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苏妤已经在成舒殿前跪了两个时辰。
  
  烈日毫不留情地照在她身上,她渴求一丝凉风拂过却始终得不到。若不是心里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几乎就要相信,自己今日一定会死在这里。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她想着便是禁不住的恐惧:她会跪到晕过去,然后大病一场。不仅如此,因为得不到妥善医治,从此她的膝盖会落下病,每逢阴雨天气她便生不如死。
  
  她知道一定会是这样。在过去的十七年里,她总能时不时梦到一些片段,一件件都应验了,这件事不会是意外。
  
  她只觉自己的一生都在一个她无力改变的诅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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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妤终于听到了脚步声,似乎走得很急,又有些乱。她知道那是皇帝的步辇,她想起梦里的那些片段,皇帝会如常般走下步辇,走进殿中做他的事情,连看也不会看她一眼。哪怕那是她的夫君,与她同牢合卺过的人。
  
  她想着,一声疲惫的长叹。
  
  “你……”那个曾很熟悉的声音蓦地在她身后响起来,就这么带着犹豫的一个字,在她心底掀起了无尽的波澜。她不可控制地回过头,带着无可言喻的意外和惊惧。只是愣了那么短短的一瞬,她便定了神,转回头去,无比规矩地行大礼下拜:“陛下大安。”
  
  她压抑着自己的心惊,等着皇帝的反应。只求他回一个“可”字给她,若不然,她岂不是要维持着这个拜姿跪到晕过去……
  
  只觉皇帝在她面前驻足了很久,好像在思量要怎么做似的。她看他似乎没有进殿的意思,心觉奇怪,便忐忑地重复了一遍:“陛下……大安。”
  
  “咳……”皇帝轻咳了一声,好像有点莫名的不自然,继而沉缓道,“免了。”
  
  “谢陛下。”她轻道了一声谢,如先前般跪直身子,再不多话。只感觉皇帝好像仍是在她身后停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却没有直接进殿去,而是在她面前再度停下了脚步,语中带着无尽的犹豫般对她说:“你……起来吧。”
  
  苏妤几乎愕住,缓了缓神,解释说:“陛下……臣妾是因为……”
  
  “起来吧。”他再度说,声音比方才有力了几分。她心下疑惑更甚,默不作声地又一拜,拎裙起身。
  
  她确实跪得太久了,久到双腿都没了知觉,感觉不到什么痛苦。但只在起身的一瞬间,积攒了两个时辰的痛苦一下子涌了起来,她只觉双脚猛地被千万根针一刺,头也一沉,身子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栽了下去。
  
  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撑,却在触地前被一双手有力地扶住了胳膊。
  
  她抬起头,惶恐地望着扶住她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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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兰子珩也低头看着她,察觉出了她的每一分惊意,也看出她明明已无力自己站稳,手上却仍是挣了又挣。
  
  分明是不肯让他这么扶着。
  
  他便有一只手放开了她,瞥了眼身后的宦官,淡淡道:“扶她去侧殿歇着。”
  
  苏妤已经数不清自己这已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第几次大觉错愕,怔了一怔,垂首道了一声:“谢陛下。”
  
  那正跨进殿门的身影似乎有一滞,才继续进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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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侧殿歇息的苏妤,神色间满是迷茫和不解。自小到大,她总能梦到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虽是连贯不起来,却一个个都在她生活中出现了,无一例外;但也因为过于零散,她无从提前得知任何一件事的来龙去脉,故而无力避免任何一件事,只能任由着它们一件件发生。
  
  唯独这件……和她梦到的走向完全不同了。皇帝不该是走过来的、不该停下来跟她说话,更不该扶她起来……
  
  可惊惧之余,她心底又有一股分明的喜悦。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离他如此之近,大燕的帝王,她的夫君……
  
  只有那么短短一瞬,她就狠然将这种喜悦避开。
  
  她不会忘记,正是因为他,她如今在后宫中的地位那么尴尬。贵嫔,一个对旁人来说决计说不上低的位子,于她而言却是那么不堪,一次次提醒着她曾经受过的侮辱、她的冤屈,以及……她日后会日渐波折的路。
  
  因为全天下都知道,她曾是太子妃,当今圣上的结发妻子,却不是皇后。
  
  可她现在要思索的并不是皇帝到底怎么想的,而是她即将面对什么。她之所以会在成舒殿前罚跪、且一跪就跪了那么久,是因为她得罪了章悦夫人叶氏。
  
  叶景秋,那本是她随嫁的媵妾,如今却掌着六宫权,位份比她高了三品有余。阖宫嫔妃都要去向这位夫人晨省昏定,自也包括她这个昔日的正妻。
  
  她太知道叶景秋对她有怎样的敌意了。若不是她的外祖父霍宁当年在朝中积攒下的权势尚在、苏家亦是名声显赫的大世家,她大概连现在这个贵嫔的位子也没有、叶景秋也早已登上了后位。但就因为那一拨朝臣的反对,叶景秋至今也只是个妾,而且……也不可能登上后位了,皇帝已决定迎娶左相之女窦绾为后。
  
  虽说不上是拜她所赐,也是拜她母族势力所赐,叶景秋恨不能早一日取其性命。
  
  苏妤惴惴不安地垂首坐着,回忆着晨间的事情。是她在晨省时无意中打碎了蕙息宫里的一个玉瓶,满座寂然间,章悦夫人神情淡漠地告诉她,那是御赐的东西,普天之下也寻不到第二个,便让她去成舒殿前跪着谢罪,等着皇帝发落。
  
  彼时她拿不准皇帝会如何发落她,因为在她印象中,皇帝是最不肯她过得舒坦的人。好在跪了一会儿,她倏然想起昨夜梦中自己在成舒殿前跪晕过去的景象,再细思下去……她觉得那就是今日的结果了吧。
  
  可这个梦却没应验,苏妤不得不担心她在晚些时候是否会面对更严苛的责罚。
  
  是以在那一抹玄色出现在侧殿门口的时候,她忍不住地往里躲了一躲才强作镇定地拜了下去:“陛下大安。”
  
  “可。”贺兰子珩一壁走进去一壁免了她的礼,站在她面前看了她半晌,瞧出她明明已是怕得不行,还偏要强装冷静地坐得端端正正。她淡施粉黛,一张脸清清素素的,长长的羽睫低低垂着,有意识地压制着视线不去看他。
  
  短暂的失措之后,苏妤恢复了再面对这个人时习惯性的平静和冷漠——这显然不是嫔妃在面对皇帝是该有的态度,却是她唯一能有的态度。因为就算她温柔他也照样不会喜欢。她虽无法知道日后具体会发生什么,但仅从梦中零碎的片段,她也能清楚地知道,他对她的厌恶是会越来越多的。
  
  她不是没试过逆来顺受温柔以对,但是没用。所以她现在早已没了笑脸相迎的心思,反倒觉得现在这样挺好。他平日里不会来见她、她当然也不会去碍他的眼,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犯大错,他再厌她也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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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默然不语地凝视了苏妤一会儿,开口淡道:“怎么回事,贵嫔,你自己说。”
  
  “臣妾失手打碎了陛下赐给章悦夫人的玉瓶。”她淡淡道。没有什么怯意亦寻不到不恭敬,只是平平静静地说明了事情。
  
  她听到皇帝轻轻地“哦”了一声,又说:“然后呢?”
  
  ……然后?她不禁蹙起眉头,皇帝素来是懒得跟她多说话的。想了一想,她不知该怎么答这话,只好说:“然后……随陛下吧。”
  
  皇帝喝着茶险些呛出来,她显是会错了意。他想问的是然后又发生了什么、章悦夫人是怎么说的,她却理解成了‘然后让朕怎么发落你’?
  
  苏妤犹自低垂着眼帘,只觉一阵安静,她这才抬了抬眸,静静道:“臣妾一个人的错,但求陛下别迁怒于臣妾身边的人。”
  
  话音落后又是一阵安静。她复又垂下眼帘,皇帝觉得她整个人周围都是一股充满疏离之意的寒气。这股寒气让他忍不住地继续打量她,他曾经的正妻。良久之后,他冷声一笑:“朕若非拿折枝问罪呢?”
  
  她的身形禁不住地一颤。
  
  折枝,那是她从家中带来的婢子,可以算是她在宫里唯一的依靠了,他也知道这一点。
  
  “陛下……”她思量了一会儿,抬头直视着他,强压着心底的惧意,维持着平稳的口吻道,“陛下是明君,臣妾这个罪魁祸首在这儿,陛下何苦拿无关之人问罪?”
  
  皇帝神色一凝。
  
  她到底是不肯求他。哪怕她那么想护折枝,却宁可用这样的话来噎他、甚至激怒他,也不肯求他。
  
   正文 问罪   苏妤一瘸一拐地回到她所住的霁颜宫贞信殿。这是一个挺繁华的住处,却离成舒殿最远。把她安排在这里,意思再明显不过,皇帝不想见到她。
  
  刚到殿门口,她就见到了满脸担忧的折枝。折枝看她回来明显松了口气:“娘娘可是回来了……”
  
  折枝说着,又瞅了瞅随在她身后的两名宫娥,小心地道:“两位女官……”
  
  “奴婢奉旨送贵嫔娘娘回来。”其中一人低眉道,说着一福,“既已送到,奴婢告退。”
  
  显是半刻也不愿多留。谁都知道,整个后宫里,陛下最厌恶的就是这位苏贵嫔,霁颜宫也就成了个众人避之不及的地方,谁也不肯在这里多驻足半刻。
  
  看着两个宫娥远去了,折枝才上前扶住她,紧蹙眉头说:“跟红踩白的东西……娘娘都伤成这样了也不知扶一把。”
  
  “好了,也怪不得她们。”苏妤笑劝了一句,就和折枝一起进了殿。费力地坐在榻上,撩起裙子又挽起中裤一看,整个膝盖青得发紫,显是淤血淤得厉害。折枝一见眼睛便红了,银牙一咬,道:“娘娘等等,奴婢请医女去。”
  
  医女,不是太医。太医们早已不愿管她,唯恐触怒圣颜,只剩几个医女还敢来看看。
  
  她却叫住了折枝:“不必去了。这不是寻常的病痛,章悦夫人亲自罚的,你当还有医女敢来么?”
  
  正往外走的折枝足下一顿回过头来:“那奴婢去求章悦夫人去!”
  
  “你若去求她,就休怪我翻脸不认人。”苏妤的神色淡淡漠漠的,莫说怒意,折枝甚至连半分不悦都寻不出,却就硬生生感到一股森然的压迫。她怔在原地忖度了一番,咬唇焦急道:“娘娘何必这么硬气……她是掌着权的,宫里去求她的人多了去了。娘娘就跟她低个头,日子便能好很多。”
  
  “折枝。”苏妤闻言,声音更添了三分冷意,“我再说一遍,我就是明日就死在这儿,今天也不会去求她。”
  
  折枝在她的目光下噎住,再不敢多劝。只得默不作声地走回榻边,轻手轻脚地给她揉膝盖。就算再轻,伤成这样也会觉得疼,苏妤死咬着牙强忍,忍着忍着,竟忍出了一声冷笑。
  
  她到底为什么还要死熬着作这个贵嫔……宫里再没有哪个嫔妃会被欺负成这般。她的夫君早就厌极了她、恨极了她,觉得她的家族玩弄权术,觉得她蛇蝎心肠……
  
  可她不会自尽,她永远都记得,她曾那么高傲地对他说:“殿下以为这样就能逼死臣妾么?殿下您错了,臣妾会活下去,且定会比殿下活得久。”
  
  那是两年前,他即将继位的时候。
  
  那时她还有着如今几乎被消磨干净的傲骨——至少在外人眼里,这种傲骨已经消失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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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晚,苏妤再度被零散却真实的梦境惊扰。扰得她痛苦不堪却又无论如何醒不过来。
  
  她梦到……章悦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怪她打碎了那玉瓶。然后在第二天早上,皇帝传了她去,自是要兴师问罪。
  
  当着一众宫嫔的面,她无论如何也是不肯向章悦夫人叩首道歉的……
  
  接着,是章悦夫人身边的掌事宫女怒了,劈手打在了她脸上。她没能来得及躲,硬生生挨了一个宫女的掌掴……
  
  她终于被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也睡不着,环膝坐着,一直坐到天明。
  
  她没有去晨省,腿上的伤让她不敢小觑。虽然从梦里,她知道这伤必定会留下病根,让她在阴雨天气痛苦不已,但她还是想努力养好,也许能少些痛处呢?
  
  将近午时,那如催命符的声音终于传来。御前来的宦官告诉她:“陛下传您去蕙息宫一趟。”
  
  蕙息宫,那是章悦夫人的住处。
  
  折枝扶着她蹒跚地走向蕙息宫。两处宫殿离得很远,颇是用了些时间,她刚踏入殿门,便听到了章悦夫人的涔涔冷笑:“贵嫔,姗姗来迟啊。”
  
  她循声四下望过去,果然是一众宫嫔皆在了。
  
  皇帝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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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妤无声一叹,松开折枝的手走进去,垂眸下拜:“陛下大安。”
  
  六宫嫔御都看着她,这个即便当着皇帝的面也不肯向章悦夫人行礼问安的曾经的正妻。
  
  皇帝也看着她,这个看似谨小慎微却始终有着消磨不去的傲气的自己曾经的正妻。
  
  苏妤低低伏着,半晌,听到皇帝的声音沉沉响起:“免了。”
  
  她道了声“诺”,起身起得艰难,死命撑着才没让自己跌回去。
  
  她不想当众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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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起头,恰好和皇帝视线一对,她忙不迭地低下头去,便听得皇帝一声轻笑:“贵嫔,昨日的事……”
  
  她垂首不语。
  
  皇帝续言说:“昨日的事,朕已问过你。你说你是无意的,朕才没有再罚你。”
  
  看来是章悦夫人告诉他自己是有意的了。苏妤心底冷笑着,连解释也懒得解释。反正他也不会听,多少次都是这样。
  
  左不过就是等他发落。就如之前一样,她沉默不语一会儿,他就有了决断,无一例外都是她的错。
  
  过了片刻,一众宫嫔却见皇帝站起了身,缓步走向她,停下脚步时已离她不足半步。随着他的离近,苏妤心中忍不住地有些惧意,却强定着脚不往后退。
  
  皇帝审视着她,淡漠的语声听上去颇是严厉:“你再告诉朕一次,朕要听实话。”
  
  苏妤沉了一瞬,低着头跪了下去,身姿是恭顺的,口气却是如常的冷:“陛下,臣妾是无心的。”
  
  一声轻笑。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蓦地矮下去一截的她,神色有些难言的复杂。
  
  过了须臾,苏妤听到他说:“朕不管你有意无意,给章悦夫人谢个罪吧。”
  
  和梦里一样,却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苏妤未及多想,几乎是脱口而出地为自己争了一句:“夫人昨日已经罚过臣妾了……”
  
  每次都是这样。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她的人生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她的梦境、她的家世、她的命运,还有她的倔强……一切都神使鬼差,没有一样由得她选择似的。
  
  又是一声轻笑。
  
  然后,她听到皇帝好像带着点思量的意味淡淡说道:“也是……腿伤是不是还没好?”
  
  苏妤垂首不言。
  
  皇帝沉吟了一瞬:“都退下吧。”
  
  ……都退下吧?这是不怪罪的意思?周遭嫔妃都有些错愕于皇帝今日对苏妤的宽和,隐有一声低低的惊呼。
  
  叶景秋更是觉得意外,她本是等着看苏妤下不来台的,怎么皇帝却……
  
  “……陛下?”一声轻唤,皇帝被叶景秋拉回了神思,方有所察觉,略有尴尬地轻咳嗽了一声:“罚三个月俸禄。”
  
  再之后,皇帝再度命众人退下,包括她。没有逼她认罪、没有争执、也没有掌掴……
  
  梦里可怕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这已是第二次。那因为奇准无比而搅扰她多年的梦似乎突然间失了灵,已一连两天出了岔子。
  
  这种感觉堪称奇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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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妤回到霁颜宫,反正也无事可做,便悠闲地倚在榻上歇着。过了会儿竟有了些困意。朦胧间听到折枝的声音,好像在殿外与什么人交谈着,她睁了眼,扬声一问:“折枝,怎么了?”
  
  片刻后,折枝回到殿中,朝她一福:“娘娘……黎太医来了。说是……说是来为娘娘看伤的。”
  
  苏妤一怔,转瞬间却是不耐的神色:“谁让他来的?章悦夫人?”
  
  折枝亦是疑惑地蹙着眉头道:“不知……奴婢问了,他不肯说。”
  
  “那就让他回去。”苏妤生硬道,扬了扬下巴又道,“就说我睡着,只穿着中衣见不得人。”
  
  不知是谁派来的人,她怎么敢用。焉知不是想趁机要她的命?虽然她的命在不在都已不值得旁人费心,但她到底是碍了许多人的眼,譬如章悦夫人的、譬如皇帝的。
  
  黎太医没有同折枝多加争执,一揖告退。但他并不是回太医院、亦没有去蕙息宫,而是径直去了皇帝的寝殿,成舒殿。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这么快?”
  
  “是……”黎太医犹豫着如实道,“霁颜宫的宫人说贵嫔娘娘睡了……不便见人……”
  
  “知道了。”皇帝松散地应了一声,“你退下吧。”
  
  黎太医躬身告退。皇帝放下手里的奏章凝神思索着:睡了?不便见人?
  
  他轻声一笑:“徐幽,传苏贵嫔成舒殿伴驾。”
  
  大监徐幽躬身应了句“诺”,心下止不住的疑惑。几年了,从潜邸到宫里,陛下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位苏氏。怎的从昨天起……突然转了性似的,昨天没借着她打碎玉瓶的事罚她不说,今天又只是叫来问了几句便作罢。如若不是旁的嫔妃显出了无比明显的讶异,他好像连那三个月的俸禄也不想罚。
  
  方才更是奇怪,皇帝传了黎太医去给苏氏看伤,却又特意叮嘱了一句不要告诉她是自己的意思。当时徐幽就估摸着苏贵嫔得把人退回来,心里直替她捏了把汗,皇帝不告诉她不要紧,她退回来岂不是触了霉头?可……他认真地瞅了一瞅,皇帝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正文 前尘   黎太医要给苏妤看伤时,苏妤说睡下了是假的。但待得徐幽到了霁颜宫时,她确是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了。
  
  是以折枝当然是挡了徐幽进殿的脚步,如实告诉他苏妤正睡着。徐幽瞧了瞧半步不肯退的折枝,淡漠道:“那有劳姑娘叫她起来吧,陛下亲口传的,耽搁不得。”
  
  徐幽一如既往的平静的语声,只听得折枝浑身一个寒栗。慌忙福身应了句“诺”,进殿去叫苏妤。
  
  苏妤正睡得沉沉。昨日在烈日下跪了两个时辰,难免身子发虚,夜里又睡得不好,本是琢磨着一觉睡到晚上,谁知就这么被人晃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满面焦灼的折枝,蹙起眉头:“怎么了?”
  
  折枝指了指外面,压声说:“徐大人亲自来了,说是……陛下传您去一趟……”
  
  苏妤心中一阵紧张。
  
  片刻后,她坐起身子,淡淡道:“知道了,帮我理一理发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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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在成舒殿里等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听到宦官进殿禀道:“陛下,苏贵嫔到。”
  
  他轻有一笑:“请她进来。”
  
  又过了片刻,听到殿门口的响动。他抬起头,看见苏妤浅颌着首走进殿中,一袭水墨纹的齐胸襦裙清清素素的,发髻也绾得简单极了,除却两只雪花银钗,半点点缀都没有。
  
  哪里像个贵嫔。
  
  “陛下圣安。”苏妤在他案前几步远的地方俯身拜了下去,从语声到动作都四平八稳。
  
  没有惊慌是他意料中的,没有半点因伤痛带来的身形不稳却在他意料之外。
  
  她太要强了。
  
  他看着如此平静的苏妤,心里一阵刺痛。不能再让她自己起身了,她会死忍着痛一直强撑下去,不让自己看出半分不适。
  
  他对她两年的厌恶,终是让她再不肯在他面前示弱了。
  
  眼下……只有他去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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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站起身踱到她跟前,见她仍是低伏着身子,轻咳了一声说:“你……抬起头来。”
  
  苏妤依言抬起头、直起身子,他伸出手去。
  
  苏妤却倏然蹙起眉头,冷视着他递过来的手半晌,自始至终紧紧抿着嘴唇,然后喃喃道了一声“多谢陛下”,却是自己面色不改地站了起身。
  
  她始终没有把手递给他。
  
  殿里一片静默。宫人们屏息偷偷瞧着,没有一个人敢吭声。只觉在苏贵嫔的沉容肃立之下,皇帝的面色一分又一分地冷了下去。
  
  皇帝端详着面前的她,这张曾经很熟悉的面容因为太久没有好好看过而显得有些陌生——不仅是太久没有“好好”看过,昨日之前,他都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没见她了。
  
  只因为他曾经那样的厌恶这张脸。她的苏家不仅权势滔天、屡次想把他掌控在手中,她亦是蛇蝎心肠。不仅容不下妾室,她连未出生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她除掉那个孩子的时候,恰是先帝驾崩、他准备登基的时候,他本就不想立她为后,但贬妻为妾不是件小事,朝臣决计容不得,那个孩子的死……成了堵朝臣嘴的重要一步。
  
  彼时他冷笑着,告诉她休想做皇后了,自作孽,不可活。
  
  而她几近轻蔑地告诉他,她不会死的,而且一定会活得比他长。
  
  两个人从成婚起就粉饰着的太平,在那天被撕破了。
  
  那时她才嫁给他七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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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他就一直冷着她、不肯见她,甚至从心里希望她早一天死。这个女人……是她的家族送到他身边的一颗棋子、一条眼线,他根本就不想容下她。
  
  所以他让她受了很多罪,只想比她去死。她却始终活着,后来……连他也惊讶于她的承受能力。
  
  直到他发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自己一直在伤一个怎样的人。
  
  照现在算来,那是好几年后的事。他狩猎时受了伤,一病不起很多日,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觉得所有的痛苦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浑身发轻。
  
  他不知怎么离开了成舒殿,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看,自己分明还躺在榻上。
  
  很多人在哭,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死了。
  
  没有痛苦,好像也没有太多的恐惧,他自如地走在他无比熟悉的皇宫里。他看到他的皇后和章悦夫人并没有太多伤心,有条不紊地料理着后事……这好像没什么错,却让他心里有些凉。
  
  他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霁颜宫,抬头看了看宫门才想起来,这里还住着他曾经的发妻呢。
  
  他对她那么不好,她现在应该很开心吧。
  
  他这么想着,提步走了进去。
  
  面前的景象却让他瞠目结舌。苏妤在殿里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是压抑了多年的眼泪全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似的,几个宫人劝了许久也劝不住,直到她哭得昏过去。
  
  她静静地躺在榻上,他不由自主地去看她,目光好像无论如何都移不开了。这是自他继位到死的几年里第一次好好看她。
  
  她的面容……看着比其他嫔妃要沧桑一些,也对,她过得比她们要苦多了。
  
  他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似的,一阵一阵地发着沉。
  
  他居然就这么看她看到了半夜,看着她醒过来。她一步步地走到案边,每一步都有些发木,眸中也毫无神采。他跟着她走过去,看到她拉开了抽屉,拿出很厚的一沓纸。
  
  她一张张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也站在她身后看着。
  
  那是些画作,画得简单随意却很传神。都是他和她。大部分话中场景他已不记得,但看着陈设,他知道,那是他们婚后不久,在潜邸的时候。
  
  是他和她仅有的和睦的过往。
  
  她的手在翻到其中一张时停住,他也看得神情一滞。那是一张画得比前几张精巧一些的画,画中的她微微笑着,一袭浅绿的交领襦裙。双手环在他的腰上,轻仰着首看着他。他手中持着一根嫩绿的柳条,轻轻点上她的额头。
  
  祓禊礼。他也还记得……这是她刚嫁给他那年的上巳节,他执着柳条行祓禊礼祝福她无病无灾,恰到好处地掩下了心中的所有不快与厌恶。彼时他看着她的笑容,以为她也是这样的心思。
  
  粉饰太平,世家间最常见的关系。
  
  他现在才知道……竟然不是,她的笑容竟然是真的。不仅这一件,之前的数张画上记载了那么多他们的曾经,原来那时……她的心都是真的。
  
  虚伪的一直是他,无情的也只有他。
  
  他的心蓦地一阵剧痛,这种痛,在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曾有过。他木讷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继续翻看那些画作,一张又一张从她的指尖拂过、也拂过他的心头。
  
  每一张,都像是一柄利刃。一点点刮去多年来挤压在他心上的对于她与她的家族的厌恶,刮干净了仍没有停,直直刺出他的愧疚。
  
  他断然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他什么都没有做错,是她要了那个孩子的命。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命。
  
  不管她是不是真心对他,还是她作孽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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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妤将那一叠画理齐了,放回抽屉里,离座转过身来。他屏了息,有些心惊地凝视着她,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她看不见他。
  
  她的手轻支着桌角,手指一下下敲着,一缕浅笑有些凄凄的:“你还是信不过我对不对?”
  
  他一愕,再度确定了一下,她确实看不见他。
  
  “我没有杀那孩子。”她哑声笑着,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活得比你长了。”
  
  他看着她走向妆台,从妆奁中,取出一柄匕首。他登时慌了,那柄匕首还是他给她的,他已不记得那次是因为什么原因恼了她,扔给她这把匕首,他冷冷说:“什么时候想通了给自己个了断吧,朕一定厚葬你。”
  
  但她始终没有自尽,一直到他死。
  
  苏妤对着镜子将那柄匕首拔出鞘,凝神望了那锋利的寒刃片刻,唇边的一缕轻笑比那寒刃还要寒冷。接着,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匕首划向了自己的手腕。
  
  他想要拦她,手臂却一次次从她身上穿过,她无知无觉。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腕上喷出鲜血,穿过他的身体,他的魂魄依稀感觉到些许温热……
  
  “阿妤……”那股温热带来一阵虚弱,他情不自禁地唤出她的小名,无措地看着她倒在地上,看着她的鲜血不断地涌出来,看着她的面色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
  
  他忽然有了一种很清晰的感觉,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他心里。
  
  他也许仍不爱她,但他知道,他欠她的。而且欠了那么多……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他从来没有这样过这样的无力感……他突然很想弥补她,可他也知道,没有机会了。他就这样眼前一黑,再没有知觉,似乎已经魂飞魄散。
  
  直到他再度醒来,宦官告诉他……现在是建阳二年七月。
  
  他的意识一片模糊,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早朝时才逐渐清明起来。他想起了这一天发生的一些事,下了朝就匆匆赶回了成舒殿,然后……他看到了已在那里跪了很久的苏妤。
   正文 面对   他们这样相对而立了许久。他看着她,脑海中一幕幕划过前尘往事;而她只是垂眸静立,随着时间的推移,心底逐渐沁出几分冷意、几分惧意,却始终没有半点表露。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从前在他面前她也都是这样掩饰着心绪,小心翼翼,没有一次例外。但这次……他是例外。
  
  在他抬手碰到她的脸颊的那一瞬,她禁不住地浑身一栗,登显慌张地向后退了半步。直待看到他滞在半空中的手才回过了神,强自平复下了心绪,颌首一欠身,显得无比恭敬:“陛下……”
  
  看着她的神情,贺兰子珩一阵无力,这种无力感堪比上一世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割破手腕倒在地上。
  
  那时是在她面前,却已是一缕孤魂无力救她;如今,是在她面前,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虽然现在在她的记忆中,尚没有之后许多年的种种痛苦,但他也清楚,之前两年他给她的痛苦,已足够多了。
  
  他连该说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传了她来见他。
  
  他压制着心下的慌乱,琢磨了许久才想到了合适的话题,沉然问她:“为什么不让太医给你看伤?”
  
  “太医?”苏妤微愣,方才意识到他说的便是刚才在霁颜宫吃了闭门羹的黎太医,面上的惊异隐隐一现就很快荡然无存,她静默地跪下身子,声无感情地道,“陛下恕罪,臣妾不知那是陛下指去的人。”
  
  “不知是朕指去的人?如是章悦夫人派去的,你便不见么?”贺兰子珩脱口而出,语声未落便猛地闭了口,心里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他自是好意,他实际上是想说“如是章悦夫人派去的你也不能不见,总是治伤要紧”。可这话是犯了什么糊涂?他明明知道章悦夫人容不下她,就算给她请太医也绝不是好心,怎么能怪她不见?
  
  果然看到苏妤面色一冷,只是短短思索了一瞬便给了他答案:“是,如是章悦夫人派去的人,臣妾便断不会见。”下一句话,却出乎他所料。她抬起头,眸中有毫不做掩饰的冷意,“臣妾不会接受她的施舍。”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记得的……前一世的时候也是这样,苏妤大抵还是怕他的,见他的时候总是小心谨慎、毕恭毕敬。唯独在提到章悦夫人时,她会半点也不惧,总是一副就算他当即要了她的命她也绝不示弱的劲。
  
  亏得他没真因此要了她的命。否则……他大约就无缘知道那些、也无法补偿她了。
  
  见他不说话,苏妤几乎就要被心底愈渐分明的恐惧击溃——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她都是如此,图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便后悔不已,可下次照旧忍不住。因为如今的她……除了争一口气之外,也实在没什么可争的了。
  
  “你……”皇帝的嘴角不自然地翕动了一下,神色间有着苏妤从前不曾见过的黯淡,遂伸手再度扶起她,“别跪了,方才不知是朕派去的,现在知道了。”
  
  口吻竟有几分颓丧和懊恼。微一停顿,侧首吩咐宫人说:“去传御医来成舒殿。”
  
  御医?!
  
  苏妤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御医和太医不同,御医只负责为帝后看病,无旨绝不为其他宫嫔出诊,再得宠的嫔妃也不行——甚至连掌着凤印的章悦夫人也请不动。
  
  她么……平日里连普通的太医都懒得管她,今日居然直接劳动了御医?
  
  她的惊愕转而变成了一股森意,淡看着眼前的帝王,不知他又想做什么。
  
  皇帝扶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在她这样的眸光下却有点犹豫,斟酌着想了一想,哑哑地解释说:“贵嫔你……你别多心……”
  
  “臣妾什么也没说。”苏妤低垂着眼睫道出这么一句,任谁也听得出那没说出口的下半句是“陛下您心虚什么?”
  
  皇帝尴尬地一声咳嗽,环视了四周一圈:“先……坐吧。”
  
  她任由皇帝扶着她走,却在看到去处时毫不配合地立时停了脚步。那是一张胡床,到她膝盖的高度。皇帝要她胡坐?她心底冷声一笑,胳膊微微一挣,脱开他的手,垂首向后推开了半步,抬了抬眉道:“陛下,胡坐不雅。”
  
  “你的腿……”皇帝看着她的神色无奈极了。
  
  苏妤静默不言,她才不信皇帝会是照顾着她腿上的伤势才不让她正坐,相较于此,她更容易相信皇帝是有意想寻她的错处——虽则觉得皇帝不是这么无耻的人,但做出这样的事还是比让皇帝待她好要容易得多了。
  
  皇帝挑了挑眉:“先坐行不行?”
  
  苏妤颌了颌首:“陛下,臣妾腿上的伤没有那么严重。”
  
  “你跪了两个时辰!”皇帝有些急,苏妤平静地抬了抬眼:“臣妾知道。”
  
  简直油盐不进。
  
  好在御医及时到殿打破了这僵局,皇帝索性挥了挥手:“扶贵嫔去寝殿躺着。”
  
  苏妤神色不变地低头一福:“臣妾告退。”
  
  .
  
  御医奉的是皇帝的旨,自是不敢怠慢,悉心查看了半天,开好了药,又细细叮嘱了许多。各样医嘱苏妤都仔仔细细地记下,她也想好好把伤养好,一想到梦里阴雨天时腿上的痛苦,她就忍不住地寒颤。
  
  至于那药……她抬手拦住前来为她上药的医女,淡淡道:“不急,本宫先谢恩去。”
  
  正殿里的贺兰子珩有了准备,看她从寝殿出来便迎了上去,似是随意,却不着痕迹地抬手在她胳膊上一扶,笑问了句:“怎么样?”
  
  没给她见礼的机会。
  
  苏妤抿了抿唇说:“没大碍……”
  
  “……”皇帝滞了一瞬,“没了?”
  
  他特地没留下御医问话,就是想亲口问她。谁知她就这么回了一句“没大碍”,就如同他没给她行礼的机会一样,她也就这么不着痕迹地截断了他再问话的机会。
  
  可那好歹是个御医……无论如何,诊断也不能是句不疼不痒的“没大碍”。
  
  “御医开了药……”苏妤静默地说着,“臣妾会小心。”
  
  “哦……”贺兰子珩逐渐察觉出自己完全应付不来和她的对答,她和其他宫嫔的态度差异实在来得太大——当然,这全是拜他所赐,他这个始作俑者,活该无言以对。而在上一世,虽没有今天这番相见,苏妤对他也是差不多的态度,他对此只有无尽的厌恶,从里没有无措的感觉,更没想过如何去解决。
  
  活该无言以对!
  
  默了半天,还是苏妤先开了口:“多谢陛下。陛下若没事……臣妾先告退了。”
  
  “等等。”他立刻叫住她,总觉得该慢慢解释些什么,思忖片刻,缓缓道,“朕今天……不是真让你跟章悦夫人谢罪。”
  
  苏妤有些疑惑,却已是习惯了不同他多言,从容地笑道:“臣妾也没有谢罪。”
  
  章悦夫人到底是他一手搁到那个位子上的人,他如是一朝重生之后倏尔变了态度,未免太过奇怪。他很想直接解释这些,到底说不得。现在她对他也许是厌恶、是恐惧、是不信任,跟她说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她大概会觉得他疯了。
  
  他沉了一沉,补了一句:“朕只是想给章悦夫人个面子。”
  
  苏妤垂眸覆下那止不住的戏谑笑意:“陛下一直很给夫人面子。”
  
  却从来不会给她面子。
  
  皇帝觉得自己今天是彻头彻尾的多说多错,每一句话都是好意,却都在触她的痛处。
  
  他想再解释下去,最终却只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再说出来。他已不敢再轻易跟她说什么,两人间的隔阂太深,他说什么在她听来都是错,就如同从前她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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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妤终于从成舒殿告退了,出了殿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的感觉。折枝上前扶住她,犹疑不定地看了看她:“娘娘,您……没事吧?”
  
  “没事。”她瞥了眼旁的御前宫人,衔笑摇了摇头。
  
  回到霁颜宫,她才把方才的种种皆同折枝说了。折枝听得合不上嘴,这堪称是她这几年里听说的最离奇的事情。讶然半天,她才愣愣地问苏妤:“陛下他……到底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意思?”苏妤翻了翻眼睛,“反正没好心。大抵是父亲在朝上又做了什么吧,我也懒得去问。他如是觉得我能劝住父亲什么便错了,还不如早不接这招,免得到时候办不到,又是怪到我头上来。”
  
  她倚在榻上阖上眼睛。如今的苏家……还能在朝上做些什么呢?官居要职的几个人都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次再要做什么,估计就要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吧……她想着长长一叹,细细思量着皇帝方才的一言一语,又是忍不住地一声冷笑。
  
  要给章悦夫人面子。是啊,叶家那样一直顺着他心思办事的,他当然要给他们面子。不像她,家族和他的一争,她已然输了,在他面前,她本就只有等着替家族背罪的份儿,还有什么面子可言?
  
   正文 余恨   
  子时,料理完事情的贺兰子珩回到寝殿。视线落在床头小几的一只瓷瓶上,蹙了蹙眉头,拿起来细一看登时窜了火。叫来宫人,冷然问道:“苏贵嫔的药?怎么没给她?”
  
  那宫娥滞了一瞬,看了一看皇帝手上的东西蓦地跪下,支支吾吾道:“陛下恕罪。今日……医女要给贵嫔娘娘上药来着,娘娘说先去谢恩便走了……药就留在了这里。”
  
  所幸是留在了这里,若是被收走了,他就不会知道这事了。想了一想,他鼓起了很大勇气才吩咐说:“去霁颜宫。”
  
  ……霁颜宫?殿中的一众宫人都是一愕。从皇帝登基那天起,他就没踏足过霁颜宫。亦没有其他嫔妃在那里随居,只苏贵嫔一人住在那儿,空顶个一宫主位的贵嫔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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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霁颜宫去了,在宫门口,皇帝下了步辇,抬手就制止了刚要朗声通传的徐幽。徐幽的声音咽了回去,默不作声地随着皇帝进去。
  
  整座霁颜宫都安安静静,比任何一处宫室都要安静太多太多。一路往贞信殿去,他甚至没有见到宫人,直到踏入了贞信殿前的院门,才见一个宫娥出来,愣了一愣忙不迭地行大礼下拜:“陛下圣安。”
  
  是折枝。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眼前的宫女,道了一声:“可。”
  
  折枝却没有起来的意思,跪伏在地微微发着抖,轻轻道:“陛下……贵嫔娘娘已经……已经睡了……”
  
  她跪得很是地方,正好拦在殿门中间,明摆着是不让他进去的意思。
  
  他淡瞧了折枝一眼:“知道了,朕进去看看。”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任谁也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让折枝躲开。折枝也知道再不能装作听不懂,咬了咬唇,一叩首道:“陛下恕罪。贵嫔娘娘久未面圣了,今日如有失礼的地方……求陛下别怪罪。”
  
  折枝竭力平静地说着,心知自己这话无异于找死。每每皇帝恼了苏妤的时候,她多多少少要受到牵连,很多时候甚至罚她比罚苏妤还要狠。原因很简单,再怎么说苏妤也是个贵嫔、又和霍老将军沾着亲,皇帝就算再不待见她苏家,也要顾及霍将军的面子。折枝就不同了,一个宫女,正好拿来替她担罪。
  
  “折枝。”她听出皇帝的话语骤然冷如寒冰,浑身一栗,只听皇帝顿了一顿,语中无甚波澜道,“你让开,今日朕保证不伤她分毫。”
  
  “陛下……”折枝想再辩,皇帝今天好像也格外有耐心。但身旁的宫人到底不能让她这么拦着了,两个宦官上前便将她架了开来,皇帝面色沉沉地进了殿去。
  
  殿里空空的,也没见别的宫人。皇帝径直进了寝殿,苏妤确是睡了。
  
  他走过去坐在她的榻边,凝神于她的睡容。其实苏妤也是个美人儿,生得清清秀秀的,眉骨间又有几分异族女子特有的妖娆——她是霍将军的外孙女,霍将军的夫人朵颀是靳倾公主。
  
  睡梦中的苏妤蹙了一蹙眉头,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他看着虽是炎夏仍旧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她也蹙了眉头:不热吗?尤其腿上还有伤,不怕捂坏了?
  
  要不要叫醒她?
  
  他踟蹰了半天,好像这是比奏折上那些大事还要难以决断的事。
  
  良久,他重重地沉了口气,挥手轻轻吩咐了随来的宫人一句:“都退下。”
  
  继而又是良久的踟蹰。
  
  “阿妤……”他终于开了口,带着些许心惊,在前生今世加起来的这么多年里第一次叫出了这个名字。
  
  苏妤好像听见了,却没什么意识,蹙着眉头“嗯”了一声就没了反应。
  
  “阿妤?”他又唤了一声,苦笑着轻轻去拽被她牢牢裹住的锦被。
  
  苏妤的眉头蹙得更近了,羽睫一颤,终于睁了眼。几乎是定睛看清眼前之人的同时,她就猛地坐了起来,继而便要离榻见礼。
  
  “……”皇帝伸手拦住了她,“躺着吧,朕只是……”他取出了那只瓷瓶,“你把这个忘在了成舒殿。”
  
  苏妤的目光落在了那瓷瓶上,冷视须臾才伸手接过,生硬地道了一句:“谢陛下。”
  
  她并不是把药“忘”在了成舒殿,是根本就没打算用。她与皇帝间已全然没了信任可言,这些东西,她连碰都不敢碰。
  
  贺兰子珩对此心中有数,只是……眼前这个情景,还是不要戳穿她为宜。
  
  “朕走了。”他站起身,不做耽搁地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轻轻笑说,“这么热的天还盖得这么厚,别捂坏了伤口。”
  
  他满心期待着苏妤的回答,等了一会儿,身后传来毫无温度的一个字:“诺。”
  
  他只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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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霁颜宫离开的贺兰子珩懊恼不已。明明是要来补偿她……他觉得他能重获一世就是老天要他补偿她,可每每面对她时,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做。他试着想对她好,她也全然不领情。
  
  这样下去,只怕任凭他怎样做,她也不会原谅他半分。
  
  就像一潭毫无出路的死水。
  
  手无意在袖中一探,方觉腕上少了什么东西。那串时时带着的紫檀珠没了,必是落在霁颜宫了。
  
  贺兰子珩禁不住地哑笑:连老天也对他做的不满意,非要他再折回去一趟。
  
  “回霁颜宫。”他没有多加半句解释地举步折了回去,一众宫人只好不明就里地跟着。
  
  “都在外面候着。”他在宫门口扔下了这句话。方才在贞信殿,他也屏退了宫人;这次,他索性自己进去见她。
  
  踏进贞信殿的大门,却在寝殿外停了脚步,他听到苏妤冷冰冰的话语:“扔出去,他给的东西,我断不会用。”
  
  自是在说那瓶药。
  
  折枝在旁温言劝说:“娘娘何必……陛下待娘娘再不好,也犯不着用这种法子害娘娘。”
  
  “还有他做不出的事么?”苏妤咬牙切齿地一字字说着,森冷之意分明,“我不知他安得什么心、也不想知道他安得什么心,这辈子我都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瓜葛。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弃妇,谁要他的平白施舍!”
  
  他心里骤然一阵搐痛。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从苏妤口中听到“施舍”这个词。第一句是……“臣妾不会接受她的施舍”,说得是章悦夫人。
  
  这次是他。
  
  在她眼里他们一样,这也怪不得她,他确实对她太狠。
  
  他清楚地记得,上一世到后来……她的身体愈发不济,他从来不会主动给她传太医,心里无比平静地等着她去死。可她每一次都活了下来,顽强得令他咋舌。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当初立誓要活得比他久。
  
  两世的画面不住地在他眼前撞击着,使他的心速不稳起来,一阵难言的不适。他捂住心口,咬着牙不发出半点声响,脑海中不停翻腾的画面却挥之不去。
  
  他曾经欠她的、她的一张张画,还有……她死时那一股穿过他灵魂的温热液体。
  
  那是他死后唯一的感受,他以为自己一缕孤魂会对一切事物无知无觉,却唯独感到了那股温热的血液,连带着那刺目的鲜红色泽一起烙在他心上。
  
  “他不就是想灭我苏家么!”里面的话语还在继续,听上去那样凛冽,“亏得他一国之君连这样的伎俩也使得出来,莫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便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他的。我傻过、我让他骗过一次,但绝不会有第二次……”
  
  苏妤的声音微微有了颤意。那是他对她最好的一阵子,却是她最不堪回首的记忆。那时她那么傻,满心觉得她的夫君对她好极了,却不知他对她只有利用,从娶她的那一天起就全是利用。
  
  贺兰子珩不敢再听下去,又强迫着自己一定要听下去。他要知道,她到底恨他多少、他到底欠她多少。
  
  她说她当初傻透了,他也觉得他当初傻透了——他利用了一个对他满是信任的女子、之后却对她弃如敝履,不仅如此……他还理所当然地觉得,当初她对他也皆是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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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寝殿里的苏妤沉默了一会儿,略微平复了一下心绪,抬眸看向折枝,面上浮现了一抹清浅的微笑:“我不管他这次又是想套我的话、还是想让苏家放下戒备,随他去好了。我就是死,也不会再相信他半句话。”
  
  她说得那么平静,其中的情绪又狠意了然。殿外和贺兰子珩无声地苦笑,手伸向门想要推开,却又缩了回来。
  
  他再度退却了,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懦弱。他不知自己该怎样面对自己对苏妤的亏欠,更不知今时今日他该如何弥补她。
  
   正文 晨省   翌日苏妤照常去蕙息宫晨省。
  
  昨晚皇帝驾临霁颜宫的事不胫而走,阖宫都知道:皇帝去见了苏贵嫔。
  
  苏妤也清楚,这一天的晨省必定会发生什么。
  
  折枝扶着她进了殿,一如既往地默不作声下拜——说是问安,但她从没跟这位掌权的章悦夫人说过一声“安”。
  
  还未抬起头,章悦夫人的声音就清凌凌地传了来,带着些许蔑意慢慢道:“哟,苏贵嫔?本宫还道今日必定见不到你了呢。”
  
  苏妤直起身子,低颌着首微微而笑,温和道:“夫人何出此言?”
  
  章悦夫人的笑意比她明艳多了,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说:“也没什么,这不是昨天也没见着你么?”
  
  是了,昨日她也没来,那是因为腿上太疼——其实从前她也偶尔会不来见礼,章悦夫人从来都懒得搭理,这回问了,不过是因为皇帝昨晚去了趟她的霁颜宫。
  
  苏妤轻轻一哂不再答话。曼声细语地问了这么多,唯一的目的不就是想让她多跪一会儿么?反正横竖也是要受这份罪,她懒得和叶景秋多废话。
  
  果然,她不说话,章悦夫人也就不再理她,转过头和其他宫嫔侃侃而谈,自是“忘了”叫她起身。
  
  一殿的嫔妃很是默契,都将她视如无物。
  
  类似的事情这两年里她已不是头一回经历了,且通过朦朦胧胧的梦境她知道,日后大概还会再有。心下只能暗自祈祷皇帝别来。因为她隐约记得,在有一场梦里,也是类似的情境,本就是在殿里跪着颇是颜面扫地,后来皇帝来了……淡瞟了她一眼说:“你怎么在这儿?”
  
  蕙息宫的宫人就很自觉地把她扶到殿外去了——接着跪着。
  
  但愿不是今天,她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再去外面跪着,简直是要生不如死。
  
  是以宦官那声尖细悠长的“陛下驾到”传来时,苏妤的心里“咯噔”一声,暗自苦笑道:“老天,我到底是如何得罪你了?非要这么折磨我不成?”
  
  贺兰子珩进了殿,目光一下就落在了那个纤瘦的背影下。老实说,他没预料到这件事——从他两天前重生开始,他就在有意地对苏妤好,所以这两天的事情都是与前世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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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众宫嫔齐齐地行礼下拜,曼声道了句:“陛下大安。”
  
  皇帝随意回了句“可”,在苏妤身畔停了脚步。他察觉到周遭一阵异样的安寂,好像众人都很好奇他要做什么。
  
  但见皇帝平静地四下看了看,略有一阵沉吟,开口,是如常般的淡漠口吻:“你怎么在这儿?”
  
  苏妤浑身一冷。
  
  梦里的她,大约是不愿答话;现在的她,是不知如何答这话。
  
  总之都是静默,她心里一声认命的哀叹。
  
  一只手从身后伸到她胳膊下面,还未及她回神便用力向上一提,生生将她扶了起来。
  
  苏妤慌张地侧头看去,定睛之下不觉轻抽了一口冷气才平静了心神,颌首一福道:“谢陛下。”
  
  “你……”贺兰子珩不自然地轻咳,经了之前的两天,他发现自己现在已是只要面对她就会无措、尴尬。
  
  但他总要面对她。上一世他伤了她,这一世总不能再避着她。他沉了一沉,问她:“怎么回事?”
  
  苏妤紧抿嘴唇,端得是不想回答的意思。他始终看着她,非得从她嘴里得到答案不可。
  
  半晌,她抿得发白的嘴唇一松,轻描淡写道:“夫人忘了让臣妾起身了。”
  
  她觉得,这应该是他最乐意听到的答案吧。她如是告上一状,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息事宁人,让她觉得自己服了软,总好过再闹出什么不快让她当众出丑。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
  
  她低垂着眼眸,感觉握着她胳膊的手一颤。
  
  皇帝凝视着她,这张在他面前时时刻刻都面冷如霜的脸,他几乎觉得她是不会笑的。
  
  可他又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曾经真心实意地笑着的样子——他忘记过,忘了很久,是通过那些画想起来的。
  
  忘了让她起来?皇帝看向章悦夫人,明明是如常的神色,章悦夫人却从他的眼底感受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冷厉,冷得让她微窒了息。直到皇帝的视线落回苏妤身上,章悦夫人才松了口气,继而听到皇帝对苏妤说:“去坐吧。”
  
  短短三个字,听上去却格外温和。
  
  “诺。”苏妤又一福,皇帝仍未松开的手却让她有些疑惑。抬头望了他一眼,他侧过身去,给她让出了回席的道来。
  
  然后,神色自若地扶着她过去了……
  
  一众嫔妃狠狠地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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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扶着苏妤坐稳了,皇帝才去主位上落了座。淡扫了一眼犹自处于惊愕中全然回不过神的六宫嫔御,语气平平地唤了一声:“夫人。”
  
  章悦夫人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起身一福说:“臣妾在。”
  
  “苏贵嫔腿上有伤,日后跪礼免了。”
  
  殿里又覆上一层分明地惊愕。
  
  章悦夫人愣了又愣,禁不住回头打量苏妤,但见她淡淡地坐着,连分毫表情都没有。面前的皇帝……也没什么表情,但刚才那话,是明明白白的决断,不是同她商量。
  
  再近一步讲,他是在怪她方才又让苏妤跪,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没重说她而已。
  
  个中意思,章悦夫人听得懂,有些恍然地匆匆一福:“诺,臣妾谨记。”
  
  “你近来累不累?”皇帝忽然问她。
  
  章悦夫人心中微疑。今早……不,这两日皇帝的举动都反常了些,倒也没什么别的不对,只是突然对苏贵嫔变了态度。目下突然问她累不累,让她不得不多个心。想了一想,不咸不淡地笑答说:“还好,只是……”
  
  “还好?”她的话还没说完,皇帝就轻笑着接了口,与她相对的眼中似是满满的关切,“总之是不轻松了。这样吧,让娴妃给你协理六宫,你也好多休息休息。”
  
  协理六宫?!
  
  这下章悦夫人完全惊住,全然不知皇帝是怎么了。对苏贵嫔转了性也就罢了,怎地突然会找个人来同她分权?
  
  在座嫔妃间一阵骚动,大家看见了章悦夫人的惊意,却看不到扭脸看着章悦夫人的皇帝是怎样的神情。她们看不到,章悦夫人却看得清清楚楚,那浅带笑意的面容之下,分明是半分不容质疑的冷意。
  
  章悦夫人缓了一缓,才好像刚听懂一般露了微笑,浅浅一颌首,遂向娴妃道:“那就……有劳娴妃妹妹了。”
  
  这边娴妃也有些回不过神,听得章悦夫人说话了,才想起来施力,恭敬道:“臣妾尽力而为。”
  
  众人心里都腹诽着,今日是怎么回事?昨天不过是皇帝对苏贵嫔好了些,今天连六宫局势也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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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贺兰子珩辗转反侧一夜想明白的唯一有用的事——不管苏妤现在对他是何样的态度,他总是要把前世欠她的还给她。可他现在对她好,她根本就不接受——不仅是不接受,那简直是毫不掩饰的抗拒和厌恶。既然如此,就只能先让她在后宫过得舒心一些,头一步就是不能再让章悦夫人刁难她。
  
  他知道章悦夫人和她不合,但平心而论,章悦夫人也没什么别的错,于情于理他不能把她发落了。于是就找个人来分章悦夫人的权吧,章悦夫人会明白他的意思。至于他此时面对章悦夫人时的冷意……他似乎控制不住。毕竟他曾看到,在他死后章悦夫人那样冷静。
  
  冷静得让他即便重活一世也觉得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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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妤。”皇帝尽力显得自然地叫住了正往霁颜宫走的苏妤,苏妤侧身一福:“陛下安。”
  
  沉容肃立,规矩得就像一尊美丽的陶俑。
  
  “你霁颜宫的宫人,朕吩咐尚仪局给你补齐了。”他淡笑说。这会儿大约人都该到了吧,总不好让她回去后蓦地见到那么多人吓一跳。
  
  苏妤的眉头不着痕迹地一蹙,又是一福:“谢陛下。”
  
  “那药……”皇帝沉吟片刻,缓缓道,“你若是不愿意用……自己再传太医开新药便是,别耽搁了。”
  
  苏妤目光微凛,瞬间觉得他莫不是知道了什么?转念一想,他如是昨日听到了自己的想法,便不会是这样的态度了——当然也有可能有个例外,便是他有什么算计,故而强压着火对她好。
  
  皇帝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第三次福了身、应了一句“诺”,神情愈发扛不住地不自然起来。滞了半晌,犹犹豫豫道:“阿妤你……其实……不用这么规矩。”
  
  苏妤闻言几乎就要冷笑出声,抬眸看向他,徐徐地问说:“那陛下要臣妾如何呢?臣妾怎么敢失了规矩,最近正勤练着,等着来日向皇后娘娘见礼呢。”
  
  “皇后?”皇帝心底一惊。
  
  苏妤奇怪地扫了他一眼,眼底一片冷笑:“难不成陛下您忘了,您就要大婚了?”
  
  皇帝在一阵心速加剧间哑口无言。他确是忘了,从醒来开始,他就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待苏妤好,彻头彻尾忘记了……这一年,于在整个大燕而言,最大的一件事莫过于——他大婚了。
  
   正文 安排   贺兰子珩一时懵住了。重生后的这两天里,朝中一切一如上一世,是以他并不用为政务再烦心一遍,只琢磨如何同苏妤相处就好。
  
  可他偏生忽略了大婚。即将嫁进来的窦绾,那是左相的女儿,按上一世来说,那是他的皇后。
  
  可这一世,他不能娶她为后。他心里清楚,他对苏妤的种种亏欠,都从不许她为后开始。他不能再让这件事发生一次。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把婚退了。
  
  细一思索又觉不行。这个时候六礼①已经行了二礼,他要迎娶窦绾已是上下皆知的事情。他是皇帝,甚至是个在世家问题上颇为强势的皇帝,但到底不是个为所欲为的皇帝。
  
  “窦绾……”他长叹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思索着出路。案头的折子已尽数看完了——照着前世的做法再批一遍很是省时省力,窦绾的事就不行了……
  
  实在头疼。
  
  “徐幽。”他低沉一唤,身旁的宦官一揖:“陛下。”
  
  皇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去给朕传宫正女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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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大安。”宫正司的掌事女官张氏入了殿,恭谨一拜,便见皇帝挥手屏退了一众宫人,似是有什么大事要问,一时难免有些心惊,垂眸不言。
  
  “张氏。”皇帝凝视着她,思量着开了口,“朕记得,你是……齐眉大长公主荐来的人,是不是?”
  
  张氏一叩首:“是。”
  
  “所以你和苏家很熟络?”皇帝似有一丝笑意,听得她心中微惊,未及答话便听他又道,“那和苏贵嫔呢?”
  
  张氏一颤。定了定神,徐缓道:“奴婢只在宫正司做事……未曾……”
  
  “朕要听实话。”皇帝的口气慵懒,却让她清楚地察觉到那一阵冷意。
  
  张氏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从先帝在时就坐到宫正这个位子上,如今七八年了。因为一直秉公处事,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从没有过今天这样的心虚——她确是与苏妤私交甚好,不仅是因为齐眉大长公主有交代,更因她自己觉得苏妤的处境实在可怜。
  
  她不知道日后还会发生什么,皇帝却清楚在自己的上一世里,她是如何的下落。
  
  那是在他以铁腕扫清了苏家的最后残存的势力之后,要问罪苏妤,头一件要提的就是她当年戕害皇裔。是这个张氏拼死了要护苏妤,甚至全然不理会他的意思朗朗道出苏妤不会戕害皇裔的若干理由。虽是红口白牙口说无凭,还是让众人心里添了个疑影。
  
  于是苏妤没死,她却死了。
  
  贺兰子珩相信,这一世,她也会护着苏妤的。
  
  “陛下。”张氏终于重重叩首,口吻坚定,“是奴婢受齐眉大长公主之托暗中照顾苏贵嫔,贵嫔娘娘并不知情。”
  
  果然,面对他的逼问,张氏把苏妤择得干净。
  
  张氏似乎听到皇帝松了口气,未敢抬头,听到他说:“那好,你把当年苏贵嫔戕害皇裔的事给朕重新提起来。”
  
  什么?!
  
  皇帝在她的惊惶中续言说:“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要让六宫觉得,这事兴许不是她做的。”
  
  “……诺。”她刚犹豫不决地应了一声,皇帝又道,“此事你也要实实在在地给朕去查,朕要知道当年的真相。”
  
  张氏几乎窒息。真相?他为何突然又对那件事起了疑心?
  
  疑惑之下一时愣是没敢应声,却听得皇帝又道:“你不是有心还她个清白么?这次就循着你的心思去查,你能查到足够的证据,朕就还她清白。”
  
  君无戏言。
  
  张氏按捺着心惊郑重一拜:“诺,奴婢遵旨。”
  
  还苏妤清白,这本是他心知必做的事,一时却拿不准如何重提才合适,如今蓦地被苏妤提醒了即将大婚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总之先提起来,一来早晚要做到,二来她的罪名如被认为有了冤情,突然说不想立新后,也能得到一部分朝臣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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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氏告了退,徐幽回到殿中看皇帝是否还有别的吩咐。皇帝沉吟须臾,又道:“传沈晔。”
  
  徐幽连忙应了声“诺”。
  
  沈晔是亲军都尉府的指挥使,上一世时,这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所以他不需要去考虑沈晔是否乐意帮苏妤,他只要吩咐沈晔照办便是了。
  
  “陛下。”沈晔入殿后一拱手,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峻刚毅。皇帝半句过渡的话语也没有,开口即道:“朕要你办件事。”
  
  “但凭陛下吩咐。”
  
  他习惯于照办皇帝的每一道旨意,这一件却让他惊讶而惶恐,皇帝说:“你知道朕要大婚了,六礼已过两步,下一步纳吉,朕要无论如何都是‘不吉’。”
  
  沈晔短促地吸了一口冷气:“陛下您……您如此是……”
  
  “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皇帝口气平淡,“去照办。”
  
  “可……”沈晔犹豫道,“那可是……太庙。”
  
  “朕知道。”皇帝的语气仍是毫无波澜,言罢就淡看着他,直到他硬着头皮应了一句:“诺。”
  
  皇帝让“纳吉”时的占卜无论如何都是不吉,说白了,就是要让他在太庙动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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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妤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梦。
  
  梦里她看到……好像是皇帝与窦绾昏礼的那日,章悦夫人在蕙息宫里冷笑着让宫人去请她。却不是去蕙息宫,而是长秋宫。
  
  到了长秋宫椒房殿,宫女躬身请她自行进寝殿,她虽有疑惑却不敢不照做。
  
  她看到榻上放着一套礼服,乱七八糟地堆在榻上,殿中却再无旁人。不明就里地四下望了一望,她就不敢多留地退了出去。
  
  退出这本该属于她的椒房殿。
  
  但她在殿门口被宫正司的司正荀氏拦住,荀氏向里看了一看,冷冷问她:“贵嫔娘娘在这里干什么?”
  
  然后画面一片混乱,她什么也看不清、亦听不到自己答了什么。再回归清晰的时候,已是荀氏拿着那套礼服出来见她,她这才瞧见礼服上被剪刀剪开的两道口子。
  
  接着,荀氏二话不说就押她去见了皇帝。
  
  最后一个画面,是皇帝一掌掴在她脸上,大骂她:“妒妇!”
  
  苏妤猛然惊醒,梦中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她的心惊、她的无助到现在都清晰地感觉得到。
  
  甚至是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抚着胸口缓了好久,才扬声唤道:“折枝。”
  
  “娘娘。”一个宫娥入殿一福,不是折枝。她这才想起来,皇帝给她的霁颜宫补齐了宫人。看似是关照,其实……不如说是监视吧。
  
  她冷声问道:“折枝呢?”
  
  “折枝姐姐睡了……”那宫女恭敬答道,打量着她的神色又说,“奴婢去叫她?”
  
  “不必。”她放下心来,好歹不是安排了人进来又把折枝调走了。挥手让她宫女退下,她回忆着梦境中的每一个画面,冷涔涔地沁出笑来:叶景秋,你嚣张太久了,连老天都看不过去,要助我一把。
  
  从前的所有梦,近也好、远也罢,都是模模糊糊地一些影像,让她看不出个原委,防无可防。换言之,那些梦虽是预示,却除了带给她无尽的恐惧以外别无用处。
  
  今日这个却不同了……时间、事情、结局,她看得清清楚楚。
  
  也许能有机会避开……
  
  她这样想着,琢磨着该如何做为宜。也不好做太多安排,毕竟前两日的梦都不曾应验,谁知这个准不准?
  
  皇后礼服……
  
  她轻笑着感慨叶景秋真是好心思,仗着皇帝本就厌极了自己,在皇后礼服上动手脚栽赃给她,皇帝自然会重罚她。可……皇后的礼服,就算是宠妃也毁不得吧?
  
  皇帝不能容她此举,也未必能容叶景秋做出如此大不敬之事。
  
  并且……从先前梦到的种种,她隐约觉出,在往后的时日里,窦绾和叶景秋十有八九会联手对付她一个。若能让她们先翻了脸,那是再好不过的。
  
  哪怕她已与后位无缘,不必同时应付两个,日子也总能轻松些。
  
  “椒房殿……”她徐徐念叨了一遍这三个字,微微露出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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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在宫正司一连忙了几日、好不容易歇下来的张氏被敲响了房门。门外是熟悉的声音:“女官大人,奴婢是折枝。”
  
  张氏微怔之后随即心下一喟:从前皇帝很少亲自召见她这个宫正,苏贵嫔那边更是不愿麻烦她。
  
  如今倒好,皇帝突然让她重查当年之事不说,苏贵嫔居然也前后脚地遣了折枝来。
  
  必定也有事……这夫妻俩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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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来吧。”听到张氏发话的折枝推了门进去,盈盈一福:“女官大人安。”
  
  “免了,坐。”张氏和颜悦色,待她坐定后又嗔笑说,“鲜少见你主动来。”
  
  “是……”折枝讪讪地颌了颌首,不好意思地喃喃说,“这次……是苏贵嫔娘娘……有事想劳烦大人……”
  
  张氏微有一凛,轻道:“你说。但凡我能办得到,必定不会推辞。”
  
  齐眉大长公主托她多帮着苏妤,可苏妤不仅没来找过她,甚至为了不给她惹麻烦时常避而不见。如今会主动开口,可见是有不得不托她相助的事。
  
  “娘娘说不是难事……”折枝说着,从袖中取了个紧紧封好的信封搁在她面前的漆案上,“娘娘未同奴婢说是什么事,都写在里面了。”
  
  这么谨慎?张氏抬了抬眸:“我知道了,你回去复命吧,就说我一定照办。”
  
  苏妤那样地不愿给她惹麻烦,说不是难事就必定不是。
  
  折枝施礼退下,张氏起身闩上了门,才撕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笺,纸笺上只有两行小字,直看得她疑惑不已。
   正文 纳吉   后宫突然出了一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各宫女眷都知道轻重,谁也不敢擅自往外说去。
  
  皇帝与新皇后窦氏的纳吉礼行了,结果是……不吉。
  
  听闻此事的苏妤轻轻一哂:“不吉就不吉呗,过几天还要再占就是了。”
  
  诚然,纳吉礼也确实就这么回事。说是占卜吉与不吉,然则从皇宫到民间都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如若是“吉”便罢,如若“不吉”,便找些“我心不诚”或是“我斋戒日子没够”这般的理由,改日再占,占出“吉”为止。
  
  苏妤嫁为太子妃时占卜占得顺利,一次便成了。不过这些规矩她也是早早就知道,心觉不会影响这位新皇后入宫。
  
  可钦天监择了吉日,再占,还是不吉;
  
  第三次,仍是不吉。
  
  议论就按不住了,吉与不吉,怎么说也是各一半。连占三次都是不吉,难不成这新皇后真是不吉、又或是祖宗不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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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盛殿里,负责纳吉事宜的礼官已经跪了许久,坐上帝王始终没有发话,似乎此事很是难以决断——倒也确是很难以决断,自本朝建立起,还真没有过因纳吉结果而退婚的皇后。
  
  皇帝眉头紧皱着沉吟了良久,终于缓缓开了口:“来人。”
  
  那低沉的口吻让礼官浑身一紧,简直以为自己要被灭口了。可杀了他……还有一众纳吉执事呢。
  
  “去把这事禀给窦大人,让他定夺。”皇帝无波无澜地说。
  
  礼官见没自己的事了,松了口气,一叩首退到殿外去,是以他没听到皇帝在他退下后吩咐的另一句话:“再知会叶家一声。”
  
  宦官领命告退,贺兰子珩倚在靠背上,一缕笑意若有似无。
  
  他不能直接把不吉的事公诸于世,一来他的目的只是把后位留个苏妤、不是让窦家颜面扫地;二来……许多事,做得声势太大反倒叫人怀疑其中隐情。是以他细细思量了,假若前一世他迎娶窦绾之时,纳吉的结果确实是屡屡“不吉”,他会如何做。
  
  绝不是闹得人尽皆知。
  
  因此他便先只告诉了左相,让他“定夺”。可左相就是权势再大,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劝他不要理会纳吉结果、照常迎娶。
  
  可左相必定还是会费尽心思劝他娶的,搞不好会劝他再纳吉一次。眼看着到手的后位要没了,哪家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答应。
  
  就只能利用叶家了。章悦夫人,他知道叶家曾经费了多少力气想把她推上后位——他曾经也是有心立她为后的,反倒窦绾才是在朝中反对声实在太大、立不得叶景秋的时候才出现的人选。
  
  若此时再给叶家一线抓住后位的希望,他们必定不会放过。
  
  左相会尽全力去弥补这件事,叶家也会尽全力阻止窦绾登上后位。
  
  之后怎么做,先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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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一舒气,皇帝起身出了殿。立于殿前的长阶上,他朝四周的宫殿环顾过去。
  
  霁颜宫……再最西的地方,这里看不见。可按理说,苏妤应该住在另一个他在此处全然看不到的地方……
  
  长秋宫。
  
  长秋宫在成舒殿的正后、成舒殿又在广盛殿的正后,是以在广盛殿前,看不到半点长秋宫的棱角。
  
  “传苏贵嫔来。”他说。
  
  身边的宦官微有一怔,即刻去了。自那日给了娴妃协理六宫之权以后,他已有数日没再见过苏妤。不是他泄了气,是怕一时做得太过给苏妤惹得麻烦太多。现在想来,那几日的种种做法也是欠妥的,只不过那时蓦地重活过来,尚有些失措。
  
  好在目下苏妤身边的宫人都是自己遣去的,不会委屈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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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静了二十余日的苏妤忽地见宦官来传,一颗心再度悬了起来,理好妆容,随宦官去见。
  
  她到广盛殿的时候,抬眼见皇帝就在长阶之上,好像是有意在等她。这个想法让她有一瞬的失神,摇了摇头,提裙行了上去。
  
  长阶很高,她始终都是微颌着首看着脚下,依稀能察觉出那直直射向她的两道目光。
  
  终于踏上了最后一阶。苏妤要俯身行大礼,被他一握手腕只好停住:“跟朕来。”
  
  他不由分说地转身往里走,她只好任由他拉着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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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皇帝在那胡床边上停下,她微有一惊。这次皇帝却连问她都没问、连一句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她,转过身来猛地一推,她后膝刚好被那胡床的沿一硌,不受控制地坐了下去。
  
  皇帝淡看着她一声惊呼后即要站起来,平静地伸手按在了她的肩头,眸中微显厉色:“坐着。”
  
  苏妤心中一惧。纵使胡坐不雅,强跟他顶也绝没好果子吃。
  
  如坐针毡。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后也坐下来,苏妤不自觉地往一旁避了一避,同时听到皇帝问她:“伤怎么样了?”
  
  苏妤平缓心神:“臣妾无大碍了,多谢陛下。”
  
  皇帝一声轻笑:“无大碍,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有些许冷意的口气,让苏妤有些发寒,低垂着首没敢吭声。听得皇帝沉了一沉后说:“朕看看。”
  
  苏妤轻一讶,看向皇帝,皇帝往她膝盖上睇了一眼:“你的腿,朕看看。”
  
  这不是商量,她好像没有拒绝的资格,可是……
  
  眼前的九五之尊,让她犹豫不决地望了又望。
  
  皇帝也看着她,见她坐立不安的样子愈发明显,还不自觉地又往侧旁躲了一躲,笑说了句:“你过来。”
  
  “……”苏妤僵了一瞬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到他面前。
  
  她这般谨慎与恐惧交加的神色让他倏尔想起成婚不久的时候,他们尚过得和睦。那次……好像是她在他的书房里,无意中碰翻了他案头涮笔的瓷杯。污水倾了一桌子,浸过他刚刚写好的奏折。
  
  在他进屋的时候,她惊慌不已地回过头来,也是这样的神色,支吾了半天才说:“殿下,对不起……”
  
  那时苏家的势力尚还大着,他和她并未翻脸。他往桌上看了一眼,信步走过去抬手在她额上一拍,笑责道:“净找麻烦,亏得是明早才要用的折子。”
  
  同样的神色,但那件事如是发生在今天,她却绝不会是无措那么久后道一句“对不起”了,只会是规规矩矩地下拜,然后说:“陛下恕罪。”
  
  他瞧着她的神情,须臾,睇了胡床一眼:“坐。”
  
  分明是不许她坐远。
  
  苏妤的内心挣扎无比,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只好惴惴不安地依言坐下。这个远近刚好,贺兰子珩一笑,抬手拽起了她的裙摆。
  
  明显觉出她身子一栗。
  
  他淡扫了她一眼她便再不敢动,任由他撩起了她的裙子又挽起了中裤,露出已好得差不多、只还有些微微发青的膝头。
  
  他仔细查看后满意地笑了一笑:“还真是‘无大碍’了。”
  
  “……是。”苏妤应了一声,说着就要起身,他的手却及时地在她腕上一扣:“上次跟你说不用那么多规矩,你说你不敢失了规矩,正准备着向皇后见礼,朕现在告诉你——免了吧,不会有皇后了。”
  
  他等着她的反应,惊愕也好喜悦也罢,不管是怎样的反应他都接受。然后他要告诉她,后位会给她留着——即便知道她一时不会信,他也要先让她知道,之后再慢慢让她相信便是。
  
  却没想到,她竟然没有反应,没有任何一种他所设想过的反应。
  
  过了良久,他也等了良久,终于见她朱唇微启,缓缓说:“可是因为……纳吉不顺么?”
  
  他思忖一瞬,点头说:“算是吧。”
  
  苏妤又沉默了一阵子,沉默得他全然看不出她到底在想写什么。只得自顾自地解释下去:“一连三次纳吉礼,都是不吉。于情于理,这皇后朕封不得,所以……朕想着,倒正好可以把后位留给想给的人。”
  
  “章悦夫人么?”苏妤脱口而出之后噤了声,颌了颌首,笑意有些戚戚的,“其实……陛下何必在意纳吉的结果?那占卜……说到底也不意味着什么。臣妾嫁与陛下的时候,纳吉倒是顺利得很,之后……又如何?”
  
  虽则隐约知道窦绾日后也会对自己多有刁难,但在她心里,窦绾为后还是好过章悦夫人执掌凤印。毕竟,窦绾只是他明媒正娶的另一个女子,而章悦夫人……那曾经是她的随嫁媵妾。
  
  有朝一日要与章悦夫人|妻妾调换……她想也不敢想。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大是忐忑,自知虽是实情却有些逾越了。皇帝犹看着她,听言眉心一跳。
  
  之后……又如何?她说得如此的轻描淡写。
  
  之后的种种,都在那一日之后让今天的他悔恨不已,所以他拼尽全力也要在这一世扭转这一切。
  
   正文 布局   
  “朕知道你的意思。”皇帝平淡言道,“知道你看不惯章悦夫人。”
  
  苏妤心里惊意更甚了些。一直以来,章悦夫人都是他二人间提不得的话题。平日里是,在她梦里也是。她从前因为对章悦夫人表露不满而挨过罚吃过亏,且从她的梦里,她知道类似的事日后大抵还会有。
  
  可她实在按捺不住对章悦夫人的厌恶。
  
  默了一默,苏妤见皇帝也未再开口,才嗫嚅说:“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皇帝轻有一哂。
  
  他依稀记得她曾经多么倔强。这个“曾经”按现在算来不到两年,算上他重生前的日子也不过七八年。他记得那时她是以怎样的傲气对他说“区区一个媵妾,还不配臣妾对她见礼”,可他却不曾留意,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消磨掉了她这股傲气。
  
  继而……让她越来越怕自己,几乎每一句话都带着无可言述的恐惧。
  
  “阿妤。”他再度唤出了这个名字,问她,“如若朕不迎娶窦绾、亦不封章悦夫人为后,你……”
  
  他忽然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你愿不愿意做皇后?你会不会原谅朕?似乎哪句也不合适。
  
  抬眼,他看到苏妤直视着前方的目光冷得像覆了一层冬霜。
  
  她果然还是丝毫不肯接受、也丝毫不肯信他。他叫出那个小字,只让她戒备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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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左相大人求见。”宦官入殿禀道。
  
  他暗道了一声好快,便见苏妤站起了身,垂眸向他一福:“臣妾告退。”
  
  “慢着。”他也站起了身,却没再碰她,与她保持了一步远的距离说,“晚上朕去霁颜宫用膳。”
  
  “霁颜宫……”她下意识地便要出言拒绝,抬眸与平淡的他视线一对即刻噤了声,化作了一声低低的,“诺。”
  
  这大概是她如今惧怕他的唯一好处了,很多时候她不敢顶他,只得顺着他的心思来。见她如此,皇帝虽总是愧疚颇深,却也多多少少有半分的欣慰——如是她一味地顶他、执意不肯多见他,他就当真不知要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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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圣安。”左相窦宽进了殿,朝皇帝行了大礼。皇帝略有一笑命了免礼,窦宽今日显有不安之色,斟酌了半天才道,“臣方才听宫里来的中贵人说……纳吉之事……”
  
  他至此便语滞,皇帝坦坦荡荡地接口说:“是,纳吉结果是‘不吉’,朕不能封窦绾为后。”
  
  窦宽心下一沉。这事出得突然,他觉得女儿坐上后位已是毫无悬念的事情,六礼都已开始行了,谁知半截被挡在了纳吉上。一路上他都在揣摩皇帝的态度,希望皇帝看在窦家的份上能给他个余地,谁知刚一见面,皇帝就把话说得这么死,不能封窦绾为后。
  
  “陛下……”窦宽沉吟片刻,肃然一揖,道,“占卜之事,时有不准之时,您看……”
  
  “可朕已试了三次。”皇帝平淡地截断了他的话,话锋一转又笑说,“诚然,先前也知她与朕的八字是合的,朕也不知这纳吉为何就是占不出个‘吉’来。事已至此,朕若硬封她为后怕是不妥。不过朕也知道,朕若就此退了婚,她这辈子是嫁不了人了。”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悠悠地靠在了靠背上,“所以才暂未公诸于众,先请左相大人您来商讨一番。”
  
  “……谢陛下。”窦宽道了一声谢之后也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事太少见了,一次不吉之后再占,若出了“吉”也就无人再提先前的事,怎么偏生自己的女儿连占了三次都是不吉?踌躇再三,窦宽缓缓道,“若不然……陛下可否过些时日再择个时日……”
  
  皇帝微有一凛:“再占一次?”
  
  窦宽本是这个意思,但见皇帝分明的不满,只好把话咽了回去。皇帝也思忖了会儿,轻笑说:“倒也不是不行。但朕须得把话跟大人说明白了,如若还是‘不吉’,她无论如何也进不得宫了。”
  
  窦宽沉默不言,皇帝端详着他,不急不忙地抛出了自己的意思:“窦大人,朕倒是觉得还是不占为好。万一真还是不吉,朕于情于理不能允她进宫,她摊上‘不吉’之事也嫁不得人……朕又不能再把她强赐给谁,大人说呢?”
  
  端得是为窦绾考虑的口气。这话倒是也没错,一连三次都是不吉,谁也不敢保证第四次就能扭转,窦绾一揖:“是……”
  
  “所以……朕思量着……”皇帝微有一叹,“让她先进宫来,封个夫人。等过些时日,寻个合适的机会再封后。”
  
  “这……”窦宽有些犹豫。册嫔妃为后和直接迎娶皇后不一样,倒是能避开“纳吉”,但若论风光,也是差得多了。
  
  “大人如是不答应,便还照大人的意思办,再纳一次吉。”皇帝显得很是大度。
  
  窦宽简直觉得,这是这些年来最棘手的事情了。虽说不上是关乎身家性命,却是涉及女儿的终生、窦家的颜面。
  
  皇帝淡看着他,半点不急,给他足够的时间掂量,他心知自己方才的提议窦宽只能接受——若不接受也罢,第四次纳吉的结果如何他心中有数,到时候窦绾就决计进不了宫了。
  
  窦宽思量了很久也做不了决定,数度欲言又止。忽听得宦官禀道“陛下,吏部尚书叶阗煦求见”,窦宽背后一阵发冷。
  
  他抬眼觑向皇帝,皇帝平静地问他:“倒是正好,不然大人跟叶大人商量商量?”
  
  谁都知道叶家也盯着这个后位。
  
  不知为何,窦宽很有一种错觉,觉得眼前的皇帝简直是在看笑话。却又觉不会,他窦家不是苏家,没有表露苏璟那样的野心,封窦绾为后也是皇帝先提的,怎么会是等着看笑话?
  
  窦宽没开口,皇帝沉了口气道:“大人不妨先回去思量思量,不知叶大人有什么事。”
  
  窦宽听言踟蹰了一瞬,试探着揖道:“陛下……臣斗胆问一句,这纳吉的事……叶家……”
  
  “叶家不知道。”皇帝笑说,窦宽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听得皇帝又道,“不过章悦夫人知道。”
  
  窦宽脑中一懵。
  
  皇帝全做不明地扬声道:“传叶大人。”
  
  “陛下!”窦宽猛地一喝,见皇帝神色一凌方觉失礼,惶然跪拜下去,“陛下……臣……臣听陛下意思。”
  
  皇帝点了点头:“知道了。”遂又吩咐了一次,“传叶大人吧。”
  
  “陛下……”窦宽全没有告退的意思。这时候不能走,既然章悦夫人知道此事,这叶阗煦多半就是冲着这事来的。不吉,算得极充分的理由,让他进了殿,定要极力阻拦窦绾入宫了。
  
  窦宽咬了咬牙,本想着再过几日让朝中同僚多说说话,兴许还有斡旋余地,目下却是被逼得半刻都耽搁不得了,重重一叩首,问道:“陛下可否……先把旨下了?”
  
  “窦宽!”皇帝怒然一喝,大显不悦,“君无戏言。朕既然允了,这夫人的位子定然会给你女儿。”
  
  “臣明白……”窦宽再叩首道,“臣并非不信陛下,只是这位叶大人……毕竟章悦夫人她……”
  
  “哦……”皇帝方才露出恍悟之色,口气轻松地答应了,“徐幽,着礼部拟制,册窦氏正一品夫人位。”
  
  “谢陛下。”窦宽这才算放了心,好生捏了把汗,叩首告退。
  
  “朕不会亏了你女儿。”皇帝和缓道,“除了这后位给不得她,其他比照着皇后来。昏礼该怎么办怎么办,长秋宫也给她住。”
  
  眼下,这于窦宽来说算得意外之喜了。一丝不苟地再行了稽首大礼,退出殿去。
  
  成舒殿里,皇帝但笑不语地凝神抿了口茶,他许了窦绾长秋宫甚至是昏礼,却绝口未提凤印。没有皇后,两个夫人。一个住着长秋宫、一个执掌着凤印,想也知道这两家且得互不相让,绝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分出高下的。
  
  正好让后位先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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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阗煦入殿叩拜,连问安之语都还没来得及说出,皇帝便一壁批着奏章一壁发了话:“朕知道大人为什么来的。纳吉不顺,朕不会册她为后。”
  
  “陛下圣明。”叶阗煦心下一喜,俯身下拜,一字一顿地严肃道,“立后之事不可小觑,陛下理应谨慎。如此不吉的人,自是入不得宫的。”
  
  皇帝轻轻“哦?”了一身,抬眼淡睇着他:“大人觉得她连宫也入不得么?”
  
  叶阗煦心中惑然,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这么问,躬身道:“不知陛下觉得……”
  
  “朕倒是觉得不封后便是了,毕竟纳妾选妃本也没有纳吉之事。”皇帝站起身,悠然踱着步子道,“所以朕刚封了她做正一品夫人,先住着长秋宫,过些日子再提册后之事。”
  
   正文 应付   贺兰子珩踏进霁颜宫时,苏妤便在殿门口施了礼,俯身一拜,道了声:“陛下大安。”
  
  她每每这般行大礼的时候,贺兰子珩都有些不自在。旁的嫔妃平日里见他多半也不过是行个万福了事,偏她十次里有八|九次都是毫不懈怠的稽首大礼。
  
  恭敬无比的大礼,却还是如霜淡漠的神色。
  
  他伸手扶她,这次没给她躲避的机会,直接弯腰握上了她的手腕。苏妤低垂着首,又屈膝一福:“谢陛下。”
  
  他没有松手,拉着她一并入了殿,晚膳已备好了。他落了座,苏妤犹自立在他身侧,低眉不言。
  
  皇帝看了看她:“你……坐吧。”
  
  “陛下。”苏妤微有一笑,却是从容不迫地回了一句,“臣妾戴罪之身,岂敢跟陛下同席。”
  
  他神色一沉。
  
  是,她的话没错。她是因为戕害皇裔而不能为后,这样的罪名从六宫嫔御到满朝文武人尽皆知,她岂是仅仅被贬妻为妾,这两年来,她都还一直背负着罪名。
  
  在外人眼里,皇帝留她一条命就已经不错了;而她也清楚一直以来皇帝对她的厌恶,虽不知近来皇帝是个什么心思,但让她就这么和他同席用膳……她不敢冒这个险。
  
  皇帝凝视着她没有半分笑容的面颊须臾,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又道了一遍:“坐。”
  
  不由分说的口气。
  
  苏妤轻一抬眼帘,却又很快放下。并没有落座,而是带着按捺着这些日子以来的疑惑不解肃容静静道:“陛下,臣妾已形同弃妇。”
  
  陛下又何必在臣妾身上费心思?
  
  这半句话她到底没有说出来。
  
  “阿妤。”皇帝微有愠意地一声哑笑,“朕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用防心这么重。”抬头对上那双冷意分明的明眸,看到她眼底满是倔强和不信任。
  
  一时僵持,他沉吟了半晌,缓缓问她:“你觉得朕想干什么?”
  
  问得苏妤一滞。她虽有她的猜测,却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出来。皇帝站起身,抬手轻捏起她的下巴:“你听着,朕知道从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从今往后对你再无利用,再者,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现在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么?”
  
  苏妤心中一震,很快又是五味杂陈的滋味。他说得是,她目下对外面一无所知还是拜他所赐。苏家如何、父亲有什么打算,她几乎半点也打听不到。她就像一只折了翅的莺雀,被他锁在笼子里,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那他到底是图什么?
  
  对不住?他怎么会这么想?
  
  哑了一哑,她淡淡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从没有对不住臣妾的地方。”
  
  她说着面上沁出一缕笑意,凄迷中又有几分诡魅。看着她这般的笑容,他立刻知道了她想说什么。便见她羽睫微颤,声音冷淡得毫无感情地告诉他:“臣妾害了陛下的孩子,是臣妾对不住陛下才是。”
  
  这话从她口中亲口道出,就像是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是他一直以来不肯信她、咬定了是她害了那孩子。当年她明明喊过冤,他却带着苏家的恨和对她的偏见半个字也不肯信她、甚至连听也不愿听。
  
  如今,他愿意信她了,她却再不肯信他,宁可亲口认下当年的罪名。
  
  这听似柔弱却半分不示弱的推拒。有那么一瞬的晃神,他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个苏妤是不是在他死后哭得撕心裂肺、然后一死了之的苏妤。
  
  他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下心绪,松开捏着她下颌的手。苏妤心下一松,低了低头说:“陛下……用膳吧。”
  
  皇帝简直被她逼得哭笑不得,只觉非得跟她死扛到底不可,右手在她左肩上一按:“你今天就是说破了天,也得给朕坐下。”
  
  “……”到了这个份儿上,苏妤也难免有点哭笑不得。她觉得自己做得已经够油盐不进了,怎么皇帝也油盐不进起来?
  
  迟疑片刻,苏妤终是服了软,垂首朝他一福谢恩,敛身正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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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分外安静,谁也没再说话。皇帝不言就罢了,苏妤更是连眼都没怎么抬,第一筷子夹了个藕片到碗里,就再没动别的。
  
  直到她慢慢把那片藕吃完,皇帝瞧了一瞧,默不作声地又夹了一片藕片搁到她碗中。
  
  “陛下……”苏妤微有一怔,抬头看过去,皇帝却如全不知情似的继续吃自己的。
  
  苏妤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看了看碗里那片藕片,犹豫了一会儿,乖乖吃了起来。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法子,不吃不合适,谢恩太矫情。
  
  贝齿浅咬下去,有一声轻轻的脆响。皇帝抬眼觑着她,看她吃得慢条斯理,无声地笑起来——他突然发现,苏妤吃藕片的方式很有意思,她转着吃,把本来铺满了小洞的藕片咬了一圈,那些小洞就都成了豁口。
  
  她好像不是故意的,浑然不觉,自顾自地继续吃。
  
  她的最后一口藕片送进嘴里,那双筷子又往她碗里送了个酥炸金糕。
  
  “……”这气氛太奇怪了,一举一动都让苏妤心惊不已,又不便表露什么。不住地抬眼去偷瞧皇帝的神色,但她看皇帝的时候,皇帝一定没在看她。
  
  这样用膳的情况,莫说在二人翻脸后不曾有过,就是在他们处得和睦的时候也没有过。苏妤吃得战战兢兢,皇帝神情愈发平静。
  
  直到皇帝放下筷子,苏妤才松了口气,简直如蒙大赦。垂眸静静道:“陛下用完了?”
  
  “嗯。”皇帝低应了声,遂看向她,笑容有些许玩味之意,“你呢?吃饱了没?”
  
  “……”苏妤颌首,“是。”
  
  皇帝又问:“吃什么了?”
  
  苏妤陡然一恍。完全不知道,只觉得整顿饭都在心惊中吃下去,食而不知其味。
  
  皇帝端详着她的神色,笑意淡了两分:“就知道你心不在焉。”说着,没等她回话就站起了身,本犹豫着是不是该谢罪的苏妤也只好跟着站起来,随着他一同往外走去。皇帝随意道,“歇着吧,吃得那么少,吩咐折枝给你备个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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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息宫,叶景秋听完宫人的回禀猛然起了怒意。近来的种种都让她觉得怒不可遏,一边是纳吉不顺的窦绾照样要进宫,虽不是皇后,却是和她位子齐平的夫人;另一边,皇帝到底为什么突然对那个弃妇好了,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因为摸不透皇帝的心思,她甚至不敢擅动苏妤了。
  
  目下又听说,皇帝居然到霁颜宫用膳去了,还屏退了所有宫嫔。这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窦绾做不得皇后,皇帝便动了让那弃妇为后的心思么?即便让她坐后位也轮不到自己?
  
  压制怒气须臾,她凛然问身边的宦官:“父亲怎么说?”
  
  那宦官一揖:“叶大人说让您暂且忍下……窦氏不能即刻做皇后,日后还能不能做也就不一定遂陛下和窦家的心思了……”
  
  “忍!几年了本宫都在忍!”叶景秋愤然不已地怒道,“当年让本宫给她做媵妾的时候就要本宫忍,如今她倒不是正妻了,本宫却还坐不到那位子上!这也还罢了,眼看着窦氏当不了皇后,本宫还要接着忍!”
  
  “夫人……”宦官沉吟了一番,低声劝道,“依臣看,您还是得听叶大人的。不过……大人说让您忍着窦氏,可没说忍着苏氏,您不妨……”宦官略一停顿,续言道,“就先和窦氏示个好,把那碍眼的先除了再说?”
  
  叶景秋默然点头。其实听闻皇帝要封窦氏为后时,她就有这个想法。不管苏妤是否还值得她费工夫,这个曾经的正妻在宫里总是看着碍眼的。只不过在得知纳吉不顺后,她才又动了兴许自己仍能为后的心思,以致于在听闻窦氏仍要入宫、与自己位份齐平时极其不忿。
  
  但既然父亲要她忍,就只好忍了。趁着不能与窦氏为敌的时候先与她一起除了苏氏也好,尤其……现在皇帝对苏氏的态度还莫名其妙地转变了。
  
  不能留她,不管皇帝是怎样的心思也不能留她。相较于有个新皇后入宫,旧日的正妻东山再起只会更可怕。
  
  凝神思量着,叶景秋睇视着幽幽烛火浅笑起来:“窦绾,倒是个有福气的,做不得皇后还能住长秋宫、昏礼照办……可见她在陛下心里有些分量。”
  
  那宦官应了一声“是”,叶景秋笑意愈浓了:“本宫倒要看看,如是那弃妇敢对这原本的新皇后不敬,陛下会让她怎么死。”
  
  长秋宫,椒房殿。她要让那原本该属于苏妤的地方给苏妤最后的一击。
  
  大不敬,本就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宠妃兴许背得起,但她这个本就犯过戕害皇裔的大罪的弃妇可未必背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