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东湖镇有一块儿风水宝地。
说是风水宝地,是因为占着那地儿的三户人家,一家官运亨通,一家财源广进,最差的也是名利双收,实在令附近街坊欣羡。
官运亨通的是祁家。
祁老爷子曾官至一州知府,当了六年被圣上调回京述职,后因得罪权贵罢官在家,但人家也没闲着,亲自教导独子,教出了个探花郎。风水轮流转,当年耀武扬威的权贵早已败落,圣上欲恢复祁老爷子官职,祁老爷子以年迈为由婉辞了,在家弄孙为乐。等儿子续娶之后又在户部稳定下来,祁老爷子便和老妻一起搬回东湖镇养老,还把前任儿媳妇生的长孙带了回来,平时跟镇上老人相约下棋钓鱼,好不快活。
财源广进的是崔家。
崔家做的是丝绸茶叶生意。东湖镇处于南北往来的水路要塞上,崔家自己有船有商队,祖上经营有方,子孙一代比一代出息,家境自然是蒸蒸日上。现任崔家家主领着长子南北走动,言传身教,可以预见崔家以后的繁荣景象。
位于两家中间过得不上不下的,便是许家。
许家是读书人家,当年许老爷子跟祁老爷子一起赴京赶考,可惜他身子骨差,半路上一场大病去了,英年早逝,留下家中孤儿寡母。许老太太含辛茹苦抚养儿子许攸,因为没了财路,读书又费钱,渐渐便把许家那点家产花光了,许老太太忧心成疾,凄然病逝。十四岁的许攸葬了母亲,孑然一身,清贫度日,好在他有才学,十八岁就中了举。就在街坊们都以为他会一鼓作气考个进士回来时,许攸迎娶镇上绝户江家长女为妻,在拒绝了无数有利于他仕途的好婚事之后。
当然,能娶到江家长女,也是许家祖上烧高香了。
世间万般好,哪个都没有银子来得实惠,江家可是镇上大户,家境殷实。江父本来要留长女招赘的,大概看上了许攸的才气,为了女儿终身幸福便把女儿嫁了过来,倾尽江家田产商铺为嫁资。成亲后,许攸与妻子琴瑟和谐,生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后来许攸虽然没有再考科举,却也因人举荐成了县学教谕,育人读书。外有名望内有富家娇妻,谁能说许家宅子风水不好?
因此,不少外地富商都想买下这块地皮,可惜人家三户过得好好的,岂会因为一点黄白之物便卖了祖产?
打发走前来打探的客人,各家继续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平淡又满足。
青梅竹马 捉贼(修)
四月底,天一天比一天热,难得有个凉快天,许锦便领着丫鬟宝珠到崔家串门。
她跟崔筱是同年生,她是五月五端午,崔筱是九月九重阳,两家大人都说她们有缘有福,关系走得越发近了,而许锦跟崔筱自小就一起玩,情同姐妹。
在池塘旁边的树荫里铺上干净的青布,两人坐着说话。
“阿锦,后日伯父就要回来了吧?”崔筱手中握着鱼竿,本想跟好姐妹一起钓鱼的,可惜许锦坐了一会儿就没耐性了,想方设法诱她说话。崔筱拿她没办法,只好陪她,至于能不能钓到鱼,全凭鱼儿喜欢吧,反正钓到了也要放回去的。
“嗯,这次我跟我娘一起去县城接父亲,到时候我给你带陈记的蜜枣粽子。”许锦兴奋地道。父亲在县学教书,只有每月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放假才回镇上,母亲便吩咐车夫前天下午过去接人,父亲在家住两晚,初二十六早上又早早出发。半月不见,许锦很想父亲,因着生辰将近,央母亲允她跟车去,母亲不放心又赖不过她,只好答应同行。
“真好,等你生辰时,伯父还会回来一趟呢。”崔筱羡慕道。她父亲也很疼她,可父亲在外面做生意,每年回家住的天数还不如许伯父多。
提到这个,许锦本来忍不住想笑的,见崔筱眼神落寞下去,知她心事,忙改口安慰她:“你别羡慕我,我还羡慕你呢。崔大哥出门了,还有崔二哥哄着你,哪像我,一个亲姐妹亲兄弟都没有,真是嫉妒死你了!”
崔筱刚要说话,身后忽传来一道戏谑男声:“阿锦是嫌二哥对你不够好,所以想要个亲哥哥?”
许锦顿时笑了,一边扭头一边道:“哪有,二哥对我当然……好。”大好心情因为瞧见走到身前的两人,一落千丈,娇娇的讨好也变成了小声埋怨,“好什么啊,知道我跟他不对付还带他来。”
原来走过来的两个少年,都是熟人。
白白胖胖的是崔筱二哥崔禄,今年十四,从小玩到大的孩子里面,这位崔二哥是最招大人孩子们喜欢的,因为他特别爱笑,出手大方又乐于助人,谁要是有个小麻烦什么的,找他准没错。不过崔禄可不是什么老好人,他人精着呢,那些看他有钱就想占他便宜的奸猾小人,从来没有如愿过。崔筱跟许锦说二哥是笑面虎,所以许锦在崔禄面前一直表现地乖乖的,不敢惹到他。
崔禄旁边那个拿鼻孔看人的,是许家左邻祁家的大少爷祁景,比许锦大三岁,高高瘦瘦长得还算人模狗样。几年前祁家老两口领着长孙回镇养老,熟悉后,许锦尊敬满腹学识的祁老爷子,也喜欢慈眉善目的祁老太太,就是憎恶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祁景。两人背地里不知打过多少次架,最终都是许锦被他扯了头发,然后祁景被祁老爷子罚禁闭,短则三天长达一个月,全看许锦的委屈程度。
不想多看祁景一眼,许锦飞快转过身,将搭在一旁的鱼竿甩入水中:“二哥要送客出门吗?那你赶快去吧,回来咱们再说话。”
崔禄苦笑,他没想过来的,刚刚经过这里,是祁景主动往这边走。他虽长祁景一岁,被祁景称一声二哥,可祁景的脾气……到底是官家少爷,他还是得哄着点。
他扮好人,笑着拍拍祁景肩膀:“走吧,咱们逛咱们的去,不打扰她们钓鱼。”
祁景冷哼一声,睨着池边那个穿绿衫白裙的身影道:“丑八怪,好像谁想见到她似的。”说完走到崔筱身边,“筱筱钓到鱼了吗?没有啊,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她是扫把星,你离她越远越好。”
几人算是一起玩到大的,彼此称小名也没什么。但崔筱同样不喜欢祁景的性子,闻言皱眉道:“祁少爷看不上阿锦大可避开她,何必又来唆使我?我觉得阿锦挺好的……”
“你理他做什么?他听得懂人话吗?”许锦噌地站了起来,握住崔筱手往前走:“走,咱们去你屋里说话。”她就不信祁景还能跟到那边去!
祁景的确不能,看着主仆四人走远,他撇撇嘴,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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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白无故被人骂扫把星绝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回家时许锦还气呼呼的,怕被母亲看出来,她跑到后院去看杏树。
许锦打小就爱吃杏。
据说四岁那年父亲带她去街上逛,碰巧有乡下妇人卖杏,小小的木车里堆满了黄橙橙的圆果子,远远都能闻到诱人果香。父亲见她馋得不错眼珠瞧着那儿,便领她过去买,结果她嫌父亲买的少,非要把整车都买回家。父亲纵着她,让妇人把车推到家门口,分一些给左邻右舍,剩下的都给她留着,然后又特意移来两颗杏树栽在自家后院墙边上。每年杏儿熟了,父亲陪她摘杏时都会旧事重提,拿这事笑话她。
小时候许锦常常被父亲说得脸红,现在大了些,父亲再说,她就笑嘻嘻赖父亲骗人。
今年杏儿又该熟了,喜人的黄几乎快要遍布整个果子。
许锦心情好了许多,看得也认真起来,然后晚上做了好梦,梦见父亲回来了。
次日醒来,她又去看杏树,却发现靠近墙头那边的果子明显少了几颗!
因为那几个杏果颜色比较深,许锦都想好最先吃它们了,所以记得很清楚。
她跑去问母亲:“娘,你让人摘杏儿了?”许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两颗杏树是她的宝贝,除了她们一家三口吩咐,下人根本不会自作主张去碰。
江氏正在浇花,头都没抬:“没有啊,怎么了?”
许锦随手拨弄月季花还带着水珠的花瓣,嘟嘴道:“我发现果子少了几个,肯定被人偷摘了。”
江氏忍不住笑了,晨光里那娇艳脸庞比新开的粉月季还要好看,“树上那么多果子,难为你能看出来少了几个。”语气调侃,显然没把女儿的纯真话语当真。“好了,洗洗手,跟娘用饭去吧。”
“哦……”许锦知道母亲依然把她当小孩子,便没有多做解释,乖乖跟在母亲身边往偏厅里走,只在心里暗暗琢磨。
不是母亲让人摘的,难道是下人?不会,许锦相信自家下人,且年长的不可能因一时贪嘴就冒犯主子,年少的就只有她身边的宝珠了,一直在她眼前晃悠,根本没有机会偷……除了自家人,还能有谁?这条街上可没有偷鸡摸狗的馋嘴小孩子。
思来想去,最值得怀疑的就是祁景。
祁景肯定不会馋她的杏,可他知道她看重那两颗杏树,或许就是想气她呢?
许锦恨恨咬牙。
有了主意,晚饭过后,许锦派宝珠去屋里打幌子,以防母亲询问,然后自己偷偷猫在墙根一片樱桃树丛后,守株待贼。既然祁景想气她,肯定还会偷第二次第三次,今儿个就是等到天黑,她也要等祁景,不是为了那几颗果子,而是为了一口气!只要她抓到他,再传到祁老爷子那里去,祁老爷子肯定会重重罚他的。
天渐渐暗下来,后面街上传来老人们纳凉的闲聊声。祁老爷子也喜欢这时候出门晃悠,祁景此时动手最安全。
果然,墙那边很快就传来了脚步声。
等待祁景爬墙的过程中,许锦突然想到了两人的第一次打架。那时她太小了,记忆有些模糊,就记得她穿了新裙子去外面玩,祁景瞧见了,说她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把她气哭了。祁老太太知道后训了祁景一顿,自此祁景就跟她结了仇,总找机会欺负她,而她大了就不爱哭了,会想办法气回去。
母亲劝她躲着祁景些,语气里似乎也有些同情祁景。许锦知道母亲为何同情坏小子,因为她无意听父母提起过祁景的身世,说他生母早逝,父亲娶了继母后就一心扑在了继母和继母的子女身上。祁景欺负弟弟妹妹,被他父亲暴打一顿,可祁景不知悔改,搞得家里鸡犬不宁,祁老爷子没办法才带他回来了。
没有母亲,许锦挺同情祁景的,但他不能因为自己不痛快就欺负她啊?
“啊!”
就在许锦出神时,墙头忽然传来一声惊慌叫声,她本能抬头,就见一个人影从高处栽了下来,脑袋先是撞到树上再砸到地面,他人则仰面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额头有血渐渐往下流。
许锦吓得跌坐在地上,因为蹲在墙边,右手往后挥时不小心打到墙,磨破了皮。但此刻许锦哪里顾得上那点疼?呆呆地等了半天见祁景依然没有动静,她害怕了,想走,又怕祁景真的出事。犹豫半晌,许锦提着心一步步走过去,颤着音喊他,祁景没有回应。
眼看祁景额头血流的越来越多,许锦真的慌了,蹲下去推他:“祁景你怎么了,你别……”正说着,少年身子一震,眼里再次恢复了生气,目光转了一圈落在她身上,有些茫然。许锦顿时松了口气,她就说吗,这么矮的墙头,祁景怎么可能摔一下就……
“算了,你悄悄回去吧,只要以后你别再偷我的果子,我不会告诉祁爷爷的。”见祁景幽幽盯着自己,许锦瞪他一眼,正要起身,手上忽然传来一种温热的触感。扭头,蓦然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白狗,身长尺余,毛色雪白,正蹲卧着舔她手背上的伤,舔得她又麻又痒。她看过去时,小白狗似乎有所感应,也抬头看她,乌黑发亮的鼻头,水汪汪的黑眼睛,许锦登时心软如水。
这是哪来的小白狗,太好看了!
许锦忍不住把小白狗抱了起来,小白狗直勾勾盯着她,乖乖巧巧,毫不挣扎。
许锦刚想摸摸它,之前还躺在身前的少年目光一变,翻身就要跟她抢狗。
许锦眼疾手快地避开,骂他:“祁景你别太过分,这是我的狗!”她是看在他受伤的份上才不想追究的,哪想这人偷杏自己摔下来吃了教训不知悔改,现在竟然还想做坏事!
祁景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踉踉跄跄追了上来,许锦赶紧往回跑,边跑边喊人,企图吓跑对方。可祁景锲而不舍,直到江氏领着几个丫鬟赶来,他还没有放过许锦的意思。
江氏站定,肃容质问:“这是怎么回事?祁景怎么在这儿,还有这狗……”
“娘,这是我捡到的狗,祁景要跟我抢,你快让人拦住他!”许锦抱着狗躲到母亲身后,喘着道。
江氏没空理她,眼看祁景都要扑到她身上来了,忙吩咐丫鬟拦人,“祁景,不得在长辈面前放肆!”
祁景恍若未闻,在两个丫鬟手里使劲儿挣扎,可到底头还伤着,昏沉沉力气渐渐消失,朝许锦喊了声便不受控制往后栽了下去。
也就是那一声,让许锦江氏等人都愣住了。
因为祁景说的根本不是人话,而是“汪”的一声狗叫,低沉愤怒,无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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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景昏迷不醒。
郎中上完药,起身朝祁老爷子道:“祁老爷放心,大少爷只是失血过多,并无大碍,醒后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就行了。”
祁老爷子颔首,“有劳了。”转身吩咐管事领郎中去偏厅开药方。
郎中走后,屋中站着的只剩祁家老两口,江氏母女并随身丫鬟。
江氏领着女儿上前赔罪:“都是阿锦胡闹,伯父伯母放心,侄媳回去会严加管教她的。” 祁老爷子跟已故的许老爷子有同窗之谊,两家又左邻右坊住着,称呼自然亲昵些。而两个孩子常常吵架,女儿说祁景是自己掉下来的,不管江氏信不信,现在祁景受了重伤,她总不能当着祁家二老的面说祁景完全是咎由自取吧?
许锦虽然觉得自己很冤枉,但祁景伤成这样,她懒着跟他计较了,因而母亲让她道歉她就乖乖道歉:“祁爷爷祁奶奶,我知错了。”却没说自己错在何处。
清脆动听的童音,乖巧懂事,还有点委屈。
看着这个小姑娘,祁老爷子心头涌上一股羡慕,要是长孙也这么懂事该多好。
他面现愧色,叹息道:“老夫汗颜啊!祁景父亲不在,我对他有教养之责,没想他竟敢背着我作出这等偷窃之事!阿锦别怕,是祁景不该偷你的杏,你一点错都没有,快跟你娘回家去吧,早点歇息,改日我让祁景上门给你们赔罪。”
尊敬的长辈没有责怪自己,许锦放松下来,仰头看母亲。
江氏疼惜地看看祁景,安慰祁老爷子:“伯父言重了,这俩孩子自小玩在一起,打打闹闹的,您还不知道?祁景就是想摘杏气气阿锦,何来偷窃之说?再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祁景这样做,肯定是阿锦先惹到他了,现在他们一个受伤一个知道错了,咱们以后多约束些,就别再记着这事吧?”
祁老爷子没吭声,只是单看他紧皱的眉头,就知道他是不打算轻易饶了祁景的。
江氏还想再劝两句,祁老太太走过来拍拍她手,“孩子犯错就要受罚,都是应该的,你放心,有我看着,不会让你伯父下重手的。好了,耽误这么久,外面天都黑了,你们娘俩快回去歇息吧。不是说明儿个要去接阿锦她爹吗?快去快去,好好睡一觉养好精神,否则阿锦她爹该担心我们没有照顾好你们娘俩喽!”
祁家老两口都是五十多的年纪,跟面相肃穆的祁老爷子不同,祁老太太慈眉善目,平易近人。
被老人家这样打趣,江氏脸上有些泛红,继续劝了几句,便领着许锦回家了。
母女俩走后,祁老太太忧心忡忡上了炕,心疼地看着自己的长孙,“老头子,要不咱们再请个郎中来看看?我听阿锦她娘说,这孩子昏倒前……会不会撞邪了?”
祁老爷子不置可否:“什么撞邪?妖魔鬼怪都是无稽之谈,是那些和尚道士为了骗钱编出来的鬼话。我看他是快要昏迷,说话说不清楚,才让人听成狗叫的。行了,这里有小厮照看,咱们回去吧。”对于这个不论他如何规劝都不肯上进的长孙,祁老爷子也是无可奈何,心神疲惫了。
“要走你走,我在这里守着他。”祁老太太瞪丈夫一眼,也不看他脸色,低声吩咐丫鬟把她的被子抱过来。她有三个孙子,最心疼的还是长孙,自小没了娘,当爹的又不看重他,能怪孩子闹脾气?她只后悔当初不该纵容儿子早早续娶,否则晚上几年,父子俩关系也不至于闹得这样难看。
“……随你。”祁老爷子沉默片刻才道,快出门时又小声叮嘱老妻别累着。
祁老太太没理他,摸摸长孙苍白的小脸,满眼疼爱。
很快丫鬟把她的铺盖抱来了,祁老太太就在祁景旁边躺下,只让丫鬟留一盏小灯,渐渐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祁景”悠悠转醒,刚想睁开眼,脑海里突然传来一股刺痛,接着浮现一幅幅画面。他皱眉,冷静地看那个少年的生活,透过他的眼睛身体,了解这个陌生的世界。画面里的婴童牙牙学语,他竟然也慢慢跟着他听懂了,然后,明白的越来越多。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待那些记忆最后定在一个抱着狗的小姑娘身上,他猛地睁开眼睛。
那只狗是他,是小时候的他,只是,他明明正在林中狩猎的,怎么突然来到了这里,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不论如何,他要把他的身体抢回来,那样,或许还能回去,回自己熟悉的那片山林。
他试着动了动。
“阿景,你醒了?哪里不舒服吗?”才伸出一只胳膊,旁边突然有人俯身过来。昏黄灯光里,他对上了一张慈和担忧的面孔。那是祁景的祖母,祁景,是这个身体的名字……
他是自己长大的,从未见过父母,小时候他曾幻想过父母的样子,大了就不再想那些了。可此时此刻,听着这样温柔慈爱的苍老声音,感受她的关切担忧,他感觉有些怪。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老人,只好继续装睡,暗暗沉思以后该如何应对。幸好,那个小姑娘就住在隔壁,等他养好了,随时都可以把身体抢回来。
对了,原来在这里,他们被称为狗。可是,又完全不一样,因为变故发生前,他可以随心所欲变成人或狗,而且即便是狗身,也比这里的狗聪明多了,不会被人圈在院子里摇尾乞怜。他会打猎,会设陷阱,他是,族里最厉害的猎手。
他一定会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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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许锦跟母亲回家后,立即冲向了自己的小院。她去祁家前,小白狗睡着了,现在也不知醒了没。
没醒,还在睡着,躺在椅子上,缩成一个毛茸茸的白球,只有鼻头是黑的。
许锦上前就想把小白狗抱到怀里。
“阿锦,”江氏随后而来,看看那狗,一边挡住女儿,一边肃容问守在旁边的宝珠:“谁让你把狗抱到姑娘屋里来的?要是它身上有蚤子怎么办?抱出去!”
江氏嫁人前是被当成儿子养的,看着温柔,肃容时自有一股威严气势,宝珠当即吓白了脸。
许锦用眼神示意宝珠先别走,回头跟母亲撒娇:“娘,它这么干净,身上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就算有,现在天都晚了,洗完澡毛干不了,它生病了怎么办?娘,反正它乖乖躺在那儿,你就让它在这里睡一晚吧,明天我盯着宝珠给它洗。”既然母亲担心小白狗身上有东西,她肯定不好说亲自动手了。
“这狗到底是哪里来的?”忙活了一晚上,江氏还没来得及询问狗的来历。
“我也不知道,它自己跑到咱们家后院的。”许锦看着可爱的小白狗,扑到江氏怀里娇声商量,灯光里小脸绯红黑眸水亮,“娘,你让我养了它吧,我没有兄弟姐妹,爹爹又很少回家,让它陪我作伴好不好?娘,你就让我养吧,今年生辰我什么礼物都不要了,就要这只狗,行不行?娘,好娘了……”
江氏最禁不住女儿如此撒娇,没过多久便被许锦缠得目光柔和下来。
其实那狗毛茸茸的,确实好看,只要身上没有虫子,给女儿养完全没问题,但江氏另有担心:“不是娘不答应,只是这狗这么小,看着也不像野狗,定是谁家偷跑出来的,咱们养了,人家丢了狗岂不着急?”
许锦还真没想到这层。
她眼睛转了转,小声道:“咱家附近这几条街养狗的人不多,更没有这种狗。”
江氏摸摸她脑袋:“许是人家新得的,从外地买来的,亲戚家送的,都有可能。阿锦,今晚先让这狗住在咱们家,明天娘让人出去打听,若没有人找狗,这狗就是你的了,有人找,找的还跟这狗一样,你再喜欢也得还回去,知道吗?”
“可我喜欢它……”许锦埋在娘亲怀里,眼泪涌了出来。她见过野狗,都是脏兮兮瘦瘦的,这只这么干净可爱,任谁都会喜欢,怎么可能是野狗?所以她已经认定母亲明日就能打探到丢狗的人家,明日这狗就不是她的了。
江氏无奈地搂着女儿,掏了帕子替她抹泪儿:“多大人了,还爱哭鼻子。好了好了,等娘找到养狗的那户人家,会跟他们打听家里还有没有别的小狗的,现在没有,今年明年肯定也会生新狗崽,娘早早给你定下一只行了吧?再不行,明日咱们早早去城里,娘带你去鸟兽坊看看,你喜欢养猫养狗娘都给你买,成不?”
许锦想说不成,可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
她继续在母亲怀里赖了会儿,平复了,抹抹眼睛道:“娘,那今晚让它睡我屋里吧?你放心,我不碰它,就让它睡地上。”
江氏不想答应,可对上女儿泛红的眼圈,心软了,“行,那你跟娘保证不碰它。”她小时候就吃过猫狗的亏,见跑到家中的小猫可爱便抱着玩,结果身上被咬了好几个红疙瘩。
许锦连连点头。
江氏松开女儿,吩咐宝珠:“去准备热水,一会儿服侍姑娘沐浴,换身干净衣裳,身上这身马上洗了。”
“知道了,夫人。”宝珠快步出去了。
此时天色已晚,江氏困了,叮嘱女儿两句便往外走。许锦将母亲送到院门口,回去倒也听话,只蹲在椅子前打量小白狗,没有伸手碰,沐浴后就钻进被窝睡觉了。这一天事情挺多,小姑娘沾了枕头,很快就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恍惚中被一阵轻微的哼唧声唤醒,那声音奶里奶气的,还伴随着爪子抓炕壁的声音,歇一会儿停一会儿,透着一种执着的不甘。
许锦愣了一会儿就想起来了,忙下地点了灯,而她下地的时候,那狗就一直追着她,在她腿间绕来绕去。灯亮了,小家伙正好绕到她身前,见她低头,它抬起前爪扒住她腿,用那双亮亮的黑眼睛讨好地看她,尾巴晃来晃去。
迷迷糊糊的,许锦忘了母亲的叮嘱。
她开心地把小白狗抱到椅子上,轻手轻脚打湿帕子擦了四只狗爪,然后把狗抱到炕上逗它:“是不是害怕了?”
小白狗热情地舔她手指,痒痒的又很舒服。许锦欢喜地看着它,看着看着又困了起来,见小白狗也乖乖卧了下去,她把枕巾扯过来盖在它身上,还拍了拍:“睡吧睡吧,明天再跟你玩。”
小白狗乖乖趴了会儿,似乎不习惯身上多了“被子”,一骨碌钻出去,凑到许锦身边,贴着她肩膀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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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锦翻个身,然后脸上突然被什么连续舔了几下。
她立即就醒了,脑袋往后退,小白狗追着要舔她,许锦逃不掉,笑着坐起来,将狗抱到腿上。小白狗抬起前爪搭在她肩上还想舔,喉头发出哼哼唧唧的叫,腹部还有咕噜声传来。许锦恍然大悟,迅速穿衣下地,顺便将狗放到地上,“走,我带你找东西吃去。”
洗漱完毕,她往外走,小白狗就颠颠地跟着她,说来也怪,好像认定了她般。
狗狗喜欢自己,许锦很高兴,也就没想其中缘故,直奔厨房。
“哎呦,姑娘怎么来这里了?”厨房管事李嬷嬷远远瞧见她,赶紧迎了出来,满脸堆笑:“里面油烟熏人,姑娘有什么吩咐直接吩咐我就行了。这是夫人新给姑娘添的宠?瞧这毛白的跟雪似的,还这么听话,一看就是稀罕物啊!”
许锦看看乖乖蹲坐在自己脚边的小白狗,与荣有焉,笑问对方:“李嬷嬷,它饿了,你看厨房有什么能给它吃吗?”
李嬷嬷年近五旬,乡下出身,家里邻居都养过土狗,都是猪吃什么就拨一点给狗,饿一顿饱一顿的哪会儿精心伺候。不过她看出来了,这狗是姑娘的心头好,便认真地打量小白狗几眼,道:“这狗看着也就刚出满月不久,还嚼不动肉啊骨头什么的,我给它盛点粥,姑娘觉得如何?”
许锦第一次养狗,半点经验也无,自然是听老人的,“行,那你就从这边盛吧。”家里有两个厨房,这边是伺候她们一家三口的,还有一个用来做下人们的饭食,其中差别,别的不说,她们喝的是白米粥,下人们那边虽然比普通乡里人家要好,却比不上主人家。
“好嘞,那姑娘去那边树下等着,省着热气出来熏到你。”李嬷嬷热络地道,转身进了厨房,很快就端着一个大瓷碗出来了。姑娘都给狗吃白米了,她用好碗盛粥肯定没关系,只要姑娘满意了,夫人不会在这种事上责怪什么的。
她往这边走,小白狗依然老老实实蹲在许锦旁边,只是舔了舔舌头,等许锦接过碗时,小白狗立即变了性子一般,围着许锦转了起来,不时抬起两只前腿虚挠,然后搭在她裙子上。许锦猜它是想搭她腿上的,可她穿了裙子,小白狗摸不准位置,这一扑扑空了,钻到了她裙子底下。许锦玩的兴起,退开,就见小白狗一骨碌爬了起来,再次追她。
李嬷嬷在旁边看了会儿,笑咪咪回厨房了。
许锦没忍心饿着自己的小白狗,把粥吹凉了些,蹲在树影里。她刚蹲下去,之前一直在她身前跳着要抢东西吃的小白狗立即凑头过来,没有急着吃,而是先嗅嗅,再试探般舔了一下,确定不烫了这才埋头吃了起来,发出连续的吞咽声。
“看来你很喜欢吃粥啊!”许锦一手扶着碗免得被小白狗拱倒,一手顺狗背上的毛,越摸越喜欢。
小白狗只顾着吃,小舌头咋吧咋巴很快就把碗底舔了个干净,不细看都看不出来这碗还没有刷。舔完了,它抬头看看许锦,扭着脑袋朝厨房跑去,跑到门口停下,朝她叫了声,好像要等她领它进去。
它这么聪明,许锦欢喜极了,又让李嬷嬷重新盛了半碗给它。刚刚碗里只有浅浅一碗底呢。
“姑娘,这狗可真好看。”秋兰悄悄从厨房遛了出来,离许锦五步远时蹲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白狗。她是李嬷嬷的三闺女,比许锦小一岁,现在帮她娘打下手,洗洗菜烧烧火什么的。眼下早饭都准备地差不多了,玩心一起,便跑出来看狗。
许锦跟秋兰挺熟的。以前她和崔筱玩捉迷藏摸瞎子,人不够就喊两家的小丫鬟凑数,因此跟秋兰说话也亲近些,小声问她:“你知道蚤子长什么样吗?”
“这狗身上有蚤子?”秋兰吓了一跳,“那可不行,姑娘赶紧躲开,蚤子会咬人……”
她突然咋呼起来,许锦顿时皱眉瞪她:“别叫,我也不知道它身上有没有,看来你认得,那你帮我看看。”
“哦。”秋兰红着脸捂住嘴,回头看看,见老娘没出来,就那样蹲着往许锦那边挪了过去。小白狗回头看看她,再看看许锦,见许锦笑着看它呢,放了心,继续吃东西。只是,等秋兰抬手要落在它身上时,小白狗突然转过身,“汪”地朝秋兰叫了声,声音洪亮气势逼人,吓得秋兰跌坐在地。
小白狗跟秋兰对峙了会儿,确定这人不敢再碰自己了,转回去继续吃。
“姑娘,这狗咬人吧?我可不敢碰了!”秋兰心有余悸地站了起来,小脸苍白。
“别胡说,它乖着呢。”许锦摸摸小白狗,猜它大概是怕生,便朝秋兰招招手,“过来,我帮它翻毛,你盯着看有没有蚤子。”她觉得没有,不过为了安母亲的心,还是找找看吧。
她动手小白狗就很乖了,只在她摸它尾巴时轻轻甩了一下尾巴,好像不喜欢被人摸那里。许锦好奇地又试了一次,见小白狗还是想躲,就不摸那儿了,换个地方翻毛。
快找完了,宝珠急急跑了过来,“姑娘姑娘,夫人找你呢!”
许锦心里一跳,难道母亲这么快就打听到这狗是谁家的了?
正好小白狗也吃完了,许锦叫上它往上房那边去了。怕它刚吃饱跑太快不舒服,许锦体贴地放慢了步子。
江氏正吩咐身边的王嬷嬷去库房拿东西,上午去祁家探望祁景总不能空手而去。
王嬷嬷记住了,转身往外走,跨出屋门,正好瞧见许锦跑进了院子。小姑娘穿了杏红小衫碎花长裙,头上梳着常见的双丫髻,低头逗狗呢。看见她,姑娘笑着喊嬷嬷,那娇憨可爱的模样,跟夫人小时候一模一样,只有两道英气长眉像极了她父亲……
王嬷嬷目光黯了黯,站定了,等姑娘走到身前,她慈爱地替她擦擦额头细汗,叮嘱她慢点走,转身看着姑娘进了屋,这才去了。
“娘,我让秋兰帮忙看过了,它身上没有蚤子!”许锦大声说着,仰头看母亲。小白狗停在她脚下,也仰头看这个陌生人。
女儿那么欢喜,江氏不忍扫她兴,浅笑道:“那就好,娘已经派人出去打听了,要是没有人家丢了狗,这狗就是你的啦。好了,该吃饭了,今早不用读书,看完祁景你就跟它玩吧。”她会读书识字,对教导女儿读书却不在行,好在许攸在县学里教书,她只需按照许攸布置的课业教女儿就行了。
原来下人刚出发……许锦松了口气,可听到祁景,她又不高兴地嘟起了嘴,但她也知道这趟探望是避不了的,便没有多说。
饭后跟小白狗在院子里玩了会儿,就要去祁家了。昨天祁景昏倒后小白狗睡着了,所以是宝珠抱回去的,今日事实已经证明,除了许锦,小白狗不肯让旁人碰,江氏本来想摸摸的,见它不肯就算了,可现在要去祁家,不能带只狗过去啊。
许家门口,许锦蹲下去摸小白狗脑袋:“乖,听话啊,我要去他们家一趟,很快就回来啦,你在家里等我好不好?回来我再跟你玩。”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在自家和祁家之间比划。
小白狗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看懂了,乖乖卧在地上,抬着脑袋看她,黑眼睛水汪汪的像两颗新洗的葡萄,看得人不舍离开它。
许锦忍不住回头看江氏,小声哀求:“娘,我留在家里行不行?”
江氏也诧异于这只白狗的聪明,可她不能这样纵着女儿,总不能因为一只狗往后就不出门了吧?
许锦在母亲眼里得到了答案,恋恋不舍地摸摸小白狗,一步三回头地出门了。小白狗目送她走远,直到看不见了,它才将脑袋搭在前爪上,扭头望向许家与祁家的墙头,一只耳朵耷拉着,一只贴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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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湖镇民风淳朴,谁家要是出点什么事,街坊们都会过来探望。祁家大爷在京当官,祁老爷子身上又没有官架子,喜欢四处晃悠,街坊们自然更加热络了,知道祁景受伤,过来探望的人肯定不少。
江氏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早早过来串门,就是为了避开人多的时候。
祁老爷子出去散步了,祁老太太招待她们,直接领去了祁景的屋子。因为许锦还是个孩子,跟祁景又熟,两家大人谁也没想到避讳那一回事。祁老太太虽然当了多年的官夫人,却并不是拘泥陈规的人。老两口为何要回乡养老?有成全儿子的成分,更多地还是喜欢东湖镇闲适的生活。
几人往这边走,屋里祁景听到声音,闭上了眼睛。
早上好不容易熬到那个老妇人走了,屋里还有个小厮看着他不让他起来。祁景不敢硬闯,按照原身的记忆,若他表现地太出格,轻则被老爷子关几天,重则如老太太猜测那般被当成中了邪,下场只会更惨。这个地方太奇怪,他不得不慎重行事。
江氏以为他睡着了,放轻了声音:“今早郎中来过了吗?如何说的?”
祁老太太摸摸祁景脑袋,神色复杂:“说是身体没有大碍,只是这孩子,突然就不肯说话了。早饭时问他感觉如何,他无论如何都不吭声,他祖父气急了要打他,他都宁可挨打也不言语。唉,也不知他这脾气随谁,又倔又不听劝,真是让人头疼。”
“伯母别急,这岁数的孩子都这样。”江氏宽慰几句,把女儿拉过来训她:“祁景为何要摘你的杏儿?是不是你之前做了什么气到他了?一会儿祁景醒了,你好好跟他赔不是,知道不?”
“你这是做什么,阿锦又没做错,你再训她,你让我跟你伯父的老脸往哪搁?”祁老太太急忙回道,将满脸委屈的许锦搂到怀里,“不听你娘的,阿锦是好姑娘,奶奶知道。”
许锦顿时不觉得委屈了,扭头看看祁景,小声安慰老人:“祁奶奶放心吧,祁景一定是很疼才不想说话的。”她才不信那个每次见面都会气她的人会一直不说话,真要那样就好了。
祁老太太被她逗笑了,三人继续坐了会儿,外面好像有客人来了,江氏便起身告辞。
许锦乖乖跟着母亲往外走,快要出去时,忽然感觉有人在看她,扭头一看,对上一双阴沉沉的眸子……
是祁景。
许锦早被他这样看习惯了,见他果然还是那个祁景,抬手指指脑袋,幸灾乐祸朝他扮了个鬼脸。
祁景愣住。
这里的雌……姑娘,真奇怪,凶起来不叫不打不咬,瞪瞪眼睛有何用?真不知原身为何总是被她气到。
他的身体在她手里,不受他控制了,好在听之前偶尔传来的叫声,应该没有被人欺负。
不过,他还是要想办法,早点把身体抢回来。
快了,他已经学会了拿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只是还有些不习惯说他们的话,正好趁养伤这两晚多练练。会说话了,万一抢夺时失手,也能编个理由糊弄过去。
不管怎么说,这里的行事规矩,跟他那边太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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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祁家回来,许锦收到了小白狗的热情迎接,她还没走到许家门口呢,小家伙已经撒欢跑了出来,尾巴直摇。
她开心地抱它去后院玩耍,心却一直提着,生怕下人回来说找到了丢狗那户人家。如果说昨晚许锦还只喜欢小白狗罕见的好看模样,现在它的聪明它的灵性还有它对她独有的依恋,都让她喜欢到了心里去。
晌午吃饭时,她都不敢看母亲,端着碗低头吃饭。小白狗也在用饭,只是它卧在地上,没有上桌子,吃的是江氏特意吩咐人熬的粥,里面掺了些肉末,熬得很烂的那种。
见识了小白狗的聪明,江氏也喜欢这狗,更加理解女儿的不舍,饭后宽慰道:“别担心,你看它才来咱们家一天你都喜欢成这样了,若是咱们镇上谁家养的,肯定早急着找了。上午他们把整个镇子都逛遍了也没听说谁家丢了狗,可见它八成是路过的客商养的。阿锦,若今晚黄昏前依然没有消息,以后它就归你了。”
“真的?”许锦大喜过望,扑到江氏怀里:“娘,那我能带它一起去接爹爹吗?”去县城路上来回来去要用一个时辰,还要在城里逛逛,如果把小白狗留在家,许锦怕她离开的时候它会被人带走。
真是傻孩子。
江氏轻轻点她额头:“你怎么这么笨啊,带它去城里,万一碰上丢狗的人怎么办?”这狗一看就是有钱人家才养得起的,越靠近县城越容易碰到失主。倒不是江氏想贪它,实在是这狗灵性太足,看它对女儿这么忠心,但凡原来的主人对它好一点,它都不可能这么快就忘了主家,甚至,江氏估摸着,这狗都有可能是自己逃出来的。
许锦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犯了傻,不好意思地笑笑,拉着母亲袖子问:“娘,那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啊?”
江氏刚要说话,那边小白狗吃完了,颠颠地朝许锦走了过来,蹲坐在她脚边,大眼睛在母女俩身上来回转,最后低头玩许锦裙摆。时而用爪子拨弄,时而咬住往一旁扯,它的牙还是有些尖的,江氏看那架势暗道不好,可惜想要阻止已经晚了,只听哗啦一声,许锦裙摆裂了好长一条口子。
“啊,我的新裙子!”许锦惊叫出声,低头,就见自己为了进城特意换上的长裙已经坏了,而罪魁祸首嘴里叼着裙角愣愣地瞧着她,大眼睛里茫然又无辜。它这样,许锦想生气都生不出,故作气呼呼蹲下去,轻轻拍了一下狗脑袋,瞪眼睛训它:“看在你第一次犯错的份上,我不罚你,下次再敢咬我衣裳,我不给你喝粥!”指指衣裳再指指狗碗,满眼威胁。
小白狗眨眨眼睛,松了嘴,喉头发出一声无比委屈的叫,然后卧了下去,两只耳朵耷拉着,拿那双大眼睛偷偷看她。对上许锦的目光,它就移开,一会儿再看过来,如此反复。
许锦笑了,摸摸它脑袋安慰道:“算了算了,我又没生你的气,但你以后不许再乱咬东西了,知道吗?”
“汪!”小白狗一下子跳了起来,直往许锦怀里扑,哈哧哈哧要舔她。许锦连忙把手递给它,让它舔她手心,痒的她笑个不停。
江氏笑着看她跟狗闹,过了会儿道:“好了,快去屋里换身衣裳,咱们这就出发了。”进城还要去买点东西,时间并不是很充裕。
想到半月未见的父亲,许锦顿时兴奋起来,抱着狗迅速回了自己的小院。宝珠服侍她换了另一条新裙子,梨白色,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粉红荷花。许锦对着镜子照照,还算满意,转头见小白狗蹲坐在远处看着她,她玩心大起,轻轻转了一圈,逗狗,“好看吗?”
“汪!”她裙摆高高飘了起来,小白狗跳着扑过去,许锦以为它又要来咬了,赶紧俯身去拦。不过小白狗跑得快,在她曲腿时就钻到了她裙子底下,停在她两腿中间。许锦纳闷地往后退,小白狗也往后挪,不管许锦往哪边走它就是不肯出来,尾巴或脑袋时不时碰到许锦双腿。
许锦试着往外走,小白狗牢牢跟着她。跨过最外面比较高的门槛时,小白狗稍微耽误了会儿功夫,露出一截尾巴。
许锦觉得好玩,就这样往上房去了,走着走着心中有了猜测。待她跟江氏汇合后一起往外走,快要到大门口时,许锦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心里莫名发酸,蹲下去把小白狗提了出来。小白狗愣愣的,许锦提着它两只前爪,低头,用自己的鼻尖点点它黑黑的鼻头,柔声道:“乖,我跟娘去城里接爹爹,黄昏前肯定回来,你在家等着我啊,回来我就给你起个名字,以后咱们天天在一起。”
小白狗转转脑袋,忽的舔了她下巴。
许锦没躲,亲了亲它脑顶。
一人一狗亲昵了会儿,小白狗乖乖卧了下去,许锦最后摸摸它,快步出门了,都不敢回头看。她不知道小白狗为何如此依恋她,可许锦真的很庆幸很满足,也有丢下它的负罪感。
看着女儿飞快爬进马车,江氏很是感慨,叮嘱门房小心守着别让狗跑出去,门房自然连连应诺。
墙外很快传来马车辘辘声,小白狗抬起耳朵又耷拉下去,闭眼打盹,小小的一团蜷缩在那里,等着主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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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内,许锦情绪有些低落。
江氏知道她担心什么,把人搂到怀里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她背,声音柔柔的:“放心吧,就算那家人真的找上来,娘也会跟他们商量把狗买下来的,只要他们不是故意抬杠,花多少钱娘都舍得。”
许锦闷闷地问:“真的?要是很贵怎么办?”
江氏笑道:“多贵娘都给你买。”
“那要是爹爹不答应呢?”许锦坐了起来,眼里有了笑意。
江氏戳她脸:“你敢当你爹爹面说这话不?小没良心的,从小到大,除了星星月亮,你要什么你爹没依着你?还有,要是让你爹知道你因为一只狗就不想去接他了,你说他心里会怎么想?肯定觉得女儿白养了,不孝顺他!”
“娘,你别告诉爹爹……”许锦扯着母亲袖子撒娇。
江氏无奈地笑。明媚光线穿过窗帘落在她身上,黛眉清丽,双眸纯净,明明已经有了个即将过十岁生辰的女儿,肌肤却依然细腻如少女,仿佛岁月都舍不得在那张娇艳脸庞上留下痕迹。
许锦喜欢这样的母亲,娴静时像书中说的江南女子,持家时又有一股天生的英气。
她生的像母亲,脾气却不随母也不肖父。父亲温润似玉,跟母亲站在一块儿真正是一对璧人,彼此不说话也能在一个屋里呆半天,又不会让人觉得他们是无话可说。她就不行了,喜欢这儿跑跑那儿逛逛,被母亲教训了不知多少次,幸亏父亲总肯惯着她。
“娘你跟我保证,这事不许告诉爹爹!”欣赏完母亲的美色,许锦继续磨。
娇娇俏俏的小姑娘,还是青涩时候,却更加招人疼,恨不得护在怀里一辈子都不松手。
江氏唇角漾起浅笑,跟女儿腻歪了会儿,叮嘱她坐稳了,仔细马车颠簸。
半个时辰在母女的说笑中很快就过去了,马车缓缓驶入城门。此时距离学堂散学还有一个时辰左右,江氏领着许锦去绸缎铺子挑了几匹布给一家三口做夏衣,又去糕饼铺子买了些小吃,还有许锦答应给崔筱带的粽子。因着祁景受伤,江氏又买了些补品,一圈逛下来,时候也差不多了,便吩咐车夫去县学。
许攸只回家一日,这边有小厮照顾他起居,所以他并不用带什么东西,散学直接登上马车就行了,因此车夫来接他时一直都停在县学所在的那条巷子里。这次车夫问要不要进去等,江氏还没说话,许锦便笑嘻嘻地道:“不去,一会儿爹爹出来你也别告诉他车里有人,我要看他吃惊的样子。”
“好嘞,姑娘放心,小的保管不露半点马脚!”车夫不过二十多岁,挺喜欢笑的小伙子,很是配合。
许锦朝母亲笑,江氏点点她小脸,垂下了眼眸,左手随意般在耳旁掠过。
学堂散学了,一阵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后,整条巷子忽的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才又有脚步声响起,跟着是车夫的寒暄。
“老爷近日可好?”
“嗯,夫人姑娘都好吗?”许攸一身青衫走了过来,得到车夫肯定的回答后,他点点头,伸手去挑车帘,准备上去。只是他的手刚碰到帘子,后面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清越声音,许攸诧异地转过去,就见学生谢晖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他笑了笑,“可是有所不解?”
谢晖稽了一礼,清俊面容上有一丝尴尬,“耽误先生回家了,只是弟子确实有几处疑问,还请先生为我解惑。”说完,见许攸颔首,他平静地问了起来,声音清朗。
许攸一一作答。两人一高一矮,却皆是满身书卷气,停在马车前问答,远观之仿佛一幅求学画。
可惜许锦看不见,看不见,便欣赏不了其中韵味。她耐心地默默数数,数到一百,听外面那人依然没完没了地纠缠父亲,便再也忍不住了,不顾母亲伸手阻拦,猛地钻出去,风一般跳下马车,站到父亲身前怒视那个蓝衣少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有什么不懂的后天再问不行吗,我爹爹还急着回家去呢!他每月就回家两次,难道你不知道?”
“阿锦,不得无礼。”许攸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低声斥道。
“爹爹,我急着见你嘛!”许锦不高兴地嘟嘴看他。
许攸面色缓了些,“那也不能……”
“先生莫怪许妹妹,是学生一时疏忽忘了先生住在城外了。”谢晖先朝许攸赔礼,再朝许锦拱手赔罪,面带浅笑:“耽误许妹妹父女团聚,是谢晖之过,还请许妹妹原谅我这一回。”
他比许锦高出半头,这样低下来,眼睛正好与许锦相对,长眉凤目,俊美面庞上是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柔。
许锦当即红了脸。
她没想到,自己那样粗鲁,对方非但没有生气,还反过来向她告罪。
她慌乱地看向父亲,紧张地不知该如何作答。她认识的年龄相仿的少年里,崔禄没有机会跟她道歉,祁景是做坏事也不肯跟她道歉,现在这种情形她真的不习惯,更何况,对方长得那么好看……
“你,你快走吧!”好不容易,她听见自己这样答。
“嗯,我这就走。许妹妹,先生,一路顺风。”谢晖偷偷看了一眼身前满脸通红的小姑娘,眼里笑意更盛,不过起身告辞时已经恢复温和模样,得到许攸允许后便转身走了,不缓不急,身姿挺拔如青柏。
许锦不由自主目送他。
“你怎么来了?偷偷跟来的?”许攸摸摸女儿脑袋,将人转了过来,扶她上车。
提到这个,许锦迅速回神,眼睛看向车帘,嘿嘿一笑。
一霎那,许攸心跳如鼓,“你娘,在里面?”
“是啊!”许锦笑着挑开车帘。
许攸情不自禁看进去,待瞧见坐在里面微微低着头的妻子,那双清亮眸子里仿佛落了星光。
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来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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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攸的注视太火热,江氏朝一侧微微歪了头,红唇轻抿,眼眸依然低垂。
成亲十一年,两人真正相处时日并不算多,她还是不太习惯,虽然,他对她好,一直都对她好。
见她还是这副模样,许攸心中苦笑,随即又恢复往常温和面容,笑着上车。她坐一头,他便坐在另一头,让女儿坐中间。她不习惯,他就不会给她压力。
“阿锦,今天怎么唆使你娘领你过来了?”许攸侧坐着,笑着看女儿。
“因为我想爹爹了呗!”许锦高兴地抱着父亲的胳膊,仰头看他,有些不满地道:“爹爹你怎么一点都没胖啊,一定是学堂饭菜不好吃吧?哼,整天就知道你那些学生,让你多回家两次都不肯,说什么路远不方便,其实马车赶快点半个时辰用不上就能到家了!你就是不想住在家里,不想我跟娘!”
许攸早已习惯如何应对女儿这样的指责了,摸摸她脑袋,叹气道:“唉,难得回家一趟,你还这样气爹……”
许锦不依,假装推他:“爹爹又耍赖,每次都装可怜!”
许攸轻轻笑,目光扫过对面那双半掩在罗裙下的绣鞋,继续跟女儿说话,“上次交待你的功课学得如何?给我背一段《论语》里面……”
“爹爹怎么一见面就考我这些啊,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许锦气呼呼嘟起嘴,躲到了江氏怀里,她脑袋埋在江氏胸前,没有她的遮掩,江氏面容一下子暴露在许攸面前。两人目光相碰,停顿片刻,许攸习惯地要避开,江氏心有不忍,敛眸,低声与他道:“阿锦学得很认真,你留的功课她都会背了。”
许攸目光从她脸上落到女儿得意的小脸上,柔声附和:“嗯,有你教她,阿锦肯定学得好。”
说完这一句,车里就静了下来。
许锦靠在母亲怀里,目光在父母身上来回逡巡。自小印象里的父母就是这样子,话不多,断断续续的,她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何奇怪的。
她水汪汪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江氏忽然想到家里那只小白狗,笑着捏捏女儿秀气琼鼻,轻声道:“还不快把你的喜事跟你爹说说?”幸好两人中间还有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多了话题,少了许多尴尬。
许攸诧异地看向许锦,微微笑:“阿锦有什么喜事?”现在这个时候,莫非是后院杏儿能吃了?
提到小白狗,许锦立即打开了话匣子,从小白狗长得多可爱到它多聪明再到它多喜欢她,说得眉飞色舞。中间涉及到祁景的,她言语不详企图糊弄过去,江氏便简单解释了来龙去脉。许攸听了微微蹙眉,得知祁景并无大碍后才舒展开来,小声训斥许锦,“阿锦以后要乖点,姑娘家不许太过顽皮,祁景再偷你杏,你告诉你娘,切莫自作主张了,看看这回,多危险。”
许锦悻悻低下头,攥着衣摆玩:“知道了……”哼,祁景真是占便宜了,明明他犯错在先,就因为生病父母便都数落她不对,下次,下次她也要装病!
许攸又跟江氏说话,“我还是亲自去祁府一趟吧,你们母女在家,还劳左右邻居多多照应的。”
江氏握住女儿的手,“嗯,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今日你过去看看祁景,等他好了,我想着还是请伯父伯母来咱们家聚一聚吧,让两个孩子彻底和好,以后莫要闹了,传出去不好听。”男娃淘气没什么,女孩子……说来女儿都十岁了,要不要请个教导礼仪的女夫子呢?虽然没提,江氏却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许攸不知她所想,见她神情恍惚了会儿,他悄悄多看了一眼,然后才收回视线:“还是你想的周到。”
江氏抿唇笑:“小事而已,算不得什么。”
两人停一会儿说一会儿,许锦偶尔插言两句,一家三口也算是其乐融融,仿佛没过多久马车就进了镇子。马车停在家门口,看门小厮听到动静,迅速开门,几乎就在门开的那瞬间,一道白影闪了出去,许家门口迅速响起兴奋的狗叫声。
“爹爹,它来接我了!”许锦急着要下去。
“慢点慢点,小心磕到。”许攸按住女儿,自己先下去,再掐着女儿腋窝把她抱到地上。许锦脚刚触地,小白狗就扑到了她身上,在白色裙摆上留下几个灰灰的爪子印。许锦一点都不嫌脏,直接把狗抱到怀里,一边给它顺毛一边偷偷给许攸看,“爹爹,你看,很好看吧?”
小白狗乖乖窝在她胳膊里,好奇地盯着面前这个身上沾了主人味道的男人,确定没有敌意,自顾自舔起主人的小手来。
“不错,挺有灵性的。”许攸夸道,见江氏出来了,他本能地伸手去接。
江氏顿了一下,察觉男人要缩手,忙将细腻小手搭在男人握惯了纸笔的大手上,却垂眸不敢看他,只能感受自己的手被他牢牢握住,干净温热。下车了,那手并未留恋,不着痕迹收了回去,落在女儿头上,等她一起进去。
压下心头难言的失落感,江氏笑着跟父女俩一起进了门。
管家老杨上前见礼,末了朝江氏道:“夫人,老奴已经打探过了,咱们镇上确实没有人家丢狗,几家客栈也说年后都没有招待过养狗的客人。依老奴看,这狗八成是官道上过往客商落下的,可能是丢了,也可能是不要了,既然没有人打听,多半是不在乎的。”
老杨也是原来江家的老仆,跟随江氏一起过来的,办事向来稳妥可靠。江氏听了,笑着看向女儿,“好了,娘做主了,这狗是咱们家的了。”
许锦早就咧嘴笑了,抱着小白狗直蹭脑袋,蹭着蹭着兴奋道:“娘,那我带它去找筱筱了,顺便把她的粽子送过去!”事情未定之前,她都不敢带小白狗出去。
“去吧,不过先把身上的土拍掉,还有,它这么听你的话,你让它自己走,别抱在身上。对了,过一会儿就要吃晚饭了,你早点回来,别等娘派人去喊你。”江氏连番嘱咐道。
“知道啦知道啦!”许锦放下狗,弯腰拍拍几处爪印状尘土,起身时见这里只剩自家人了,她嘿嘿一笑,突地把江氏推向许攸那边,然后边往外跑边道:“我走了,娘快跟爹爹说说悄悄话吧!”崔筱跟她说过,崔伯父每次回来都会跟崔夫人说半天悄悄话,如今母亲这么久没见到父亲,肯定也有悄悄话要说的,以前她因为太想父亲忘了这层,今日可不能打搅父母了。
“这丫头,越来越淘气了……”江氏急急离开许攸怀里,转身掩饰脸上羞红,“你先回房歇歇,我去吩咐水房备水。上次为你做了件衫子,一会儿换上试试,哪里不妥我再改改。”言罢匆匆离去。
许攸望着她背影,有点后悔刚刚扶了她一下。她一定是,不高兴了吧?
当年决定娶她时,他就已经想好只跟她做有名无实的夫妻,只愿给她给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名分,照顾她们一世无忧,没有半点借机要挟的意思。可她出于愧疚,说她会等那人等到女儿十岁生辰,届时那人依然没有回来,如果他还喜欢她,她就真正做他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若期间他另有所爱,她会立即与他和离,不耽误他的姻缘。
这么多年,仿佛一晃眼就过去了,他对她的心意从未变过。她呢,她对那人,大概也没有变过吧?
所以他主动搬到县学里住,除了她怀孕的那一年,他每月只回来两次,就是怕给她压力。他想让她知道,他没想求她回报。倘若她一辈子无法忘记那人,他也会一辈子以礼相待,只要她心未变,就算她想用身体报答他,他也不会要的。
不是所有男人,都迫不及待用那种方式在心爱女人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他最想要的,从来都是她的心。
当初他输在晚认识她,现在能守着她,能得到她妻子般的照顾,他已经满足了。
他真的满足了,只是,每次见面心底都会涌上来的期待,不受他控制。
靠在浴桶里,许攸轻轻舒了口气。
声音刚落,江氏放轻脚步走了进来,将他的中衣衫子挂在屏风上,然后又转身出去了。他不要丫鬟伺候,小厮又不能进后院,只好她来做这些。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羞的。
再怎么说,两人也一起过了十多年,她怀孕那会儿害喜严重,再丑的样子都被他瞧见了。等生下女儿后,因为女儿特别依赖父亲,她跟许攸不得不睡在一屋,甚至应女儿天真的倔强要求睡在一个被窝里面。虽然中间隔着小小的孩子,到底还是尴尬的,特别是半夜喂奶时,大多时候许攸会避出去,但也有几次他一走女儿就哭,许攸无奈只好留下。江氏知道他不会偷看,但女儿咂咂的吮声,在静谧的夜里是那样突兀,臊得她接连几天都不敢看许攸。等女儿长大搬出去了,为了不让女儿怀疑,两人依然同居一室,只不过各自睡一个被窝,他也会体贴地挪到炕另一头,不分春冬。
一年又一年,他不越雷池一步,有时候江氏觉得许攸还喜欢她,有时又觉得,他只是在履行当年的承诺。君子,他从来都是谦谦君子,早在他提亲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当年那人要去外面挣前程,离别在即,她心软从了他,他许她会早点回来迎娶,她承诺会一直等他,谁都没想到仅那一次她便珠胎暗结。父亲又怒又急,偏偏他没有半点消息,许攸得知后向父亲提亲,又私下里跟她保证不会强迫她,她受不起许攸的痴情,却不忍打掉孩子,更不忍败坏江家名声,只好应了,给了许攸那个约定。
如今江氏才明白那句话是多么自不量力,既伤了他男人的自尊,又高看了自己。她如何笃定十年后她依然值得许攸喜欢?还有,此时此刻,就算她真心想跟他过,他也会把那当成她的施舍吧?
她呢,她想跟他过吗?
想不想,江氏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最开始的日思夜想黯然神伤,到后来因某个景色某句话无意忆起怅然若失,那个陪她度过童年岁月又在豆蔻年华给她欢声笑语的男人,她都快记不起他的模样了……但不能否认,曾经一起度过的日子,每一句欢笑,都印在了心上,所以哪怕她白日里没有刻意去想,那人也会隔一段时间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梦里。梦里,她还是那个快乐无忧的江家小姑娘,他是常常吓唬她又在她哭了后笨拙安慰她的大胆小厮……
一个给了她青梅竹马,一个给了她十年相守。今时今日,她真的分不清楚,心里一直住着的那个是否已经走了,而一直在外面的那个,又是否已经搬了进来……她唯一确定的是,她早就不期待那人会回来了,她只是不知该如何对待许攸,她欠他,太多,而她最美的年华,早已逝去。
里面是他起身更衣声,江氏悄悄离去,吩咐丫鬟去请姑娘回来。
丫鬟熟门熟路到了崔府,崔夫人正留许锦在这边用饭呢。
“不了,我爹爹回来了,我要陪他吃饭去,等爹爹走了,我再来伯母家讨饭吃,到时候伯母别赶我啊!”许锦笑嘻嘻跟崔夫人耍嘴皮子。
“你啊你,油嘴滑舌的,真不知跟谁学的!”崔夫人被她逗得笑弯了眼,陪崔筱一起送她出门,其实也是喜欢小白狗,想多看两眼。见许锦进了许家大门女儿还欣羡地望着那边,她痛快道:“好了,明个儿咱们进城去,娘也给你买一只!”
“娘真好!”饶是崔筱再乖巧,还是高兴地扑到了崔夫人怀里。
许家,跟崔筱炫耀完自己的宝贝狗,许锦特别开心,脚步轻快地去了上房。那里晚饭已经备好,父母正轻声说着话,丫鬟端水过来伺候她洗手,平静又温馨。
她喜欢这样的家。
她在父母中间落座,小白狗停在她脚边,一家三口说了会儿话便开饭了。
许攸给女儿夹她最爱吃的清蒸鱼。虽不是亲生,到底是从小看到大的,长得又像她娘,他是真的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照顾。
“爹爹真好!”许锦开心地笑,又道:“爹爹别只想着我,你也给娘夹点吧,要不娘该吃醋了!”
“吃你的饭吧,什么都堵不住你嘴。”江氏脸上发热,睨了女儿一眼。
许锦嘿嘿笑,一点都不怕,只朝父亲眨眼睛。
许攸踟蹰片刻,舀了一小勺凉拌豆腐给江氏,用笑容掩饰心头紧张:“阿锦有命,我可不敢不从。”天热的时候,她就爱吃凉的。
“你就惯着她吧,惯出一身娇纵脾气,小心将来嫁不出去。”江氏眼睛瞪着女儿,嘴里也说着不满的话,却还是端碗接了。除了女儿挑唆,他从不主动做出亲昵之举,现在他做了,她就不好拒绝。
许锦跟父亲撒娇:“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娘不稀罕我,爹爹养我一辈子,是不是?”
许攸刚想点头,却收到江氏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递出来的嗔怪眼风,便咳了声,“好了,你娘也没错,姑娘家还是端庄点好。”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
许锦看看眉目传情的父母,假装生气道:“哼,你们俩是一伙的,我不理你们了!”
没过一会儿又自己笑了起来,分别给父母夹他们爱吃的菜。
饭后许攸起身,故意逗她:“我去看祁景,阿锦陪我一起去?”
“啊,我好困啊,爹爹你自己去吧!”许锦才不想见祁景,抱起小白狗溜之大吉,与其浪费功夫去看讨厌的人,还不如好好给小白狗想个名字呢。
许攸摇头失笑,接过江氏递过来的礼,去了祁家。
殊不知早在得知他回来的消息时,有人就在等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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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西垂,晚风微凉。
祁老爷子正在花园里散步,得知许攸登门,便弃了园中暮景转身往回走。见面后,许攸想跟他道歉,祁老爷子开口就把话拐到了上次的棋局上,还强拉着许攸下了一盘。两刻钟后,许攸看看外面天色,提出去探望祁景,祁老爷子不好再拦,领他去了。
“祁景,你许伯父看你来了。”跨进门口,祁老爷子大声道。
里屋祁景坐了起来,用眼神示意贴身小厮长顺去挑帘迎客,他则背靠炕头大迎枕,沉默地望着内室门口。少年额头系白纱,面上是虚弱的白,眼里却多了原身不曾有的内敛沉静。等二人进来,祁景在心里练了一遍,开口道:“祖父,伯父。”声音暗哑,倒显得他有些可怜。
这是伤后他第一次说话。
祁老爷子脸上终于好看了些,“总算还知道点规矩。”
“阿景一直都很知礼。”许攸替祁景说话,走到炕沿前,关切地问道:“头上还疼不?都怪阿锦太淘气,回去伯父一定好好训她……”
“是我,错了,不怪她。”不同于吃饭走路等动作,对于这种完全陌生的言语,哪怕已经能完全听懂,祁景到底还是不太熟练,四个字都说得结巴晦涩,只得低头掩饰。幸好,那个小姑娘每次在大人面前认错都会低头,现在他低头应该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殊不知他这般主动认错,是原身从来不曾有过的举动。许攸和祁老爷子都愣住了,还是许攸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好好,你跟阿锦都知道错了,那以后都乖点,别再吵架就行了。你先好好养伤,初六那日到伯父家做客,我让厨房做你最爱吃的狮子头。”每逢喜庆日子,交好的邻里都会互相宴请,三家统共就这几个孩子,大人们多少都记得他们爱吃什么,而端午学堂放两日假,那时候祁景的伤也能好得差不多了。
见两人没有怀疑自己,祁景暗暗松口气,点头敷衍。
都是男人,问完伤情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许攸起身告辞。
祁景目送他往外走,在许攸快要出门时,犹豫开口,“伯父……”
许攸回头看他,“怎么了?”
祁景顿了顿,垂眸道:“狗,阿锦,我想……”
“你这小子,怎么摔个跟头摔成结巴了?”听他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好,祁老爷子皱眉斥道。臭小子,会说话偏偏不肯说,现在说了又不好好说,是准备这样跟他赌气吗!
话被打断,祁景看看老爷子,不吭声了。
许攸拦住怒气冲冲的祁老爷子,笑着问他:“想看阿锦新养的狗?”
祁景颔首,“想。”垂眸掩饰听到“养”字时眼中浮起的愤怒。他知道许家父女都没有恶意,但那是他的身体,他无法容忍他们像对待普通家狗一样对待他。
许攸随口应道:“行,明日伯父让阿锦带过来给你瞧瞧,是只小白狗,挺好看的。”在他眼里,只比女儿大三岁的祁景也是个孩子,小孩子,自然喜欢猫狗这种东西。
“多谢,伯父。”祁景干巴巴道谢。
许攸笑笑,转身走了。
门帘落下,祁景扭头,视线投向窗外,暗暗期待明日碰到真正的身体后就能回去。这里束手束脚,他不习惯,也不想继续强迫自己去适应。
前院,祁老爷子虽然生气长孙说话结结巴巴,心里还是关心他的,送完许攸便吩咐管家再去请郎中过来,生怕祁景落下口疾。待郎中再三表明大少爷没事时,祁老爷子胸口那股担忧顿时转成熊熊怒火,认定祁景是故意跟他耍气呢,好在祁老太太自有办法对付他 ,帮祁景避过了一劫。
且说许攸在祁家做客时,王嬷嬷正在跟江氏说悄悄话。
“夫人啊,明儿个是初一,初五就是姑娘十岁生辰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王嬷嬷轻轻摸着江氏的头发,满脸心疼。这是她奶大的孩子,她亲眼看她苦了这么多年,看她为了一个混账白白耽误了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光,简直比一刀戳在身上还要难受。“夫人,好好跟姑爷过吧,姑爷对你的心,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江氏扭过头,“您又不是他肚里的虫,怎么就知道他真心了?他是什么人您还不清楚吗?兴许他只想守约呢,那种事,您让我如何开口?我又不是当年的黄花大闺女了,不值得谁稀罕……”不管在外人面前如何端庄,在待她如亲生女儿的长辈面前,江氏免不得露出几分小女儿姿态。
王嬷嬷活了大半辈子,何等人精,一听江氏没有直言反对,反而妄自菲薄起来,心里就乐开了花。
只有上心了,才会忐忑配不配得上的问题。
“胡说!”她轻轻捏了捏江氏细腻滑嫩的脸颊,“你才二十八,不是嬷嬷自夸,就是寻常十五六的小姑娘也比不了你!罢了,既然你羞于开口,那就听嬷嬷的,今晚屋里只放一床被子,另一床放在柜子里,姑爷不傻,看姑爷如何做吧!”说完也不等江氏开口,王嬷嬷就把人推出去了,然后笑眯眯将铺好的一床被子重新放回柜里。放好了,她将江氏拉去许锦屋里说话。
许攸回来,从下人口中得知江氏在女儿房里,本想过去陪母女二人说说话的,转瞬想到最近几年两人为了避免尴尬从来没有同时歇下过,或许这次她也是故意躲着他,便自己回了屋。进屋见炕上只有一床被子,只当江氏忘了,还没来得及把他的那床拿出来,就去柜子里翻,果然瞧见了。他习以为常,将被子铺到东炕头,脱了外衫,穿着中衣躺进去,面朝墙而睡。
王嬷嬷一直留意着他的动静,得知许攸回房了,便把江氏往回撵。江氏心中紧张,也不知该盼许攸如何做,赖着不肯走。彼时玩闹一天的许锦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迷迷糊糊问母亲为何还不回去,江氏无奈,只好在王嬷嬷的撺掇下慢吞吞往回走。
走到屋门口,江氏在门外苦苦挣扎,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跨了进去。
屋里静悄悄的,炕头是熟悉的情形。
所有紧张不安最终化成唇畔自嘲一笑,江氏熄了灯,像以前那样钻进被窝默默褪去外衫,闭上眼睛,哪怕睡不着,也躺着一动不动。
黑暗里,夫妻俩谁也不知对方是否真的睡了。
屋檐下,王嬷嬷等了会儿听不见动静,略一思忖,便知道差错出在哪里了。
她怎么忘了,若姑爷真能借口只有一床被子就钻夫人被窝,两口子早不用耽误到今天了!
唉,都是傻的,夫人当初少不更事随口许下约定,姑爷呢,这也太守规矩了……
明日,再想想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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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父亲回家,许锦都起的特别早。
今天也是,她早早起来直奔上房,后面大白颠颠地跟着她。
大白,是许锦给小白狗起的名字,她希望它平平安安长成一条大白狗,一直陪着她。
江氏去前院了,许攸在后院散步,许锦跑过去,迫不及待地将自己起的好名字讲给父亲听。
女儿高兴,许攸自然夸好,顺势提道:“阿锦啊,爹知道祁景受伤不怪你,可现在他已经知错了,还伤得不能下地,挺可怜的是不是?”
“他可不可怜跟我有什么关系?”许锦伸手逗狗,大白伸直上半身用前腿够她。
许攸咳了咳,“这个,昨天爹去看他,祁景认错了,说想跟你和好,还请你带大白过去找他玩。阿锦,爹已经替你答应了,一会儿吃完饭你去陪他待一会儿?”两个孩子慢慢大了,若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胡闹吵架,他是真的担心,这次祁景幸运没出事,下次呢?
许锦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父亲期待的目光,急道:“爹爹你别上他的当!他在你们面前惯会装老实,背地里其实可坏了,像这次,他哪是真心认错啊,他就是想跟我抢大白呢!你不知道,那天他摔得脑袋都流血了还要跟我抢,哼,反正我不去!”
“小点声。”许攸安抚地摸摸她脑袋,好言好语道:“爹也知道祁景总是欺负你,不过这次爹看出来了,他是真的改了。阿锦,祁景现在说话都有些结巴,就算是为了让你祁爷爷祁奶奶早点安心,你就过去陪他解解闷吧。你怕他跟你抢狗,可大白已经是你的了,祁景怎么敢抢?他真抢了,你祁爷爷祁奶奶第一个替你做主,是不是?”
这倒是真的。
许锦眨眨眼睛,“他真的变成结巴了?”这是她最好奇的。
“反正昨天说话只能两个字两个字说,也不知今天好了没。”许攸担忧道,想了想,下了决定,“饭后你跟爹一块儿过去,阿锦听话,你跟祁景和好了,明天爹才能安心回县城。”
“爹爹……”许锦不舍地靠在父亲身上,乖乖道:“好吧,我听爹爹的话。”父亲就在家里待一天,她不想让父亲操心。
“真乖。”许攸欣慰地笑,女儿虽然淘气,跟她讲道理时她还是很懂事的。
祁家。
今日祁景感觉好多了,头没有那么昏沉,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等祁老太太陪他用完早饭出去后,他掀开被子准备起来。
“少爷,您还有伤,老太太叮嘱过……”一直守在炕沿边上的长顺连忙阻拦,只是手还没搭在少爷肩头,突然对上少爷幽幽的眼眸,里面没有熟悉的阴戾,却更让他头皮发麻。他已经习惯对付脾气阴晴不定的少爷了,如今少爷收敛一切情绪,他看不透,看不透,心中更加没底。
祁景沉默不语,动作可没停,在长顺犹豫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地上。长顺还想小声劝两句,祁景突然伸开双臂,“更衣。”声音低沉平静,不似少年人。
长顺莫名就不敢再劝了,迅速从柜子里翻出一身衣裳,替少爷穿上。
祁景盯着他的动作,等长顺穿完,他走向远处的镜子。
他知道,这个少年长得很像他,可他还是想亲眼确定一下。
镜子里出现了一张有些苍白的脸庞,跟他在湖边喝水时水面映出来的面孔真的很像。
除了,脑袋上少了两只耳朵,还有……
祁景咧嘴,露出两排整齐牙齿,他看了看,重新抿紧双唇,对这样并不锋利的牙齿很不满意。
丢下兀自发愣的小厮,祁景沉着脸慢慢往外走,目光扫过周围物事,一一跟原身的记忆重合。
外面晨光明媚,花坛里开着好看的花,祁景扫了一眼,没有多做停留,继续往前走,不想快要拐到前院时,前面忽然拐过来几道身影,为首的正是祁老太太跟那个小姑娘。祁老太太牵着她手,面带笑容,那个小姑娘也笑得眉眼弯弯,只是在看到他时,笑脸立即垮了下来,那张小嘴儿也悄悄撇了撇。
祁景看向她身后,除了两家的丫鬟,并没有……
念头未落,一道熟悉身影忽从花坛里跳了出来,颠颠地朝那个小姑娘跑去,嘴里还叼着一片红艳花瓣,跟满身雪白毛色极不相称。
祁景无论如何都没料到这种情景,僵在当场忘了反应。震惊之际,他看见“他”抬起前腿扒在小姑娘腿上,还未变长的短小尾巴晃来晃去,而小姑娘得意地瞥他一眼,蹲下去亲昵地摸“他”脑袋,嘴里唤着“大白……”
大白……
祁景额头青筋直跳,既为“他”太类似家狗的表现,又为这个连他都觉得很烂的名字。
这个小姑娘,果然很会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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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这花是送给我的吗?”许锦半蹲下去,高兴地将手伸到大白下巴前。
果然,大白立马将花瓣放到她手心,跟着舔舔她手指,抬头看她,小尾巴晃来晃去。
“真好,呐,给你戴上吧。”自家狗这么喜欢自己,许锦开心极了,笑着将花瓣放在大白脑顶。红嫩花瓣落在雪白毛发上,既像雪地里的梅,又像胖娃娃额头点的红点,很是喜人。不过大白不知是好奇还是不习惯,拨棱拨棱脑袋就把花瓣甩到了地上,重新叼起来给她。
许锦玩性大起,准备将花瓣放到它背上。
看得祁景心头窜起熊熊怒火,若非对方是个天真的孩子,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他恨不得……
祁老太太瞧出长孙脸色不对,心中奇怪,嘴上和蔼笑道:“这小子,你不是说想跟阿锦玩吗,现在阿锦领着大白找你来了,你出来迎接,怎么跟个木头似的不说话?”其实十三岁的少年,不算小了,只是长孙向来顽皮不懂事,如今又大病初愈,老太太话里不免多了几分哄小孩儿的味道。
说话,说什么?
祁景阴沉沉盯着许锦,脚下已经自作主张朝她走去。
他眼神太怪异,许锦被他看得发慌,抱起大白躲到祁老太太身后,“祁奶奶,祁景好像不愿意跟我玩,那我走了啊。”她本就不情愿来,眼下祁景这种态度,许锦只想马上回家。
祁老太太悄悄瞪祁景一眼,转身劝许锦:“阿锦别急着走啊,祁景不是……”
“阿锦别走,我想,跟你玩。”少年结结巴巴的声音突然插入,打断了祁老太太的话。
祁老太太惊喜回头,见祁景白皙脸庞上浮了淡淡的红,猜到他是舍不得许锦抱狗离开就服了软,总算松了口气,笑着吩咐丫鬟去备糕点,顺便把许锦带到身前,“你看,祁景也想跟你玩呢。好了,奶奶让人去拿你最爱吃的桂花糕,你替奶奶陪祁景解解闷啊,给他看看你的大白,这么聪明又好看的狗可真是稀罕物。”
却不知许锦被那一声“阿锦”叫的起了一身小疙瘩。
祁景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连大名他都不屑于叫,总是扫把星扫把星的喊她。
她情不自禁抱紧怀里的大白,狐疑地看向对面扯着嘴角笑的少年。
说实话,祁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生的很是好看。当年祁家三口回来,她听到动静跑出去看热闹,碰巧祁景从马车车窗往外看。一照面,许锦还以为里面坐的是个漂亮的小姐姐,哪想跳下车的是个冷脸男娃,眼睛长在了脑顶。而这几年相处下来,她就从来没见祁景给过谁笑脸,如今他这样一笑,虽然笑得很勉强,还是让她看愣了一瞬。
可是,她怎么觉得那么不对劲儿呢?
许锦还是想走。父亲在前院跟祁老爷子下棋,他下他的,她要回家。
祁景却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侧,眼睛盯着大白,慢慢吞吞道:“阿锦,跟我玩吧。”说着,抬手去摸大白,面容平静,好像真的只是单纯的想摸摸。
许锦被他这个动作唤回了神,本能想躲,转瞬又在心里偷乐,除了她,大白可是谁都不给摸的。所以她站在原地不动,等着看祁景出丑。
接下来的一幕却让许锦失望又震惊。
因为大白只是往她怀里缩了缩,并没有像抗拒江氏崔筱那般叫着拒绝,然后,祁景白皙的手就碰到了大白脑顶。大白瞅瞅她,当许锦以为它会躲开祁景时,大白忽的扭扭脑袋,转头舔了祁景一下,换来少年唇角轻翘。
大白竟然肯亲近祁景?
许锦下巴都快掉下去了,抬眼,却见祁景半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反而蹙起了眉头。
是不喜欢大白吗?
许锦哼了声,退后几步,小声嘟囔道:“你不喜欢大白吗?不喜欢那我走了。”真是奇怪的人,之前还跟她抢狗,现在大白亲近他了,他竟然不喜欢!虽说祁景不喜欢大白意味着他不会再抢,可许锦就是不高兴,她的大白是最好的狗,谁不喜欢是谁没眼光!
身体突然离了自己,祁景不自觉地跟上去。或许,把它完全抱到自己怀里,就能回去了?只是,那个小姑娘突然瞪圆了眼睛,满眼防备,像极了护崽的……之前站在她身后侧的小丫鬟也警惕地挡在她身前,好像他是猎食猛兽。
“阿景,大白刚见到你还怕生呢,你别急着跟它玩。过来,你们俩到这边坐着说话,让大白自己在院子里跑,它玩够了就不认生了。”祁老太太见情形不对,赶紧招呼道。院里有株枝繁叶茂的石榴树,她已经让丫鬟把桌椅搬到了树下。上面茶点一应俱全,她还把给替长孙缝到一半的夏衫拿过来了,准备在两个孩子逗狗时缝上两针。
祁景已经迅速冷静下来,再抬头时又扯了扯嘴角,对许锦道:“没有,我喜欢……大白。阿锦,走,咱们去坐。”周围人太多,他又没把握抢到身体就能回去,只好先哄她。
许锦不怎么信他,从宝珠身后探头问:“你真喜欢大白?”
祁景笨拙地笑:“喜欢。”眼中无奈一闪而逝。其实族里也有她这么大的孩子,可他白日狩猎晚上独眠,很少跟那些孩子打交道,如今为了抢回身体,竟不得不装成小孩儿哄她骗她。若按照这边的习俗,他真实年龄至少大她十岁的……
祁景不想欺负一个孩子,奈何他必须这样做。
见她依然躲在丫鬟身后,祁景放轻了声音,替原身跟她道歉:“阿锦,以前是我,不该欺负你,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好吗?”从局外人的角度讲,他也觉得这个小姑娘受了委屈,的确是原身一直欺负她,所以这话他说的很诚恳。
许锦身上又起小疙瘩了,既为祁景亲昵的称呼,又为他的道歉,或许,还有他认真的眼神?
虽然心中怀疑未消,可祁奶奶就在那边笑眯眯地看着呢,既然祁景主动道歉,她就不好再给他脸色,那样倒显得她不讲道理似的。
她从宝珠身后走出来,一边摸大白脑顶一边问祁景,“那你以后还欺负我不?”因为祁景比她高,说话时她微微仰着头,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清澈如水,细腻脸颊白里透红,小嘴因曾经受过的委屈嘟了起来,红嫩嫩像昨日刚刚吃过的樱桃。
这是祁景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小姑娘。
他看向院里的几个丫鬟,再回想了一下小姑娘母亲的模样,后知后觉发现,这些女子都很娇小,身上肌肤看着就嫩,仿佛碰一碰都会破了,而这对母女则是原身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
族里强者要保护弱者,这个小姑娘这么娇嫩,他虽没有责任保护她,但也不会欺负她。
“不了。”祁景实话实说,目光落在她怀里,心中一动,试探道:“那你,让我抱抱它?”
许锦眨眨眼睛,抱着狗朝祁老太太走去,路过祁景时顿了一下,凑到他身前小声道:“等我确定你真的不欺负我了,我再给你抱!”说完笑着跑了。树下祁老太太坐主位,两边各摆了一条长凳,中间隔着长案,许锦坐在祁老太太左边,抱着大白跟老人家说话。
祁景无可奈何,走过去坐在她对面,忍住不去看自己的身体,时而看看两人,大多时候都是垂眸看脚下,只在祁老太太问话时言简意赅地说两句。
祁老太太真心发愁了,长孙好像懂事了些,可怎么突然变成闷葫芦了?
她看看许锦,笑道:“阿锦把狗放地上吧,洗洗手,尝尝厨房新做的这几样糕点。”自有丫鬟去端水。
祁家有个厨娘是京城人,带来了很多新鲜吃食,许锦的确喜欢那些糕点,所以祁老太太一说,她便把大白放到身后,让它去后面玩。到底还是防着祁景的,没有在前面放开大白,怕它跑到祁景那边去。
祁景看看她,再望向颠颠朝花坛跑去的身体,很是头疼。他莫名其妙变成了这个祁少爷,自己的身体竟然也还活着,说明他有部分魂魄残留在那边,而且是属于狗的那部分?所以它乖乖呆在她身边,听她的话……
还给她叼花!
眼看大白很快又叼着一片粉色花瓣跳出花坛,而那个小姑娘正在洗手,祁景终于忍不住了,倏地起身跑过去,嘴上没忘了为自己掩饰:“阿锦,你看大白,又叼花了,真聪明,你就让我抱,抱抱它吧!”弯腰就去抓大白。
许锦早在祁景起身时就急了,“祁景你耍赖,你……”刚要追上去,祁老太太忽的拉住她手,叹气道:“阿锦,祁景他大病初愈,前两天一直不肯说话,今日才好了点,你就让他抱抱大白吧。放心,他要是敢使坏,奶奶替你打他!”这俩孩子,都得她哄着!
“可……”面对一直都很疼她的老人,许锦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好咬咬唇,扭头叮嘱祁景:“那你轻点……啊,大白不想给你抱,不许你抓它!”当她瞧见大白四处逃窜不肯让祁景碰,而祁景锲而不舍时,许锦顿时忘了一切,着急地冲了出去。
“汪……”面对突然冲上来阻拦它讨好主人的少年,大白也没有好感了,转身躲避,嘴里叼着花瓣不放。可它到底太小了,很快就被祁景按住抓了起来。听到那姑娘愤怒的叫骂,祁景将汪汪挣扎的身体紧紧按进怀里,直奔后院。碰一处不行,完全抱住也不行,那他带它回到刚来的地方,总行了吧?
“祁景,你给我站住!”亲眼看着长孙又撒野了,祁老太太大急,喊了几声没有作用,便吩咐那边的几个丫鬟以及长顺去拦祁景。
然祁景发了狠往后跑,步履如飞,那些下人又碍于他的身份不敢硬拦,竟让他跑了过去。许锦在后面咬牙切齿,边跑边骂:“祁景你快把大白还给我,你别以为在你们家我就怕你,你等着,你……你给我!”
祁景心急回去,全力奔跑,许锦担忧爱狗,拼了命追。奈何祁景长她三岁,又是男子,注定跑得比许锦快,转眼便冲到了两家后院墙根下。发现依然没能回去,祁景准备翻墙,却碍于双手抱狗行动不便,耽误了功夫。许锦趁机扑上来,伸手抱住大白上半身往回拽,“还给我,大白是我的!”
祁景当然不会给她,又不愿对她动手,只好僵持。两人谁也不肯让步,大白被拽疼了,汪汪直叫。祁景一个大男人,又是自己的身体,丝毫没把大白的叫声放在心上。可许锦越听越心虚,对上大白委屈挣扎的样子,终于万分不甘地松了手,同时“哇”地哭了出来,“你弄疼它了,你还给我,它是我的……”
她这样一哭,大白不叫了,停在祁景怀里忘了挣扎,愣愣地看着主人,而抱着它的少年同样发愣,不可置信地盯着身前的小姑娘。她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抬起抹眼泪,张嘴嚎啕大哭,眼泪都快流进去了……
“你,你怎么不抢了?”祁景怔怔开口。
“你弄疼它了……给我!”许锦抽泣着道,小手移开,见祁景有些发愣,灵机一动,依然低头大哭,哭着哭着突地伸手把大白抢了回来,转身就往前院跑,“祁景你说话不算数,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玩了,你也休想再碰我的狗!”
祁景愣在原地没动,呆呆地望着她逃跑般的背影。
原来,她比他还怕他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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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攸还是很了解自家女儿的。
从小娇生惯养,难免有些娇气,一不小心磕到哪儿都可能疼得眼里转泪儿,可怜兮兮地看着你,等你给她揉揉吹吹。但哪怕真疼极了,她也只会无声落泪或小声抽搭,根本不会嚎啕大哭,除非,是被祁景惹哭的。
就这,许攸也知道,女儿并非真从祁景那儿受了什么天大委屈,她是故意装可怜呢,因为她自己摸索出来了,她哭得越可怜,祁景下场就越惨。
所以,同祁老爷子匆匆赶过来后,见女儿抱着大白洒泪跑过来,身上却衣衫齐整并不像受伤的样子,许攸马上放心了,张开手臂抱住乳燕般扑过来的小姑娘,先朝祁老爷子无奈地笑笑,再柔声安抚道:“好了好了,又跟阿景闹别扭了?”
“他跟我抢大白!”许锦侧倚在父亲身上,一手抱狗一手抹眼睛,哭着朝旁边的祁老爷子控诉:“祁爷爷,大白不喜欢祁景不肯给他抱,祁景就跟我抢,还跑到后院不肯还给我,连祁奶奶说他他都不听!”
“阿锦别哭,爷爷为你做主!”祁老爷子弯腰哄她,慈爱的声音跟他与祁景说话时简直是天差地别。
许锦抽搭着点点头,偷眼看向走廊尽头,见祁景跟在祁老太太身后朝这边走了过来,神色不太好看,心中气愤便渐渐被幸灾乐祸取代。祁景好像变傻了,以前他都是偷偷欺负她,这次居然敢在长辈面前使坏,真笨,活该要受罚!
祁老爷子生性耿直,不太会官场上奉承迎合那一套,但好歹也在官场浸淫了多年,哪里看不出一个小姑娘的浅浅心思?不过看看那边随长孙一起走过来的祁老太太,从她黯然脸色便能判断出来,许锦说的都是真的。
他懒得管小孩子吵架,可长孙顽劣不堪,至今不肯好好读书,还整天招猫逗狗的,他如何不生气?转身便朝身后两个小厮大喝:“去,把大少爷给我绑起来!”支使完小厮,又命人去抬长凳备板子,俨然动了真怒。
原身常常挨罚,祁景知道祁老爷子这几句吩咐是什么意思,却只远远望着许锦怀里的大白,默不作声。
祁老太太自然不忍长孙受苦,平常打几板子没事,现在孩子还伤着呢啊,打出个好歹来怎么办?但她也没说什么,因为她知道,许攸不会坐视不管的。
果然,下人还没走出院子就被许攸喊住了,纷纷顿住脚步,侧耳听隔壁许先生劝老爷子:“伯父,阿景是顽皮了些,可他头上摔伤还没好利索,万万禁不住别的伤了,您教训他两句就是,别动手了吧?再说阿景肯定不是故意欺负人的,是不是?”
最后一句许攸是对祁景说的,察觉女儿想插嘴,他皱眉看她。许锦撇撇嘴,闭了口,乖乖听大人说话。
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祁景压下心中复杂思绪,看向那个脸上还带着泪的小姑娘:“阿锦,我,我没想抢,我就想抱抱它。”他真的没想抢,他只是想回去,带着自己的身体回去。他知道她是真心喜欢她的大白,可那不是一只普通狗。
“大白不喜欢让你抱!”许锦忍不住大声回道,杏眼圆瞪。
她气呼呼的,为了避免以后接近身体更困难,祁景不能跟她闹僵,只好低头认错:“知道了,它不喜欢,那我不抱了。阿锦你别生气,我以后真的不,不跟你抢了,再抢,我让你打我。”抢狗闹出的动静太大,这次若非一时冲动,他也不会抢。两家是邻居,他相信以后会有很多机会接近大白,甚至让大白主动过来寻他,毕竟,没有人比他知道大白更喜欢什么。
“你说的好听,我才不信……”许锦不太习惯如此主动认错的祁景,惊讶过后便认定他在撒谎。
祁景看着她,不说话了,眼神却很认真。
许锦哼了声,扭头不看他。装得再像都没用,她不会上当的!
许攸把她脑袋转了回去,“好了,既然阿景知道错了,你也别生气了,哭哭咧咧的,让你娘听到还你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替女儿抹去脸上残留的泪,许攸朝祁老爷子夫妻告辞,“伯父伯母,不过是孩子们闹得一场误会,这事就算了吧,阿景病后懂事很多,你们也别怪他了。那我先领阿锦回去了啊,免得她娘担心。”
祁老太太很是愧疚:“唉,瞧这事闹的,阿锦好心过来陪阿景,偏那小子又犯浑……行了,你们快去跟阿锦她娘解释解释,回头我好好训他一顿,以后决不让他再欺负阿锦。”说着轻轻摸了摸许锦脑袋,“阿锦别哭了啊,晚上奶奶给你送好吃的过去,算是替祁景跟你赔罪,好不好?”
许锦不好意思地往父亲身上靠,“祁奶奶不用了,祁景已经跟我道歉了。”在大人面前,她一向很乖的。
“瞧瞧阿锦,我要是有这么懂事的孙女该多好,得比现在舒心多少啊!”祁老太太由衷感慨道。家里那个孙女今年才八岁,被她娘宝贝得什么似的,轻易不离京,一年到头跟她见不上两回面。孩子不主动来孝顺她,她也懒得给那一家子添堵,幸好许家崔家这俩丫头一个活泼俏皮一个乖巧娴静,都招人疼,陪她解了不少闷。
许攸笑着客套两句,领着许锦回家了。进了自家宅子,正往里走呢,忽听隔壁传来祁老爷子中气十足的训斥,还有祁老太太的柔声劝和,并没有祁景的声音。
许锦撇撇嘴,“以后我再也不去找祁景了,也不许爹爹逼我去!”
“嗯,你不想去就不去,不过以后躲着祁景点,别再跟他对着干了,免得吃亏。”邻里不能失了和气,所以刚刚在祁家许攸一直替祁景说话,可心里到底更疼女儿。今日这事明显是祁景又欺负女儿了,许攸也不想再送女儿过去被人欺负,大不了以后拘着女儿些,不许她再四处乱跑,这样碰不到祁景,祁景总不能找上门来。
许锦小声反驳:“都是他先惹我的……”否则平白无故的,谁想跟他对着干啊。
“祁景又怎么惹你了?”
江氏从里屋迎了出来,见许锦抱狗在怀眉头便是一皱,“你让大白自己走,看看你这一身土,哪里还像个姑娘家?还有,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再那样哭,整条街恨不得都能听见你撒泼,以为自己还是三四岁的小孩儿吗!”
回家就挨了一顿训,许锦委屈极了,转身便往自己的院子那边跑:“我回屋里待着去,再也不出门行了吧!”
江氏脸色越发不好看,抬脚去追她,“阿锦你回来,你……”
“让她去吧,祁景跟她抢狗,她肚子里也憋了火。”许攸拦住她,轻声解释道。
他高高地挡在身前,眉目清俊,江氏顿时觉得不自在起来,别开眼道:“那也不能那般哭啊,都十岁了,再过几年也该谈婚论嫁了,若是落得个娇纵名声,谁敢娶她?”
“姑娘家娇纵点反而更招人疼,算不得大毛病。”许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在她抬眼时迅速转向一侧,没让江氏瞧见他眼里的怀念。其实,为人母这么多年,她自己都忘了吧,以前她也是活泼的性子,爱说爱笑,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发脾气,等着人哄她。可惜,她只挑那人的刺,只给那人哄她的机会,对他,则是端庄有礼的江家大姑娘,言行举止挑不出半分错。
所以,她不知道,当她因他惯着女儿嗔怪他时,他有多喜欢她蹙眉瞪眼的娇俏模样。
“我去哄哄她吧,顺便检查她功课。你放心,我跟她讲讲道理,咱们阿锦还是挺懂事的。”许攸咳了咳,说完见江氏没有反对,顿了顿,准备去后院。
“许攸……”江氏不由自主喊住他,等许攸转过来,她又不知该说什么,垂眸,低声道:“你,辛苦你了,要不是有你,我恐怕更照顾不好阿锦。”
许攸笑了,“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阿锦是我女儿,我当然要照顾她。而且,你别妄自菲薄,阿锦还小,你稍微严厉点她就可能认为你不喜欢她了,所以发发脾气,怎么你这个当娘的还要跟她较真?”
许攸很少打趣她,突然来这么一次,江氏脸上有些发热,细声反驳:“谁跟她较真了?”
轻柔婉转的尾音,带着一点点撒娇味道,许攸心跳加快,盯着她微红侧脸,“真没较真?”声音情不自禁放轻了,越发显得温柔。
江氏摇摇头,有些心虚,其实刚刚女儿突然跑掉,她真的生气来着。
许攸看出她的心口不一,竟觉得这样轻易跟孩子置气的她不似以前那般遥不可及了,不由道:“既然没较真,那咱们一起去看阿锦?顺便把接下来阿锦要学的功课告诉你。”
好像没什么不妥的,江氏想了想,点点头。
“那,走吧。”许攸习惯地侧身,让她先走,然后他落后她一步,跟在江氏身侧看她明媚面容。
幸好,她好像忘了他初四就又会回来的事了,前两年,他都是端午过后才交待新功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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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锦正趴在炕头生闷气呢,擦过爪子的大白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时不时拱拱她肩膀仿佛要她起来,嘴里发出轻轻的叫。想到它在祁家受到的委屈,许锦心疼了,坐起来,将大白抱在腿上给它顺毛,“刚刚弄疼你了吧?哼,那个人是坏蛋,咱们以后再也不去找他了,不让他碰你!”
大白也不知听懂没有,欢快地舔她手心。
许锦怕痒,给它舔几下就受不住了,笑着要躲,却见大白忽的抬起头,对着内室门帘轻轻叫了声。
“大白倒是会看家。”许攸一边挑帘一边道,等江氏进来了,才将门帘放下。
看见母亲,许锦立即低下头,小嘴高高噘着。
“怎么,你还想跟娘耍气?你自己说说,街上谁家姑娘十岁了还那样哭?”江氏侧坐在炕沿边上,伸手点点女儿额头,“看看人家筱筱,你要是能学得筱筱一分娴静,娘就不用操心了。”
许锦低头不说话,母亲整日拿崔筱做例子训她,她都听腻了。
“好了好了,咱们阿锦也挺好的,聪明活泼,爹就喜欢这样的女儿,谁都比不上。”许攸站着,轻而易举将娇小的女儿提了起来,仰头看她已经带了笑意的小脸,“这下高兴了吧?你娘说你也是为了你好,不许跟她生气。”
许锦靠在父亲肩上小声撒娇,“是娘先骂我的……”
这话江氏不爱听,抬手拍了女儿屁股一下,“我那也叫骂?你个小没良心的……”
“就叫骂!”见母亲嘴角也带了笑,许锦越发耍赖。
江氏作势要抓她,许锦抱着父亲脖子让他快抱她跑,许攸听命,抱着她躲,江氏在后面追着要打……
姑娘雅致的闺房里,很快便传来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
青梅竹马 诉情
默默听完祁老爷子一顿训斥,祁景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正要进门,忽听隔壁院子里传来一阵清脆的欢快笑声,“爹爹快跑,别让娘抓到我……啊,娘饶命啊,别挠我痒痒,爹爹……”小姑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伴随着断断续续的求饶。大概是被收拾地惨了,他听见……大白愤怒的叫声,一家三口的欢闹戛然而止,紧跟着又响起新的一轮笑。这次,祁景知道,他们在笑大白,笑它把母女玩闹当成了真的欺负。
在他们眼里,现在的大白,一定是傻乎乎的吧?
祁景不想再听,快步跨进门槛,后面长顺紧紧跟着他,是伺候也是看守。祁景不愿见他,冷声让长顺在外屋候着,自己进了里屋,停在窗前,望着远天沉思,面容平静。
身体变小了,大概也没了后面的记忆,所以祁景能理解为何大白肯亲近他却不听他的话,可他想不通,它怎么会对那个小姑娘死心塌地?就因为她真心对它好?
被人真心照顾的感觉,有那么重要吗?
祁景回忆他在族里的那些年。没有长辈,他跟其他一些孤儿一起长大,最开始身小体弱,全靠族人接济度日,食不果腹。稍微长大了点,就得自己狩猎去了,哪怕伤得再重,也只能自己找药草,自己舔舐伤口。等他长成一个出色的猎手,渐渐有族人看重他,可他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除了分猎物给他们,平时很少跟族人接触,也没有想过当什么新任族长。
真正给他关心的,反而是原身的祖父祖母。祁景不傻,他看得出来,即使严厉如祁老爷子,那也是将他当晚辈约束管教,所以祁景尊敬两位老人,之前不跟二老说话是因为他没把握说对。没想现在可以开口了,他与之说的最多的,反而是那个小姑娘。
眼前再次浮现她松开大白放声大哭的那一幕,祁景愣了会儿,紧接着心头涌上一阵无奈。连他都会因两位老人的真心照顾而有所触动,大白,它那么小又没了他这部分记忆,甘心追随她也情有可原吧?
“阿景,吃饭了,祖母让人熬了骨头汤,你多喝点,好早点把身体养好。”
外面响起祁老太太慈爱的话语,祁景这才发觉他竟在窗前站了整整一上午。他转身,看着一个丫鬟先打起门帘,祁老太太进来后,又有丫鬟端桌子放碗筷,屋里顿时弥漫起香浓的饭菜味儿。祁景不受控制地吞咽,这个地方他有万般不习惯,可这些吃食,跟族里简单的火烤猎物比起来,简直是无法抵挡的美味儿。
祁老太太坐在炕上,笑眯眯地看他,那一瞬,祁景有种心思被看穿的尴尬,开口掩饰,“祖母,你怎么没陪祖父?”说着走了过去。
“不理他,整天不是骂人就是瞪眼睛,祖母看他就没胃口,哪里比得上跟我的大孙子一起吃饭。”祁老太太亲自给他盛了一碗汤,“来,先喝一碗开开胃。”
祁景盘腿坐下,从老人手中接过碗,不敢看她的眼睛。若他能顺利回去,原身,还会回来吗?如果不能,他这一来一去,那个小姑娘没了大白,两位老人没了长孙,一定会很难过吧?
可,他还是要回去的。
祁景放下碗,目光落在碗里醇香的骨头汤上,心里很快有了盘算。等祁老太太离开后,他喊来长顺,让他去厨房找剔干净的猪腿骨。他……大白正是长牙时候,喜欢咬东西的。
一个小姑娘,一个熟悉的自己,应该都很好哄。
立在两家墙根下,祁景望着对面满树杏果,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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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许家,繁茂杏树下,许攸正在跟江氏下棋,许锦拄着下巴坐在一旁看,远处大白自己玩得欢。
父亲回来的这一日,许锦是恨不得一直都黏在父亲身边,哪怕她知道崔筱今日去城里买宠物去了,可能也买了一只小狗,她也暂且忍着好奇,乖乖留在家里,享受父母同在的温馨时光。而许攸江氏不管心里怎么想,在一起时便都尽量表现地像正常夫妻一样,生怕女儿看出异样。
一局结束,江氏输了。
她嗔怪地瞪许攸一眼,这人做什么都一心一意,跟她下棋干嘛那么认真?是真不知道怎么讨女子欢心,还是,不想讨好?江氏眼神微黯,起身对女儿道:“好了,我输了,阿锦,你跟你爹下一盘,赢了娘给你多做两身裙子。”
许锦笑着坐到父亲对面,扭头看接了她位置的母亲,眨眨眼睛道:“我不要裙子,换一样成不成?”
旁边还有张矮几,上面摆着一盘樱桃并湿巾子,江氏擦完手,随手捏了一颗樱桃塞到女儿嘴里,“你想换什么?”
“我想要娘的那对儿红玉耳坠……”许锦吃完樱桃,讨好地道。
江氏想都没想,“不行,你还小,用不上那等东西。”
许锦不高兴地嘟起嘴。
许攸咳了咳,“阿锦想要?你要是赢了,爹给你买。”
瞅瞅温润如玉的父亲,许锦忍了忍没接话。家里银钱都握在母亲手里,以前她跟父亲磨过好几次首饰物件,母亲知道是给她买的,都没给银子。后来她唆使父亲说谎,被父亲弹了脑顶,训她不许骗人。
江氏则扭头偷笑,他买,他拿什么买?两人成亲后,许攸俸禄都交给她管,除了演戏给女儿看,许攸没主动跟她要过一分银子,而他每月俸禄只有三两银,就算现在开始攒,也得攒个两三年才能买得起那样一双耳坠。
许攸看见江氏笑了,也领悟到了女儿眼里的嫌弃,很是尴尬。自卑倒是没有,就是有点后悔轻易许诺了。他对女子首饰价钱不太了解,成亲后因为俸禄上缴,想偷偷给她买点礼物都不能,而且就算买了,大概也不会送的。他不敢……
“那个,阿锦,爹买的肯定没有你娘的好,到时候你别嫌弃啊。”他笑着跟女儿解释,从容坦荡。
“才不会嫌弃呢,爹爹比娘大方多了!”许锦说着跑到父亲旁边,躲开母亲准备掐她脸的手,想了想,朝母亲道:“娘,既然你那么小气,那我就不跟你要好东西了,这样吧,一会儿我赢了,你,你给我生个弟弟吧!哥哥姐姐注定没有了,你给我生个弟弟好不好?”
许锦觉得,弟弟比妹妹有意思,而且外面很多人都说许家也要成绝户了,许锦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因此更盼望母亲生个弟弟堵住那些人的嘴。
江氏被这话闹了个大红脸,看到不敢看许攸,低声斥道:“胡说八道什么,赶紧回来下棋,你真赢了你爹,我就把那对儿耳坠给你!”
“我不要耳坠,我就要弟弟!”许锦俯身,趴在父亲肩头撒娇,“爹爹,你说行不行?”她想要弟弟,却不懂生弟弟的意思,还以为像小时候王嬷嬷告诉她的那样,父亲母亲睡一个被窝就会有弟弟了。
行不行……
许攸脸上也浮上可疑的红,悄悄看向江氏。江氏早低下头了,感觉到男人的注视,她再也坐不下去,随便找个借口躲了。
目送她匆匆离去,许攸暗暗叹息,让女儿坐回去,含糊不清得解释道:“都是父亲不好,没能给你个弟弟。阿锦,以后别在你母亲面前提这事了,她心里也难受。”
“为何……我知道错了,以后不说了。”见父亲神色黯然,许锦及时改口。是啊,有弟弟是好事,父亲母亲肯定也想要的,大概是有什么苦衷所以母亲不能生弟弟了?想到这里,许锦忐忑地站了起来,望着前院道:“爹爹,我是不是惹娘伤心了?那我这就去跟她赔不是……”
“不用,你娘自己待一会儿就好了。坐吧,跟爹下一盘。”许攸已经恢复平静,笑着安抚女儿。
许锦见向来最关心母亲的父亲笑了,知道母亲大概真的没事,放了心,认真下棋。
一刻钟后,许攸输了。
他赢江氏,是为了看她嗔怪的眼神,他让女儿,是为了哄女儿开心。
但,这一次,除了哄女儿,许攸也隐隐盼望,女儿的愿望能成真。今年便是约定的那一年,端午过后,若她真正放弃了那人,他再努努力,或许,能让她真正接受自己?
晚饭过后,许攸陪女儿在后院遛了一圈狗,送女儿回房后,慢慢往回走。
进了上房,意外看见王嬷嬷等在屋里,里面并没有她的身影。
王嬷嬷主动解释道:“许先生,我们姑娘去看女儿了,今晚老婆子我擅作主张,有句话想问问你,不知你想不想听?”
听她用这种称呼,许攸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面上却平静如水:“嬷嬷请说。”
看他身体绷得笔直,王嬷嬷叹口气,放柔了声音:“许先生,你知道,我们姑娘打小没了娘,是我把她拉扯大的,说是亲生女儿都不为过,所以你肯帮她这么多年,我是真心感激你,也是真心盼你们二人能白首到老。只是,你虽然娶了她,这么多年却一直相敬如宾,老婆子我忍不住想问,莫非许先生已经对我们姑娘寒了心,只等今年端午一过便另娶新人?若真这样,我就先恭喜……”
“我对阿乔的心,从未变过。”许攸惨淡一笑,看向窗外夜色朦胧,“嬷嬷有话但说无妨,如果她想带着阿锦走,我不会强留。”
王嬷嬷看一眼里屋,心里偷乐,嘴上却疑道:“既然没变,为何你对她始终客客气气的?我还以为你嫌她……”
“她心里没我,我自然要敬她。”许攸淡淡道,视线再次落在王嬷嬷身上:“嬷嬷到底想说什么?她要走了吗?”想到这种可能,仅仅一个念头,他胸口便滞闷地快要无法呼吸。是他奢望太多了,她察觉了,所以生气了?
“我说什么?我说你傻!”王嬷嬷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若她心里没你,会亲手给你缝衣裳?会……算了,我懒得管你们了,反正她心里有你你心里也有她,你自己进去跟她说吧,我回去睡觉了。不行喽,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我只盼着有生之年能看到小少爷出生,将来也有颜面下去见老主子。”
王嬷嬷絮絮叨叨的走了,出门后便只剩脚步声,渐渐地脚步声也没了。
可许攸耳边依然是她的声音。
她说,阿乔心里有他。王嬷嬷是她的奶娘,肯定知道她真正心思的。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里屋门帘,她,在里面?
他心跳如鼓,一步一步往那边挪去,挪到门前,紧张地挑起门帘,手心是汗。
里面没有人……
许攸急切地闯进去,听见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擦声。
“阿乔,你,在吗?”他忍不住朝那边走去。
那边声音响得更厉害,许攸加快了步子,绕过去,只扫到一角衣影儿,原来她竟躲到了另一边。许攸突然不紧张了,因为今晚王嬷嬷的话,她的默许,都已经隐隐告诉了他答案。
“阿乔,你别躲,我有话问你。”
他追她,她继续躲,逃得飞快。十几年的等待在他胸口喧嚣肆虐,终于爆发,许攸站定,听那边她也站定,呼吸急促,他轻轻一笑,猛地扯开屏风,趁她震惊呆愣时将人拽入怀中,紧紧搂着她,“阿乔,嬷嬷说的是真的吗,你心里真有我?”
完全陌生的怀抱,结实又可靠,江氏埋在他怀里,想说没有,最终却只能呜咽出声。
有他了,所以她忍不住眼泪。她没想忘了那人,可他一直不回来,那些回忆虽不会消失,却在漫长时间里淡得没了颜色,而这个男人,他一点点走了进来,让她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屋里只有她压抑的哭声。
从站着,到抱她到炕上,许攸始终紧紧抱着她,任她不停地哭。
他一点都不嫉妒,只有心疼。
她等了那人十一年,他陪她等了十一年,他知道她的所有心酸委屈,期望失落,愁苦和神伤。
只有哭出来,她才能真正放下。
等她哭够了,她就是他的了,他会对她更好,不让她尝第二次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