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美人(一)
什么是江湖?
这个问题困扰了陈阿诺整整十四载。
然而从不同的人那里,得到的答案却也不一样。
二十年前在镇上茶馆里当过说书先生的李大爷说,江湖是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故事;隔壁沉迷于戏本子的王寡妇说,江湖是英雄和美人之间缠绵悱恻的传说;而陈阿诺的爹娘陈氏夫妇则说,江湖是血雨腥风、是冤冤相报,是洪水猛兽一般凶险的存在。
最后还不忘添上一句叮嘱:这辈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涉足江湖。
说这话的时候那语调凶残的,真好似只要她敢掺和半点儿就要打断她的腿似的。
纵使如此,陈阿诺依然十分的憧憬那传说中的江湖。
可鉴于她从记忆之初便不曾离开过这个村子,她爹娘陈氏夫妇也严厉的不许她迈出这与世隔绝的山谷半步,对于江湖的向往就只能寄托在那些个江湖故事里。
这不,村子里唯一一个出去混迹过几年的二狗子又站在村头的那根木桩子上,手舞足蹈的给小伙伴儿们讲着他在江湖上的见闻。
“说到这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那可是群雄云集、高手如林,站在人群里随便啐口唾沫星子都能溅着个首席弟子、左右护法什么的……”
“别整那些有的没的,说重点,每次都是那几句,烦不烦!”二狗子才说了个开头,底下就有人按耐不住了,嫌他啰嗦。
二狗子原本说得眉飞色舞,见有人打断,便瞪起一双铜铃似的眼睛,随手操起脚边的石子扔了过去,木桩子下立时传来“唉哟”一声,传进二狗子耳中,仰着头露出一脸得意:“去去去,不听拉倒,休要扰了本大侠兴致。”
“侠你奶奶,看清楚了再丢,你砸的是我!”人群里传来唾骂,却不是刚才那抱怨的。
“刀剑无眼,难免殃及无辜,兄弟承让。”二狗子双手抱拳,忙涎着脸道歉。
好歹也是外头混过的,过往在村子里又是一霸,眼下竟破天荒的道了歉,方才说话的便都畏缩起来,噤了声。
找回思绪的二狗子便又接着刚才断掉的地方继续说来:“要说今年的武林大会,可不简单,打了整整三天三夜,看得眼睛都花了,台下观众都睡倒一片,也没决出最后的胜者。后来还是酿剑山庄的少庄主,人称玉华公子的,提着剑就挥了那么几下,再没有人敢上台应战,他就成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武林盟主。”
“那个玉华公子武功天下第一吗?”又有人按耐不住的追问。
二狗子正手握树枝在木桩子上演得高兴,闻言将留海一撩,故作玄虚道:“当然……不是。”
木桩子下一片哗然,一阵嗤笑夹杂在其中,格外刺耳。
“谁敢笑本大侠?”二狗子急怒,却听得一个声音脆生生自头顶传来:“是它。”
二狗子刚抬头,只见一大团东西自上头掉了下来,冷冰冰的砸到他脸上。
“蛇……啊!”摸到那团东西的二狗子吓的从木桩子上摔下来又连滚了两三遭,惨叫声惊天动地,震得正倒吊在树上的那人慌忙捂耳朵。
方才偷袭二狗子的就是她,一身泥色短打,虽是麻布质地,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腰间别着个旧了的酒壶,长发以同色的布条高高竖起,那条马尾正随着她倒吊的身子,和酒壶呼应着一晃一晃。
她往树干上一蹬腿,来了个后空翻,人就稳稳的落在了树桩上。
若不是那张脸生得唇红肤白,这一身装束,加上方才的一系列动作,准会被人当成个野小子。
木桩子下涌起一阵哄笑,站在木桩上的陈阿诺看着那滚在草丛里的狼狈身影,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二狗子道:“一条死蛇就吓成这样,还装什么大侠,就算是编故事也要先去李大爷那里学个腔调,找王寡妇借个话本子啊!”
人群中的哄笑声愈发加重,那二狗子见蛇是死的,忙扯开扔到一旁,恼羞成怒的正要转身来报仇,一见那叉着腰站在桩子上的是陈阿诺,立时软了下去。
谁不知道她是个惹不起的混世魔王,试问满村子有哪个没着过她的道?
二狗子审时度势的换了副嘴脸,趴倒在树桩子前一脸委屈道:“姑奶奶,我可不敢瞎编啊,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那天下第一的是魔教教主萧千雅,你出去问就晓得了。”
陈阿诺缓缓蹲下身子,似乎听得很认真,朝着二狗子露出一脸友善的笑容,柔声道:“那个魔教教主是不是刚好也是天下第一美人?”
“那就不知道了。”二狗子陷入沉思:“据说他总是带着面具的,而且见过他真面目的人都已经死了,不过他娘倒是当年的武林第一美人……”
说话间,二狗子忽然明白过来什么,身子一激灵,朝着陈阿诺转过头去,见她脸上还挂着笑,腿又软了两分,但还是动如脱兔的逃了开去。
于是,江湖故事就这样变成了活生生的追杀。
二狗子抱着已经挨了两下的脑袋跑得飞快,上气都有点儿接不上下气了,身后追着的少女却还身轻如燕,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他边跑边为自己伸冤:“我真的没有胡编,虽然王寡妇的戏本子上是这么写的,可那只是巧合,萧千雅的娘亲真的是武林第一美人啊!”
“咦?美人……”二狗子猛的停下来。
陈阿诺一个没刹住,直直撞在了他的背上。
她揉着被撞疼的鼻子,上去就要揍人,二狗子却抱着脑袋蹲到地上嚎叫:“真的是美人,你看啊!”
陈阿诺顺着他脚边的红色衣摆,果然看到一个浑身湿淋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美人。
她忙收住拳头绕到那人跟前蹲下,拨开糊在脸上的乌黑发丝,心里便禁不住“咯噔”一下。
这个人的容貌实在出乎陈阿诺的意料,甚至远远超出了她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整个村子里最年轻貌美的王寡妇跟她一比,都成了惨不忍睹的丑八怪。
天下第一美人,大抵就应该生得这般模样吧,陈阿诺下意识的得出这么个结论。
她觉得唯一可以用来形容这人美貌的也就只有山谷里的那一丛绯樱,是她活着的这十四年中见过最美丽的存在,甚至让平庸的山谷与村庄都因为那惊心动魄的美而氤氲着浅浅光华。
赌上她认识不多的几个成语,陈阿诺觉得这就是绝代风华。
回过神来时,陈阿诺推了推二狗子:“喂,你说……她会不会死了……”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莫名的有些惋惜。
二狗子只当她又要动手,吓得直往后缩,哪里还有心思管别人死活。
陈阿诺又观察了一会儿,一把将二狗子扯过来指使道:“你试试,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二狗子自然也怕,可是迫于淫威不得不伸手在美人鼻下探了探,可也只是一下他便惊得收了回来,声音颤抖道:“她……她死了……”
见他敷衍,陈阿诺又在他脑袋上敲了两个栗子:“给我认真点儿,摸她有没有脉搏。”
“我又没学医,哪里会把脉啊!”二狗子苦苦哀求。
陈阿诺彻底没了耐性,索性将他一把推开,伸手搭在那人腕上,触手之际肌肤滑腻,宛若上好的白瓷,却如尸身一般冰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觉察到一丝微弱的跳动。
“她还活着!”陈阿诺突然惊呼,吓得二狗子从地上弹了二尺高,扶着胸口直喊娘。
“看样子她是在上游落了水,顺着河流漂到村子里来的。”她继续在那人身上查看,语调竟带着些忽然松弛下来的喜悦,指着离那人心口不到半寸且贯穿后背的伤口道:“看来这里就是几乎致命的那道伤口。”
那人虽然穿着一身红衣,可许多地方被浸透的鲜血染成的绛色依然无比刺眼。
狰狞的伤口在河水的冲刷下虽然已经暂时止住血流,可若不及时救治,只怕很快就要流脓。
至于她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伤口,尚且不易考察。
陈阿诺下意识的兀自喃喃:“这人怎么伤的这么重。”
“这还不明显?”被晾在一边许久的二狗子忽然跳了出来,拿出讲江湖故事的势态对陈阿诺道:“一看她就是给仇人追杀的。”
陈阿诺只是淡淡的哦了一身,继而吩咐道:“背走,去我家。”
二狗子将那位湿漉漉的美人望了一眼,却不肯动,反而对陈阿诺劝道:“你还没明白吗?她是江湖中人,是正是邪尚且未知,即便是卷入普通的门派相争,那也是江湖争斗,不是你我惹得起的!”
“这里只有溪,没有江湖,少废话,背上她跟我走!”陈阿诺瞟了一眼旁边的溪流,大步流星的在前面引路。
二狗子还在磨磨蹭蹭,她便转身折回来,挥挥袖子往他脸上撒了把白色粉末。
“这是什么?”二狗子抹着脸问。
“泻药,半柱香后发作,解药我放家里了,现在背上她跟我回去,拿解药还来得及。”陈阿诺面带笑容,说得甚是轻松。
二狗子终于哆哆嗦嗦的将那人背在了背上。
陈阿诺则边背着手在前面带路,边对他批评教育:“这就对了嘛,叫你背美人是便宜了你,身为一个男人,如此不怜香惜玉,日后会讨不到媳妇的……”
正文 美人(二)
回到家后,二狗子一拿到解药便溜烟儿的蹿了出去。
陈阿诺则望着躺在床榻上的红衣美人团团打转、不知所措。
她之所以焦虑倒不是因为美人的伤势,凭着她自陈氏夫妇那里承袭来的医术,要治疗这刃器刺伤并非难事,她真正担心的是爹娘知道这件事的反应,特别是她那老古董样的爹,要他答应村外人在此疗伤,那才是真正的难事。
果然,当去村民家中出诊的陈氏夫妇归来后,看到躺在屋子里的红衣美人时,她爹的脸拉得比昨天红烧的那盘猪腰子还长。
“爹……娘……”陈阿诺难得乖顺的迎到门口,身子却还在极力遮挡屋子中央那个专给人诊病的床榻。
毫无疑问,这只是徒劳,人称陈药师的她爹黑着脸质问道:“她是谁?”
正殷勤的从陈药师手上接过药箱的陈阿诺愣了愣,忙拉开笑脸:“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她知道,其实我也想知道,不过我觉得要是真要知道,就得等她醒了跟她问问,知道知道……”
陈阿诺有个毛病,一紧张就会管不住自己不停说话,这是心虚的表现。
陈药师脸色又黑了几分,眼见着要发作时,她总算适时收尾:“不如您把她医好,她醒了,您自然就知道了。”
站在陈药师身旁的药师夫人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陈阿诺正想问她娘笑什么,就听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自他爹口里传来,却是对药师夫人吩咐道:“一会儿找几个人,趁着天黑把这人送去村外,莫要被人瞧见了。”
不等药师夫人答应,陈阿诺忙退到床榻边,展开双臂挡住身后,警惕道:“我把她带回来是要救她,爹怎么要把她送走?”
陈药师斩钉截铁道:“江湖中人,救不得。”
看了半天不曾开口的药师夫人这时也附和着数落她道:“从小就喜欢往家里捡些怪东西,这么大了也不改,净惹你爹生气。”
她这纯属火上浇油,陈阿诺忙不迭的反驳:“她不是东西。”说了又觉得不对,改口道:“不是,她是东西,唉,不管是什么,爹身为咱们村唯一的神医,怎么能见死不救?”
“我说了江湖中人不救!还不快叫人来抬走!”陈药师边说边往屋内走,显然已经不耐烦。
“不能抬走!”陈阿诺愈发警惕的护住身后人,先是朝着药师夫人疾呼,继而换了一副谄媚笑脸求道:“我刚探过她的脉,根本就没有内力,说不定她不是江湖中人。”
“也有可能是走火入魔散了功,或是被人打得内力尽失,傻丫头。”药师夫人也行至床榻边,搭上红衣美人的脉,柔声纠正。
“既然如此,不劳爹动手,这人我救定了!” 费了半瓶子新配的泻药才抬回来的人,怎能如此轻易就放弃。
“那就杀了他!”陈药师说着,忽然挥掌朝床榻上躺着的那位拍去。
陈阿诺大骇,她爹平日里脾气虽古怪了些,但终归是个悬壶济世的医者,为村里的乡亲治病采药,遇上家中困难的,连诊金都不收,眼下竟然要动手杀人,实在匪夷所思。
来不及多想,陈阿诺忙迎上去接招,总算有惊无险的承了下来。
刚松了一口气,怎料陈药师方才只是调虎离山,转眼已反手向红衣美人的命门击去。
眼看接招已是不及,陈阿诺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拿身子去挡。
陈药师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慌忙偏了掌风,她便赢得时间出手抵挡,然而她毕竟只是三脚猫的功夫,又不曾习得内力,陈药师这一掌又是灌了十成内力的,纵使方才收了七分,也还有三分,与她对掌一击间震得她当即吐出一口血。
见失了手,陈药师立刻皱眉变色,药师夫人也忙过来扶女儿,一脸心疼的怨怼他的夫君:“你这死老头子,吓唬吓唬就罢了,还真的动手?”
“娘……”陈阿诺一脸委屈的往她娘怀里钻,忽然意识过来,这事儿还得从她娘这里下手,哼哼唧唧了一阵子后,扯着她娘的衣摆求道:“娘就帮我劝劝爹吧,您可是天仙下凡,全天下最貌美如花、最冰雪聪明、最贤淑端庄的药师夫人……”
陈阿诺搜肠刮肚,一股脑儿把她仅知的几个成语都倒了出来,她娘爱听什么话,她最是清楚。果然药师夫人唇畔浮起笑容,宠溺的抚摸着她的脑袋,转而对陈药师道:“好了好了,等这人可以走了就让他自己离开,也省得费那抬走的力气。”
听她这样说,陈药师露出一脸诧异而又愤怒的表情,憋着沉默了许久,终于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夫人叹道:“都是你惯的!”
继而转向陈阿诺拂袖道:“此人伤愈之后必须立刻离开。”
“是是是……”陈阿诺点头如捣蒜。
一脸温柔的药师夫人这时却道:“这事儿还得有个前提,你且把那个毒誓发了。”
陈阿诺又是一骇,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像她爹看去时,却见他也甚是赞同的等着她说出誓言,便蔫吧下去。
她怀着满心怨念,又看了看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美人,挣扎许久过后,终于缓缓抬手,举至耳畔:“神明在上,陈阿诺对天发誓,若有朝一日涉足江湖,则令我的爹娘和一切我在乎的人,包括王寡妇家的阿黄都不得善终。”
这么狠毒的誓言,也只有她那心思缜密的娘能想得出来,连狗都不放过,真是丧心病狂。
陈阿诺发过誓后,陈氏夫妇总算是着手开始为红衣美人疗伤。
在一旁看着的陈阿诺则望着美人兴叹:美人啊美人,为了救你,我的江湖梦都碎了,你可得争口气,莫要死在村子里,给大家添晦气。
叹息间,陈药师已经扶着美人在榻上坐直了身子,在给她把脉过后,一脸恍然的叹了一句“果然”。
陈阿诺不知那果然二字是什么果然,又见他盘腿在美人身后坐定,而后双手一旋,缓缓往美人后背上推去。
这可不是包扎伤口的态势,陈阿诺顿时慌神,以为他又要取那美人的性命,急着欲上前阻止,却被药师夫人拉了回来,回头之际,药师夫人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上前打扰。
顿住脚步的陈阿诺,又看了看床榻上正一前一后坐着的两人,这才明白过来,眼前的一幕或许就是那传闻中的运功疗伤。
难道说,那红衣美人果然受了内伤。
这厮陈阿诺在胡思乱想,那厮陈药师却甚是艰辛。
他已输了不少的内力给伤者,可是成效却并不显著。
这个人体内的真气也凭的奇怪,初探之际一片空虚,就好像没有内力一般,可实际上却是真气凝滞,血脉逆行,好似受了极重的内伤,又似走火入魔,亦或者两者皆有。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后,陈药师的额上已经有稠密的汗珠渐次滚落,停在美人身后的双掌也剧烈的颤抖起来。
药师夫人沉默不语,密切关注的同时,搭在陈阿诺肩头的手下意识的收紧。
陈阿诺在一旁看着,也感觉到气氛的凝滞,交握的左右掌心早已是汗津津一片。
又不知过去多久,陈药师仿佛支撑不住那般猛的一推,那红衣美人便兀的吐出一大口淤血,身子直直向后倒去。
陈药师忙将她拖住,又探出两指点了她几处穴道,呕血之势便止了下来。
到这里,他才长舒了一口气,抬袖抹了抹额际的汗水,缓缓将红衣美人放平在床榻上,而后边叫上夫人往屋外走,边对陈阿诺吩咐:“她受了内伤,我已将她血道封住,以免气血逆行,有几味草药,我现与你娘去山里采了入药,你且在此好生看顾着。”
还沉浸在方才紧张气氛中的陈阿诺这才反应过来,忙踱至床榻边,一脸认真的应道:“好。”
陈氏夫妇走后,陈阿诺赶紧先简单处理了美人胸口的伤口,而后搬来个小凳,果然在美人身边细心看顾。
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件沾满鲜血的红衣上,才想起她之前落了水,那身衣衫还是湿的,如今又伤者,那湿衣穿在身上定然十分难受,于是起了替她更衣的念头。
美人的身量比寻常女子都要高上去多,陈阿诺不得已跑去寻了件她爹的衣衫过来。
待把干净衣衫准备好,她便着手开始褪美人身上的红衣。
那身红衣虽然用的上好的料子,可眼下又是水泽又是血渍,触到手上直叫陈阿诺浑身一颤。
因顾忌着美人肩头的伤口,陈阿诺着意放轻了动作,可那衣衫染了血便黏在伤口上,所以她纵使小心翼翼的揭下来,却还是惹得美人紧闭的双睫一阵微颤。
陈阿诺一心扑在美人的伤口上,并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变化,直到她费力撩开了美人的衣襟,才注意到美人胸口的起伏变化。
她于是不经意的朝美人脸上瞥了一眼,竟然对上了一双沉如深潭的漆黑瞳眸。
心便在这一刻漏跳了数拍。
那是怎样的一双瞳眸啊,仿佛望不见底的潺潺溪流般不可琢磨,又像是悬挂着漫天星子的夜空,绞着那双瞳眸,她觉得整个人都要被吸进去似的。
美人却只是沉默的看着她,目光中隐有兵刃之气。
陈阿诺终于在眼锋里回过神来,平日里嚣张的气焰不知为何在美人面前软了大半截。
她忙松开攥在美人衣襟上的手,露出一脸谄笑道:“你莫要怕,我爹已替你疗了伤,现下我只是给你换身衣裳,咱们都是女子,就没什么可拘谨的了。”
说着她又重新握上衣襟,双手往两旁一撩,露出大片白瓷般的肌肤。
陈阿诺却在同时陷入呆滞。
正文 美人(三)
费了好大一番心力,还是没能想明白这件事情。
眼前衣衫微敞的美人,迷离的双眼似乎蕴涵的不是痛苦而是愠怒。
陈阿诺抓着两瓣衣襟,望着那片质地上佳、滑腻而又平坦的肌肤,张着嘴呆愣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她不明白,尚在发育初期的她自己,胸口尚且踹了两个馒头,怎的眼前这位美人,年纪在她之上,镶嵌着两粒樱瓣的雪肤却是一马平川。
结合美人一脸屈辱的表情,陈阿诺总算略有开窍的势头,隐约觉的自己触碰了什么禁忌,忙朝美人陪着笑脸,松了两只手道:“平胸也不是你的错,脸好看就成。”
眼见着美人一双秀眉也皱起来拧成麻花,陈阿诺恨不得刮自己两嘴巴,忙尴尬的转移话题:“还是先脱/裤子吧。”
语毕,她已动手扯开美人腰间系带,那沾满泥土的白色亵裤立时散脱开来,陈阿诺二话不说将手探到美人腰间,扒拉着亵裤就扯了下来。
下一刻,陈阿诺再次陷入呆滞。
看着美人双腿间多出来的那根东西,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于是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那根东西却还在,虽然安静的躺在美人双腿间,却凭的让人觉得刺眼。
就在这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诡异气氛中,陈阿诺鬼使神差的做了一件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她竟然伸出一只手指,试探的往那根东西上触了触。
一触之下没有反应,她便又挪到顶端处用指腹打了个圈。
美人的身子微微一颤,那根东西竟胀大了两分。
陈阿诺下意识的抬头,发现美人双颊泛红,眸中情绪甚是复杂,她虽不明其意,但也可以自眸中觉察到冰霜彻骨般的寒意。
与此同时,陈阿诺也隐约忆起数年前她为了恶作剧,闯入茅房,撞见二狗子的那一幕。
大概、可能、好像、也许与眼前有些相似。
显然,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陈阿诺一时手忙脚乱,竟然连闭眼也忘了,又怕美人找她算账,慌忙扯来衣袍往他腿上一盖,脸上笑着比哭还难看道:“误会误会。”
她踉跄的扑倒美人身前道歉:“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长得那么好看,怎么会是男的,不是……我的意思是男的不可能像你这么好看的……”
真是越说越乱,美人眼中的寒意又重了几层,陈阿诺已然抓狂,抓起干净的衣衫扔到他身上:“男女授受不亲,我就不帮你换了,还是你自己来吧。”
说罢她便落荒而逃似的跑了出去。
一口气跑到小溪边,陈阿诺掬起水拍了拍滚烫的双颊,喘息平静之际却又不甘起来。
想她陈阿诺除了她爹,这辈子怕过谁?过往十数年间,她又何曾这样狼狈过?再说了,那是她家,她方才是在治病救人,干嘛要逃出来?
虽然这样想着,可那双脚却似长了钉子一样,没有往回挪动半分。
陈阿诺只好就地坐下,继续说服自己。
“他又没说他是男的,我怎么知道?”
“长得那么祸国殃民,给谁看谁都以为是个美女。”
“就算他是男的,我是女的,我伺候他更衣,应该是我吃亏才对嘛!”
……
陈阿诺在溪边兀自嘀咕了许久,终于做完心理建设,抬头看看天色,估摸着陈氏夫妇采药也该回了,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碎草,转身往家里行去。
至诊室时,那红衣美人已再度昏睡过去,身上的衣衫仍是她离开时那般凌乱。
陈阿诺这才想起来,美人身上穴道被封,根本无法动弹,更不要说自己更衣了。
“糟了糟了。”她不禁连声喃语,对于自己今日接连不断的失误感到懊恼。
她迅速的挪至美人身旁,见他呼吸均匀,揣测他已睡得沉,便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道:“眼下没有其他人,看来还是得我来帮你。”
说完她便起身,接着方才未完成的继续下去。
只是后来的过程中,她都尖着手指尽量不碰到那带着薄凉体温的肌肤,更换亵裤时更是别过脸去,眯着眼睛尽量不看。
好不容易将下半截换好,陈阿诺额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双颊也微微泛红。
她如释重负的长舒了一口气,掳起袖子准备扶美人坐起来,好替他换掉那件沾满血迹的红衣。
他似乎果然睡得有些沉,陈阿诺才刚把他扶起来,他便整个人向前倾去,陈阿诺赶紧去接,不得已便抱了个满怀。
“是你自己投怀送抱,可不是我故意唐突你的。”陈阿诺因肩上被他的下颌磕着,而下意识直皱眉,嘴上还不忘赶紧解释,显然忘了她自己才是女子。
美人微弱的呼吸就在耳畔,陈阿诺有些不知所措,胸口的那颗心“扑扑”跳得犹如鹿撞。
怎的她自己也跟病了似的,陈阿诺觉得不能任由这怪病发展下去,赶紧伸手去褪他已然敞开的红衣。
这个过程倒不艰难,只是当红衣褪尽,露出他后背的那片肌肤时,眼前赫然的一幕却让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本应该是光洁如白瓷的肌肤,却布满了数不清的伤痕,那些伤痕层层叠叠,纵横遍布了他的整片背脊。
或凹陷或隆起的痕迹,丑陋得令人不忍直视,就好像在一副完美的画卷上用墨毫肆意的涂抹,如何不叫人惋惜。
那不是新鲜的伤口,反而像是在过往许多年间一层一层添加而成,总是在旧的伤口还不曾痊愈之时便又形成了新的,如此叠加,往复如一。
光是看着,就能够感受到那种钻心的,持续的疼痛。
陈阿诺心下不禁阵阵发紧,她觉得那些鞭子、利器似乎是被施加在了她身体上,于是呼吸凝滞的蹙起双眉,失魂落魄般抬起一只手臂,环过他的身子,触上那片狰狞的伤口。
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她也不知道为何会对这些陈旧的伤痕感同身受。
她以指尖轻轻抚摸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整个人都陷入到震撼和疼惜的情绪中,却并不知道方才的那一番动作早已扰动了倾在怀里的那人。
搁在她肩头的绝世容颜上,稠密的睫羽颤动了片刻,继而掀开一双沉如深潭的瞳眸。
似乎觉察到身后轻柔而又持续的触碰,那一双秀眉微微蹙起,漆黑的瞳眸中是不明的情绪。
陈阿诺丢了魂似的怔愣许久,心下也不知何处被触动,忽然抬起另一只臂环过他的腰身,继而轻轻收紧双臂,竟踏踏实实的将他在怀中拥住。
她并不曾看到的那双漆黑瞳眸在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的中蓦地睁大,眸子里满是诧然之色。
与此同时,陈阿诺已低头埋入他的肩窝,微闭的双眼里有少许温暖的湿意,抵在衣衫间的朱唇微启,声音并不清晰,倒不知是说给谁听的,或者仅仅只是自语:“以后我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人欺负。”
说完这句话后,陈阿诺却又忍不住自嘲。
她不过只是个山村里的野丫头,会两下三脚猫的功夫,连涉足江湖的资格都没有,待这人伤好离开后,更是连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再有,可她却鬼使神差的许了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承诺。
还好他现在尚在昏睡中,应当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想到这里,陈阿诺忙抬袖擦了擦眼角,平复下情绪后将美人放回床榻上躺好,见他紧闭的睫羽颤了颤,刚想唤他两声看是不是要醒了,就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
进来的是陈药师,一边将身后装满草药的竹篓放下,一边就向陈阿诺询问起伤者的情况:“他怎么样?可有醒来?”
“方才是醒了片刻,后来又睡了。”陈阿诺迎上去帮手,一丝不苟的答着。
对于他这个素来喜欢捣蛋的女儿,现下难得乖顺安静的模样,陈药师甚是满意。
他点了点头,着手开始配药,收拾药草的同时,又对陈阿诺吩咐了新的任务:“此人受了极重的内伤,已然损及筋脉,唯有用药草熬制的药汤进行药浴,才能有所起色。自明日起,一日三次,七日为一周期,到那时解开穴道,大约能痊愈。这些你且好生记得,七日里都要仔细看顾,不能有闪失。”
“爹的意思是,让我每日伺候他药浴?”陈阿诺伸手指着自己的鼻梁,不可置信的相问。
陈药师则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那眼神似乎在说,你惹来的人理所当然应该你照顾。
“不是,爹,您听我说,我不是不肯,这人他是……”陈阿诺急着解释,可话才出口就被他爹一个严厉的眼神压了回去。
陈药师将手里的草药往桌上一扔,拂袖怒道:“怎么了?平日里光知道嚷嚷着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真要你看护病人,就不耐烦了?还是你光想着和那帮臭小子出去鬼混!”
陈阿诺被他训斥得无从开口,极度无奈之下,陈药师竟自袖中掏出一纸药方甩到她面前道:“这是药汤的配方,你且好生将这些药收拾配好,为父和你娘白日里要出诊,晚上研究药理,没有时间做这些。”
说罢,他一甩袖子便往门外扬长而去。
望着陈药师远去的背影,一脸无奈的陈阿诺泄气的叹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幽怨的埋进了药堆里。
正文 美人(四)
等到陈阿诺收拾完所有的药草时,已是午夜时分。
她揉着躬得发酸的腰腿,打着哈欠起身,正打算回自己屋里打个盹儿时,却发现睡梦中的美人似乎不□□生。
怕是他伤势疼痛而又因被点了穴道不能言语,她于是放轻了脚步,挪到床榻前。
略微查看了一番,才知道美人是被梦魇着了。
绝美的那张脸,本就因失血而苍白如纸,现下双眉更是紧紧纠缠着,额上也起了薄汗,似乎正在梦里经历着什么可怕的事情。
看着他无比痛苦的表情,陈阿诺试图唤醒他,奈何他这一梦已沦陷至深,一时竟也醒转不来。
情急之下,又不得相助,她的目光下意识的落在了他自衾被里露出的,和面色同样苍白的那只手上。
鬼使神差的,她就握了上去。
迈出了第一步后,更进一步就变得容易起来。
陈阿诺一面低喃着安慰的话语,一面伸手轻触他的眉宇,反复的抚摩着纠结在一起的那一处,渐渐的那一处却也有了舒展的势头。
她露出了一丝慰藉的浅笑,又往床榻边挪近两步,竟愈加大胆的俯下身去,直到柔软的唇贴上微烫的眉心。
他似乎彻底平静下来。
陈阿诺回到小凳上坐好,又抬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果然有些烫手。
想是胸口的那处伤引起了热症,看来今夜她的盹儿是打不成了。
她只好重新卷好袖子,准备了凉水和巾布为他敷额擦身,又将方才只做了简单处理的伤口重新打开,换过药后再包扎好。
将这些琐碎之事忙完,大半夜已然过去。
终于闲下来的陈阿诺展开胳膊伸了个懒腰,才觉阵阵困意袭来。
在床榻边守着他时,她原想是熬过这一夜再歇的,可最后那脑袋垂了几遭,终究还是熬不住栽在了他的手臂旁。
醒来时,美人那双沉如深潭的瞳眸正望着她,阳光撒进屋子里,照在美人面上,镀上一层清浅光晕,恍惚中似乎有浮光流转,那画面叫人看得莫名心悸。
美人的目光却比昨夜平和,似乎并没有太计较她的诸多无礼,这让陈阿诺没有来由的感到愉快。
“你醒了。”她发自内心的咧嘴一笑,热情的和他打了个招呼,殊不知她笼在阳光里的一双眼睛已然弯得好似两瓣儿月牙。
美人微怔了一瞬,继而垂了垂眼眸。
陈阿诺料想他这是应了自己,愈发开怀起来,自己也顾不上梳洗就开始着手准备美人药浴用的汤药。
准备妥当之后,她便将那美人扶坐起来,与他面对面的好生商量:“我爹说了,你如今经脉受损,只有药浴能够帮助恢复,现在我就要帮你入浴。”
说着,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了他微敞的衣襟上,想起昨日的情形又忍不住尴尬起来,于是心虚的摸了摸鼻梁解释道:“我只是帮你疗伤,没有别的意思,至于为什么是我,大概我爹也把你当成了姑娘。”
当她说到“姑娘”二字时,美人的目光明显阴沉了几分,她便忙眼观鼻鼻观心的转了方向:“我的意思是……我爹其实从小就没把我当成姑娘……总之该不该看的我也都看过了,所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咱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她边说边观察他的神色,却见他似乎无比隐忍的闭上了双目,于是将手伸到了他的衣襟上,然后拿出平日里耍无赖的态度道:“反正你被点了穴道也不能说话,就当你默认了,那我就替你更衣了。”
药浴的过程倒也十分顺利,接下来的几日都是重复同样过程,难得陈阿诺老实的在屋子里守了数日不曾出去。
见着美人的面色逐渐褪去苍白,素来游手好闲、以捉弄人为乐的陈阿诺难得生出些成就感,于是端茶送水、嘘寒问暖愈发的殷勤起来。
“难不成这就是医者父母心?”蹲在药桶前,撑着下巴举着小蒲扇摇晃的陈阿诺禁不住兀自低喃,忽然就一惊一乍起来:“这么说,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一代隐居于山谷的神医。”
前几天找隔壁王寡妇借的那本戏本子好似就是这么写的,其实隐居山谷也一样可以成为大侠,而且还是神秘莫测、难觅其踪的隐侠,真是好生威风。
见原本黯淡下去的大侠梦又有了新的希望,陈阿诺便忍不住露出一脸傻笑。
得意之际,却见那泡在汤药里的美人,眸子里竟隐现出一丝鄙夷的神色,那是这几日来他眸中第一次出现除了阴沉以外的情绪。
这转瞬即逝的神色正好被陈阿诺尽数捕捉进了眼中,这几日的相处,虽然他都因为穴道被封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可陈阿诺却觉得已然与他熟络起来,一时便又起了捉弄之心。
她邪笑着趴上木桶边缘,伸出一只手指勾上美人的下颌,学着那戏本子里的无赖道:“美人啊美人,你说爷是不是神医,美人美人,快给神医大爷笑笑。”
美人的目光再次冷如冰霜,可陈阿诺却全然没有觉到隐隐浮现的杀气,愈发玩得不亦乐乎。
如此直到第六日,陈药师终于记起这位病人以及被他当做长工使唤了的女儿,来到诊室中为美人把了脉。
陈阿诺在一旁看着,倒是比那位美人更加忧心,直到陈药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恢复得如何?”她迫不及待的相问,急于知道详细的情况。
陈阿诺便当着美人的面儿道:“幸而他底子好,虽然伤重,这几日下来却也恢复不少,待明日最后一次药浴过后,解了穴道便可活动自如。”
听到陈药师这样说,陈阿诺总算放下心来。
紧张的气氛才缓和些,陈药师却行至床榻边,对美人拱了拱手道:“待明日解开穴道,姑娘便可自由行走,这几日居于山间,想必姑娘的家人很是心焦,这村子里原本也不允外人进入,明日还请姑娘自便。”
陈药师说话的态度虽然彬彬有礼,可话中逐客之意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陈阿诺听到后,忙过去阻拦,拉了拽着陈药师的袖子,低声道:“爹这是做什么?他身子还没好呢。”
陈药师却反过来捉住她的胳膊,一面与默然看着他们父女俩的美人请辞,一面顺势拉着她往外拖。
退至屋外,陈药师一脸严肃的对陈阿诺道:“此人绝非你想象那般简单。”
“怎么个不简单?”陈阿诺诧然相问。
陈药师便接着方才的话道:“她一介女子,脉象却不像女子那般纤细,又不似男子那般粗犷,实在异于常人。”
听到这里陈阿诺很想告诉他这位美人本来就不是女子,可陈药师没有给她插话的机会,仍旧自顾自的说着:“不仅如此,如今他血脉之伤渐渐缓和,可我却始终未能感觉到他的内力,极有可能他的内力高深,足以在我面前隐藏而不被察觉。”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来历恐怕不简单。”陈药师最终下定了这个结论。
陈阿诺却十分不以为然,随手抓了个草根在牙间咬着,吊儿郎当的应付道:“搞不好是爹想多了,他在我们面前有什么可装的,我看他根本就不会武功。”
陈药师却在她脑袋上狠拍了两下,直拍得她眼冒金星、嘴里那截草根都掉到地上,才一脸怒容道:“少在这儿狡辩,不管怎样,明天就把他打发走,听到没?”
陈阿诺只好唯唯诺诺的先应下来,先打发了他爹再说。
陈药师走后,她急忙回了屋子里。
见低垂眉眼的美人掀起眼眸触上她的目光,也不知方才她与陈药师的对话他听了多少去,便换了一脸笑容,加紧至床榻前的小蹬上坐下,握住美人的手,满面诚恳道:“我爹是刀子嘴豆腐心,放心好了,他虽说得厉害,明日我只要一求他,他准就应了。”
她说得那样言辞恳切,美人却似乎没有听进去,复又垂下稠密的睫羽,在眼睑投下半圆的影。
他的目光却是落在了陈阿诺紧握着的那只手上。
陈阿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时激动,便又做出了唐突的行为。
于是在美人逐渐阴沉的眸色中,陈阿诺慌忙撒开手,举到身前,先是一脸无辜的噤了声,继而绽出一脸谄笑,向美人赔礼:“我……我不是故意的。”
如此,陈阿诺又守了那美人一天一夜。
数日来衣不解带的她毫无疑问的再一次栽倒在床榻边睡着了。
自梦中惊醒时,她才恍然意识到险些错过了美人泡药浴的时间。
刚急颠颠儿的赶着起身准备药草,手上无意识的一挥,却发现那床榻上早已空剩下被褥,美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陈阿诺这下惊呆了。
美人周身穴道被封,这村子里也不可能有人闯进她家里来抢人。
那么美人是怎么不见的?
如果在没有被人劫持的前提下,他可以冲破穴道,且在她陈阿诺眼皮子地下离开这间屋子,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她爹娘猜的不错,这位红人美人果然是会武功的,而且应当来头不小。
正文 美人(五)
不容多想,陈阿诺撒开腿便跑出去找人。
她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美人美人”的叫着。
怎奈何,她跑了一路,嗓子都叫嘶哑了,一直快寻到村口的小溪边也没见那位美人的影子。
难道说昨日陈药师说的那些话让他呕了气,所以趁着她打盹儿时不告而别?
陈阿诺正琢磨着,却见前面林子里隐约有个人影。
她心下一喜,慌忙走上前去,才发现那人身形与美人相去甚远。
一时失望下来,定睛一看,却发现林子里的是多日不见的二狗子。
二狗子并没有觉察到她的靠近,正将身子掩在一棵树后,向前方探出脑袋窥视什么。
因还隔着些距离,前面又有密林阻挡视线,他到底在看什么,陈阿诺也不知道。
她于是心生一计,随即脸上露出一抹浅笑,敛起脚步声,蹑手蹑脚的往二狗子身后靠近。
待到极近处,原本错综复杂的密林则开阔起来,果然是个视野绝佳的地方。
顺着二狗子的目光看过去,原本打算攻其不备,狠狠往他后脑勺上敲一记的陈阿诺却顿住了动作。
林子尽头的溪水潺潺流淌,在馥郁的阳光下呈现出粼粼波光,溪水边有一美人,正背对着他们,遥视远方山峦。
美人的乌发如绸缎般光滑,其上流转的光斑竟比溪流中的波光还要炫目,他的发未束,尽数披散下来,直垂至腰间。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已令人遐想无限。
尽管他身上穿的是款式简单的粗布衣衫,却也并不影响他的矜贵气质。
真真是美人如画,画中美人。
原来二狗子看得失了魂魄的就是这位美人。
寻了半天的人终于有了踪迹,陈阿诺放下心来,索性先将眼前这人捉弄一番。
她凑到他耳边,以极轻的声音对着那目光呆滞的家伙柔声道:“好看吗?”
“好看……好看……”二狗子下意识的连声赞叹,说话间哈喇子都险些要流下来。
“喜欢吗?”陈阿诺又问。
“喜欢……喜欢……”二狗子正在痴迷中,说话都只能两个字两个字的。
看他这副傻样,陈阿诺心下觉得好笑,又莫名有些愠怒,于是略提高了声音道:“如果他是个男人,你也喜欢?”
“喜欢……喜……”二狗子正应着,似乎觉察到不对,忙转过头来,见是陈阿诺又是一哆嗦,却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问道:“他……他是男的……”
“货真价实。”陈阿诺诚恳的点了点头,忽然从腰间掏出把割药草用的匕首,明晃晃的在二狗子面前道:“既然你这样喜欢他,我只好帮你一把,让你做个女人,好与他般配。”
她话音才落,二狗子已是一蹦三丈高,捂着裤/裆拔腿就跑。
见他这样好骗,陈阿诺站在原地笑得前仰后合,俨然忘了他们二人原是躲在暗处的。
于此同时,她亦注意到周围的林子里也有几个村民跟在二狗子后头跑了出去,这才知道原来窥伺美人容貌的还不止二狗子一个。
陈阿诺确实是过于得意忘形了,以至于当她转过身来,看到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已然与她咫尺之隔的美人时,吓得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她刚扯出一脸谄笑,准备说“你叫我好找”时,美人袖摆一挥,手上便多了一条树枝。
当她还在思忖着树枝是如何迅疾的到了他手里时,那树枝已然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明明只是一根普通的树枝,可传递而来的凌厉之气却比剑刃还要锋利。
这更说明了陈氏夫妇的揣测没错,此人武功高强,至少是比她陈阿诺高强许多。
从未见过这般阵仗的陈阿诺双腿下意识一阵哆嗦,手里的匕首也掉到了地上。
她僵着一脸谄笑,极力劝说道:“刀剑无眼,树枝也是没长眼睛的,大侠千万别冲动。”
见美人身上的杀气渐渐缓和下来,陈阿诺于是试探着握住那只树枝,继续陪着笑道:“我知道先前多有得罪,可那也是为了给你疗伤不是。”
美人并没有打断她,她便大胆起来,边说边顺着树枝往美人跟前挨近:“不管怎样,我陈阿诺一人做事一人当,还是要给你陪个不是,故而今日特意准备了薄礼……”
她模仿者戏本子里那些江湖侠客的语调说着,手上则摸到了腰间。
美人见她寸寸贴近,望着她波光粼粼的瞳眸,双眉渐渐蹙起,显然已不满于两人间过近了的距离。
正当他准备挥动树枝,将她甩开时,却被她抢先一步递了酒壶到唇边,而后一倾,醇香甘冽的美酒便争先恐后的渡进了他的口中。
“怎么样?这酒不错吧!”陈阿诺收回酒壶,一个旋身,及时退出他的势力范围,捧着酒壶开始自卖自夸:“这可是我陈阿诺的独门密酿,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说话间,美人抬袖优雅的拭了拭唇边溢出的酒液,愠怒之余,却又抿了抿仍残留着酒气的两瓣薄唇,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滋味儿。
就在陈阿诺又是紧张又是得意的推崇着她自酿的美酒时,美人忽又举起树枝直直朝她刺了过来。
陈阿诺惨叫一声,闪开身去,险险躲过这一击,心道他武功如此了得,自己只怕不出三招就要成那树枝下的亡魂,于是难掩心下凄楚,趁着躲避的空隙哀怨道:“酒都喝了,怎么还打?”
美人却并不曾听她的,眼见着他正面而来的一击是再躲不过了,陈阿诺只得下意识的闭了双眼,心道这下完了。
却不想那已近在半寸间的树枝忽然一转,连带着锋利之气削掉她鬓角散落的一缕发丝,竟只是千钧一发的擦过了她的脸颊,接着她握着酒壶的那只手却空了。
待陈阿诺劫后余生的睁开双眼时,方才还一脸杀气欲取她性命的美人,此刻正提着酒壶,仰头饮得尽兴。
看他一脸的享受模样,又想起自己方才被吓得半死,陈阿诺一时气节,冲上去一把抢过酒壶道:“给我留点儿!”
说罢她双手抱住酒壶,自己喝了起来。
可也不过才沾了些酒气在唇上,酒壶又再度被美人夺去。
他动作实在太快,陈阿诺甚至连察觉都没有便着了道。
她有些气恼的抬头看他,却被一束自树荫里漏下来的阳光刺痛了双眼。
下意识的抬手去挡,适应了强烈的光线以后,她却被美人光晕中仰头饮酒的一幕怔住。
他单手提着酒壶高高举起,酒液随之倾泻,刚刚好落进他形状姣好的樱色薄唇。
袖摆随着他手上的动作滑落至肘间,露出半截白瓷般的手臂,那只手更是纤长素白,与早已老旧不堪的酒壶形成鲜明的对比。
明明是无比粗犷的动作,可不知为何,那美人做来却如画那般好看。
陈阿诺不禁看得痴迷,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记得要去夺回酒壶。
这一次美人并不曾同她多做纠缠,轻而易举的便将那壶酒让给她去。
这次她也学乖了,擒住酒壶赶紧的就先饮了再说,奈何她用了好大的力把酒壶翻倒过来,摇晃了半天,也只摇晃出可怜兮兮的一滴酒来。
这贪婪不足的,竟然一点儿都没有剩给她。
陈阿诺不服气的抬眼瞪他,却见他抬袖拭了拭嘴边的酒渍,接着双眸一弯,竟露出个略带得意的笑容。
这下陈阿诺彻底看呆了,接着便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猛的朝他扑了过去。
美人毫无准备,竟被她毫无征兆的突击扑得靠在了后面的老槐树上。
那惊若天人的一笑转瞬即逝,在他满面的诧然中,陈阿诺整个人挂到他身上,双手捧着他的脸,仍残留着陶醉表情道:“我如今算是明白,为什么那戏本子里的昏君要自己点起烽火戏弄诸侯了,啧啧啧……”
她话正说到一半,却见美人面上渐渐浮起微红,接着毫不客气的就将她摔倒了地上。
陈阿诺一面揉着摔疼的屁/股,一面絮叨:“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又恼了,哎哟喂,我的……”
话音戛然而止,陈阿诺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是那美人的素手正掐在了她的脖子上,以他的武功,想必现下随便动动手指,她便会折断了脖子,嗝屁掉。
就在陈阿诺努力的急中生智,好让自己不那么快英勇就义时,握在她颈子上的手力道却忽的松了开来,抬头去看才发现美人正攥着胸口一脸痛苦。
看来是用力过度,触发了内伤。
“美人你怎么了?”陈阿诺一时竟忘了逃跑,冲上前去将他扶住,又是劝慰又是责备的语气说道:“你若真想杀我,方才在屋子里就动手了,既然不想杀我,又何必弄得如此,大家和平相处岂不痛快。”
她边说话边为美人把脉,确认他伤情并无恶化后方才替他抚着背脊顺气。
美人渐渐缓和下来,然而偏过头来看她的眼神却是余怒未消,道道眼锋自他好看的眼眸中发出,“嗖嗖”刺穿了她的五脏六腑。
陈阿诺被她瞪得浑身一阵激灵,险些就要撒手跑开,可看他明显是在逞强,却又迅速打消了念头,好生的扶他。
美人就是美人,美人都是有脾气的。
她陈阿诺也不知着了哪门子的鬼道,平日里人不犯她,她还要戏弄一番,偏就对这位美人格外的包容且有耐心。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江湖恩怨?
陈阿诺这样想着,勉强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心下也就泰然起来。
她将美人扶到溪边的柳树旁坐下,折回去捡起被扔到一旁的酒壶,拍了拍上面的泥土。
方才的那口酒积聚在胸臆里,而今被风一吹便尽数发了出来,陈阿诺觉得身子有些飘忽起来,却也将方才的不快尽数忘了个干净,自顾自的提着酒壶唱起歌来。
正文 美人(六)
“青山青,绿水长。
一身蓑衣木桨摇。
云中吹箫。
唱一世逍遥。
醉好梦,谁知道。
管他做世事无常。
把酒临风。
属我最逍遥。
……”
陈阿诺朝着溪水肆意高歌,唱得没有力气再唱才停了下来。
回过头来看美人,只见他仍倚靠在柳树上,双目出神的听得认真。
她便提着空酒壶,“哐当哐当”的转身跑到他跟前蹲下,看着他那双轻易就绞住人心的眸子道:“这首歌叫《逍遥调》,小时候我爹娘常弹唱给我听,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
她说话的时候笑得眉眼弯弯。
美人与她相视之际微滞了一瞬,继而仿佛被她感染了那般,脸上浮起浅笑点了点头。
陈阿诺捕捉到了他的这一表情变化,忽然一惊一乍呼道:“就是这个!”
美人霎的露出一脸诧色,有些无措的看着她。
却见她壮着但略往他跟前凑了凑,而后锁着他的眸子道:“这样笑起来多好看,美人你该多笑笑。”
眼见着美人的眸色在她说话间隐现怒意,陈阿诺早有所料的往后跳脱开来,及时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观察了一会儿,见美人并没有攻击动作,方才舒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一叫你美人你就生气,那我不叫就是,不如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后我只唤你名字。”
怎料她说了半天,美人却始终不做声。
陈阿诺急了,心道一个名字有甚神秘的,难不成还是见不得人的,又见他不仅不答她的话,方才一直以来都是她一人在说,他竟连半声也不曾出。
“你不是已经冲开了我爹给你点的穴道,应当可以说话了啊。”她再度在他身旁蹲下,不解的与他对视。
美人还是默然不语,良久过后,她似恍然大悟:“难不成你是哑巴?”
说出口,她才觉这话有些无礼,但见他并不发一言,仿佛默认,便有些愧疚的挠了挠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没有笔墨,也不能写,不如我给你取个小字如何?”
“让我想想。”她虽是对他发问,可也不等他表态就径自说下去:“初见你时,你一身红衣,不如就叫小红吧。”
毫不意外的,美人的双眸拧在了一起。
陈阿诺却欢喜起来,边欣赏他面上不悦的表情,边拍手叫好:“这个好,就叫这个,小红……”
她又凑到他近前认认真真的唤了一遭,便立刻跑开去。
美人脸上又泛起微红,也不知是不是给气的,但现在他气力不接,即便是气着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溪边跳脱着一遍遍唤着“小红”。
想到这一点,陈阿诺莫名的有些得意。
……
自那一日溪水边勉强算得上是友好的相处过后,陈阿诺与小红的距离倒是果真拉近了不少。
后来在她使出浑身解数的软磨硬泡下,陈药师也终于被她说动,答允了待小红内伤痊愈后再离开村子。
于是,在接下来的数日中,陈阿诺也不出去和二狗子他们晃荡,每日里为小红疗伤后,就和他一起去溪边走动。
毕竟适量的走动也有助于他内伤的恢复。
随着时间的推移,春光每日愈盛。
山谷里每年景致最好,变化最多的就是这个时节。
树梢繁花渐次盛开,蝴蝶展翅留恋花丛。
似乎每一天都会发现新的变化。
陈阿诺拿出山谷主人的气度,拉着小红,指着那些细微处的景致,一点一点如数家珍。
唯一可惜的是,陈药师说小红内伤虽缓慢痊愈,可身子遭逢重创,要恢复成常人模样还需长时间的调养,眼下切不可误用蛮力,便是活动筋骨也不可太过。
看来山谷之间,跋涉之地是断不能带他去的了。
陈阿诺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不禁觉得有些惋惜,兀自叹道:“真可惜了,而今三月中,山谷深处有几棵红樱树,正是盛开的时候,可惜不能带你去看。”
遥望溪水山色的小红却只是轻抿薄唇,略浮起一丝浅笑。
陈阿诺被那个笑容惑得失神,片刻后才意识到他笑中颇有不以为然的意味。
她不服气的凑到他跟前,义正言辞的表情道:“真的,那红缨花开的时候,满山谷都是清香,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绯色云海,绝对是这世上最好看的景象,就好像……”
就好像小红身着红衣面容带笑的样子。
陈阿诺话说了一半又顿住,兀自沉吟了许久,忽然灵机一动,一拍大腿道:“刚才怎么没想到,你不能去山谷里,我可以去摘来给你看啊!”
“虽然不及满天满地的花海好看,可是好歹让你见识下绯樱长得什么样子,开开眼界。”她边说边摩拳擦掌,立时就行动起来,抬手够到小红的肩头上拍了拍道:“你放心,我去去就来,马上摘了绯樱给你看。”
难得这次小红没有流露出反对的表情,只是凝望着她的眼眸浮着浅笑,点了点头。
不得不承认,小红不对她动武,这般满面笑容的长身玉立,安静无害的样子实在招人动心。
陈阿诺的胸口里已经“咚咚”有如擂鼓。
依依不舍的再次辞过他之后,她便一步三回头的走上了通往山谷深处的小径。
山谷之中,密林遍布,陈阿诺很快就消失在其中。
溪水之畔的美人还伫立在原地,目光仍朝向她远行的方向,直到她的气悉彻底远离。
他的眸光动了动,薄唇微启,一个无比悦耳却清冷的声音便流了出来:“出来吧。”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方才还安静得只有溪流声和风刮过树梢声的林子里,却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接着那响动由远而近,伴随着树丛顶端也似受到烈风侵扰,“哗啦啦”的泛起一阵碧浪。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已有数名黑衣人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
单是从这些人迅捷而利落的身手上看来,便可知其武功高强,江湖中必是个中高手。
然而那些身手了得的黑衣人,见到负手立于湖边的那人时便都恭顺的跪在地上行礼。
为首的那两人皆以黑纱覆面,一个手背上刺有朱雀图案的刺青,身形魁梧,一个衣摆上以金线绣着只老虎,玲珑的身子虽掩在长袍之下却还是凹凸有致,倒像是个女子。
“近来,江湖可太平?”容颜绝美的男子再度启唇,沉如黑潭的瞳眸又恢复了惯有的冰冷。
衣摆上绣着金丝老虎的那人便直起身来,朝前跨了一步,应道:“江湖上除了一些传言,再没有别的东西,只是酿剑山庄那边……”
此人声音一出,竟果然是个女子,只是话说到一半却踟蹰起来,语调里隐有一丝惧意,似乎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男子却忽然发出一串冷笑,听得方才说话那名女子浑身一浸,倒是她身旁的那人沉稳些,始终垂眸不语,现下躬下身来,做好了听候命令的准备。
男子笑过之后,周身杀气尽显,纵使外表风华绝代,森森寒气散发出来却叫他身后的溪流也凝滞了几分。
他再度将目光投向远处,微眯起细长的双眸沉声道:“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
却说那边山谷里,陈阿诺才刚抵达那一片绯英盛开的凹地。
虽不是第一次目睹眼前之景,她还是忍不住顿住脚步,发出一声惊讶的长叹。
徐徐回转的粉瓣,翩跹在绯色的天地之间,宛若精灵,如梦似幻。
这片花林似乎有着治愈之奇效,只要置身其中,便可抛却所有的烦恼,满心满脑都被绯色的花瓣所涨满。
陈阿诺情不自禁的踏足其中,旋身而舞。
地上的落花因受到她的扰动,打着圈儿翻飞而起,似在同她共舞。
她又哼起那《逍遥调》,胡乱挥动手脚,毫无章法的舞得尽兴。
直到气喘吁吁才终于停了下来。
因方才的乱舞费了不少劲儿,陈阿诺有些脱力,惯来也不讲究许多,便就地一屁/股坐下,霎时溅起满地花屑。
她坐在花堆里痴笑了一阵子,随手捧起落花至鼻尖轻嗅,闭目间不知怎的,竟浮现出那一袭微阳下红衣翩跹的身影。
如暖阳般熨帖人心的温柔笑容似乎还停留在他的脸上。
陈阿诺猛的睁开双眼,忽然懊恼的低呼:“遭了遭了!”
方才她只顾自己玩得尽兴,竟然忘了小红还在溪水边等她摘花回去。
她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绯色花瓣,绕着那几棵开满繁花的树转了数圈,挑中了开得最娇艳的那一支,攀到树上小心翼翼的折了下来。
之后,她就一路小跑的沿着原路回去。
怎料她满心欢喜扑到溪水边,却没见着小红的身影。
失望之余,陈阿诺又满山头的寻了他一遭,却也全无所获。
想必他是等得不耐烦了,所以自己回去了。
这样想着,陈阿诺便又举着花枝往家里赶去。
可她兴致勃勃的赶到家里,各屋子都瞧了一遭,竟也没找到人。
这下心里难免有些担忧,她二话不说,放下花枝,又冲到村子里四处找寻一番,逢人就问可有见着这些日子住在她家里的病患。
小红的容貌早已在村子里掀起一阵风波,街坊四邻自然都是认得的,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说见着了。
找了一整天,陈阿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
陈氏夫妇已经回来,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陈药师数落道:“干什么去了,跟丢了魂似的?”
“他走了。”不等他相问她就说出了这句话,而后径直踱至屋内,拾起桌上搁着的那支绯樱,相看之际,心下却又空落落的。
他已经走了,而且是不告而别。
当陈阿诺终于确认了事实之后,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心里会那么难受。
正文 天英教(一)
自从小红离开后,陈阿诺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那时候他一个病人在家里,分毫皆需旁人伺候,害得她终日困在屋子里不能出去逍遥,而今他走了,她本该高兴才对,可不知怎么的,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竟叫她连捉弄人的心思也没了,一双原本颇有灵气的眼睛,时常处于失去焦距的状态。
旁人与她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再过一会儿则索性了没了声,兀自发呆去了。
就连终日里忙着悬壶济世的陈药师都瞧出来了。
他一面嘀咕着“这是着了哪门子邪”,一面将她拉过来把脉,最后满面诧异的开了个肝气郁结的方子。
药师夫人更是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橘红粥、梅花粥、酸枣仁陈皮粥换着熬,只是也不见好。
陈阿诺则每天都会到溪水边流连,总是立在溪边发一阵子呆后,再到山谷里折一支绯樱回来。
绯樱花本就娇贵,离开土壤放了一日就凋零,可她却还是每日里不厌其烦的折回来。
她将那些凋零的花瓣收集起来,难得做了回女红,绣了只荷包将花瓣装在里面,无比宝贝的随身带着。
这般情形一直持续到小红走后的第七日。
陈阿诺又如前几日那般来到深谷中那片樱树前。
奈何昨夜的一场春雨,几乎凋尽了所有的绯樱。
凝望着满目凋零的枝木,陈阿诺心下竟也同样凄楚起来。
过往的她从来不会这样感怀伤时,总觉得今年的花谢了,明年一样还会再开,如今她却好似突然明白过来一个道理,纵使那些花明年又开了,却也不再是眼前这些了。
感怀伤时之际,天边的一抹红云引起了陈阿诺的注意。
自昨夜起就是阴雨天气,天际云翳厚重,又怎么会有晚霞。
陈阿诺诧然间朝着那边看去,猛然间意识到那并不是什么晚霞,而是冲天的火光。
浓烟滚滚翻腾,亦在火光中直冲天际,却因为混入原本就密布的乌云,才叫她方才没有辨认出来。
而更可怕的是,那火光是自村子的方向传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时,陈阿诺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脑中顿时陷入一片空白,拔腿不顾一切的往家里赶去。
山间道路崎岖,荆棘密布丛生,平常来回一遭都要一个多时辰,此刻她却不知疲惫的在层层密林中狂奔。
衣裤在奔跑中被路边的荆棘和伸出的木质刮破,甚至连露出的肌肤也被划出了一道道伤痕。
期间,她亦被地上的石块绊倒了数次,摔得伤痕累累,却也只是爬起来继续跑。
身上的疼痛似乎根本察觉不到,眼下她唯一担心的是还在家里收拾草药的陈氏夫妇。
出门前他们还与她说难得今日不必出诊,一家人在聚在一起吃顿午饭,可她却念着昨夜那场雨,一意孤行的要出来看这些绯樱,药师夫人拗不过她就再三嘱咐着路上小心。
回想着不久前才发生的一幕,陈阿诺心下愈发焦急,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魄却也急得落下泪来。
她便一边抬袖抹泪,一边继续跑着。
风呼啸着刮过耳际,也刮得她心乱如麻。
然而,当浓重的焦黑之气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远远传入她的鼻子里时,陈阿诺的心却猛然一沉,继而开始控制不住的乱跳起来。
她顾不上仍然肆虐的火势,脱下外衣在溪水里浸湿后,披上便钻进了村子里。
可是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却还是残酷的让人无法相信。
村子里遍地都是焚烧至焦黑的尸体。
那些村民,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就在不久前还与她打过招呼,此刻却毫无声息的以各种扭曲的姿态躺在她的面前。
原本应该是燃烧着炊烟的一排排屋舍,在火舌的吞噬之下,坍塌倾斜,横梁将还来不及逃脱的人们压在底下,掩埋在灰烬里,早已分不清彼此。
陈阿诺控制不住的作呕,太过震惊的画面让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迅速的穿行于废墟与尸骸之间,在极度的恐惧中寻找,可是村子里百户人家,竟没有一人幸免。
待来到她最为熟悉的那户人家前,她甚至失去了进去一探究竟的勇气。
最后,她是提着犹如灌铅一般的双腿,一步一步宛如木偶那般迈进那已垮塌了半边的木门的。
院子里一片狼藉,竟像是发生过激烈打斗的痕迹。
陈阿诺诧然,却仍存有最后一丝希望,终于加快脚步往被火烧得残破不堪的屋子里寻去。
然而她还是见到了那最残酷的一幕。
并排躺在一起的两具尸体虽已面目全非,可未烧尽的衣料已是最好的证明。
陈阿诺彻底崩溃的扑倒在双亲身前,甚至顾不得四周尚不曾熄灭的火苗,顾不得那房屋已经摇摇欲坠。
她以双手拼命的在黑灰中扒着,用力搬开压在他们身上的药架。
灰烬里的余温灼伤了她的双手,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下来,又很快隐没在灰烬之中。
当两具仍紧紧交握着双手的尸身彻底呈现在她的面前的,震惊得忘了哭泣的陈阿诺终于泣不成声。
她摊着双手,跌坐在灰堆里,裂开嘴双唇剧烈的颤抖。
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样的祸事,分明不久前这里还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她甚至怀疑这一切是夜里的一场噩梦。
也不知哭了多久,陈阿诺终于渐渐接受现实。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准备着手为爹娘收殓,然而当她的手碰到陈药师的头时,她却隐约觉到一丝异样。
那个角度实在太奇怪了,若非刻意所为,正常人的脖颈不可能扭曲到那种地步。
凭借自小跟随陈药师习得的医理,要下定这个结论对陈阿诺来说并不困难。
她于是又仔细的将陈氏夫妇的尸身上搜寻了一番。
果然让她从陈药师紧握的掌中发现了一个字条,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想必是陈药师刻意涂上了什么才令纸条不至于在火中烧焦。
纸条里一定是陈药师临终前留给她的话,陈阿诺这样想着,小心翼翼的取出纸条展开来。
上面只写了两行小字:倚雪阁,莫要报仇。正是陈药师的字迹。
看到报仇二字,陈阿诺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揣测。
陈氏夫妇是被人杀死的。
虽然常年隐居山间,可陈氏夫妇皆武功高强,这一点陈阿诺自小便是知道的,她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也是自爹娘那里承袭来的,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始终不肯教她修炼内功,所以才造成了她这空有招式的花架子。
不管怎样,以陈氏夫妇的武功,若要及时从大火中逃出来并非难事,可他们还是葬身大火,那就只可能是一个原因: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办法逃了。
既然如此,到底是谁要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杀害已然归隐十数年的陈氏夫妇,甚至不惜殃及整个村子的无辜之人。
难道说仇家与倚雪阁有关?
她正望着手里的字条陷入沉思,院门外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陈阿诺忙将字条收进怀中,向四周环视了一遭,迅速做出判断,躲进了唯一一丛不曾坍塌的药架后面。
来的似乎不止一人,而那些人好像正在废墟里寻找什么。
“看看有没有活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冷肃。
另一人随即答道:“禀报门主,附近都已经搜过了,没有活口。”
方才那个声音顿了片刻,又道:“搜仔细了,凑齐人数回去才好向教主交待。”
“属下遵命。”
陈阿诺将那两人的对话纳入耳中,听到“教主”二字,便想难道是魔教的人。
早就听说魔教中人杀人不眨眼,甚至曾有名门正派,因得罪了魔教教主而惨遭灭门。
想到这里,她便禁不住紧张起来。
可就在这时,挡在她身前的药架却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响动,恍惚有倒塌的趋势。
陈阿诺心下一慌,忙伸手去扶,然而经过烈火焚烧的木质药架,本就摇摇欲坠,哪里经得起碰触,于是她的指尖才刚触到架子上,整个药架便倒塌下来。
“什么人!”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方才在外面说话的两个人已经冲了进来。
前面的那个手里提着长剑,电光火石之间无比精准的指向了陈阿诺的眉心。
而此刻的陈阿诺被倒塌在地的药架溅了满身的黑灰,灰扑扑的样子如煤堆里爬出来的一样,根本看不清五官,只有那一双晶亮的眼睛,在一片黑灰中突兀的眨巴着。
她这幅模样看起来甚是滑稽,然而立在他面前的两个黑衣人却并没有笑,具是满脸警惕的与她对视。
这些人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又是魔教中人,毫无疑问就是这场大火的元凶。
而今他们在灰烬里发现她这个活口,免不了要斩草除根,看来这一遭她是凶多吉少了。
对眼下的形式作出判断之后,陈阿诺反而冷静下来。
既然终归是一死,大不了就去地府和爹娘团聚,也没甚不好的。
她索性伸长了脖子,露出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以眼神示意提剑的那位下手利落点儿。
就在那人读懂了她的眼神,抬手朝她脖子上砍去时,不想却方才那个冷肃的声音再度响起:“慢着。”
陈阿诺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只见一直立在提剑那人身后的女子忽然握上那人手臂,往她近前挪了两步。
于此同时陈阿诺也将那女子看了个清楚。
这名女子也着了一身黑衣,款式却比方才那位繁复许多。
她的双肩十分瘦削,身形很修长,行动间像个柔弱的闺阁女子,然而蒙着黑纱的脸上,那双目光冰冷的眼睛却让人很快否定了这个判断。
而她在近处说话的声音,竟比方才还要冷肃:“整个村子里只有她一人幸存,面对刀尖也毫无惧色,必该有些不俗之处,带走。”
随着黑衣女子一生令下,陈阿诺便在未及反应之际被人点了穴道,提剑的那位又掏出一块黑纱蒙上她的眼睛,至于她们到底为何不杀她,又要带她去哪儿,便不得而知了。
正文 天英教(二)
陈阿诺被那些黑衣人带出了山谷,塞进一辆马车。
一片漆黑之中,马车不知行进了多久,最终在一个到处是鸟涧虫鸣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的眼睛仍蒙着黑纱,又被人牵引着行了一段,直到抵达目的地才被允许取下。
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陈阿诺下意识的眯起双眼。
待逐渐适应之后,她举目望了望自己身处的地方,而后惊诧的发出一声浅呼。
但见此地地势极高,放眼极目之地,皆是云海,近处则是草木葱荣,奇花遍地,间或有屋舍环山而立。
而她此刻所在的地方还不过只是半山腰,仰起头来遥望峰顶,才真正是高耸入云,仿佛隐没在了日阳的尽头。
过往,她总以为自小生活的那个山谷就是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了,而今到了这一处地方,才明白过来什么是奇绝。
那巍巍山峰又险又奇,一览众山小的势头就好像一个孤绝的高人,永远伫立在世人不可企及的那处,沉默的俯视着这个世界。
如此震撼而又玄妙的景象,任谁看了都会被慑住,甚至因为身在其中而产生某种难以言喻的自豪感。
就在陈阿诺正为眼前所见而怔愣时,前面带路的黑衣人忽然催促起来。
她只得收回目光,跟随那人进到一间屋子里。
同时,她也注意到,被带来这里的除她之外,还有许多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女。
她们在进屋后被挨个搜身,而后被要求换下自己的衣衫,简单梳洗之后,穿上由那些提供的,相同样式的黑色衣裙。
穿戴完毕,少女们又被领着往山上更高的地方行去。
可以明确的感觉到,行进之中,脚下的山路越来越崎岖,后来甚至到了无法行走的地步。
同行的少女有几个因为畏高,已然低声的呜咽起来。
那些黑衣人却还步履轻盈的带着路,全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再这样走下去,只怕大半的人都要葬身山崖而亡。
陈阿诺刚在心下默然嘀咕,便有一声尖利的惊呼自身后传来,慌忙回头去看,竟是一个落在队伍后面的少女失足掉下悬崖。
众人顿时陷入一片惶恐,阵阵惊叫之间,有胆小的已然抱头痛哭起来。
陈阿诺满心焦急,正思忖如何救人,却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
所有人都以为是自己眼花,可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是一个人,自嶙峋石壁间飞身而过,以快得让人看不清的动作沉入山崖之下,而后携着掉落山崖的少女飞了上来,稳稳的停在地上。
那名少女已然被吓得不省人事,一旁目睹整个过程的众人中亦传出一阵阵如释重负的叹息。
陈阿诺都忍不住要为那人拍手叫好,这功夫可比戏本子上写的厉害多了。
待那位英雄救美的黑衣人立定之后,方才给她们领路的那人慌忙迎上去跪伏于地。
那人尚未及开口解释,英雄救美的那位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扇得她生生吐出一口血来,而后满身戾气道:“这点儿事都做不好,留你何用?”
那人不顾伤痛,扑倒在黑衣人面前慌忙求饶,黑衣人却只是扬了扬手道:“把她们弄上去,教主面前若是少了一个,拿你是问。”
冷肃的声音一出,陈阿诺便认出来,这个人正是在村子里发现她的,那个削肩的黑衣女子。
想不到她武功如此之高,陈阿诺不禁后怕起来,若是当时这人要杀她,而今她恐怕已经成了一缕亡魂。
尚且思罢,方才跪地求饶的那人已经恭敬的应了一声,接着自怀中掏出一只短哨一吹,几声近似鸟鸣的蹄声响彻山间。
所有人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便见峭壁之间忽然出现了许多人,一样的身着黑衣,一样的武功了得。
这些人不由分说,一人擒住两名少女便朝山崖上飞去。
又是一阵阵惊呼,少女们显然被这些像鸟一样会飞的人吓坏了,然而陈阿诺心下却十分了然。
这些人并不是会飞,或有什么神力,而是会轻功,而且是十分了得的轻功。
于此同时,她放眼前方的山路,才发现过了方才那段崎岖之地,俨然已经没有了可供人行走的路,山间层层叠加的都是悬崖峭壁。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在那些峭壁的顶端,也就是整座山峰的峰顶,竟然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沐浴在黄金一样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若此刻有人告诉她那是神仙居住的天宫,她一定毫不怀疑的相信。
且莫提眼前的景象何等震撼人心,便是想着这般险峻的地势,常人徒手攀爬至此已是不可能,更不要提在这里建造一座宫殿。
显然,被震慑住的并非陈阿诺一人。
那些少女们被黑衣人携着,陆续抵达,仰望那座宫殿之际,竟都忘了方才的恐惧,一个个怔愣在原地,满脸不可思议的在心底膜拜。
众人发呆之际,方才那位黑衣女子已不知在何时先他们一步抵达峰顶。
她立在通往宫殿的石阶上,俯视众少女道:“随我来。”
说罢黑衣一旋,转身朝那座伫立在顶峰的宫殿而去。
和所有的少女一样,陈阿诺此刻也禁不住紧张起来。
纵使知道眼下身处险境,稍不留神就可能命丧于此,可还是忍不住好奇,建造在如此险峻之地的宫殿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住在里面的人又是怎样的世外高人?
通往峰顶的这条路与方才山间的景象大相径庭。
耳边不再有虫鸟啼鸣,只有凛冽的风声贴着耳际刮过。
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寒冷起来,叫人下意识的抱住双臂。
所有人似乎都被这冰冷而又凝滞的氛围所感染,一路行去竟没有一个人发出半点儿声音。
终于抵达峰顶,黑衣女子朝着门口驻守的几名黑衣人亮出一方木牌,便领了众少女往殿中去。
真正置身其中才知晓,这座瑰丽的宫殿也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常人实在难以想象,在这样一个地势诡谲,几乎不可能到达的地方,竟然别有一番天地。
巍峨殿堂之后,亭台楼阁、水榭石桥、长廊回转、檐牙交错,无一处不精巧,无一处不堂皇,只怕盛京的皇家庭院也不过如此。
在一路的惊诧和心下的默叹之中,少女们追随黑衣女子的脚步,绕过纷繁错杂的回廊,通过层层关卡,最终来到一处更为宏大的宫殿之中。
气氛彻底凝滞至冰点,在静到极致的殿堂中,连黑衣女子都提起了呼吸。
又过了三道关卡之后,宽阔的大殿呈现在眼前。
黑衣女子率众人跪下,冷肃的声音竟也含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黑莺参见教主。”
黑莺?这名字倒甚是符合她从头黑到脚的模样,也符合她总是黑着一张脸的表情。
陈阿诺虽和众人一样,顺从的跪伏于地,心下却忍不住开起小差来。
这时,一个无比悦耳的声音自大殿的尽头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人都带到了吗?”
陈阿诺又是一惊。
那是怎样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声音,柔缓似春日清泉,却又冰冷如山巅积雪。
听过一次之后便忍不住期待着再度聆听,仿佛有着某种蛊惑的奇怪力量,千丝万缕的将心头摄住、攥紧。
“禀教主,这些就是从各处搜罗来的孤女,属下已精心挑选,都是资质不错的。”黑莺已经恭敬的答了话,转而令众少女起身,往教主近前挪了数步。
这个过程中,陈阿诺抬头偷觑,匆匆一瞥间只恍惚瞧见大殿尽头的座上坐着一名身穿红色衣袍的男子。
那名男子身形欣长瘦削,面上戴着一个精巧的黄金面具,面具上镶嵌着数颗价值连城的红宝石,而他身上的红衣宽大且款式繁复,层层叠叠的轻丝罗纱笼于外袍之上,布满金丝绣纹的衣摆拖曳至地,足有二尺来长。
整个画面充斥着一种妖艳而又诡异的气氛,只是这样一身华光满布的袍子,虽然好看,可不用想也知道穿在身上定然十分不便,实在有华而不实的嫌疑。
尽管如此,那人仅仅只是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周身散发的风华与威仪已令人不敢直视。
他再度开口说话,悦耳的声音便流了出来:“资质如何,还要检验过才知,今后能不能成为天英教的人,就要看她们的本事和造化了。”
这番话分明已涉及大殿中所有少女未来的命运,可他说得却是一派云淡风轻。
同时,自他的语句中,陈阿诺亦捕捉到几个重要的字眼:天英教。
如此说来,如今她置身其中的这座山峰,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第一邪教,天英教的所在。
而此刻,在大殿尽头坐着的那个红衣男子,极有可能就是号称武功天下第一,天英教的魔头,教主萧千雅。
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陈阿诺的心情无比复杂。
那个只在江湖故事里出现过,对于她来说是一个传说般存在的人物,此刻竟然与她身在同一间大殿之中,甚至只要她抬头,那人就在她目光可及的地方。
然而,与此同时,这个人也是山谷中那场大火的罪魁祸首,是背负着村子里数百条人命,杀害她父母,与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正文 天英教(三)
萧千雅只交代了这几句就让她们退下了。
众人沿着原路返回,不得不再次将方才的惊险经历一番。
好在有了一遭经验,这次也就顺利了许多。
只是,众人经过艰苦跋涉好不容易到了山顶殿中,教主却三两句间就把她们给打发了,这让陈阿诺很是不满,暗自在心下嘀咕:真是劳民伤财。
渡过险峻的山路,少女们又被带回位于半山腰的那些屋舍里。
在分配了各自的居所之后,黑衣人将她们集合到一间较大的屋子里。
经历过旅途劳顿和方才的惊吓的少女们,眼下看到那一张张桌机上摆着的饭食,各个都眼放金光,恨不能立马扑上去,至于恐惧害怕的,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年轻的小姑娘就是这样,有顿好的吃就高兴得没了烦恼,哪里还管日后好不好,眼下有没有危机。
陈阿诺也跟着她们一起在桌前坐下,仔细端详了摆在面前的膳食。
每个人的都是一样,一碗米饭、三碟小菜和一碗羹汤,以精巧玲珑的碗盘盛装着,卖相颇佳。
随着黑衣人一声令下,少女们便都埋头吃了起来。
除去身后看管的人踱来踱去的脚步声,一时间屋子里静得落针有声。
在这个由不得自己的地方,谁知道这顿吃饱了,还有没有下一顿。
大家似乎都抱着这样的心态,不顾一切的先在眼前把肚子填饱。
尽管如此,陈阿诺记起陈药师常叨叨的那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便还是留了个心眼,偷偷取下左耳上的银质耳钉,挨个的到各个碗里试了试。
起初并无甚变化,然而当她最后一个试到汤羹里时,银针的表面一层却变了色。
她心下大惊,又凑到跟前仔细的嗅了嗅。
一丝奇异的香气夹杂在食物的喷香里,若有似无的散发出来。
那气味陈阿诺认得,正是香蓿草。
只是汤羹中置放的量极微,若非终日与草药相伴之人,断然察觉不到。
这香蓿草倒也不算罕见之物,不过将其捣碎之后散发异香的汁液却有轻微的毒性,服食过后会出现发热和腹泻之症。
身无恶疾之人无需解毒,数日热症褪去便可痊愈,但若是有隐疾或原本身子孱弱的,则极可能被其毒性勾出其他疾症,且一发而不可收拾,直至身亡。
此毒物甚是玄妙,这毒下得也巧妙。
陈阿诺无法妄自揣测天英教的人对她们下毒的原因,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些人并非要取她们的性命。
这样想着,她也稍事舒了一口气,可对于那碗羹汤,她却再不敢动一口。
用膳时间将尽,陈阿诺望着眼前已然被扫光的饭菜,和那仍是满满一碗的汤羹,不禁有些忧愁。
天英教的人既然下了毒,就是要让她们喝下去,若是最后发现独她一人没有服用,必会引起麻烦,若是让他们知道她已辨认出里面的香蓿草,则又不知道会招致怎样的祸事。
怀着诸多忧虑,陈阿诺不动声色的端了那汤羹到跟前,暗自观察在桌机间走动的黑衣人,准备趁那些人不注意,寻机将汤羹泼到桌下。
可就在她准备动手的时候,袖角却被人扯了扯。
陈阿诺顿时吓得一身冷汗,只当是被发现了,满心焦急之际却听到一个怯懦的声音传来:“这汤你若不喝就让给我吧?”
陈阿诺寻声侧过头去,才知方才扯她的是并排坐在她左边的姑娘。
那姑娘压低声音与她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还紧紧锁在她面前的汤羹上,甚至不自知的咽了咽口水。
说来她这一身精瘦的身形看着也不像贪食之人,或许是路途上饿久了吧。
正分神之际,那姑娘却已等不及她的答复,不由分说的就从她手上夺过汤羹,往嘴巴跟前送。
陈阿诺心道不好,慌忙与她争夺,奈何这位姑娘只误解了她是不肯让出这碗汤,愈发一骨碌把汤倒进了嘴里。
于此同时,她们两人间的这番小小骚/动也引起了黑夜人的注意,一把将她们两人拉离了座位,狠狠训斥了一番。
陈阿诺又是献媚,又是苦苦哀求,才终于逃过更重的责罚,只是那姑娘恐怕要多受一番香蓿草的折磨了,而她也只得无奈的叹了叹。
接下来的数日,天英教的人对她们管得倒是松散些,每日里只是叫她们做些打扫的事情,再无其他为难的。
然而所有人的寝食都得严格按照规律行事,这让向来懒散惯了的陈阿诺很是怨念,但苦于没有反抗之力,也只好恭顺的遵从。
那日随着羹汤饮下去的香蓿草渐渐显现症状,有人开始发热,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时疫。
大家起初并没有多加留意,可随着发作的人越来越多,少女们开始陷入恐慌。
有遭遇过瘟疫的开始在人群里宣扬恐怖的言论,本就脆弱的人心顿时濒临崩溃,一时间人心惶惶。
大家不约而同的开始孤立那些症状严重的。
看着越来越混乱的情形,陈阿诺也不免焦躁起来。
原本只要多饮水,将药汁排出体外,症状便可得到缓解,可天英教的人却在这段时间里严格的控制了每个人的饮水量。
其用意再明显不过,便是要让这些少女自生自灭,完全靠自己的身子来抵抗毒性。
可是在疾病与恐惧的交杂下,人心只会变得越来越脆弱,继续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会闹出人命来。
陈阿诺急得团团转,终究也没有办法,又不得不伪装毒发的症状,几日下来,别提有多难捱。
恐惧的顶峰出现在第一具少女的尸首被发现之时。
一时间歇斯底里的惊叫声叠起,少女们蜷缩在墙角发出阵阵呜咽。
她们中的许多人应当从未如此真实的触摸到死亡。
即便是陈阿诺,在经历了整个村庄的横死之后,看到这一幕也仍然心有戚戚。
那些黑衣人却只是面无表情的将少女的尸体从床榻上拖了下来,用破旧的席布草草的卷了,拉到屋外处理。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冰冷而又无情。
这一刻,陈阿诺似乎隐约意识到什么是江湖。
腥风血雨、命刀暗枪、弱肉强食,人命也不过只是草芥。
这场瘟疫持续了整整七天,这也是陈阿诺和众少女所经历的最阴暗的七天。
死亡的气息反反复复的凌虐着她们的心,仿佛无穷无尽,没有终结。
虽然她没有服用含有香蓿草的汤羹,可真实的感觉也让她觉得是到炼狱里走了一圈。
然而这一点,她或许该值得庆幸,如若当时她真的喝了那碗汤,七年前那场让她失去记忆的大病不知道会不会也被勾出来,夺了她的命去,连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少女们的热症渐渐褪去,黑云般笼罩的恐惧也随之消散。
所有人都好似松了一口气,却也隐隐觉察到这或许只是开始。
正在打扫院落的陈阿诺忍不住又停下来遥望那座位于峰顶的大殿。
那是天英教教主萧千雅所在的地方。
杀害她父母的仇人就在目光可及的地方,可她却不能报仇,甚至连靠近都不可能。
有生以来,她从未觉得如此无力,从未如此悔恨自己没能认真的从小习武,才落得如今这副模样。
正咬牙切齿的出神之际,肩上却被人拍了一把。
接着一个清脆而又和婉的声音传了来:“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先生已经发了信号让大家到堂子里去,你可是没瞧见?”
跟她说话的是睡在她邻铺的少女,与她同年而生,小名唤作阿香,母亲是苗人。
而她话里提到的先生,正是那些看管他们的黑衣人,虽然那些人多为女子,可都以这二字作为代号。
陈阿诺跟在阿香后头,步伐有些踟蹰。
她心事重重的沉吟了许久,忽而加紧两步与阿香并肩而行,复又犹豫了片刻,才嗫嚅的问道:“阿香的父母可也是被天英教害死的?”
被抓来这里的都是孤女,阿香也不例外,可对于彼此的过去,少女们似乎都默契的遵循着一个并不言明的规则,那便是互不相问,以免戳到别人的痛处。
阿香却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来露出诧然的神色:“当然不是,我爹娘原是普通的农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染上瘟疫死了,剩我一人在街头乞讨,若不是天英教把我带到这里,我至今只怕还在为一个发霉的馒头打得头破血流。”
她说话间竟满含对天英教的感激之情,听得陈阿诺满心愕然。
阿香则自顾自的继续道:“我做梦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来天英教,以前蹲在茶馆门前偷听说书的讲故事,就听说过萧教主,人们都说他不仅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还是天下最美的人,连芙蓉楼的头牌美人儿在他面前都成了丑八怪……”
阿香愈发露出一脸崇拜的表情,陈阿诺却已经起了一身了鸡皮疙瘩,不禁暗自腹诽:居然拿一个男人跟妓楼的女人比,当真好笑,而且长得比女人还好看,还要戴个面具,萧千雅搞不好就是个变态。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陈阿诺便也不再接她的话。
然而,当提到天底下最美的人时,她的脑中却不由的浮现出山谷里溪水边的那个身影。
一时间,思绪又纠缠起来,她只得摇了摇头拼命甩开脑中影像,再三告诫自己莫要胡思乱想。
正文 天英教(四)
陈阿诺和众少女被带到了一间暗室里。
那暗室门窗密闭、不见阳光,刚一踏足便觉到扑面而来的阴寒之气,让人不由的毛骨悚然。
阿香害怕得指尖颤抖的攥住陈阿诺的袖管,陈阿诺侧过头向她投去安慰的目光,自己心下却也直打鼓。
经过前些日子香蓿草引发的瘟疫一事,她算是彻底看清楚了这江湖第一魔教的真面目。
凭借天英教中人的手段,只怕拿出再厉害些的对付她们也是有的。
众人忐忑之际,领着她们进来的那名黑衣人忽然说话道:“今日只是初选,确认哪些人有继续留下来习武的资格,记住,天英教从不许失败,被淘汰的人只有一个结果,便是死。”
她说得简明扼要,却也叫人胆战心惊。
果然,少女们陷入一阵恐慌,各个脸色惨白,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她们也注意到,这间暗室里早有数名黑衣人相候。
名唤黑莺的黑衣女子也在其中,今日她并不曾以黑纱覆面。
终于得见她的真容,不禁默叹果然不负众望,这模样分明就是个容貌上佳的闺阁女子,实在难以想象生得这样的人竟会是杀人如麻的魔教妖女。
黑莺被那数名黑衣人簇拥着,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而其他人都侍立着,想来她在天英教的地位应该不凡。
面对已然在她面前整齐的站成一排的少女,她始终不发一言,冷肃的目光则在少女们中间徘徊,似乎正暗自观察着她们每个人的反应。
方才说话的那名黑衣人踱至黑莺面前恭敬的行了礼,而后退至她身后而立,复又对少女们道:“从现在起,你们挨个进行比试,兵器任选。”
说着,她挥手指了指左侧。
那里的墙壁前摆着一个兵器架子,上面放置的刀、剑、戟、鞭……所有常见的兵器不一而足。
难道是让她们自相残杀?
少女们怀着不安的情绪面面相觑。
黑衣人却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接下来将要和你们比试的人,是她。”
话音刚落便见另一名黑衣女子闪身自黑莺身后来到屋子中央,其动作之快竟让人怀疑她是从哪里凭空冒出来的。
少女们都是自民间搜罗而来的孤女,只怕没几个是会武功的,一上来就让她们与这等见所未见的高手对决,这不活生生是要将人往死里逼。
大家的惶恐更胜,皆肃瑟着往后缩去,生怕自己被选中,上去送死。
然而她们早已在天英教的掌控之中,根本逃生无门,一时间绝望之感弥漫开来,将这间本就十分阴沉的屋子变得更加压抑。
黑衣人却在此时,宛若修罗一般踱至少女们面前。
咄咄逼人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仿佛是来自于地狱的审判。
所有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她缓缓抬起手臂,指尖略过并排而立的一众少女,最终停在了躲在最旁边的那个少女身上:“你来。”
那名少女早吓得脸色煞白,见自己被点中,先是怔然一愣,接着憋了许久的眼泪哗哗的落了下来。
然而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并没能博得同情。
黑衣人一把将她自众人间拉了出来,轻而易举的甩至屋子中央。
少女望着面前那个杀气腾腾的黑衣少女,竟吓得连哭声也噤了,只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眼前这恃强凌弱的情形实在让人看了心里难受,更何况那姑娘生得眉清目秀、楚楚可怜,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最见不得美人受苦的陈阿诺数次都想冲上去打抱不平,可思及自己也不过几招虚的势头,眼下也是泥菩萨过江,便又数次按捺下来。
那少女却只是一味的躲避痛哭,与那黑衣人对峙了许久也不动手,或者说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动手。
陈阿诺实在看不下去了,索性别过头去不忍相视。
可不过片刻,又听到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传入耳中。
她忙侧头去看,却见方才还哭得伤心的少女已然安静下来,双目呆滞的坐在地上,只是那神态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又过了一瞬,少女的脑袋才缓缓耷拉下来,而后以一种极其古怪的角度垂到颈项边。
至死她圆睁的双目都不曾闭上。
陈阿诺大骇,这一幕让她想起她父亲死后的惨状。
一定是天英教,一定是他们杀了她的爹娘,又放火烧死全村人!
她眸中含泪的咬牙切齿,双手在袖下紧攥起拳头,指甲都嵌进了皮肉里。
坐在一旁观看的黑莺却并无所动,依旧面无表情的扫过死去少女的尸体,冷肃的声音只说了一个字:“去。”
黑衣人得了她的令,便令人拖着少女的尸首出去,继而再次踱至少女们近前。
经过方才那一幕,少女们此刻已不能用恐惧来形容,那折断的脖颈就好像长在了她们的身上,竟隐隐的也觉到疼痛,于是下意识的握住喉头,哽咽的不知所措。
黑衣人又接连点了三明少女,无一例外的全死在那名黑衣女子的手下。
一旁的黑莺渐渐蹙起双眉,似乎很不满意。
黑衣人也觉察到她脸上的变化,显然畏惧她会发怒,在拖走又一个少女尸体之后,对剩下的人道:“你们也看到了,在这个地方,弱者只有死路一条,有什么本事最好都拿出来,藏着掖着也会和她们一样。”
她指着门口的方向,面上表情愈加凌厉。
而那凌厉的目光最终竟落在了阿香的身上。
觉察到杀机的阿香整个人都怔在原地,如同一尊木偶般,除了颤抖,周身动弹不得。
陈阿诺注意到身畔之人的异样,也随之焦急起来,阿香只是一介孤儿乞丐,根本不会武功,上去必死无疑。
无措的她只能暗自于心下祈祷,可黑衣人最终还是指向了阿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阿诺脑中忽然一道灵光闪过。
她想起从村子里带出来的那包迷药,原是她平日里时常带在身上,怕山间遇上野兽防身用的。那日更衣时费了好大的力藏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包迷药,虽然威力不强,可由阿香这样一个爱起来十分柔弱的少女撒出来定然出乎意料,或可占得一寸先机。
她未曾多想便转身拥住正不知所措的阿香,拉着她的身子侧过来,嘴上说着安慰的话,背着黑莺等人的那只手却暗自将迷药放进她手里。
俯身与她抱头痛哭之际,捏了捏她那只手,压低声音啜泣道:“你只管放心一搏,了不得撒开手来与她拼命。”
阿香虽还哭着,却握住了那包药粉,只是方才她话中之话却不知她懂了几分。
两人被拉了开来,陈阿诺退至一旁,提着心看向阿香。
或许真受了她方才的鼓舞,阿香在面对那黑衣女子时却不再似前几个少女那般,只顾着掩面哭泣。
她渐渐止住泪流,虽然啜泣还未彻底消解,目光中却是拼命一搏的坚毅。
停顿了片刻后,阿香便主动朝黑衣女子扑去。
那模样就像是她在行乞时为了争抢馒头的拼命。
她且不知当时正是她这般和其他乞丐撕咬,甚至抢赢比她年长健壮的乞丐而散发出的狠劲儿,引起了路过的黑莺的注意。
所以黑莺才会以一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为诱,让她心甘情愿跟着她走。
此时的阿香就像是满身立着毛的小野狮,张开一口尖牙便要朝黑衣女子咬去。
黑衣女子似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不顾性命的扑过去,亦怔了一瞬,但她毕竟武功高强,轻易便躲过她这一击,且反手将她整个人拎起来甩脱出去。
阿香最终只扯脱黑衣女子的半片衣角。
一旁围观的少女们看到这一幕,边是为阿香提心吊胆,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她为少女们出了一口恶气,于是都停止呜咽,认真的看着屋子中央的对决。
这样下去,她还是会被黑衣女子杀死。
陈阿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道她怎么还不撒那迷药。
那厮,阿香还在顽强的拼搏,又朝黑衣女子扑了几遭,却都再不能碰到她一丝衣角,反而被重重的摔了数次。
眼见着她已耗尽了力气,黑衣女子也似烦腻了,步步紧逼的踱至她面前,居高临下的准备出那最后一击。
可就在黑衣女子将要出手之际,却听得阿香发出一声惨叫,接着一个包着白色粉末的纸条从她手中掉落出来,在地上溅起一阵白色粉雾。
黑衣女子忙往后躲开。
再看阿香,那只手正以扭曲的姿势耷拉着,衣摆上还挂着方才击中她的暗器,竟是黑莺的耳坠。
当侍立一旁的黑衣人拾起地上包裹迷药的纸条递到黑莺手里时,陈阿诺心下一沉,暗道不妙。
她知道黑莺武功高强,却不想她动作竟快到这般地步。
偷袭黑衣女子却被识破,阿香的处境只怕更加危险。
陈阿诺不禁万般悔恨,怪自己自作聪明,害了阿香。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那句残酷的审判时,黑莺却已将纸条上残余的粉末黏在指间试了试,而后头也不抬,冷肃的声音只道了一个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