不多不少,刚刚好。”
  
  掌事姑姑命几个宫女接了过去:“叫掌衣费心了。”
  
  红绣笑了笑,让司衣房的宫人先行离开,她有自己的想法:“掌事姑姑教导秀女更是费心思。”说着从荷包里拿出个银锭放到她手里,“司衣房还缺几个称心的女史,这批秀女若有在殿选时落选而又愿长留宫中侍奉的,还望姑姑挑几个机灵的给我们司,红绣在此谢过。”
  
  掌事姑姑这几日怕是收银子收到手软,也不推脱:“掌衣客气了,这事包在奴家身上。”
  
  红绣这才告辞离开,却见喻潇环胸抱臂靠着楹柱对她笑:“我看见了,你在授贿。”
  
  红绣眉头微蹙,上下打量他一番:“区区二两纹银,在后宫赏赐给宫人很是平常。”
  
  喻潇兀自点了点头:“你来送衣裳,应当是这里的人赏赐给你,哪有自个儿掏荷包的道理。”
  
  红绣扬起下巴:“大昭哪条律法不许自已倒贴银子,宫外博施济众之人也犯了法不成?”
  
  喻潇“哧”地一笑,冲她招手:“你若能站到殿中,在一盏茶的功夫内不动,我便告诉你哪条律法有。”
  
  红绣目光一闪,欲走:“我不是秀女。”
  
  喻潇站在她面前挡住去路,笑道:“我亦不是画师。”
  
  红绣先是讶异转而露出怜惜之情,还轻轻地摇了摇头。
  
  喻潇一拨氅衣,掐着腰辩解道:“我也不是内监。”
  
  红绣抿着嘴:“不管你是谁,我可以走了么?”
  
  喻潇吓唬她道:“等等,你的头发上……”
  
  他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红绣只能抬着头看他,自是满脸的不悦,喻潇则盯着她的黛眉杏眼,再是琼鼻檀口:“好像落了花在发髻上。”然后欲抬手,又道,“咦,原来是簪花。”
  
  红绣知道被他诓了白他一眼,绕过其身边出了正殿。
  
  喻潇回到条案前换了幅画卷,下笔流畅宛转,不一会儿绘出红绣的脸,他又自作多情的在她鬓角处加了朵嫣红的海棠,掩去她的嗔色。突然他愣住了,若是将这眉头抚平,和昨日万岁爷所画女子的眉眼简直一模一样,不禁有些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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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潇昨夜没国公府,独自一人歇在城中的茶楼壹招仙里,他不想回府面对母亲的苦口婆心,并决定今日不如先斩后奏,任长公主也拿他无法。
  
  然而,世事难料。
  
  喻潇盯着画像出神,有秀女走过来,许是觉得他丹青尚可,她在砚台旁放下一枚五两银锭:“还望大人多润色几笔,小女子感激不尽。”
  
  喻潇没有抬头,缓缓将画像卷了起来,那秀女又放了一枚银锭:“求大人妙笔丹青,日后小女子定多有报答。”
  
  喻潇看她一眼:“我真的不是画师。”
  
  秀女显然不甘心:“是嫌银子少么?你要多少,我给得起。”
  
  喻潇放下画卷,略作思考后说:“大昭律法分律、令、格、式,在《轻舟格》第五卷,第一百零七条有言:官吏行贿五十两,公罪,罚两百银记过考核,私罪,杖责五十罢职不叙。”他顿了顿又说,“姑娘为公为私?还想给我多少银子?”
  
  那秀女一跺脚:“我的祖父是兵部尚书,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喻潇似笑非笑道:“我原以为在长安城里女子,除却公主和郡主只有唐礼的女儿敢这般骄纵任性。”
  
  韩秀女愣住了,她自然知道唐礼是当朝御侍,官拜正三品,这人能直呼其名定在三品之上,便小心翼翼地问:“您是皇子?还是姓朝?”
  
  喻潇将画轴往手上一搭:“我不姓朝,但是我的母亲姓朝。”
  
  韩秀女惊讶道:“您是……徽州侯?”
  
  “不过倒是要谢谢你。”喻潇露出雨后初霁般的笑颜,拿着画轴离开拾翠殿。
  
  终于思路开阔,灵台一片清明。
   正文 第八章·画像   喻潇出了拾翠殿没往光顺门那边走, 怕一个不小心遇见令贵妃或皇后, 欲从太液池北面绕行, 可由左银台门出宫。途径玄武殿时, 见单福庭在殿门口立着远远地朝自己作揖, 便提袍走了过去。
  
  玄武殿建在三丈高的夯土台上, 有二十八级阶陛, 丹壁上没有刻龙凤图,只浮雕着篆字万寿纹,四周用回形纹加以装饰, 九区九转再首尾相连。
  
  单福庭抱着拂尘道:“万岁爷将将念叨侯爷,不成想您便来了。”
  
  喻潇笑了笑:“公公先给通报一声吧。”
  
  单福庭进去后没多久,出来说:“万岁爷和靖王在里头, 让您进去。”
  
  玄武殿正殿中陈设着九州地形沙图, 皇帝指着西北雍州方向,与靖王说着些什么。喻潇连个藏画的机会都没有, 他欠身拱手行礼道:“臣参见皇上, 参见靖王。”
  
  皇帝看了过来:“方才还在同景辰笑谈, 他说, 倘若你先选了夫人他定跟着选妃。”皇帝冲他招手走到紫檀龙纹案前, “过来让朕看看, 是谁家的小姐。”
  
  喻潇拿着画低头讪笑:“臣随手画的,不是秀女……臣还未想着娶亲,请皇上勿再笑话臣。”
  
  “便是儿臣说对了, 表弟定是不想这么早成婚的。”朝遇安在边上轻笑, “一直耳闻表弟丹青了得,倒未曾有幸观摩。”
  
  皇帝也笑:“既然碰到了,便一起看看吧。”
  
  喻潇觉得心里有狂风呼啸而过,暗自心念着:千万别是正脸,千万别是正脸……他只将其中一幅缓缓铺开:“臣在拾翠殿随意画的,难登大雅之堂,看一幅便好。”
  
  一点点展开后,喻潇松了口气。
  
  皇帝侧目问朝遇安,“景辰,你觉得怎样?”
  
  朝遇安仔细观赏一番,画中帷幔轻荡,后面半掩着个女子:“表弟果然笔下有神,这风都能给绘出来,实在佩服。”
  
  皇帝又问:“那这一幅又是谁?”说着拿过来另一卷画。
  
  喻潇想用手挡:“同一人而已,万岁爷可不必再看。”
  
  皇上似是不信:“哦?同一个女子叫你画了两次,定当不俗。”说着欲展开画轴。
  
  喻潇没胆子阻止,朝遇安却适时开口道:“父皇,承滇还在蓬莱殿,方才他爬树叫儿臣打了两下,现遭不愿见儿臣了,母妃对他也甚是想念,还求父皇稍后将他带去紫兰殿。”
  
  “他皮,你凶凶他便好,想你小时候可比他淘多了,朕也未曾打过你一次。”皇帝顿了顿,故作掩饰,“去蓬莱殿用午膳吧。”说着已先行朝殿外走去。
  
  朝遇安将方才打开的画缓缓卷起来:“这画,可否送一幅给我?”
  
  “有何不可。”喻潇双目不离画卷,“只是尚未落款,明日添笔后再赠予表哥。”
  
  朝遇安却笑着将画轴用末端垂着的红线打了个结:“无碍,知晓是你画的便好。”他将两幅画同握在手里,隔着桌案问,“你说,送我哪副好?”
  
  喻潇偷瞄了一眼,将未系结的那幅拿了回来:“承蒙表哥不嫌弃。”
  
  朝遇安嘴角微翘道:“多谢。”
  
  ·
  
  红绣自拾翠殿回来,王珺捏着颗龙眼大小的金珠子问她:“好看么?”
  
  红绣瞅了一眼:“光溜溜的没个花纹,有什么特别的,若是颗珍珠便纳罕多了。”
  
  王珺得意地说:“靖王从随身玉笛的盘长结上取下来赏我的,可不稀罕么。”她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月的月钱分你一半,珠子你也有份的。”
  
  红绣知道大概是因为归还紫金冠的事,便笑:“分我一半?那你还够钱买天香阁的胭脂么?自个儿留着吧。”
  
  王珺转而又眉飞色舞地在红绣身后追问:“好看么,做成什么好呢?要不,我打个璎珞戴脖颈上。”
  
  红绣笑着说:“直接编个花绳穿着戴起来得了,璎珞?你也不嫌硌的慌。”
  
  王珺想了下,用红绸轻擦珠子:“也对,怎能让别的东西沾了它的光。”
  
  红绣真是觉得拿她没法子。
  
  王珺取了几股子彩丝坐下来:“我听皇后娘娘说,小皇孙生下来便没了母亲,靖王也一直未娶。依你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啊,叫王爷这般惦记?”
  
  红绣闲来无事,拿了丝线编流苏玩:“话也不能这么说,靖王不娶许是未遇见合适的人,又或是皇孙不喜欢。”
  
  王珺环顾四下,往红绣那边靠了靠:“靖王说不定日后能成为太子,若娶了谁,那她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红绣一惊,阻止她道:“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哦,不怕……”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万岁爷不喜别人提太子之事,你却这般轻飘飘的说出来。”
  
  王珺撇了撇嘴:“我也就跟你提,总归你不会再跟别人瞎说。”
  
  红绣轻捻丝线,好一会儿才说:“我却觉得三殿下的胜算大些。”
  
  王珺咦了一声:“此话怎讲?”
  
  红绣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令贵妃那么得宠,又有母家仰仗,三殿下至今未封王,不就等着封他为……”她对了个嘴型轻声说,“皇太子嘛。”
  
  王珺手中一滞:“但皇后看重靖王。”
  
  红绣不和她争辩:“那也是因为现在只有靖王了,如若再有其他合适的皇子……真是不好说。”
  
  以前有过,可惜殁了。
  
  王珺懂她的意思,并认同。
  
  正沉默着,有小内监进了司衣房,打了个千:“安掌衣,驿站的信使到了左银台门,有从江南来的火漆信函,还劳掌衣拿着腰牌去取。”
  
  王珺顺手从荷包拿出五钱银子搭上给他:“辛苦了。”又对红绣道,“前两日还在说要修书回家,这不信都到了,快些去吧。”
  
  ·
  
  红绣的腰牌是青铜做的,上面錾刻着她的姓名和司名,递给参领腰牌的同时,她又捎过去一锭银子,在后宫为奴为婢,能拿到一封家书实在太难了。
  
  参领看到银子眉开眼笑道:“姑姑客气。”说着将银子塞到袖管里,才将信函取给红绣,“姑姑好走。”
  
  红绣拿着信函往回走,有些沉,撕开朱红火漆,先掉出来个一指长的小金牌,碎花微雕很是精巧,反面还刻着一行小字“玲珑骰子安红豆”。
  
  刚要再拿信笺出来看,便听到一声:“啧啧啧啧,又叫我看到了。”
  
  喻潇依然是那副环胸抱臂的样子,握着画靠在内城桥边,并打趣她:“你的月钱应该不会超过五两,今日已去掉大半,剩下的十日你要怎么过啊?”
  
  红绣穿的是交领襦裙,她顺手将小金牌塞到束腰的夹层里,对其视而不见,只从他身边走过。
  
  喻潇拿画轴去搭她的肩:“我说……”
  
  红绣对于前两日落水的事还心有余悸,几乎是下意识的,猛的用手一挥,“啪”的一声,竟将画打到了河里。
  
  喻潇忙探身看向桥底,画轴虚沉一下又浮了上来飘进了桥洞里,他忙走到另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画卷在水上越飘越远。他既生气又无奈:“不就碰了你一下,至于么。”
  
  红绣不想解释那么多:“我又不是故意的。”看他脸色不佳,便问,“那字画很重要么?”
  
  喻潇直直地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不重要!”
  
  红绣冲他福了福身子:“那实在对不住了。”她又耸了耸肩道,“若无他事,我便先走了。”
  
  喻潇去拉她的袖子:“你等等。”
  
  红绣讨厌与他人接触,又挥着手阻挡,结果不小心将自己的信函甩了出去,她叫了声“我的家书”,喻潇用手掂了一下却没拿住,好巧不巧地落到河里,也飘走了。
  
  喻潇一怔,觍着脸说:“权当我们扯平了罢。”
  
  红绣真是恨不得将他推到水下,让其跟着随波逐流,到底只是腹诽一番,她蹙着眉头不悦道:“你这个人,还真是讨厌。”
  
  喻潇无可奈何地笑:“你这个人,同样的不讲道理。”
  
  不欢而散,便是如此。
  
  ·
  
  喻潇空着手回了国公府,一脸的失落。
  
  长公主看见他回来,忙让下人准备午膳:“以为你在宫里用膳呢,也不差人回来说一声。”她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喻潇坐在一边:“没胃口。”
  
  长公主示意让下人奉茶:“都要做驸马了还不高兴么,凉玉可比……”她掩口换了句,“凉玉长得可真标志呐,以后若生了儿子,定俊着呢。”
  
  下人将茶水和茶点端了过来,喻潇说:“你们都下去吧。”几个仆人福身离开。
  
  好一会儿,喻潇才叹了口气:“凉玉——我不能尚。”他没有说不想,而是用不能。
  
  长公主夹了块茶点放到碟子里:“你皇舅母都同意了,你还担心什么。”
  
  喻潇抬眸与其对视:“母亲,您认为皇后娘娘同意了?若是她真的赞同,便不会拿只破了的杯子过来提醒我。”
  
  长公主一愣:“潇儿,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喻潇将手罩在瓷杯之上:“皇后娘娘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他缓缓揭开杯盖,并没有用茶,“皇上一直未立国本,皇舅母不想令贵妃独大,又怎会让我们家尚令贵妃的女儿。”
  
  长公主一脸的不解。
  
  喻潇觉得无奈,继续说道:“皇舅舅最恨别人结党连群,如若在这时提亲,就表明我们国公府是站在三皇子那边的,我还不想冒这个险。”
  
  长公主往椅子上靠了靠:“立太子的事,指不定是谁呢。”
  
  喻潇蹙着眉严肃道:“母亲为何还不明白?无论谁做了太子我都不能尚凉玉。话又说回来了,凉玉才十五岁,从小到大我与见过她几次面,说过几句话?即便我真的喜欢她,现在我也不敢尚她。”
  
  长公主突然怔住:不敢,不能。而后她语重心长道:“若是你们两情相悦,皇兄是会同意的,皇兄年轻时也有个喜欢的女子,一个‘不敢、不能’娶的女子。”
  
  喻潇很惊讶:“是谁啊?”
  
  长公主喃喃道:“一个连皇上都不娶的女人,谁能?谁敢?”
  
  喻潇不懂:“母亲,你在说什么?”
  
  长公主许是觉得他方才的话有道理,便拍了拍裙膝:“算了,母亲也不逼你了。喜欢谁便是谁吧,可别绝了喻家的后。”
  
  喻潇可不乐意了:“您说话别只说一半啊,你若不告诉我我去宫里问别人。”
  
  长公主轻哼一声:“别白费功夫了,宫里头见过那个女人的,除了太后太妃之外,便没有别人了。而且这是禁忌,被皇兄知道是要掉脑袋的。”
  
  喻潇抿嘴想了想:“她现遭还在长安么?”
  
  长公主沉默好一会才说:“她死了,死在与燕国和亲的路上。”
  
  喻潇错愕不已,独自进了内室研墨,他铺好宣纸想了一番,下笔只画了脸型和眉眼,又绘上云髻,指着画问长公主:“母亲,你说的是这个人么?”
  
  长公主仔细一看,骇然道:“你怎会知道她的长相?”长公主拿着画问他,“你从哪看到的?”
  
  喻潇顿了顿才说:“昨日在奎章阁,皇舅舅亲笔画的,可还没画完,便命唐礼拿去烧了。”他说的是实话,却不敢轻易说出那个女官。
  
  长公主对着画像连连叹气:“真是可惜,原本皇后之位是她的,可惜了,太可惜了。”长公主的口气无限惆怅却不道明,更让喻潇好奇起来。
  
  ·
  
  朝遇安出生在紫兰殿前院的粹梦斋,十六岁以前,他一直住在那。
  
  而现在他拿着幅画坐在粹梦斋里,唐礼告诉他,“徽州侯去拾翠殿画秀女图,画的是谁皇帝便将谁指给他。”
  
  若两幅画真是同一人,他大概猜到是谁了,他只是不解,为何喻潇放着那么多秀女不画,偏偏挑了个女官,还是一个他觉得面善的女官。
  
  朝遇安在案前思虑许久,才解开红绳将画轴往条案上一滚。
  
  虽然猜到是红绣,他打开画的那一刻,还是颇为惊艳的。不得不赞,喻潇丹青确实了得,画中的红绣简直活灵活现,她也是这样看着喻潇才让他画下来的么。
  
  最可笑的是那朵鬓角间的海棠,上午遇见她的时候,明明是满脸的委屈,转眼便摘了这么艳丽的花戴着,还在别的男人面前显摆么?
  
  朝遇安竟觉得有些不爽快,也仅仅只是不爽快而已。
  
  他冷笑一声,想拿茶水泼上去毁了这幅画,画中人眉头轻蹙地看着他,原本抬起来的手又放了下去,将画丝毫无损地卷整齐,随手丢进边上的孔雀蓝粉彩天球瓶里。
   正文 第九章·罚跪   临到殿选时日越来越近, 令贵妃愈发沉不住气, 甚至有些变本加厉。那些要去仙居殿送用度的宫人, 只挑令贵妃给皇后请安之际呈办, 唯恐避之不及。
  
  你虽不会主动惹麻烦, 可人家有的是法子替你制造麻烦。
  
  踏春节将至, 宫里的鲜花不可乱采摘, 六局各司便自己动手制作绢花,以讨个好彩头。
  
  王珺重孝在身,用素白的绸缎做了梨花, 红绣自然陪同。
  
  围房的宫女忽而前来通报:“安掌衣,有仙居殿的宫人在搜你的寝间,说是令贵妃丢了东西。”
  
  王珺自顾白了一眼:“你去仙居殿送衣裳都几天了?现在才来搜?真是……”没事找事还未说出口, 便见到仙居殿的首领内监贾喆手持拂尘, 进了司衣房。
  
  贾喆是令贵妃的首领内监,别人都敬他一声“喆公公”, 有跋扈的主子, 自然会有狂妄的奴才, 实为奸诈小人之典范。
  
  贾喆皮笑肉不笑道:“王掌衣这是想说什么呢?”
  
  王珺撇了撇嘴:“真是难为你们这帮奴才了。”
  
  贾喆面色不佳却不敢和她叫板, 谁叫人家的堂姨是皇后, 只对红绣道:“传令贵妃娘娘口谕, 命司衣房掌衣安红绣去仙居殿问话。”
  
  王珺有些担忧,红绣身正不怕影子斜,放下手上的绢花对王珺说:“没事, 我去去就回。”
  
  ·
  
  今日是初一, 皇后昨日摆驾去了普光寺上香还未回宫,更让令贵妃有恃无恐。仙居殿的庭院里已经跪了好几个六局的女官,全是这这些日子给仙居殿送呈过东西的。
  
  翡心站在令贵妃身侧,对众人道:“早上替娘娘梳头,发现娘娘少了支点翠珠钗,究竟是你们中的谁顺走了,识相的快些交出来。”
  
  女官们皆异口同声地说:“奴婢未曾拿过娘娘的东西,还望娘娘明鉴。”
  
  绿珠姗姗来迟,握着一样东西给令贵妃看,并在她耳边轻声说:“娘娘,这个是从红绣枕头底下发现的。”
  
  令贵妃拿着那个雕花刻字的小金牌,仔细看了一番,冷言冷语道:“安红绣,这东西你从何得来?”
  
  红绣愣住,不知如何回答,实话实说令贵妃定不相信,只怪信函丢失不能证明其来由。
  
  绿珠指着她道:“你为掌衣不足一年,怎会得这么好的赏赐,指不定是从哪个宫里偷来的,还不从实招来。”
  
  红绣唯有抬起头道:“前几日驿站送来母亲的家书,这小金牌是夹随在信函里的。”
  
  绿珠不信:“我已将你的寝间搜了个遍,未曾见过什么家书。”
  
  红绣据实以报:“信函掉到河里叫水冲走了。”
  
  绿珠笑了声:“你打量着蒙三岁小孩呐?信函丢了,小金牌怎能留着?”
  
  红绣解释道:“我先拿了小金牌后,信函才不慎落入水中的。”
  
  绿珠咄咄逼人道:“谁看见了?谁能证明?”
  
  红绣想到那个讨厌的家伙,可连他姓甚名谁是哪个局的都不知道:“王珺知晓,当日丢了信函我同她抱怨过。”
  
  绿珠瞪着她道:“王珺与你素来姐妹情深,她定帮衬着你。”
  
  令贵妃又瞅了一眼小金牌,觉得似曾相识,究竟在哪看过不记得了,可那做工手艺一看便知是出自宫廷:“你说是你母亲送来的,可这明明是宫里的东西,难不成你母亲曾在后宫为婢?”
  
  红绣磕了个头:“奴婢不知,未曾问过家母。”
  
  ·
  
  唐御侍刚下了朝,正要给令贵妃传万岁爷御旨——赐承恩公夫人可携家中一名女眷,于端阳节来后宫与令贵妃相伴三日。
  
  未曾想,见到这般状况。
  
  令贵妃接了旨,心情自是喜不自禁,便让底下的跪着的女官各回各司,只除了一人。
  
  令贵妃将小金牌递与唐御侍:“唐大人见多识广,可曾瞧见过这件东西?”
  
  唐御侍看了眼,一个小金饰品而已,几乎随处可见,她还是仔细端看一番:“眼熟,下官在什么地方瞧见过。”她想了想,确实很是眼熟,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
  
  一经她说,令贵妃便指责红绣:“到底是宫里的东西,你竟说是你母亲的?”
  
  红绣十分诧异,却不知如何是好。
  
  令贵妃此时心念着端午能与母亲相聚,总要有所准备,便严声道:“你给本宫去殿门口跪着,什么时候肯说实话了你再来见本宫。”又对绿珠使了个眼色,“跪不足四个时辰,不许她起来。”
  
  绿珠暗自笑着:“奴婢知晓。”
  
  到了仙居殿门口,红绣欲要跪下来,绿珠嘲讽道:“在这跪着也不怕挡了仙居殿的风水,到西墙那边跪着去。”
  
  西墙以西再过去不远处就是望仙桥,人来人往的势必受人瞩目,红绣却无他法,只得走过去面对着仙居殿主殿端跪于墙下。
  
  一跪便是许久,临近午时日头有些打人,绿珠有些不耐烦,看到红绣跪着才稍稍消了气,嘴巴却还不饶人:“即便你做上了掌衣又能怎样,还不是要看主子的脸色。”见红绣不说话,绿珠又道,“那晚你落水,是你自己跳下去想陷害于我的吧?亏你有这分心,你瞧瞧,我现在好着呢。”
  
  红绣看着朱红的墙壁,目光随着几只蚂蚁上下,很是轻松的口气:“你若夜里一直待在房中休息,又怎会叫公正司拿住,那晚到底干什么去了,你自个儿心里清楚。”
  
  绿珠心中一颤,沉默一会,换了话语来讽刺她:“哼,自然有王珺替你遮掩,我知道你们感情好,但若不是王珺有皇后撑腰,你会和她以姐妹相称?说白了,你也不过是个趋炎附势之人。”
  
  两只蚂蚁撞上了点了点头,又一起往边上爬去,红绣轻笑:“说的好像你以前未曾巴结过阿珺一样,也是,我同阿珺的情谊旁人羡慕不来的。”
  
  绿珠啐了一口:“呸,不知天高地厚的贱蹄子,等收拾完你,早晚连王珺一并解决了,好替我姐姐报仇。”
  
  红绣眉头紧蹙,气血直上涌:“绿珠你别欺人太甚。薛掌药用山慈菇替代川贝母,害死我师傅在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是她咎由自取。”
  
  绿珠火起来提裙踹了红绣一脚,红绣毫无防备直接撞上墙壁,额头疼痛无比,因是罚跪不能起来与其争辩。
  
  绿珠又掐着腰,口出狂言道:“今儿个我看你是别想站着离开仙居殿了。”
  
  突然听得一男子声音叱责道:“难不成你想用肩舆抬她回去?”
  
  绿珠转身,见朝遇安从后面走过来,忙跪了下来:“奴婢给靖王请安。”
  
  红绣也转过来行礼:“奴婢叩见王爷。”
  
  朝遇安瞅见红绣脑门子那红了一大片,不禁额头青筋隐现,忍着怒意指着绿珠道:“你也不过是个奴婢,怎敢对她下重手?”
  
  绿珠惊恐:“王爷恕罪,这安红绣十分可恶,奴婢方才从她枕头底下搜出来一个小金饰,明明是宫里的东西,她非狡辩是母亲送的,娘娘觉着定是她从哪个宫里窃来的便罚她的跪,奴婢只是小惩大诫。”
  
  朝遇安眉头一蹙,冷笑道:“本王赏的,你有意见?”
  
  红绣实在惶恐,也叫绿珠傻了眼,支吾道:“可是,可是……”
  
  朝遇安怒视她:“回宫问问你主子,本王赏人东西,是不是还需要提前支会她一声?”
  
  绿珠连忙起来,朝遇安忽觉得这般维护红绣,回头定遭令贵妃非议,便又解释说:“前些日子,承滇爬树摘香椿,得两个宫女在树下照应,本王各赏了她们一个金饰,另外还有个是颗金珠,你主子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司衣房问。”说着举起自己手上的岫玉笛,只剩了个红色的盘长结,“原本是笛子上的坠饰。”
  
  绿珠垂首恭敬道:“奴婢知晓了,奴婢告退。”
  
  ·
  
  朝遇安看着还跪着的红绣,压低声音道:“你先起来吧。”
  
  红绣弯了下腰身:“奴婢谢过王爷。”
  
  说着,红绣缓缓站起来,膝盖吃痛没站稳,跟着往前倾,朝遇安似已司空见惯,站着未动半分等着她“投怀送抱”。红绣直接抓住他手中那根玉笛的盘长结才没摔倒,底下的穗子没断,却被她扯松大半红线,只得连忙赔不是:“王爷恕罪,奴婢不是存心的。”
  
  朝遇安侧目看她,那额头还是很红:“以为你是聪明的,她踢你你不会躲么?”
  
  红绣低头尴尬地说:“奴婢后面又没长眼睛。”
  
  朝遇安一时语塞,顿了顿才关心地问她:“跪多久了?膝盖受得住么?裙子撩起来叫本王瞧瞧。”说着要碰了她的裙角。
  
  红绣脸都红了,往后退了一步:“王爷怎这般瞽言妄举。”
  
  朝遇安不屑道:“又不是没瞧过。”
  
  红绣睁大双眼:“王爷说什么?”
  
  朝遇安随口说:“没什么。”他将岫玉笛在右手微微一转,打了一个漂亮的圈,续而搭在左手上道:“盘长结已旧,若你有心替本王再做一枚新的吧。”说话间,玉笛已经递在她眼前。
  
  红绣抬头看他,还是如那夜见到他的一样,俊眉修眼,蜜色的肌肤不似王公贵族,倒真像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更衬得双目深邃如井,她接过长笛:“奴婢尽力而为。”而后用手揉捏颇为酸痛的膝盖,试着走了两步已无大碍,又向他福了福身子,“奴婢谢过王爷。”
  
  红绣要回司衣房,朝遇安跟在她身边,几乎快要肩并肩了,红绣慢慢往右边挪了挪,朝遇安又往她那边靠了靠,直到实在没地儿就差擦着墙了,她才停下来,低声提醒道:“请王爷先行。”
  
  朝遇安瞟她一眼腹诽着什么,然后从边上的棠梨树上摘了一朵花,回过头来瞅她的鬓角,似笑非笑道:“今日倒没见你簪花。”
  
  红绣觉得诧异。
  
  朝遇安靠近他,举起手中的花顿了顿,又停在原地,反手将花簪到自己的翼善冠上,黑紗底配白花实在抢眼,并微笑着问她:“怎样?”
  
  红绣垂下眼眸:“王爷,戴白花——不吉利。”
  
  朝遇安转过身去只道:“本王喜欢。”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戴什么红花,俗不可耐。”
  
  红绣更觉莫名其妙。
   正文 第十章·恩典   正时暮春莺飞草长百花争艳, 宫里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
  
  快到光顺门时红绣才猛然顿悟, 那块小金牌还留在仙居殿, 脚下有些踌躇不前。
  
  朝遇安侧目看她:“落东西了?”
  
  红绣一脸的困窘, 走到他跟前屈膝道:“奴婢求王爷恩典。”
  
  朝遇安瞟她一眼:“起来吧。”
  
  红绣依然跪着:“小金牌真是奴婢家母信函里的东西, 现遭仍留在令贵妃那, 还求……求王爷出个面帮奴婢要回来, 奴婢定当衔草结环,任听王爷差遣。”
  
  朝遇安忽笑居高临下道:“你可知任人差遣包括了什么?”
  
  红绣心头一跳,垂眸盯着眼前的人绛袍蔽膝:“王爷坦荡君子, 怎会为难我一个小小宫婢。”
  
  朝遇安饶有兴趣:“若本王定要为难你呢。”
  
  “那便是奴婢的不是,叫王爷为难了。”红绣本来就没抱太大的希望,神态自若道, “奴婢唯有自行想旁的法子, 在此谢过王爷。”
  
  朝遇安其实只是想逗逗她,谁料她却这般认真, 急着划清界限了, 旁的法子, 难道找别人去?一想到喻潇替她绘过肖像, 他当即脸色沉了下来:“你也太高估自己了, 你去求旁人就不怕他别有用心?”
  
  红绣低头不语。
  
  朝遇安更觉气不打一处来:“真没见过像你这般没眼色的女人。”说完甩袖而去。
  
  王珺正好从光顺门过来, 瞅着朝遇安的背影,忙走过来把红绣扶起来:“得罪王爷了?”
  
  红绣拂了拂裙膝的尘灰:“小金牌叫绿珠拿去给了令贵妃,更诬陷我是偷盗来的, 将才求王爷帮我要回来, 看来是拒绝了。”
  
  王珺看到她手上的岫玉笛,有些诧异:“这笛子……不是王爷的么?”
  
  红绣解释说:“方才跪在仙居殿许久,王爷路过,叫起的时候被我不小心扯松了流苏,命我从做一个还他。”
  
  王珺好似松了口气,安慰她:“我再替你求王爷试试,希望能看在皇后得面儿上帮衬一下,真不行,等皇后回宫定能讨要来,你别急。”
  
  红绣点了点头,王珺便去追朝遇安。
  
  距离近了,王珺在他身后唤了声“王爷”,待朝遇安回头,她行礼道:“奴婢给靖王请安。”
  
  朝遇安看她的衣裳与红绣无异,抬手道:“起来吧。”
  
  王珺靠近他说:“奴婢是司衣房的掌衣姓王名珺,在蓬莱殿遇见过王爷几次,不知王爷可曾记得奴婢。”
  
  朝遇安隐约有些印象:“你是王凌笑的女儿?”
  
  王珺露出笑意:“正是奴婢。”
  
  朝遇安知晓那一层关系:“有何事?”
  
  王珺抿嘴道:“红绣是奴婢的好朋友,她的东西丢在仙居殿,皇后还未回宫,故而求王爷帮着出面求个情。”
  
  朝遇安静默半晌。
  
  王珺又道:“王爷曾赏给奴婢一颗金珠的,不如王爷也说东西是您赏赐的,令贵妃定不会为难。”说着将领下的金珠翻了出来,捏着红线让他看。
  
  朝遇安这才记起那日她归还紫金冠的事:“你与红绣关系很好?”
  
  王珺愣了一下,仿佛从朝遇安口中念出红绣的名字是件很怪异的事:“奴婢自幼与红绣一同长大,姐妹情深,还求王爷恩典。”
  
  朝遇安却问:“她几岁入宫的?”
  
  王珺想了一下:“九岁左右。”心中更是有些疑惑。
  
  朝遇安一怔:“她不是选秀入宫撂了牌子的秀女?”
  
  王珺摆了摆手:“红绣很小就已经进了宫。”
  
  朝遇安“唔”了声,若有所思道:“那个小金牌长什么样的?”
  
  王珺比划了下:“半个巴掌大小,正面雕了碎花,背面还有刻着‘玲珑骰子安红豆’几个字。”
  
  朝遇安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吧,本王自会处理。”
  
  王珺冲他福了福身子:“奴婢谢过王爷。”然后才怯怯地说,“王爷,您冠上落了花。”
  
  朝遇安蓦地想起翼善冠还簪着梨花,几乎是一把揪下来的随手丢在了地上。
  
  就算王珺不追过来,朝遇安也是想着去仙居殿的,即便王珺不出主意,他亦会用那个借口说服令贵妃,将小金牌讨要回来。
  
  ·
  
  朝遇安进了仙居殿先遇见了凉玉,凉玉很是开心地唤了他一声:“二哥。”然后央着他去了西厢,“二哥帮我瞅瞅,哪件衣裳好看。”
  
  令贵妃虽然从未对朝遇安和颜悦色过,可自己的两个孩子却是特别羡慕和钦佩他们这个异母二哥。
  
  而朝遇安对待凉玉的兄妹情,因为令贵妃,终归比起夙玉还是有差的。
  
  朝遇安看了看:“预备什么时候穿的?”
  
  凉玉捧着衣裳道:“过两日踏春,可以出宫,哪一件可以让旁人多注意些。”说着抿了一下双唇,有些羞涩。
  
  朝遇安轻笑,也不道破:“穿红色的吧,艳丽,定叫人过目不忘。”
  
  凉玉笑靥如花:“还是二哥最好,我去问哥子,他只说‘妹妹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可会敷衍人啦。”
  
  朝遇安颔首道:“妹妹本就美貌无双。”
  
  凉玉顿了顿后,才捏着衣裳的盘扣问:“二哥觉得,表哥为人怎样?”
  
  朝遇安微愣:“喻品仙么?”
  
  凉玉点了点头。
  
  朝遇安低头轻笑道:“品仙睿智过人丹青了得,自是翘楚。”
  
  凉玉往正殿看了一眼,确定无人后又说:“母妃好像挺中意他的。”从凉玉的表情也看出,她也挺中意喻潇的。
  
  朝遇安自是明白:“你还年幼未曾见过更多的人,又怎知没有更好的。”
  
  凉玉叹气道:“我也不指望能认识别人了。”
  
  朝遇安想了下:“虽身不由己,但感情重在两情相悦。”
  
  凉玉纳罕:“这便是二哥一直未娶嫂嫂的原因么?”
  
  朝遇安虽不想承认,却还是轻轻“嗯”了一声:“一辈子那样长,至少要有个能彼此真心对待的人,才不枉此生。”
  
  凉玉垂下双眸:“我怕我等不到了。”
  
  朝遇安笑:“怎会?你才十五岁,即便二十岁遇见了,也不迟。”
  
  凉玉柳眉轻拢,愁怨道:“我听到有宫女对母妃说,父皇可能要将我出降与突厥可汗和亲。”
  
  朝遇安惊骇,明王的奏章他看过,皇帝并未在朝堂提及,唐礼更不会私下对别人说,到底是谁透露了风声,便蹙着眉头说:“后宫私议奏章之事是要掉脑袋的,是哪个不怕死的宫女说的?”
  
  凉玉给吓到了:“二哥,我也是偷听到的,你可千万别同母妃说。”
  
  若搁在以前,朝遇安定会找出那个宫女对其严惩,到底是年纪渐长凡事都留了情面,他宽慰道:“父皇舐犊,即便真有此事,也会事先过问你的意思,定不会委屈了你。”
  
  凉玉噘着嘴道:“那长姐还不是出降去了燕国。”
  
  朝遇安沉默一会,才缓缓说:“可夙玉并不觉得委屈。”
  
  凉玉无话反驳。
  
  绿珠忽而挑帘,令贵妃走了进来。
  
  朝遇安站了起来,微微屈身道:“儿臣给沈母妃请安。”
  
  碍着凉玉在场,令贵妃平静地问:“靖王倒是稀客,有何事?”
  
  朝遇安说:“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前几日儿臣赏给两个女官各一样金饰,其中一个落在沈母妃这,儿臣过来解释一番。”
  
  令贵妃没好气道:“这也劳王爷亲临?左不过打发个奴才来说一声的事,好像本宫这个做母妃的不近人情般。”
  
  朝遇安垂首道:“儿臣不敢。”
  
  凉玉在一旁帮腔道:“母妃你就把东西拿给二哥吧,我等下还想同二哥去皇祖母那找哥子呢。”
  
  令贵妃暗暗瞪了凉玉一眼,又不好冲她发火,便对绿珠说:“把东西还给王爷吧。”
  
  朝遇安拿到小金牌后,松了口气:“儿臣谢过沈母妃。”
  
  ·
  
  朝遇安和凉玉出仙居殿的时候,王珺还在门前等候,见他们出来连福了福身子:“奴婢见过王爷,给二公主请安。”
  
  “起来吧。”朝遇安问,“你怎么还未回去?”
  
  王珺轻声道:“奴婢在等王爷的好消息。”
  
  朝遇安顿了顿,才说:“金饰没拿到,令贵妃现遭不得空,待拿到了本王再去司衣房归还。”
  
  王珺有些失望可转念一想,若是事成了王爷会去她们司,心里也是雀跃的:“奴婢再谢过王爷。”
  
  待王珺走了,凉玉十分不解:“二哥为何要蒙她。”然后想到什么,低头笑,“哦,我知道啦,定是二哥想再见她一面儿。”
  
  朝遇安手扬起来,想像以前轻点夙玉额头那样轻弹凉玉的,终究是停顿了,只道:“小姑娘家的,别不懂装懂。”
  
  凉玉倒先缩了脖子躲避:“二哥脸红了。”
  
  朝遇安无奈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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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珠捧着铜盆让令贵妃净手,脸上有些不悦:“娘娘,就这样轻饶了安红绣?”
  
  令贵妃却是一脸轻松:“原本以为靖王有多争气,还不是瞧上个宫女,由他去吧正合本宫心意。”
  
  绿珠蹙眉道:“主子是说王爷对安红绣?”
  
  令贵妃接过帕子擦了擦手:“小金牌上的字你不是没瞧到,就未见过他为哪个宫女的事上心过,本宫倒要看看日后他如何向万岁爷开口,堂堂亲王对个宫婢有意思,说出去也不怕丢份儿。”
  
  绿珠忽然眼珠一转,有了别的想法:“若王爷同安红绣走影儿叫皇上知晓,她便死定了,万岁爷亦会惩罚王爷不羁。”
  
  令贵妃狡黠地笑:“那还不顺他们的情多给些独处的机会,还怕没法子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