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旧梦 合巹嘉盟缔百年 鹅毛大雪已经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夜,到此刻也丝毫不见停歇的迹象。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呼啸的朔风倒是渐渐地减弱了。 大地仿佛忽然看淡了世情,一夜之间,便毫不迟疑地淡去了素日引以为傲的万紫千红。极目望去,天地间已只剩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平地,哪是沟壑,只有一片莹白,亮亮的灼人的眼。这般山水,仿佛是哪一位懒散的水墨画师,信手挥毫,随意点染,用这满纸留白,来宣泄自己宠辱不惊的超然。 此时此刻,若有哪一位多情善感的诗人徜徉在渺无人烟的小径,或是万籁俱寂的湖边,必会由衷地赞叹一声:好一个冰雪世界,琉璃乾坤! 不过,王府大门口显然不是一个咏叹雪景的好地方。这当口,这里正是锣鼓喧天,铺天盖地的红绸硬是把这一方纯白的世界染成了喜庆的颜色。翘首等待的宾客几乎挤满了整条巷子,仆从侍女进进出出,直如穿梭一般。 丝竹之声渐渐密集起来。在众人的殷殷期盼中,一顶奢华的大红花轿终于出现在街口。 “如金屋藏娇,结良缘,今夕吹箫引凤;似蓝桥求饮,联佳偶,此日淑女乘龙。”轿帘两侧红艳艳的喜联首先落入众人的视线,宾客之中有些学问的,早已哄然喝起彩来。 待得喜轿缓缓落下,娇怯怯从中走出来的,却是一个与高大的喜轿极不相称的瘦小身影。 大红的喜服虽是极尽奢华,裁剪合身,穿在她身上却完全不会让人产生雍容华贵或是仪态万方的感叹。便说是弱柳扶风,也实在是太过勉强。那道纤细矮小的身影在人高马大的喜娘难得小心翼翼的搀扶下,一步三摇地向着大门口挪动着,直让王府的丫头们担忧,她们未来的王妃会不会被那沉重的凤冠给压倒在地。 鞭炮声伴着宾客们的欢呼响起,韵清平静地在喜娘的牵引下走向大门,无喜亦无悲。 自尚书府蒙冤败落之后,已经很少有什么事能让她在意。她依旧如常的爱笑爱闹,似乎完全没有孤女该有的觉悟。人人都道她少年不识愁滋味,却只有她自己知道,看尽世情之后,方寸之中,早已万事不萦怀。 别人都道今天是她的大日子,终身之约,永结为好。可是在她自己看来,却也不过是从一个院子挪到另一个院子而已。她只需要做一个乖乖的木偶,在喜娘的引导下走完那一套繁琐的仪式,就足够了。纵有什么不如人意的地方,谁又会跟她一个九岁的孩子计较呢? 别人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冲喜,是她此番的使命,是她对王府这几年照拂的报答,仅此而已。 “如果有一天,我会坚定地反抗自己的命运,那必是遇上了比自己的生命重要千百倍的人或者事吧?”无聊的时候,韵清有时会这样遐想。 命运,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它可以轻而易举地使人于山穷水尽之处绝地逢生,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让你在荣华盛极之时跌入谷底。 就像自己,贫病交加,奄奄待死的时候,怎会想到一转身就成了尚书府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锦衣玉食的日子里,又怎能预料到,一道“恩旨”就可以让自己成为连乞丐都可以唾弃的阶下之囚呢? 往事如烟,前尘似梦。 韵清从不是一个伤春悲秋之人。事实上,她的淡漠曾让所有人惊叹,就连押解她入宫服役的宫人,也曾赞她小小年纪,竟有成年人都望尘莫及的淡然与从容。 嘴角不觉浮上一个幽幽的苦笑。哪里是从容呢?不过是习惯罢了。一个在衣食不继中度过童年的孩子,难道会受不了掖庭宫中那点奴役之苦吗? 洗衣、舂米、扫地、喂马……短短几个月里,小小的女孩尝试过不知多少种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繁重工作。不怨,不怒,不悲,不愁,她以一种近乎于止水的心境,去面对日日如是的责罚与詈骂。偶尔抬头,穿过重重叠叠的宫墙,仿佛仍能看得到幼时戏耍过的那条窄仄的小巷。 睿王府的搭救,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无波无澜地平反、获释、回府,她亦是始终无喜无怒地淡然以对。 只怕,从获罪那一刻起,盛衰荣辱,在她心中便已淡了。 当然,不管有多不在乎,恩,不得不报。 因此,那日王府要求兑现当年父母口头上的允婚,她连推拒的念头都不曾有。哪怕,以她的年纪绝不该论及婚嫁;哪怕,前路是自己最不愿面对的未知。 于是,一身鲜红的嫁衣,宣告了一个新的开始。 冗长的仪式终于告一段落,韵清独坐在所谓的新房里,听着厅里宾客的喧哗,面容依旧沉静如水。 还会记起,丛林深处,那条逼仄的小径么? 还会记起,黄昏尽时,那片寂寥的旷野吗? 还会记起,抚摸着刺有自己名字的生绢时,那份近乎绝望的期盼吗? 还会记起,静立在掖庭宫巍峨的屋檐之下,那种历尽沧桑的凄凉吗? 过去的日子,像书卷一样被一页页翻过。来日,方长。她未必会有太多的时间,用来回味那些凄惶,那些温暖,那些也会浸在岁月中渐渐发黄的陈年旧事。 过了今天,就算告别了那所空寂的院落,迈进其深似海的王府大门了。 在当年那场冤狱中,父母过世,柳府人烟凋零,“家”的概念已淡化为一个模糊的影子。如今,也可算是又有一个家了。 家。在生命的最初几年里,那是一个最奢侈的绮梦。 后来,真的活在了梦中,每天,连呼吸都温暖得让人心醉。 梦碎,一切如旧,心,却不再觉得空寂。 此心安时,处处有家。 这个新家,会是什么样子呢?明天,又会有什么在前方等着自己呢? 醮楼鼓罢一更天,宾客陆续散去,喧闹了一天的王府,终于渐渐回归平静。 正文 第一章 世态有如云变改 须弥峰上,金乌坠落,玉兔初升,苍郁的颜色渐渐从谷底漫进了丛林。 青衣公子当风而立,颀长的身形在山色的背景上勾勒出遗世独立的味道。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疾奔而至:“王爷,山下来报,有一名红衣少女要求见您,怎么也赶不走!” 原来这公子正是当今三王爷,睿王箫紫蕤。自古皇家无亲情,无权无势的睿王爷为了不做帝王猜疑之心的牺牲品,早在六年之前今上即位之初便外出云游,至今不曾回京。 这六年里,虽说与手下人开宗立派,在江湖上闯下了不小的名头,但箫紫蕤本人隐居险峰,随师父习武、弈棋,甚少下山,却从不记得自己何时认识过一位红衣少女。 正要出言拒见,那少年墨儿又补充道:“她自称是您的妹子,还说有要事相告!”说着嘻嘻一笑,“您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子?小的怎么从没听说过?” 紫蕤皱眉:别说自己是母妃独子,便是先帝也只有三子,并无皇女,这“妹子”是从何而来? 沉吟之间,峰下却已喧闹了起来,主仆二人举目望去,却见一名仆从气喘吁吁地奔了上来:“王爷恕罪,那女子非要上山,小的们拦她不住,怕是要闯上来了!” 紫蕤挑了挑眉,与二人一同向议事厅方向走去。尚未走近,便听到女子呼喝之声:“姑娘没时间陪你们蘑菇,让他出来见我!” 墨儿正待开口询问,那女子似是听到脚步声,猛地转过头来。看到紫蕤时,她眼睛忽地一亮:“哥哥,你来了!” “姑娘认识在下?却又为何这般称呼?”箫紫蕤的眼中,满是掩不住的错愕。 那女子似是有些意外,微微愣了一下,方叹气道:“我是柳韵清。” “柳韵清”三个字,瞬间把个处变不惊的睿王爷定在当场。 也难怪他想不到,当日匆匆成亲,不过是母妃病笃乱投医,谁料婚礼之后果然病起沉疴。他当时一心扑在母亲身上,对这个王府上下交口称赞的“小福星”,印象却十分模糊。数月之后他离家云游,也只见他的小王妃静静立于人后,未有半句惜别之语。后来听闻她在庙会之上被人拐走,遍寻不得,他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个自作主张叫他“哥哥”的小丫头。如今,时隔六年,眼前这个艳如桃李的明媚少女,身上却哪里还有当年那小王妃的影子? 这边厢箫紫蕤心如电转,韵清却没耐心任凭他呆立沉吟。只见她拨开两名碍事的随从,冲到他身旁急切切道:“王府出事了! 此时天隐门尚有七八名当家在议事厅中,听闻此言无不大惊。 不待众人询问,韵清已自管解释道:“中秋之夜母妃奉旨去赴宫中家宴,我因为身子不爽就没有跟着。母妃原说好了二更之前一定回来的,后来宫里的人却来传旨说她要长住宫中陪伴太后,一时不回来了。没一会儿他们又把管家带了去,过了整整一天才放回来,来时后面却跟了两个丫头,说什么是太后赏给我的。没过几天我就发现那两个丫头不只常常盯梢我,还会半夜溜出房间不知干什么去。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就赶紧甩开他们来找你了。能给点水喝吗?” 韵清连珠炮似的说得极快,众人边听边琢磨这事的蹊跷处,不防最后这句话来得突兀,都愣了一下,还是墨儿微一迟疑之后,忙转身去倒了杯茶给她,同时问道:“前些年听说王妃失踪了,却不知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众人听得“王妃”二字,俱是个个惊讶不已,怎奈紫蕤一个冷冷的眼神,把他们的一筐子疑问都瞪了回去。 韵清一口气把茶喝完,抹了抹嘴,正待开口回答,却突然脚下一晃,竟是一头栽倒在地上。 众人俱是吃了一惊,忙上前查看,却没有发现丝毫中毒或者受伤的迹象,惊奇之下才忽然想到,京城距此千里之遥,就算她是八月十九出发的,至今也不到三日时间,她一个娇弱的女孩子,如何做到的? 箫紫蕤让人带了韵清去休息,自与厅中众人商量太妃的事。 天隐门中性子最急的张猛率先吼道:“这还用说吗,好好的怎会不放太妃回府,皇帝老儿肯定没安什么好心!门主别急,我张老七这就带几个弟兄闯进宫去,把那混账东西揪出来给您问个明白!”说着真个提了弯刀往门外冲去,却被站在门口的女子一把拽了回来。 那女子冷冷言道:“皇帝没道理加害太妃,所以我们先不用慌。” 紫蕤道:“十二姐所言甚是。他不过是想牵制我罢了。唉,君心难测,我都走这么远了,他到底还是不放心。” 那十二姐冷萧萧却依旧冷声道:“你不死,他是不会放心的。”紫蕤只得扯出一个苦笑。 左侧上首的一个僧人大喇喇道:“依我说,咱大伙一起上京去,陪着门主会会那皇帝去。他要识时务,乖乖送了太妃回来,一切好说;如若不然,等咱救了太妃出来,就叫狗皇帝尝尝我大和尚雁翎刀的滋味!” 三当家穆羽亦道:“皇帝此番有备而来,必是要跟门主您决个胜负的,您若一味回避,到何时才算个了局?不如借此机会,与他较量一番!以我天隐门之力,哪里就会败与他了!” 一时间厅中群情激奋,都道皇帝卑鄙,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赶到京城把皇帝抓了来练练手脚才罢。 紫蕤止住众人道:“众兄弟莫急,如今此事真伪尚不可知,况且即便真有此事,此时亦尚未到针锋相对之日,我自去京中见见皇帝,跟他说清我无意帝位,求他放母妃归来便罢了。依我看,他也未必全无兄弟之情。” 众人闻言俱觉不妥。下首一个书生摸样的年轻人抢言道:“如此太过冒险,只怕正中皇帝圈套!他既有疑心,岂是你三言两语能解释清的?何况皇帝妒心甚重,便信你真无篡位之心,也未必全无杀机。不如我等陪门主一同前往,和谈不成便行威慑,门主以为如何?” 众人听言纷纷赞同,也不容紫蕤拒绝便各各散去,收拾行装去了,看得紫蕤只得含笑摇头。 正文 第二章 西楼望月几回圆 山中的清晨静谧而清冷,从树叶间隙透进来的斑驳阳光中,不知名的雀鸟吱吱喳地喧闹着。 韵清打开向阳的小窗,惊飞了一群在窗前竹枝上打闹觅食的麻雀。 因有心事,韵清也不及细细梳洗。凭着昨晚的印象匆匆赶到前厅,却不料一个人也不见。正纳闷着,不防外面闯进来一个人,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却是昨日的少年墨儿。只听那墨儿道:“原来王妃已经起来了,小的正要去听候吩咐。” 韵清奇道:“我没什么要吩咐你的啊。这里怎么都没有人?哥哥到哪里去了?” 墨儿躬身重新行了礼,方道:“王爷与诸位当家天未亮已出发上京去了,王爷吩咐小的留在此处听候王妃差遣,另差小的转告王妃不必担忧,万事自有王爷应对。京中已不安全,便请王妃莫嫌山中简陋,暂居于此静候佳音。” 韵清听罢便不再问。不知为何,听闻紫蕤已有安排,便觉莫名安心,仿佛天大的事也不必担忧了。 出得厅来,正百无聊赖,想起身边尚有一个伶俐的小厮“听候差遣”,便起了戏弄之心,要墨儿搬出藤椅,自在院中阳光下躺着,一会要茶,一会要点心,那墨儿却都笑嘻嘻的跑去办了,非但没有半分不耐之意,倒有些欢天喜地的神色。韵清自觉无趣,随口吩咐墨儿自便,一甩衣袖转身回房去了。来去如风,却哪里有半分王妃的样子? 韵清没有看到的是,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墨儿那张灿烂的笑脸上就已笼上了愁云。待韵清离去良久,墨儿依旧呆立在院子里,绷得紧紧的小脸昭示着他此时的心情并不愉快。 真是个折磨人的活儿,自家王爷一走了之,却把他一个小跟班留在这里应对可能到来的狂风暴雨吗?西苑那一位的厉害是早就见识过的,这位小王妃看起来可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好吧,这个问题还罢了,毕竟就算有狂风暴雨,他小书童也不会出在风暴中心,但是另一个……试探王妃是真是假?怎么试探?以他的笨脑瓜,只会直接跑过去问:“您真的是我们王妃吗?不是假冒的?”到时候只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思来想去墨儿决定也不厚道一把,把这个烫手山芋扔还给王爷自己!王妃是真是假他不管,就是假的也给当成真的!至于另一个问题嘛,反正如今山上人也不多,西苑那位也不在,瞒她一时也不难!至于到时候俩人碰面会怎样嘛,可就不关他小跟班的事了,到时候有王爷自己解决,他只要躲远点就万事大吉了! 英明睿智的王爷啊,您就自求多福吧! 那边厢,正匆匆赶往京城的箫紫蕤怎么也不会想到,被他托以重任的小书童墨儿,已经很不讲义气地决定无视他的重任,独善其身去了。 此后的日子,扔下了包袱的墨儿就过得分外轻松惬意了。这个小王妃虽说性子活泼(好吧,其实是调皮捣蛋)了一点,却也很体谅下人,墨儿只管跟着她疯玩就罢,倒不用担心闯出什么祸来。 一段日子下来,这小厮倒自己觉得长了不少见识,比如说啊,以前从来不知道蚂蚱是可以烧来吃的,狗尾草是可以用来编小兔子玩的,嫩柳枝是可以做哨子的,紫泥土是可以做泥人的……于是墨儿就日复一日在小王妃每天变着花样不重复的嘲笑中感叹自己乏善可陈的童年。 那边箫紫蕤一行星夜兼程,三天之后便已赶到了京城。 待把手下人安顿在京郊一处民宅中,孤身赶回王府,已是掌灯时分。 紫蕤远远望着阔别六年的王府,百感交集。 人人以为生于帝王家,锦衣玉食是莫大的幸福,有谁知这光鲜外表下的艰难与辛酸?因着父皇的宠爱,他与母妃一直都是后宫中的众矢之的,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迫得他不得不小小年纪便出宫建府。饶是这样,仍是逃不开那个至高之处的阴影。父皇甫一崩逝,皇兄就借机夺了他的兵权。若不是他听到风声提前以云游之名逃离京城,只怕早已横死于各式各样的暗杀之下。 他不是个勇敢的人,所以一次又一次选择了逃避。如今,还是被迫回了原点吗?生于皇家的宿命,难道就真的是不死不休吗?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既然避不开,是时候把问题彻底解决一下了。 紫蕤这样想着,脚下却不觉避开了王府正门,从后院竹林外的墙上跃入府中。 潜行至书房,正要悄悄找个人来,问问韵清所言是否属实,却冷不防见书架暗处有人影晃动。一个闪身,扼住此人的咽喉,喝问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低头看时,却正是王府中年迈的老管家。忙松了手:“李叔,你怎么在这里?” 那管家定定看了紫蕤良久,方扑地哭道:“王爷您可回来了,老奴没照看好太妃与王妃,老奴对不住您哪!” 紫蕤扶他起来,待他平静了些,细细问了近况,方知韵清所言不虚。知道母亲暂无危险,也稍稍放心。心中计较已罢,安顿了管家,自潜出府外,重又从正门入府。 两个小丫鬟急急迎了出来,细看之下却是陌生的面孔。紫蕤假作奇道:“你们是新来的?管家怎么不见?砚儿墨雨他们呢?” 二人对视一眼,一人答道:“管家事忙,我二人是王妃的侍婢,王妃已将府中琐事交由奴婢们打理,王爷有事尽管吩咐奴婢们就是了。” 紫蕤心道:这便是宫里派来的那两个丫头了。当下不动声色,皱眉道:“本王数载未归,府中事务已不便置喙,王妃安排的自是好的。只是太妃与王妃可安好?” 那绿衣丫头抢道:“太妃在宫中陪伴太后,一切安好,只是十分想念王爷,如果知道王爷回府一定很高兴……” 紫蕤打断她:“王妃可安好?” 旁边的青衣婢女躬身回道:“奴婢有罪,未能时时跟随王妃。王妃数日前独自出府,至今未归。听闻王妃先前曾经失踪数年,想是出府寻找故友,也未可知。”说罢抬眼偷看,见紫蕤脸上微现怒色,忙又道:“太妃已经派人去寻,请王爷放心。” 紫蕤心中暗笑,面上却淡淡道:“多派人手去找,以免太妃悬心。”也不容二人多说,打发出去,径自回书房歇下了。 正文 第三章 庙堂握算计太疏 黎明前,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旁若无人地掠进戒备森严的宁寿宫。 正如紫蕤所料,黎明前宫里的防守是最松懈的。虽然众侍卫看上去依然精神抖擞,但一夜平安造成的心理松懈,可瞒不过习武之人的眼睛。 凭着对宁寿宫和对太后的了解,紫蕤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太妃的住处。紧闭的殿门外,王府的小丫头铃儿斜靠在台阶上,扶着手边的花枝直打盹。 猛然抬眼看到紫蕤,小丫头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呼”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铃儿无声地向紫蕤行了个礼,娇声道:“太妃临睡前还念叨王爷呢,这不就来了。” 紫蕤思母心切,随意摆了摆手,径自绕过铃儿向殿门走去。自然,他没有看到身后的丫头脸上怪异的神色。 踏进房门的一瞬间,便敏锐地捕捉到若有若无的露凝香气味。紫蕤眼神一冷,未及思考,身子已本能地向窗外斜掠而出。 站在院中最高的树上,紫蕤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殿外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几百名弓箭手,笑得风淡云轻:“皇兄实在客气,臣弟孤身来访,这仪仗岂非太嫌隆重了些?” “哈哈哈哈,皇弟这么说,可就见外了!既是皇弟‘孤身’前来,朕怎敢不隆重!” 随着这声洪亮的回答,一道明黄的身影在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踏进宁寿宫大门,身后,竟然还有二皇兄宣王箫紫萱和几名朝中重臣的身影。 紫蕤环视四周密密麻麻的箭头,自知躲不过,索性从树上飞身而下,走到那抹明黄面前,规规矩矩行下大礼去。 这一举动,似乎令皇帝颇有些意外,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旋即恢复了严肃的神色。 紫蕤略略抬头,看到了朝臣眼中的不解,以及宣王脸上掩饰不住的担忧,心下大致有了盘算。知道皇帝来者不善,他定了定神,决定先发制人: “臣弟云游归来,急于拜见皇兄,不料迷失道路,误闯宁寿宫,万望皇兄恕罪。” 皇帝不及开口,被抢了先机,倒也不急:“皇弟此言差矣,皇弟若要见朕,自是白日里光明正大从宫门入勤政殿,岂会无人引路,深更半夜这般乱闯?何况皇弟自幼在宫中生活,焉有迷失道路之理?” 紫蕤欲待巧辩,皇帝已不再给他开口机会:“你的心思朕晓得,朕日前纳了你府上丫头珑儿为奉仪,却是事后才知她与你早有约誓。此事是朕不察之失,对你不住。只是她如今已为宫嫔,你夤夜闯宫私见,似乎于理不合吧?” 紫蕤至此方知皇帝设的是这样一个局。暗想自己虽然早已料到府中二婢已向皇帝报了信,却不料此局中秋之前就已设下。一时轻敌,便已落入彀中。忆及那铃儿本是太后所赐,此局破绽原不少,暗恨自己大意。幸而铃儿一直是粗使之婢,不知太妃不喜露凝之香,否则自己在殿中被抓获,此时便万万无处转圜了。只是自己回京之时尚有一丝侥幸,以为皇帝会顾念骨肉之情,现在想来,真真可笑之极了。 想到此处,紫蕤索性抬头直视皇帝,沉声道:“臣弟有罪,臣弟实是思母心切,欲先来太后宫里见母妃一面,待天明再拜见皇兄,因不愿惊动旁人,故误闯此殿,惊动圣驾,实实不安。至于皇兄新纳奉仪之事,臣弟此时方知,何来私下探望之说?何况,皇兄妃嫔向无夜宿宁寿宫之理,不知是何方小人传言臣弟来此探望奉仪?” 此时此刻,那些老于世故的朝臣早已大致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皇帝此番破格夤夜召他们进宫,摆明了就是设一个局给他们看。在场大都是三朝元老了,皇权争斗的手段早已烂熟于心。如此拙劣的布置怎会瞒得过他们的眼睛? 众朝臣耳语一番,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排众而出,紫蕤认得他是吏部尚书陈彦。 只听陈彦沉声道:“圣上,睿王爷未见圣驾而私自闯宫,有违礼制,不可不罚。” 皇帝冷冷道:“陈尚书这是在避重就轻吗?” 陈彦从容对道:“臣惶恐,圣上所言‘重’处,臣不敢闻。恕臣直言,圣上深夜召臣等入宫,此乃向来未有之事,故臣斗胆妄测:圣上必事先听闻今夜宫中将有变,方得如此行事,”他也不看此时皇帝剧变的脸色,只顾低头续言道,“倘真如此,则睿王无罪,而事先向圣上进言之人,用心殊不可问!” 宣王适时插言问道:“是啊皇兄,臣弟纳闷了半宿了,你大半夜把臣弟和这帮老家伙们召过来干嘛啊?该不是早知道三弟会夜闯宁寿宫吧?还有啊,你听谁说三弟跟那个新的奉仪娘娘有什么约什么誓啊?听说三弟府上当家的小王妃可厉害着呢,如果三弟真跟她有什么故事的话,奉仪娘娘只怕等不到飞上枝头做凤凰,早在王府就让小王妃给收拾了,呵呵。是吧三弟?” 紫蕤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个二皇兄从来就没个正形,看来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想来也是,常伴君侧,若不装傻充愣,皇帝焉能容他到今日。 众臣听了宣王之言,愈加窃窃私语起来。皇帝冷冷瞥了一眼,脸色越来越难看,偏偏又发作不得。心知众臣有意将罪过推到莫须有的“事先进言之人”身上,便是他们已经认定过错在己,只不便明言而已了。心下虽然憋屈,皇帝却也无法可想。他总不能挑明了说,是自己这个皇帝,有意要抓皇弟的错处吧。 何况现在看来,即使明说,这些老臣会站在哪方,尚无定论呢。 果然,见皇帝沉吟不语,太子少傅林枫便站了出来:“圣上,睿王无过,若因中奸计而见责,恐难服众啊!” 紫蕤暗道一声“侥幸”,心知若非外祖在世时积下不少人脉,今日便是天下皆知皇帝用计,自己也是在劫难逃了。 当下缓缓抬头道:“臣弟不敢求皇兄恕罪,只是若有奸邪之人以诡计离间我骨肉之情,却万不能不纠,请皇兄明察。”目光灼灼,直视眼前的那一抹明黄。 皇帝多年处高位而养成的霸气竟似乎轻易被紫蕤压了下去。他心有不甘地悄悄侧了侧身,以避开那道目光的逼视。沉默半晌,也只得缓缓道:“今日之事,是朕不察,为奸人所欺。三皇弟受委屈了,朕必不轻饶多言之人就是。私闯宁寿宫之过,念你思母心切,不再追究。此时天已拂晓,皇弟一路舟车劳顿,又受此番烦扰,还是早些回府歇息为上。重阳日朕请太后太妃在宁寿宫摆宴,为皇弟接风,如何?” 说完也不待紫蕤回答,竟自转身离去。紫蕤只得行礼恭送。 见皇帝走远,紫蕤方起身,见早有小内侍跟在身侧,知道皇帝是不许自己私见太妃了,只得先行出宫回府,不由心中暗暗恼恨。 此番贸然入宫,非但一无所获,反而令接下来的行动愈加艰难了。经此一变,皇帝必然会加强太妃居处的守卫,自己行动只怕也会时时有人监视。更有甚者,今日二皇兄与众臣维护自己之举,定然已引起皇帝疑虑,对自己必是不除不休了! 宴无好宴,重阳节宁寿宫接风,皇兄又会给自己准备怎样的戏码呢? 正文 第四章 酒饮三杯未觉难 重阳节。 宁寿宫中一派热闹景象。正殿门前廊下,一片耀眼的金菊正开得灿烂,暖洋洋的颜色将整个大殿都映得鲜亮了起来。 正午才过,宫里人影骤然多了起来。前朝的妃嫔宫婢们,依制常年深居简出,难得有个允许她们热闹的日子,哪有不急着出来走走的? 只因太后惯例要歇晌,人群便先来到西偏殿,便是睿王之母昭和太妃暂居之所。 昭和太妃在前朝嫔妃中并不是位分极高的,只因膝下有子,便可以出宫居于王府,而不必长居兴庆宫苦度寂寥岁月。大家说起来无不称羡。 这些女子,盛时无一不是千娇百媚,尽态极妍。如今虽说年纪未必老,但多年平静无波的幽居生活,却已使得她们都洗尽了铅华,多了一份淡漠世情的沉静。因此,今日虽说极是高兴,神色也都淡淡的,啜着清茶,闲聊着些久远得记不清年月的陈年旧事。 昭和太妃更不是个多话的人。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她却只是把玩着茶盏淡淡听着,极少应声。众人都多少听说过,睿王虽已回京,这几日却算是被软禁在家。只当她为这个不痛快,也就不再提睿王,岔开话题你一句我一句的猜测晚宴会有什么趣事。毕竟,一场晚宴,够她们回味几个月了。 焦灼的等待之中,这个午后似乎特别漫长,在太后那边听信的宫人一直回报太后未醒,众人虽渐渐有些不耐,也只得等着。直到申时已过,连太后身边的嬷嬷也终于开始焦急起来。 晚上虽说只是家宴,但太后是六宫表率,举止处处无小事,怎可过分失礼? 最后,太后面前最伶俐的小宫女臻儿在众人撺掇下,大着胆子走到太后床前:“奴婢斗胆,申时已过,太后是否起身?” 叫了两遍,见帐内声息全无,只得战战兢兢上前掀起帐帘,这一看之下,却不由大惊失色:“太后不见了!” 宫人和候在门外的太妃太嫔们闻声纷纷涌进内室,但见重帘之内,衾被生寒,却哪里有太后的影子?上上下下一干人登时乱了起来,自有人赶去回了皇帝。 不多时,皇帝带了呼啦啦一群侍卫,风风火火赶来了宁寿宫。 甫一进门,就只见内室乌压压跪了一地人。不由皱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太后怎么会不见?太后出门没有人跟着的吗?” 嬷嬷哑着嗓子回道:“太后没有出门,午膳后奴才们如常服侍太后歇下了的,谁知到申时还不见太后起身,奴才们这才发现太后不见了的!” 皇帝怒道:“废物!好好的人怎会不见了!服侍的人是谁?” 这日当值的两个宫女本已在角落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有人去理,此时听见问着她们,只得强撑着跪爬过来,哭道:“太后歇下的时候跟平常也没什么两样,奴婢们一直守在门口,也没见什么不对呀……” 皇帝烦躁地喝退了她们,命侍卫仔细查看屋内情况。 门窗未损,香料无毒,茶水、点心都没有动过的迹象,就连房梁之上都有人上去看了,皆是一无所获。众人的脸色俱是越来越难看了。 原定的晚宴时辰渐渐临近,前厅来报,接到邀请的宗室子弟及内眷已基本到齐,请旨何时开宴。 听到“开宴”二字,皇帝猛地一怔,想起今日之宴原是为睿王准备的。自己本已布置周全,只等紫蕤来到,用计使众人亲见他谋刺太后,顺理成章拔去这颗眼中钉,如今太后失踪,这场戏还怎么演下去? 皇帝咬了咬牙,决定先暂时放弃原定计划。 除掉睿王自然重要,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太后失踪这样匪夷所思的事,若是传出去,必会令天下臣民耻笑的。 转身冷冷扫了一眼跪了一地的宫人:“今日之事,多言者,杀无赦!” 太妃太嫔和嫔妃宫人们只得强笑着跟随皇帝向前厅走去。 皇帝眼角瞥见昭和太妃在他斜后方的人群中静静地走着,眉梢不觉泛起一股若有所思的神色。 众人来到厅中,皇帝只说太后凤体欠安,不能参加晚宴。 自然有人心下狐疑,但皇帝金口玉言,谁敢质疑呢?何况事不关己,当下便都照常欢宴。 皇帝扫视厅中宾客,一眼便见睿王如常一袭青衫,卓然立于宗室子弟之中,丰神俊朗,神色平淡,心下暗暗思忖: 无凭无据,不好轻易疑心他与太后之事有关,然时间太过凑巧,毕竟是他嫌疑最大。 若此事确实是他所为,那么此人更是不得不除了。心思缜密,手眼通天,还能在自己的逼视下不露丝毫破绽,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因睿王是远游归来,真心亲近者有之,假意奉承者自也不乏,一厅之中,倒以睿王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热闹的小圈子。 皇帝心下不快,也不理宠妃献媚取巧,只是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酒盏,暗暗盯着紫蕤一举一动。看到他与太妃相见,只是遥遥施了一礼,而太妃亦只淡淡点头回应,皇帝心中的疑虑越发深了。 睿王母子之情甚笃,人尽皆知。照常理说,分别六年之后的重逢,便是不抱头痛哭,也该泪眼相对,互诉别情才对,怎会冷淡如斯? 皇帝心里的怒气越来越重。该死的,他在宁寿宫西偏殿和睿王府都加派了好多人守着,竟还有故事在自己眼皮底下上演过吗? 他母子既然可以在自己的严密监视下见面,并且显然达成了某种共识,那么他们在太后失踪事件中的嫌疑就越发重了。这时间,这局势,实在由不得人不往他们身上去想! 问题在于,他们准备如何发难?这场博弈,他们又准备如何收场? 夜色渐浓,在场众人丝毫没有感觉到皇帝心里的千回百转,丝竹依然悠悠扬扬地响着,美人悦目,佳酿醉心,嫔妃宫人依旧在挖空了心思争奇斗艳,睿王依然在一众子弟的追问下兴致高昂地讲述着他游历中的所见所闻,就连向来身体欠佳的太妃们,也破天荒地没有人告罪退场。 皇帝渐渐有些不耐起来。 终于,在一个宠妃没眼色地递上今晚的第五杯酒之后,他烦躁地站起身,推说身体不适,匆匆离开了大厅。 随即,一名小内侍悄悄来到紫蕤身边:“王爷,皇上请您到御花园湖心亭一叙。” 紫蕤不着痕迹地与昭和太妃对视一眼,起身随小内侍匆匆离去。 九月的御花园,红叶翩翻,疏林如画,缀以凌霜盛开的各色菊花,在密如繁星的灯火掩映下,较之万象皆新的繁春,倒更多了几分恣意挥洒的浓艳。 湖心小亭,一架棋枰,一壶清酒,两个各怀心事的人。 淡然如仙的青衫少年轻轻落下一子:“皇兄,承让。” 上首的紫衣男子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棋子,旋即又松开:“三皇弟棋艺见长,”冷冷一笑,猛抬起头,眼神如长衫上破云而出的金龙一般,凌厉而张扬,直视着面前依旧淡如春风的少年:“是不是你做的。” 少年毫不畏惧地回应着他的目光,依然暖暖的笑着:“是。” 皇帝似是没料到紫蕤会坦然承认,盯着自己手中紧攥的棋子,沉默半晌: “你知道这是什么罪。” “知道。” “不怕?” “箭在弦上。” “如何做到的。” “地道。” “造反?” “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那厢愣了一下,方道:“想要什么?” “平安。” 冷月将落未落,满园橘黄的灯火似乎也照不暖这一角亭台了。夜风从湖上掠过来,愈发寒气侵人。 紫衣的男子仿佛与这冷寂的秋夜融为了一体,迫人的寒气围绕在他的周身,不知是夜风吹冷了他,还是他冰冷了这个秋夜。 那一袭青衫却似乎已游离于这夜色之外。一股氤氲的水汽包围着他,沁出淡淡的暖意,任秋风萧瑟,他自岿然不动。 “夜深了,筵席也该散了。你先护送太妃回府去吧。” 紫蕤推开棋枰,起身,退后一步,一揖到地:“皇兄保重。” 皇帝神色复杂地久久伫立着,目送着那道淡青色的背影,看着他步下回廊,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丛林之中。 老内监小心翼翼的走进小亭,换下冷酒,静静侍立在皇帝身后。 许是散席的人群惊动了枝头的寒鸦,院中一时聒噪了起来,远远传到这里,倍添冷意。 皇帝轻啜杯中暖酒,自语道:“小时候,朕什么都不如他。他有权倾朝野的外祖父,宠冠后宫的母妃,有过目不忘的天资,还有朝野内外的赞誉;而朕,甚至都不知道父皇是不是记得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朕天分不如他,只得加倍用功,满以为论文论武都不输于他了,可谁知,父皇的眼里还是只有他,让朕如何甘心?” “天幸,哪怕父皇再不愿承认,朕也是嫡长子,这个皇位,这个天下,都只能属于朕!” “当日,朕初登基,朝政千头万绪,顾不上他,以致延宕到今日。满以为这次可以除去他,谁料……” “凌安,这次,朕是不是放虎归山了呢?” 正文 第五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日,天高气爽,日暖风和,天隐门常州分坛一片欢腾。 分坛主林大发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前些年常州老街上人称“林驼子”的老乞丐,就是他了。这林驼子沿街行乞多年,人人怜他老迈病残之躯,孤苦无依,竟无一人知晓他不仅有太湖之畔数百亩良田,更有一身不俗武艺,一向暗中行侠仗义,掌管天隐门常州分坛亦有三四年时光了。 自昨日门主携太妃与总坛众当家到来常州,这林驼子的大嘴可就没合上过。他一向对养尊处优却心怀天下的门主敬若天神,又对总坛众当家风雷侠烈的事迹神往不已,只恨无缘得见。如今众人齐齐来了常州,多年心愿一朝达成,他怎会不喜笑颜开?得了这个机会,他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黏在总坛众人身边。 这不,趁着切磋武艺的间歇工夫,林驼子又凑到五当家楚赫跟前,絮絮地打听总坛中的故事,不时发出一声赞叹,恨自己武艺疏浅,不得机会参与那些轰轰烈烈的战斗。谈话间对智勇双绝的门主更是死心塌地的敬服。 楚赫正讲得痛快,林大发突然问道:“像门主这般人物,得是天上的仙女儿才配得上他吧?” 楚赫顺口答道:“可别说,凤姑娘还真是仙女一般的人物!” 旁边的三当家穆羽轻咳一声,楚赫猛然醒悟,忙住了口。林驼子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众人谁也不肯开口答话,热热闹闹的演武场上一时沉寂了下来,气氛透着丝丝诡异。 七当家张猛将手中弯刀往地下一掷,气哼哼地道:“你们都不敢问,我可忍不得了!门主,你再不说话,我张老七可就纳闷死了!我们都瞧着你跟凤姑娘是一对,可那个半道上冒出来的小王妃是怎么一回事?不会真是你的媳妇吧?那凤姑娘又算什么?” 紫蕤近日正为此事愁烦,听见问着他,更觉焦躁。青儿人缘甚好,众人是必要为她打抱不平的。此时若不说个明白,只怕日后更加烦乱。只是此事也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他深锁眉头,只不知如何答话。眼见众人或坐或站,眼睛四处乱瞟,却又不时偷眼看自己脸色,紫蕤只觉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正沉吟间,却见太妃在小丫头搀扶下缓缓踱了过来,紫蕤慌忙起身过去搀扶,口中笑道:“近日车马劳顿,母妃怎不多歇着?” 太妃的笑容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在屋子里呆得发闷,出来走走,听见你这边说的热闹,就过来瞧瞧。若是你不欢迎我这老婆子,那我就走便是了。” 紫蕤忙陪笑道:“怎会不欢迎母妃,孩儿倒盼着时时陪在母妃身边,只怕您嫌烦呢。数年未见,母妃说话办事倒是越发像个小孩子了。” 太妃若有所思:“是呢,丫头们有时也会说我,越活越回去了。这脾性儿怕是受清儿感染吧,这么多年都是行有规动有矩,总觉得活着没趣。自那丫头回来之后,我这身边才算有了点活人气儿。有那丫头在眼前,成天欢欢喜喜的,日子倒不那么难熬了。” 紫蕤闻言一愣,半晌方醒悟此清儿非彼青儿。听见母妃也提起韵清,便不知如何答话,遂只赔笑。 太妃瞥他一眼,冷笑道:“如今你大了,在外面的事老婆子管不了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敢伤了清儿,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我不管那个什么凤姑娘龙姑娘的是什么来头,她便真是天上的神仙,只要清儿不点头,你就别指望带她进家门!” 紫蕤忙赔笑要答话,太妃却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小丫头蕙茹忙上前搀扶,跟着走了几步,却又回身盈盈浅施一礼:“王爷好自为之。” 太妃一露面,天隐门众人见事不对,早已各自悄悄溜走了,紫蕤孤零零靠着一棵古槐站着,眼睁睁看着太妃走远,似有千万句话哽在喉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柳韵清吗?看上去倒是一个不错的小丫头。能让母妃这般维护,想必也是有些好处的。只是青儿……青儿一心为着自己,难道自己可以伤她的心吗? 怎能忘记,初见之时,她重伤在身,神色却依然平静,那麋鹿一般清澈纯净的眼神,电光火石之间已击中了自己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怎能忘记,须弥峰上,她柔婉若水,每日里朝夕相处,那新燕一样灵动美好的身影,早已成了自己平淡枯燥的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 没有她,谁陪伴自己度过那么多孤寂无助的日子?没有她,谁来倾听自己异乡羁旅的愁肠百转?没有她,谁站在自己身边共同面对江湖与庙堂的血雨腥风?没有她,谁是自己寂寞今生的知音之人? 母妃不知道,自己受伤时,是谁不畏艰险,奔波十几个昼夜找来惯于云游四海的神医;母妃不知道,天隐门有难时,是谁不辞劳苦,殚精竭虑助自己找出门径挽狂澜于既倒。 自己生于皇家,长在争斗与算计之中,本已不相信所谓的美好。是青儿的纯真善良,让自己重拾了对世界的信心,让自己枯寂悲烈的生活渐渐染上了明亮的色彩。紫蕤常想,青儿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是这个世界赐予自己的,最美的礼物。 她说,紫蕤,我的心里,没有值与不值,我只知,我情愿。 她说,你是我今生的劫,我认了。 她说,有你在,刀山火海也不苦,何况如今? 她说,别担心,我陪着你。 她说,你还有我。 她说,鲽鲽鹣鹣,生生世世,愿有情人都成眷属,长此朝朝暮暮,喜喜欢欢。 她说…… 这样的女子,怎能相负? 不,青儿,哪怕负了天下,我箫紫蕤,也绝不会让你有半分不快活。 母妃如今反对我们在一起,是她不知道你的好。我不会放弃,假以时日,我一定会让母妃知道,我挚爱的青儿,是天下最好的女子,是唯一有资格站在我身边的人! 青儿,你放心。 正文 第六章 相逢犹恐是梦中 秋雨是最恼人的,一下就是两三天。须弥峰上,层层叠叠的树林都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隔着一两排房子的距离,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韵清静静地坐在廊下,只管望着雨丝出神,墨儿喊了好几遍,都不见她回应。 这下子可吓坏了可怜的小书童。这些日子,这个小王妃有多好动,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最清楚不过的,这就是个一刻都闲不住的主儿。即使哪一会子不到处乱跑,她也会唧唧呱呱地说笑个没完。何时见过她如此时这般安安静静地坐着? 今儿个,不会是中邪了吧? 墨儿吸了口气,大着胆子走过去,敲了敲韵清的椅背。 “呀!吓死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死小子促狭鬼吓唬我!怎的?皮痒痒了是不是?要不要姐姐赏你一顿竹笋炒肉啊?” 墨儿先是被韵清一惊一乍的喊声吓得一哆嗦,待听见她颠倒黑白的指责,马上又垮下了小脸:“我的王妃娘娘!小的再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吓您呐!方才已喊了您三四声了,您要再不应呐,小的都以为您是刻了个木人儿放在这里啦!” 韵清被说得不好意思,讪讪道:“人家没听见嘛!我正出神,谁让你叫我的!” 墨儿满脸都写着郁闷:“小的只是怕您吹了风着了凉,不好向自家主子交代嘛。早知道赚这么一场排揎,还不如不问呢。” 韵清满不在乎地站起身来:“好啦好啦,我错了还不行吗?瞧你这一肚子牢骚!等你主子回来自己讨赏去!就知道你是不愿意陪我呢,用得着表现得这么明显么?” 墨儿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赢这个牙尖嘴利的小王妃的,当下忙岔开话题道:“说真的,小的还从没见过您出神的时候呢!能不能透露一下,刚才想谁呢?” 小书童满以为韵清听了这话该跳起来追着他打了,是以问出口之后忙倒退着向后挪了好几步。却不料他家王妃只是瞪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反问道:“你不觉得下雨天很有意思么?” 回答她的只有沙沙的细雨声,以及某小厮见鬼般的表情。 韵清很反常地叹了口气,闷闷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看着小雨一滴一滴的落下来,就觉得总也看不厌,好像每一滴雨都是不一样的。一开始的时候会想很多事情,想以前的家,想养生堂,想尚书府,想丛绿堂,想初幽谷……可是过一会儿就什么也不想了,好像,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不存在了,一切,都变得干干净净的……” 墨儿听不懂她说的话,在他看来,下雨就是一滴一滴的水从天上洒下来,没什么可想的。他注意到的,是韵清口中冒出来的几个地点。 丛绿堂是王妃从前在王府住的屋子,尚书府是王妃的娘家,初幽谷会是哪里?还有……养生堂?这个地名让墨儿的心仿佛忽然被针扎了一下,冰冰地疼了起来。 懂事以来,墨儿总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满眼泪水,一脸冰霜的女子,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一步一步走进一条窄仄的小巷。巷子尽头,有一座破旧的小屋,屋檐之下,一块破旧的牌匾上,斑斑驳驳地写着的,正是“养生堂”三个字。 梦里的自己,挪不动脚步,说不出话,只有撕心裂肺般的痛感,分外真实,分外清晰。 墨儿知道,养生堂,已成了自己一生的痛。 只是,这个娇贵的小王妃,会跟贫贱之人都不屑一顾的养生堂有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墨儿不觉问出了口。 韵清淡淡道:“我不是柳尚书的亲生女儿。我是爹爹从养生堂抱回家的,就是京郊燕儿胡同那一处。六岁以前,养生堂就是我的家。呵呵,很意外吧?我可是个冒牌的大家闺秀!” 京郊……燕儿胡同!墨儿的心骤然揪了起来,他猛地向前跨了两步,几乎是扯着嗓子喊道:“那时你叫什么?你知道自己生辰吗?” 韵清奇怪地盯着墨儿看了半天,见这小厮已急得脸色发白,方皱着眉头道:“知道啊,养生堂的老婆子们说,我被送进去的时候,我的名字和八字都在肚兜上绣着呢!爹爹收养我,也多半是因为我也姓柳。可是你做什么这么紧张我的事?” 墨儿双拳已握得发青,仍是止不住浑身颤抖。韵清若不是刚好凑前几步,想看看这家伙中了什么邪,绝对听不到从他嗓子底嘶吼出来的几个字:“柳依依。是不是!” 韵清顿时僵住了。 细细的雨丝随风飘进了门廊,沾湿了两人的半边衣袖。两人面对面站着,死死盯着对方。 韵清只觉喉头似被什么哽住了,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声音却细若蚊呐:“你怎知道?你,是谁?” 墨儿后退两步,抓住身侧的柱子,平复了一下沉重的呼吸,方轻声道:“你是庚辰年四月生的。” 韵清应道:“庚辰年四月十二。你究竟是谁?”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韵清抬头看时,只见墨儿仰头望天,脸上两行清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顺着他的眼角、鬓梢,流到已被雨水打湿的发髻上,消失不见了。 韵清觉得自己已经不必问了。她仿佛读得懂他的泪,那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欣喜与心酸。若非血肉至亲,焉得动情如斯? 墨儿回过神来,廊下已不见了韵清的影子。他想去找她,想告诉她,他的惦念与期盼,母亲的痛悔和心愿…… 抬腿欲走,却险些摔了一跤,才发现双腿已经酸软无力。不,不只双腿,手臂也僵硬得难以蜷伸,背上仿佛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动一下就觉得胸口闷闷的痛。 苦笑:我柳倾墨,还真是没用啊。 是啊,真没用。总以为你是弱小无依的,总以为找到你,守护你,就是我今生的使命。可如今,你是王妃,我是小厮,我拿什么来守护你? 也罢,能找到你,已是此生无憾,我只管在你身边,默默扶持就是了。 依依,从今以后,无论你走什么样的路,都请相信,有我陪你。 雾蒙蒙的天地之间仿佛忽然洒满了阳光。墨儿再不犹豫,举步离开。 正文 第七章 一寸愁肠千万缕 韵清浑浑噩噩地走出门廊,离开自己住的院子,在冰凉的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原本觉得,自己早已不会再相信命运了。从初幽谷那个怪老头对她说过那番奇怪的话以后,她对“命运”这两个字,就产生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抵触。她强迫自己相信,路是自己选择的,也要靠自己走下去,所谓命运,不过是江湖骗子坑人的技俩。 可是,她不愿承认的命运,却总是以一副诡谲的姿态,一次次把意想不到的风景推到她的面前。 她讨厌变化,每一次的改变,都让她惶惑,担忧,她只想逃避。可是,每一次改变,她都只能选择乖乖地接受。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在掌控着她的未来吗? 那么,这一次,命运又是要把什么推到她的面前呢? 是,亲人吗? 这么多年,虽然也有过不少所谓的亲人,但她的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是孤独的,所有的事情,都是需要一个人面对的。只有她自己知道,没心没肺,胡闹淘气,都不过是她为了掩饰自己过分清冷的性情,所采用的一些小手段而已。 那么这一次,会有些改变吗? 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为她落泪。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让她觉得,她可以由衷地愿意亲近一个人。 墨儿,我记住了。你,是我的亲人。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天地间的幽静。韵清抬头,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信步来到了通往山门的小径边。 小喽啰从山下飞跑上来,一路高喊着:“门主回来了!” 寂静的山上霎时沸腾起来。 他回来了吗? 韵清提起裙角,飞快地向山下跑去。 转过一丛竹林,就看见一辆马车在十数骑簇拥下急急赶来。韵清像一阵旋风一样向着马车奔去,慌得马车旁的天隐门群雄纷纷避让。 老远就听见太妃哭笑不得的声音:“慢点跑,慢点跑!成什么样子!”虽是责备,语气里却是满满的宠溺。 韵清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敏捷地跳上正在疾驰的马车,一头钻进了太妃的怀里:“娘,清儿想死您了!这个破地方太无聊了,您再不来,清儿就闷死了!” 车外的群雄还没从韵清会武功这个震惊中回过神来,听到一声“娘”,又是吃惊不小。要知道,就连紫蕤在太妃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称呼“母妃”的。 嘴巴最贱的九当家洪皙已经忍不住问了出来:“门主,你和柳姑娘,到底谁才是太妃亲生的?” 那天因众人都缠着打听“小王妃”的事,紫蕤听着刺耳,生了老大一场气,从此众人再不敢提“王妃”二字,是以此时洪皙称韵清为“柳姑娘”。 太妃在车内听到,微微皱了皱眉,见韵清仿佛不在意,才悄悄舒了口气,揽过她肩膀问长问短。 紫蕤听到洪皙的揶揄,轻哼了一声,没有答话,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起来。 韵清窝在太妃怀里,抱着她的一只胳膊,对太妃絮絮的提问一概不答,反问道:“今天下着雨怎么也要赶路?哥哥也不怕太妃着了凉吗?就是哥哥想不到,太妃也该顾着自己身子才是。您哪能像这群习武的大老爷们儿一样,风里雨里的在外面跑呢!” 太妃慈爱地抚摸着韵清的头发,笑道:“不是他想不到,是我怕你一直悬心,早见一刻你便早放心一刻。我还不知道你,看着没心没肺的,什么都放在心里。” 韵清把头埋在太妃衣袖中,装模作样地撒着娇:“这么说,清儿倒成罪人了,害得大家冒着大雨赶路!” 太妃把韵清的小脑袋扳过来,咬着牙戳了戳她的额头:“瞧你这张嘴,还让不让人说话了?这几点小雨星子,还大雨?那我老婆子岂不是害得你冒着‘大雨’跑到山下来接?” 韵清嘿嘿一笑,玩笑地施了个礼:“太妃娘娘您老人家越来越铁齿铜牙了!” 须弥峰是天隐门总坛所在,门人悉心经营,安排得极为巧妙,山路虽然隐蔽,却相当顺畅,连马车亦可通行。众人说笑间不觉已来到山顶。 韵清搀扶太妃下了马车,笑道:“终于上来啦,这个山上可没有咱们王府有趣儿,娘是先去歇息,还是先逛逛这个破地方?” 太妃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我还是先歇着吧,既是破地方,不逛也罢了。”韵清见众人都兴高采烈,唯有紫蕤神色郁郁,竟不来招呼太妃,却自撇下众人匆匆离去,不觉露出疑惑之色。 闻讯赶过来的墨儿见此情景,心中一痛,想到今日紫蕤便如此表现,日后必不会顾及韵清颜面,彼时韵清将情何以堪。思及此,几乎忍不住要冲上来,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 咬牙咽下自己荒唐的想法,墨儿行至韵清等人面前,规规矩矩施礼道:“太妃必是累了,太妃的下处已经备好,请随小的这边来。” 韵清知是墨儿自作主张,感他细心,欲待道谢,墨儿已低下头去。韵清只得跟慧茹一起搀着太妃,跟在他身后向后院走去。 紫蕤远远望着几人的背影,愁肠百结:这个柳韵清,跟自己是无可挑剔的明媒正娶,跟太妃的感情,又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好,甚至在王府,她已经名正言顺地以王妃的身份管理家事…… 回京之前还存着一线希望,盼着她是个平庸到令人厌倦的女子,盼着母妃把她不当回事,甚至隐隐盼着,这个女孩是皇兄派来的棋子,而不是当年与他拜过花堂的那个小小王妃…… 谁知天不遂人愿,这个女孩,偏偏美好得让人无可挑剔。 小小年纪,若无过人才华,母妃再如何钟爱也不会轻易将家事交与她打理。何况,从王府到宫中,上上下下的交口称赞,也不是凡庸之辈能轻易获得的。而此番为救母妃千里奔波,便是他自己,再不情愿也是不得不由衷赞叹的。 显而易见,柳韵清的角色,绝不是一个碍事的花瓶。 这样一来,让青儿取代她,只怕比原先设想的还要难呢。 青儿,我该怎么办? 正文 第八章 红炉透炭炙寒风 光阴似箭,倏忽已过数月。 这一日,彤云密布,朔风呼啸,看着又似要下雪的样子。韵清叹了口气,如常跑到太妃屋里,也不管有无旁人在,赖在暖榻上就不走了。 太妃漫不经心地转着手炉的盖子,笑问:“又没法子出去玩了是不是?” 韵清嘟着嘴道:“下雪就下雪,刮这么大风干什么嘛!”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因为太妃此次离京只带了慧茹和一个老嬷嬷,诸事不便,所以墨儿也常主动来帮着做些粗活,这会儿他正汲了井水送过来,闻言忍不住笑道:“王妃越来越有本事了,连老天的事儿都管起来了。” 太妃因见别人口中“王妃”都改了“柳姑娘”,唯独墨儿无论如何不肯改口,不觉对这小厮另眼相看。此时听见他打趣韵清,遂笑道:“看看,连墨儿都看不下去了,你这丫头也太刁了!” 韵清很没形象地翻了翻白眼:“你们是一伙的,都欺负我!”转身向墙上取了络子结了起来,再不理人。 众人见她这般孩子气,都觉好笑。 平日在山上做些洒扫煮饭之类粗活的两个婆子此时正在太妃面前凑趣,此时忙道:“柳姑娘花朵似的模样,看着娇怯怯的,又是天真烂漫的性子,谁想得到还生了这一双巧手呢!又能跑马,又会念书,真不知道老天怎么生了这么个妙人儿呢!” 太妃叹口气道:“这么个妙人又有什么用,我那个不长眼的儿子,不知被哪家的野狐狸蒙了心,现在越发连影子都不见了,你们说说这算怎么个事!难道我这一半入了土的老婆子,还得为这些小东西操心生气么?” 两个婆子本想讨个巧,不料却惹得太妃烦心,面上便觉讪讪的,只顾陪了笑,再不说话。 太妃向她二人道:“你们是见过那女人的吧?凭良心说说,比这丫头怎么样?” 二人早先以为凤青鸾做王妃是板上钉钉的事,昔日里可没少奉承她,如今听了太妃的意思,才知道还有一阵子好磨,再不敢把话说满了。 当下见太妃喝着茶等她们出声,只得轻描淡写地应付着:“凤姑娘是门主两年前认识的,当时是门主救了她,见她孤苦无依,就带她回来山上养伤,都是年轻人,一来二去的,两情相悦也是难免的嘛……” 见太妃只是冷笑,二人忙又陪笑道:“凤姑娘模样是比不上柳姑娘的,但是在我们眼里也差不多是神仙样的人物了,她和门主一样,不是青衣就是白衣,看着挺随和,我们倒都不大敢和她说话,哪里能像柳姑娘这样说说笑笑的呢!” 太妃随手将手炉递给慧茹:“冷了,去换一块炭来!” 韵清起身笑道:“还是我去吧,慧茹姐别又放了一块滚烫的进去了。” 太妃点头,对两个婆子说:“继续讲,我爱听。” 婆子见韵清走远,忙悄声向太妃道:“依我们的小见识,凤姑娘虽比不上柳姑娘,可也算得上是上上人物了,门主既中意她,柳姑娘看着也不像个不容人的,太妃何必一定拦着呢?” 太妃恨恨地叹了口气:“你当清儿是个没身份的野丫头么?我怕那小子折了福呢!娶到清儿是几世修不来的福气,他还想享齐人之福?我看他是安生日子过够了!” 太妃越说越生气,不防紫蕤正从外面进来,听了这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韵清正拿了手炉回来,见状忙笑着招呼:“哥哥怎不进来?娘一大早的练嗓子呢,外人怕就罢了,你做儿子的也会被吓住么?” 紫蕤忙讪笑着坐到太妃身旁,没话找话道:“母妃中气十足,想必凤体安泰……” 太妃冷哼一声,怒道:“亏你还记得我这个母妃!等我被你气死了,你才安泰呢!” 慧茹见事不对,忙招呼嬷嬷,带了两个婆子一起退了出去。韵清也想走,无奈太妃紧紧拉着她的手,只得乖乖坐着。 紫蕤深吸一口气,道:“青儿是个好女子,孩儿满心只望母妃愿意接受她,又岂敢惹母妃生气。” 太妃冷冷道:“好女子?好女子会把别人家闹得鸡犬不宁吗?不宜家室,便长一张天仙的脸,又有何用!” 紫蕤忙道:“青儿是个温婉安分的女子,她从不愿孩儿家宅不宁,只要母妃允她进门,自然皆大欢喜。” 太妃把手中茶盏一掷,怒道:“什么皆大欢喜,只你二人欢喜罢了!淫奔的女子,休要叫她污我的眼!” 紫蕤“噌”地从坐榻上站了起来,长袍下摆带倒了桌上的茶杯,摔到地上碎了几瓣,茶水泼了一地。 无视太妃惊愕的表情,紫蕤冷冷道:“母妃有权教训孩儿,却不该无故侮辱孩儿挚爱的女子!三日后青儿会回来须弥峰居住,孩儿不希望看到任何人与她为难!”说罢径自起身,头也不回地摔帘而去。 太妃气得浑身发抖,见韵清只是默默地起身收拾瓷片,不由发作道:“你也是个没用的,这么多日子,他连看都不看你一眼,你也不知道想想主意,成天在我这儿黏着,能顶什么用!这可是你自己的事情!” 韵清扔掉手中碎瓷片,回身拍着太妃的背,笑道:“娘也知道,这是清儿自己的事情。清儿自己都不急,娘您急什么呢。” 太妃还待说什么,韵清却正了神色,一字一顿:“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说完也不向太妃请辞,径自起身离去,衣袂之间,竟隐隐沁出一股冷冽之气。 太妃怔怔望着那抹清丽的背影,心如电转。 她知道的,只怕比自己希望她如今知道的,要多得多。 毕竟,她有三四年的时光,是自己没能参与进去的。 或者说,是自己没能掌控的。 这三四年,她会一无所获吗?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会允许她一无所获吗? 这个女孩,惯会装疯卖傻。她说不知道,未必便真的不知道。就像她说不在乎时,未必便真的不在乎。 天幸,不知是因为与生俱来的高傲,还是由于对命运的无奈,她懒于争取任何事情。唯一的一次例外,怕就是为自己被困宫中之事千里求援了吧。 由此事可见,她还是在乎自己的亲情的,这也是自己目前唯一的筹码。 问题是,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放开一切,到处都都更广阔的天地供她驰骋,自己这里用亲情牵绊她,又能坚持多久呢? 聪慧如她,自己的刻意经营,定然早已完完全全落入她的眼里,她只是不愿说破而已。那个混小子再不配合,这近十年的苦心经营,怕都要付诸东流了! 偏偏又不能直接点醒他,实在让人心焦! 正文 第九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自那日紫蕤摔门而去,已整整下了三日大雪。这日午后,风息雪霁,明晃晃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地上积雪盈尺,一袭亮红色衣裙的少女却如常轻盈地跑过,脚步毫无滞涩之感。 因着身份的微妙,没有人敢于对这个女孩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因此,也就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力量。 少女像一阵风一样旋进一处厢房:“娘,午安!”话音未落人已扑到了暖炉旁边,呵着气搓着小手:“好冷好冷!” 太妃幽幽一笑:“那狐狸精今天就来了,我想起来就气得够呛,你怎么还跟没事人似的?” 韵清嘻嘻笑道:“那狐狸精今天就要来了,我还跟没事人似的,您怎么倒先气得够呛?” 蕙茹满脸无奈地摇着头:“王妃您也太没心没肺了,您就当真不怕鸠占鹊巢?到时候斗不过那一个,有您哭的!” 韵清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随手抓过一把瓜子磕着,嘟囔道:“娘在这里,她还能吃了我不成?” 听了这样不负责任的回答,那主仆二人只有摇头叹气的份了。 太妃有些坐卧不宁,只被韵清闹着下了两盘棋,就扔下棋子躲到一边叹气去了。 韵清正抱怨着无聊,墨儿匆匆跑了进来,急道:“凤姑娘上山来了,可能要来拜见太妃呢!”说着不着痕迹地瞥了韵清一眼。 韵清嘻嘻笑道:“等她很久了呢。” 太妃冷笑道:“她会有脸来见我?不见得吧?” 正说着,便见门帘动处,紫蕤携着一位白衣丽人走了进来。 “师姐!”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随着一声惊呼,韵清已冲到来人身旁,亲热地挽住了如雪的衣袖:“师姐,好久都没见你!师姐越来越漂亮了!” 那丽人惊讶道:“韵清!你也出谷了?咦,不对,你是偷跑出来的!” 韵清摸摸鼻子,一脸无辜:“师父偏心,许你出来玩,却成天把我关在那破地方!呵呵,好师姐,人家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不要赶我回去嘛!” 凤青鸾对这丫头实在无奈:“你还是这么胡闹!你学艺未成,独自跑出来会有多危险你想过吗?师父和师兄师姐们会有多担心你知道吗?” “啊……”韵清捂着耳朵喊道,“师姐大神求求您,您就别唠叨了,唐僧念的经都没您多!哪有那么多危险!你当这世上的人都是老虎吗?我柳韵清这辈子,除了被师傅那个老妖怪抓住过一次,再没栽过跟头!可这世上,那样的老妖怪能有几个啊?” 青鸾还待说话,韵清连珠炮似的又道:“再说了,我一直跟家人在一起有什么危险的?现在这不又有师姐了嘛!您一定不会不管我的对不对?师姐,您是最疼韵清的了嘛!师姐最好最好了!” 青鸾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真拿你没办法!但愿你以后最好都要乖乖的,不要到处闯祸!” 韵清忙不迭点头:“谨遵师姐之命!” 青鸾拍下韵清装模作样要作揖的的小手,转身向上座完全没搞清状况的太妃行下礼去:“民女凤青鸾拜见太妃,愿太妃凤体康健!” 韵清奇道:“咦?师姐,你知道太妃啊?”青鸾拍拍她的手,示意暂时安静。 太妃愣愣地盯着青鸾身边笑得一脸灿烂的韵清,一时忘了回答。 紫蕤怕青鸾尴尬,忙道:“母妃,青儿向您问安呢。” 太妃缓过神来,冷冷瞥了青鸾一眼,沉声问道:“凤青鸾?就是蕤儿说过要到山上来住的女子?”青鸾俯首称是。 太妃皱眉道:“蕤儿你似乎还没向哀家介绍呢,这是哪家的姑娘啊?” 紫蕤虽知太妃有意羞辱,亦只得恭敬答道:“青儿是孩儿知己,是一位名动天下的巾帼豪侠,绝非名门闺秀可比。” “凤姑娘?青儿?凤青鸾?”韵清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恍悟到,先时让自己和太妃如临大敌的“狐狸精”,竟然就是自己师姐,先前想好的对策一概不合用,一时竟手足无措起来。 太妃冷笑一声,道:“非名门闺秀可比?哀家倒不曾听说,哪家的名门闺秀独个儿一人满天下乱跑了?又是哪家的名门闺秀不待父母之命,自己跑到个男人家里住着去了?” 听太妃说的不堪,韵清噌噌几下跑到太妃身后,伸手捂住她的嘴,低声笑道:“淡定淡定,您老人家骂人没关系,别图一时嘴快,说了些失身份的话出来,赶明儿又后悔。” 这些举动,直把青鸾吓得脸色发白,她本跪着未曾起身,此时忙叩头道:“师妹冒犯太妃,民女代她向太妃请罪!” 太妃笑道:“请罪?且不说清儿未曾冒犯哀家,便是真冒犯了,哀家的儿媳妇,又如何用得着外人替她请罪?你又有什么资格,可以替她请罪?” 青鸾一时愣住:“儿媳妇?” 她自然知道,紫蕤并无同母兄弟,难道自己的师妹,竟会是…… 太妃止住一旁急着插话的韵清,放缓了语气,却是愈加不容置疑:“如你所见,清儿是我儿箫紫蕤的结发之妻,是哀家唯一的儿媳妇!如今这世上的女孩子,也只有她一人入得了哀家的眼。你是她的师姐?” 青鸾一时心乱如麻,呆呆应道:“是。” 太妃微笑道:“清儿亦曾提起过,她师门之中有位师姐对她尤其关照,应该就是你吧?难得你为寻她,竟找到这里来。既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吧,哀家眼前,许久没有热闹过了呢。” 紫蕤知道太妃拿场面话挤兑青鸾,正自心痛,忽听韵清叹口气道:“娘,师姐玩不惯太极,您就别欺负她了。话,终究还是明白说的好。” 青鸾上前拉住韵清的手,哭道:“师妹,我没想到,没想到是你,师姐不愿伤害你的,我这就走,祝你和……” 韵清冷声道:“停!师姐,不会有人相信你真心愿走。今日若换了别人,我有一千种方法让她灰溜溜地离开,偏偏来的是你。罢了,天意如此,该走的是我!” 紫蕤神色一动,方欲开口,太妃已幽幽叹道:“清儿,你走了,娘怎么办?” 韵清怔住,回头看到太妃企盼的目光,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就像当日无法拒绝那场婚礼一样,如今,面对一向慈爱的太妃,她还是无法狠心说出一句回绝的话,只得迷茫地喃喃道:“可是,总要有人走的吧。” 青鸾拉住韵清冰凉的小手:“为什么总要有人走?师妹,我们一留起在这里,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