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第1章 前世(一) 森冷的暗室,只开一扇小窗,雪夹杂着雨点从外头扑进来,落在铁床上,阮酥本已昏睡许久,却被迎面化掉的雪雨冻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玄夫人,我等奉旨前来取药了。” 布帘掀开,几个粗壮妇人手捧托盘走近,揭开阮酥身上盖的薄布。 那是怎样可怖的景象,莹白光润的皮肤,雪一般晃得人睁不开眼,可身体却残破不堪,骨肉可见,白与红撕咬,美丽与恐怖相交。 妇人取过小刀,在阮酥大腿皮肉尚算完好的地方拉划一圈,下狠劲剜去,为防咬舌,阮酥口被塞住,疼痛时只有身子在剧烈颤抖,那块血肉生生被取了下来,放入托盘中,妇人这才对她福身笑道。 “这白子血玉羹,再吃上十三副,皇后娘娘便能痊愈了,到时候,娘娘定会感激玄夫人的。” 阮酥动了动眼珠,木然看着窗外,似一具行尸。 阮酥本是丞相阮风亭的嫡长女,只因母亲怀孕时染了怪病,胎毒带累了她,一落地便浑身雪白,连身上的睫毛头发,一并也是白的,父亲疑是妖魔,故请来法师辨认,法师拈须沉吟。 “此为白子,未长先衰,乃不吉之兆。” 自此阮酥遭到阖府厌弃,母亲难承打击,未曾出得月子便抑郁而亡,阮风亭又娶得虎贲将军家的小姐做正妻,加上妾室,共为他生得二女一子,阮酥这嫡长女,便空有尊贵身份,实则不过一落魄小姐,过气主子,没人记得她冷暖。 只一人除外。 印墨寒是阮风亭三十门生里的一个,出身贫贱,只因才学过人,破格被阮风亭看中收为门生,坐在一群官宦世子中,布衣竹簪,格格不入,即便相貌清俊无匹,却从不被豪门贵族看在眼中。 当时阮酥常被下人克扣饮食,她自诩嫡女,强撑体面,从不向父亲告状,那一日饿得急了,阮酥趁没人溜进一间厢房,摸了个馒头便咬,却不知那是印默寒的房间。 印默寒发现了她,没有说一句话,默默从斗厨中端出一碗面饼放在她面前。 阮酥涨红了脸,不知所措,捏着馒头道。 “本、本小姐只是没尝过这等粗茶淡饭,有点好奇,绝对不是没有吃饱。” 印默寒微微一笑。 “嗯,小姐今后什么时候想尝,都可以来找我。” 阮酥愣了一愣,绞着自己的白发,有些犹疑。 “他们都说我是怪物,你、你不怕我吗?” 印墨寒墨玉般的眸看入阮酥眼中。 “你不是怪物,你是阮府最美的姑娘。“ 阮酥于是爱上印默寒,爱他不显山不露水,清清淡淡如一副墨画。她私自偷了继母许多首饰变卖,暗中供给印默寒用度,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也未曾后悔。 那时的她,真是蠢啊! 殊不知城府深沉如印默寒,即便没有她,也绝不会为这些小事犯愁,她却还以为自己给了他天大的恩惠。 是金子便会发光,印默寒始终不甘沉寂,半年后便考中状元,得到阮风亭赏识,那时阮酥便知,她没有看错人,她的情郎是一颗蒙尘明珠,总有石破惊天的一日。 自此她改了傲气,收起倔强,不惜一切要为他的仕途铺路。 阮酥用黑豆染了白发,她虽为白子,却生得绝色,水眸丹唇盈盈如画,加之肤如凝雪,染了黑发后,她逃出阮家一夜成名,相府再关不住她,于是她奔走名流,结识各方政要,竟讨得皇帝、太后欢心,为印默寒除去许多仕途障碍。 她甚至为他拒绝了五皇子的求婚,印默寒也不负所望,在皇帝欲赐婚清平郡主与他时,断然下跪,坚决求娶丞相嫡女阮酥。 印默寒以最隆重的礼仪迎她进门,许她一生一世白头携手。 起初,他待她真是不错的,她便也挖心掏肺为他,甚至助他斗倒了父亲支持的太子,扶他辅佐的五皇子坐上了龙位。 太子被诛,阮家祸及九族,那时她虽心有余悸,但到底对阮家存着恨意,只觉得太子无道,阮家无德,一切善恶到头终有报应,却没有想过父亲对她不起,于印默寒却有知遇之恩,他亲自监斩,是何等恩将仇报之人。 报应果然来得极快,阮家倒台,新君继位,印默寒取代阮风亭坐了相位,他来至她面前,补服上的仙鹤风姿卓绝,衬得他越发飘逸俊美,可说出来的话却让阮酥如坠冰窟。 “七公主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血,再拖几日,身子就要显出来了,所以皇上近日便会下旨赐婚。” 七载夫妻恩爱,一场黄粱美梦。 阮酥怔怔望着他,似乎不能听明白他的话。 印默寒清润的眸子锁住阮苏,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堂堂公主,怎能为人侧室?而酥儿你,一介罪臣之女,又七年皆无所出,自然不配再做本相正妻,这里有休书一封,你且去鸿胪寺,常伴佛前,吃斋赎罪吧!” 直至此刻,阮酥才想明白,七年来她每日服用的玉容膏,根本不是印默寒为治她满头白发所专程炮制的,而是会导致终身不孕的避子药。 他为这一天,早就埋下伏笔。 阮酥肝肠寸断,扯住印默寒袍子嘶声痛哭。 “为什么!印默寒,我阮酥为你呕心沥血,家破人亡,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一个家族失势,生而不祥,又毫无用处的弃子,怎比得过新君最疼爱的妹妹七公主? 印默寒于是浅浅一笑。 “你一个怪物,我怎会让你为我生下孩子?我的孩子,身上又岂能流着你阮家卑贱的血液?” 原以为情深义重,情有独钟,原是城府似海,心比蛇蝎。 阮酥仰天长笑,终究是自己有眼无珠,错看了人。 心如死灰的阮酥,果然依他所言,削去满头白发,堕入空门,日日敲钟念佛,她生得美貌,又失了庇护,多少狂徒浪子寻上门想要侮辱,皆被她施计赶走。 原只想清净过完余生,可印默寒偏偏不肯放过她,一年以后,他来到鸿胪寺。 “你一介罪妇之身,却在佛门招蜂引蝶,实在无德无耻,但念在夫妻一场,本相替你寻了个好归宿,一品内侍玄洛,位高权重,容色过人,如今他看上了你,你便嫁过去吧!” 阮酥不能置信地看着他,浑身都在颤抖。 “印默寒!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玄洛!他是个阉人!我堂堂阮府嫡出长女,岂能嫁给一介阉伶做对食!” 印默寒眯起眸子。 “阮府?哪里还有什么阮府?酥儿,别忘了,你们阮家,犯了谋逆之罪,已经满门遭屠,保你一命,算是本相对你七年相随的回报,你还要奢望什么?玄洛是当今太后心头之好,皇上要坐稳帝位,必须笼络于他,你能再次得享富贵,为何不心怀感恩?” 阮酥咬碎牙齿,血珠顺着唇瓣滴滴滚落。 “印默寒,你且记住今日所为,待我阮酥翻身之日,便是你遭殃之时。” 楔子 第2章 前世(二) 印墨寒一笑。 “是吗?我等着。” 阮酥被印默寒接入相府续发,看着白发渐渐垂肩,她心中一片怨毒。玄洛虽为内侍,却有一品封号,又得太后恩宠,实权在握。 阮酥至死也不明白,他一个不全之人,娶自己何用?或者,这只是印默寒故意折辱自己的方式罢了? 她没等到嫁进玄府,却先等来了两个故人。 第一个,是曾经的五皇子,如今的新君祁澈,在阮酥风头最盛时,他曾经向她求婚,被拒之后却又没事人般改娶了她的好友清平郡主,阮酥一直在想,她全心全力帮助他登上皇位,算是曾经并肩作战的朋友,可他如今眼睁睁看着印默寒这么对她,是不是还放不下那时的芥蒂。 可是她错了,错得彻底。 祁澈居高临下看着她,双目中只有鄙夷。 “阮酥,当初你巧言令色,夺去了父皇和皇奶奶的宠爱,而苦苦侍奉的清平,他们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论容貌,清平绝色倾城,论品性,清平淡薄如菊,论出身,清平乃忠烈之后,哪点比不上你这个生而无色的不祥之人? 可父皇却爱你谄媚能言,家世显赫,非要逼我求娶你,若不是默寒牺牲自己替我挡下这门亲事,你是不是还妄想今日会成为朕的皇后?” 阮酥古井无波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颤动。 “你说什么?印默寒娶我……是为了……为了帮你解围?” 她的声音都在抖,他当初力排众议,求娶于她,不是因为爱她,竟然是为给祁澈解围! 阮酥回神之际,已然贵为皇后的清平却站在她面前,凤冠华服,沉鱼落雁,满头青丝,如瀑如帘。 这个年幼丧父,寄养相府,唯一对她示好,她曾引为知己的女子,在她被印默寒休弃之后,一次也没来看过她,那时她便猛然明白过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这辈子,眼不清耳不明,一步错,步步错。 “阮酥,我恨你。” 清平如是说。 阮酥抬起头,唇边泛起一丝冷笑。 “如今你已贵为皇后,还有什么好恨的?“ “恨!我当然恨,你仗着自己娘家显赫嫁给默寒,你可知,在相府时,我与默寒便情投意合,心心相惜,根本容不下一丝你的位置,若不是五皇子相求,默寒他,本该是我的夫君!所以今时今日,你所遭受的一切,全是报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阮酥一直没能明白,印默寒为什么会这样对待自己,她以为他曾经是爱她的,即便最终抛弃她,也是因为他权欲熏心,心肠冷酷,却没想到,这场情爱里,她从一开始,就已经是全盘皆输。 “哈哈哈哈哈!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阮酥突然飞扑上前,张嘴撕咬下清平颈边一块皮肉。 那美若天仙的女子痛叫一声,立即有人上前将她押住,清平捂着脖子恨声道。 “贱人!你今日咬我一口,我便要让你用十倍百倍来偿!“ 清平果真言出必行,不过一日,印默寒便着人将阮酥押至暗室,扔在铁床之上,缚住手脚。 “清平她忽然生了怪病,巫医说,须得用白子的血肉熬汤,吃上一月方可痊愈。” 阮酥睚眦欲裂。 “你要生剐我?你这样做,玄洛知道吗?” 印默寒弯腰,捏住她的下巴。 “太后派玄洛前往冀州办事,三个月后方可回京,这期间,够你养伤了,再说,玄洛是个阉人,你以为,他真的会与你宽衣解带,洞房花烛?不过……是看上了你背后这身好皮子,想要收藏一幅绝艳的刺青罢了。“ 阮酥没有表情,时至今日,她的心中,早无半点血肉,只被恨意填满。 十七天,每一刀,她都默默记在心里。 十七天,每一秒,都度日如年,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全都想通了。 即便生不如死,身体被凌迟,尊严被践踏,她也要努力活下去。 然而妇人们才走没多久,两个畏畏缩缩的小丫头便摸了进来。 “姐姐,这白子是驸马为皇后娘娘准备的,我们偷剜她的肉,驸马知道了可怎么了得?” “蠢材!这是公主要吃,偷偷剜一块又如何?别忘了公主方才小产,那可是驸马的骨肉!” 阮酥瞪大双眼,狠命挣扎起来。 平日里前来的妇人,都是懂得医理的老手,割她血肉时,知道避开动脉,可这两个毛丫头显然不是。 “她在动呢!快点动手!别让人发现了!” 大腿上一凉,阮酥便知自己的动脉已被割断了,鲜血喷出,溅了两个丫头一身,两人几乎吓呆,尖叫一声,丢下刀慌忙逃去,阮酥却只觉体内的血液喷薄,她的生命在流逝…… 身体开始抽搐,意识渐渐剥离。 想她阮酥一生,也曾艳绝四座,名满京城,也曾备受荣宠,春光遍身,而如今,却像被屠的猪狗般,死在两个愚蠢卑贱的丫头手中。 好惨!好惨! 她的灵魂冲上云际,向天长啸“如有来生,我阮酥,情愿做那刀俎,绝不再为鱼肉!宁可我负人十倍,绝不让人再负我一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誓要把欺我害我的贱人屠戮殆尽!方可罢休!” 重生 第3章 含恨重生 阮酥躺在紫檀荷花秀榻上,外头传来丫鬟素樱的声音。 “大小姐,大小姐,你醒了没有?” 尘音灌耳,阮酥胸中那口闷气猛然通窍,身子一挺坐了起来。 依稀记得,自己横死之后,魂魄直撞云霄,到了一处空蒙之地,耳边回声在荡。 “阮氏阿酥,孽债未了,怨愤难平,上天堂无路,下地狱无门,魂魄不散不灭,故允汝再入轮回走此一世,了结宿怨。” 阮酥睁开双眼,入目是五彩绣帐,八角宫灯,花架上还摆着一盆开得正茂的黄水仙。 这场景……貌似是她未出嫁前的闺房? 是了,是了,这水仙折断了一枝,那是她十六岁那年,父亲外放南方带回府的礼物,同是礼物,大哥阮琦的是一套四联名家真迹,妹妹阮絮的是一柄镶宝嵌玉的面镜,她的却是父亲吩咐下人在路边买的一盆水仙,挑得草率,连花枝折了都没发现。 阮酥冷笑,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往枕下摸去,果然摸出一张当票。 “癸酉年,永兴当铺,盘珠九凤钗一支。” 父亲阮风亭不管她死活,续弦万氏待她又刻薄,生活拮据,只得将逢年过节要带的盘珠九凤钗当了三百两银子做补贴,因惦记着过年前要赎回,因此当票一直压在她枕头底下。 一切都不是梦!剜肉之痛还清楚地残留在意识里!她真的死而复生了,不仅如此,还回到了十年前! 水仙的折枝还未枯死,可见才送来不久,那么莫非…… 素樱推门进来,将铜盆往桌上一搁。 “小姐,起来梳洗吧!” 阮酥回头,慢慢瞟了她一眼。 “老夫人北上也有些日子了,你可听外头人说了,什么时候到?” 阮风亭的母亲梁太君,与告老还乡的丈夫两人本来一直在南方老宅居住,自去年阮老大人逝世后,阮风亭为尽孝道,便着人接母亲上京同住,自南到北足足走了半年,算算,便该是这几天。 素樱是万氏拨给阮酥的丫鬟,表面上虽然恭敬,但私下却只听万氏差遣,明里暗里不知让阮酥吃了多少哑巴亏。本来,她就没打算将这事告诉阮酥,没想到阮酥竟自己开口问了,便只得笑道。 “正要禀报小姐,老夫人一行其实已到了西大街,再有一盏茶功夫就能进府了。” 阮酥闻言,挑眉。 “哦?已经到了西大街,你现在才来禀报?” 阮家是氏族大家,按规矩,长辈远道而来,小辈必须要到府门前相迎,且初次见面,小姐们都该精心打扮才不失礼节,若不及早起来梳洗,根本是来不及的。 素樱笑得有些难看,提醒道。 “小姐,可是盘珠九凤钗……” 阮酥哪会听不出她的话外音,意思就是你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也好意思和别人一起出门迎客? 没记错的话,前世这几日阮酥恰好病了,万氏不让人请医用药,素樱就撺掇她把唯一像样的首饰交给自己去当,然后随意抓了两幅烂草药回来给她,余下的钱也没了踪影,想必已被素樱昧了。 阮酥怕没有头面遭人耻笑,只得称病不出席祖母的接风宴,结果给十分看中礼节的梁太君留下了糟糕的第一印象,从此一直不喜欢她。 阮酥似笑非笑。 “不打紧,你去外头折一支梅花来我戴。” 素樱愣了愣,答应着出去了,自以为阮酥没看到她眼底那一丝嘲讽。 阮酥将当票塞入袖袋,翻身下床,又从首饰盒里翻找了几样稍微值钱的头面,迅速转入侧榻塞进被褥之下。 等素樱捧着梅花进来,她已经穿戴完毕,坐在那里等素樱替她梳头。 素樱抬过铜镜放在阮酥面前,阮酥波澜不惊的双瞳突然猛地收紧,一把抓住镜子,颤手摸上发丝…… 镜中那个女子,雪肌花貌一如前世,只是垂肩的不是满头白发,而是缎子般黑亮柔顺的一头青丝。 阮酥咻地起身,抄起铜盆中的水使劲搓揉发端,那乌黑却仍旧一点未落。 她捧着秀发,激动难抑。 不是染的!不是染的!苍天怜我!叫我此生不再是怪物!不再受人白眼! 重生 第4章 天生白子 阮酥终究是赶在梁太君进府前到了,几个院子的路程,她却走得气喘吁吁,头晕眼花,可见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宴席,虽然治好了白发,身子骨比起前世却太不中用了。 阮酥的出现,让万氏与阮絮都大吃一惊,不由责备地看向素樱,吓得素樱低垂了头。 若按大小姐往常死要面子的性格,没有头面,是死活不肯来丢这个人的,她怎么知道她一觉醒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古古怪怪,捉摸不定。 不过阮风亭在旁,万氏怎么可能把不悦写在脸上,她立刻亲切地将阮酥拉至身旁,温声道。 “女儿啊!听说你这几日身上不大好,何必勉强过来呢?有为娘替你解释,老夫人也不会责备你的。“ 阮酥心中冷哼,面上却笑道。 “多谢母亲,我今天感觉好得多了。” 一旁的阮絮注意力却落在阮酥发髻之上,故作惊讶地道。 “姐姐,你怎么没戴那盘珠九凤钗?你莫不是忘了,那是我们姐妹俩十岁生日时,老夫人差人从南方专程送来的生辰礼物,今天头一次见老夫人,你怎么能不戴呢?” 阮酥装出紧张的样子,紧抿着唇目光闪躲。 阮絮心中了然,嘲讽一笑,抱着鎏金手炉不再说话。 阮风亭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女儿,见她戴了枝梅花就出来,打扮得比府上的丫鬟还不如,心中越发火大,硬声道。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不站到后面去!省得丢我的脸!” 阮酥掩去目中冷意,依言退后,唇边挂上一丝讽笑。 转眼间梁太君的轿子便进了东门,众人迎上来磕头请安,梁老夫人陪房冯奶奶掀起轿帘,阮风亭夫妇忙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扶着母亲梁氏下轿。 “母亲一路辛苦了。” 跟在老夫人后头的,是一顶粉红绣轿,两个丫鬟自轿中搀出位十六七岁的少女来,梁太君伸手拉过那女孩,指着她笑吟吟地对众人道。 “这是清平,听说我来京城,她便从宫里出来了,以后就住在咱们府里,说起来,她也是我的侄外孙女,和我们府里的小姐,要一般对待。” 清平郡主,淮阳王祁琮的独生女儿,因祁琮夫妻早逝,太后可怜她,便接进宫中教养,她的祖母与梁太君乃是一乃同胞的姐妹,因此梁太君一进京,她便投奔了来。 众人久闻这位郡主,素有皇族第一美人之称,便都凝目去看。 但见那郡主着八答晕春锦长裙,披着金丝织锦斗篷,斜云发髻垂流苏,檀口微合榴齿香,行动时风摆杨柳,娴静处玉颜生春,羞答答娇怯怯,似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犹比瑶池仙子还美上三分。 众人一时都看得伸头够脑,瞠目结舌,只有阮酥腰背挺直,一双眼睛清明冷冽,寒光湛湛。 清平很快捕捉到这双眸,回望过去,见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穿着樱红绸裳,柳腰莲面,菱唇杏眼,尤其让人惊叹的是那皮肤,胜似白雪,皎若明珠,竟也是个不比自己差的绝色美人。 两人目光相触,那少女突然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清平呆了呆,或许是那少女笑容十分古怪,又或许是出于对美丽女子的本能忌惮,她心生不快,却依旧含笑向对方点了个头。 万氏上前拉住清平的手,赞道。 “好个绝色美人儿,倒有些像老夫人年轻时的模样,把我们家的女儿全比下去喽!” 老夫人闻言,便往人堆里看去。 “我知道琦儿是在柳州求学,两个孙女又在哪里?” 万氏忙招手让阮酥、阮絮上前拜见祖母。 阮絮也是如花似玉的上等美人,只是比起阮酥,到底差了一层,老夫人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阮酥身上,露出怜爱之色。 万氏见状,忙道。 “这是酥儿,可怜从娘胎里就带了毛病出来,一直身子不好,大夫说此生恐怕不能生养了,媳妇只好天天吃斋念佛,盼着菩萨垂怜,保佑她把这胎毒除尽。” 阮酥慢慢垂了头,心中冷笑。 她固然带着胎毒,但如果好好调理,怎么会十六年还是个病秧子,明显是万氏一直不肯好好给她请大夫,延误成这样的,若真如万氏所言,她此生不能生养,那么意味着想找一门合心的亲事基本是奢望,果然是用心良苦。 老夫人果然诧异,怜爱转瞬即逝。 “她就是那白子?” 阮酥微惊,没想到自己虽摆脱了白发,却依然没有摆脱白子这不吉利的身份。 万氏假意慌张道。 “不过是出生的日子不好,又生得苍白了些,那些灾星祸水的话,当不得真。” 老夫人点点头,目光扫过阮酥头上戴的梅花,微有不悦,却到底没说什么,扶着万氏的手往主屋走去。 重生 第5章 整治恶仆 内厅之中,万氏夫妇扶梁太君坐定,又让家中小辈上来一一请过安,大家便坐在一起叙些家常。 清平郡主是个很有眼色的人,她一眼就看出梁太君才是阮家的权利中心人物,自己要在阮家住得舒坦,必须要讨这个老人的欢心,所以虽是第一次见梁太君,她就主动站在老夫人身边,轻轻替她垂肩,倒显得比阮酥、阮絮两个亲孙女关系更进一层。 老夫人喝过媳妇敬的茶,含笑问大家。 “前些日子,暹罗国上供的紫茶倒很特别,我让人送了些来,你们都喝了吗?“ 阮絮本来就不满祖母身边的位置被清平郡主占了,这下见问,忙上前伏在老夫人膝盖上,仰头奉承。 “絮儿长这么大,也算喝过些好茶,但都比不上老夫人您给的紫茶,老夫人的东西,当真是什么都好!” 阮絮嘴甜如蜜,果然引得老夫人笑起来,然她余光瞥见压着椅子角坐在一旁,默默无语的阮酥,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便问她。 “你呢?酥儿?你喜欢吗?” 突然被点名,阮酥好似吓了一跳,绞着帕子勉强笑道。 “老夫人的紫茶又香又甜,我很喜欢。“ 此话一出,众人都变了脸色,梁太君收起笑容。 “又香又甜?紫茶无香,清苦回甘,略有酸味,怎么会是又香又甜?” “这、这……“ 阮酥似乎很紧张,结结巴巴不能解释,梁太君心下便明白了几分,目光不由瞥向万氏。 万氏做贼心虚,连忙先发制人,沉下脸喝骂阮酥身后的素樱。 “素樱!这是怎么回事!那紫茶每个主子都有一包,是我让刘妈妈亲自送过去的,大小姐怎么会没喝到,是不是你昧下了?” 素樱当然知道此时必须站出来给夫人顶缸,连忙跪下。 “奴婢不敢!只是……只是这几天小姐生病,没要茶喝,我、我就一时给忘了。” 万氏颜色稍霁,悄悄打量梁太君神色。 “你这奴才!做事也太不上心了!如果再有下次,定不饶你!” 阮酥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主一仆演这出双簧,觉得也该是时候上场往灶膛里填一把柴的了,于是起身过去扶起素樱,顺着万氏的话道。 “不是什么大事,老夫人这次就饶了素樱吧!” 一面求情,一面踩住素樱身后的一张纸,故意往自己裙下移去,却被阮絮看在眼中,似拿住了把柄般双目一亮。 “姐姐藏什么呢?” 几个眼尖的丫头小声道。 “好像是张当票,方才素樱跪下时,从她身上落下来的……” “当票?” 梁太君与阮风亭对望一眼,皆十分诧异,他们这种氏族大家,从来只有往里买东西,还没有当东西的先例!这其中必定有鬼! 梁太君沉着脸,吩咐身边的冯妈妈。 “拿过来我瞧!” 冯妈妈走到阮酥身边,笑着行了个礼。 “还请小姐让让。” 阮酥心中发笑,面上却十分同情悲悯地望了素樱一眼。 梁太君一看,果然怒海滔天。 “好个狗胆包天的贼奴婢!竟敢偷主子的东西去当!这样纵容下去,什么事做不出来!去给我搜搜,一定还有贼赃!” 素樱一听,这才知道事情不妙,连哭带嚎。 “老夫人明鉴!那盘珠九凤钗,是、是大小姐让我当的!大小姐!大小姐你说句话啊!那钗明明是你让我当的!” 阮酥抖着嘴唇,一脸不能置信。 “素樱!你纵然害怕当罪,也不该如此信口雌黄,我一个闺阁千金,又不缺钱花,好端端的当首饰做什么?更何况那还是老夫人赠的钗!枉我还想为你隐瞒,这是我纵了你!也害了你啊!” “小姐你在胡说什么!明明是你没钱看病!让我当了钗子给你抓药的!你怎么能不认呢?” “住嘴!” 万氏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的陪房钱妈妈赶紧上去一巴掌抽得素樱歪倒,厉声骂道。 “你这贼贱人疯魔了吗?胡说八道些什么!偷盗小姐东西,还敢攀咬小姐,还不乖乖等候发落,也少受些苦!” 素樱倒也不蠢,听懂了钱婆子最后那句话,分明是要她抵罪了,只得捂脸痛哭。 正在拉扯,搜屋的婆子们捧着赃物回来了,将一些细碎首饰和三百两银子呈到梁太君面前。 “老夫人,这些都是在这贱婢褥子下面搜出来的,看来平日里偷了小姐不少东西呢!” 素樱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发疯般哭叫起来。 “我是冤枉的啊!除了那盘珠九凤钗,我什么也没拿过!我是冤枉的!” 她猛地悟了些什么,突然一路膝行至阮酥面前,磕头不止。 “小姐!小姐!你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阮酥垂眸看她,目光漠然,抬头却是一副痛心疾首模样,拭泪道。 “素樱,你做出这样的事,我也要担管教不严之罪,哪里还有脸面替你求情?” 被阮酥这话断了后路,万氏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现在也只得住了嘴,铁青着脸发落素樱。 “将这贱婢拖出去打一百大板,拉到集市上发卖了。” 眼见素樱被拖了下去,阮风亭也深锁着眉头,有些责怪地对万氏道。 “我们堂堂丞相府,竟出了这等贼婢,夫人平日也太疏忽了。” 说着,他向万氏使了个眼色,万氏连忙起身,主动向梁太君告罪。 “老夫人,都是媳妇近几年身子差了,心神不济,让这些下贱之人钻了空子,委屈大小姐了。” 阮絮连忙帮着道。 “是啊,老夫人,都是这些下人奸猾,看着母亲身体不好,没心力处处周全,他们就开始作怪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施展苦肉计,梁太君阴沉的神色这才稍稍舒展。 “既是如此,也不能全怪你娘……” 阮酥见此事就要如此落幕,当然不甘,一脸关心地对万氏道。 “这几年母亲过于辛苦劳神了,唉,其实这些小事,家里几个姨娘也该主动为母亲分担些才是……” 见梁太君似乎有些动摇,万氏面色一变,她岂肯把手中的权力分出去!忙道。 “这倒不必了,曹姨娘有了身孕,周姨娘也是个多病多灾的,都不好操劳,还是媳妇担待着吧!” 她深深看了阮酥一眼,见这丫头一脸诚挚,似乎看不出不妥,但又好像有些不对。 “这事就这么算了,但是酥儿身边少了一个人,必定还给她补上才行……” 万氏闻言,正要安排自己身边的丫头过去,梁太君已经开口。 “知秋,你以后就跟着小姐。” “是。” 梁太君身后绕出个落落大方,标致水灵的大丫头来,含笑对阮酥福了一福。 “奴婢知秋,见过小姐。” 阮酥连忙起身相搀,微笑道。 “酥儿谢老夫人赏赐。” 重生 第6章 见风使舵 众人告退之后,冯妈妈走近梁太君身边,贴着她耳傍回话。 “老夫人,老奴方才带人搜大小姐的屋子,外头看着虽然体面,但却只是个壳子,她屋里连穿得出门的衣裳也没有几身,更别说体己私房之类,可谓是一穷二白。” 梁太君眉头紧皱,一拍桌子。 “不像话!这万堇如也做得太过分了!虽然酥儿不是她亲生,又是个晦气的白子,但好歹是我阮家血脉,嫡出长女!她这么苛待,传出去,老爷的名声、阮家的脸面还要不要?她以为有了那个素樱顶缸,就当我老糊涂看不出来?” 冯妈妈见她发怒,连忙陪笑。 “究竟是夫人苛待还是下人弄鬼,这倒也难说,可要悄悄传夫人过来问问?毕竟今个儿老夫人和媳妇儿才见,大张旗鼓的问罪到底不好。“ 一席话倒是提点了梁太君,她凝眉想了想。 “你说得有理,家和万事兴,她毕竟在阮家当了这么多年家,总要给她几分薄面,这件事先按下罢,你传我的话,今后小姐们包括清平郡主的月例,一律从我这边拨给,另外,再把我们从南边带来的布匹找几匹给三位小姐做衣裳,先敲打夫人一下,若她还不知收敛,再做打算。” 白天这么一闹,当天夜里,万氏便命陪房钱妈妈赎了盘珠九凤钗来给阮酥,那钱妈妈笑得满脸堆褶子,递上一包银子。 “这是大小姐这个月的月例钱,管家老糊涂了,竟忘了给小姐送来。” 阮酥接过钗,轻飘飘瞟了银子一眼,没有去拿。 “多谢妈妈,只不过,月例钱方才老夫人已经派人送来了,我岂敢贪心,所以这一份,还请妈妈拿回去吧!” 钱妈妈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去了,阮酥便随手将钗递给知秋保管,有了素樱的前车之鉴,知秋哪敢怠慢,连忙用丝帕裹了,小心地收在镜匣中。 掌灯时分,阮酥才要睡下,知秋便捧了一个盒子进来。 “小姐,清平郡主差人送了见面礼过来。” 阮酥唇边浮上一丝凉凉的笑意。 终于来了! 打开盒子,只见一对晶莹剔透的琥珀耳环躺在红色丝绒之中,里头碎金点点,如梦似幻。 “好玲珑可爱的琥珀!”  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知秋,也不由赞道。 “听说送给二小姐的也是一对耳环,也很珍贵,只是远没有小姐这对那么精巧特别。” 阮酥沉默了,从盒中挑起一只,仔细打量,而后随意丢回盒中。 “知秋,这耳环就赏给你吧,明天你让人把这盆水仙抬去回赠给她便是。” “小姐?” 知秋又惊又喜,带着几分不确定。 “可是小姐,这耳环不仅贵重,还是郡主送的见面礼啊!您若戴上,也算是对郡主示好了。” 示好?血海深仇,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我为什么还要向她示好? 祁清平为人当真滴水不漏,前世,她并没有因为自己在家中处境艰难而刻意冷淡,而是送了对与二妹一样的玉耳环,就这一视同仁的举动,还让她感动了许久,认为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却没想到,这不过是因为她一贯小心谨慎,局势没摸清之前,不会轻易站队罢了。 如今,她送自己的礼物压过了阮絮,这就说明,在白天那场交锋中,她已经看出了端倪,认为自己才是那可结交之人。 然而她错了,死过一回的阮酥根本就不会领这份人情。 这耳环赏给知秋,一来可以不让她看着生厌,二来,正好帮她笼络人心,毕竟像她这么穷,却还对下人如此大方的主子,可不多见,看知秋喜欢的样子,就知道效果如何了。 重生 第7章 佛主托梦 过了几日,阮酥的新衣裳终于做好了,虽然按梁太君的吩咐,包括清平郡主在内,每位小姐都是春夏秋冬各一套,但因为南边带来的布料有限,所以款式颜色都不一样,阮酥不出所料,得到的果然是另外两人选过之后剩下的。 阮酥摩挲着那些依然华美的衣服,眸子晦暗莫测,知秋在她耳傍小声抱怨。 “清平郡主是客居,让她先挑选,这无话可说,可按理,大小姐是长女,怎么也该比二小姐先选才对……” 阮酥笑笑。 “我是姐姐,理应让妹妹先选才对,何必计较这些。“ 知秋,她还不能完全信任,在她面前,她还不能流露出任何情绪,谁知道一个转身,她会不会将自己的一举一动汇报给老夫人知道,这样,她之前所做的功夫就全部白费了。 “小姐真是大度!啊!对了,我方才听说,因昨晚老爷被圣上宣召入宫,至今未归,也没个消息,老夫人担心得紧,要全家上下一起去祠堂诵经祈福呢!可为何也没人来知会小姐一声。” 阮酥牵了牵嘴角。 祈福吗? 前世也是如此,梁太君怕她这不祥之人冲撞了神仙,所以唯独没有叫她,看来这丧门星的身份一日不消除,自己是注定得不到老夫人垂怜的。 “知秋,你去帮我准备一叠白钱,再扎个纸人,要有垂须,脸上点着麻子的。” 知秋一惊,有些犯难,小心提醒。 “小姐,您要白钱做什么?要知道,老夫人,老爷夫人都健在,您若是无故烧纸,可是犯忌讳的,让有心生是非的人看见,却是不好。” 阮酥但笑不语。 “让你去,你就去,其余不必多问,我自有计较。” 一切就绪,阮酥悠哉地吃过午饭,喝了药,又翻了几页书,看看日头,这才起身。 “走吧,抬着纸钱,我们去夫人住的梨香院。” 此时众人已陪着梁太君诵了一早上的经,都回到了各自的住所,阮酥带着知秋,走到梨香院门口的假山旁,将那些扎好的纸人、白钱全部摆放整齐,便命知秋焚烧。 知秋哪有这个胆子,依旧劝道。 “小姐……这,不好吧,你若一定要烧,我们在听雪斋悄悄烧了便完事,何苦非要到夫人门前来烧,这岂不是触夫人霉头么?” 见她不敢,阮酥亲自抢过火石,噼啪一擦,引燃纸钱,顿时烟气升腾,梨香院里的奴才看见烟火,以为走水,纷纷抬着水桶出来抢救,却没想到是阮酥在哪里烧纸,都是一愣,只有钱妈妈眼前一亮,一拍大腿。 “哎哟!作死呢这是!大小姐你好端端的在夫人门前烧纸,岂不是要咒夫人早死?奴婢不敢说您不是,只得去请老夫人、夫人来评理了!” 阮酥见状,一拂衣袖,命知秋拿了随身靠垫,铺在假山石上,自己坐下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果然不出片刻,梁太君在冯妈妈和清平郡主的搀扶下,杵着龙头拐杖匆匆赶了来,这下万氏才和阮絮两人从梨香院里出来,板着张脸不说话。 梁太君一见那火盆,还有半截没有全烧尽的纸人,果然大怒,龙头拐杖指着阮酥骂道。 “你弄这些鬼名堂是想做什么!难道不知你爹如今尚在宫中,消息全无?你这样咒他!还有点为人子女的孝道吗?” 阮酥早在梁太君来时便已起身,做出一副楚楚可怜不知所措的模样来,擦着泪道。 “老夫人误会了,这世上哪有女儿会诅咒自己父亲的,孙女这样做,亦全是为了父亲啊!” 见众人一脸不解,阮酥及时道。 “是这样的,昨夜佛祖托梦给孙女,说是近日父亲遭小人陷害,会身陷危机之中,酥儿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在梦里便给佛祖磕了一百个响头,磕得额上流血,佛祖方才叹了口气道‘念你一片孝心,也罢,便告诉你破解之法,你醒来后寻着正午阳光最烈之时,到家里东上阁北边的假山边,化七叠白钱,一个小人像,便可破解,记住,那小人满脸麻子,你做纸人时,须点上去方才管用。” 重生 第8章 化煞解困 万氏紧皱眉头,显然这套说法糊弄不了她。 钱妈妈一看主子表情,便跪地趴伏在梁太君脚下,瞬间已是涕泪覆面。 见梁太君眉头皱起,冯妈妈立马厉声喝住: “你这是做什么?” 钱妈妈抹了一把眼泪,身体抖如筛糠,又伏地跪了一跪。 “老夫人快救救我家大小姐啊,都说佛主普度众生,老奴却从未听说托梦烧纸人化解的,大小姐行径古怪,恐怕托梦并非佛主,她身体一向不好,最易沾染不干净的狐妖鬼怪,被他们利用就糟了……” 一席话,非但把阮酥的行为全盘否定,同时更是明里暗里向老夫人强调她的不详身份。 阮酥心中冷笑,却还是做出一副柔弱可怜的姿态扑通在地上跪倒,身体虽在颤抖,声音却十分坚定。 “老夫人,佛主昨日托梦还道只要孙女照他老人家的话办,未时三刻父亲便能回来。”她看了看被万氏丫鬟强抢走的纸人,面露焦急。 “为了父亲,老夫人能否允孙女先把纸人烧完?” 说完,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伏地不起。吓傻了了知秋总算也回过神来,大抵也意识到和新主子的一损共损一荣俱荣,扑腾一下也跪在地上。 “求老夫人让大小姐烧完吧。大小姐对老爷可谓一片孝心,早上醒来奴婢便见她一脸煞白,却不顾身体不妥,差奴婢去采买白纸等物事,这不,连药也没有吃,就赶过来为老爷破灾解难了……” 闻言,阮酥有些意外,而知秋毕竟是梁太君身边的人,她若有所思地在阮酥跪伏的身体看了一看,语气稍稍放缓。 “如此,酥丫头你就继续吧。不过,若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话里的警告意味却显而易见。 毕竟事情还没个结果,自己的孙女她能随意处置,佛主神仙什么的却断断不敢妄言的。 阮酥乖巧地道了声谢,便在知秋的搀扶下,盈盈从地上站起,这一起身一回转,动作如娇花照水,霎是动人。 万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黑着脸和阮絮站在一边,冷眼看着阮酥的动作。 说来也怪,先前还是明晃晃的大太阳,在阮酥烧完纸人跪地祈祷的瞬间,忽来一阵狂风,众人忙以袖掩面,待放下衣袖只见日头昏落,正是大好的晴天霎时却变成了一副昏沉的日暮情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话也不敢说,就连梁太君也变了颜色。万氏和钱妈妈交换了一下眼神,眼看沙漏便要逼近未时三刻,阮风亭的身影还不见半缕,面上隐隐闪过一丝得意,却还是做出一副哀大于心的姿态,撺掇梁太君拿下阮酥。 “老夫人,什么佛主显灵,儿媳看分明是大小姐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被魔魇了。来人呐,还不快把大小姐送到屋里,钱妈妈,你赶紧去道观请个师傅,为咱们的大小姐看看!哎,咱们可怜的大小姐,身体不见好,又碰上那些东西,你说这该怎么办啊……” 这番唱念俱佳,一下子就落实了朊酥的错处,再者,未出阁的姑娘被传出鬼魔上身,完全就断了后路,她这招完全是杀人不见血。 知秋吓得浑身发抖,然而见阮酥不但不躲,依旧气定神闲不急不动,那要倒戈的念头便生生压下,咬牙便挡在她前面,哭道。 “老夫人,大小姐对老爷可是一片孝心啊,请老夫人明鉴!” 见状,梁太君微讶,这知秋在她身边跟了三年,虽不是最机灵的,却也不是个软绵好拿捏的性子,不过跟了阮酥几日,竟然就被这丫头收服了,想起她先前在阮府中的处境,目光莫测。 万氏生怕梁太君有什么变故,厉声招呼婆子们把阮酥拉下去,知秋心下一沉,护阮酥更加卖力,她这一闹,竟让几个婆子有些难以近身,犹在惊魂不定时,忽听二门外清脆的一嗓。  “老爷回来啦!” 未时三刻一分不多,一秒未少。 万氏与钱妈妈俱是一震,梁太君更是喜不自禁,撇开清平和冯妈妈走上前,见到儿子,声音中已掩不住激动。 “儿啊,你总算回来了。昨日一夜未归,究竟发生了何事?” “母亲。”阮风亭见过梁太君,面上郁色未消。 “有个吏部侍郎,一脸麻子的,竟敢弹劾于我,皇上审了一夜,结果他偷鸡不成蚀把米,竟让太子查出他曾经私污朝廷发往江南的赈灾粮款,真是活该!” 此言一出,众人大震,纷纷看向仍就跪地的软酥,面露惊愕。 见梁太君若有所思,阮风亭不明所以,抬眼奇道。 “母亲,怎么……” 梁太君轻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身边的万氏,见她虽也惊愕,然而面上更多的却是不甘和愤怒。再看向自阮风亭出现后便一言不发的阮酥,暗道如果真是不详之人,为何佛祖不托梦给别人,单单托梦给她呢? 这样想着,她亲自走到阮酥跟前,把她从地上扶起。 “儿啊,你这次平安回来,酥儿可是立了大功!” 重生 第9章 地位微妙 一时之间,阮酥的地位变得微妙。 平日里只会先让阮絮先挑拣的东西,不知不觉她这里都会暗暗留下一份最好的;府中下人们对她的态度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巴结奉承不在少数;而老太君那边,阮酥只说要弄个小厨房,她便亲自在自己的厨子中拨了一个到她的院中……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作为阮酥身边唯一的丫鬟,知秋的身价也水涨船高。若说前日里对阮酥还带着三分试探的话,这下,已如吃了定心丸,一心一意只安心为阮酥办事。 她的这些变化,阮酥自然看在眼里。 而阮风亭也第一次对这个女儿上了心,看她身边伺候的人少,本欲从府中调拨几个得力的到她那里,却被梁太君阻止了,干脆让管家到牙婆子处采买了几个丫鬟,任阮酥挑拣。 而冬桃便是其中之一。 阮酥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便暗暗心惊。 前世,这个圆圆脸性格木讷的丫头本是梁太君身边的人,她第一次出现,应该是来年的春祭上,阮府女眷路遇她卖身葬父,梁太君心善,便掏银子买下了她。 然而除了老实乖巧,相貌平平,这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别无长处,渐渐被人遗忘。直到好几年后阮府女眷外出遭遇山贼突袭,冬桃一人杀出重围,救出梁太君,大家才明白这个不起眼的姑娘居然低调隐藏了一身好武艺,可是,自那次之后,她似乎就消失了…… 虽然直觉里面定有隐情,但阮酥还是想也没想还是把她收归己用。众人只道大小姐看上她的单纯无心,并未在意,然而阮酥心中却如石起千层浪。 ——冬桃的提前出现,是不是意味着重生后的一切也在渐渐脱离前世的既定轨道,变得扑所迷离起来? 转眼,便在一场瑞雪后迎来了腊月。 腊月时节,远在柳州求学的阮琦便会归家,各地的帐房也齐聚阮府交账,而府中众人更是为即将来临的除夕一团忙碌…… 就连万氏也为准备各府的拜帖与新年礼物,忙得脚不沾地。清平心高气傲,处处想压人一等,博得头筹,眼下也颇为卖力,渐渐显露了她缜密的思维与大局的考量,深得梁太君心;阮絮也不甘落后,换在往年只会着急置办自己的新衣首饰,力图在新年宫宴中艳压群芳,如今也一反常态地帮着万氏打下手,处处和清平作对。 搞到最后,整个府里最清闲的反倒变成了阮酥。 阮酥倒是乐得清净,知秋却老大不高兴。 “大小姐明明已经……怎么老太太、老爷还这样?小姐,咱们要不要主动去老太太面前多走动走动?” “多走动走动,然后顺便要个差事?” 知秋见朊酥从座上站起,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窗前立地瓷瓶中的一枝梅花,竟一个轻飘飘的回眸就让这一副静态的景致鲜活明艳起来,红衣乌发,梅间花蕊绽放,好一副美人图。 她尤在怔愣,阮酥已经收回了视线,看向了窗外。 虽然自己暂时洗去了不详身份,然而自小被万氏当成野草一般对待,阮酥明白,梁太君就算有了另眼相看之心,有心栽培,却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拿着全府的命运开玩笑。 毕竟,一个不得宠的嫡女,别说在权贵间长袖善舞、进退有度,就连礼术能否周全、妥当都是疑问。 “帮我准备一张三尺长、一尺宽的素锦,还有各色丝线,不用上品。” 知秋一愣,这些材料一听便是要刺绣,然而偏又不用上品……她内心涌出无数多个疑问,然而见朊酥表情淡淡,联想到上次匪夷所思的纸人事件,便自动把它理解为大小姐的一步棋路,只去准备不表。 前世阮酥因为在相府备受冷落,银钱受困,不得不变卖家当首饰不说,还私下在外接绣活维持生计,这也锻炼了她一手好针线。 知秋未料到自己的新主子有这样一手,竟比老太太身边最擅绣的浅梅还好。那些边角的花儿果儿,被那串彩的线儿一带,竟活灵活现起来,而各种针线绣发更是收放自如,变幻有度,打籽绣、平绣、飘绣……被那巧手儿一针一线串连上去,霎是动人…… 特别是中间神色安然,一脸喜庆慈祥的寿星……知秋觉得越看越爱,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它的妙。 “小姐,你真厉害!老太太的寿辰正好是正月过后,她老人家收到一定会十分喜欢的!” 阮酥轻轻一笑,用牙齿咬断绣线,却在最后落手间一不注意便被插在外侧的锥尖割到了右手背,随着她动作一滑,便连皮带肉撕拉出一个半寸来长的血口,虽未见血,那样子却分外瘆人。 “啊——小姐,你的手!” 知秋吓得说话都不利索,这贵族女子最稀罕自己的容颜,别留疤了才好。忙不迭下去给阮酥找药,见呆站在门外的冬梅便气不打一处来。 “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找郎中来!” 冬梅愣了一秒,正要动作,却被阮酥叫住。 “不用去了。” “小姐?” “不碍事。” 见朊酥接过药自顾自包扎,那动作竟说不上的熟稔,知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然而转念一想以前她在府中的际遇,便了然回味,而触到阮酥坚决的眼神,那欲言的话语便又咽了下去。 这比起前世的生剐之痛又算了得什么呢? 重生 第10章 百衣千线 第二日,阮酥去给梁太君请安的时候便让她瞧见了那包得马虎的伤口。 “酥丫头,你那手是怎么回事?” 阮酥正要回答,旁边的知秋已是心疼地抢道。 “老夫人,您快劝劝我家小姐,大晚上费眼睛刺绣伤到手,去请郎中也只说是小伤,好歹离您的寿辰还有……” 说到这里,知秋才觉失言,立马止住,梁太君已是抓住了她话中的重点。 “我的寿辰?难道酥丫头是为准备给我的东西才伤到手?” 阮酥脸微红。 “左右也是闲着,也怪孙女手笨……这才……” 梁太君却是来了兴趣。 她有诰命在身,往年不在京中也罢了,这次回来再次在权贵显赫中露面自然颇为微妙。这几日把关相府送出的礼物就让她颇费心力,特别是宫中那几位贵人,万氏把礼单几次给她过目,虽都有板有眼,然而梁太君就是不满意,具体要挑出什么问题来,却又无从破解,搞得万氏背地里骂她故意给自己难堪。清平也仗着自己在宫中生活的过往建议一二,却见梁太君都不表态,最后也悻悻而去。 一件件事都让人不省心,偏生还有个她差不多忘记的孙女惦记着自己。 想到这里,梁太君已是呵呵笑着招呼阮酥把刺绣呈上来,可她本想粗粗一看,放松放松心情,然而见到寿星绣像的那一刻竟全然变了颜色。 不说这绣工巧夺天工,偏生还比其他的绣像多了一抹无人能及的神采。 不似真,却已真。 只可惜这材质…… 见梁太君眼神越来越专注,阮酥心底一笑,然竟是脸上一红,忐忑道。 “孙女拙作,让老夫人见笑了……” 梁太君倒吸了一口气,招呼阮酥坐在自己身边,抓着她包扎简陋的右手心疼道。 “一会把陆太医请到府中替酥丫头看看。” 冯妈妈笑着道了声好,梁太君这才把话绕到重点。 “酥儿,你再重新绣这样一幅需要多少时日?” “平常一月便足,现下恐怕……” 见朊酥困惑地打量着自己的右手,梁太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本来还想……罢了,罢了……” 阮酥眨眨眼睛,“老夫人是想让孙女赶制一副?” 梁太君点了点头。 “是啊,酥儿的礼物我很喜欢,也想着你现在这手再绣一副大抵也赶不上,估摸着把这幅装裱了加到礼单里,但是……这幅虽好,不过若是要送给宫中的贵人……” 见朊酥脸色更红,一副羞窘的模样,梁太君有些不忍,还以为小姑娘皮薄,自己无心刺中了她的痛楚,一时后悔。只道虽然现在条件改善,但大抵以前被万氏刻薄亏待,否则也不至于拿不出点好绣料平平糟蹋了一手好绣艺,正想安抚两句,便听阮酥咬着嘴唇,犹疑开口。 “老太太,孙女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梁太君一愣。 “你说。” “……老太太可听过百家衣,千家线?” “百家衣,千家线……”梁太君重复了一遍,看向阮酥的目光忽地不同。 “你的意思是……” 阮酥重重点了点头。 “酥儿虽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然而也知道但凡哪家添了麟儿便会去找百家要布裁衣添个喜头,似乎还听民间有找千家要线做绣贺寿的说法,而这幅图恰巧绣的是寿星他老人家,若咱们也在京中平安喜乐的人家中收千根线,倒也合情合理。” 是啊,不止主题符合,而且和这些次等的丝线搭配在一起也不显突兀。 梁太君心中大定,困扰数日的难题得以破解,不由面露喜色。 “好,就按你说的办,梁妈妈传人下去,三日之内差人积齐一千根线,一一登名造册。酥丫头,你好好干,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祖母。” “孙女谢过祖母。”阮酥福了一福,她生得白皙,天生一副娇态,却又娴静端庄,一颦一笑均是拿捏得当,赏心悦目。 梁太君若有所思,却听少女娇怯怯小声开口。 “孙女一定重新为老夫人绣一副更好的!” “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