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野心昭昭 那一日,她倚在乾安殿的门槛边,一动不动,看着那个从丹墀之下,一步步朝她走来的男人。 男子唇角勾着抹阴冷的笑,眉宇间飞扬着暗捺的得意,穿着龙袍,戴着高高的旒冕,冷冽的风把他的袍袖鼓起来,远处,有云丝飞扬。 直到白婉琼的面前。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颔,一丝锐芒在眼底蹿过,再没有从前的小心谨慎。 他嗓音低沉:“白婉琼,你到底还是——” 白婉琼莞尔一笑:“李宗彦,你知道什么是红颜祸水吗?” “嗯?”男人微微眯起眼,长长的羽睫下,双瞳宛若黑色曜石。 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漂亮的男人 可于深宫中辗转十数个年华的白婉琼,却非常清楚,在这世间,漂亮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一样可怕。 尤其是,有野心的漂亮男人。 李宗彦很有野心,从十年前伏谋造反,直到今日功成。 十年啊,他竟然能隐忍十年,而今日,是他恢宏的极致。 “等我。”他依然执拗地,在她美丽的唇角,印下一吻,“沛芙宫,等我。” 白婉琼却伸手拽住了他的袍袖:“李宗彦,你知道,什么是红颜祸水吗?” “红颜祸水?!”李宗彦略微一怔。 “对,”白婉琼极眸看向极远处,眼神里贯彻着穿透世间沧桑的寂凉,“或许你今日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李宗彦一怔,旋即皱起了眉头,显然,是极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 白婉琼却不愿意多说,转身抬步,迈入内殿。 累了。 这一场九鼎逐鹿的游戏,她着实是累了——江山是男人的,她搀和什么? 可叹她只是这世间,一个把握不住自己命运,掌握不了自己悲欢的女人罢了。 红颜又如何?绝色又怎样? 回到沛芙宫时,夏姬一身彩衣走来,老远就扯开嗓子:“婉琼,婉琼,你看我这衣裳——” “很漂亮。”白婉琼淡淡地扫了一眼,旋即转过头去。 确实很漂亮。 是那种招摇的漂亮。 这个女人的心思,一眼便能看得清透。 女人,后宫中的女人,她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一个男人的手里,倘若那个位置上换了人,后宫便是一片炎凉,谁也顾不得谁。 白婉琼绕过夏姬,继续朝里走,却听她凉幽幽的嗓音从后方传来:“哼,难道你就不想么?” 她略驻了驻,再次迈步。 “白婉琼,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难道我也不晓得?自以为很清高,还不是在一个个男人身下滚来滚去,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恶毒。 这是一句绝对恶毒的话。 白婉琼一下子攥紧双手,想折身冲回去,将夏姬那张嘴撕得稀烂,可到底忍住,默默地走了。 终于,回到雪辰殿,终于,进入只属于一个人的世界。 这里没有男人。 终于没有男人了。 男人。 天下间没有女人,能够躲得开男人,当女子长到一定年纪,总有那么些男人在你身边不停地打着转。 如果不幸容貌出众,招来的男人则更多。 她走到妆台边,坐下,凝眸看去,铜镜里映出一张绝色的脸:削尖的下颔,霜凝肌肤,丰润的嘴唇,如黛烟眉下一双含情泪眼,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额角边,自生下来时,便铭着朵奇异的花——九色的花瓣,婀娜得魅人。 世宗第一眼看到她时,惊为天人,是日亲至侍郎府,指名要了她。 那一年,她十六岁。 父亲因为她的关系,从六品侍郎,直攫为当朝宰相,满门顿时荣隆之致,在龙华城中传为美谈。 其实,那时的她并未长成,眉宇间还有着少女特有的青涩,心思也还纯净,并不懂得如何趋奉男人,更不懂得,在险恶的后宫中如何保全自己,谋求生存。 是以,帝王的宠爱,不到一年便已衰落,皇帝开始有了新欢,将她弃置于掖庭深处,不再过问。 若是其他女人,落到这样的境况,必定痛哭流涕,生不如死,而她却极其镇定,镇定得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年轻女子,收拾了往昔那些镶龙雕凤的钗饰,换上最普通的衣裙,不管外界的人如何议论,只日复一日,观花读书,过着她“想要”的生活。 可惜。 可惜这里是深宫。 纵然躲得再远,逃得再远,终究避不开乱世风云,刀光剑影。 东元兵杀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树下,细细勾画一张小像,那个年轻的将领,按剑而进,却在瞧见她的瞬间惊住。 愕然于她绝世的美丽,进而眼里爆射出贪婪:“把这个女人,送到将军那里去。” 立时,有两个强壮的士兵拥上来,抓起她的两条胳膊,拽着她往外走。 白婉琼没有哭,没有闹,只是,双眼盯着桌上的纸笺——那是一幅春天的海棠,有着最娇艳的颜色。 随着“扑通”一声响,她的身体重重撞在冷硬的青石板上,四周男人们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看过来,笼罩住她曼妙身体。 “果然是个美人儿。”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挑起她的下颌:“叫什么名字?” “白,婉琼。” “可愿服侍本将军?” 如此露骨的话,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气势。 白婉琼抬头看着对面的男子,忽然笑了。 一笑掠心。 然后低垂了眉眼:“小女,愿意服侍将军,却要求将军一件事。” “哦?”男人眼里满是兴味:“说说看。” “请将军替小女,杀一个人。” “杀人?”大约是想不到,如此鲜血淋漓的话,会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男人的眉梢扬了起来,显得十分不悦:“你要杀谁?” 白婉琼却笑了:“现在,还想不起来,只是请将军答应。” “哈哈哈哈。”东元大将军朗烈仰头大笑:“你这女人倒是有些意思,本将军允了!” 他走上前来,一把揽她入怀,吸嗅着她发间清香,然后拦腰将她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威王府走去。 威王府,昔日鼎盛的贵胄之家,如今已成他国将领的下榻之处。 雕楼玉砌如故,却景是人非。 朗烈的个子很高,步履飞速,转过回廊,迈入第一重庭院,随手将白婉琼扔在一张床上,便扑上来呼吸急促地拉扯她的衣衫。 白婉琼伸出一只手,抵住他结实的胸口,朗烈双眼微微眯起,浑身流露出危险的气息:“唔?” “将军。” 此时的白婉琼已然褪却昔时青涩,尽显娇柔,纤葱指尖拂过他斜挑剑眉:“何必急在一时呢?” “且让本将军好好地享受享受。” “难道将军就不想知道,大德皇帝现在藏身何处?” “什么?”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一把握住白婉琼的手:“快说!” “将军不要着急嘛。”白婉琼继续使出自己的水磨功夫:“如果将军能保妾身周全,妾身自会告诉将军。” 他一声冷哼,目光却变得柔和:“要保你周全,这有何难?你只管说来。” 白婉琼“嗤嗤”地笑了,将双唇凑到他耳边,低低地道:“我若告诉了将军,将军可得早些去,倘若被他人知道,抢了头功,那将军可就什么都得不着了。” “你这小妖精。”他捏捏她粉嫩脸颊,眼里却有着明显的无所谓:“还敢跟本将军卖关子。” “人家才不是卖关子呢。”白婉琼继续撒娇:“其实,他就在——” 听完她的话,朗烈霍然起身,下床大踏步而去,竟不屑再看她一眼。 白婉琼却微微地笑了——男人,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是把功名利禄放在第一位,至于女人,永远都是他们生命里的点缀。 双足落地,站起身来,她仔细地整理着自己零乱的衣衫。 暂时安全了。 在这里,没有人会来骚扰她,只是这份宁静,又能保持多久呢? 一个时辰过去。 两个时辰过去。 直到第二日天明,朗烈再没有回来,当房门再次被打开时,却是另一张陌生的面孔,漆黑双眼里,燃烧着比所有男人更烈的欲望。 直到胸前春光尽绽,白婉琼才回过神来,下一秒她主动启唇,任由对方长舌蹿入。 “你,”对方眼中暴出凶光,双手如钳般夹住她的双颊:“你给本将军吃了什么?” 白婉琼的眼睛也冷了:“红煞鸠。” “贱妇!”重重耳光扇下来,白婉琼眼前一阵天昏地暗,却咬破了嘴唇强令自己镇静:“我有解药。” “在哪里?” “此毒需要十八种药草配制,半月方得,急是急不来的,将军虽不顾惜小女贱命,但却一定留恋世间荣华罢?” 他冷哼一声松手,任由白婉琼重重跌落于地,大口喘息。 “白婉琼,你最好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本将军要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明白吗?” 白婉琼用手捂着胸口,久久不答,唇边浮起几许凄哀的笑——每个男人,每个男人都是这样,在她的面前展示着他们所谓的“魄力”——欺凌、羞辱、践踏、蹂躏,一个女人,一个亡国的女人,在他们眼里算得了什么? 屋里安静下来,剩了她自己,躺在墙角,呆呆地望着窗外,依稀有鸟儿鸣啾的声音传来,那样地活泼,灵动,或许只有它们,永远不会担心,国是不是亡,家,是不是破? “将军,抓到大德……” “啪。”回应那句低语的,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门再次被撞开,一个铁塔般的男子走了进来。 日间事发仓促,白婉琼没能瞧清对方的脸,此时方才看得明白。 国字脸庞,八字胡须,浑圆双眼,眉心间有一道深刻的疤痕。 正文 第二章 倾国倾城 白婉琼伏在地上,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在她面前蹲下。 “大德皇帝跑了。” 他的声音很古怪:“明真寺中机关重重,佛门之地竟成炼狱,原来,这就是最敬佛礼佛的大德皇帝,哈哈。” 白婉琼只是睁着一双无辜的眼,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是白婉琼?”他仔细地端详着她,仿佛在研究什么。 白婉琼点头。 “大德皇帝的后妃?” 白婉琼沉默。 后妃吗? 似乎不能算。 “怎么不回答?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呢。”他话没说完,已经重重一脚踹下来,恰好正中白婉琼的腰。 很清晰的一声脆响。 “回答!” “不是。” “不是?”他疑惑地皱起眉,似乎根本不相信她的话:“那你的名字,怎么会在《起居注》上?” 白婉琼答不出来。 也无从答起。 世宗高宗这对兄弟,其荒淫之名宫中人人皆晓。 她是世宗的妃,也是高宗的嫔,名字出现在《起居录》上,再平常不过。 男人死死地瞪着她,看样子是在研究,看她是不是御花园中一株花精变成,会不会施展什么妖术。 而白婉琼确乎不能。 倘若她能,早已施个法子,让自己从这肮脏混乱的世界离开,去寻找她的琉璃白雪。 可那于她凄凉一生而言,却是远不可企及的神话,于是她常站在琼花台中央,痴痴怅望西山上的一点残雪,以寄自己一点冀望,高宗并不知道她的心事,却只道那时的她最美。 因而,封她为——九华夫人。 “不说话?我让你不说话!”男人眼里爆射出几缕凶光,又是重重几脚踹下来,白婉琼翻了个身,双手撑地,两缕鲜血从唇边溢出。 痛。 从来没有如此地痛过。 偏是这样的痛,却让白婉琼低低地笑起来。 一只大手伸过来,抓起她的发丝,用力摇晃,珠簪落下,衣衫零乱,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朱将军,你这也太不知道怜香惜玉了吧?” 一道戏谑的声线突然传来。 “本将军要怎么做,用不着你来管。” “末将怎么能管将军?不过朗将军说,这女人可能知道大德皇帝在哪里,所以,要我把她带过去。” “是吗?”被称作“朱将军”的男子疑惑地挑起眉梢:“该不会是他小子瞧上这女人美色,想纳为己用吧?” 来人“嘻嘻”笑了两声,没有言语。 朱将军后退两步,拍拍自己的手掌:“好,就看在那小子面上,暂且先饶过这女人。” 白婉琼两只耳里嗡嗡作响,全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满心里格外难受。 说不出地难受。 只迟疑间,衣领已经被对方拎起,倒拖着朝屋外而去。 很多眼睛。 很多双眼睛看着她。 有嘲讽的,讥笑的,冷冽的,无情的,还有畏惧的,躲闪的…… 这是一个风雨飘摇的世界,皇帝跑了,国家亡了,大男人们尚且自顾不暇,又有谁,会来保护她们这些女人呢? 后来白婉琼时常在想,为什么在那样痛苦的日子里没有死去,或者死去,就意谓着解脱,然而她为什么没有死去呢? 既然没有死去,就还得活着,既然活着,就意味着争斗会继续。 各自以各自的方式,在那些不想周旋的地方周旋,于各色人等间来往,演绎悲欢离合。 在阴暗的偏殿里,白婉琼再次看见了朗烈,彼时他站在窗边,身旁跪着两名宫女。 千户将她拖进殿中,重重扔在地上便扬长而去。 白婉琼低着头,任由发丝覆住容颜。 “啊!”一声惨叫忽然响起,白婉琼微微侧头,看见其中一名宫女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捂着小腹,汩汩的血渗出来,很快湿了她的宫衣。 直到咽气的最后一刻,她的双眼还是瞪得很大,充满着少女纯真的期待。 或许。 她也想过,找一个心爱之人,寻一处安静之地,过着和平安宁的生活,享受着天伦之乐。 然而世事如此残酷,要在她最美丽的时候,夺走她年轻的生命。 “告诉我。”男人再次蹲下身,单手挑起白婉琼的下颌,话音里带上了几许邪魅:“大德皇帝,在哪里?” “我已经说过了。”虽然脸色雪白,白得像纸一样,可白婉琼的语气却依旧从容平静:“明真寺。” “你当我是傻子吗?”郎烈眼里凶光毕露,突兀伸手,拔出发簪,在白婉琼脸上来回比划着:“宫中人人都说,你是最倾国倾城的美人,可我想看看,倘若没了这张脸,你又要如何倾国倾城?” 白婉琼语速平稳如常:“倾国倾城,那又如何?不过皮囊而已。” “这么说,你是……”朗烈刚要动手,一名校尉忽然急匆匆地奔了进来:“齐禀将军,发现大德皇帝的行踪!” 白婉琼和朗烈同时浑身一震。 朗烈低头看白婉琼一眼,唇边浮起诡谲的笑:“等着!” 男人大踏步走了出去,剩下白婉琼瘫软在地,双手撑着地面,额上冷汗涔涔。 千百次地对自己说,不要怕,临到头来,却仍然忍不住心头鼓颤。 大德皇帝。 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自然不值得她为他卖命。 所有的消息都是假的。 像那样狡诈的男人,怎会让她知道他真正的藏身之所呢? 东元军逼近龙华城,京中大乱,人人自危,上至皇帝,下至宫女太监,无不只想着保命。 她只是想静默地呆在沛芙宫,安之若素,被人遗忘,可惜世人最爱多事,就算没有壳的鸡蛋,也能钻出两个洞来,更何况有一起刁小之徒,专司害人性命。 卿本无心,奈何世事蹉磨。 只求一隅安身之处而不得。 嘤嘤哭声,打断白婉琼的思绪,转头看时,却是剩下的那个小宫女双手抱肩,缩在墙角,脸上满是泪痕。 白婉琼撇了撇干裂的唇,在这样的境况下,只好各人顾各人,又有谁可以靠着谁,相信谁? 又一阵脚步传来,宫女惊慌地抬头,更加用力地朝角落里缩去。 却是一个高大的士卒走进来,将饭菜搁在地上,似笑非笑地瞅着她们:“来来来,好好把这些饭菜吃了,晚些时候还要献舞呢。” “献舞?”宫女微微抬头,眼里闪过几许亮光,抑或觉得,还有一线生机。 人都是这样,但凡还有一丝生机在,总是想着要更好的,更出色的,或者觉得,前方像有一缕淡淡的金光,从地平线下透露出来。 “吃吧,吃吧。”出乎她们俩意料,这士卒却是格外殷勤周到。 白婉琼看了一眼饭菜。 直觉告诉她有问题。 可当着士卒的面,她还是端了起来,用手扒拉着饭菜,送到嘴边佯作咽下,而小宫女不辨真伪,抢过饭碗一阵狼吞虎咽。 悄悄地,她将饭菜倒进袖中,再轻轻将空碗搁在地上。士卒看她们一眼,就像在看两只美味的羊羔。 “跟我来。”他转过身朝外走去。 “姐姐。”小宫女靠过来,拉扯白婉琼的衣袖,浑身不停地发抖:“我怕。” 她微微垂头。 实在没有一句话可以安慰她。 纵然安慰,又有什么用呢? 难道一句微薄之言,便能改变她们俩的命运吗? “想活下去吗?” 和士卒稍稍拉开断距离,白婉琼只能这样压低着声音道。 宫女赶紧点头。 “找一个男人。”白婉琼有些匆促地道:“找一个可以保护你的男人。” “可以,保护我的?”小宫女眼里闪过几许惊惶:“谁能保护我?” “我不知道。”白婉琼十分诚实地答道。 转眼士卒已经将她们领至浴堂前,院中已有数十名和她们一般年纪的宫女,个个模样瑟缩。 “进去!进去!” 两名士兵驱赶着她们,让她们依序进入浴堂内。 毕竟都是女孩子。 都是年轻的女孩子。 温暖的池水褪去了她们的惶乱、惊恐、不安,生的气息开始蓬勃成长。 她们开始互相嬉水,追逐打闹,只有少数几个有心计的,担忧着自己未知的命运。 白婉琼慢慢地搓洗掉身上的灰尘,任由脑海里一片空白。 完全不用想太多。 至少她没有顾虑,不必想着突然哪里又冒出什么事来,或者是旁枝侧叶,无端打破她的世界。 家门,早已散尽,抑或有两个亲人,但她却是不放在心上的,再别的已然没有。 她白婉琼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唯独一人,悲欢离合,皆与他人无涉,更何况这是一个薄情寡寒的世界,她又何必,寄一丝微望于他人? 沐浴完毕,换上干净衣衫,再走出院子,只听得一阵惊叹声。 “世间竟有如此佳人,我必倾力护之。” 突如其来男子喟叹,令她心魂一震,复又静息,只是脚踩白莲,袅袅而过。 “姑娘。”他追逐上来,话音里带着难捺的惊喜:“姑娘,请见告芳名。” 白婉琼站住脚,转头看他,却见对方朗眉星目,仪采非凡。 居然是浊世中一翩翩佳公子。 “白。”白婉琼朝他微微一笑:“婉琼。” 劫也罢,孽也罢,债也罢,相顾一笑,或许转身就是另番风景。 他却傻了,站在原地只是不停地念叨:“白,婉琼,婉琼,我叫你琼儿可好?” 他跳起来,大声喊叫:“琼儿,你是哪里人啊?要去哪里?” 正文 第三章 承诺 白婉琼脚步走得飞快。 不再是未出阁时天真不解世事的少女,谙熟世间种种悲凉,对于那一丝灿若霞光,不再寄予期待。 士卒把她们领进偏殿,让她们静静地侯着,等待未知的命运。 阵阵香气在鼻端萦绕,身心渐渐地安宁下来。 纵然下一刻便是刀剑横颈,但,终归是下一刻。 隔着雕花扇门,却仍然听得前堂鼎沸人声,或言庆功,或说天下,或道群雄。 那是男人的世界。 权利、美色、金钱。 这个世界,都是为天下的男人准备的,供他们尽情享用。 “起歌舞!” 突如其来洪亮喊声,门扇大开,鼓乐起,白婉琼随着主舞之人,轻移莲步向那堂中。 各色各样的视线,顿时像蛛网一般,沾在一众舞姬的身上。 朗烈的声音响起:“今番大捷,在座各位功不可没,这酒宴,歌舞,均是为诸位所设,诸位喜欢什么,只管纵兴取之!”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道清音响起:“我要她!” 管弦之声顿住,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都集中到了其中一名女子身上。 “良世子还真是色急。”有人忍不住取笑道。 年轻男子只是看着她,眼眸中满是眷恋不舍。 朗烈皱起了眉头。 他自然,有着自己的盘算,尤其,那名姓白的宫女还在他身上,留下了致命的毒物,他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地放过她。 “世子。”终于,他站起身来,亲自下阶相迎:“世子何必要急在这一时?且先喝酒……” “我不喝酒!” 良世子拂袖打断他的话头,眼中有着明显的不耐:“我只要她!” 朗烈转头看白婉琼一眼,眸中已经有了明显的左右为难。 “你跟我走!”少年竟顾不得许多,上前拉扯她的衣袖。 白婉琼微微一愕。 对于这突然出现的状况,很有些无措。 “世子。”朗烈也沉下脸来:“请借一步说话。” “我知道了。”良世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朗烈,脱口言道:“你看上了她,所以不给我,是不是?” 朗烈眉头高高地皱了起来,他与她之间的纠葛,本无人知晓,他也不愿为外人知。 “将军。”白婉琼踏前一步,突然也想为自己争取——这位世子相貌清俊,跟他应不会薄待于她。 “嗯?”朗烈亦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将军向来最喜饮荷姑茶,小女必定为将军细心配之。” “胡说八道!”不等白婉琼把话说完,朗烈便疾声怒斥:“本将军……” 他只说到一半,话声便戛然而止,只因看见她不停地使眼色。 “好吧。”朗烈终于妥协:“自今日起,这舞女便属于世子了。” “好。”良世子迫不及待,紧紧地抓着白婉琼的手,转头瞬间眼里光华灼灼:“琼儿,你是我的了!” 白婉琼也想笑,脸上的表情却很僵。 却任由少年牵了她的手,径直走出大厅,走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他当真将她领回了自己的厢房。 房门闭拢,唯剩他们俩人,可以清晰地听见彼此咚咚的心跳声。 “我。”少年目光闪乱,想要瞧她,却又不敢,只在房中游移,片刻方咬咬唇畔道:“我,我暂时住在这儿,没有别的地方,委屈你先住着,等,等回了东元,我必向父亲禀报,娶你为妻。” 娶她? 白婉琼刹那心头剧震。 这少年可真是单纯得可爱,不问她的来处,不问她的过去,竟一心认定,一心要娶。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在他即将踏出房门的瞬间,她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扶着门框,怔立小片刻:“不管你是什么人,从今天开始,便是我的世子妃。” 说完,他迈了出去。 白婉琼沉浸在久久的惶惑之中。 全然弄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命运真是让人无法琢磨。 上一刻还是亡国宫嫔,下一瞬却又是世子之妃。 走到妆台前,她坐了下来,望向镜中的自己——云鬓花颜,美丽依旧。 白婉琼笑了。 心中诸般疑团忽然消散。 自古少年爱嫦娥。 单凭这一张面孔,一副身段,足以引得无数人上钩罢? 可她心中却没有丝毫得意,而是苍凉。 罢了。 管他是福,抑或是祸,只贪恋这一刻的安稳罢。 卸去钗环,走到床边躺下,拉过被子覆在身上,却久久难以成眠,心中竟像是记挂着什么,恰月晖淡淡,照彻窗纱,便披衣而起,打开门扇,却一眼瞧见那少年立于廊下,满肩霜华。 白婉琼心头一震,怔立在地。 一刻,两刻,三刻,月亮于云中缓缓滑移,少年的身影却是中斯坚定。 晨露渐渐地浓了,院中的气温愈发地低,少年抬手掩唇轻咳。 踏前一步,白婉琼将身上柔软披风覆在他的肩头,深深注目于他:“你何苦?” 他不说话,只是瞧着她微微地笑。 她从来没有这样的体悟。 他清澈目光仿佛流水,淌过她冰雪覆盖的心房,倾尽全力想在那里留下岁月的痕迹。 “良世子?”白婉琼低唤:“是良世子吗?” “哦。”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道:“不,我姓韩,名景良,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白婉琼却没有回答,转头望了一眼空中明月:“良辰,美景,不如,唤你阿辰如何?” 他双瞳剧震,不禁握紧她的指尖:“阿……辰?” “对。”白婉琼点头,唇边全是笑意:“阿辰,好不好?” “好,好。”他已经呆住,作不得声。 “阿辰,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好好地活着。”白婉琼说完,将他身上披风拢好,踮起脚尖,在他额头上留下轻轻一吻。 纵然是这样的萍水相逢,她亦不愿辜负他这番心意。 直到白婉琼回到房间里,他仍旧站在外面,痴痴地望着她的窗户。 第二日却是个响晴的天,她才刚起来,阿辰已捧着盆水走进房里,将水盆放在木架上。 白婉琼取了布巾,浸湿了水,轻轻擦拭自己的脸颊,转过头来时,却见他手中已经多了盒胭脂。 “擦上试试。” 宫中愁云缭绕,房内却情意绵绵,白婉琼嫣然一笑,也愿贪这一时之欢,接过胭脂盒,挑了些出来,均匀抹在脸上,他瞧着喜悦,低下头来衔住她的朱唇,辗转深吻。 “抓住她!抓住她!”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忽然传来,阿辰抬头,眼里掠过几许不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细瞧瞧。” “好。”白婉琼微笑点头,拿过一串玛瑙珠,于掌中细细把玩。 忽听“砰”地一声,房门忽然被人撞开,却是一名宫女,披头散发地闯进来,扑通跪在白婉琼的面前,双手攀住她的裙角,声声哀怨地道:“姐姐,救我,救我!” 她还没回过神,一队士卒已经闯了进来,将她和躺在地上的宫女一齐团团围住。 “小贱人!”领头的将领走到宫女身旁,先一个耳光重重地甩在她脸上,然后将她整个人给拎了起来:“你还敢跑!” “等等!”白婉琼实在看不过意,出声喝止,未料将领斜瞥她一眼,脸上横肉抖动:“怎么?想管闲事吗?” “她年纪尚幼,或许不懂事,冲撞了将军,还请将军见谅。” 将领上下打量白婉琼,忽然笑了,踏前一步,竟伸手朝她脸上摸来,口内嘿嘿道:“是,她不懂事,看来你很懂事,要不这样,你跟本将军回去,本将军便放了她,如——” 他话音未落,突兀一声闷哼,身子已经倒地,跟随的士兵们一看,纷纷聒躁起来,呛啷啷拔出刀剑,纷纷朝向行凶之人。 场面瞬间静寂。 猛可里一声爆喝:“滚!马上滚!” 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不决。 一来眼前少年虽有世子之名,却无实权于手,再则年纪尚轻,断难服人。 “没有听到吗?”少年一张脸涨得血红,再次扬起手中长剑,士卒们踌躇半晌,这才弯下腰,扶起倒地不起的将军,缓步离去。 “琼儿。”抛下手中长剑,阿辰扑过来将白婉琼紧紧抱住,身体却微微颤抖:“你还好吧?” 白婉琼轻轻将他推开,看向那名破门求助的宫女。 “小女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宫女扑通跪下,冲着白婉琼连连叩头。 “起来罢。”白婉琼近前将她搀起:“你是哪个宫里的?叫什么名字?” “小女姓夏,是夏尚书的长女,名唤云珠,才,才入蕴秀宫。” “哦。”白婉琼心下已经雪亮——那蕴秀宫也算是宫中一处景致,其存在的意义却难为外人道之,观这女子唇红齿白,面若桃花,也难怪会选在蕴秀宫。 “姐姐可是觉得小女不妥?”见白婉琼只是瞅他,夏云珠先自惶惑,低头仔细地看着自己。 “不是。”白婉琼微微浅笑:“妹妹不必多礼,只是现下宫中纷乱,怕是处境堪忧呢。” “正是如此。”两行泪水自夏云珠眼中潸然而落:“云珠命薄,当此乱世,还请姐姐指点一二。” 白婉琼亦叹:“哪有什么好指点,不过是各自凭命罢了,你我既见面,少不得帮你一把,从今日起,你便只在这宫中,千万别到处走动。” “妹妹理会得,多谢姐姐,多谢……良世子。”她转头,朝着良世子轻轻一福,转身袅袅婷婷离去。 直到屋子里安静下来,良世子才道:“我已在宫外寻得一处安身之所,今夜便带你离开。” “今夜?”白婉琼微微一怔。 “怎么?难道不好吗?” “当然不是。”她矢口否认,想说什么,却又住口。 阿辰却已经等不得,突兀伸手,扣住她的腕:“我已经决定,立即,带你离开!” 正文 第四章 虎穴狼窝 夜色漆黑。 白婉琼穿上一身简装,坐在马车里,朝宫外而去。 各处灯火辉映,却没有人注意她们这一路。 蜿蜒穿过数条甬道后,终于出了皇宫,白婉琼不禁长长地吁出口气,挑起窗帘,朝外看去。 出来了。 终于出来了。 再次看见清澄的天空,呼吸到甘冽的空气,甚至感觉到,树林中的鸟儿,在振动羽翼。 “阿辰……” 白婉琼不由略含惊喜地唤了声,阿辰亦回头,微笑看她,眸中难掩宠溺。 哒哒哒,哒哒哒,一阵惊急的马蹄声却突兀传来。 她和阿辰俱是一惊,定睛看去,一队骑兵却已如乌云滚滚而来。 略一咬牙,阿辰立即调转马头,朝另一条胡同奔去,可是骑兵们势头太猛,转眼已经将她们包围。 “什么人?”一名骑兵走上前来,犀利目光扫过阿辰脸庞。 阿辰正要回答,白婉琼已经抢先道:“大德人。” “大德?”骑兵眼里有着明显的质疑,打马上前,提刀挑开她的轿帘。 是时月光明净,将她的面容映照得纤毫毕现。 骑兵默然片刻,又转头看向阿辰:“他是你什么人?” “我夫君。” “也是大德人?” “是。” “家住何处?” “城外杨桃村。” 骑兵看来是信了,放下轿帘,再次看向阿辰,却笑得诡异:“你,可以走了,她,留下!” “你——”阿辰的脸一下子涨得血红,看样子就要冲上去拼命,白婉琼从轿内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他的腕:“阿辰。” “琼儿。” “你听我说。”白婉琼看着他,微微地笑,娇丽面容就像一朵绽开的水芙蓉。 阿辰却一脸倔强,直着腰无论如何不肯。 白婉琼索性下轿,凑到他面前:“你回去,找人救我,我自有办法同他周旋。” 阿辰满眼不信。 她将手指笼在袖中,用力地掐他掌心,直到汩汩地渗出血来。 “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带我回你家,去看那最美的碧月花吗?” 她双眼定定地盯着他,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难道你忘记了?” 阿辰看了她很久,突兀伸手,十分用力地拥她入怀:“好,我记住了,答应你的每一句话,永远都不会忘。” 他说着,双眼移开,一个个从面前骑兵们的身上扫过,带着种刻毒的阴寒。 终究是放开手,终究是慢慢走到马旁,伸手揽住马缰,翻身跃了上去,一声长咤,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好了。”骑兵打马走到白婉琼跟前:“走吧。” 她并没有立即付诸行动,而是站在原地,慢慢地整理好衣衫,方才回到轿中。 轿子再次启行,她安静地坐着,心中却不免浮起几许悲凉——这世事辗转,果然半点不由人,原本以为他是良人,从此可以安稳一生,可是这安稳二字,离她白婉琼是不是太远? 抑或是她奢求得太多,反而连最简单的,都得不到? 忽然,轿子“砰”地重重落地,外面人声沸腾。 “将军说了,这会儿没功夫接见外人,走吧,走吧。” 男人“咦”了声,很是失落,再一摆手,轿子又一次被抬了起来,过了两刻钟方住,外面一个声音冷冷地道:“出来!” 白婉琼撩起帘子下轿,只看见一座破败的庭院,已有半边倒塌。 “进去!”骑兵在后面踢了她一脚,白婉琼抿抿唇,提起裙衫,拾级上阶,眼看着已经快要进门,后面一骑飞乘忽至:“这个女人,是不是叫白婉琼?” 所有人齐齐怔住。 “胡偏将,这女人……” “她是将军指名要的女人!快,立即送到将军那里去!” 就这样,白婉琼被带进康郡王府。 算起来,这也是皇室的一位宗亲,故而府邸离皇宫不远,看上去也颇为气派,两名将军一前一后,把她领进内堂。 没有白婉琼想象的逼人气势,也没有意料的酷刑。 相反,室内的情形十分地祥和,男人简衣薄带,手里拿着一卷书册,过了好半天,似乎才意识到她的存在,放下书册朝她看来,上下端详许久,方道:“你是白婉琼?” “是。” “想不到……”男人有些欲言又止。 白婉琼低垂眉眼,目光却淡淡扫过他的袍角,注意到那上面有朵火焰形状的绣纹。 莫家军。 这是一支横扫整个天衡大陆的骑兵,短短几年时间内威震诸国,所向披糜,令诸国国君闻之胆寒。 同时坊间还传闻,莫家军铁律如山,所过之处秋毫不犯,竟能令某些国民臣服。 没有想到,她这样的轻贱女子,却能见到莫家军的灵魂人物。 “你很特别。” 男子突然道。 白婉琼想笑。 可是在他面前,却会情不自禁地收起往昔轻佻模样,变得珍而重之。 “你一定想不到,我为什么会把你叫到这里来。” “嗯。”白婉琼点头。 “其实,我是有件难解之事。” “将军不妨说来。” “龙华城壁垒森严,兵精将良,何以会被东元兵在数日之内攻下?” 白婉琼不言语,沉默良久方道:“将军问小女这样的事,是不是太过深奥?” “不不。”男子摇头,脸上却浮起几许淡淡的笑,从桌上拿起一本卷册:“我看了这个。” 白婉琼先是一怔,然后整个石化在地。 “这是我在沛芙宫找到的,你能否解释下,这里面一些文章是怎么回事?” “将军着实是细心,那么,就请将军容小女大胆。” “你且说来。” “大德之败,非在城,亦非在将,在兵,而在人心,大德的人心早已散乱,不败于东元,亦败于西齐,抑或北唐。” “你倒是分析精辟。”男人眼里有了几分深意:“龙华城人心混乱,或哭天抢地,或设法投奔新主,或潜逃外地,为何你却如此沉静,不愠不火,仿佛不管大德存也败,亡也败,半点与你无干?” “帝王将相,向来都是男人们的事,与女子何干?” “你这说法,倒也有些道理。”男子一声轻叹,放下卷册,走到窗边,抬头朝远处看去:“这繁华龙华城,人来人往,不过只匆匆行客。” 白婉琼瞧着他,心里浮起无尽揣测,最后却都复归于平静。 “此处已是是非地,一个女子实在不便留居于此,这样吧,我遣人送你离去,你可还有去处?” 白婉琼大出意外,同时心中生出感激之情,后退数步,敛衽朝他拜倒:“多谢将军,将军若心存仁慈,请将我送到城外未语湖,小女自有法离去。” “哦?”男子眉梢先是微微扬起,复又平静:“也好。” 他略一思索,拿过椅上披风,轻轻覆在她身上:“走吧。” 白婉琼心中确实忐忑,几疑自己身在梦中——天下间竟有这样见她美色而毫不动心的男子? 直到坐到马车上,白婉琼的心方才落到实地。 莫泽在前面开道,亲自引着马车,朝郊外而去。 出城门五里地,他方才住马:“白姑娘,再往前半里,便是未语湖,这一带很安全,你且放心去吧。” 白婉琼下了马车,举目四望,但见树林葱郁,确实一片祥和。 “白婉琼,多谢将军相救。” 后退两步,她双膝跪地,朝莫泽深深地拜了下去,长揖及地。 “不必。”莫泽眼里隐着丝悲悯:“当此乱世,姑娘实在不该……只愿姑娘从此安好。” 白婉琼再拜,方才移步离去。 直到行出很远一段距离,回头看时,仍然可见莫泽挺立的身影,于淡烟薄暮里看去,像极一棵树。 不过白婉琼却无心欣赏这些,只着急去到未语湖畔,好通知阿辰前来会和。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会不会去找莫家军拼命。 希望情况没有她想的那样糟糕。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未语湖畔。 白婉琼长吁一口气,立即采集芦苇叶子,编成一朵朵琼花,重新放进水里——未语湖接通龙华城的护城河,每天夜里湖水会倒流回城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这些,希望阿辰能够看到。 每做一朵琼花,她便会虔诚地许下一个心愿,然后再将花放进水里,看着它顺水流去。 暮光收尽,星星一颗颗升起来,她走到河滩边十分随意地坐下来,任由风吹拂着自己的脸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疲倦已极的她伏在草地上胡乱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却听见一阵模糊的水声。 白婉琼刹那惊醒,瞪大双眼细看,却惊见自己身在船舱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白婉琼立即起身,摇摇晃晃地靠近舱门,还未踏出,便闻见一股熟悉的气息。 这是—— 白婉琼的心刹那咚咚狂跳起来,往昔的记忆忽如巨浪滔天,翻卷而至,将她整个吞没…… 若非对镜,很多时候她都记不起,自己只有二十二岁,还是女子最娇美的年华。 才几年啊。 竟然忘记了十五岁的自己悬于秋千上,春衫单薄,银铃般的笑声时常惹得少年们隔墙张望。 更记不得父亲时常摩娑自己的头顶,满脸自得地道:“琼儿冰雪聪明,将来定得一位好夫婿。” “夫婿是什么啊?”白婉琼将双手支在父亲的腿上,满脸娇憨笑容:“就是东街口那个时常给我糖瓜吃的货郎吗?” 父亲哭笑不得,在她额头上弹了一指,生嗔道:“疯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夫婿是可以保护你的人。” “可以保护我?”白婉琼眨巴着双眼:“爹爹不一直在保护我吗?” 每当她这样回答,得到的却是父亲一声叹息:“傻孩子,爹爹可以保护你一时,却终究难护你一世。” “才不呢!”她扑进父亲怀里打滚:“我就要爹爹护我一生一世,就要爹爹嘛!” 正文 第五章 难逃魔掌 父亲苦笑。 却不愿多解释一句,只是唤过名丫鬟,嘱她送白婉琼回屋。 对于将来,她确实从不曾仔细思量过,天真烂漫的岁月,完全不识人间哀愁,她活得纯真而自在,从来没有想过会有那么一天,要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瞧着他们的脸色过日子。 “琼儿!”惊惶喊声将白婉琼的思绪拉回,瞪大双眼,她怔怔地看着来人。 想过他会出现,可是当他真正出现时,我的心中还是不禁一阵悸动。 “阿辰!”白婉琼觉得自己恍若在梦中,不知是喜是悲。 他却十分开心地笑了,似乎很乐意,再次见到她。 张开双臂,他紧紧地抱着她,身体微微地颤抖:“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不会。”白婉琼也紧紧地搂着他。 过了许久,白婉琼方才冷静下来:“阿辰,我们要离开这儿,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当然!”韩景良毫不迟疑地点头,紧紧地握着白婉琼的手:“我说过了,会带你回东元,向父亲禀明一切,娶你为妻!” 他字字铿锵,话音里没有丝毫迟疑。 迎着他清澄双眼,白婉琼却开始难过——倘若他们相遇,是在十六岁的琼花树下,那该多好,昔时她未曾入宫,更不曾有后来的遭遇,以致乱了本心。 “琼儿?”他低下头,欲亲吻她的唇,白婉琼却后退一步,有些着急地道:“先离开这里吧。” “好。”他赶紧点头,携着她的手,上了小船。 看着她在船中坐下,他心下稍宽:“你坐好了,我去划船。” 白婉琼端坐不动,看着他走到船头,弯腰拿起只船桨,放入水中,慢慢地搅动着。 船只朝前驶去,却只在水中央打转。 起身出了船舱,白婉琼走到他身后,压低嗓音:“让我来吧。” “呃。”他抬起头来,脸色有些泛红。 “要不,我们一起?” “好啊。”他这才十分开心地笑起来。 各拿一支船桨,两人非常努力地划起来,船只开始缓缓地前行。 真地离开了京城。 搁下船桨,白婉琼举眸望向远方的淡烟流水,陷入深思。 “怎么?”阿辰取了件衣袍,轻轻披在她的身上:“你看上去,似乎,不太开心。” “或许,是不舍罢。”她转头看他一眼,微微地笑:“在这里生活的日子太久,有些往事,有些人,像是放不太下。” “是吗?”他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色,仔细在判断她说的话:“你还有什么记挂的人吗?” “没有了。”她摇头。 去东元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在那里,她可以完全忘记过去的一切。 小船一路顺风顺水,不出两日已至桑山郡,阿辰找了间干净客舍与白婉琼住下,又出门去替她备办衣衫。 坐在桌边,慢慢地喝了口茶,白婉琼心中却着实地忐忑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 “在吗?有人在吗?” 突兀地,门外传来一声呼唤。 白婉琼悚然而惊,蓦地跳起来,差点碰翻手里的茶杯,开门看时,却见是店小二站在外面。 “小姐,给您的信。” 信?她在桑山郡从无熟识之人,何来的信? 匆匆道谢后,白婉琼接过信封,阖上房门,先深深地呼吸了好几口气,方才拆开信函,却听“叮”一声脆响,一枚玉佩掉落于地,她瞧着眼熟,拾起看时,果是阿辰所佩。 信中附一短笺,字迹凌厉萧杀,写明要她带着解药,折返龙华城,否则…… 白婉琼眼前有些发黑,走到床边斜斜卧倒,眼前尽是阿辰的脸,阿辰的笑…… 相识不过数日,彼此的性命却似乎已经紧紧地纠结在一起。 去吗?要回去吗?回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其实现在的她完全可以甩甩手,安然无恙地离去,选一清净之地,避世而居,真正做一个逍遥红尘之人。 只是无端地放不下。 总是担忧着他的安危。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就算不去,朗烈也未必真敢把他怎样,反倒她回去了,再要想出龙华城,那就是千难万难。 一夜孤枕难眠。 清晨醒来,白婉琼到底是换了身便装,出客栈找了家药铺,打听得附近哪有药草,又买了把锄头,便上山去采药。 这一路虽说有点艰辛,却也难不倒她,只一下晌功夫,已然采齐十六种药草,单缺其中两味,算算看可以在京中购得,她便雇了马车,原道返回龙华城。 “小伙子。”赶车的大爷慈眉善目,看样子是个饱经患难之人:“这世道混乱,你独自在外,可要处处小心。” “多谢大爷。”白婉琼粗着嗓音回答,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 眼看着离龙华城已经不远,前方忽然一阵啼哭之声传来,大爷立即勒住马缰,变颜变色:“不好!怕是有乱兵,小伙子请见谅,老汉不能送你前行了。” 白婉琼沉默,继而宽厚一笑:“不打紧,大爷您赶紧回去,省得家里人担心,前面的道,我自己走便是。” “小伙子你人可真好。”大爷不禁由衷赞叹道:“这年头可难见你这样宅心仁厚之人,愿观世间菩萨护你。” 刚下马车,还没立定身形,难民们已如潮水般涌来。 她站在道旁,抬头看去,只瞧见乌鸦鸦的一大群,有拖儿带女的,有赶着马车,装载家当的,仿佛浪潮般,一拨接着一拨。 “嗖,嗖嗖。” 后方忽然几支箭射,几个难民倒下去,哭喊之声顿起。 白婉琼缩了缩来脖子,抱紧怀中的包袱,正想往道旁再让让,一个神色慌张的男人忽然冲过来,一把抢过她的包袱。 短暂的惊愕后,白婉琼回过神来,撒开腿朝男子追去——那包袱里的物事不值一文钱,却能救回阿辰,至少,配制出解药,她就有和朗烈周旋的筹码。 那男子身法十分迅速,在人群里蹿来蹿去,眼看着就快跑得没了影儿,白婉琼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时流露出几许绝望——难道,这便是她白婉琼的宿命?无论做什么事,都难遂心愿? “丫头。”面前忽然多了道人影,她抬头,却见是一个满脸泥污的孩童,手里正拎着她的包袱:“这是你的吧?” 丫头? 白婉琼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他,满脸啼笑皆非——就这么个毛孩子,还叫她丫头? “喂。”见她久久不作声,男孩子有些烦躁,扬扬手里的包袱:“这到底,是不是你的?” “是。”白婉琼伸手接过来,正要说几句感谢的话,男孩子咧嘴一笑:“你可要看好了,别再被坏人抢去。” 他说完转身欲走,白婉琼瞧着他纤瘦身影,心中忽然一动:“是你把包袱抢回来的?” 男孩儿停下脚步,回身朝她点点头。 “你是一个人?” “是。” “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 “那,你能不能陪着我,跟我走?” “跟你走?”男孩儿的眉毛扬了起来,似乎很犹疑。 “怎么?”白婉琼咧嘴一笑:“不可以吗?” “行是行。”他双手环胸,作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不过,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白婉琼一时答不出来,见男孩子又要走,终于脱口而出:“我可以给你饭吃。” 男孩儿停下了脚步。 看样子她提出的条件对他很有诱惑力。 脚尖在地上划了好几个圈后,他终于朝她走来:“好,我跟你走。” 轻轻地,白婉琼吁出口气——不管前方再如何凶险莫测,至少不是一个人了。 就这样一大一小,再次启行。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都用污泥涂了脸,一路掩掩藏藏,终于在第三天傍晚,到达龙华城城郊。 “你是京城人?” 站在城楼下,男孩儿抬头朝那高高的城楼望了眼,颇有些踌躇地道。 “嗯。”她点头,却很有些心不在焉,实在发愁要如何才能进城。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钻进去。” “哦?”听完他的话,白婉琼略感意外,而他已经转过头,飞步朝前走去,她只好紧嗖在他身后,一直行到一条水沟边。 看看沟中浑浊的水,再看看旁边一脸好整以暇的男孩儿,她有些迟疑地道:“就这?” “对啊。”他点头:“就是这里,跳下去,一直朝前游,就可以进入京中。” 这个……她沉吟,龙华城城中的情形可以说是瞬息万变,谁都吃不准现在是什么光景。 “你害怕?”他挑起眉梢:“如果害怕,可以不回去啊,总而言之我告诉你了,对了,你答应给我的饭呢?” 白婉琼一时有些为难起来,放下包袱,在身上左摸摸右摸摸,最后摘下手上的玉镯,递给男孩儿:“拿着这个,可以换些银钱买包子馒头。” “这个啊……”男孩儿却很是迟疑,似乎不愿相信她,咬了半天唇瓣,到底伸手将久镯接了过去:又盯着她仔细看了许久:“好吧,就算相信你一次,咳,这回可是做了赔本生意,早知道这样就不跟你来了,还可以在家睡大觉。” 白婉琼不回答,看着他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树林里,然后再回头面对自己的难题—— 从这里跳下去,然后游进龙华城城? 正文 第六章 孤身弱女 这在从前的白婉琼,是无法想象的。 自小养处尊优,锦衣玉食,很多事都不必她亲自动手,纵然入宫后不久,便失去了帝王的宠爱,但也只是受人冷落嘲讽而已,还不曾经历多少皮肉之苦。 她咬着牙,来回走了好几遍,到底是束紧衣衫,跳入沟中。 刺骨的冰水刹那裹住她的身躯,上下牙齿咯咯作响,她憋足一口气努力地朝前划,划,划…… 两盏茶功夫后,眼前突然一亮,白婉琼伸手攀着沟岩,探头朝上望了望,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在祥玉阁后,她还在家中时,所用之首饰泰半出自此处,是以对这里的地形还算熟悉。 她并没有立即行动,而是潜伏在水中暗暗等候,直到天色黑尽,方才上岸,急速闪进祥玉斋后面的一条小巷里。 隐身于一堵矮墙后,白婉琼细细整理着自己的衣衫,然后开始仔细思量,在这偌大的龙华城城中,她还可以去找谁,还可以相信谁,可惜思来想去良久,却是一片空白。 世态炎凉,人心莫测,当此节下更是如此,无论找谁,想来都无法帮到她和阿辰。 倘若想救阿辰,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直接去找朗烈。 拿定主意,白婉琼心头反而放松了,暗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不了和阿辰同生共死。 思虑周全,她再次回到大街上,慢慢朝威王府的方向而去,离威王府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便瞅见前方灯火通明,竟是五步一岗,三步一哨。 白婉琼心中不禁暗暗发急——瞧这情形,要么是东元军中有变,要么……她的脑海里突兀闪过莫泽的影子,难道东元军和莫家军因为“分赃不均”的原因交上了火? 很有可能。 大德衰颓,江山便成为他国争相鱼肉之地——抢夺城池、财富、女人,一切他们看得上眼的东西,都可以凭刀凭枪来夺。 今日是东元军,明朝是西齐,再不就是北魏、大越。 功名也败,利禄也好,转瞬便是过眼烟云,但人生于世,便是免不了各式各样的争斗,永无休止。 她脑海里飞速地盘算着,朗烈会不会在威王府?阿辰的失踪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 思绪很乱,很乱,她觉得凭自己的才智,似乎已经达到尽头。 再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扇,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侧身闪进黑暗里,慢慢地朝后退去,直到威王府的角门——如果她所料不错,像这样的门,已经封闭很久,铁锁很可能锈掉,她只要想办法撬开,便可以进去。 慢慢凑到门前,白婉琼先侧耳靠上去,仔细聆听,确定里边无人后,方才从头上拔下簪子,探进门缝中,轻轻地拨弄着,果然不出她所料,只小片刻,门锁便“嗒”一声开了,她伸手推开门,侧着身子闪进去。 后院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她的心咚咚狂跳得厉害,竭力将身子压得极低,不让任何人发现。 绕过两道回廊,前方忽然出现一座小楼,窗扇中烛火荧然,似乎有人正在里面说话。 “本世子说了,不吃!” 忽然“砰”的一声响,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然而她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说话之人。 阿辰! 如果她没有听错,那确实是阿辰! 他——白婉琼的心“咚咚”狂跳起来,放慢步子慢慢导靠近前。 “朗烈!”接着传出的,是阿辰的咆哮:“立即放本世子离开,否则回到东元之后,本世子一定上奏天子,弹劾你渺视皇亲!” “那还是等到大军班师回朝再说吧。” 回答他的,是朗烈冰冷的声音。 “你——” 虽然隔着窗户,白婉琼仍能想象得出,阿辰那气得发疯的模样,他的脸一定涨得彤红,很想拿什么东西将对方打倒在地,却不得不强自忍耐。 阿辰……白婉琼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怔怔望着窗户——倘若你和婉琼之间真有心灵感应的话,那么请你,请你一定要,忍住,无论如何,婉琼都会想办法救你! 一定! 可惜她这孤身弱女,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救回自己心爱之人? 眼瞅着天色渐亮,白婉琼不敢再耽搁,慢慢地退了出去。 天渐渐地亮了,各家商号陆续开门,街头小巷也有小贩扯着喉咙开始叫卖。 她走到路边一处小摊,要了碗热热的豆花,拿在手中慢慢地喝下去,体内才有了几许热气。 眼瞅着天色已经大亮,便去找了家成衣铺,随便买了套衣衫替换,收拾妥当一切后,她再次来到威王府探看情况,却意外发现威王府中门大开,里外的兵卒却更加密集,而且个个面色警惕,仿佛如临大敌。 虽然心中有事,她却也不免觉得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朗烈如此郑重?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竟然是莫泽亲自到访。 事情一下子变得十分诡异。 岌岌可危的龙华城,早已是各国野心掠夺之物,除东元、大越之外,想来西齐、北衡、雪沧也正陆续派大军前来,纵然无法夺得龙华城,至少可以攻占大德数个城池,而身为大越最高统帅的莫泽,却在这个时候,公然拜访东元的将领,意味着什么呢? 是要在对大德的事上,达成统一吗?还是刺探彼此的虚实? 有趣。 实在有趣得紧。 白婉琼的唇边不由扯开几许冷笑。 倘若不是因为记挂阿辰,她着实很想细细地欣赏这一幕演出,只是—— 略一思念,白婉琼还是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待办的事上——他们要争夺江山,是他们的事,她心里眼里,只有阿辰! 不对! 白婉琼的眉心突兀一跳——昨天夜里,不,甚至是从一开始,朗烈对阿辰的态度就非常地不善,以阿辰在东元大军中的地位,似乎也很尴尬。 大军出征,论理不会单带这样一位世子,莫非阿辰之所以随军出征,是有其他的使命? 这样的推理让她悚然而惊,心中就像有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上上,下下,再上,再下。 白婉琼不敢再想下去。 “小鬼。”恰好后面一只大手伸来,扣住她的肩膀:“厨房里正缺人呢,你却有功夫在这里探头探脑!” 厨房缺人? 白婉琼脑海里一闪念,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立即朝着抓她的人点头哈腰:“我这就去,这就去。” 一面说着,白婉琼一面挣脱他的手,朝厨房奔去,到厨房一看,却发现里面热闹异常,十几个火头在灶边忙碌着,她二话不说,蹲下身子拿了笤帚刷碗,同时却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每一句言论。 越是低俗之人,越喜欢议论八卦,甚至是军中哪名士兵在花街柳巷和谁睡了一晚,她却无心听这些,不由有些焦躁起来,手中一滑,瓷碗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白婉琼弯下腰,正想火速将碎片收拾干净,一根竹条已经“唰”地一声甩过来,抽在她的脖梗上:“死娃子你怎么做事的?” 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白婉琼故作害怕,一路退到墙角,紧紧地蜷起身体,掌灶师傅追过来,还想对着她一通爆打,却被旁边一人拉住:“大师傅您消消火,前厅里正催促着呢,您在这里和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 大师傅哼了一声,扔下藤条回到灶边忙碌,白婉琼这才得以解脱,赶紧着又凑到水池子边,和一个矮胖子清洗蔬菜。 “欺负人……”矮胖子一面洗菜,一面嘟哝。 白婉琼听得分明,便随口问道:“怎么欺负人了?” “明明说好的,一天二十文的工钱,临了却只给十五文,还有五文不知道进了哪个家伙口袋。” “大哥。”白婉琼拉拉他衣袖,朝他使眼色:“如今这世道,能混口饭吃就不容易了,再说这里鱼龙混杂,大哥要是得罪了什么人……” 矮胖子看她一眼,显然是接受了她的说法,长长叹口气:“谁说不是呢?就可怜了我们这些养家糊口之人。” “大哥多大了?家在哪里?” 借着这功夫,白婉琼赶紧和他攀谈,只为从他嘴里多掏些口风,一来二去,她知道了东元军很多情况,甚至是莫泽今日前来的目的。 竟然是,要朗烈率兵退出陈都! 这可能吗? 要知道,东元军千里迢迢来此,动用粮草银饷无数,好不容易才攻下龙华城城,他们会这么容易就放弃? 白婉琼几乎想象得到,朗泽雷霆大怒的模样,但同时心里又有着浓重的不安。 “上菜!将军让上菜!”一个士卒忽然急匆匆冲了进来,顿时满厨房的人都忙乱起来。 “站好!”掌灶大师傅吊着嗓门儿叫喝:“赶紧的,洗干净手,站成一排!” 白婉琼也迅速到位,和火头们一起,各自端了盘菜,鱼贯穿过长长的回廊,直送至堂前。 威王府的前厅异常宽阔,三面放着长条桌案,中间铺着锦毯,乃是为了观赏歌舞,此刻厅中坐满身穿甲胄的将领,朗烈更是全身披挂,稳稳坐在当中。 火头们并不敢多瞧一眼,放下菜肴便即退出,她勾着头,慢慢走到正中主案前,轻轻将手中的鱼头汤搁下,正要转身离去,忽听一声断喝: “站住!” 正文 第七章 难以想象 “你这小子,打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说,混到将军身边有什么目的?” “大爷!”白婉琼扑通一声跪地,朝着对方连连叩头:“小人确实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为家里穷,想讨口饭吃。” “哦?”掌灶师傅两条浓黑的眉毛竖了起来,显然对她的话将信将疑。 “大爷。”她竖起右手放在耳边:“您要不信,我赌个咒,发个誓。” “那倒不用。”掌灶师傅的面色变得柔和:“如今这世道,谁讨碗饭吃都不容易,起来吧小鬼头。” 白婉琼站起身,连连道谢,然后慢慢地退了出去,掩掩藏藏走到假山后,她迅速朝四周一看,确定没人,这才疾速闪进茅厕里。 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白婉琼双手捂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集中到了白婉琼的身上。 “将军。”她不愠不火,回身向朗烈施礼。 “你,叫什么名字?” 朗烈死死地盯着她。 “小人是新来打杂的,名唤李浩。” “李浩?”朗烈眼中满是迟疑:“你抬起头来,让本将军仔细瞧瞧。” 沉默了好片刻,白婉琼才抬头,对上朗烈的目光。 朗烈眼里先是闪过道亮光,继而变得失望,十分焦躁地挥挥手:“去吧,去。” 她复又施礼,然后慢慢地退下,刚走到门口,便迎上几道别有深意的目光,她丝毫不在意,退到回廊里,一个厨子凑到她身边,碰碰她的胳膊:“你是想在将军面前露脸吧?让将军记住你,给你个肥缺?” 白婉琼一言不发,避到一旁,侧耳倾听着大厅里的动静,却只闻莫泽和朗烈互相恭维,却都说不到实质上的问题。 难道,他们是刻意回避,抑或是不想让任何人知晓? “啪啪。”忽然两声击掌,早已侍立在外的舞姬们纷纷鱼贯而入,管弦繁复,将一切说话之声全都压了下去。 直到戌时,宴席方罢,朗烈亲自送莫泽出来,看情形甚是亲密,朗烈亲自将莫泽送出门,方才折身返回,并未停留,而是进了后院。 “总算对付过去了。”大厨长长舒口气,吩咐所有人退回厨房。 白婉琼佯作疲惫,一回到厨下便倚着墙壁睡下,其他人看上去也又累又饿,立即围着一桌子残羹冷炙狂吃猛喝起来,然后寻个地势躺下,没一会儿便鼾声如雷。 确定厨房里再没有什么人走动,白婉琼方才起身,慢慢地摸到门边,刚踏出门槛,后面忽然一只手伸来,摁住她的肩膀:“小子,想去哪里?” 她转头,对上掌灶师傅那双狐疑的眼。 着胸口,不停地喘气。 真没想到,情形会如此危险。 更让她迷茫的是,现在竟完全不知道,阿辰是不是在这里。 “李用,队长吩咐你办差呢,你却在这里躲懒!” 隔壁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 “就来,就来,我这不刚刚吃坏了肚子嘛。” “快点!”茅厕外的人显然很不耐烦,大声催促着。 “王哥,你说凭白无故的,为什么上头要让咱们把一辆马车送到康郡王府去?那马车里坐的,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只要办好自己的差就成,至于其他事,跟咱们这些小兵有什么关系?” “说得倒也是,我不过顺口问问。” 马车?白婉琼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倘若朗烈和莫泽之间达成了某种约定,那么马车里坐的? 可能吗? 她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惊住——莫泽是个精明干练之人,就算他和朗烈之间达成盟约,要的也是大有来头之人,不应该是阿辰。 不应该…… 或许,这两个士兵所做,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之事。 白婉琼胡乱猜测着,一时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该何去何从。 隔壁茅厕里却响起盔甲碰撞之声,接着,那个叫李用的士兵走了出去。 她赶紧也跟了出去,隔着竹丛看着那两个士兵朝院门外走去,她躲躲藏藏尾随于后。 角门外果然停着一辆马车,垂着厚厚的帘帏,根本瞧不清里面的情形,四周还站着二十余名手执长戟的东元士兵。 一看这情形,白婉琼一颗心全都揪紧了。 “出发!”领头的将领一声令下,车队立即启行。 她自然无法跟上马车的速度,不过想搞清楚阿辰是不是在马车里,却也并非无计可施,略一思忖,她抄近道直奔康郡王府而去。 和威王府一样,康郡王府也是守卫森严,到处都是昂然而立的大越士兵,要想溜进去,根本没有任何的可能。 看样子,只能等到晚上,再来碰碰运气。 趁着天色尚早,白婉琼去买了些物事,将自己好好妆扮一番,再回到康郡王府,此时四下已经安静下来,立在墙根下听去,康郡王府中一片沉寂,声息不闻。 白婉琼绕着墙根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不由有些泄气,正想再试试,忽然听见一阵十分轻微的脚步,她赶紧停住,朝着墙壁屏息而立,心中暗暗祈祷,可不要让什么人发现她。 “将军,您真地答应朗烈的要求,三日后将大军撤离?” “是。” “属下不明白,虽说是东元军率先攻破龙华城,可以我军的实力,却也不必畏惧,何不放手一搏?” “那我问你,以我们现在的兵力,可否长期据守龙华城?” “这个……” “你心里很清楚,我军长途跋涉,来到龙华城已经疲惫不堪,更重要的是——”莫泽没有把话说完,显然是心中有着深重的顾虑。 “将军是觉得属下,不值得信任吗?” 莫泽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白婉琼听得心中疑窦丛生——都说莫泽用兵如神,为各国将领所忌惮,莫非这样的一个人,也有自己的无可奈何? 这个念头只是一瞬而过,白婉琼的注意力再次回到阿辰身上——那个坐在马车里,被送进康郡王府的人,到底是不是阿辰? 他们明明已经离开了龙华城,又怎么会被朗烈盯上?他又是怎么落到朗烈的?朗烈擒住阿辰,是要为解药,还是另有他谋? 倘若是为得解药,他不可能如此灼急地将阿辰送走。 好乱。 似乎每个问题想起来都不可思议,却到底就那样发生了。 对了!白婉琼双眼突兀一亮,莫泽适才说,大越军即将离开龙华城,那么,她的机会就增加了很多! 想到这里,她又是兴奋,又是忐忑。 闪身隐入树丛,她急速离去。 回到暂时落脚的破屋里,她拿了一床破棉袄铺在床上,很快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整个舒服轻松了不少,她迈出屋子,寻了个豆花摊草草吃过饭,便又去康郡王府盯桃,可是整整一天下来,却没见有任何动静,眼瞅着快到傍晚,她正想打道回府,东城门方向却蓦然传来一声巨响,一股烟尘冲天而起! 早已被战乱折腾得精疲力竭的百姓们,此刻已经有了默契,纷纷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关门落锁,街市一下子冷冷清清。 随着“吱呀吱呀”一阵响,康郡王府大门缓缓打开,莫泽全身披挂,引着一队大越兵卒,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就是这个时候! 瞅准一个空档,她滋溜钻进王府里,急速闪到树后,直到大门再次阖拢,这才探出头来,仔细观察院中的情形。 康郡王府并不大,前院是一个空坝,正前方横着堵照壁,绕进照壁是正厅,穿过正厅侧门,可以看见个花园,再往里走,过一个月洞门,便是后院。 或许是泰半士兵被莫泽带走,故而整个康郡王府显得有些清冷,不过这却正合了白婉琼的意。 她猫着腰飞速穿过前面大厅,进了后院,定睛瞧去,却见东南西厢房都静悄悄地,不闻人声。 这下白婉琼可踌躇起来——要混进康郡王府,于她而言已是千难万难,更何况现在? 靠在墙边,白婉琼阖上双眼,抬手摸着自己的胸口——阿辰,婉琼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倘若上苍见怜,一定会有所眷顾,倘若苍天不允…… 抬起头来,白婉琼朝天空望了眼,恰好云朵被风吹开,一缕极淡的薄晖照下来,恰好洒在南厢房的窗户上。 心中一动,白婉琼慢慢地靠过去,站在窗台下,踮起脚尖,伸手戳破窗户纸,凑近瞧了瞧,却见里边一片漆黑。 没人? 白婉琼失望至极,正想离去,忽听里边传出一阵十分粗重的呼吸。 那一刻,天和地都静到了极点,她瞪大双眼,想要瞧清命运到底给她作出怎样的安排,驱使她向前踏进,可惜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压抑不住地低喊一声:“阿辰!” 屋中刹那死寂,接着响起十分快速的“砰砰”声。 不用再多疑了,定是阿辰! 白婉琼欣喜若狂,一个简步凑到门边,却发现门上挂着把大铜锁。 砸吧,她怕惊动其他人,不砸吧,又该怎么进去? 想了好一会儿,白婉琼重新回到窗户边,攀着窗沿爬上去,撒开窗纱,将手探进去,拨开窗拴,拉开窗扇跳进去。 双足落地,眼前一片漆黑,根本无法辨物,白婉琼呆立小片刻方才适应四周光线,模糊看见前方有一扇屏风,她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又轻轻地唤了声:“阿辰!” 黑暗里又响起一声撞击,像是在回应她。 朝前摸出好几步后,白婉琼双手触到一张冷硬的床,接着摸到两条腿。 “阿辰,是你吗?” 手下的双腿动了动,这次却没有发出声响,白婉琼这才发现,阿辰全身上下都被绳索牢牢缚住,她一双手慢慢往上,摸到他的唇,一把将塞在他嘴里的东西给拔了出来。 “琼儿!”下一刻白婉琼已经紧紧地被他搂进怀里。 “唔。”白婉琼刚发出声轻喟,双唇已经被她吻住,他的长舌肆无忌惮地探进她的口中,带着难以忍受的热切。 略略迟疑,他抬起手,抱住她微微颤抖的身躯。 “先离开这里。”贴在他耳边,白婉琼压低声音道:“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好。”阿辰点头:“把你的发簪给我。” 伸手拔下发簪递给他,阿辰动作迅速地解开绳索,跳下床榻,刚往前走出两步,便斜斜倒地。 正文 第八章 安若磐石 “阿辰?”白婉琼赶紧一步近前,将他扶住。 “我没事。”他强撑着站起身来,额上已经汗珠涔涔。 “必须要离开。” “嗯。”白婉琼扯着嘴角,勉强一笑,心里却有句话,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哪怕一分一秒,她也觉得很快乐。 阿辰,婉琼很快乐。 朝他跟前靠了靠,白婉琼伸手想把他抱住,阿辰似乎意识到她的情绪,伸手摸摸她的脸庞,口吻宠溺:“琼儿乖,我会在你身边,一直。” 感情真是种奇妙的东西,就像是初春里活泼的溪水,可以融化所有的一切。 “来吧。”他再次努力地试着站起,勉强朝外走,白婉琼赶紧扶着他,两人互相依偎着出了康郡王府。 刚走到街口,便听到一阵金戈交鸣之声,阿辰眉梢挑起,略一思忖,拉着白婉琼转头钻进一条巷子里。 “琼儿,快。”伸手揭开个井盖,阿辰朝她示意。 白婉琼撩起裙幅,跳进井里,意外发现这是口枯井,里面干燥异常,正是最佳的藏身之所,不过,却已经有人比他们捷足先登,而且不止一个。 阿辰跟在她身后跳下井,并不去看旁边之人,而是紧紧地将她护在怀中,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白婉琼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纵然乱世飘零,可是有他在,她便安如磐石。 “怎么了?”见白婉琼一直瞪着双眼瞧他,他低头,细细吻她唇角:“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因为你好看。”白婉琼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拥紧她。 头顶上方不断有马蹄踏过,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的藏身之所。 “阿辰。”扯扯他的衣袖,她撅起嘴撒娇:“我困了。” “睡吧。”他朝她暖暖一笑:“靠在我的肩上,好好睡。” 天下间最美好的事,莫过于在你最痛苦,最艰难,最无肋,最绝望的时候,有一个人陪着你,尤其,是你最爱的人。 “嗯。”白婉琼点头,将整个身子都缩进他怀里,吸取着他身上的温暖,只觉得无比舒适,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却闻到一股嗅人的香味,睁开双眼,却见一只珠圆玉润的包子在面前晃悠。 包子? 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包子简直比黄金还要珍贵。 “吃吧。” “不。”白婉琼摇头,眼里已经多了几分倔强:“你吃一半,我吃一半。” “好。”阿辰点头,双眼笑成弯弯月牙:“我吃一半,你吃一半。” 一个包子下肚,她反而更饿,却全力忍耐着。 就在这时,井盖忽然被揭开了,藏在井里的人齐齐一怔,抬头朝上望去,只看见一个瘦子正探头探脑地张望,突然叫了声:“苍天保佑!大奎,小歪子,你们都出来吧。” 白婉琼身后站起来两个半大小子,扒着井壁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看样子,上面已经安全了。”阿辰抬头朝上瞧了眼:“咱们也上去吧。” 阿辰说完,带着她也上到地面。 冷风挟着一股奇异的气息扑面而至,她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好古怪的气息,仿佛来自冥府深处,令人作呕。 阿辰双眸微眯,很明显也感觉到这种异样。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二话不说,阿辰拉起她的手,加快步速朝前奔。 “去天和门。” “我不认识路!”阿辰一面跑,一面气喘吁吁地道。 “没关系,我认识!” 领着阿辰绕了大半个西市,终于到了天和门前,果然不出白婉琼所料,这里的守卫已经跑得一个不剩,而其他国的军队也还没来得及控制和掌握。 他们很轻松地离开了龙华城,原本以为这次可以顺风顺水,哪知道前行不过两里,便看见前方军旗招展,道路已被切断。 “是北唐军!”阿辰拉着她隐身在树后,贴着她的耳朵道。 北唐? 白婉琼忽然想笑——看来大德被东元军攻破的消息早已传遍五湖四海,故而才会引得一支支军队前来。 “可惜龙华城太小。”阿辰一声冷嗤:“这么多人,如何分得过来?” 白婉琼也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毕竟东元是她的母国,如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任人宰割。 “有办法离开吗?” “让我想想。”阿辰说完,朝前爬了两步,白婉琼一看却吓坏了,伸手把他拽回来:“你做什么去?” “呆在这里。”他压低声音吩咐:“我去探探路。” “不。”白婉琼倔强地摇头:“太危险了。” “没事。”他朝她咧嘴一笑:“我有分寸。” 她还想阻止,阿辰却已经像风一般奔了出去。 像风一样? 抬起手,使劲地揉揉眼,白婉琼几乎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他真的就那样飞出去了? 身边刹那冷寂,她觉得十分地不习惯,可又不能怎样,只好往树林深处退去,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靠在树干上小憩。 “你还真是悠哉啊。” 突然的,一个声音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响。 白婉琼蓦地睁眼,浑身的血液刹那冰凉。 “怎么?看到我有这样惊讶吗?”一身农夫装扮的男子,眼里噙着冷哂,不屑,还有一丝嘲弄。 挺直后背,白婉琼一句话都答不出来,就像张口呼吸,却吞进只苍蝇般难受。 “原来。”男子慢慢地朝她靠近,突然伸手,扣住她的纤腕:“你还活着。” 他低下头,嘴里龙涎香的气息喷到她脸上。 “放开!”白婉琼用力挣扎,后退一步。 男人眼里浮起浓浓的怒意:“怎么,现在连你,都敢忤逆朕吗?” “你已经不是皇帝了。”白婉琼抬高下颌,神色冷然如雪。 “不是皇帝?”男人的嗓音变得十分古怪,再次逼近她,伸手挑起她的下颌:“所以,想另择新主了?” 看着眼前这张鬼魅般的脸,白婉琼突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白婉琼,别忘了当初你是怎样求朕的……” 好似浑身刮起一阵阴冷的风,也像是有几千根钢针同时插进心脏,痛得白婉琼浑身直颤。 “啧啧。”男人咂咂嘴唇:“肤如凝脂,唇染嫣红,那可真是美得俏生生……” “别碰我!”白婉琼终于压抑不住地喊起来,后退数步,紧紧地贴着树干。 男人看看自己的手掌,再看看她,眼中的怒意像野火般燃烧:“白婉琼,别忘了自己是谁!” “我知道!”白婉琼无力地低吼。 “知道就好。”男人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冰冷:“乖乖跟我走。” “她为什么要跟你走?” 男人的话音刚一落地,另一道清音响起。 “阿辰!”白婉琼有些无助地喊了声,立即跑到阿辰身边,伸手将他紧紧地抱住。 “不管你是谁,从此以后,离琼儿远点,她不想见到你。” “你跟她……”男人看看她,再看看阿辰,表情慢慢变得猥琐:“白婉琼,你还真行啊,这么快的功夫,就有新欢了?” 阿辰的脸涨得血红,伸手将她护到身后:“有什么事,你只管冲我来!” “装爷们儿?”男人冷笑:“可惜不过是个跳梁小丑!那么有能耐,就把诸国大军统统赶走,那才叫本事呢!’ “懒得跟你胡诌八扯,琼儿,我们走!” 阿辰拉起白婉琼的手,刚要迈开脚步,那人却抢先跨了过来,伸手将他俩拦住:“白婉琼!九华夫人,父皇交给你的东西呢?赶紧给我!” 东西? 白婉琼先是一愣,继而心中已有了主意,轻轻松开阿辰的手,单独面对男人—— 他不是一般的男人,而是她的在任夫君——大德皇帝郑云奕。 “那样东西,我藏在宫中最隐秘的角落。” “什么?”郑云奕脸色顿变,甚至有些咬牙切齿:“哪里?” “芸台。” 这两个字一出口,他脸色更加难看,大概是想起了某些过往。 “再详细些。” “第五根柱子。” 他定定看她许久,像是有了主意:“白婉琼,好歹夫妻一场,这次我放过你。” 说完,他又看着阿辰,眼里燃起怨毒和不甘:“希望你们可以百年好合。” 转过头,郑云奕大踏步离去,很快消失在树林里。 白婉琼抬起手,非常用力地挥掉鼻端萦绕的气息,却发现阿辰瞧着郑云奕的背影怔怔出神。 “怎么了?”她压低嗓音问。 “他就是大德皇帝?”阿辰的脸色有些难看。 “是。”白婉琼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无论如何,那段不愉快的宫中岁月,确实在她心上留下了不少的伤痕。 “他……”阿辰本来想问什么,转头瞅见她表情晦暗,立即打住话头,重又目光温柔,握住她的手:“无论如何,总是从前的事,你也不必太介怀……” “那你呢?”白婉琼抬起头,深深望进他的眼底,却看不分明那里到底隐藏着些什么。 “我自然……”阿辰低垂了眉眼,却终究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白婉琼心中一阵扎似地疼痛。 时空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住。 过了许久,阿辰才恢复常态:“你不要多想,我刚刚,也是人之常情。” 白婉琼低下头,嗯了一声,却分明能看到一条细细的裂痕,在他们之间慢慢地绽开。 “天快黑了,我们得赶快找个地方歇脚,明天还得设法离开龙华城,否则路上又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 阿辰说完朝前迈开步伐,白婉琼却故意落后,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终于,他察觉到她的异常,停了下来,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你怎么了?” 鼓足所有的勇气,她开口:“辰。” 第一次这样叫他,非常奇怪的称呼,非常奇怪的方式。 他黑眸深邃,看着她若有所思。 “你真地不想,知道我的过去吗?”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只是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 “过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为什么要斤斤计较,我们可以有更美好的未来。” “是吗?”她低着头,很是不确定。 “你怎么了?”他走过来,伸出双手,摁住她的肩膀:“琼儿,想想看,这才几日的功夫,你我便数次经历生死,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我对你的感情吗?” “不是!”白婉琼有些急切地摇头,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将来可能会面对的问题,但,外来的攻击向来不重要,倘若我们心中对彼此起疑,那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琼儿?”见她久久不语,他有些着急,上来用力地摇晃她的肩膀:“你在想什么?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正文 第九章 生死关头 “没有。”白婉琼打断他的话,心下有些凄然,继而决断——反正她白婉琼在这龙华城中已无牵挂,何妨同他走上一遭?纵然日后生变…… 她确实是七上八下。 同时也微感诧异,为何他带给她的感觉这般奇怪,就像有什么诡异的事会发生。 “琼儿?”他似不满意她的疏离,用力将她锁入怀中,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过了好片刻才用力挣开。 “我们走吧。”咬咬唇畔,白婉琼不假思索地道。 “嗯。” 阿辰握紧她的手。 前行不远,便看见前方有军士列阵,阿辰心中一咯噔,赶紧将白婉琼护到身后。 冷眼瞅着前面那些人,白婉琼心中已有决断,只是不方便和阿辰说,况且她独自行事,阿辰一定会责怪。 阿辰后背挺得笔直,看模样也是为难。 “其实我们,可以晚些时候再走。” “嗯?”阿辰转头,有些惊异地看着她,仿佛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们晚些时候再走。”她加重语气。 “可是……”阿辰心里似乎在忖度什么,而白婉琼已经转头,自行走向一旁,阿辰跟过来,脸色有些惶急:“我是怕……”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白婉琼打断他的话,“我会安排好一切。” “什么?”阿辰大大地吃了一惊:“你?” “你不相信?”她抬头看他,眼里闪过几许桀傲。 “不不。”阿辰摇手:“我只是觉得……” “有人过来了。”白婉琼突兀地道,然后闪在一旁。 果然,两名北唐士兵走了过来,撩开草丛,哗哗地开始撒尿。 白婉琼双手紧紧地揪着头皮,整个身体绷紧。 “怎么了?”阿辰凑过来,低声轻问。 “你能打倒他们吗?”白婉琼压低声音道。 阿辰先看看她,再探头朝外看看:“如果只是其中一个……” “那就行了。”白婉琼点头,霍地站起身来,阿辰大惊失色,伸手想拉住她,却已经来不及。 她朝前走出两步,突兀佯装跌在地上,唉哟一声叫。 两名士兵立即发现了,快步走过来,盯着她上看下看。 “哟,这鬼地方,竟还有如此美人儿,可真难得。”士兵双眼闪烁,其中一个便朝她走过来:“小美人,陪哥快活快活。” “不不。”白婉琼假装满眼惊恐,步步后退:“你们是两个人,而我只有一个,怎么玩?” “这倒也是。”其中一个士兵点头:“陈四,你在这里等着,老子去去就来。” 他说完伸手拖起她,就朝旁边的草丛走去。 很短。 时间真地很短暂。 阿辰已经及时赶来,拿起块石头将士兵砸晕,然后一把将她拥进怀里,不停地喘气。 白婉琼抱着他颤抖的身子,忽然说不出话来。 “以后不许这样。”他低头看她,眼里喷射着熊熊的怒火:“我不许你这样!”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 之前的豁隙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不知道……”他摩娑着她的脸庞,欲言又止。 “我知道。”瞪大双眼,她打断他的话头:“什么都知道。” “嗯?” “知道你会为我担心,难过,知道你……已经将的安危视作高于一切。” “那你还敢……” “换上他们的衣服。”她打断他的话头:“趁着夜色,离开龙华城。” “好!”他点头,立即解开那两名士兵的衣服,把其中一件穿在她身上,紧紧握着她的手,继续朝前走。 “什么人?” 突然,一声暴喝传来。 “巡哨的。”阿辰面无表情,非常平静地道。 “口令?” 阿辰张嘴说了两个字,对方没有听清,于是阴沉着脸道:“大声点!” “我。”阿辰抬手,捂着自己的喉咙,作出副非常痛苦的模样:“我,嗓子不舒服。” “是吗?”对方眼里浮起深深的疑虑,踏前两步:“你再说——” 他话音未落,阿辰突然抬手,击中他的脑门,士兵发出声低哼,软软倒地。 “这样不行啊。”抬头看了看前面的城楼,白婉琼心中突然变得无比焦躁——北唐军防守如此严密,暂且不说,更重要的是,军中口令频换,就算到得了城门,只怕…… 白婉琼心中像是被浓浓的愁云蔽住,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辰也有些迟疑。 看了阿辰一眼,她忽然有了个想法。 “阿辰。”拉着他隐身至暗处,她压低声音:“不然,我们分开走吧。” “什么?”阿辰吃了一惊:“你什么意思?” “以你的身手,能不能平安穿过关卡?” 阿辰沉吟,显然也异常地不确定。 对于未知,人总是十分骇怕。 “我想过了。”深吸口气,白婉琼已然有了决断:“倘若咱们俩……” “你不必说了。”阿辰打断她的话头,抬起手来摁住她的肩膀:“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她定定地看着他,确定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出自肺腑,可是眼下的形势真是非常严峻。 如果无法出去,或许他们就会这样无名无姓地死在乱军之中。 “阿辰。”她拉拉他的手:“问你件事。” “说吧。” “你现在,还有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人,或者事?” “好端端地,你提这个做什么?”阿辰的眉头掀了起来,显然很不乐意。 “是我连累了你。”细瞅着他,白婉琼忽地嫣然一笑,只想将此刻最美的自己,留在他的心中。 “琼儿。”阿辰突兀伸手将她抱住:“都是我不好,不能保护你,反而要你跟着我,四处飘零。” 白婉琼伏在他肩上,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眼里忽然落下泪来。 “琼儿。”他更加慌张,俯下身子想哄她。 “阿辰。”白婉琼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听我说,不管怎么样,你都是一个世子,如果能平安回到东元,可以继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不。”他摇头,眼神愈发地倔强:“我已经决定了,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那一刻白婉琼像是听到天籁在耳边响起,或许,对一个乱世飘离的女子而言,能得到一个男子全身心的呵护,便是最大的幸福罢。 张开双臂,白婉琼毫不迟疑地抱紧他,心里酸胀得难受。 “让我想想办法。”她亦冷静下来,低沉着嗓音道。 夜色渐渐地黑了,草丛里传来虫子的鸣声,白婉琼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条水沟! “有办法了!”她抓住他的手腕,十分急迫地道:“我已经想到一个好办法。” “嗯?” “离这儿不远,有一条水沟,我们只要去到那里,跳进水沟一直朝前游,就可以离开。” “是吗?”阿辰也有些喜悦。 “走吧。” 领头走在前面,她加快脚步,穿过几条狭窄的小巷后,终于找到那条水沟。 低头朝下面看了看,她又瞧向阿辰:“里面很脏,你……” “没事。”阿辰摆摆手,正要往下跳,她赶紧伸手将他拦住:“等等。” “怎么了?” “先把盔甲脱掉,这样怎么凫水?” 阿辰明白过来,匆匆脱下盔甲,跳了下去,开始用力地朝前游。 半个时辰后,他们俩到了城外小树林,阿辰先上岸,仔细检查四周,确定没有任何异样,才把她从水里拉上来,仔细地拭去她脸上水渍。 是时她脸色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会倒地。 阿辰紧紧地抱着她,用体温给她取暖。 “从此以后。”白婉琼握紧他的手,轻声低喃:“只有你我二人相依为命。” 彼时她全身心地以为,世上真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放下所有的防范,彻底地交付命运。 可是,孰料世事那样地变迁,波折重重后,最相爱的人,却再记不得最初的完美。 “我去捡些柴火。”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来,轻轻将她鬓边的发丝悉数拢在耳后,眼里满含柔情:“等我。” 白婉琼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然后开始仔细寻找,看四周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约摸过了两盏茶功夫,阿辰转回,背上背了一大捆柴,怀里还兜着些野果。 他把柴放到地上,却有些为难起来:“我,我不会生火。” 白婉琼亦不会。 从小在家中长大,虽说不是锦衣玉食,可也双手不沾阳春水,灶台边的活计,一向是不懂的。 “身上。”他抬手在自己全身上下摸来摸去,脸色涨得通红:“也没有生火的家什。” 听他这么一说,白婉琼不禁也开始犯愁,忽然一抬头,却看见远处一座小山坡上有烟雾腾空。 “那里。”她惊喜地叫起来,“有人在升火!” “升火?”阿辰的眉头一下子扬了起来,这些日子的折腾,也让他的警惕性大增:“会不会是——” “过去看看。” 他们俩一前一后,朝烟火升腾处奔去。 在山坡下,阿辰停了下来。 “你站在这里,我上去瞧瞧。” 隐身在一棵树后,白婉琼静静地看着他,阿辰脚步飞快地跑上去,很快又折回来,眉宇间隐约可见笑意。 “怎么?” “只是一堆无人的野火。” “是吗?”白婉琼略略放下心:“看样子,是农户在那里焚烧柴草。” “我们可以在那里烤东西吃。”阿辰眉飞眼笑。 “嗯。”白婉琼点头,两人立即转移“战场”。 打击些野味串上,放在火上慢慢地翻烤,很快香气便飘散开来。 好多天没有东西吃了,白婉琼不禁用力地吞了口唾沫。 “熟了。”阿辰将手里的野味递给她:“你先吃吃看,味道怎么样。” 白婉琼点头,接过野味送进嘴里,觉得肉质鲜嫩,十分可口。 “阿辰,你身上还有银子吗?” “银子?”阿辰先是一愣,然后伸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最后只摸出锦囊,从里面倒出几个金锞子,摊开来送到白婉琼面前:“我只有这个。” “也好。”白婉琼点头:“有这些,总比什么都没有强,我算算来。” 接过金锞子,她先仔细掂了掂它的重量,心里开始算计——一颗足够买路上的吃食,一颗可以雇马车,倘若这一路上没有什么差池,他们应该可以很轻松地去往东元。 正文 第十章 盗马贼 “你。”阿辰十分奇怪地看着她:“在研究什么?” “其实,我向来很少为这些事情计算过。” “哦。”阿辰点头:“没关系,以后有我帮着你计算。” 见白婉琼拿着那金锞子久久不肯松手,阿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指在她额心一弹:“怎么?很舍不得?等到了东元,我给你一大堆。” “那也要等到了东元再说。” 把金锞子收进怀里,白婉琼迈步朝前走去。 一路行来,两旁俱是断垣残壁,破破烂烂的瓦房,还有衣衫褴褛的小孩子。 看到如斯凄凉景象,阿辰不由叹了口气。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白婉琼细瞅他一眼。 “若我能得主天下,定不再让世间有饥寒之民。” “哦?”白婉琼扬起眉梢,颇觉异样:“没想到你竟然有如此胸怀,可真是难得。” “到那时,我一定封你为后。”他言辞凿凿,仿佛已然是称雄天下之帝王。 白婉琼想笑。 却笑不出来。 分明他此刻一身简单衣衫,却流露出无穷帝王之慨,仿佛不管从他口中说出任何的话语,都会实现。 “你看那里。”白婉琼忽然发现了一样很新奇的东西,抬手朝前一指。 阿辰举目望去,随即惊喜地叫起来:“马!我们有马可以骑了!” “对啊。”白婉琼连连点头。 阿辰拉着她的手就朝前面奔去,到得近前,才发现那匹马是拴在树上的,树下草丛里还躺着个人。 这—— “大哥。”阿辰走到近前,满脸带笑地喊了声,对方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大哥!”阿辰提高嗓音,对方还是纹丝不动。 “不会……那个了吧?”白婉琼吐吐舌头,阿辰也有些迟疑,思索片刻对她道:“把你怀里的金锞子给我个。” 她掏出金锞子递给他,他拿在手里,走到男子跟前,弯腰轻轻地将金锞子放在他脚边,这才转头去解拴马索。 孰料那马十分机敏,随即四蹄高扬,仰天长嘶。 “马儿。”阿辰轻轻地捋着马儿的鬃毛:“好马儿,我真是有急事,你若有灵性,便成全我夫妻俩,将来运转,必当重谢。” 白婉琼在一旁听着,暗暗觉得好笑——就算马有灵性,也只是头牲畜,如何听得懂人语? 果然,马儿并不买阿成的帐,反而蹦达得更加厉害,白婉琼咧唇偷笑,正欲近前,忽听一声低哨,马儿立即安静下来。 她和阿辰齐齐一愣,然后转头看向倚在树根下小憩的男子,只见对方已经睁开了眼,双手环胸,眼眸如星辰般熠熠闪烁。 “当此乱世,还有这样的偷马贼,倒也真是稀奇。” “我不是偷!”阿辰面红耳赤,当即争辩道。 “好好好。”对方摆手:“不是偷,不是偷,那不知这位仁兄,准备做什么?” “我……”阿辰一张脸涨得血红——他生来是这样的个性,纵然身处窘境,却也不愿坠了自己的品格。 “大哥。”白婉琼上前,朝着那男子款款下拜:“还请你见谅,我夫妻俩急着回家,苦无坐骑,只好借大哥的马一用。” “你有急事,怎知人家便没有?”男子双目炯炯地看着白婉琼。 白婉琼无言可答,一时怔住,阿辰在一旁听着可是气坏了,将手里的绳索一丢,走回她身边:“有什么了不起?这马还你!” 说完,他拉起她的手便走。 没行两步,却听得一个声音悠悠传来:“这马倒不是不能借给你们,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看两位都不是普通人,将来或许有发达之时,所以,我要这位公子一诺。” “一诺?”阿辰眼里闪过几许疑惑:“你要我答应你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男子洒然一笑:“公子请留下一物,以作今日之证,这马,还有这些银子,便都给两位了。” 天下间竟有这样的美事?白婉琼有些迟疑,但阿辰却似乎是相信了,更何况,他也着急带她回东元,不想路上再横生枝节。 在身上摸索半天,却只有那只锦囊,阿辰把锦囊掏出来,拿在手里,犹疑良久。 “这锦囊对你而言,很重要吗?”她凑到他耳边,压低嗓音道。 阿辰没有言语,而是迈步朝那个男子走去,将锦囊递给他:“这个,给你,倘若日后有什么需要,可往东元玉昆山佛音寺寻妙若禅师。” “好。”男子微笑点头,非常坦然地收下锦囊,从怀中掏出只哨子,递给阿辰:“你只要吹这个,小龙就会乖乖听你的话,再会。” 说完,他纵身跃上树,转瞬便没了人影。 “真是个怪人。”阿辰耸耸肩,走回白婉琼身边,拉起她的手:“走吧。” 他带着她上了马,一策马缰,阿龙长嘶一声,甩开四蹄飞驰。 是日傍晚,他们便到了离龙华城三百里之遥的秦州。 沐浴更衣后,白婉琼站在窗前,抬头望着空中冰浸月轮,心里难得地安宁下来。 阿辰站在她身后,双手绕过她的腰,交叠放在她的小腹上,凑唇亲吻她的脸颊:“若儿,能平平安安跟你在一起,真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也是。”伏在他怀里,吸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衣香,白婉琼由衷言道,然后抬头看他:“阿辰,今天那个锦囊……” “那是我母亲留下的。” “什么?!”白婉琼当即吃了一惊:“那对你很重要吧?怎么能随便给人?” “没关系。”阿辰显得十分平静:“那个人并非奸恶之徒,我相信他一定会去东元找我。” “万一。”白婉琼心中却仍然很是忐忑不安:“倘若他将来没有任何事想求你,那便如何是好?” “也没关系。”阿辰轻轻地摩娑着她的头发,口吻亲昵:“母亲若知道,我能用她的东西,换回一个如此漂亮贤淑的儿媳,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么会计较?” “你的母亲……”白婉琼不由微微有些失神,是怎样一个女子,才能生下阿辰这样的儿子呢? “怎么了?”他低头看她,双眸晶亮:“在想什么?” “嗯。”白婉琼没再言语,只是抱紧他,生怕这一刻的幸福被突如其来的波澜所颠覆。 “你一定累了吧?”他搂紧她的腰:“去歇息吧。” “阿辰。”白婉琼踮起脚尖,亲吻他的脸颊:“我们会成亲的,对不对?” “怎么?”阿辰眼里有了笑意:“小丫头急着准备嫁给我?” “你——”白婉琼不禁红了脸,心里却是甜滋滋的,就像有温暖的泉水漫过。 “放心,等到了东元,我让他们立即操办婚礼。” “嗯。”白婉琼没再言语,抱紧他的腰。 烛火斜斜地照过来,在窗纸上留下两抹淡淡的影子。 “睡吧,明天早起还要赶路呢。” 他柔声哄她,不愿她再为别的事操心担忧。 夜间躺在床上,白婉琼却瞪着眼难以成眠,阿辰就在她身边,可她却仍然感觉心中某个角落是空荡荡的。 从不谙世事,天真活泼的白家千金,到帝王宫嫔,再到冷宫贱婢,帝王后妃,亡国之民……她这一生虽然短暂,却似乎活得很是精彩纷呈。 却。 从来不曾爱过。 世宗是她生命里第一个男人,可她对他只有敬畏。 高宗生性贪好女色,虽然年纪轻轻,却宫妃众多,对她不过是玩娱之兴。 而阿辰……才是她命里的人。 想到这里,白婉琼不禁朝他身边又靠了靠,只想汲取他的温暖。 如此愁思百结许久,白婉琼方才睡去,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白婉琼蓦地坐起身来,才惊觉屋子里竟空无一人。 下床穿好衣衫,她正打算出门,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阿辰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个油纸包。 “给你。” 白婉琼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放着的,竟然是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 “你买的?”白婉琼不禁用力地咽了口唾沫。 “嗯,你赶紧趁热吃。” “你呢?你有没有吃过?” “我,我在楼下吃过了。” “哦。”白婉琼点头,拿起一个肉包子咬了口,然后递给阿辰:“我吃过了,现在你吃。” “瞧你这小样。”阿辰抬手捏捏她的鼻头,接过包子塞进嘴里。 就这样,他们俩一个吃,一个喂,很快把油纸包里的包子全咽下肚去。 “真舒服。”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她长长地吁口气。 “是不是很久没有吃到一顿饱饭了?” 白婉琼缄默。 “来。”他把她抱过去,眼里难掩伤痛:“从此以后我会好好地保护你,想吃什么,就给你吃什么,想喝什么,就给你喝什么,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好吗?” “好。”白婉琼低头,眼里却泛起莹光——从小到大,除了父亲、母亲和奶娘外,再没有人对她如此体贴。 “再休息一天,我们就上路,两天之后,就可以回到赫都了。” “赫都?”白婉琼的眼里闪过几丝好奇:“那是……” “是东元的都城。”阿辰眼里满是笑意:“也是我的家,以后,还是你的家。” “我的家?”白婉琼低声喃喃,脑海里忽然浮出父亲的影子,那时他笑说会替我寻一门好新事,结果却…… “怎么了?”阿辰抬起她的下颌:“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我想我爹了。”白婉琼不假思索地道。 “想你爹?”阿辰先是一愣,接着道:“说起来,我还未曾去拜见岳父大人呢,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在何处。” “我爹。”白婉琼用力咬着嘴唇,许久:“他,已经死了。” “死了?”阿辰低呼:“怎么死的?” “这件事,说起来话长,等到了东元,我再慢慢地告诉你,对了阿辰,下面的铺子多不多?咱们买起东西吧。” “好。”阿辰点头:“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很快回来。” 他的动作果然很快,只半个时辰便又回到客栈里,手里拿着一大包东西,白婉琼接过来打开看时,却发现泰半都是女子所用之物,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怎么全买了这些回来,难道你自己不用吗?” “没关系。”他咧着嘴摇头,露出白白的牙齿:“我只要两套简单衣衫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