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烈日当空。明晃晃的阳光大喇喇地铺散开来,将大地蒸得热气腾腾。夏衫轻薄,挡不住肆虐的热度。炽烈的空气烫到了极致,灼得人肌肤发疼。
好在将军府内树木繁茂,走在林荫下的路边,周身能稍稍舒爽一点。
二太太杜氏匆匆走在树影斑驳的道上。临近白英苑时,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难受得紧。她拧了眉,正要让拿着团扇不住摇的小丫鬟使大点力气,便听院里面隐隐传来木板击打皮肉的啪啪声。比那更响亮的,是女儿邹元杺的呼痛声。
杜氏的脚步顿时紊乱起来,再顾不得斥责那小丫鬟,拎起裙摆小跑着往里行去。
廊下的丫鬟们正焦急地在廊下站着,不停地踱着步子。看到杜氏,心下稍安,忙迎了过来,大致把里头的状况说了。
杜氏愈发着急。冲到房门前一把推开,直接进了屋里。
砰的一声伴着啪的一声同时响起。灼灼烈日透门而入,将里面的情形照得一清二楚。
邹元杺跪在屋中央,双手举高到头顶,一抽一抽地哭得伤心。一柄戒尺落在她通红的掌心处。儒雅男子长身玉立,一手背到身后,一手执着戒尺,正是二老爷邹宁远。他刚刚休沐归家,平日里温和的面容此刻全是怒意,薄薄的唇抿得死紧,显然是气得狠了。
杜氏不扑到邹元杺的身边,泣不成声,“可是疼得厉害?走,娘带你出去。”说罢,双手拽着邹元杺就要起身。
“慢着。”邹宁远沉声道:“她做错了事,理应受罚。你先出去。”
杜氏根本不搭理他,自顾自地拉起女儿就走。
邹宁远一把将戒尺掷到地上。粗厚的戒尺应声而断,发出一声闷响。迸起的碎片碰到了桌上的青花瓷瓶,竟是把瓷瓶直接撞倒,滚落地上摔成碎片。
邹二老爷素来脾气极好,甚少发火。这样气极,十分罕见。
杜氏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瞬间迟疑的功夫,邹宁远已经大跨着步子走到了她们身边。
邹元杺瑟缩着往母亲身后躲,却还是被父亲一把拽了出来。当即哭了,“爹,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杜氏也苦苦哀求。
邹宁远气道:“慈母多败儿。以往就是你一次次纵容她,才养成了这无法无天的性子。若是这次还轻饶了她,往后岂不更变本加厉。”顿了顿,喟叹,“幸好这次槿儿无事。若真有点什么,我怎对得起大哥大嫂。”
语毕,转眸望向女儿,邹宁远的眼中又聚起了怒意,“跪下!不到晚膳时辰,不准起来。这几日你在家中面壁思过,抄《女艺》十遍。下一次回家时交予我。”
《女艺》是开国初时的女鸿儒所作。不吃不喝奋笔疾书,抄上一遍也至少要花费上四五个时辰。十遍的话,怕是一直不分心地奋斗到邹宁远下次休沐归家才能堪堪完成。
邹元杺浑身一颤,用目光苦苦哀求杜氏。
杜氏本就知晓邹宁远因了三四天前的事情发火,只是没想到他会气成这般模样。不由暗咒了青兰苑的几句,口中苦苦劝道:“杺杺已经知道错了。元钧和元钦发了好大的火,带了一堆人过来闹事,差点把她的屋子给掀翻了。老太太也让她禁足三日面壁思过,今天才刚出来。”虽然老太太还说了,一年之内都不会带邹元杺出门赴宴,让她好生反省下自己的问题。但杜氏自有法子让女儿跟了去,便没提及。
“只禁足三日?”邹宁远冷哼,“槿儿可是差点连命都没了。如今撞伤了头,且……”
“撞到头了又怎么样!”看到父亲那么维护堂妹,邹元杺气不过,插话驳了句,又忍不住嗤道:“她脑子本来就有问题,顶多更傻一点罢了。”
啪地一声脆响。邹元杺还没说完,脸上多了个巴掌印子。
她捂住左脸,不敢置信地望向父亲。
邹宁远缓缓收回右手,眼底满是失望和痛苦。他对杜氏道:“槿儿为何会一出生就这般模样,大嫂又是因了什么缘由故去的,怕是没人比你我更清楚了。若你对她们还存有一点点的愧疚和感激之心,就好好教导教导这没心不成器的!”
杜氏一时间有些尴尬,低着头不说话。
恰在此时有婆子急急来禀:“老爷,太太,三姑娘醒了。”
“醒了?”
“是。听说一个多时辰前就醒了过来,只先通知了老太太。老太太身边的蒋妈妈已经去看过,确认无碍了,这才放出话来。”
听闻这话,邹宁远大喜过望,转身就朝青兰苑那边疾步而去。
杜氏看着他的背影,脸上划过诸多情绪。最后一切归于平静,面无表情地朝外走去。
邹元杺一把拽住她,“娘,你看爹他——”
“你爹说的也没错,你确实是个没心的。”杜氏压低声音道:“谁让你当众推她的?幸好只撞到了墙边,虽流了不少血,好歹命保下了。那么多丫鬟婆子看着,全部指认了你,怪谁?”
她狠了狠心,将女儿拽着衣袖的手硬生生扒下来,恨铁不成钢地道:“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若不想再遭罪,往后长点脑子!”
杜氏走后没多久,邹元杺就大声喊人。
大丫鬟香雪赶忙进屋,踌躇着不敢上前。
邹元杺没好气道:“扶我起来。”
“可是老爷……”
“我爹去了那死丫头院子里,没功夫理我。我在这里是站着是跪着,你们不提,谁知道?”邹元杺不耐烦地道。直起身子后缓了缓,揉了下发疼的膝盖,问:“听说,你哥哥新近养了两只大狗?”
香雪心里打了个突,“是。”
“如今你爹病着,你每日可以回家一趟。今日的次数怕是还没用过吧?去,赶紧把那两只狗给我牵来。”
香雪声音有些发紧:“姑娘,它们,很凶。”
“要的就是凶。不凶还不顶用呢。”邹元杺笑得愈发畅快了些,猛推了她一把,“还不快去。”
大将军远在北疆镇守边关,不在家中。大太太故去多年,老太太年纪大了,如今将军府里是二太太杜氏主持中馈。
香雪忙诺诺应了声,急急离去。
邹宁远出了白英院,刚转了个弯去,便见老太太身边的蒋妈妈正在路边的梧桐下静候。看样子,像是等了有一会儿功夫了。
蒋妈妈是老太太出嫁时候带来的陪嫁丫鬟,跟了老太太多年,情分不比寻常仆妇。若只是小事,断不会让她酷暑天里在外候着。
邹宁远忙驻足停留,待蒋妈妈靠近后,当先问道:“妈妈这次过来可是有何要事?”
蒋妈妈朝白英院看了眼,先问了句邹元杺的状况。见邹宁远双眉拧紧不愿多言,心里有了数,转而说道:“想必二老爷已经听说了,三姑娘已经醒了。”虽然府里的丫鬟仆妇大都习惯于直接唤二房夫妻俩老爷、太太,但蒋妈妈是府里的老人,称呼上丁点儿错也不出。
听她提及元槿,邹宁远紧绷的神色松动了些,忧心地沉沉嗯了声。
蒋妈妈道:“刚才我和大夫去看过,大夫说,三姑娘虽受了伤,脉象却比往常更为沉稳,且当年的阻滞之象已经消失殆尽。”
大夫口中的“阻滞之象”,说的便是元槿智力弱于寻常人的缘由。乍一听闻这个消息,邹宁远先是一怔,继而大喜,“妈妈的意思是……”
“三姑娘已经大好了!”再次提起这事儿,蒋妈妈还是激动地红了眼眶。忙背过身子用手帕拭了拭眼角,“只是姑娘经了这一次后,往常的许多事情已经不大记得。老太太特意吩咐我在这里等着二老爷,等会儿莫要太过吃惊吓到姑娘。而且,老太太说了,记不得,慢慢来。既是好了,总能尽数学会的。”
“正是如此。”
邹宁远听闻,再也等不及,谢过蒋妈妈后当即就往青兰苑去。一进院子,便见荷花池边的垂柳旁搁置了一张藤椅。十一二岁的粉衫少女正歪靠在椅上,逗弄着旁边石桌上的一群鸟雀,姿态慵懒且随意。
她本就容颜极美,身段也窈窕。这样面带浅笑地微微侧着身子,恬淡闲适,有种描绘不出的风采和韵致,当真是耀目至极。
若真要从这美好情境中挑出一分不足来,便是她有些苍白的脸色了。
看着眼前情形,邹宁远心中诸多情绪纷纷涌来。最多的,便是愧疚和歉然。
正文 第二章
十多年来,邹宁远心里一直压着这辈子都无法挣脱的情感和思绪。
他愧对兄长,愧对侄女侄儿,愧对大房所有人。
年少之时,他和妻子均留在邹家祖宅。一来照顾寡母,二来静心苦读。之后过关斩将一路高中,倒也顺畅。眼看着即将参加会试了,便准备到京备考,自然而然地打算住到京中大哥的家里。
大哥长年镇守边关,不在府中,将军府里只大嫂带着侄儿住着。
妻子杜氏说侄儿年幼,他一个大老爷们住进去,叔嫂同个屋檐下,说出去终归不太好。于是不顾自己身怀有孕,硬是跟了来。
他们到了后才知大嫂也已有了身孕,忙说要另寻住处,被大嫂好生挽留了下来。大嫂为人热心又和善,尽心尽力地帮他寻门拜师,又妥当安排好他们日常的衣食住行。
原本虽然忙碌,却也平和有序。
谁知杜氏因了怀孕时候吃得太多补得过剩,胎儿太大,临盆的时候竟然遇到了难产。
这可急坏了大嫂,忙里忙外了将近三天三夜。待杜氏平安生下了邹元杺,大嫂却因过于焦急疲累动了胎气。最终产下一对龙凤胎后,撒手人寰。
其中的女孩儿邹元槿,本就早产十分虚弱。又因母亲生下儿子后没了力气,憋了几个时辰拼了最后一丝气息才产下她来,先天智力有所不足,有些痴傻。
家人都很疼爱她,生怕她受半点委屈,处处护着她。
只除了邹元杺。
思及自己的女儿,邹宁远眉目间凝起一股郁气。
那孩子不懂事。知道这些后,总抱怨说大伯母怎么当年不跟着一起在祖宅住着。只她父母在家乡照顾老太太多年,偏大房的人在京城享福。
可那些背后的不得已,又怎么与她详说?
大将军战功赫赫威名远播,先皇和今上都不是特别心宽之人。大将军的妻儿在京城之中、在陛下的眼底下待着,陛下方才能够安心。
半晌后,邹宁远心中郁结无法疏散,只得长叹一声。
他的这声叹息极深极浓,传到院中,鸟儿顿时受惊,扑棱着羽翼四处飞散开来。
元槿见这情形,便知是有人来了。
前世她是孤儿,自幼时起就极易和动物亲近。如今到了这里,这个特性也半点没有消失。刚才不过是看着阳光正好,又没有风,所以出来透透气,结果引来了不少鸟儿靠了过来。她索性问丫鬟要了一把谷子,慢慢喂它们。谁知才一小会儿,就被来人给打断了。
元槿见对方是位气度儒雅的中年男子,就把手中的谷子搁到了石桌上。
樱桃捧了丝帕过来给她擦手,轻声道:“姑娘,这是二老爷。”
元槿明白樱桃这是刻意提醒她,微微颔首。
如今知晓了这位是二叔,别的她就不太清楚了。规矩什么的,更是还没学起。于是元槿按照现代晚辈对待长辈的方式,站了起来,恭敬唤了声“二叔”。
女孩儿声音软软糯糯的,甚是好听。双眸澄澈灵动,浅笑之时,顾盼神飞。
看着眼前的元槿,邹宁远只觉得心里头多年的重担稍稍的轻了一点点,激动得差点落下泪来。忙深吸口气缓住心情,笑着应了一声。又唤了樱桃道:“快扶槿儿坐下。”
他虽十分关心元槿,无奈和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寻不到什么共同话题。故而只循例问了些大夫的嘱咐,又细细叮嘱元槿好生照顾自己,便没了话。再干坐了小半晌后,就告辞离去。
不多久,青兰苑里收到了白英苑遣人送来的礼物。来人没说详细,只道是主子遣人送来的,然后便走了。
葡萄把匣子接过来时,掂量着不算太重,就没多问。谁知元槿将匣子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对成色极好的羊脂玉镯子。
樱桃一看就笑了,“二老爷果然疼姑娘。”
“二老爷?”葡萄有些迟疑,“这许是二太太送来的罢。”
樱桃一撇嘴,“她?”摇摇头,扭过身去继续给元槿削果子去了。
元槿觉得两个丫鬟说的都有道理。
刚才已经见过二叔。对方虽然很明显关心她,但言谈间不像是个懂得女儿家心思的,没理由会送这么个精致的东西来。至于二婶……听身边人的意思,不像是舍得为了她花那么多银子的。
不过,她还没完全理清现状,就先让人把东西好生收起来,往后再说。
不多时,婆子匆匆来禀,说老太太来了,正从晚香苑往这边走呢。
听闻祖母来了,元槿第一反应是想起那位蒋妈妈。是个能干的,而且,还很护着她。想必老太太也是疼爱她的。吩咐了小厨房晚些摆膳,又叫葡萄樱桃来伺候她换衣梳妆,特意吩咐了上一点胭脂。
葡萄眨眨眼,很小声地问:“姑娘,您这打扮齐整了,会不会不太像是大病初愈的啊?”
樱桃皮笑肉不笑地狠戳了她脑门一下,“姑娘病着的这两天,老太太来了没十趟也有八趟了。姑娘什么情形,老太太会不知道?”
元槿被葡萄给逗乐了。这丫鬟倒是个实诚的,居然在帮她算计老太太。“没事。我既然好了,总不好让祖母再担心。”她看蒋妈妈打扮得体一丝不苟,估摸着老太太应当也是个细致人。
第一印象很重要。妥帖点总是好的。
而且,虽说还没见到祖母,虽说是蒋妈妈安排了一切,但她明白,肯定是祖母关心她,蒋妈妈才会遵从了吩咐这样做。对着关心她的长辈,她也不希望对方担忧。
收拾停当后,元槿又问了下向长辈见礼时的规矩。待看到那位雍容的妇人在众人簇拥下缓缓行进院门时,便迎了过去。
老太太只见一抹淡紫映入眼帘,紧接着,身段娇柔的女孩儿婷婷袅袅行了个礼。细瞧之下,发觉是元槿,忙让人搀了她起身。
老太太紧走几步过去,握了元槿的手细细打量,心疼地道:“怎么出来了?屋里好生歇着才是正理儿。”
元槿笑道:“大夫说今天没风,太阳不错,我在屋子里闷了很久,可以出来走动一下。”
大夫给她看完诊后,就去晚香苑回禀过了。老太太自然知道,大夫的原话是“可以出来歇息下见见太阳,对身子恢复有好处”,可没说什么走动。
老太太多看了元槿几眼,这才往屋里行去。
和老太太同来的,还有四姑娘邹元桐。
这是大房唯一庶出的孩子。比元槿小几岁,圆脸圆眼,俏丽可爱。
她扶着老太太进屋后,就凑到了元槿身边紧挨着她坐下,问:“姐姐可是大好了?那你能认出我是谁不?”
元槿听丫鬟们说起过邹元桐,知晓这个妹妹常来青兰苑陪她玩,就笑着说道:“四妹妹好。”
邹元桐原本就和元槿亲近,性子又活泼,看到姐姐醒来后还记得自己,欢快地与老太太说:“祖母,您刚才叮嘱的可白费了。姐姐认得我呢。不认得的,怕是那些不相干的人吧。”
虽然她是庶出,但和她姨娘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老太太一直很喜欢这个开心果,闻言笑道:“是是,你最好认,最重要。”说着,老太太又不动声色打量起了元槿。
即便元槿刻意遮掩着,但老太太活了几十年,又是在后宅慢慢成长起来的,孙女的那点小心思,又怎么瞒得过去?
再娇嫩的脂粉,也掩盖不住孩子眉目间的倦色和苍白。明明身子弱得不行,走两步都要微喘半晌,但还是硬撑着和大家说笑,半点抱怨都没有。
老太太暗暗点头,十分满意。
这丫头,醒来之后倒是和她娘一个性子。这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二房的孩子,终究还是稍逊一些。
下午邹宁远回了白英苑后,邹元杺就不得不重新跪了下去。待到黄昏走出来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将要进正屋的杜氏。
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引起了杜氏的注意。杜氏以为她是因为今日受罚不甘愿,有心想要让她长长教训,就没管她。只对视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让丫鬟撩了帘子进去了。
其实邹元杺憋着的是另外一件事。
今天香雪无功而返。回来后吞吞吐吐地告诉邹元杺,那两只恶犬并不是她哥哥养着的,是隔壁的王大哥牵来的。王大哥在一位贵人家里负责打扫狗舍。昨天贵人家负责遛狗的人临时有事,就让王大哥帮忙一下。结果王大哥把狗给牵到家附近去了。她哥哥看那两只狗十分威武,又听妹妹归家了,便让王大哥带来家里给她现了一眼。
她哥哥是个游手好闲吹嘘起来没谱的。可她当时被那两只吓怕了,又因问候完父母打算走了,只听她哥的只言片语便也信了真是他养的。如今这次回去问起了,她哥借不出狗,这才将实话讲了出来。
邹元杺怎肯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就问香雪口中的贵人是哪一位。
得到答案后,邹元杺呼吸一窒,再没敢提要把狗借来的事情。又暗暗咬牙,算那臭丫头运气好!不过,这事儿没完,过些时日她寻到了法子再说。
一路暗自盘算着,邹元杺走到了正屋前。
她是刚刚受完了处罚,在晚膳前来父亲跟前说一声的。刚要让小丫鬟通禀,就听屋里父母亲谈话时提到了镯子。
不知怎地,邹元杺忽然想起自己磨了母亲许久、好不容易让母亲答应买下、昨天刚刚到手的那对羊脂玉镯。顿时禁紧张起来,什么也顾不上了,三两步走上前去,一把甩开帘子,冲了进去。
正文 第三章
邹宁远见元槿醒了,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回到白英院,和杜氏提了一句,说想给槿儿点礼物。杜氏就将那对镯子拿了出来。
看到东西后,邹宁远十分满意,当即就让人给送过去了。然后他便去了外院的书房处理事务和看书,晚膳前才回到白英院。
不多久,杜氏进了屋里。和邹宁远说了两句话后,她忽地冒出来一句:“也不知那镯子合不合元槿的意。”
邹宁远没料到她突然将话题转到这个上面,“应当没问题。”想起藤椅上女孩儿恬淡的模样,他的笑容深了几分,“槿儿肤白,那镯子不错,适合她。”
杜氏笑道:“希望如此。我倒是怕送的不好,她不满意。”
两人正说着话,邹元杺忽地摔帘子冲了进来。
她瞥了面沉如墨的邹宁远一眼,缩缩脖子,问杜氏:“娘,我那镯子呢?我要戴。”
杜氏就将下午送礼物去青兰苑的事情说了。
邹元杺恼道:“送什么不好?偏送那个!那可是我相中了的!”
杜氏不说话了,侧过脸去看邹宁远。
邹宁远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这是我的主意。”
邹元杺气得不行。奈何她不敢对着邹宁远发作,跺跺脚,转身跑出去了。
老太太走后,元槿用了些粥便准备睡下。恰在此时,听到外头有鸟鸣声,不禁想起来下午喂了一半的小家伙们。
虽然知道它们飞走后肯定自行觅食去了,元槿还是拿了一把谷子走到了院子里。
这里的环境没有污染,鸟雀的种类繁多,叽叽喳喳的各种鸣声掺杂在一起,好不热闹。
元槿没让丫鬟打灯笼,就着天色剩余的些微亮光,走到院中坐下喂鸟雀。看着蹦蹦跳跳的小家伙们,她刚唤人又拿了一些谷子来,突然听到院门口传来争执声,便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葡萄小跑着过来,离她三四尺远方才停下,“姑娘,二姑娘来了。”
二姑娘?邹元杺?
猛力推“她”导致头破血流的那个堂姐?
头顶的伤痕犹在。原身那女孩儿的魂魄却不知归了何处。
元槿惯常带着的淡笑瞬间消失,神色骤然冷到了冰点。
“让她进来。”
“啊?”葡萄不解。
“让她进来。”元槿淡淡说道:“拦着有什么用?没了这次,还有下次。”倒不如先见上一回,看看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居然对着自己的堂妹用了那么大的力气、下了这样的狠手。
葡萄连忙去院门口说了一声。
不多时,邹元杺带了两个丫鬟怒气冲冲地走到了院子里。就着有些昏黑的天色,责问道:“邹元槿,我的镯子呢?”
听到镯子两字,樱桃和葡萄对视了一眼,齐齐捏了把汗。
元槿不慌不忙地道:“你来我这里找你的东西?”她勾了勾唇角,“恐怕找错了地方吧。但凡这院子里的,都是我的。”
“我明明听说我爹把镯子送到了你这里……”
“既然送来了,从此以后,它便与你再无瓜葛,而是我的了。”元槿伸出纤细白皙的指尖,轻轻拨弄着碗中谷粒,“我不偷不抢,何错之有?你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
语毕,她再也不搭理邹元杺,当即唤了人来,“送客。”
邹元杺为了那对镯子费了不少心思,怎肯罢休?当即怒了,喊道:“邹元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往常装疯卖傻还不够,现在又要开始撒泼耍赖了!谁知道你往年疯疯癫癫是不是装的。想要我跟她们一样同情你?告诉你,没门!”
若她只是针对如今的元槿,元槿或许还能压着性子和她说上两句。可她一开口就把以前无辜的原身就讽刺了进去,元槿便立刻怒了。捏起几粒谷子,朝着邹元杺的方向弹去。而后轻轻打了个呼哨。
鸟儿本在吃“晚饭”,见到这情形,以为元槿在用那几粒谷子逗它们玩,就有一半跟着扑了过去。
邹元杺只见十几二十只鸟猛地朝她撞了过来,惊得哇哇直叫,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护着脑袋急急忙忙地跑远了。
待她走远,元槿也没了好心情。让丫鬟们服侍着回了卧房,问道:“往常的时候,二姐也这般针对我吗?”
丫鬟们早已知晓三姑娘忘记了很多事情,听她这样问,也没人觉得太奇怪,笑道:“这倒没有。一般大姑娘在的时候,都会劝着二姑娘些。只是前些日子大姑娘考上了静雅艺苑,如今在那里读书。”
静雅艺苑是开国之初作《女艺》的女鸿儒所创办。里面不同于男子考科举的书院,只专注于教习女孩儿各种艺技。比如琴棋书画,比如诗词歌赋。
二房的几个孩子里,庶出的大姑娘和三少爷很有才华,读书学艺样样精通。偏两个嫡出的孩子各方面都比较平庸。
当然,若论相貌的话,二姑娘邹元杺还是很不错的,在京中都颇有名气。只是比起三姑娘元槿来,还是差了不少。此事另当别论。
将二房情形滤了一遍,元槿倒有些明白邹元杺为什么脾气这么不好了。
从小就被身份不如她的庶出姐姐碾压式地比了下去,偏偏二老爷又是正宗科举出身,十分重视学业。长此以往,邹元杺难免心理会不平衡。
不过,想明白归想明白。元槿自认还没大度到能任由别人欺负自己,所以打算往后见了邹元杺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第二天,邹宁远一早就回了衙门。用过早膳后,邹元杺认命地抄了会儿《女艺》。半途手酸了歇着的功夫,杜氏带了她去青兰苑,给元槿道歉。
邹元杺有些不愿过去。
杜氏道:“东西要不回来就罢了。这一趟,是非去不可。”
——这是邹宁远一早吩咐过的。除非邹元杺想把亲爹惹毛,不然的话,这个命令必须得听。
邹元杺有苦说不出。昨天晚上她来要镯子,杜氏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杜氏并不知晓。
邹元杺没那个胆子和杜氏说实情。若是自己强要不成反被元槿暗算了一把的事情让母亲知道了,母亲定然又要长长训斥一通,说她不长脑子。
邹元杺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母亲过去。两人到的时候,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元槿的房门紧闭,蒋妈妈正在院子里和青兰苑的几个丫鬟说话。
见了母女俩,丫鬟们赶忙行礼问安。蒋妈妈也笑着行礼唤道:“二太太,二姑娘。”只是她怀里抱着雪白的绒绒一团儿,颇重,行礼的姿势就没那么标准了。
看到那蜷缩起来的白绒球,邹元杺的脸刷地下白了。她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是晚香苑的那只猫。
孩子们都大了,老太太身边清冷,这几年就养了只猫儿,取名“闹闹”,意思是希望它给院子里增添点活力。这小东西小时候看着还不错,白绒绒的瞧着可爱又乖巧。哪知道越大越闹腾,倒真是应了那名字。
这猫养得好,毛发油亮,体型健壮。若是它不熟的人想要碰它一下,立马伸爪子翻脸不认人地挠上去。
邹元杺从它很小的时候就和它亲不起来。往年无视它也就罢了。这些年看着它越来越有“气势”,便也有些怕它的利爪。
等了半晌儿,屋门还紧闭着。
邹元杺站不住了,不住地朝院门外看,焦急地想要离开。
一来,她本就心里头十分不甘愿。二来,那《女艺》抄起来颇费时候。如果父亲下一回归家的时候她完不成,还指不定怎么受罚呢。
邹元杺的神色表现得颇为明显。
偏偏杜氏为了给女儿在老太太跟前谋一个好印象,两人刚到这里,杜氏就和蒋妈妈说明了来意,说女儿是来给元槿道歉的。如果这会儿片刻也等不得立即就走了,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必然会影响邹元杺在老太太心里的印象。
杜氏怕蒋妈妈留意到女儿神色,忙笑着和蒋妈妈闲聊开来:“元槿不是在量身么?怎么那么久。”
蒋妈妈的视线扫过邹元杺,道:“老太太说过几日要带三姑娘去寺里还愿,命针线上的赶着给三姑娘做两身衣裳。因为从里到外都要换新的,且两身是不同样式,怕是要费一些功夫。”
山明寺在京城东郊,住持方丈是位得道高僧。每次去寺里的时候,老太太都要为了元槿的事情祈福。如今既是好了,定然要去还愿。
邹元杺听闻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又见母亲没有要走的打算,按捺不住了,“娘,不如我们去厢房里等会儿吧。”
青兰苑的西厢房是元槿和邹元桐的屋子。东厢房本是两个哥哥住着,后来哥哥们过了十岁后搬到了外院,东边厢房就空了下来。邹元杺说的,便是空置的东厢房。
杜氏一看到东厢房,就想到元槿昏过去的时候,她的两个哥哥邹元钧和邹元钦来白英院闹事的情形,顿时火气上涌,觉得脑仁儿都在一突一突地泛起了疼。
正文 第四章
杜氏本就不愿进东厢房去,又思量着让邹元杺在烈日下多晒晒表现一下悔过的诚意,过后蒋妈妈在老太太面前美言几句,想必是极有好处的。于是干脆利落地拒了女儿的提议。
邹元杺愈发不耐烦起来。
蒋妈妈待母女俩说完话,才笑问邹元杺:“听说二姑娘今儿一早就在练字?二老爷的字是出了名的好。想必不多久咱们府里就能再出个书法大家了。”
邹元杺的字是自小由她爹一笔一划教出来的,确实还算不错。不过蒋妈妈这话里提到的练字,可是抄那《女艺》。虽然是在赞扬,但邹元杺怎么听怎么膈应,就没搭理。
蒋妈妈看她眼神飘忽的模样,顿了顿,不再提及这些,转而和杜氏闲聊。
不多时,屋门从里面打了开来。一个女孩儿在丫鬟们的簇拥下缓缓行了出来。她眉目婉然巧笑倩兮,身姿婷袅步履悠然,端的是美丽无双。
邹元杺昨晚来青兰苑的时候,天色已晚,没有看清元槿的具体相貌。如今大白天里瞧着,才算看了个真切。
她没想到元槿醒来后漂亮成了这个样子。怔了一瞬后,心里开始泛酸,恨得牙痒痒的。
——这些年来,府里的姑娘们,旁的不说,只这长相,她可是头一份的出众。如今斜刺里跑出了个抢她风头的,让她怎么忍?
邹元杺心里头有气,说出来的话就也有些不中听。全然忘了杜氏一个字儿一个字儿教的说法,自顾自地道:“三妹妹如今可是好了?前些天的事情,真是对不住。妹妹的伤好得那么快,想必不算严重。我也不是故意的,妹妹就饶了我吧。”
蒋妈妈听着邹元杺这不甘不愿的道歉声,微微抿了下唇。不过一瞬,就又是之前那和蔼可亲的笑模样了。
元槿唇角的笑意极浅极淡,“自家姐妹,说个‘饶’字,太严重了。我能体谅姐姐是一时失手。只希望往后我无意间犯了错,姐姐也不要太过计较才是。”
邹元杺被这话堵得滞了滞,没敢接话。
顺着元槿的意思去说,那么往后元槿对她做了什么,一句“不是故意的”就给抹了去。不顺着元槿的意思去说,倒像是她自己咄咄逼人不肯罢休了。
杜氏狠瞪了邹元杺一眼,又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
元槿如今这出众的模样,让杜氏的心里也堵得慌。所以没有多待,关切地问候了几句,就带着女儿离开了。
往年的时候,老太太是正儿八经认真培养邹元杺的。毕竟府中两房的女孩儿里,其他的是庶出,只邹元杺和元槿是正房嫡出。而元槿又是那般状况。因此老太太出门的时候,都是带上邹元杺。
如今元槿大好了,出落得这么个耀眼模样,再加上她爹官拜大将军……
杜氏紧了紧手里的帕子,对女儿说道:“这些天你别只顾着练字了。没事的时候多去老太太那里走动走动。”
她这话说的和来时可不同。
过来的路上,杜氏千叮咛万嘱咐,让邹元杺不可再触怒邹宁远,务必要及时把那些字儿给写完。
邹元杺小心翼翼问道:“娘,过几天去山明寺,我不能同往吗?”
“当然能。”远离了众人的视线,杜氏的脸色冷了下来,声音淡淡地道:“我想让你去,你就可以去得。老太太不带着你,我带!”
“可是,爹让我抄的《女艺》怎么办?”
“就说进寺是为了为你哥的前程祈福。我就不信他还能弃你哥的前程于不顾。”
邹元杺哥哥的课业素来一般,邹宁远镇日里没少为了这个操心,平日里没事的时候都会指点一番。
邹元杺垂下了头,半晌没言语,但是嘴角已经翘了起来。
有母亲这些话他就放心了。
老太太是杜氏的亲姑姑。当年老太太极其疼爱小儿子,做主将自家侄女儿嫁给了他。婚后她也对杜氏诸多维护。夫妻俩有点小矛盾,她都是斥责儿子,护着儿媳。
这些邹元杺都是看在眼里的。
不过……
回想起元槿那精致的容貌和出众的气度,邹元杺眉目间的喜色渐渐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不甘心与恼恨。
新仇旧恨一起算,她怎么也不能放过邹元槿去。两只恶犬的事情,恐怕要重新思量一番了。
再怎么说,那都是别人家的狗。就算那死丫头被咬伤咬残了,也怪不到她的身上。
蒋妈妈回到晚香苑后便去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将屋里的人尽数遣了出去,只让蒋妈妈留下伺候,这才问道:“听说刚才老二家的带了杺姐儿去道歉了?怎么样?”
蒋妈妈想到邹元杺那眼神飘忽的模样,再想起她道歉时候那生硬的语气,摇了摇头。
老太太叹口气,又问元槿。
蒋妈妈这便笑了,道:“三姑娘好得很。刚才闹闹不肯听话,非要撒欢跑。可这地晒得那么烫,哪敢让它乱窜?丫鬟婆子都止不住它。谁知三姑娘抱了会儿又和它说了几句话,它就乖顺了。趴在怀里一动也不动,瞧着跟睡着了似的。后来姑娘进屋量身,我把闹闹接过来,它也没再乱折腾。”
“哦?这倒是奇了。”
“可不是。而且咱们姑娘是越发出挑了。”蒋妈妈喜道:“瞧那模样儿,身段,京城里怕是没有哪个姑娘比得上的。”
她素来重规矩,称呼一点都不错乱。如今提到元槿不说“三姑娘”,随口说了个“咱们姑娘”,可见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元槿的。
老太太听了,有些意外,“不过才一两日,你倒是挺喜欢三丫头的。”
“是。”蒋妈妈大大方方承认了,“我瞧着三姑娘行事,很有大太太当年的风范。今儿二姑娘几次挑起事端,三姑娘都没和她呛声,平平淡淡的一两句就给压了下去。且昨儿二姑娘又去她那里走了一趟,今日里三姑娘半个字也没提。”
邹元杺昨晚去元槿那里,又怎么逃得过老太太的耳目?即便当面不说,那也是心中有了数的。
老太太道:“改天给三丫头选个合适的妈妈。一定要妥帖些的。”原先那一个,因为护主不利,让元槿被欺负撞破了头,已经打了三十板子撵出府去了。
蒋妈妈应声后记在了心里。
老太太想了想,问道:“你看槿儿的身子可是好些了?”
“瞧着像是好了不少,再过几日,应当就能康健了。”
“那这样罢。过几日你带她出去一趟,给她去锦绣阁里选几身合适的衣裳。也免得家里针线上的人不得力,这两天赶不出来。”
家里针线上的绣娘们都是请的好手、熟手。几天里给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赶两身衣裳出来,还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不过,那锦绣阁可是京城里绣坊里的头一份。里面做出来的东西,还有送进了宫的。东西好了,价钱自然也高。最寻常的一件绣品,也得两位数的银子。
蒋妈妈一听老太太这话,就知道老太太是真心想要抬举三姑娘了。
说来也是。老太太就算再疼爱二老爷二太太,最重要的还是要为邹家着想。
这回去山明寺,说起来可是姑娘好了后头一回出门去。身为大将军府的长房长女,重视些,也是应当。
蒋妈妈会意,福了福身,将此事应了下来。
元槿看着天色不早了,正打算吩咐人摆膳,就见老太太屋里的喜梅步履匆忙地进了青兰苑。
葡萄赶紧迎了出去。
喜梅也没往里走,在院门口和葡萄说了几句话后又急急离开了。
葡萄转回屋中,刚进门就被樱桃喊住,“什么事儿?”
“四少爷回来了,去给老太太请过安后本是要来看姑娘的,被老太太留在了晚香苑用膳。老太太还说,人多了热闹。姑娘如今大好了,理应庆祝庆祝,就让厨里多做些菜肴,摆上几桌,让大家一同过去吃个晚饭。顺便也好让姑娘认认人。”
元槿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大哥邹元钧正在国子监读书,半个月才能归家一次。二哥邹元钦虽课业极好,但年龄不够,尚还在清远书院念书,倒可日日回来。
按照家中两房序齿,大哥邹元钧行一,仆从唤一声大少爷。邹元钦则是四少爷。
邹元钦昨日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看望元槿。可是碰巧书院有事,下学时间晚了一些。而元槿当时身子疲累,早早地睡下了。这便没有见成。今早邹元钦走之前再来青兰苑的时候,元槿还没起身。
故而此次晚膳,倒是元槿醒后这一对龙凤胎兄妹的第一次相见。
正文 第五章
这次晚膳,人到的并不全。
不单远在边关的大将军。就是府里头的孩子们,大少爷邹元钧和大姑娘邹元桢也都不在。
只是老太太在意的并不在于一个“全”字。她想要的,不过是让如今的三孙女儿在家人面前公开露个脸儿。让大家看看,咱们大将军府的长房长女,如今已经大好了。
元槿知晓祖母的好意,特意好好地梳妆打扮了番,这才往晚香苑去。
不过因着耽误了会儿功夫,她到的时候,其他人都已来了。
元槿进屋后,先是朝老太太行礼问安,而后望向老太太身边站着的杜氏,淡淡喊了句“二婶”,这才回过身往旁边望去。
只一眼,她就看到了端坐在椅子上的少年。
他相貌隽秀,眉眼含着柔和的笑意,极其地温文尔雅。温润如玉四个字用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了。
四目相对的刹那,元槿心中一动,不知怎地,脱口而出:“哥哥?”
邹元钦没料到妹妹一下子就认出了自己。欢喜之下,淡淡的柔光在他眉眼间慢慢漾开。继而弯了唇角,朝她点了点头。
在这一瞬,元槿忽然有些相信,双胞胎间确实有“心灵感应”这一回事了。
看到两人这般情形,老太太的神色愈发和蔼了些。
不知是不是两个人在娘胎里共度了十个月的关系,三丫头自小就和这个哥哥亲。对着元钧还喊一声“大哥”,对着元钦,却一直叫“哥哥”。
回想起这些,老太太又忍不住想到了自己早逝的大媳妇儿,眼底一片黯然。抬眸望见低声交谈的兄妹俩,老太太暗松了口气,带出几分笑意来。
“快,传膳。孩子们累了一天,可别饿坏了。”
老太太重规矩,往常的时候,该几点上饭就是几点,从不提早。今儿这般急切,想来是顾及着刚刚痊愈的三姑娘。
晚香苑的仆从们心下有了计较,赶紧领命下去了。
老太太这便朝蒋妈妈使了个眼色。
蒋妈妈会意,带着元槿一一认人。
邹元钦、邹元桐和杜氏、邹元杺自不必多说了。屋里另有两名少年,却是头一回见。
坐在最前头的那个十五六岁的年纪,看上去颇为憨厚,正是邹元杺同母的哥哥二少爷邹元铮。
另外一个,比邹元铮小了两岁,虽年纪轻轻,却已有了几分风流韵致。正是二房庶出的三少爷邹元钰。
两人和邹元钦一样,正在清远书院读书。
元槿和两人见过礼后,邹元铮忽然拿出了一方砚台来。那砚台紫蓝色略带青,石质温软,嫩而不滑,一看便是上等端砚。
元槿怔了下后,并没去接。
邹元铮有些急了,忙道:“前些日子的事情,是杺杺不懂事。三妹妹收下吧,权当哥哥替她给你赔个不是了。”
他年岁大了住在外院,又不是元槿的亲哥哥,不好去青兰苑里元槿的卧房看望她。这砚台准备了好几日了,未曾送出去。
邹元杺惊道:“哥,这可是你最……”
邹元铮怒瞪她。
邹元杺抿了抿嘴,不说话了。扭过头去,恨恨地瞥了元槿一眼。
元槿刚才看了便心里有数,这砚台,怕是邹元铮的心爱之物。她毕竟是个女儿家,若是特意寻礼物,定然不会是这东西。
想必是邹元铮不知该送什么好,索性将自己珍爱的东西送了来。
这一点,二哥倒是和二叔有点像。都不知道怎么讨女孩子欢心。
元槿正迟疑着,老太太笑了,“铮哥儿有心了。槿儿就收下罢。”
元槿这才将东西接了过来。低低说了声:“谢谢二哥。”
邹元铮明显松了口气,笑得憨厚。
开席之后,邹元钦忽然拿了两杯酒走到女席这边来。一杯砰地下放到了邹元杺的跟前,一杯自己拿着。
邹元杺警惕地看着他。
前些天邹元钦和告了假的邹元钧气势汹汹跑到她屋里,把她屋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的事情,她还记忆犹新。
邹元钦笑,“前两日砸了你的屋子,理应赔个不是。这杯酒,就当我敬你的了。”
邹元杺一脸惊恐。
邹元钦垂眸看着杯中晶莹液体,“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当初你踢了闹闹,让它十多天都跑不起来。如今你推伤了槿儿,只让她卧病在床短短几日,想来还是手下留情了的。”
听他提到自己提了祖母宠猫的事情,邹元杺的脸色顿时精采起来。
元槿暗暗惊叹。这哥哥也不是个好惹的。看上去温文无害,其实,胸中自有乾坤。只用暗刀子,不屑使明枪啊。
邹元杺心里有火不敢发。
谁都知道,老太太很疼那只猫。偏这四弟非要提起以前的那件事来……
碍于老太太脸色不太好,邹元杺只能端起酒来喝了。
旁边桌上,邹元铮不动声色。邹元钰却是轻嗤了声。
待到邹元杺喝完放下空杯后,邹元钦忽地开了口,却是问的元槿身边的樱桃。
“东西可是带来了?”
樱桃赶忙把手中之物捧到了邹元钦的跟前。
邹元钦将镯子一把拍到了邹元杺跟前的桌上,“你既是给的不情愿,我们就也没道理留着。你拿回去吧。不过是个小玩意儿而已,却让妹妹平白遭了你的羞辱,着实不值得。”
他侧首对元槿歉然一笑,“拿走了妹妹的东西,对不住。改天哥哥们给你几对更好的。”
他们的母亲高氏,是永安侯府高家的嫡女。高家地处江南富庶之地,侯府里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老侯爷十分欣赏邹大将军,当年嫁女儿的时候很是下了本钱,嫁妆甚多。
高氏故去后,她名下的田庄铺子一直是由老太太在帮忙打理。获得的盈利,尽数交给了大少爷邹元钧。后来邹元钧大了,就也慢慢接手了些。这些年所得的钱财,积累下来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更何况邹大将军也置了不少产业。
一对羊脂玉镯子,对长房的子女来说,还真不算什么。
如果说刚才邹元钦敬酒的时候是暗含机锋,眼前这话就是在明晃晃打邹元杺的脸了。
邹元杺脸一阵红一阵白,腾地下站起来,气道:“我羞辱她?你没瞧见当时的情形,分明是她在欺负我!”
邹元钦拧眉,“我怎么听说,槿儿什么都没做。”
“她……”
邹元杺顿了顿,竟然无话可讲。
那些鸟确实朝她扑过来了不假。但她没证据说是元槿指使的。而且,一群鸟会听一个人的指使……这说法也忒诡异了些。
她话到一半卡了壳。任谁也没法再信她半分。而且,她刚才的说辞,已经间接承认了自己确实是和元槿有过争执了。
既然邹元杺讲不出元槿欺负她的凭证,那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康健之人,和一个身子虚弱的女孩儿,当时谁占了上风,简直一目了然。
杜氏摇了摇头,眼中透着浓浓的失望,一句话也没帮邹元杺。
——老太太之所以疼爱她,喜欢的便是她“从不偏帮”。她若在女儿明显没理的情形下,还非要帮邹元杺说话,老太太见了,必然不会高兴。
杜氏知道,这次的亏,邹元杺是吃定了。大房的孩子,一个个看着好似温文无害,其实最是毒辣。
不过,这种情形下倒是适合她借机发挥。
杜氏轻叱了邹元杺几句,蹙了眉一脸担忧地朝着上座说道:“听说老太太过两日要去寺中还愿?我想,不如在寺中多住两日。杺杺这脾气,太过急躁。磨炼两日,权当是让她静心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道:“此事稍后再说。”
没有立刻拒绝,这就是很有可能会答应了。
杜氏欣喜,面色恭敬地应了声“是”。
邹元杺也知道自己或许能跟去了。很是高兴,挑衅地看了元槿一眼。
谁知元槿压根没把她的挑衅放在眼里,只勾了勾唇角,就和邹元钦说话去了,压根连多一眼都欠奉。
看着言笑晏晏的兄妹俩,邹元杺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恨恨地一摔筷子。被老太太看了眼,忙低下头作乖巧状,掩去了眼中的愤恨。
就算花去再多的气力和银子,她也要让计划中的那件事办成。
大将军又怎么样?
对上那一位,还不是得乖乖认栽!
正文 第六章
回到白英院,邹元杺唤来香雪,“你隔壁那王大哥,可有什么喜好?”
香雪一听她提起这事儿,就知道和那两只恶狗有关系,回答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发颤,“喜好?我、我想想。”
她跟了邹元杺许久,自然晓得邹元杺是想问有没有什么能拿捏得住王大哥的地方。仔细思量了下,说道:“他前段时间输了不少银子,急需钱财。”上一回他肯把贵人家里的恶犬牵过去给哥哥看,也是因为哥哥借给他了点银钱。不过,那些银钱是哥哥从她刚拿回家的几两月例里抢走的。
邹元杺随手给了香雪十两银子,“把这个给他。跟他说,把事情给我办妥了。”
香雪低下了头,很小声地弱弱说道:“可是那一次不过是碰巧让他遛狗,所以才……”
“既然能碰巧一次,定然能碰巧第二次。”邹元杺不耐烦地又丢了十两银子出来,“我多的是钱。他要什么好处,尽管和我讲。能把事情办成就好。”
香雪正要开口,邹元杺想了一霎,又道:“你与他说,务必要我让他何时将它们带来,他就什么时候将它们带来。若是事成,过后再给他三十两。”说罢,她美目朝香雪身上一瞥,“如果做不到,你也不用回来了。”
香雪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又不敢违抗邹元杺,生怕自己被赶出府去,只能拿了银子匆匆出门。
老太太原本想着,元槿和邹元桐很能玩到一起去,两人住得近些也是好事,最起码能互相照应着。于是姐妹俩分了西厢房的几间屋子挨着住,她一直没有多管。
如今元槿好起来了,老太太觉得青兰苑里那么多屋子与其闲置着,倒不如好好地用起来。做主让人将东厢房收拾了出来,让元槿搬过去住。
郭姨娘是当年高氏的陪嫁丫鬟,后来高氏有孕,才给她开了脸。郭姨娘圆脸圆眼,很是和气的模样。邹元桐的相貌,大半倒是随了她。
大将军只一妻一妾,再没纳过别人。如今青兰苑里的一切,都是郭姨娘打点着。
自老太太发了话,郭姨娘就接过了这事儿,尽心尽力地安排着。
元槿恢复得很快,又过了几日便好得差不多了。孟妈妈就将此事禀了老太太。
老太太拿了主意,翌日一早,蒋妈妈和孟妈妈就陪着元槿去锦绣阁一趟,好好选些衣裳。再往后的一天恰好是个好日子。这几天其他东西也准备得差不多了,等她们后来再稍微收拾一下,歇一晚便往山明寺去。
孟妈妈是新到青兰苑的管事妈妈。她原本也是元槿母亲的陪嫁丫鬟,后来嫁给了府里的一位管事。那管事转而负责一间铺子后,她便跟着过去帮忙打点了。
老太太提起想给元槿寻一位合适的妈妈,蒋妈妈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她。虽说当年她在将军府里伺候的时候,老太太和蒋妈妈不在京里。但这些年帮忙打点高氏嫁妆铺子的时候,蒋妈妈和孟妈妈见过不少次,知道她为人实诚可靠,就专程找了来。
一听是要照顾小主子,孟妈妈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蒋妈妈看孟妈妈的儿子年纪差不多了,也是个老实的孩子,就安排了他去二少爷邹元钦的身边做个小厮。
能跟着将军嫡子做事,往后的前程自是没的说。
孟妈妈感激不尽,待元槿更是尽心尽力。
锦绣阁离将军府不近。一大早就坐了车,行了半个多时辰才到。选好衣裳已经到了晌午。
元槿身子刚好。两位妈妈怕她累着,在酒楼里用过午膳,又歇了会儿,这才往回赶。
孟妈妈坐在马车边上,朝里看了眼搁着衣裳的丝绸包袱,笑道:“那件雪青色的衣裳当真不错,衬得姑娘肤色好。”
蒋妈妈道:“我倒是更喜欢那个品红的。”
蒋妈妈跟着老太太时日久了,和老太太一样,喜欢看女孩儿们活泼俏丽的模样,自然更中意活泼些的色彩。
孟妈妈素来尊敬她,听蒋妈妈这样说,自是没多辩驳。再回想一下,自家姑娘当真是穿什么都好看,蒋妈妈说的倒也没错。于是又笑着附和了两句。
蒋妈妈望了眼外头,看着熟悉的街道出现在眼前,晓得转过弯儿去就到将军府了,不由心下欢喜。回头望了望车子里面歪靠在靠枕上的女孩儿,正要问一句姑娘要不要喝茶,突然,车子猛地停住了。
紧接着,马车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马的嘶鸣声混着犬吠声,在外头不住响起。
蒋妈妈自跟了老太太到了邹家后,在深宅大院几十年,没有留意那犬吠,反倒是扬声呵斥,问车夫是怎么了。若有狗闹事,挥鞭子赶走就是。
孟妈妈是在外头过了十几年的人,对于各种狗类的吠声颇为熟悉。乍一听闻那几声,顿时脸色白了。不等车夫答话已然急急喊道:“遇到恶犬了!”
若没记错的话,这种狗体型极大,京里极其少见,她也只是碰巧遇到过一两次而已。
车夫惊叫道:“姑娘小心。马被咬伤受惊了!”话刚说完,啊的一声高喊,紧接着噗通一声,车夫被晃动的车马甩到了地上。
蒋妈妈和孟妈妈都紧张到了极致。
孟妈妈死死抓住车门,骨节都泛了白。
元槿刚才就被剧烈的晃动惊到,坐了起来。这会儿细细分辨,已经知晓了状况。听闻有恶犬,她不顾蒋妈妈的拦阻,掀起了车窗帘子朝外看。
只掀开了一点点,便见毛色黝黑发亮、站起来差不多有成年男子那么高的两只大犬,正低吼着朝车厢撞来。偶尔扬起前爪朝车厢抓挠,发出刺啦刺啦的刺耳声音。
元槿快速思量着。
虽然她应该能够安抚住它们,但如今它们的情绪太过于狂躁。她贸然前去的话,或许会被伤到,得不偿失。为今之计,便是先寻出它们情绪失控的缘由。
元槿看了片刻,发现它们此时只扑向车厢,全然不理会已经跌倒在地的车夫和马匹,显然是车里有东西在吸引它们。
那会是什么呢?
她回过身快速翻找,最终在厚厚的铺垫下面找到了一根骨头型的东西,似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玩具。
“这是什么?”蒋妈妈惊呼:“姑娘的车上怎么有这种东西?”
听了她的话,元槿知晓这东西便是外入之物,不再迟疑,当即扬手准备将它立刻丢出去。
谁知她刚到了车窗边,忽地眼前黑影一闪。紧接着,长鞭抽到车厢和地面上的啪啪声接连响起。
恶犬暂时弃了车厢,狂吠着转向一旁。
元槿生怕它们再伤到别人,忙将东西扔得远远的。
鞭声不止。
恶犬叼起东西后,没功夫再理会,立刻跑远了。
元槿顿了顿,缓了下呼吸,这才朝着外面执着马鞭的骑马少年看去。
对方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神色冷峻。
见元槿望过去,他神色和缓了许多,“你可还好?”
元槿点了点头。
蒋妈妈和孟妈妈欣喜地喊道:“大少爷?大少爷回来了!”
邹元钧回头看了眼拖着绳带已经跑远的两只恶犬,这才翻身下马,走向车门处。
两位妈妈没见过这种场面,都在瑟瑟发抖。但见邹元钧回来了,忙把车厢打开。
邹元钧环顾车内,探出空着的那只手,朝元槿伸来。
眼前少年身材高大,十分俊朗,英气逼人。他神色坚定目光沉静,只这样看着,就莫名地让人心安。
元槿轻舒口气,唤了声“大哥”,将手覆了上去,借着他的力下了马车。
邹元钧顾不得礼法,拉着妹妹上下左右仔细打量许久。看着好似无碍了,又问:“有没有受伤?”
元槿忙摇了摇头。
邹元钧说道:“我没直接打到它们身上。不然它们发了狂,怕是更加难办。”
这就是在解释为什么刚才他在马上不直接抽伤恶狗了。
元槿早已发现了这一点。
那两只恶犬十分凶残。如今不过为了夺回心爱之物所以发狠,东西拿到了便也回去了。但如果伤了它们,那两只必然不会轻易罢休。后果如何,当真是难以想象。
邹元钧正要再言,忽地看到街口有个男人慌慌张张地在往一旁逃,神色很是鬼祟。
他眸色一闪,柔色顿消转为冷肃。顾不得多言,立刻翻身上马,紧追而去。横马将那人截在了半途,扬鞭把他抽打得周身都是伤痕站不起来,方才罢休。
恰在此时,将军府的护卫已经闻讯赶到这里。直接把那鬼祟之人一路拖进了府里。
正文 第七章
那人在将军府吃了不少的苦头,最终熬不过,将真相讲了出来。
蒋妈妈又把元槿在车上找到那根骨头型东西的事情告诉了老太太。
当晚,老太太就将邹元杺喊到了晚香苑。静寂的院子里,隐隐飘出邹元杺的哭声。
二太太杜氏去为邹元杺求情,一直跪在晚香苑的院门口。可是老太太压根就不见她。
不多久,各个院子就都收到了消息。
二姑娘因着惹怒了老太太,被关了禁闭,三个月内都不准出白英苑。
至于那个被大少爷抓回来的人,已经打断了一条腿,丢到后巷去了。
老太太思量着许多事情,直到半夜都没合眼。
蒋妈妈进来的时候,老太太问道:“东西送过去了?”
“是。姑娘收下后,特意让我代她谢谢老太太。又说若非老太太这里太忙,她就亲自过来道谢了。”
老太太弄清楚事情缘由后,就让蒋妈妈给元槿送去了一整套的金镶红宝石头面。出自名家之手,成色极好,样式又是这几年最流行的。
元槿说得含蓄,但老太太明白,孙女儿不过是不愿见到一直跪在晚香苑门口的杜氏罢了。
她叹了口气,“三丫头那边怎么样了?”
“什么事儿都没有。该熄灯就熄灯,该睡觉就睡觉。睡前有些饿了,还添了碗燕窝粥。”蒋妈妈又压低了声音道:“大少爷和四少爷都遣了人在青兰苑门口守着,姑娘安心着呢。”
“他们这是怕老二家的过去闹?也不看看我在这里,谁敢!”老太太气了一气,又喟叹:“按理说,遇到这事儿,得把二丫头打了拉到青兰苑去请罪。可这样一来,事情闹大,对谁都没好处。”
深宅大院的事情,闹在自己家里便罢了。如果声势太大,想要遮掩,便没那么容易。
比如前段时间元槿撞伤了头。即便她们不对外宣扬,但也知道,大夫来来回回这么多趟,不少人家怕是已经知晓了那件事情。
这倒也好。顺便让人晓得,将军府的嫡出姑娘已经大好了。
但这一次不同。如果邹元杺暗害堂妹的事情传出去,不只她声誉受损,连带着将军府其他女孩儿也落不得好去。
女儿家的名声一旦不好了,最影响的,便是婚嫁之事。那可是关系到一辈子的大事。
蒋妈妈知晓老太太的意思,笑道:“咱们姑娘倒也不惧。侯爷一早就发了话,姑娘大了后去侯府里住着,想必是早有安排。”
永安老侯爷疼惜故去的女儿,也疼惜女儿留下的外孙女。早先看着元槿的状况,便说了这样一番话。任谁都知道,老侯爷怕是要从几个嫡亲孙子里选出一个,照顾元槿一辈子。
至于那人选,老太太她们虽不明说,心里也已经有了数,是个和善懂事的。
老太太沉吟许久,道:“往后的事情谁说得准?三丫头现在的状况,也不一定就要劳烦亲家公那边了。看看再说吧。”
蒋妈妈便知道,老太太这是对三姑娘往后的安排另有打算了。笑着应了几句,服侍着老太太睡下,便吹灯出屋。
第二日一大早,将军府收到了一封信。
信本是要交给老太太的。无奈老人家因昨日被气得狠了,睡得迟,今日还没起身。等下还要准备去山明寺的相关事宜,想必一时半会儿的没有空闲。
门房的人见大少爷在,就直接交到了大少爷的手里。又把送信人带来的两箱东西一并送了去。
邹元钧和邹元钦刚一同探望完妹妹回来。
邹元钧顺手把信笺打开。谁料竟然是致歉信,言说因为自家的狗惊到了贵府的姑娘,深感愧疚。特意送上薄礼,以表歉意。
邹元钦刚才已经听闻了信是来自于哪一家。知晓其中内容后,颇为震惊,奇道:“那位爷居然也会道歉?”
邹元钧没开口,只把信递给他看。
邹元钦扫了几眼,苦笑,“果不其然。是徐世子的字迹。想必东西也是徐世子帮忙准备的吧。”
“这事儿本就和他无关。”邹元钧平静地道:“徐世子帮他这样做,想来是不愿几家人闹得太难看。”
护国公府的世子是此人表兄。他生母是徐世子的亲姑姑。
“可毕竟是他的家奴做了此事……”
“那人已经被他亲手打断了另一条腿,逐出府去。且,徐世子虽帮他打点了这一切,遣人送来的终究是他。”
这位可是个谁都惹不起的主儿。更何况,并不是他纵着家奴犯了错。
邹元钦倒也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不过是妹妹受了惊气不过罢了。听闻恶人得了严惩被逐了出去,便闷声说了句“希望他以后管好他的‘爱宠’”,就往清远书院去了。
眼看着时候不早了,邹元钧吩咐人将两个箱子送去了青兰苑给元槿,又交代了下告诉元槿这东西的来历,也离了家往国子监去。
而元槿,正忙着吩咐人清点东西,看看车上所装之物还有没有遗漏。
今天是定下的去山明寺还愿的日子。
虽说邹元杺被禁了足去不得,这却不会影响她们的日程安排。
郭姨娘忙得团团转。又是吩咐了带上熏蚊虫的药剂,又是让人去叫上府里头照顾宠物的丫鬟婆子,整个如临大敌的模样。
先前那个倒罢了。山上草木繁多,难免会有许多蚊虫。多带点药剂防蚊也是好的。可后面那个……
邹元桐哭笑不得地拉住郭姨娘:“姨娘还是别忙了。这一回就连闹闹都不带去,寻那些个丫鬟婆子作甚?”
“带在身边,若是有点意外,也好帮忙照应着。”郭姨娘心有余悸地道:“昨儿姑娘不就遇到恶狗了?万一再——”话说一半,她自己先行止住了,轻拍口唇,连念几遍“坏的不灵好的灵”。
元槿笑道:“姨娘不必紧张。佛门重地,有那么多位高僧在,凶恶之物哪敢硬闯?不必担忧。”
郭姨娘想想,这才放下几分心来。
之前杜氏提议,想在山明寺多住两日、借以让邹元杺静心的话,其实老太太已经肯了,只是还没放话出来罢了。老太太本想着出行前的晚上再告诉邹元杺可以同去,谁知发生了恶狗事件……
虽然邹元杺去不成了,但早前已经遣了人去寺里说过,府里女眷要去小住。寺中已经做了安排,更何况,老太太觉得槿儿刚刚好,在佛门之地多待一待,对孙女儿也是有好处的。
故而即便邹元杺不去,行程还是照着之前的打算来。
郭姨娘给元槿带足了三大箱子的东西,不只是换洗的衣裳,连带着元槿喜欢的蔬果、素点心,还有平日里惯爱用的一些器具,俱都装了起来。邹元桐毕竟是庶女,比元槿少一些,只有一箱子必用物品。
元槿知晓这些是规矩,并不多说什么。那些蔬果点心,到时候叫了妹妹一起吃就是。
听到外头有人喊了,元槿便叫上邹元桐,和妹妹相携着往院外行去。
盛夏时节,天气燥热得几乎要将地面烤裂。好在山中树木繁茂,能够抵挡些烈烈暑气。
女眷们到了山明寺所在的山脚下,便下了马车坐上轿子,往山上行去。
邹元桐看着周围的景致,既欢喜,又好奇。她见道路两旁又添了不少往常没见过的植物,悄悄拉了拉元槿的衣袖,很小声地问道:“姐姐,咱们走上去好不好?”又想起元槿刚好了没几天,忙道:“让轿夫跟着。万一累了,再坐轿子。”
元槿在屋子里闷了好久,正有此打算,闻言自是应了下来。
孟妈妈便去问老太太。
好在这条道是专供女客上山的路,倒也不会有外男误入冲撞了姑娘们。老太太自然允了。只是特意遣了蒋妈妈过来,细细叮嘱了两人一番。
一来,莫要累着,过会儿就上轿歇着。二来,千万不能走错了路。后山不是接待外客的地方,别不小心绕到那边去了。
邹元桐听闻,笑道:“走错倒不至于。这条路顺着过去,不就直接到前山上香的地方了?我啊,走过不知道多少回,早记住啦!”
蒋妈妈道:“那得麻烦四姑娘和三姑娘一同前行才好。”
邹元桐连连应下,又紧了紧揽着元槿的手臂。这副严阵以待的小模样倒是把大家都逗笑了。
姐妹两个人一路边低声说笑边往前走,倒也颇快。没多久,遇到了另外一拨早一些上山的别家女眷。
元槿和邹元桐正打算一前一后地从边上越过去,谁知刚走没几步,就被旁边的两名少女给拦住了。
正文 第八章
这两人过来得十分突然,元槿相当的莫名其妙。邹元桐却是认得对方,只来得及低低说了句“二姐的朋友”,少女们已经走到了她们身边。
赵秋宜和林玉萱上下打量着元槿,暗暗心惊于眼前女孩儿的美貌,语气不善地问道:“邹元杺呢?她怎么没有过来?”
邹元桐刚要说话,元槿握了握她的手,笑道:“二姐姐身子不适,留在家里了。”
邹元桐眸光微闪,抿着唇没说话。
“你说谎。”林玉萱说道:“前两日我看到元杺的时候,她还好着呢。还说今日要来山明寺,邀了我们相聚。”
赵秋宜眼珠一转,想到元槿被邹元杺打伤头顶一事,用眼角余光斜看元槿,“原先你不妥当,她好好的。如今你大好了,她却……该不会是你做了什么吧?”
元槿被她这说法给气笑了。
“嗯。我确实说了谎。”她当即颔首道:“二姐姐她不是生病了,而是受罚被留在了家里。这个答案,两位可还满意?”
那恶狗甚是厉害,一路跑回家中,吓到了不少人。于是将军府姑娘的车子受惊一事,赵、林二人倒是有所耳闻,只是不知被惊到的是邹家哪一位姑娘罢了。
想到之前邹元杺说要给元槿点颜色看看,联系昨天那事,再听到今日邹元杺受罚……
两人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彻底语塞没了话。
若不是她们咄咄相逼,用了元槿那个“身子不适”的借口,邹元杺好歹还能留下几分颜面。偏她们逼着元槿将实情道了来……
邹元桐眸光带笑地看了赵、林一眼,和她们道了声别,便和元槿一同离开了。
姐妹俩走后,两人有些讪讪,继而愤愤不平,“家丑不可外扬。她倒好,恨不得让人瞧元杺的笑话。”
“可不是。之前看她是个傻子就够讨厌了,如今聪明过来,更惹人嫌。”
“咦?”有个红衣服的六七岁女孩儿本在她们前面走着,此刻停了步子眨巴着大眼睛疑惑地看向她们,“刚才不是你们非要让她说实话的吗?为什么她说了实话,你们还怪到了她的身上?”
二人听到有人说话,刚要辩驳,转眼看清小姑娘那粉嘟嘟的可爱模样后,顿时色变,忙不迭地行礼。
红衣女娃娃瞧见她们瞬间从讥诮转为恭敬的模样,重重哼了声,斜睨了她们一眼,自顾自噔噔噔地朝上跑去。
因为安排好了住处,邹家人先将物品搁置妥当后,方才到殿中上香。谁知竟是遇到了护国公夫人。
护国公夫人见到将军府的人亦是欣喜,上前与老太太道:“老人家最近可还安好?”
“好、好。”老太太笑道:“最近三丫头康健起来,我可是解了一桩大心事。”
元槿的事情护国公夫人也有所耳闻,忙多问了几句。
老太太便让元槿上前来请安。
护国公夫人赵氏眼前一亮,禁不住暗叹,好一个标致的姑娘。原先只觉得她相貌不俗,如今看来,竟是同龄人里的头一个了。
赵氏欣喜地握了元槿的手,细细问她近日来的状况。看她对答如流声音娇软,心里头又喜欢了几分。
正说着话的功夫,眼前红影闪过。
一个小姑娘跳到众人中央,扯了赵氏的衣袖说道:“舅祖母,小舅舅和我娘呢?怎么下山了一趟再回来,就寻不到人了!”
她眼睛晶亮,双颊粉嫩,很是玉雪可爱。元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谁料她见了元槿后,竟是面露欣喜:“呀,你也在这里啊!”
元槿不知道自己何时见过她的,疑惑道:“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吧?”
杨可晴摆摆手,“嗨。没认错。就是你。只不过我个头小,你先前没留意到我。对了,你现在有事做吗?”
元槿摇了摇头。
杨可晴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跑,“我刚好无聊得紧。你来陪我玩呀!”
元槿不知这合适不合适,忙回头去看祖母。见老太太点了头,就踉踉跄跄地被小姑娘拉着跑了。
赵氏见了这一幕,神色颇为复杂。
自家侄女儿今日也来了寺里。她本想让侄女儿和杨可晴多接触下,给杨可晴留下点好印象,往后有些事情行起来也方便些。
哪知道刚一碰面,杨可晴见了赵秋宜扭头就走,根本不搭理。
虽说杨可晴是被家里娇宠着长大的,却并非跋扈倨傲之人。就是脾气怪了点,跟她那个小舅舅似的。
赵氏不可能从杨可晴那里问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去问赵秋宜缘由。赵秋宜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不知道。
赵氏只能暗叹自己的心思白费了。
杨可晴的小舅舅是端王爷。其母徐太妃是护国公的嫡亲妹妹。
徐太妃育有一子一女。杨可晴的母亲明乐长公主,便是端王爷的一母同胞的姐姐。
端王一直未曾婚娶。听家人透露的意思,明乐长公主蔺君澜最近在为弟弟相看合适人家的女儿。
那位爷年岁不大,却是个手腕能力都十分拔尖的。兼之身份尊贵,相貌极好,很受京中女子倾慕。
只他心思不在儿女之情上,丝毫都不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
若能让蔺君澜母女俩留下个好印象,是很有帮助的。
赵氏看着远去的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暗叹一声,转而和邹老太太说话。
邹老太太听了几个人的称呼关系,再听小姑娘姓杨,不禁奇道:“难道那位是长公主的……”
“嗯。”护国公夫人的笑容有点勉强,“就是她。”
邹老太太没料到红衣小姑娘身份那么尊贵。看赵氏不欲多言,便转而说起了旁的。
元槿陪着杨可晴一路过去,听着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深觉有趣又可爱。不知不觉地,就和她走到了密林深处。
杨可晴晃了晃手里抓着的一把野花,问道:“好看吗?对了,你喜欢花吗?”
“好看。”元槿笑,“喜欢啊。合眼缘的,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都喜欢。”
原本她不一定加上“合眼缘”三字。但经历了昨天的事情后,她觉得自己和那两只恶犬这辈子都不可能合得来了。想了想,还是加上为妙。
“啊!你还喜欢动物啊?我可不喜欢。”杨可晴撇撇嘴,“我小舅舅家有很凶的狗,可怕死了。我不喜欢。一点都不!”
“也有不凶的。”元槿想了想,比划了个一尺左右的大小,“有的小狗长大了才这么点,很可爱的。”
“哦。那等我以后见了再说吧。”小姑娘兴味索然地敷衍了一句,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见旁边有好看的花,就拉了元槿过去细瞧。
恰在这时,马蹄踏地声响起。不多时,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悠闲地晃入两人的视线范围。
马儿通体雪白毫无杂色,筋肉强健匀称,一看便是难得一见的良驹。
元槿边看边暗暗赞叹。和杨可晴往前走了几步后,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眼。
杨可晴见状,问道:“你要不要骑骑试试?不过事先声明,我可不会骑马,帮不了你。”
“不了。未经主人同意,不可擅自……”
“怕什么!那是我家的!”
“真的?”元槿狐疑地看着这个鬼灵精的小丫头。
“真的!”杨可晴信誓旦旦说道:“我同意了,肯定没问题的。”
她小舅舅的,应该也算是她家的吧?
听了小姑娘的话后,元槿这才考虑事情的可行性。沉吟过后,有些心动。
通常说来,这种马性子桀骜,很难驾驭。
可是,好马难遇。更何况这样极品的一匹。若是错过了的话,这辈子都不见得能再看到这样的。
主人家都允许了的话,不试一试,着实可惜。
因为杨可晴身边伺候的人跟得紧,元槿的丫鬟就离得稍远一点缀在后头,听不到这边在说什么。
但杨可晴的丫鬟听见了。有些不放心,小心劝了几句。
杨可晴这才想起来十分重要的事情,忙道:“不过,它的脾气不太好。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就赶紧下来,别勉强。呃——”
她话没说完,就见元槿翻身而上,稳稳地骑在了马背上。
白马扬蹄嘶鸣,想要将背上的人掀下来。
元槿牢牢握着缰绳,贴在马背上,轻声低喃着什么。而后,马蹄扬起的高度越来越小,嘶鸣声也渐渐止了。
最后,元槿也不挥鞭,只扬声轻喝一声,马儿竟是朝外奔跑而去。
杨可晴睁大了眼睛,揉了揉,目瞪口呆,半晌没回过神来。然后,佩服得一塌糊涂。
“你们看见了没?姐姐好厉害!”杨可晴扬起小下巴,兴奋地小脸儿泛起了红晕,颇有点与有荣焉的自得,“小舅舅的马也没那么可怕嘛。”
元槿本也和她想的一样,以为这马性子虽烈,但驯服之后,倒也听话。驰骋了一段路程后,感受到风呼呼从耳旁刮过,只觉得心境开阔,将连日来的沉闷与不悦一扫而空。
直到,一阵奇怪的笛音响起。
那马忽地转了方向,不再听她驱使,直奔后山某处而去。
元槿此刻下不去退不得,只能紧紧攥住缰绳伏在马背上,尽力稳住身形。
后山上有一个种了许多竹子的小院儿。竹影交错间,隐约可见黑衣甲士的身影。
竹林之后是一座两层小楼。
上面那层,窗户以竹帘遮着。最西边的那间屋里,立着一名衣衫华丽的娇艳女子。
她双眸中满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紧紧盯着屋中另一人,“阿泓,你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断不可再如此下去了。”
“不可怎样下去?”
少年懒懒地斜坐在椅子上,唇角勾起一抹不以为意的笑,随手抬指轻抛着碧玉酒盅,单手支颐,轻笑道:“我这样子,不正是你们想要看到的么。”
“阿泓。”女子眸光黯了黯,低声喃喃道:“阿姐也是为了你好。父皇病危,为免皇兄忌惮,我才极力劝你交出兵权。如今……”
“如今他即了位,我做个闲散人,有何不妥?我如今好得很,逍遥自在,不知有多开心。偏你们要现出这兄友弟恭姐弟和顺的样子来劝我,做给谁看。娘?放心。她才不会像你们这样子逼我。”
少年的语气甚是不在意,但字字戳在了女子心窝上。
她顿了顿,好生道:“可你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不然呢?”少年眉端一挑,望向女子。
阳光透帘而入,落下斑驳光影。微风拂过,竹帘轻晃,光影随之明灭。
半明半昧中,他精致的眉眼竟是现出几分凝滞的邪气。不过转眸间,便尽数敛去。
“我不这样,还能怎样?”
听了他这懒懒一句,女子张了张口,居然不知该如何去答才好。
心下暗叹着,她正想继续苦劝,却见少年忽地神色一凛,将酒盅轻扣在了桌上,抬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他侧耳细听,舒展的眉心渐渐蹙起。
女子听了半晌,最多只能闻见窗外近处竹林的沙沙声。再多,却是没了。
少年蓦地双唇紧抿,眼露肃杀。
他往腰后探手一捞,拿出尺多长的温润玉笛。放到唇边,十指翻飞,吹出极短极快的几声。而后玉笛轻敲掌心,眉目冷然地望着屋中唯一的窗户。
许久后,马蹄踏地声响起。
先前的笛音有几分耳熟。女子快速思量了下,神色微变,蓦地站起,循着马蹄声的方向望去,“难道是烈……”
“它如今已经改叫牡丹了。”少年白皙修长的指缓缓拂过玉笛,淡笑道。
牡丹,国色天香,极其艳丽尊贵,却也极其娇嫩脆弱,不堪一击。
“牡丹?”
女子细细琢磨,心中大恸,低唤了声伸手欲与儿时一般揽住弟弟手臂好生安慰。但,眼前人影一闪,少年已经迈步向前,走到窗边。
玉笛轻抬,撩起窗上竹帘的侧边。
他凤眼微眯,冷冷地朝着窗外看去。
正文 第九章
元槿伏在马背上,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这匹烈马半途中奔跑着的时候再受什么笛声指引发了狂,把她掀翻过去。
幸好,直到它停在了一个院子里,笛声都再未响起。
一入院门,白马便不受她控制地扬蹄嘶鸣。元槿赶紧翻身而下,环顾四周。
黑甲侍卫手持兵刃分立两侧,周身散发着森森寒意,“迎接”她的到来。
看到她那有些狼狈的下马情形,他们眼中闪过一抹不屑——居然妄图驱使此马,也不掂量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元槿察觉气氛不对,有心想要尽快离开。谁知刚迈开步子,黑甲侍卫已然自行快速挪步,将她后退的路给拦截堵死了。
这时不远处小楼的方向传来了个女声。
“你来这里作甚?”
元槿回头去看,便见一名眉眼艳丽气质华贵的女子踱步出楼。
女子抬眼看了看元槿,又朝白马扬了扬下巴,“怎么回事?”
她的眼中全是戒备,且周围的侍卫各个都把手搁在了腰间佩刀上,
元槿顿了顿,道:“马的主人允许我骑上它,我便试了试。”
“马主人?”女子修眉微扬,回头朝小楼二层看了眼。随即轻哼一声,“你可知它主人是何人?姓甚名谁?”
元槿张了张口,这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那小姑娘的姓名。两人相处地随意,并没有互相告知身份。
“我不知道她姓名,应是跟着护国公府一同过来的姑娘。”
“徐家的?”女子的笑容又深了两分,眸色更为冷冽,“徐家的孩子我都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元槿听过小姑娘唤护国公夫人“舅祖母”,说明那孩子不是徐家的。可是具体是谁,她是真的说不清。
于是元槿试图表明自己的身份,以示自己并非为非作歹之人。
哪知对方根本不信。
“邹将军的女儿?”女子嗤笑,“我怎么记得,那是个傻子?”
元槿:“……”
艳丽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暗暗冷哼。
看她前言不搭后语的模样,谁知是不是借故来探听机密。更何况,阿泓的马岂是寻常人可以碰得的?
不管她是什么人。只凭她妄图去碰阿泓的东西,就是该死!
女子眼露杀意,朝侍卫头领打手势示意。
突然,破空声传来,空中猛地落下一物,恰好砸到了女子的脚边,碎成碧绿色的一堆渣子。
正是之前少年手中把玩的那个碧玉酒盅。
女子抬眼往楼上看去,却见竹帘晃动,已然合上。
她晓得少年是不准她动这女孩儿,于是暗道了声这丫头命好,收回之前的命令,朝侍卫头领轻摇了下头,对元槿抛下一句话:“你走吧。”
元槿轻舒口气,只当对方是将事情捋顺了。她斟酌了下,很是礼貌地问道:“请问,我想回山明寺去,怎么走?”
女子不欲答她。但看地上那碧绿色的碎渣,想起自己回屋后,刚才一闪而过的杀意怕是要被弟弟怪罪,就索性给这丫头一次好脸色,寒声答道:“这里也是山明寺的范围。不过,接待外客的地方在山的那一头。你朝那边绕过半个山去,就也到了。”说着,指了一个方向。
元槿愕然。
那么远?
步行是肯定不行的。如果离开太久的话,家里人怕是要急死了。
她只能硬着头皮问道:“那这马……马能不能借我用用?”
女子大怒,正要挥袖让人赶紧将这不知死活的拖出去,却听楼上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这般忍俊不禁的真诚笑声,她已经许久没从阿泓那里听到了。
女子心下怅然,抬起的手便有些挥不出去。
“你若能驱使得动它,便借你一用。”清朗中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从二楼竹帘后缓缓飘出,“只要你用完后不拘着它将它放走,它便能自行回来。”
寻常的马儿都能寻到归路。烈日是一等一的战马,更是如此。
只是,这马除了他外,再无第二个人驱使得动。妄图去试的人,不是摔伤,就是摔死了。
“多谢。”
元槿经了刚才那一遭,知晓楼上之人或许才是白马的真正主人。想了想,又道:“可否拜托你在它回来之前都不要再吹笛了?”
片刻后,二楼传来淡淡的一声“嗯”。
元槿认真道了谢。深吸口气,心下稍定。
她算是知道了。
这马心性坚定。自己虽能安抚住它、让它听命于她,但,那得是正牌主人不下令的情形下。当它真正效忠的主人发令的话,她便什么也不是了。一声笛音都能把它唤回去。
不过,只要它主人不发号施令,她应该就能行。
掏出侧边马鞭,轻抚马儿的脊背,元槿低低对它说道:“这次你的主人可是同意了。”
见白马露出了个睥睨天下的小眼神,元槿展颜一笑,翻身上马,拍马而去。动作一气呵成,顺畅且流利。
从两人商议已定,到女孩儿骑着烈日疾驰而去,不过转瞬间的功夫。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瞧着那抹娇嫩的粉色愈行愈远,怎么也回不过神来。
包括艳丽女子。
谁能想到,真有除了那位之外的第二人能驱使得动这烈性子?!
二楼刷地一声响,竟是窗上竹帘被人一把扯下。
少年斜斜地倚在窗边,凤眸微眯,神色清淡地瞧着女孩儿远去的背影。脚边,是绳线尽数断裂只剩一堆竹片的竹帘。
……
白马的速度很快,即便是在山地上,依然如履平地。元槿来回这一趟,其实没有花费太多时候。
杨可晴依旧等在原处。
远远地望见小姑娘的身影时,元槿便下马让它折转回去了。她则步行了一段距离,与杨可晴汇合。
见到元槿完好无损地归来,杨可晴大大地松了口气。
她之前没有细想。因为喜欢元槿,见元槿喜欢那马,就提议试一试。而后冷静下来,在丫鬟的提醒下想起一些事,又开始后悔。
——小舅舅最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碰了。如果让他知道别人骑了他的马,还不得把对方一刀咔擦了!
越想越后怕,杨可晴在等元槿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死也不能把这个姐姐骑过烈日的事情说出去!不然的话,姐姐怕是会有生命危险!
杨可晴身边跟着的几个人都是她的心腹。而且,她的心腹们也很怕小舅舅,不敢和他提起这事儿。所以让她们将此事遮掩下来很简单。
只需要再和这位姐姐商量下就好了。
杨可晴支支吾吾地把自己大概意思说给了元槿听。
其实,元槿也正有此意。
那小院儿里有黑甲兵士守着,里面的人肯定不是等闲之辈。往后再无瓜葛最好。于是她也没问白马的主人究竟是谁,更没有把自己刚才的那段经历告诉杨可晴,很爽快地直接将此事应了下来。
杨可晴见元槿这么好说话,暗松口气的同时,更加喜欢她了。两人和长辈们汇合的时候,已经互相告知了对方姓名。杨可晴对元槿的称呼也已经由随口一句的“姐姐”转变成了元槿特有的“槿姐姐”。
看到两人手拉着手走过来的亲近模样,护国公夫人赵氏的口里有些发苦。
旁人不知道,但她们这些亲人俱都晓得,杨可晴和她小舅舅端王爷蔺君泓的性子最像,俱都怪得很。
他们和人相处,从来不论是非黑白,只论眼缘。看得上的,掏心掏肺都可以。瞧不上的,瞬间就能翻脸。
也不知道将军府这姑娘哪里来的运气,居然头一回见就入了小郡主的眼。
不过,只要不是入了那位爷的眼,那就还好。
这样一想,赵氏的心里又舒坦了些。与元槿面对面的时候,甚至扬起了个和善的笑来,“邹姑娘和小郡主去哪里玩了?竟是这才回来。再晚一些,怕是赶不上斋菜了。”
元槿早就想到杨可晴的身份不一般,却没想到那么尊贵。居然是徐太妃的亲外孙女、明乐长公主的女儿。怔愣了一瞬后,感觉到小姑娘在紧紧抓着她的手,知晓杨可晴是怕白马的事情暴露,故而笑道:“看到了些漂亮的花,就多采了会儿。”
元槿身边跟去的是心眼儿实在的葡萄。葡萄是大将军邹宁扬亲自挑选了派到元槿身边的,素来心里头只顾念着自己姑娘一个人。因此,元槿叮嘱她不要外传,她只当自己没见过那白马。
旁边邹老太太遣了蒋妈妈问葡萄,葡萄只将采花的事情说了。老太太这便放心下来。
人已经到齐。护国公夫人和邹老太太便一同带着家人去用斋菜。
邹元杺这次没有跟来,杜氏因着跪了一夜膝盖受了凉发疼,也没能跟来。故而将军府这边的席面上,只有老太太和元槿、邹元桐三人。
元槿刚刚坐下,旁边响起了噔噔噔的脚步声。转眼一瞧,一抹红影闪了过来。紧接着,便是砰砰两声响。
她的饭碗旁,多了个小一圈的小碗。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只是此时杨可晴的眼里却没了之前灵巧乖顺的气韵,而是冒着生气的火光。
小姑娘看着犹犹豫豫走过来的赵秋宜,气不打一处来,恼道:“怎么我去哪儿你都跟着?烦不烦啊。”
正文 第十章
赵秋宜温和地一笑,“不知静阳郡主喜欢什么菜式?我帮你去端点来。”
“除了白菜豆腐萝卜,还有什么?你想给我找点别的?成啊。倒不如猪……”
杨可晴刚把那话冒出一个字儿,衣袖被扯了下。转头一瞧,元槿正不赞同地看着她。
小姑娘垂眸想想,心道也是。为了个这么个人冒犯了佛祖,可真是不划算。
杨可晴抬头,哼道:“我什么都不需要。你赶紧走吧。”
“可是……”
“没有可是。”杨可晴拧着小眉头道:“在我没发火前,你赶紧消失就行了。”
赵秋宜面上神色变幻不停,杵在那里半天不动。
还是老太太身边的蒋妈妈给她解了围,“赵姑娘要不要一起用膳?二太太和二姑娘身子不好没来,这儿倒是显得有些空了。”
这桌子是大的四方桌,每侧有两个椅子。虽然杨可晴来了,却没占去空着的那一侧,而是挨着元槿在同一边。所以蒋妈妈这话讲的是事实。
但她不提倒也罢了。她一说起邹元杺,赵秋宜立刻就想到了山路上遇到元槿的那一幕。下意识地转眼去瞧,恰好看到元槿唇角那抹笑意。
赵秋宜忽然觉得没面子得很。刚才自己讨好杨可晴的种种情形,怕是都被对方给瞧了去。所以邹三姑娘才会这样似笑非笑的。
赵秋宜脸上一红,忙不迭地推辞了,匆匆离去。
其实她倒是冤枉了元槿。
邹三姑娘笑着哪是因为她?
元槿压根懒得理她。不过是瞧着身边的小姑娘气鼓鼓的模样好玩,所以在笑眯眯地盯着杨可晴看,根本没去管赵秋宜。
没了烦心的人在旁边,杨可晴终于恢复了笑颜。只是刚好了没多久,就有婆子匆匆来禀,“郡主,长公主突遇急事,先行回府了。”
杨可晴先前明媚的笑容滞了一瞬,垂下眼眸,用小筷子拨拉着碗里的饭粒,“那小舅舅呢?”
“王爷倒是还没回去。不过……”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她不耐烦地说道:“你下去吧。”又小小声地嘟囔,“一个两个的都忙着呢,都没空管我。”
她本就生得粉嫩可爱,这样怨气十足地嘟着嘴,着实让人怜惜。
元槿轻握了下她的小手,笑道:“这里的斋菜很不错,你尝尝看。”
杨可晴斜睨了她一眼,了然地道:“其实,我吃过好多好多次了。”
被个小姑娘看出来自己在故意转移话题,元槿略有点尴尬,扯了扯嘴角。
杨可晴忽地噗嗤笑了,“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是想安慰我。我领情还不成么。”说着跳下椅子,拉着椅子往元槿这边靠了靠。离得近些,再近些,这才紧挨着元槿一起坐了用膳。
上午护国公府已经去过一些殿宇了。下午的时候,将军府和护国公府便分别开来,各按计划往自己要去之处。
老太太和元槿、邹元桐刚逛到第三处地方,迎面遇到了林家人。
林家和杜家带点儿姻亲关系。将军府的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是杜家人,和林家素来没断了往来。
看到老太太来了,林太太主动带着女儿过来行礼问安。
邹元桐之前看到了林玉萱和赵秋宜一起对元槿的态度,看到她们,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碍于老太太在,还算是规矩地向林太太行了礼,又叫了声林姐姐。
元槿自然也向林太太行礼问安。对着林玉萱,她只微微颔首,权当是招呼过了。
老太太对元槿这表现虽感意外,却也颇为满意。
林家如今已经大不如前了,近年来颇有点依附于赵家的趋势。而将军府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邹元桐是庶出的就也罢了,元槿实在没必要对林家的同辈人太过小心翼翼。
林家人在寺里不过只待一个白日。傍晚前就下了山赶回京城。
护国公府倒是和将军府一样,要多住几日。
虽然是夏天,但山上的夜晚还是有些凉,需要盖上薄被方能安睡。
元槿洗漱完毕后,正要睡下,就听院子里响起了小姑娘欢快的笑声。不多时,一个小小的身影闪进了屋里,竟是抱着自己小被子的杨可晴。
“槿姐姐,你这床好大呀。”小姑娘笑嘻嘻地说道:“一个人睡,怕是太宽了些。”
元槿有些明白过来她的意图,只作不知,笑着嗯了声。
杨可晴紧挨过来,“你一个人睡,晚上怕不怕呢?”
元槿道:“或许……有一点?”
“那太好了!我来陪你啊!”杨可晴把小被子往元槿桌上一扔,大大舒了口气,“哎呀我可是要烦死了。那赵秋宜就在我隔壁住!”
小姑娘性子活泼,跟在元槿身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元槿边给她铺小被子边笑着听她说。
寺里的房间并不宽敞。杨可晴在房内,葡萄和樱桃她们就去了外头的廊檐下。杨可晴的丫鬟倒是有两个在屋里,想要上前给元槿帮忙,被杨可晴一个怒视给瞪了回去。
“你们在这里碍事不碍事?出去出去。都出去。”
屋里终于没有闲杂人等了。
小姑娘眨着眼,看着元槿给她铺好小被子,看着元槿给她抚平被角,喜得她大眼睛都快笑眯成了一条缝。
“哎呀,槿姐姐真厉害。你铺的被子,怎么就比别人铺的漂亮呢?”
元槿听了这明显带了奉承和巴结的话语,忍不住笑了,“是是。我铺的最好。明天要不要也来这里让我给你铺啊?”
“当然要!”杨可晴喜滋滋地蹦了上去。
熄灯后,杨可晴看着月光透窗而过投下的皎洁光亮,翻来覆去的半天睡不着。
元槿刚有了点困意的时候,她忽然开了口。
“槿姐姐,你多大啦?”杨可晴扭过头来,双眼亮晶晶地问道。
“十二岁。”元槿笑着轻轻刮了下她挺翘的小鼻尖,“到了冬天就十三了。”
“哦!那么小啊。”小姑娘忽然有些沮丧。
“怎么?”
“那个赵秋宜,没事儿就来我眼前乱晃,烦死了。她以为我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吗?不就是为了小舅舅嘛。”
杨可晴弯了嘴角,勾住元槿的手臂晃啊晃,“我小舅舅十八啦,还没成亲。虽然,嗯,年纪是大了些,不过,他会打仗!长得好看!如果做官的话,应该也不成问题。说起来,还不错啦。呐,你不嫌弃他老的话,不如考虑考虑?”
元槿看她眼中脸上全闪着八卦的光,忍不住笑了,“端王爷自然很好。只是婚姻大事,素来是家中长辈决定,我可做不了主。”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可爱的小姑娘说起这个话题,索性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冠冕堂皇的话题来推辞了。
谁知杨可晴听了这话非但没退缩,反而更加欢喜起来,“这样啊!听说,邹大将军很欣赏我小舅舅的,小舅舅也夸赞过邹大将军骁勇善战!”
元槿看她对这个问题较上劲儿了,知道可能是赵秋宜表现得太明显,让小姑娘产生了极大的抵触心理。想了想,认真地道:“我现在还不急着考虑这些。”
杨可晴吸了吸鼻子,一脸颓丧,“唉。可是再过一两年,小舅舅就更老了,更配不上你了。”不多久,她就重新开心起来,“没事没事。我啊,还有好多位堂兄表兄呢。”
元槿又好笑又好气,轻戳了下她肉呼呼的小脸颊,板着脸道:“不说了,睡觉!”
小姑娘笑嘻嘻地应了一声,抱着小被子往元槿身边蹭了蹭,挨着她闭上了眼。不多会儿,就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第二天一早,杨可晴也不拿走小被子了,直接把它留在了元槿屋里。
明乐长公主走了,端王爷又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爱管琐事的。剩下国公府的人,可没哪个能拗得过这位小祖宗。只能任由她继续赖在元槿这里。
老太太看小郡主喜欢自家孙女儿,也是高兴。奈何不好拘着小郡主给她们一起拜佛,想想昨儿下午已经各个殿宇都去过了,便只叫了邹元桐在身边跟着,让元槿陪着小郡主在各处走走。
杨可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极为熟悉。等到旁人都走远了,只剩下她和元槿后,便拉了元槿往一处行去。
“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好多漂亮的花。槿姐姐跟我来呀。”
到了目的地后,元槿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来到了住持方丈的院子外头。
元槿赶忙去劝,“可晴不如去别的地方玩?”可晴这个称呼,是小姑娘强烈要求她这么叫的。
“没事啦,你放心。这个时候他老人家去给徒弟们讲经了,不在屋里。”
元槿顿感头痛。问题的关键并非方丈是否在屋里好不好。可是,她怎么才能和杨可晴讲明白呢?
她这一迟疑的功夫,小姑娘手脚麻利,已经欢快地跑进去了。
周围虽然有伺候的人,可是那些丫鬟没一个能劝得住杨可晴的。
元槿无奈,只能跟了上去。刚进院子,就听屋里传出了若有似无的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