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有主船
“阿姐,母亲她们正商量挖掉你的眼睛呢。”小小的男孩声。
她蜷在被子里,不敢动,闷声闷气道:“你快走,不要这么跟我说话。”
“阿姐,母亲她们说你是祸胎,该烧死才好呢。”
“我不是……”她闷在被子里,小小的手扒开一点点缝隙往外瞧,深极的夜,暗极的屋子,一双穿着祥云锦鞋子的小脚一晃一晃的悬在她的床边,她猛地闭上眼,“我不是,我也没有害你,你快些回去吧……”
“阿姐……”似乎有小手来扒拉她的被子。
她忙死命的攥紧,便听房门被人推了开,有人急慌慌的到她的榻前,伸手拉开了她的被子。
“我可怜的姐儿。”奶娘红着眼睛抱起她,看着她小小的人儿,满头满脸的冷汗,眼泪就落了下来,搂着她哭道:“怎就这样的狠心,怪罪在一个六岁的娃娃身上!”
她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哭闹声,小心问:“刘妈妈,母亲当真要挖了我的眼睛吗?”
奶娘搂着她哭的难耐,只不住的说她苦命,抱着她便往外跑。
夜里风凉的很,她趴在奶娘肩头看到黑沉沉的夜里,正厅亮堂堂的灯火,“刘妈妈我们去哪儿?”
奶娘抱着她哭个不住,一口一个我苦命的姐儿快逃吧,再不逃就来不及了,先逃出去等过些日子谨哥儿好点了再接你回来。
她小声道:“谨弟弟活不了吧,我方才看到……”
“姐儿啊!”奶娘忙捂住她的嘴,顿下脚步,发狠道:“以后万不可再说这等昏话!你什么都看不到!不准说了!”
她被吓的不敢开口。
身后便有人追了过来,喝她们站住,一盏盏的灯笼在暗夜里像是无根的鬼火,一晃晃的围过来。
奶娘抱起她,玩命儿的往府外跑,从小门跑出去,钻进一条黑漆漆的巷子,将她塞在角落里,惊惶的嘱咐她道:“姐儿就躲在这儿,万不要出去,谁叫也不要出去!等我回来接你,明白吗?”
奶娘的表情吓人急了,她点了点头,奶娘狠狠的搂了她一把,擦了一把眼泪,转身便朝巷子外跑去。
她看到有灯光晃过巷口,一群人喊着“在那儿拿下她!”的跑了过去。
她缩在角落里不敢动,不敢声张。
然后,她听到了她娘的声音,从府门外急急的传了过来,“蜜娘,快些找蜜娘!”
母亲似乎哭了,声音哑哑的不住喊她,“蜜娘,我的蜜娘……这可怎么是好?”
那哭声传进巷子来,她动了动身子,终是应道:“我在这儿母亲。”
那哭声一止,“蜜娘?”
有脚步声朝她这边来,她钻出去就看到她母亲火急火燎的跑过来,看到是她眼泪一瞬就坠了下来,伸手搂住她道:“蜜娘,我的心肝儿,娘对不住你,但如今只有你能救你弟弟了……”
“母亲要挖了我的眼睛吗?”她是不信的,母亲虽偏向着弟弟些,但怎么会真信了那道人的话要挖她的眼睛?
母亲却猛地一颤,抱着她又放声哭了起来,“娘也不想……但你生了这样的一双眼睛,先害了你大娘小产,又害的你弟弟如此……”
她开始害怕起来。
巷口忽有灯笼挑进来,大娘的声音传进来,“还不快带回去,法师还等着呢。”
她怕的往后退,母亲却抓住她的肩膀,红着眼睛哄她,“别怕,你喝了药睡一觉起来就过去了,不疼的……”
那些平日里低声下气称呼她小姐的人便都提着灯笼来抓她,她想躲却被母亲死命抓着,不住的说,不疼的不疼的……
有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抗了起来,她死命的挣扎,手被扭着,脚下母亲新做的红锦鞋踢了掉。
大娘在巷口恼道:“还不快点!”
母亲只是不住的哭,跟着那下人扭着蜜娘回了府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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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亮着灯,明晃晃的照着苏咏的脸,蜜娘跪在正堂里不敢抬头看她的父亲。
只听母亲在哭,大娘在发火,将她的事情一件件又说一遍,直讲的自己拧着帕子先红了眼睛,“老爷并非我狠心,你也记得我那会儿有身子足足八个月了,一直康泰平稳,偏这丫头说了一句话,我当晚夜里就……不好了,活活折腾了我一夜生下来个死胎……”大娘坐在椅子里,声音发哽的哭了起来,“那是个男孩儿,小手小脚都长全了……这丫头就是个祸害!当初我便说留不得留不得,偏老爷心软,如今又祸害了谨哥儿!”
“我没有。”她小声道:“害大娘的是趴在大娘肚子上的那个小弟弟,不是我。”
大厅里陡然一静,沈素锦忽的厉声道:“老爷若是还要留这祸胎,我们苏家早晚死绝了!”
那厅外有人急急来报。
谨哥儿不好了,怕是不行了。
她的母亲放声又哭了起来,噗通跪下拉住一旁那道人的衣袍道:“大师救救我儿!救救我谨哥儿吧!”
那道人将拂尘轻抖,叹道:“如今只有贫道方才说的两法可救小公子了。”
母亲跌坐在地上,大娘先道:“还不快将麻沸散端来给小姐服下!”
她顿时慌了起来,伸手去拉母亲,母亲只是哭说,我做的什么孽偏生下你来……
她看父亲,她的父亲坐在厅堂并不瞧她一眼,她上前跪在父亲膝下,忽然哭起来,“父亲也要挖了我的眼睛吗?”
她的父亲连连叹气,转过头来摸了摸她的脸道:“蜜娘忍一忍,这对你对我们苏家都好。”
有下人来擒她,往她口中灌涩苦的药,她知道那药会让她睡觉,睡着之后就来挖她的眼睛。
她拼命吐出去,却被人捏住下巴和鼻子,一口呛了进去。
然后母亲的哭声渐渐远了,冰凉凉的刀子贴在了她的眼皮之上……
她猛地吓醒了过来,死命的瞪着眼睛,抬头是铁栅栏缝隙间透出来的天,昏黄的夜,身下是潮湿冰冷的船板。
她摇摇晃晃,在满是腥臭的船舱底醒了过来,眼皮上一道小口子还在隐隐发疼,胃里一阵阵的干呕,却是水米未进呕不出一点东西。
有人轻轻的拍了拍她,“你又做噩梦了?”
她转头就瞧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年岁不大,应只比她大个一两岁,脏兮兮的脸,一双眼睛却晶亮好看。
她记得这个女孩似乎叫玉音,是和自己一样被拐来的。
这个船舱底还有十来个女娃娃,全是被拐来要卖到京城里去的。
玉音偷偷塞给她半个馒头,小声道:“你饿了吧?我瞧你都没有抢到吃的,这是我偷偷留的,你快吃。”
她看了馒头一眼,玉音塞在她手里,“快吃吧,一会儿被人发现抢走了。”
她饿极了,抓着馒头一把塞在嘴里,噎的直咳,玉音忙为她顺气道:“你慢些,等再发馒头的时候我再帮你抢一个,我力气大,她们抢不过我。”
饿了整整有快三日,她喉咙里像是刀割,费力的咽下去,饿过头的胃里尽是阵阵的恶心起来。
玉音忙捂住她的嘴,急道:“别吐别吐,吐出来就浪费了!咽下去才能活命!”
她憋的眼泪打转,硬生生吞了下去,她的眼泪直掉,并不是哭,问玉音,“你很想活命?”
“你不想?”玉音替她顺背,看她闷着头掉眼泪,学着大人模样道:“虽然我们现在被拐子不知道拐到哪里,但是我娘说,活下去就会遇到好事儿。”
她闷着头,不说话,和她被拐来时一个样,闷头闷脑的缩在角落里,也不哭也不闹。
这船舱里的小姑娘哭闹也好,抢馒头也好,欺负她也好,她只是坐在那里不动,起先玉音以为她是个傻子,却听她做梦喊什么母亲不要挖眼睛。
“有人要挖你的眼睛吗?”玉音好奇问。
只见她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玉音,那双眼睛竟是一黑一灰,平时不明显,但在这昏暗的船舱里尤为的明显,吓了她一跳,“你的眼睛……颜色怎么不一样?”
她忙低下头,缩回角落里。
玉音便不再追问她,凑过去小声道:“这没什么,我的两只手还不一样大呢。”摊开两只手比给她看。
她偷偷看玉音,瞧见玉音对自己在笑,抿了抿嘴只声音低弱的对她道:“你今天晚上闭着眼睡觉,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睁开眼。”
“为什么?”玉音不解。
“你不是想活命吗?”她道。
玉音更是不解,“想活命为什么不能睁眼?”
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铁栅栏,如今刚入夜,月色凉凉,照在那一格格的空隙间,有只眼睛探在那里,一眨不眨的正往里瞧,从她们被关进来就在瞧。
“你在看什么?”玉音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只瞧见昏黑的天。
她低下头,闷闷道:“你只听我的就是了。”
玉音还要再问,头顶的铁栅栏轰隆隆的掀了开,有黑壮的汉子往下面丢馒头,便再顾不上闲话,扑过去抢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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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玉音挨着蜜娘睡,船舱摇摇晃晃,她在将睡未睡间忽然听到有人在数数。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她动了动想睁眼瞧瞧谁没睡,蜜娘忽然捂住了她的眼睛和鼻子,在她耳边低低道:“不要看,不要出声。”
玉音一愣,听那声音渐渐近了,还在数,“六个,七个,八个,九个……”
似乎有人被吵醒,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谁啊?”
接着是一声古怪的笑声,那数数的声音道:“抓到一个。”之后咚的一声闷响,便没了声音。
不多时,数数声又起……
接连几次如此。
竟像是在玩躲猫猫,但这海风呼啸的夜里,那数数声,和接连消失的询问声,尤为的诡异。
玉音吓的脊背一阵阵发冷,死命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不知是过了多久,那声音数到十二,渐渐消失了,这漫长的像是几辈子,蜜娘松开她满是冷汗的手。
铁栅栏外的天光一瞬间落在玉音的眼皮上,晃的她如同半辈子没见过阳光,半天才睁得开眼。
然后在橘红的光线中看清了船舱里的景象——船舱里关着的小姑娘全部并排躺在正中央,皆像是水中的浮尸一般,面白体肿,眼珠外翻。
整整十二个。
全死了。
玉音吓的厉声尖叫,脚下发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蜜娘去扶她,她忽然受惊一般的弹开,“你……你做了什么?!”
蜜娘忙摇头道:“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想救你。”
再上前,玉音忽然转身奔向锁着的门口,大声喊道:“快来人啊!快来人救命!救救我!”
蜜娘心里陡然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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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拐人的贩子将蜜娘带到了船舱,鞭子抽的她奄奄一息,将她吊起来问是怎么回事。
只那一夜,不止死了十二个被拐来的小姑娘,还死了四名贩子的人,皆是尸体发白发胀,眼珠外翻的死法。
蜜娘疼的一阵阵打颤,看着缩在一边的玉音,气若游丝道:“我不知道……”
“啪”的一鞭子又抽在她身上,她撞在船桅上,虚汗淋漓疼的眼前一阵发花。
玉音吓的缩在船板上哭了起来,不住道:“你就老老实实的说吧……你昨晚明明让我不要睁眼……”
蜜娘吊在船桅上,咬着嘴硬声不开口。
那贩子又死命抽了她几鞭,看她虚脱的昏过去,才啐了一口罢手。
几个贩子商量了一番,觉得这次撞邪了,这船怕是要不得了,也就只剩下两个人头,一个快死的蜜娘,一个玉音,不值当再往京城去了。
便决定就近靠岸,将船卖了,赔着一次也比赔上命强。
日头昏昏。
蜜娘再醒来被吊着的手臂早已脱臼没有知觉,身上又疼又痒,只觉着快要死了。
玉音还在她脚下哭。
她听到那几个贩子在和一个人谈价钱,要将这船卖掉。
有人似乎走到了她跟前,问:“这两个小丫头……”
“随您处置,你愿意留就留,愿意丢海里丢海里。”那贩子头讨好道:“您看这价钱买条船还搭您两个小丫头,再没有的合算?”
蜜娘费力的睁开眼,在金灿灿的日光中看到了一个人,极好看的人,无端端让她想起母亲小扇上的诗来。
雪洗桃花面,烟描柳叶眉。
开口却是男声,“是活的啊。”
蜜娘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
等那男人用极低的价钱买下这艘船,那些贩子逃似的跳下了船,那人吩咐仆从将两个小丫头丢进海里时,蜜娘才开口道:“你留下我,我可以救你。”
“什么?”那人回过头来,好笑的看她。
蜜娘慢慢抬头,看着他的背后某一处,“你已经被点名了,今天晚上会死在船上。”
那人笑吟吟的看她,“丁点大的娃娃口气不小。”
“你若不信可让你的下人到船舱的隔间看看,里面是不是躺着十六个死人。”蜜娘缓了半天气,才道:“你买的船是有主之船,这船的主人要点够二十个人,如今还差四个,刚好你,你的两个下人和玉音。”
玉音浑身一颤,突然哭着上前抱住那人的腿,“大爷救命!大爷救命!蜜娘没有胡说,就是一下子死了好多人……”
下人已经下船舱查看过了,匆匆忙忙上来对那人低低禀报了什么。
只瞧那人脸色微变,慢步到蜜娘跟前,看着她问:“方才我买船时你怎么不说?”上下打量她,“是那些贩子打的你吧?死了那么多人,你怎不救?如今偏说救我?”
蜜娘已没力气,张口半天才出声音,“那些人该死。”抬眼看他,“我救你也希望你救救我……”
她的一双眼睛敛在睫毛之下,一黑一灰,暗暗生光。
那人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你的眼睛竟是脏眼?”
蜜娘不讲话。
那人看着,用一种打量货物的眼神看着她,半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蜜娘我叫玉音!”玉音跪在脚下忙道。
“蜜娘?”那人只看着蜜娘,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像是听到好笑的事情一般,笑了起来。
蜜娘,蜜娘,她的母亲曾说过,望她一生似在蜜坛,如今这名字听来多么讽刺。
他道:“这名字不适合你,以后你就叫九生,九死一生。”
正文 二:无名宅
蜜娘不知那人叫什么,只听下人恭恭谨谨的称他五爷,姓柳,是入京投亲做买卖的商人。
带的两个下人,一名是老管家叫苏伯,一名小厮叫永安。
只一日的功夫,蜜娘对他的印象只有两个——
他生的极为好看。
他心肠极为冷硬恶毒。
是个虚伪极了的人,脸上挂着再没有的慈悲笑容,心底里连人命也只分值钱不值钱。
单从这条船的处置就看得蜜娘心惊。
柳五爷先命人将那十六具尸首悄悄处理了,令他的下人掌船。
当天夜里船行到临江县靠岸,柳五爷另命人找了四个乞丐来。
先让他们吃了一顿饱饭,后又道:“我家小丫头身子不适,今夜要在此处寻医,想找人来看顾一晚上的船,原想找精壮的小子来,但瞧见您几位蹲在码头,风寒夜冻的委实可怜,就想着问问几位老人家可愿意在这船上照看一夜?我出一人十钱银子。”
那四个老乞丐先是吃了顿饱饭,如今又有地方睡还得十钱银子简直要跪下拜他当菩萨。
千恩万谢的跪下谢了。
柳五爷忙扶起道:“只当是行善积德了,望几位老人家替我好生看船。”
蜜娘在一旁看他笑的和善,心里一阵阵的冒冷气儿。
玉音一脸的惊诧,想开口却被苏伯瞪了回去。
待到下船才忙小声道:“五爷这船上……会死人啊!”
柳五爷刚下船就收了笑容,冰冷的一张脸,懒懒道:“我不喜欢话多嘴碎的丫头,苏伯……”
还没得他开口打发了,玉音便噗通跪下,“玉音明白,玉音再不敢多嘴多问,还望五爷原谅玉音这一次。”
柳五爷扫她一眼,便没再开口。
带着一行人在客栈住下,又找了大夫来给蜜娘看过,柳五爷才叫她过去,问道:“可是再死四个人就够了?”
那一句话问的再轻巧不过。
蜜娘半天才点头。
“你是觉得我处理的法子不当?”他问。
蜜娘抬眼看他,又点了点头。
他着蟹青的对襟软袍坐在桌子前又问:“那你说说哪里不当?”
蜜娘又看他一眼,方道:“你这是害死了他们。”
他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可有别的法子?”
“烧船。”蜜娘道。
他便笑了,隔着桌前热扑扑的茶气,雾里花似得,“你知我买船花了多少钱?二十两银子。你可知你值多少银子?”
蜜娘不答。
他道:“买你和玉音这样的小丫头一个也不过三四两银子,那些乞丐年纪大,无力气无用途,十钱银子也不值。你算一算什么与我合算?”
蜜娘皱了皱眉。
“我是个商人,商人最是黑心,当日你不与我讲明那船不能买,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他讲的厚颜无耻,反道:“要说是害人性命,当日在船上你明知船上会出事,你怎只救玉音一人?那十几条人命便不算命了?可见你心里也是分了值当不值当。”
“我……”蜜娘心里想辩驳,嘴上却不知该如何辩驳,只觉得他说的不对,不是这个理儿,却只急的讲道:“我非有心害人,你却是故意的!”
“你可以告诉他们,救他们一命,但你没有。故意隐瞒怎么就不是有心了?”他拨了拨杯中的茶末,又道:“你如今也可以去救那船上的四人,你会去吗?”
蜜娘顿时哑口无言。
他道:“我跟你讲这些是想让你明白,我这个人,只讲利。对与错不需要谁来替我定夺。我救下你,是因为你对我有利,我也希望你以后不要做出损害我利益的事情。”抬眼望她,“明白吗九生?”
她不讲话,闷着头。
柳五爷忽然对她伸手,“过来。”
蜜娘满心不情愿的过去,他伸手抱起她放在膝上,道:“你今后既跟了我,就要以我的利益为重,你再不是从前的蜜娘,你是九生,柳九生。可明白了?”
蜜娘不应声,闷闷的。
柳五爷低头瞧她,发现她哭了,白白的小脸泪闪闪的。
五六岁的小娃娃,他或许讲的有些重了……
“你不愿意?”
蜜娘摇了摇头。
“那你哭什么?”柳五爷有些烦,小娃娃最难整治。
蜜娘闷闷道:“我只值三四两银子……”
“恩?”柳五爷有些哭笑不得,是为着自己不值钱才哭的?
她忽伸手抓住柳五爷的手指,“若是有一日你要卖掉我,至少不要这么贱卖……”
柳五爷看着她小小的手,白嫩柔软,没有做过一点粗事的模样。先前在船上一身的血污,如今洗干净了,黑漆漆的发,白生生的小脸。
谁家小小姐,沦落在船头。
他摸了摸她的头,道:“你是我的摇钱树,我怎舍得卖掉?”
蜜娘便抬头望他,软趴趴的睫毛上卧着眼泪,认认真真的跟他点头,“我会替你好好赚钱。”
待到第二日上船,那四个乞丐果然如同之前那般的死在了船舱里。
柳五爷命人将他们好生安葬了,便开船之上京城。
一路上顺风顺水,再无一点的事端。
等到了京城,却遇到了一件事。
这件事要从柳五爷来京投的亲说起。
他要来投的是他在京为官的舅舅赵肃,说是为官不过是个小京官,户部主事。也全是因娶了户部郎中刘庆的庶出女儿刘青衿才在户部得了这个主事之职。
事儿就出在赵肃家,存了几年的银钱,赵肃七扣八扣的好容易凑够在京都里买了一套三进院的小宅子。
没想到这宅子不能住人。
柳五爷到时刘青衿正在他们住的老房子里抱着孩子哭骂,骂赵肃没用,跟了他许多年一天好日子没过过,住的还是她出嫁时娘家给的老房子,好容易抠唆这些年存够了买房的钱,猪油蒙了心买了那样一座宅子,如今只能干看着不能住……
赵肃听她骂的愈发没脸,加上自家的侄子进了门来,开口便呵斥。
柳五爷忙劝下,问道:“舅舅买这宅子花了多少钱?”
赵肃叹气道:“三进院的,花了四百两银子,当初就是为着这价钱实在便宜,没想到……”
四百两对于赵肃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他的月俸才多少,的亏了这职位有些油水,加上刘青衿会过日子,这几年养活两儿一女之余,也只存下了这么些银钱。
再问怎么住不得,赵肃却只叹气不答话。
柳五爷想了想便笑道:“舅舅不必受难了,不如将这宅子转卖与小侄吧。”
赵肃一愣,那刘青衿听言顿时止了哭声。
“我初来京城也没个落脚地,手里又有些余钱,正想寻一处买得起的宅子住下。”柳五爷笑着宽慰赵肃,“不如舅舅就卖给我吧。”
“万万使不得!”赵肃回过神来忙道:“这宅子……住不得人!”
“赵肃!”刘青衿急了,在内室道:“你进来!”
赵肃并不理她,只对柳五爷道:“眉山你不必为我烦恼,这事情我自会处理,你既来了京城就好生的在我这儿住下,慢慢的看好宅子。”
那内室里的刘青衿便又放声哭了起来,只是这次是哭给柳五爷听的,狠话撂出来只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柳五爷便不好再留,暂且拜别,回了住的客栈。
当天夜里赵肃便亲自来找了他。
见面就要先对他作揖,他赶忙扶起,“舅舅这是做什么。”
赵肃唉声叹气,半天才为难的道:“是我没本事,青衿跟了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柳五爷知他来的意思,听着他苦苦哎哎的绕了半天,才听他道:“这宅子我若处理不掉,青衿定然是要回娘家的,到时候我这小小的主事怕是也难做得……”
他的官职可全是仰仗了刘青衿的爹,他的老岳丈。
柳五爷为他倒上茶道:“舅舅不必为难,这宅子我是要的。”
赵肃感动的直攥着他的手夸他好,又再三道:“你只当是借给我这四百两银子,日后舅舅还你,定还你!那宅子你可以转手卖掉,最好别自己住……”
柳五爷笑了笑道:“什么借不借的,舅舅说这样生分的话,宅子是我心甘情愿想买的。”
直把赵肃感动的两眼生泪。
柳五爷才问:“那宅子……怎么就住不得人?”
赵肃脸色的表情一僵,半天含糊道:“风水有些不大好……你卖掉便是了,别拿来自己住。”
柳五爷看他一副生怕讲错话自己不买宅子的模样,便也不再多问,命苏伯取来四百两银票。
赵肃揣着银票,交了地契,一干的手续,握着他的手又是一阵子感激,只说他姐姐生了一个好儿子,他有个好侄子。
便也不敢多喝一杯茶的急急离开,活像是怕柳五爷想开了退钱一般。
小厮永安委实忍不下去啐道:“什么样的舅舅这般的坑自己的侄儿!那样的宅子也敢卖给您!您干嘛非买了!这样的舅舅不要也罢,您顾念什么情面买那宅子!白天我可出去打听了,这附近都晓得那宅子当真不能住人!”
柳五爷笑容慢慢收了,坐回椅中道:“什么情面不情面的,我买那宅子是因为有利可图。”
“不能住人的宅子有什么利可图的?”永安气不过,“我看爷就是太顾念情分了。”
柳五爷拿帕子仔细的擦了被赵肃握过的手,道:“在这京都四百两银子买一套三进院的宅子,那可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永安更费解了,“再便宜,不能住人也是无用啊。这附近皆都知道那宅子的底细,您要转手卖了也是没人要的。”
柳五爷丢了帕子道:“九生呢?叫她来,我们去看看宅子。”
“现在?”永安诧道:“这样晚了怎么看啊?”
“就是天黑风高才好看清楚。”柳五爷慢慢笑了,“顺便看看,我的这颗摇钱树到底有没有价值。”
正文 三
留了苏伯和玉音在客栈,柳五爷带着九生和永安趁夜到了那座宅子前。
宅子离京城中心有些远,坐落在八角胡同里,虽不偏僻,但到了这夜里却是有些冷清的。
“永安。”柳五爷让永安去开门。
永安有些个害怕,提着风灯上前,一边开锁一边道:“五爷您离小的近一点儿……”
出息。
柳五爷上前推开门,发现门是簇新的红漆大门,再伸手去摸那墙壁,也是新的,便问:“这宅子翻新过了?”
白日里永安被差去打听这宅子,忙道:“五爷果然是神机妙算,伸手摸一摸就晓得是翻新了!”永安时时不忘拍马屁,嘿嘿笑的挤在他身边道:“这宅子原是一家员外老爷的,住了有五六十年,后来这员外被遣派去了苏州做官儿便将宅子卖与一位翰林院的李大人,那李大人不喜这宅子布局,便推了重新盖了一遍。”
柳五爷一壁听他讲,一壁挑了风灯往院子里瞧,是个极为讲究的四合院。
“可这宅子盖成没住五天便又急着找人卖掉了,还是这样便宜的价格,正好就卖给了舅老爷。”永安也探脑袋瞧,悄了声音道:“这宅子肯定有什么古怪,但是再打听不出是什么古怪住不得人。”
“那我们就自个儿瞧瞧。”柳五爷推门进去,又想起九生,一回头瞧见她低眉垂眼的跟在自己身后,小小的个头,穿着永安找来的绸料子男装,袖子裤腿长了一截,手脚缩在里面活像个没手没脚的小鬼。
在门口绊了一下又自个儿站稳,提了提裤腿跟进来。
柳五爷转过身来,蹲下替她把裤腿卷起来一截,又替她挽起袖子露出白嫩嫩的小手,道:“你若是怕了就拉着永安,看到什么跟我讲。”
九生望了他一眼,永安来牵她,她躲了开往柳五爷身边凑了凑。
这小丫头实在是个闷葫芦,跟他们这几日玉音已经混的熟了,偏她连一句话都未曾和苏伯永安讲过。
柳五爷便起身抖开袖子道:“那便牵着我的袖子吧。”
她忙伸手抓了住,抬头看柳五爷一眼,又伸了伸手在袖子里握住他的手指。
柳五爷愣了愣,终是任她握住,说了一声,“走吧。”
“五爷五爷。”永安挑灯过来,贱笑道:“小的也怕的紧,也让小的牵一牵吧……”
柳五爷一脚踹开,“少偷懒,头前走。”
“五爷我害怕……”永安委屈道。
九生忽然探出脑袋道:“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怕什么。”
这小丫头开口对他讲的第一句话就这般不尊敬,永安冲九生一板脸道:“小爷怕黑不行吗!”
柳五爷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废话太多,还不快走!”
永安撇撇嘴,一边打灯往前走,一边酸酸楚楚的嘟囔,“五爷忒偏心,小的跟了您十年抵不过这小丫头几天,小的好伤心……”
上了抄手游廊,从北院一路走进去,廊下悬着个空鸟笼,廊外的院子里种着一些不知名的枯枝败藤。
黑漆漆的宅子里只听得到他们的脚步声,和永安喋喋不休的抱怨。
“忒偏心,好伤心……”
柳五爷听的烦了,喝道:“闭嘴永安。”
“啊?”永安诧异的回头,手中的风灯噗噗晃动,“什么闭嘴?”
柳五爷猛地止住脚步。
庭院之中,脚步声窸窸窣窣,鸟声低鸣,永安絮絮叨叨的声音绕在游廊上:“忒偏心,好伤心……偏心,伤心……”
永安手中风灯一抖,一把捂着嘴脸色惨白的看柳五爷,“爷……不是我说的……”
那游廊外又远远近近的传来,“闭嘴……”“不是我说的……”
“忒偏心,好伤心……”
柳五爷猛地回头,却只见庭中空空寂寂,没有半分人影,游廊下空鸟笼一摆一摆。
他却听到了鸟鸣声。
永安吓得手中风灯甩落,一声惊叫。
那庭中便似山中回音一般,尖叫声远远近近,重重复复。
“有鬼有鬼!”永安吓尿了,噗通一声跪在柳五爷脚边死命的抱着他。
那宅子中便四处想起,“有鬼有鬼……”
风灯滋啦一声灭了,庭中顿时一黑。
“鬼吃人了!”永安鬼嚎一般喊叫了起来,四面厢房,游廊,庭中便鬼嚎声四起,惊的人浑身发白毛汗。
“吃人了……吃人了……”
那脚步声,鸟鸣声,一句句惊叫,一句句,“伤心,偏心……”
似从四面而来,涌过来一般。
九生猛地抽出手,捂住耳朵蹲了下来。
风灯已灭,柳五爷看不清庭中景象,只觉得又黑又深,那夜里似藏着千百人,弯腰抱起九生,朝大门快步而去。
他一走,永安吓得屁滚尿流,手脚并用的跑出去。
待跑到大门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鼻涕一把,两眼一翻的吓昏了过去。
柳五爷简直想将他重新丢回宅子里,没出息的玩意!
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宅子,柳五爷抱着九生出了巷子,在巷子口租了一辆马车回客栈。
回去的路上,柳五爷缓出一口气,看九生渐好的神色,问道:“方才在宅子里你可看到了什么?”
九生坐在他腿边,抬头看他一眼,小心道:“看到很多,但灯灭了就没看清……”
“没看清?”柳五爷坐在角落里,大半的面孔都隐在阴影里使人看不清神色。
九生忙又看他一眼,低下头想了想道:“似乎有许多什么,我……没看清楚。”
“是没看清楚还是没敢看?”柳五爷问她。
九生心头一跳,觉着他似乎生气了,又想起还躺在宅门口的永安,便闷闷的不敢开口。
柳五爷便没再问。
一路上气氛闷的使人紧张。
好在八角胡同离客栈并不远,不多会儿便到了。
苏伯迎出来,付了车钱。
柳五爷跳下车,让苏伯抱了九生下车,便往客栈里去。
苏伯瞧了一眼车内,忙问:“五爷,永安呢?”
柳五爷头也不回的冷声道:“喂小鬼儿了,我从不养没用的废物。”
九生在苏伯怀里,不安的看了柳五爷一眼,只瞧他柳青的衫子,被玉音迎着上了楼。
苏伯抱她上楼,给她端了一碟果子,让她吃些果子早些睡觉,便匆匆去侍候柳五爷了。
九生坐在屋里半天,悄悄跳下榻,摸到柳五爷门外,扒着门缝往里瞧,只瞧见他在吩咐苏伯什么,玉音在旁边侍候他净手用茶,忙忙碌碌。
她想了想,转身下楼,在客栈前寻了一辆马车问:“去八角胡同,能记账吗?”
那车夫认得她是随柳五爷的,便让她上了马车。
不多会儿便到了那宅子前。
永安还躺在门口,脸上鼻涕眼泪横流。
宅门没锁。
九生绕过永安,轻轻推开门溜进了宅子里。
绕上抄手游廊,顺着原路一点点往里走。
静极了。
听不到一丝的风声。
九生低着头往前走,脚下一到一物吓得她猛地退开停了住。
风灯咕噜噜的滚了滚。
游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又轻又碎,像是个小小的人儿从游廊下走来。
九生紧绷着脊背,手心里一阵阵的冒汗。
那脚步近了近了,风灯咕噜噜的打转,廊下的空鸟笼里有清脆的鸟叫声。
九生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猛地回过头去——
脚步声乍停,游廊旁的厅房房门哐的一声被撞了开,有脚步声响在厅房里,一路小跑似得跑过来,突地听了。
就听在九生身旁的一扇窗户后面。
那半开的房门吱呀呀的作响,九生低着头,就听身旁的窗户咔哒哒的响,永安的声音响在里面——
“忒偏心……好伤心……”
“有鬼,有鬼吃人了……”
九生伸手捂住耳朵,闭着眼睛半天,慢慢的喘气,一点点睁开,逼得自己扭过头,伸手去推那窗户。
搭在窗户上的手指都在发抖,汗津津的攥着那窗框半天,咬牙推开窗户。
却死死的关着,像是被人从里面压死了。
里面寂寂无声。
九生推着窗户道:“我看到你了!”
里面的力道一轻,窗户吱呀就被九生推了开。
厅内忽然亮起了一支蜡烛。
“我看到你了……”她的声音在屋子里期期艾艾的响起来。
“忒偏心……太伤心……”永安的声音。
“闭嘴……”柳五爷的声音。
九生扶在窗框上,一身的冷汗,想跑,想离开,却终是咬的牙齿哒哒作响硬是没有闭眼,慢慢的探头往厅里去瞧。
啪的一声,窗户猛地被合了上。
九生吓的连退三步,便听不远处的房子吱吱呀呀的开了。
烛光从那厅中照出来。
她的声音又在厅中响起来,“我看到你了……”
九生握着双手,一步步小心的往那门走去。
吱呀,门又被吹开了半分。
九生探头往里面瞧,只瞧见厅中的纱幔荡荡,瞧不见里面的。
“忒偏心……太伤心……”
她的手指凉的哆嗦,极缓极缓的跨进了厅内,脚跟将将落下,房门在她身后“啪”的一声合了上。
厅中尖叫声乍然而起。
九生吓得一瞬闭眼,捂着耳朵蹲了下来。
“吃人了吃人了……”
九生怕极了,蹲在地上不敢动,但是她该看,必须看……她抓着自己的手指,猛地睁开眼睛看去——
房门哐的一声被人踹了开,房中烛火一灭,声音乍停,有人伸手捂住她的眼睛,道:“很好,九生你做的很好,可以闭上眼睛了。”
正文 四
“你做的很好。”
有人捂着她的眼睛让她转过身来,贴在怀里,不让她再看。
她微微抬头,从那指缝里看到柳五爷,莫名的就觉得不怎么怕了,钻在他怀里道:“这次我看清了。”
柳五爷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你做的很好。”
是在夸奖她。
九生有些安下心来,她是有用的。
柳五爷抱着她走出宅子,回廊里忽然静极了,什么声音也没了,九生趴在他的肩膀上微微抬头。
她看到一角白袍子从那间大厅里晃了出来,似乎往他们这边望了望,一闪即逝。
苏伯挑灯等在宅子外的马车前,瞧两人出来忙伸手来接九生。
九生悄悄伸手抓住了柳五爷的衣襟。
柳五爷看了她一眼,便没让苏伯抱她,亲自抱着她上了马车,又吩咐将永安装上车,回了客栈。
到客栈九生依旧不撒手。
脏兮兮的小脸小手,乱蓬蓬的发,衣服也脏得不成样,但她就是不让苏伯带她去沐浴更衣,连语言也不肯亲近。
柳五爷没奈何,叫人打水到他的房间,拿了帕子递给她,“会自己洗吗?”
九生接过帕子点了点头,自己到屏风后洗澡。
只听水生哗哗,柳五爷坐在外间喝茶,闲闲问道:“你说你看清宅子里的东西了?”
“恩。”九生瓮声瓮气的应了一声。
“是什么?”
“有许多,不太一样。”九生在屏风后拿帕子想了半天,才想起循序,先洗了脸,又洗了脖子,然后十分费力的擦身子,抽空答道:“有许多我不认识的,但和屋子里的不一样。”
“屋子里的?”柳五爷想起突然灭等的大厅,“怎么不一样?”
“屋子里的比较眼熟。”九生胡乱的擦了身子,爬出木桶,拿过椅子上放的干净衣服往身上套。
柳五爷在外间听不太明白,“比较眼熟?”几个意思?还有眼熟一说?
一扭头就瞧见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九生。
她没洗头发,湿漉漉乱糟糟的披在肩上,穿的是永安的一件小衣服,套在她身上却是极大的,手啊脚啊全瞧不见,带子还系错了,滑稽的像个小乞丐。
柳五爷忍不住笑了,“这么就好了?怎么没洗头发?”
九生抓着裤腰,道:“不想洗。”
让她过来,柳五爷抱她坐在榻上,一边替她理衣服一边道:“为什么不想洗?”
九生闷着头半天才道:“不会洗。”
柳五爷真是哭笑不得,替她挽好袖子裤腿,让人打水来,亲自替她洗了头发,做在榻上给她擦头发,叹气道:“以后让玉音服侍你。”
“我不喜欢她。”九生拒绝。
“没让你喜欢她,她只是用来服侍你的丫头。”柳五爷道:“总不能让我每日里亲自给你做这些。”
九生扭头看他,“你生气了?”
柳五爷一愣,听她接过帕子道:“这些我以后会学会,自己会做,不需要玉音和苏伯。”
“为什么?”柳五爷不明白。
她闷头道:“我不信他们。”
不信?
“小小年纪怎生得这么重的防备心?”柳五爷好笑的看她,她低着头,黑发下一截细白的脖颈,那上面鞭子抽的伤口刚刚结痂,伸手拨了拨她的衣服,瞧见背上长长短短的伤口,便一点点收了笑容。
这样点儿大的小人,是吃了多少苦,没一点的鲜活劲儿。
“我会学会。”她只道:“我也会好好替你挣钱,不是废物。”
柳五爷忽然觉得昨天那个法子用的重了些,他确实有意说出那句不养废物的话,却是没想到她点儿大的小人性子如此重,竟然独自去了宅子。
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夸奖道:“你做的很好,我很满意。”
九生眼睛里第一次见了光彩。
柳五爷叹气道:“赶明儿让苏伯带你去买个喜欢的丫鬟回来给你,再去做几件衣服。”
她还要开口拒绝,柳五爷先道:“你不必学这些下人做的,只用好好当我的眼睛,替我赚钱就是了。”
她便点了点头,听柳五爷又问在大厅中看到什么眼熟的,忙道:“就是寻常里见过的,长长的头发,白白的衣服,看不见脸的。”
“小鬼儿?”柳五爷问。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确定的道:“看不见脚,应该是,你来了它就消失了。”
“那你说许多别的呢?”
她想了想,“笼子里有只绿色的鸟,花丛里有许多亮眼睛,树上挂着个没脑袋的,别的没太看到。”
妈的,他这次买了个坟堆啊。
柳五爷在烛火下托腮蹙眉愁思,他原以为只是些个风水的问题,大不了有个什么小鬼儿,如今看来当真是让他骂娘。
他想起来问九生,“你能将它们赶出宅子吗?”
九生惊讶,张了张嘴,不满道:“我又不是道士……”
也对……
柳五爷也没再多问,只说明天白天再去看一次宅子,便让苏伯带她先下去睡觉。
她倒是十分听话的跟苏伯去了。
闹腾了一夜,柳五爷也沐浴睡下了。
夜里却听隔壁房里传了哭声来,细听却是九生的。
柳五爷披了衣服起来,喊了苏伯问:“怎么回事?”
苏伯也颇为无奈,“九生小姐不愿和玉音同住,偏要一个人锁了门睡,如今敲门也不应,不知道是怎地了。”
柳五爷很是烦躁,起身到她房门前敲门道:“九生出来。”
是许久,里面哭声才止,窸窸窣窣的声音,门被打了开,九生披头散发的站在门里面,红着葡萄一样哭肿了的眼睛。
“可是有什么事?”到底是个小孩子,又见了那么多不干净的,柳五爷缓和了语气问。
九生摇了摇头,“没什么事。”
“那你在哭什么?”柳五爷没耐心道:“哭总该是有个因由的,你也不是谁家的小姐,别说你只为夜黑想娘了哭。”
九生忽然抬头,“我没有娘。”
那眼神望的柳五爷一愣,才五六岁的孩子,眼睛里怎就有这样的恨意,小鬼儿一般。
她又道:“不会再吵到人了,我可以去睡了吗?”
柳五爷真是怀疑她是不是个小孩子,心思藏的这样重。
便让她去睡,柳五爷回了屋,躺下半天,留心听,却是再没有听到哭声。
漆黑的房里,九生抱膝坐在榻上,没有睡,一直睁眼到天亮。
天刚亮,柳五爷带着九生还未用过早饭,楼下的店小二便匆匆上来,说是有人找。
他初到京城,除了赵肃一家,再没有旁个相熟的,如今会是谁来找他?
便问:“是谁找我?”
那小二嘿嘿笑道:“不是找您的,是打听您的这位小小姐。”
“找九生?”
九生只埋头吃饭,像是没听见。
不多会儿小二便引着一人上楼来,进门来竟是位极为俊俏的小公子,十三四的模样,眉眼风流,有些女相,一身月白瓤金边的袍子,白玉腰带,头上束着一套白玉冠,看起来华贵无比,定不是寻常人家。
柳五爷便起身笑道:“这位小公子是?”
那小公子却歪了脑袋径直望向正在埋头吃饭的九生,挑眉一笑道:“她是你什么人?”
语气轻佻不善。
柳五爷笑容不减道:“九生乃是柳某的义女。”
“义女?”那小公子眉眼轻佻的笑了,“不是亲生的就好说了。”绕过柳五爷,到桌前,双手撑着桌子,道:“我要买她,你多少钱肯卖?”
九生吃饭的手一顿。
“多少钱都可以。”那小公子继续笑吟吟的道:“你随便开个价。”
九生放下碗筷,抬头先看柳五爷,眼神有些发慌,再去看那桌子前的小公子,眼神顿时一变,慌张的起身后退,带的凳子当啷一声翻倒在地,“你……”
“怎么?”那小公子笑嘻嘻的往她跟前凑,“看到我这么害怕?”
九生被逼的连连后退。
柳五爷忽然伸手扣住那小公子的肩膀,伸手将九生拉到了自己身后,“多谢公子抬爱,九生并非什么寻常的丫鬟玩意儿可作价卖掉,还请公子莫要吓到九生。”
小公子拍开他的手,“亲生女儿尤可卖掉,何况你这义女,你是怕我给不出多少钱吧?”拍了拍手。
便又仆人抱着一个小箱子进来放在桌子上。
他手指一挑,啪的开了。
一箱子金灿灿的金元宝,每一锭足有五十两。
“怎么样?”他问。
九生看柳五爷,赶忙道:“他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呢!”那小公子笑骂道:“你个小丫头怎么骂起人来了。”
九生蹙眉冷眼瞪着他道:“我认得你,你就是昨晚在大厅里点蜡烛的那个白衣服黑头发的鬼!”
柳五爷一愣一惊,护着九生默默的后退了一步,朝苏伯使了个眼色。
那小公子啧的一笑,眉眼风流,“红口白牙的小丫头片子,你有何证据说我是那点蜡烛的鬼?鬼哪有我这样好看的?”说完捋了捋自己白玉冠两侧荡出来银色穗子,冲九生展眉一笑。
九生道:“我认得,就是你!昨天夜里在大厅里,你举着蜡烛,长头发白衣服,还没有脚……”
落眼看那小公子提起袍子把银色锦云靴子露出来给她看,还晃了一晃,“谁说我没有脚。”
“怎么会……”九生又惊讶又费解,从柳五爷伸手钻出来,到那公子跟前,“昨天夜里我看到的明明就是你这样……”
那小公子哼的一笑,弯腰凑到她眼前道:“小爷我这样俊俏可是个大活人,莫要污蔑我,不信你摸摸看。”
他把脸凑过来,样子是极好看的,表情却是极轻浮的。
九生闷头闷脑的伸手去摸,热的,和她的脸一样,是个活人的手感。
那小公子就脸捂住了她的手,低声调笑道:“你昨天夜里还瞧见了什么?”
九生脊背一凉,要抽手后退却被他攥的死紧。
“小丫头,跟哥哥说说。”他笑。
柳五爷上前抬手打开他的手,将九生拉回来,语气冷硬了几分,“这么说,公子昨夜不但私闯了我那宅子,还在宅子里装神弄鬼?”
小公子颇为没趣儿的看柳五爷一眼,“谁跟你说是装神弄鬼了?跟你这等尘俗之人没话好说,快些开个价将这小丫头卖给我,她跟着你,白白的浪费了那眼睛。”
柳五爷反笑了,“我做生意这么些年,竟是遇到一个这般简单粗暴强买的人。”眉眼一冷道:“苏伯拿下他送官,我不知这京城中私闯民宅是个什么罪过。”
他一听送官,一拍桌子道:“谁敢!小爷我可是会功夫的!”
苏伯已大步上前,一手一个将他的仆从打倒在地,一伸手将他扭到了桌子上。
“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在桌子上挣扎,“你且放开我,我们到院子里较量较量!”
正文 五
“较量?”柳五爷凝眉冷笑,道:“苏伯堵了嘴送官。”
“是五爷。”苏伯是练过家子的,三下五除二就擒拿的小公子只哎哟动不了。
小公子的下人刚从地上爬起,登时怒道:“不要命了敢拿我家少爷!你们可只我家少爷是……”
“闭嘴!”小公子怒喝,“不准乱说!让家里人知道我拔了你们的舌头!”
苏伯扯了帕子塞进了他嘴里,扭着就往外走。
那些个下人被喝的一愣一愣的哪里拦得住,要看着就要扭出房门,小公子眼珠子一转,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一群人顿时傻了。
苏伯拍了拍软绵绵昏在怀里的人,一撒手他就瘫在了地上,翻着白眼,“五爷这……”
那些个下人先是吓的傻掉,如今哆哆嗦嗦的哀嚎,“少爷少爷!这是……这是又犯病了?!”也不敢去扶。
一下人指着柳五爷怒道:“我们家少爷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也别想活命!”
柳五爷看了地上人一眼,倒是不慌,反笑了,“这是要讹上我了?好啊,只管报官,再叫你家老爷来,看看这京城中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下人被他吼的声势一弱。
柳五爷好整以暇的坐下道:“苏伯去请大夫,我倒要看看这犯的是什么病。”
苏伯应是,还要走,被那小公子的下人拦了住。
“我们少爷的病不能见寻常大夫!”那下人有些慌急,“也不能传出去!”
“哦?”柳五爷笑了,“原是个见不得人的病症啊?”又道:“那去请你家老爷来,这人总不能就这么平白的赖在我这儿。”
那下人顿时踯躅了,他们是偷跑出来的,若是老爷知道了,少爷如今又犯病了,老爷非剥了他们皮不可!而且来之前少爷交代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家里知道……这可如何是好!
看一眼翻白眼的少爷,简直要急哭。
九生上前,蹲下身子去瞧那昏厥的小公子。
他突地眼珠一翻,冲她眨了眨眼,直吓得九生心口一突,顿时气恼不堪,起身抓起桌子上的茶壶,掀了盖子,抬手往他脸上泼。
“哎呦我草!”那小公子被泼的一脸茶水,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一脸的茶叶沫沫瞪着九生道:“这是热的!烫坏了小爷这张脸你赔得起吗!”
“少爷您醒了!”下人忙过来扶他。
“烫死活该!”九生难得还了一句嘴。
小公子不恼反乐了,伸手抹了一把脸,笑道:“烫死我,谁来买你啊?这世上可就小爷我一人慧眼识珠,不然就你这模样这脾气,一两不值。”
“你……”九生气极,嘴上却说不过他,拿了茶壶砸他,被他接了个满怀。
还待凑过来,柳五爷将九生拉回来,黑着脸道:“公子闹够了吗?若是再闹下去,柳某只能亲自上门讨个说法了!”
那小公子听要找上门,有些发虚了。
柳五爷冷眼冷语道:“想来令尊一定在京中高官厚职吧,柳某不怕丢脸面,只是不知令尊知道你在这客栈中耍横卖疯,还要不要脸面了。”
小公子顿时收了笑,“你怎么知道我爹当官儿的?”
还用知道?
在天子脚下,出手这么阔绰,为人这么任性不讲理,看病不用寻常大夫,有病不让随意传出去。
不是个特别要脸面的高官,养不出这么不要脸面的儿子。
柳五爷不答,只让苏伯送客。
那小公子却不走,赖在地上道:“你不卖就算了,但我有个要求。”
他还敢提要求!
柳五爷当真是有些动气了,却听那小公子道:“我要跟你们一起去看宅子。”怕柳五爷不同意,又道:“你就当我要跟你买宅子,人不卖宅子你总该卖吧?但我不能现在买,等你们带我好好的看过了宅子,我再买。”
起身在箱子里,抓出两锭金元宝推给柳五爷,“这些就先当定金,你看行不行?”
柳五爷看着那金元宝,眉头一松的笑了,“这才是做买卖,买我卖的,而不是买你想买的。”让苏伯收了金元宝。
那小公子问道:“你不问问我为何要买你的宅子?”
柳五爷道:“我从不过问客人的隐私。”
小公子咧了咧嘴,“臭不可闻的商人。”又看一眼黑着脸的九生,“小丫头你叫九生?”
九生并不理他。
他腆着脸道:“哥哥叫宋芳州,芳华遍九州的芳州,你叫我宋哥哥或者芳州哥哥都行。”
姓宋?
柳五爷暗暗算起这京中高官有哪些姓宋的。
待到快正午,宋芳州换了衣服,同柳五爷,九生一块去看了宅子。
柳五爷也是第一次看清这宅子的原貌,三进院的四合院,布局倒是精巧,北面是正房,东西厢房,由抄手游廊走过去,可绕着宅子走一圈。
垂花门后是个精巧的内宅,月亮门进去有座小花园,花园里芳草俱枯,却可以看出先前是怎样的繁茂。
柳五爷还带了一个风水先生来,绕了宅子一圈,看了一遍,布局风水,皆都是没有问题的。
那这问题出在哪里?
九生也看了一圈,白天里这宅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久空着少了些烟火气。
她又到昨儿夜里亮蜡烛的大厅去了,刚进去宋芳州就跟了进来,啪了合上了门。
吓了她一跳。
宋芳州笑吟吟的看她,只看的她发毛,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当然是人啊。”宋芳州很是委屈,“都给你摸过了,怎么还怀疑?”
“昨晚在这屋里点蜡烛的就是你。”九生笃定道。
宋芳州也不否认,“是我又如何?”
这么不要脸的承认了。
“既然你是人,昨夜为何装鬼来吓人?”九生问他。
他不答,反而凑过来看着九生的眼睛问:“你昨夜在这宅子里都看到了些什么?”
“你先答我。”九生渐渐摸到和他说话的套路。
果然,他到厅中的桌前,扶起倒在桌上的白蜡烛道:“我啊,是为了等着一个命定之人来搭救我。”转过头看着九生笑,“装神弄鬼只为验证那人是不是我要等的人,如今我终于等到了。”他眉眼女相,如今笑起来,风流天生。
九生后退半步,“你说那个人……”
“可不就是你吗?”他冲九生一笑。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就是我?”
他素白的手指扶在白烛上,银白的广袖垂在八仙桌侧,没束发,只挽了根簪子,黑发一肩,道:“因为只有你能看到这些东西,看到昨儿晚的我。”
“什么?”九生退到门边,听不太明白,“昨晚你不是装鬼吗?”
他叹口气,“那是我犯病了。”
犯病?果真有病?
九生问:“你是……得了疯病?”
“你才得疯病。”宋芳州不悦道:“你这小丫头怎么老是骂人。”
九生简直与他无法交谈,“那你是什么病?”
他刚要答,柳五爷推开了房门。
看了一眼九生,又看宋芳州,柳五爷道:“宋公子看的可满意?”
宋芳州丢下蜡烛,抖了抖袖子道:“不满意,我要晚上再和你们来看一次。”
柳五爷对九生伸手道:“怕是不行,这宅子宋公子也知道,夜里过来实在是不安全。”
“就是不安全才来看。”宋芳州走过来也要牵九生,却被她躲了开,一脸的不乐意道:“我再加钱就是了。”
柳五爷牵着九生笑了,“不是钱的问题,昨夜里我唯一的小厮被吓的起不来床了,我要寻些人手才好来看宅子。”
宋芳州一展眉笑起来,“原是寻帮手啊,不必了,小爷会功夫,可不就是现成的帮手吗?”
柳五爷神色玩味的笑了。
“你这是瞧不起我?”宋芳州俊眉一皱,“先前我是没准备好,才让苏伯得了手!”
柳五爷笑道:“宋公子再厉害,也总不好让您亲自动手。”拉着九生请宋芳州出了宅子。
宋芳州死皮赖脸非跟着一道回了客栈。
刚好苏伯带了卖丫头的牙婆回来,说是让九生去挑挑,看有没有和心意的丫鬟。
九生看了牙婆带来的几个小丫头,不吭气。
柳五爷知她是没有喜欢的,便问牙婆可还有丫头。
牙婆便忙带着他们去她专门关拐来的丫头小子的地方。
宋芳州看着好奇,腆着脸挤上车同去了。
那地方在京郊外,颇为偏僻的一座小院子里,屋里屋外的捆着不少小丫头,也同有来挑人买丫鬟的。
九生牵着柳五爷进了院子,闷着头也不说也不看。
那牙婆带了不少人过来,她都如此,柳五爷低头问她,“怎么了?”
她的小手冰凉,摇了摇头。
倒是宋芳州凑过来看她,打趣她道:“你怕个什么,又不是要来卖你。”
九生飞快的看他一眼。
宋芳州心里咯噔一声,小声问:“你也是被拐子卖掉的?”
柳五爷这才想起九生在抵触什么,刚要讲话,宋芳州先道:“是我说错话了,我并不知你的身世,你别恼我啊,我也再不说要卖你这种话了。”
油嘴滑舌。
柳五爷很是看不上宋芳州,松开九生道:“该忘记的忘记,不该娇气的别娇气,去挑人。”
九生抬头看他,恩了一声看这院子里的丫头。
宋芳州不忿道:“你那么凶做什么。”伸手要去拉九生。
却见她径直走到院子角落里的一个铁笼子前。
牙婆忙过去,“哎呀小姐看这脏东西做什么,别吓着了小姐。”
柳五爷过去,却见笼子里锁着一个人,说的人已经脏的看不出人形了,脖子上套着项圈,栓在笼子里,头发又脏又油的披了满身满脸,那么一点儿大的伏在笼子里,只露出一双凶狠的眼睛,直勾勾的等着九生。
“你看中了它?”柳五爷问九生。
牙婆忙道:“这畜生买不得的,不瞒爷说这小子不知哪里拐来的卖到了我手上,不会说人话,也听不懂人话,爱吃肉,不像人倒像个小狼崽子,凶狠的要命,已经咬伤了我几个人,还险些吃人,可怕的要命,我才将它锁起来的,小心伤了小姐。我这院子里还有许多伶俐的……”
柳五爷摆手让她闭嘴,问九生,“你喜欢他?”
九生对笼子里的人伸了伸手。
那人狼吠一般猛地扑撞笼子,呲牙咧嘴的要咬人,直吓得牙婆护着九生往后退。
九生推开牙婆的手,伸手进笼子里抓住那人的头发就扯了出来,只扯的那人嗷嗷直叫。
九生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愿意跟我走吗?你听我的话,我给你肉吃。”
那人瞪着九生半天,嗷了一声。
九生松开他的头发,慢慢伸手道:“你要是愿意就伸手。”
那人缩在笼子里,焦躁不安的看了九生半天,盯着九生一点点伸过来的手,又看她的眼睛,忽然探头张嘴冲她的手指去——
“九生……”柳五爷瞧他要咬人,忙伸手去拉九生。
却只见那人轻轻舔了舔九生的手指。
九生抿嘴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对柳五爷道:“我喜欢他。”眼睛里竟是难得有了笑意。
宋芳州啧啧道:“真是物以类聚,怪胎爱怪胎啊。”
正文 六
当真是十分的臭,臭不可闻。
宋芳州十分嫌弃的以袖掩鼻,站的老远瞅着那个几百年没洗澡似得的‘小狼崽子’,“真不晓得怎么就卖了这个回来。”
确实有点臭。
九生也有些受不了,他趴在地上挨着九生,警惕的盯着屋子里的人。
永安想给他洗澡,也不敢挨近了,怕他咬人,一脸委屈的看柳五爷,“爷,他不让我给他洗……”
柳五爷也很是头疼,原是想买个能照看九生的人,最后却买回来个人事儿不懂的野娃娃,可偏是九生喜欢的,他看九生无奈道:“你既带他回来,以后就是他的主子,他的事都归你负责。”
“怎么听着像买回来一个狗崽子。”宋芳州捂着鼻子开玩笑。
九生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脚边人的头,“嵬度去洗澡。”伸手指了指屏风后的木桶。
那‘狼崽子’歪头看看九生,又看看那木桶,往她手心里拱了拱。
“嵬度?”宋芳州好奇道:“你给他取的名字?”
九生摇头道:“他本来的名字。”
宋芳州一愣,诧道:“你怎么他的名字?一路上瞧他不会说人话啊,谁告诉你的?”
九生没有开口,看柳五爷也再等她答话,才道:“他母亲告诉我的。”
“什么?”宋芳州瞬间窜到了九生跟前,“你说他母亲?在哪儿?我怎么没有见到?难不成是……”
柳五爷看九生并不想回答便道:“你先带他去洗澡。”
九生点头,带着嵬度去屏风后洗澡。
“哎!我帮你洗!”宋芳州死皮赖脸的硬跟了过去。
柳五爷也让永安跟进去帮忙。
柳五爷坐在外间吃茶,就听屏风后水声噗通噗通,九生时不时说,坐下,别动,把手给我,自己擦擦。
余下的就是永安的哀嚎,“九姑娘他咬我了!九姑娘你看他!九姑娘……”
还有宋芳州见缝插针的刨根问底,“哎小丫头你跟哥哥说说,他娘在哪儿?你怎么看到的?就飘在他身边儿吗?啥样啊?还说啥了?”
九生一概不答,被问急了便道一句,“就坐在你肩膀上,让你闭嘴。”
宋芳州的声音便是一抖,期期艾艾的道:“真……真的?你可别哄我,这大白天的……”又问:“到底是不是真的?你,你让她先下来……”
柳五爷忍不住笑了。
苏伯进来低低在他耳侧禀报了什么,他微微皱眉又松开,望着宋芳州屏风后的一角衣袍,幽幽道:“果真是高官世家啊。”
便让苏伯下去备晚膳。
是用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洗完出来,领着嵬度出来时倒是让柳五爷有些吃惊。
这嵬度洗干净竟是粉雕玉砌似的娃娃,看着和九生一般大,穿了永安的旧衣服,洗干净的头发湿漉漉披在肩上,黑漆漆的眼睛,唇红齿白,玉样的小少年。
这么看,倒像是好人家被拐出来的小公子。
再看九生,宋芳州和永安,各自湿透了,狼狈不堪。
柳五爷便让他们各自去换了干净衣服,再出来时饭菜已备好。
各自入坐用饭,九生挨着柳五爷,宋芳州死赖着九生,小声问:“她到底走了没有?我这肩膀怪沉的……”
嵬度非蹲在九生脚边,抱着一只烧鸡啃的骨头不剩。
柳五爷又叫小二上了个烧鸡,却不给他,放在桌子上道:“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嵬度嗷嗷叫着瞪他。
九生拍了拍他脑袋,“这是五爷,我们吃肉的钱都是他给的,不许对他吼。”
嵬度委屈的嗷了一声,眼巴巴的看着烧鸡。
柳五爷又道:“听得懂就站起来,坐在凳子上。”指了指九生,“像这样。”
嵬度看看九生,又看看烧鸡,嗖的窜起来蹲在了凳子上。
九生拉了拉他的腿,纠正他坐好。
他摇头晃脑急切的盯着烧鸡,柳五爷只等他坐好了才将烧鸡端给他,他嗷的一声叼着烧鸡就缩到了九生脚边。
九生怕柳五爷生气,忙道:“我以后好好教他,他是从小被人关在和狗一起养才这样的,他很聪明。”
和狗关在一起?
柳五爷看九生一眼,没再多问,只是道:“你是他的主子,这些以后你慢慢教,并不急。”
倒是宋芳州十分的想问,憋的一脸欲言又止,小声问:“这也是他娘说的?”
九生瞥他的肩膀一眼,“你自己问她。”
宋芳州顿时闭了嘴,期期艾艾的望着九生,“我胆小,你让她走行不行……”
九生抿嘴偷笑,一扭头瞥见柳五爷正看着她忙收了笑。
柳五爷眉头微微皱了皱,道:“等天黑了,我们再去看看宅子,这次永安留下,带上几个帮手的。”
九生道:“带上嵬度吧,他力气很大,很厉害。”
柳五爷点了点头。
待到夜黑透了,柳五爷带上九生,宋芳州,嵬度,又找了三个帮手,一个道士,两个练家子的,一起去了宅子。
刚刚到宅子前,竟下起了大雨,铺天盖地的大,淋的三名帮手直哆嗦,问柳五爷可还要进宅子。
那道士白发白胡子,颇为仙风道骨,捻着胡子道:“夜黑雨大,不是个好兆头,依贫道看今日不宜。”
“进啊!干嘛不进!”宋芳州抢先下了马车,抖开袖子挡在头顶,等着九生下车。
柳五爷便带着人下车进了宅子,在抄手游廊上避雨。
雨声冗杂渐大,充斥着整个宅子,纷纷杂杂的倒是比第一次来的时候好些。
柳五爷先前交代过,进了宅子尽量不要开口讲话。
所以皆都悄没声的提着风灯往里面走。
宋芳州拉着九生胳膊,小心翼翼的跟着,想问她有没有看到什么,却不敢开口。
嵬度亦步亦趋的跟着九生。
等到了先前走到的大厅,柳五爷回头看九生。
九生摇了摇头,这次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宅子里什么都没有,连那回廊下的空鸟笼里也没了绿色的小鸟。
这倒奇怪了。
柳五爷正在踯躅,有人打了个喷嚏,风灯一晃,他回头去看愣了住,少了一个人。
那练家子里的大勇不见了。
打喷嚏的道士揉了揉鼻子,抱歉的道:“太冷了……”
“嘘!”柳五爷让他噤声。
却听那回廊下,有人跟着打了个喷嚏。
“太冷了……太冷了……”
柳五爷拉着一起来的练家子小刘,在他耳侧极低极低的问:“大勇呢?”
小刘左右一看也愣了,“刚还在这儿呢。”
回廊下雨声淋漓,有声音传来,“救命……柳五爷救命……”
是大勇的声音。
小刘一惊,回头就喊:“大勇你咋了?!”提着风灯回头朝那声音追了过去。
宋芳州吓的拉着九生一哆嗦,“怎么……怎么了?”
九生抬头望柳五爷。
五爷对她摇了摇头,对那道士道:“道长如今该怎么办?”
那道士将拂尘一抖,望着小刘那一点风灯,道:“等等看。”
宋芳州不悦道:“你这道士到底行不行啊!”
柳五爷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便听回廊下那渐行渐远的风灯方向传来呼叫声,“救命……柳五爷救命……”
依旧是大勇的声音。
远处的风灯忽然一晃灭了,雨声中起了一声尖叫,急促的脚步声奔来,疾呼道:“死人了死人了……”
是小刘的声音。
那道士说了一声不好,转身就跑。
柳五爷一愣,听那回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拉着九生便跑。
宋芳州手里一空,嵬度以飞快的跟着九生跑了,只余下他在原地,听那脚步声追过来,声音逼近。
“死人了死人了……”
他手脚冰凉,似灌了铅,抬不起脚步,呼吸愈发急促,脑子一空,昏了过去。
庭中雨势渐大,伴着回廊里的脚步声,怎么跑都像是在身后。
手中的风灯哒哒作响,那道士一转眼就不见了。
柳五爷拉着九生奔到垂花门前,九生停了住,气喘嘘嘘的往身后看,“他……他没跟上来。”
柳五爷这才发现宋芳州没有跟上来,眉头紧蹙望着黑漆漆的回廊,宋芳州……他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柳家全部别想活了。
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回去找他。”
九生点头。
柳五爷一转身,手中的风灯忽然自个儿灭了,光线一暗,大雨黑夜,回廊幽深,他只看得到九生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手心已生出密密的冷汗。
刚要走,嵬度突地冲身后低吠了起来。
身后有声音道:“救命……柳五爷救命……”
是大勇。
柳五爷脊背一僵,不敢回头。
身侧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有人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冰冷的他险些没有吓昏过去,却听屋里人压低声音道:“是贫道,你们快进来。”
柳五爷惊魂未定就看见那道士从屋里探出的脸,拉着九生便挤了进去,啪的一声死死关上了门。
尤听门外大勇的声音传来,“救命……柳五爷救命……”
近了近了,似趴在门上吱吱的挠门框。
那道士手忙脚乱的从怀里掏出一道黄符,大吼一声按在了门上。
柳五爷气息不定,急恼道:“你如今贴符有什么用!我拿银子请你来,你只会贴符吗?”
那道士也急恼,回道:“是啊!”
竟是这么不要脸的承认了,理直气壮的让柳五爷一愣。
“你不是道士吗!”柳五爷又惊又气,想自己白花花的银子请来个只会贴符的道士,真是没有天理!
那道士也恼怒异常,“谁跟你说道士就不能只会贴符!术有专攻贫道只学了贴符不行吗!倒是你这人好不老实,请我时只说宅子里不干净,你怎么不说有鬼!你这不是害人吗!”
他委实太过理直气壮,问的柳五爷一时竟哑口无言。
开没待开口反驳,屋子里幽幽的传来,“死人了死人了……”
是小刘的声音。
两人顿时毛骨悚然,闭了嘴。
正文 七
“死人了死人了……”
“救命……柳五爷救命……”
那声音催命一般的传过来,再听还有一步步来的脚步声,离自己近了近了,柳五爷感觉有人在自己脸前轻轻呼了一口气,顿时浑身一僵,猛地后退,哐的一声撞在了一张桌子上,杯盏一阵清脆的晃动。
那道士一声哀嚎,大叫:“急急如律令!金木水火土!娘啊谁摸我!”伸手扯住身边人的胳膊死命的不撒手。
柳五爷被他抓的胳膊险些要断,便听九生忽然道:“嵬度点灯!”
身边黑影一闪,落在脚边的风灯被捡了起来,火折子轻响,那灯火就亮了起来,嵬度捧着风灯护在九生身前,眉目森然冷肃。
“闭嘴!”柳五爷伸手捂住道士鬼吼的嘴。
灯光曳曳,房中陡然静了下来。
什么都没有。
没了小刘的声音,没了大勇的声音,也没了脚步声,只有房外大雨淋漓声,和道士牙齿打磕儿的声音。
九生抓着嵬度的胳膊让他挑灯四处照了照,这是一处大厢房,布置齐整,大件家具一应盖着遮尘的白棉布。
“看到了吗?”柳五爷惊魂未定的低声问九生。
九生摇头,“什么都没有。”屋子里哪里有什么鬼影脏东西。
那道士掰开柳五爷的手,小声道:“肯定跑了,这些玩意儿都见不得光,你一点灯就遁形了。”
柳五爷冷冷瞪他一眼,发现他白花花的大胡子居然歪了,“你……”伸手一把扯掉他的胡子。
他惨叫一声,捂住下巴,怒瞪柳五爷,“干嘛撕我胡子!”伸手躲过胡子,“这是我吃饭的家伙!”
柳五爷森冷的深呼吸,他行商多年,如今竟被个神棍骗了!这家伙哪里是什么仙风道骨的大师,胡子是假的,白眉毛是假的,估计连那白头发都是假的!细看脸色一点皱纹都没有,分明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子!
“瞪什么瞪?”那道士一点不心虚,理直气壮道:“我这是为了方便行走江湖,混口饭吃,倒是你这黑心商人险些害死我!”
柳五爷咬牙切齿,不想再多跟他讲一句话,扭脸见九生在房中找了蜡烛出来点上,将屋子照的亮堂堂的。
又过来递给他一支蜡烛,九生道:“这屋子里很安全,你们不要让灯灭了,我出去找宋芳州。”
六岁的娃娃如此镇定的跟他讲,让他面上僵了僵,便道:“我陪你一同去。”
“不用。”九生拒绝道:“我带着嵬度就行,你去了麻烦。”
柳五爷脸面一热,还没开口那道士先道:“我就说了今天诸事不宜。”
“闭嘴吧你!”柳五爷喝他闭嘴,想了想道:“你和嵬度去吧,不论找不找得到人,觉得不好就先回来,我们等天亮再说。”
九生点了点头,带着嵬度提灯出了房门。
那道士百无聊赖的凑到柳五爷跟前道:“你怎么就放心让她一个小娃娃出去啊?”
柳五爷寻了一张椅子坐下,懒得理他。
他留下九生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做这些吗,她迟早得适应,长成独当一面,他最得力的摇钱树。
庭中雨声不渐止,青瓦叮叮咚咚的一阵响。
嵬度在前抱着风灯,九生走在他身后,往先前和宋芳州分散的回廊去。
说来奇怪,这会儿子回廊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什么大刘什么大勇,只回荡着雨声和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一点灯火拉着两个人的影子印在回廊里,九生扶着嵬度的肩膀,两个小小的人,长长的影子。
是在先前的大厅前停下,嵬度回头看九生。
是这里没错,但……宋芳州不见了。
前后左右都没有他的影子。
是不是他又去了哪里?
九生想了想,道:“我们先回去。”
一转身,忽然看见一角白袍静静的垂在身后大厅的门前,宋芳州扶门站在大厅门来,望着她。
九生吓了一跳。
宋芳州道:“你在找我?”声音冷冷。
嵬度闪身护在九生身前,警惕的瞪着宋芳州。
“你,你没事吧?”九生问他,他还是先前的模样,一身银线暗绣缠枝莲的广袖白袍子,黑发挽着白玉簪,垂在肩上,如今站在门里,素白的手指轻轻扶着门,广袖垂地,眉目清冷艳丽,说不出的奇怪。
放佛……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九生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宅子里看到他的样子,他也是如此冷眉冷眼的持白烛站着,不禁后退了半步。
“我能有什么事?”他冷眼瞧着九生后退,“你在怕我?”
九生看着他,问:“你是宋芳州吗?”
他忽然笑了一下,眉眼流转,轻轻倚在门上,扶门的手臂广袖滑下,露出一截纤细白玉样的手腕,说不出的艳丽妩媚,“我不是,又有谁是呢?”
九生只觉得不对劲,想后退,忽听他身后的大厅里有声音传出来——
“死人了死人了……”
“救命……柳五爷救命……”
是小刘和大勇的声音,九生一惊,望大厅里看去。
他微微侧头,露出白白的颈子,道:“你也找那两个人?他们在里面呢,要不要进去瞧瞧?”垂着的手伸向九生,五指纤细,指甲莹润生光,广袖下的腕子骨节俊秀。
嵬度低低吠了一声。
九生抓着他的肩膀往后退。
“你怕什么?”他望着九生,眼睛里是没有光的,“我不吃人。”
“你到底是谁?”九生越发觉得不对,宋芳州是断断做不出这些个妩媚表情来的。
他身后的大厅里烛光忽然一亮,竟不知是谁点上了大厅里的蜡烛。
九生听到大厅里有人道:“娘啊谁摸我!”
“闭嘴吧你!”
竟是那道士和柳五爷的声音!
九生微微向前一步想看清大厅里的景象,宋芳州却侧身挡了住。
烛光印在他的后背,绒绒的一背光,森森的一张脸,他又对九生伸手,“不进来看看他们吗?”
就九生不伸手,他上前一步,伸手要拉抓九生。
嵬度一声低吼,猛地抬手一爪子挠在他的手臂上,护着九生急退几步,犹自凶狠的瞪着他。
九生只见宋芳州垂下了手,长长的广袖下只露出五指渐渐,一珠一珠的血珠子雨点似得坠在了地上。
宋芳州看着流血的手指,抬头微微蹙了眉头,好不委屈,“你弄伤了我。”是望着嵬度,一步步上前,“该死。”猛地伸手直朝着嵬度的脖颈扼杀而来。
“小心!”九生松开嵬度的肩膀。
就见嵬度陡然拔地跳起,只扑宋芳州门面。
袖风扑面,他怀里的风灯当啷一声落了地,火光一跳灭了。
九生眼前一暗,听到撕拉一声轻响,就着厅内烛火再看清时,嵬度已四肢着地的伏在自己身侧,口中低吠,手指间抓着一团衣袖,脸上却是被抓出了四道伤痕,一道道的流着血。
宋芳州已经退到了门边,右手的袖子断了一截,露出白生生手臂上的伤口,仍在坠着血,森森的望着嵬度。
不对不对,这是宋芳州,又不是宋芳州。
不对不对……
她听宋芳州又说了声该死,卷了袖子朝嵬度袭来,伸手拉了嵬度便跑,“跑!”
嵬度先是一愣,随后撒腿便跑,他跑的快极了,只扯的九生踉跄。
回头去,一袭白袍正紧紧的追着他们。
只听到一声声的道:“该死,该死。”
廊外风雨呼啸,回廊远远近近全是声音传来,回廊下空鸟笼里的鸟叫,花草中的绿眼睛,大树上飘荡的白身影……
“忒伤心,忒偏心……”
“有鬼有鬼……”
“救命……救命柳五爷……”
“死人了死人了……”
所有的声音四面围堵而来,嵬度拉着她只是闷头乱跑,慌不择路。
九生跑的气喘吁吁,脑子里不停的反复,不对不对,哪里不对?宋芳州是人,会流血的人,但他……哪里不对?
九生只顺着回廊乱跑一气,忽听有人在身后喊了她一声,“九生!”
是五爷。
她条件反射的停下脚步回头,宋芳州带血的手指瞬间袭到眼前,一把抓住了九生的肩膀。
她只觉一痛,听有人喝道:“急急如律令!金木水火土!”哐的一声巨响,一个板凳飞击在了宋芳州的后脑勺。
木屑四溅,只听他闷哼一声,抓着九生肩膀的手一点点松了开,他两眼一闭,委顿在地上,昏了过去。
柳五爷从他身后跑过来拉开九生忙问:“伤到了?”
九生木木的摇头,拉了拉嵬度,“他受伤了。”
柳五爷看了一眼嵬度,松出一口气道:“你没事就好,你们怎么跑到了这里?宋芳州又是怎么回事?”
九生看那道士蹑手蹑脚的过来,伸手探了探宋芳州的鼻息,拍了拍胸口道:“还好还好,没砸死。”又看他脑门后出了一地的血,有些怕的过来道:“柳五爷我们可说好啊,是你让我砸的,人死了不关我的事啊。”
“闭嘴。”柳五爷不想理会他。
九生气息未定,喘道:“你们没被抓到那个大厅里?”
“什么大厅?”柳五爷皱眉,“我们一直在厢房内,没出来过,只听到你们的脚步声才出来。”
奇怪,这太奇怪了。
她明明在大厅外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怎么会……
“怎么了?”她一脑门的汗,柳五爷伸手替她擦了擦,“你慢慢讲。”
回廊远处依旧有声音传过来。
道士缩了缩脖子道:“我们先回去再说吧。”
柳五爷点头。
九生却道:“我之前听到小刘大勇和你们的声音,就在大厅里,我再过去看看。”拉着嵬度要走。
柳五爷拉住她道:“一同去吧。”又吩咐道士,“你将宋公子带回屋子里去等着我们。”
“我一个人?!”那道士很是不愿意一个人待着。
柳五爷便道:“那你背着他和我们一起去。”
“我背着他?!”道士更加不乐意,“我连我师父都没有背过,我凭什么背他!”
柳五爷眉头一皱,“不想要余下的酬金就随便你。”
那道士虽是万分的不愿意仍是扛起了宋芳州,一面不乐意的埋怨,“怪道天下为商的最奸诈,给我的银子让我来干这些苦命的差事。”
柳五爷被念的烦了,回头道:“你除了会背人还会做什么!”
“贴符。”道士理直气壮,“还有扔板凳。”
正文 八
那些个声音远远近近,在大雨冗杂的庭院里分不清来源方向。
几人到大厅前,厅内烛火一晃晃的照出来。
“你们谁先进去?”道士在最后,扛着宋芳州摆出一副‘反正与我无关的’的样子。
九生道:“我进去,你们等着我。”
要进去被柳五爷拉了住,他对嵬度道:“嵬度先进去瞧瞧。”
嵬度眨巴着眼睛看九生。
“他看不见,进去也没用。”九生道,看柳五爷要开口教育的模样,折中道:“我和嵬度一起进去,我只看看里面有什么。”
柳五爷略一沉默,便点了头,“小心些。”
九生觉得开心,抿嘴笑了笑,点头应了一声,拉着嵬度往大厅里去。
“死人了死人了……”
“救命……柳五爷救命……”
那声音确实还在大厅中。
九生扶着嵬度的肩膀,跨进了大厅,那声音忽然停了。
厅中冷风猛地穿堂卷起幔帘扑扑,烛火一晃而灭,身后啪的一声响,房门陡然关了住。
吓得门外两人俱是一愣,柳五爷跨步上前推门,却是怎样也推不动,“九生!九生你可听得到?”
就听厅内九生低呼了一声。
“九生?先退出来九生!”柳五爷猛力的推门,只晃的门板哐哐响,回头瞪着道士道:“把门撞开。”
“什么什么?”道士顿时恼了,“我是个道士!道士!不是你雇来的打手,请你尊重我!”
厅内忽然一阵骚动,桌椅板凳,茶杯幔帘似被人撞动一般的霹雳当啷乱响,嵬度低吠,就是听不见九生的声音。
柳五爷深吸一口气,对道士道:“给你加银子。”
“不干,富贵不能淫。”道士拒绝。
柳五爷又道:“你知道你砸昏的这位公子是谁吗?”
“是你叫我砸的!”
“他乃当朝宋老相国的嫡孙。”
“是你……”
“你说我要是将你砸昏宋小公子的事情讲出去,宋老相国会不会给你修个冢把你活埋了?”
那道士大怒,“明明是你让我砸的!”
“谁知道?”柳五爷横眉冷蹙,“你到底撞不撞门?”
道士惊怒不已的盯着柳五爷,咬牙切齿道:“我撞不死你!”扛着宋芳州猛地一头朝柳五爷撞去。
柳五爷万万没想到,闪避不及,只觉得胸口一痛,被他撞得抵在门上七荤八素,哐的一声,他们三人撞的门板欲碎,直跌飞进了大厅。
眼前一昏,柳五爷跌在地上,只觉得心肝肺俱裂,那道士带着宋芳州全压在他身上。
黑暗里有人走到了他身边。
道士一声哎呦拔地而起,“什么玩意儿!别过来!急急如律……”
“不要说话。”是九生的声音,同时有人捂住了他的嘴,是柳五爷。
漆黑的大厅里,只看到模糊的轮廓,九生的一双眼睛尤为的明亮,一黑一灰,像只猫。
道士盯着她的眼睛,惊的瞪圆了眼睛,这不就是他师父说过的看见了要避着走的脏眼吗……专看脏东西,专门倒大霉,挨谁谁不幸的脏眼啊!
他怎么这么倒霉,刚下山就遇到了……
九生不知道士的心念电转,只盯着漆黑的大厅里。
柳五爷捂着道士的嘴坐起身,低声问九生,“没事吧?”
九生摇头,眼神从厅内一路跟到门口,望着开着的门,忽然转头对柳五爷道:“你们在这儿等我。”
起身带着嵬度变朝外走去,柳五爷想跟又没跟过去,松开了道士,摸着怀里的火折子去找蜡烛。
那道士急喘一口气儿,对柳五爷道:“你知不知道那个小姑娘的眼睛……”
“我知道。”柳五爷点上蜡烛,照了照大厅,空空荡荡的放着一张桌子几个椅子,幔帘后是书柜,书案。
“那你还带她来这种地方?!”道士惊讶,“她这样的眼睛,就该养在宅子里尽量避免和外界生人接触,或许可保她平安,身边的人也太平。”
“为什么?”柳五爷好奇的回头看他,“就因为她的眼睛能看到一些寻常人看不到的,就该关着锁着?”
“这也是为着保全她,小小年纪沾惹那些个脏东西总是不好,指不定遇上个凶的。”道士将宋芳州放好。
“她的命,她自会适应。”柳五爷道:“你们觉得是祸,说不定是她的造化。”
“什么造化?”道士难得冷眼一次,愤然道:“你所说的造化就是用她来替你看宅子挣钱?你可有替她想过?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扮巧卖乖的撒娇,哪个像她如此心惊胆战!”
柳五爷也冷眼看他,“我说了这是她的命,有人穷苦一世,有人生来富贵,命定之事改不了只能受着,你如此义愤填膺你倒是救她脱离苦海去。”
道士被噎的一时无语,柳五爷冷冷一笑,“这世上最多的就是你们这种充满正义却软弱无能的人,除了义愤填膺的指责别人,什么都不会做。自己尚在苦海之中还有功夫怜悯他人。”
道士霍然而起,抬步要出大厅,刚刚跨出一步忽听廊外风声呼啸,阴阴测测又收了回来,看着柳五爷道:“你是想用激将法骗我出去替你找人吧?”
柳五爷呵呵一笑,不再理他。
不多会儿廊外脚步声传来,嵬度哐的一声撞开门冲了进来,吓了两人一跳。
柳五爷起身道:“怎么就你一人?九生呢?”
嵬度不会讲话,只喘气指着门外,伸手拉柳五爷的衣袖。
“去哪儿?”嵬度的力气极大,柳五爷被拉的往前,回头对道士吩咐,“留下照看宋公子。”
不等道士答话,柳五爷已跟着嵬度出了大厅。
顺着抄手回廊一路往前跑,直跑到西厢房的尽头才停下。
厢房的前面是一个院落,院子里有一颗枯树,树下有一口井,九生就站在井边,大雨淋的她一身一发。
她身前的井边还躺着两个人。
柳五爷近前才看清,这两个人是小刘和大勇,他忙伸手探了探两人的鼻息,松下一口气,还活着。
“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柳五爷问。
九生道:“这院子里有只绿色的鸟,跟着它来的。”
柳五爷想起她先前说过在那只空鸟笼里有一只绿色的鸟,便问:“那他们怎会在这儿?”
九生摇头,对柳五爷道:“这宅子里没有鬼,就是好像住了许多别的。”
“别的?”柳五爷诧异,想再问,却见九生被大雨淋的哆哆嗦嗦,便拉着她到回廊下,“我们先回大厅。”
九生点头,跟着柳五爷回了大厅。
柳五爷又威逼利诱的让道士将小刘大勇背到了大厅里,这才坐定。
道士累的双腿发酸,十分不信服九生的话,“若是没有鬼,那这宅子里鬼吼鬼叫的人声是什么?”
九生问他有没有带什么吃的,他翻了翻工具包道:“只有糯米。”
九生抓了一把糯米,撒在回廊上,不出片刻,果然那死人了死人了的声音没了。
庭院里只有雨声。
“这是……怎么回事??”道士惊讶。
九生道:“是那只绿色的鸟。”
柳五爷皱着眉头,问道:“你说的不会是一只鹦鹉吧?”
九生并不只鹦鹉是什么,只是道:“它会学人说话。”
“不可能!”道士不能信,“鹦鹉哪里会学的那么像!”
九生不知如何回答他。
便听身后有人呻|吟一声,幽幽道:“没有见识,人家鹦鹉成精了学人说话有何难的……”
道士吓的哎呦一声,回头一看,原是宋芳州醒了,捂着胸口道:“你醒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儿!吓死我了!”
宋芳州动了动身子,一阵哎呦哎呦,伸手一摸后脑勺一手的血,顿时一惊,“我的头……”又看到手臂上的伤口,“我的手!”怒看道士。
道士顿时一怂,忙道:“不是我干的!”伸手一指嵬度,“手是他挠的!”
嵬度愣愣的看道士,又看宋芳州,凑到九生身边供她的手。
九生看宋芳州怒目圆睁的,便道:“是你先变了一个人似得要掐死我,嵬度才动的手。”
宋芳州眉眼一皱,捂着脑袋阵阵呻|吟道:“我想起来了……我昏过去就犯病了。”又哀哀怨怨的瞅着九生,“那你也没必要下那么重的手啊。”
“你这是什么病啊?”九生很是好奇,“怎么跟变了个人似得。”
宋芳州只是捂着脑袋呻|吟,说他流了好多血,要死了要死了。
柳五爷看了一圈狼狈的众人道:“既然没有鬼,就先回去吧,先给宋公子找个大夫。”
宋芳州悲切不已,“你这会儿才想起来,我都流了好多血,你们就任由我脑袋破着这么大一个口子昏死过去,其心歹毒。”
柳五爷起身,看了一眼仍在昏迷的小刘大勇,又看了一眼道士。
道士顿时炸毛,怒道:“我不干!”
柳五爷叹气,“不用你背他们,就让他们暂且睡这儿,明早再来接他们。”
道士松了一口气,却见柳五爷一指宋芳州道:“你背上宋公子吧。”
宋芳州忙呻|吟一声,“不行不行,头昏眼花的又快要昏过去犯病了……”
道士咬碎银牙,只恨他师父没有交代他,山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正文 九
道士要死要活的将宋芳州抗出宅子,一行人出了宅子大门,顿时愣了。
“马车呢?”道士扛着宋芳州直喘粗气儿。
原在宅门前苏伯驾车候着,如今大雨密密整个胡同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更别提马车了。
柳五爷也蹙了眉,苏伯没有他的吩咐是断然不会驾车离开的。
宋芳州失血过多头晕眼花的趴在道士肩膀上,幽幽道:“我觉得我快死了……你们能不能先抢救我……”
柳五爷只是略微迟疑,便冒雨奔出了胡同,不多会儿雇了一辆马车回来。
一行人忙上了马车,直奔客栈而去。
却是在半道,马车忽然一阵颠簸,猛地勒马停了。
“怎么了?”柳五爷扶着跌过来的九生。
车夫在外道:“真是奇怪……这路不通了。”挑开帘子探头进来,“天黑雨又大不知是不是走错了,这条路不通,我换条路走,诸位爷看可好?”
“废什么话,小爷都快死了!”宋芳州眼冒金星气道。
见柳五爷点头,那车夫便重新鞭马,换了一条小路走。
道士挑开车帘看了看,啧啧咂舌道:“雨夜不见路,换路必有鬼。”回过头来看了九生一眼,“平白没了马车没了路,我看是人的问题。”
九生一愣,抬眼看他,他的眼神十分的让人不舒服。
柳五爷伸手扶了扶九生的背,对道士随口道:“雨夜里走岔了路常有的,你若不想坐车,下去走回去。”
道士摇摇头,叹气道:“不听贫道言,吃亏在眼前。”
话音将将落下,马车哐的一声,撞到了什么一阵动荡,柳五爷忙伸手扶住九生,蹙眉道:“又怎么了?”
那车夫在外不住的碎碎念,见鬼了见鬼了……怎么走到了这儿?
道士闪身窜出了马车,跳下马车左右看了一下,不禁一笑,“我说什么来着,不听贫道言,吃亏再眼前。柳五爷您亲自下来瞧瞧吧。”
柳五爷看了九生一眼,让她待在车里,自己挑开帘子下了车,不禁皱了眉头。
污秽不堪,臭的人掩鼻。
这四周入目的皆是让人作呕的秽物垃圾,几步之外就是一个污水垃圾堆出来的化粪池,马车的轮子撞在一块翻到的石碑上,上面写着——禁止投倒垃圾。
那车夫如今脸色惨白,哆嗦道:“今天真是见鬼了,我明明是往客栈去的,怎么到了这个鬼地方……”
道士十分严肃的对柳五爷道:“柳五爷你别不信邪,有人生来带祸,小则倒霉,大到要命,如今你只是倒霉而已,以后可就说不定了。”
柳五爷脸色亦是不好,刚要开口,一侧头瞧见九生正挑开车帘看着他,小小的脸,细细的眉紧紧皱着。他便道:“走错路而已,京城路况复杂,难不成你从未走错过路?”看向车夫,有了怒色,“夜雨行路艰难,你走岔了路无妨,莫要神神叨叨。”
“冤枉啊!我真是看准了路,这地方死过人邪门……”车夫还要再讲。
柳五爷喝止道:“这天下哪里没有死过人?照你这么说全别活了!”又道:“既然走错了,就快些回大道。”转身上了马车。
那车夫委实委屈,却不敢再言,一壁嘟囔着早不该这么晚了还拉人,一壁牵马转头。
道士看着柳五爷上车笑了一声,这世间当真有好男人?她不信。
赶上去,和车夫一同坐在车外道:“我来指路,你只管驾车。”
那车夫狐疑的打量他。
“看什么看,我乃正宗的高人,只是妆花了而已。”道士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竟是黑黑白白的一手,脸上也花了一团。
一路上车夫时不时偷望道士,别说经他一指路,一路顺畅无比,很快就到了客栈,只是这道士脸花的跟唱戏的似得,是得化了多浓的妆才能花成这样?
很快到了客栈,道士将宋芳州背出马车,背上了楼。
刚打照面,道士一脸花妆简直没将宋芳州吓晕过去,直到了楼上房中还心有余悸,“你是掉化粪池里了?”
“呸!”道士怒道:“我累死累活的背你,你就是这般报答我的?”
声音也有些个奇怪……
柳五爷暂时顾不上道士,因为苏伯竟然还没回来。
他差永安去宅子外再找找看苏伯在不在附近,又找了大夫来,让玉音侍候九生去沐浴更衣。
等停顿下来,道士已不见了。
玉音却回了来,笑吟吟的来侍候他洗脸更衣。
他道:“不是让你服侍九生吗?”
玉音委屈道:“九生妹妹不喜欢我,不让我照顾。”
柳五爷微微皱眉,任由她服侍换了袍子,道:“你该称呼九生小姐,主仆有别,规矩你要学好。”
玉音表情一顿,随后忙笑道:“玉音知道,只是先前在船上时我和九生……”
“今时非往日,你要记清楚,你们如今不一样。”柳五爷系好腰带,吩咐道:“她既不喜欢你,你便不用侍候她了,以后跟着苏伯做好分内之事。”
玉音神色难堪,低头应是,听他又吩咐,备些饭菜,等会九生出来让她先用饭。
玉音攥着纤细的手指只觉得心绪难平,同是被拐在一条船上,同是被一个人收留,怎么就主仆有别了。
柳五爷出了卧房去看宋芳州,大夫已经给他瞧过,上了药也包扎了伤口,如今他正侧卧在榻上,包着一头白纱布哎呦个不停。
瞧见柳五爷进来,他更是放大了声音呻|吟,哀怨道:“我伤得这样重,回去可怎么跟老爷子交代啊……”
柳五爷过前看了他一眼,问大夫道:“需要包的这样惊心动魄吗?”只差没把整个脸给裹上了。
那大夫一脸为难,直拿眼看宋芳州,“这……这……”
“我受伤那样重,流了那么多血当然得这样包了,你又不是大夫你懂什么。”宋芳州抢白道。
柳五爷知道他心里在盘算什么,便道:“你这样回去也让宋老爷担心,不如让人送个信儿,近几日就在我这儿休养吧。”
宋芳州翻身坐起,喜道:“合该这样!”忙喊来一直候在门外的随身小厮,这般那般的嘱咐一番,让他回家报信去了。
小厮一走,他便来了精神,问柳五爷,“我的九生妹妹呢?”
柳五爷嘴角一抽,心里叹这世间当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嘴上却道:“她累了,休息去了。”
宋芳州起身下榻道:“我去看看她。”
柳五爷还没来得及拦,九生便进了来。
她新换了苏伯给买的现成新衣,春衫罗裙一水的海棠红色,头发刚洗,松松的挽在身后,衬得一张小脸又白又嫩。
“哎呀呀原来你长这么好看啊。”宋芳州凑过去,伸手要抱她,嵬度猛地从她身后冒出来,撞的他胸口一痛,后退半步怒道:“你属狗的啊!好狗不挡道!”
“你怎么过来了?用过饭了?”柳五爷上前道。
九生拉住嵬度,“我来问他点儿事。”
“什么事?”宋芳州揉着胸口道:“是不是来问问我伤的怎么样了?好点没有?”
“不是。”九生摇头。
宋芳州很是受伤,委屈道:“没有良心,亏我心心念念惦记着你,我快要死了你也不关心关心,我真可怜。”
九生看他一头的白纱布,想了想问道:“那你好点没有?”
宋芳州坐到榻上,撇嘴道:“现在关心晚了。”
九生看着他,一时无语。
还是柳五爷道:“你要问他什么?”
九生便道:“我想问问他得的是什么病,他犯病的时候有没有在大厅里看到什么。”
宋芳州哼了一声,“我不知道,我受了好重的伤,什么都不知道。”
九生语塞。
房外有人笑了,推开门道:“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干嘛赖在这里非要缠着这位小姑娘?”
房门推开,一人笑眯眯的走进来,撩了袍子坐下,自顾自的倒茶喝了一盏,然后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宋芳州道:“你就装吧,你得的病你竟是不知了?”
众人看着她,皆是愣怔。
宋芳州先道:“你谁?”
她扬眉一笑,“贫道法号归寒。”对柳五爷伸手,“我的酬金拿来,还有我背他的银子,一分都不能少。”
柳五爷也是略吃一惊,眼前这个人随身穿道袍,高挽道姑髻,但眉眼俊秀,确实是个极为清秀的少女,跟那个声音粗哑,脸色黝黑的道士半分都不像啊。
“你是那个什么都不行的臭道士?!!”宋芳州惊的恨不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归寒啧的一笑,“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易容术没见过吗?贫道除了法术不行,会的东西可多着呢。”
行得不得了。
宋芳州脸色一白,幽幽道:“你竟是女的……男女授受不亲……你,你……有没有占我的便宜?”
九生一惊,男女授受不亲竟是这样用的?
却见归寒喝了口茶,嘿嘿一笑道:“你全身我都摸遍了。”
宋芳州一声哀嚎,呆愣愣的坐在了榻上,表情很是可怜。
九生看着他,有点心酸,便上前道:“你现在记得你犯病时在大厅里看到了什么吗?”
正文 十
“我不知道。”宋芳州面如死灰的待坐在榻上,见九生一脸期待的望着他,无奈道:“我是当真不知道,我每次犯病都会昏过去,什么知觉都没有。”
归寒好奇道:“你是说你每次犯病都以为自己昏过去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是真昏过去了。”宋芳州委屈道:“发生了什么我真不知道。”
归寒又问:“什么时候会犯病?”
宋芳州摇头,“差不多都是夜里,我睡着之后,也有我意外昏迷之后。”
“你既然昏迷了怎么知道自己犯病了?”归寒不太信。
宋芳州要道,又顿住,翻白眼道:“我干嘛告诉你。”
归寒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上前拉着九生道:“你不告诉我,你告诉你的九妹妹,你这病我还从未见过。”
九生并没有多好奇,只是问:“你第一次见我,是你犯病的时候?”
那一次宅子,他在大厅持白烛,确实和今夜他犯病后的样子一模一样。
宋芳州不迭点头。
“你既然犯病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记得我?”九生十分不解,犯病的时候再宅子里见你的他,醒了之后他该什么都不记得才对,怎么还找来了?
宋芳州很是激动,伸手握住九生的手,眼睛发光道:“因为你是我的药。”
归寒险些没吐出来。
柳五爷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
九生也浑身不舒服,拼命的抽出手,“你好好说话。”
宋芳州很是委屈,“我是说真的,我这病从小看到现在,老爷子把太医都用了一遍也没看出来个所以然,还是有一道士吃了我家一顿饭给我瞧了瞧病,说我这病要等我遇到一个命定之人才可解,这命定之人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我,和我看不到别人的她。”
“你别说你这命定之人就是这个小姑娘啊。”归寒忍不住道:“天下道士一大骗,你还真信。”
什么什么看到看不到的,这一套故弄玄虚的说辞她师父最擅长了,她从小就被这么忽悠长大的。
“我信。”宋芳州颇为认真道:“我犯病后常常跑到奇怪的地方,从未被人找到,偏就被你看到了。我犯病时从未有过知觉,但我遇到你时我清清楚楚的听到你的声音,我一下子就醒了。”
“你的意思是……你犯病时只能看到听到小姑娘?醒了也只记得她?”归寒做总结。
宋芳州认真的点头,看着九生道:“我今晚也试了,只要和九生待在一块我就特别舒服。”
“舒服……”归寒抖了抖眉毛。
宋芳州软绵绵的挨着九生,“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今晚和九生在一块,在马车里睡了一觉也没有犯病,偏她在宅子里一离开我,我就犯病了。”
九生往后退了退。
宋芳州挨了个空,叹口气道:“可惜你不能卖给我。”眨了眨眼看柳五爷,“不然你就把我买了吧?给她当丫鬟。”
柳五爷眉心一跳,不知该端着什么表情看他,只得道:“我区区一介商人,怎敢拿宋老相爷的嫡孙当,丫鬟使。”
宋芳州还要再说服他,门外永安和苏伯一身雨水的进了来。
“五爷我找到苏伯了。”永安道:“就在宅子门外,一眼就看到了。”
“宅门外?”柳五爷蹙眉,问:“你一直都在宅门外?”
苏伯忙跪下道:“老奴哪里敢离开半步啊,一直在门外候着五爷。”
苏伯是跟着他的老人了,他自然清楚没有他的吩咐苏伯确实不会离开半步,那……
“怎么可能?”宋芳州道:“我们这么多人都没看到你。”
“老奴真的半步没有离开。”苏伯也一头雾水。
归寒望着九生啧的笑了一声,“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是走了霉运,遇到了鬼打墙。”
九生看她一眼,慢慢的敛下了眉睫,十指握着无措的搅着,忙看柳五爷道:“我这次全部看清了,宅子里都看清了。”
柳五爷瞟了一眼她不安的手指,又落在她脸上,小小的脸上慌张尽显,她是在害怕自己听信了归寒的话,把她卖掉才这么急切的证明自己有用吗?
“宅子里不是闹鬼吗?”宋芳州问。
“不是鬼。”九生忙道:“宅子里没有鬼,只是一些小东西。”巴巴的望着柳五爷。
柳五爷招手让她过去,拉开她扣着的手指,问道:“什么小东西?”
九生小脸松了松,道:“就是一些死了的小东西,廊下那个笼子里原先养着一只鸟,死了出不去如今还在宅子里,学着宅子里的声音和说话。还有一些附近死掉的猫猫狗狗,还有老鼠。”想了想又道:“树上还有一些别的地方死掉来落脚的小鸟,花丛里绿眼睛的都是一些没有型儿的小玩意。”
“只是这些?”归寒好奇心旺盛,道:“都是些不入轮回,没有一点点危害的小精怪啊?”
他们一群人就被这些一脚能踩的灰飞烟灭的小玩意儿吓成这样?!她很不能信服。
便问:“那小刘和大勇怎么回事?”
九生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要等他们醒了才知道,我只知道这宅子里没有什么鬼,都是一些在宅子里落脚的小东西,它们不会害人。”
“可是吓人啊……”宋芳州插嘴道:“我就差点被吓死。”
柳五爷想了想,确实几次入宅子,都没有出现人员伤亡,只是……
“宅子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柳五爷问道:“是太久没有住人,所以附近的这些小玩意儿来这里落脚了?”
可是也有许多不住人的宅子,没出现过这种状况。
其实他最关心的是,“这些小玩意儿怎么驱赶出去?”
九生摇了摇头。
“请个大师做法?”宋芳州出主意。
一旁默默沉思的归寒忽然笑了一声,轻咳一声坐在桌面,整整道袍道:“大师不就在你们眼前吗?”
“你?”宋芳州翻了个白眼,“在宅子里也不知是哪个废物跑的最快。”
“那是贫道的身存本能。”归寒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这是一种活命的条件反应,贫道虽然法术不行,但别的都很行。”一脸真诚的看柳五爷,“怎么样?五爷出个价,贫道替你把这宅子清理了,顺便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些小玩意儿?”
“你行?”柳五爷深表怀疑。
“不要太行!”归寒很是自信,“别忘了我们回来路上遇到鬼打墙是谁指的路。”看柳五爷还是犹豫便道:“这样吧,我先不收你银子,等我将宅子清理好了,你满意了再付钱给我,怎么样?”
柳五爷想了想道:“就让你试试。”
一行人用了宵夜,各自都去休息了,只宋芳州夜里不安分,偷偷的摸到了九生的房门前,刚一推门,就听九生喝道:“谁?”
嵬度先前睡在她这屋,后被苏伯带走,忘了锁门。
“我,是我。”宋芳州悄没声的钻进屋,就看见九生抱膝坐在榻上,一双眼睛亮亮,“你还没睡啊?”说着就摸到了她的榻边。
“你怎么来了?”九生忙后退。
宋芳州只坐下榻下的木板上,并不上榻,小声道:“我不敢睡,想跟你一块睡。”又忙道:“你别怕,我不上去,就坐下边,挨你近点就行。”
九生先是吓了一跳,又见他果然十分老实的坐在榻下的木板上,有些急道:“你不能在这儿睡,五爷知道了会生气。”
宋芳州纱布拆了,白衣散黑发,脸色有些虚弱,抱膝偎在榻下,小声讨好道:“你就让我睡这吧,我怕又犯病了……”
“那你平时怎么睡!”九生有些生气,“没遇到我时就不怕犯病了?”
宋芳州道:“平时老爷子都命人晚上把我绑了睡。”
窗外月光照着他的脸,九生突然就没气了,“你好可怜啊……”
“可不是。”宋芳州拉了她的被子给自己裹上,“我得病以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就今晚和你在一块睡的舒舒服服。”
九生有些好奇,“你是怎么得的病?”
宋芳州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我六岁那年吓昏过一次,之后就有了这病,原先不知,只是每天早上醒来都觉得浑身酸痛,偶尔还受伤,后来被奶娘看到只当我得了夜游症,看了许久不见好,反而愈发的重了。”
“怎么重了?”九生趴在榻上小声问他。
宋芳州也小声道:“就是我犯病后经常干坏事,昏迷的次数也多了。”
“干什么坏事?”九生问:“就像那天在宅子里扮鬼吓人吗?”
“你才扮鬼吓人。”宋芳州不服气,“我也不知道,老爷子不让人告诉我,但我能感觉出来,府上的都开始怕我了,老爷子也开始让人晚上看着我,后来看不住就绑了睡。”
“你真可怜。”九生递给他一个枕头,“那你六岁那年被什么吓昏的?”
宋芳州脸色一白,卷长的睫毛眨了眨,随后笑道:“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月亮弯弯,照在榻前。
两人榻上榻下,裹着被子凑着脑袋,絮絮叨叨的聊了许多。
也不知是谁先睡着了。
直到日阳高挂,九生被玉音喊起来,发现宋芳州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玉音侍候她洗脸,她自己穿了衣服,自己洗了脸,玉音在一边忽然道:“九生妹妹你还在怪我?”
九生一愣,放下帕子点头“恩”了一声。
这一声让玉音呆了,没想到她承认的如此坦白,略一尴尬便道:“是我的不对,当时我吓死了,所以才……”
“我知道。”九生道:“大多数人或许都会像你当时那样,你不必跟我道歉。”
玉音一笑,却听九生又道:“只是我不想再和你做朋友了,你以后不用这样对我。”
玉音脸色难看,九生已穿好衣服出了门。
玉音看了一眼地上的枕头被子,抿了抿嘴。
人全在柳五爷的套房里用早饭,九生过去宋芳州冲她眨了眨眼,拉了椅子道:“坐这儿坐这儿。”
九生想过去,看了一眼柳五爷又老老实实的做到了五爷身边。
一行人吃过早饭,便驱车去了宅子。
刚刚到就看到苏伯带着小刘大勇候在宅门口。
柳五爷过去,先问大勇,“你昨夜怎么回事?”
大勇一脸苦色,“小的……小的半路上看到院子里有东西亮晶晶的,像是……金子,就想过去看看,谁知道井里面突然飘出一个绿幽幽的东西,险些没吓死我,就喊了句有鬼,柳五爷救命,跑了,然后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绊倒磕昏了过去……”
原来那句救命就是鹦鹉跟他学的。
没用的东西。
柳五爷没好气看小刘,“那你呢?”
“我……我是看到大勇倒在院子里,以为他被鬼弄死了,就喊了死人了……”小刘瞪了大勇一眼,“跑回来路上也不知被什么绊倒了,也就……”
“是乌龟。”九生小声对柳五爷道:“这宅子里的主人之前还养了一只乌龟,老大了,死了。”
竟全是被自己吓昏的!
柳五爷让苏伯打发了两人,带着九生,归寒,宋芳州进了宅子,放眼大雨过后,庭院枯枝也有了颜色,问归寒道:“你要怎么做?”
归寒先看了一圈,随后指着正屋的房脊道:“把这间拆了,大梁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