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浮萍聚   和龄再一次置身于那一片红墙琉璃瓦的梦境之中。
  
  深长昏暗的甬道仿佛无边无尽,她看到一位手执青花纹油纸伞的婀娜少妇,妇人纤细甚至是惨白的手指将鬓边散下的碎发拢到耳后,脚下云头鞋却不慎踩进水坑,溅出不大不小的水花,双膝襕马面裙底部便洇湿了一片。
  
  突然间,青花纹伞面转了转,微微向上抬起,似乎是那女子终于注意到她的存在——
  
  和龄悚然一惊,从双峰骆驼背上跌了下去,流沙柔软,她在沙地上滚了滚便停下来,面上呆致致的,身上并不觉得疼痛。
  
  耳畔尚且残留着旖旎梦境里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龄敲敲脑袋,翘唇一笑。可真逗,她或许幼年时候在中原生活过,可那是多早晚的事情了,怎么偏偏梦中下雨时的湿润清风会那么真实?真实到就好像她曾经住在过那样一片红墙黄瓦的繁华之地。
  
  那是哪里?
  
  她这边胡思乱想着,同行的金宝却从另一头骆驼上探出脑袋来瞅她,“没事儿吧?不过是跌一跤罢了,摔傻了可不至于。”说着把腰间的水囊解下来丢在她身上,黝黑的脸上满是不耐烦,“我先回客栈,你也快些把大米送回去,掌柜的说近来中原人来的勤,中原人不似咱们,他们吃不惯硬饼子… …嗳,我也没空闲和你罗唣,你快起来,别躺着装死,死了也没人给你收尸。”
  
  和龄撇撇嘴,翻了个身枕在手臂上,看着那匹又老又瘦的骆驼驮着满载而归的金宝越走越远。身后平沙莽莽,留下一串长长的模糊足迹。
  
  收回视线,她抬手遮在眼睛上,沙地烫的很,不一时便叫人受不住,她手臂向后用力一撑一跃而起,活像只绿洲里的灵活小兔儿。
  
  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无垠沙漠。大漠里天气向来诡异的很,它爱变脸动气,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息却很可能狂风压境,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事儿。
  
  和龄也不愿在外逗留,她踮脚拿过挂在驼峰上的幕篱往头上戴,罩纱是粗劣的半透明麻布,她把它放下来,视野便有些朦胧,透着一层黯淡的灰黄色,像极脚下这片沙土。
  
  翻身上了骆驼,和龄吆喝着催动前行,骆驼上挂着一串儿响叮当的铃铛,随着这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不时发出悦耳清脆的声响,顺着滚动的流沙似能传出这片大漠。
  
  水囊里的水快喝光了,和龄摇了摇,感觉还剩下几口,忽然就舍不得起来,仿佛预感到了这仅剩的水即将派上大用场似的。她把水囊别进腰间,拍了拍,哼着不成调的曲儿摇头晃脑,骆驼走得也轻快,一人一畜显得十分自在。
  
  又走了一会儿,和龄发现前边沙海茫茫连绵起伏处耸出一块儿来,竟活脱脱是个人的形状!
  
  她自觉是个热心肠儿,便从骆驼上跳下来跑过去,飞奔的步子扬起一阵沙雾。骆驼在后头哀怨地瞅着主人,瞅了好一会才不情不愿地跟上去。
  
  那里躺着个被黄沙半掩埋的人,和龄拿手拂开沙子,那人的脸容便逐渐显露出来。
  
  她呆滞着一动不动,只因还从未见过生得这么样好看的人,这人俊得她连“他”的性别也不敢轻易确定了。这么雪白的肌肤,仿佛羊脂玉一般,沙漠里的男人女人都是黑浚浚的,不似眼前这人皮肤白瓷细腻,摸上去手感一定很不错吧!
  
  和龄心里这么想着,吞了口口水,行动已经先于思维,把手放在人家脸颊上摸了又摸,手感实在太美好。她后知后觉地辨认出这是个男人,意识到这点不禁把自己双颊给晕红了,腾云驾雾一样,有些飘飘然。
  
  扔下幕篱,她俯下|身趴在男人的心口听心跳声,维持了好一会儿,和龄终于听到男人虚弱的心跳,不自觉大大松了口气… …冥冥中似有所觉,她疑惑地抬眼,陡然陷进一双寒星似的眸子里。
  
  昏迷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清冷而肃杀的眸光看得和龄心跳漏了一拍,她怔愣住,不知道突如其来的悸动是为何,望着男人长长掀动的乌亮眼睫说不出话来。
  
  他显然受了重伤,并没有多余的力气,只警告似的瞥了她一眼便晕厥过去,陷入冗长的昏睡里。
  
  和龄在自己胸脯上拍了拍,又举起手在脸颊两边来回扇动散热。她想自己果真是个大善人,尽管在龙门关沙斗子这块儿唯一一家黑店里头做事,内心却异常的柔软,因为她决定把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带回自个儿小屋里去。
  
  她想救他。
  
  *
  
  和龄的小屋距离客栈有一程子路,黄土堆起来的两个小单间,外头圈里养了几头咩咩叫的羊,此时正和系在门口的骆驼一样,伸着脖子看它们主人扛着个充斥着陌生气息的男人进了屋。
  
  小屋里只有一张床,上面铺着柔软结实的狼皮褥子,和龄把男人拖上去,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她抬起他的头把水囊里的水喂给他,可是这男人一点儿都喝不进,没法子,她只好捏住他下巴,咕噜咕噜把水强硬地灌了进去。
  
  大部分水从他嘴角流了出来。
  
  男人在昏睡里无意识地舔了舔唇,她瞧见了,盯着他薄薄的柔软的唇瓣看了好一时,心头一阵小鹿乱撞。
  
  她拍拍脸颊,须臾“咦”了声,后知后觉在他脖颈处看到一些细碎的伤痕,还有她适才听他心跳的胸口,她这会儿定睛细看,骇然发现他身上血迹斑斑。
  
  男人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和龄五岁之后一直生长在荒蛮的沙漠里,没那么多讲究,她自己也不在乎,只略一迟疑便去拨男人的衣服,掀开他的外衫右祍露出里衣。
  
  男人里头是一件染血的中衣,料子是和龄从未见过的上好布料,她说不上名字,但猜测的出原本这件中衣该是白色的,目下却染成触目惊心的一片暗红,恍如一株株曼珠沙华盛开。他伤口处血痂贴着衣物粘在皮肉上,她看着都替他疼。
  
  天上平白不会掉下个大美人儿,和龄拿手指戳他姣好的面颊,寻思着男人的身份。思量来思量去,还是决定费些心思帮他包扎伤口救他一命。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过去十来年也不曾做过什么好事儿,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碰上我算是你的好运道,平日在家烧高香了吧!”和龄喃喃自语,抓起一边的幕篱戴上便跑出家门。
  
  她赶着骆驼把大米送回了客栈,掌柜的不知去向,只有金宝银宝在厨下面对着面磨刀。和龄也不觉着异常,她们这是黑店,刀子磨快些办事儿便宜。她没上过手削人肉,但金宝他们干过,说跟砍大白菜是一样一样的。和龄还是觉得渗得慌。
  
  她跟金宝银宝小夫妻俩借了医药箱便匆匆离开了,他们看着她纤瘦的背影,相视一眼不置可否。
  
  *
  
  小屋里,和龄给男人涂抹清凉的药膏,这药膏子装在碧绿绿的小葫芦瓶儿里头,是他们掌柜的宝贝,平时也只给他们客栈里自己人用。
  
  她别的不懂,反正知道这药膏有奇效,搭配上另一个葫芦瓶里的褐色丸子,嘴里吃伤处抹双管齐下,管情叫他什么伤都立马见效。
  
  如此过了三日,在此期间男人一直处于昏睡中。
  
  和龄几乎怀疑她眼中的神药对这男人是不管用的了,好在这一日她从外头赶集回来瞧见男人的手指小幅度地动了动。她有点激动,扔下从集上买回的一小袋儿大米就蹲到床前一眼不错守着他。
  
  男人身子骨挺好,其实恢复得特别快,他脖子上那一些细若波纹的浅淡红痕都已经褪去,身上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衣服上血迹斑斑,瞧着渗人又可怖。
  
  直到半下午的时候,男人鲜亮的眼睫才微微颤了颤,和龄还没做好准备,男人的上眼睑却缓慢地掀开了。
  
  看见陌生的她,那双黑魆魆的眸子里隐约闪过一线淡漠的流光。
  
  和龄微微地笑,落落大方道,“几日前我在沙斗子那边…”顿了顿,怕他不晓得沙斗子便跟他解释,“沙斗子挨近这儿几十里外一处小集市,我们这儿人有时候常去那里兑换吃的喝的,那一日我回来便遇上你,也该是你命大,要别人才没这么好心肠呢。”
  
  她忘记自己还戴着幕篱,罩纱里头一张脸笑得明媚而张扬,“你得报答我的恩情。”
  
  他沉默不语,像一柄泛着寒津津气息的宝剑,她甚至怀疑他有没有温和的时候,还是一直这么防备着别人么?
  
  他的视线蓦然向下偏移,看向自己的胸膛,胸口处衣衫不整,半裸着,他眸中露出一丝异样。
  
  和龄觉得空气中有什么在发酵,他的沉寂叫她无端尴尬,她不禁连连摆手向他解释,“我可不是流氓,这是帮你换药忘记穿上了!”
  
  男人的眼神落在面前人的罩纱上,那影影绰绰的一层遮挡阻碍了他的视线。
  
  他抬手,毫无预兆地将幕篱两边细绳子一拉扯,罩纱就吊上去,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庞。她因他的动作大睁了眼睛,眼是俗称多情迷蒙的桃花眼,一枝梨花春带雨,面颊上透了天然一层粉泽,小巧的下巴,鼻尖沁着薄汗,很是娇憨撩人的长相。
  
  泊熹的眼中没有女人的美丑,他不在意这些。只是此时却定睛瞧着面前这张面皮,她长得实在同一个人颇为相似,这叫他心头微讶。一时理不出头绪,面上也并没有表露出来。
  
  和龄被他直愣愣瞅得怪不好意思的,偏脸看向地面,想到什么,忽然高兴地蹿起来,将在集上央铺子里阿婆帮着做的一身男式粗布衣裳拿出来,献宝似的捧在他跟前,“料子虽不及你的,却总比你穿着这一身血衣裳来得强… …”
  
  他接过来,莹白的指尖在衣料表面摩挲,唇角浮起模糊的笑意,眼神仿似柔和许多,然而眸底深处寥寥沉淀的冷漠却让人难以忽视。
  
  她倒也不在意,笑着站起身道:“你不用谢我,帮人帮到底嘛!院里有口井,我去打水给你准备热汤洗一洗,回头你再穿新衣裳。”
  
  他应该是同意了,矜持地颔首道谢。
  
  和龄心中一动,她对他充满了探究和好奇的想头,停下步子问道:“不知怎么称呼?总不能够叫你‘喂’吧,那多不礼貌,你们中原人不是特别讲究的么。”
  
  “泊熹。”他没有隐瞒的意思,淡淡启唇回她。低柔的声线听到人耳里十分熨贴享受。
  
  “薄什么?”和龄抓了抓后脑勺,显然没听明白。
  
  他面上没什么波动,却坐起身朝她招手,分外简单的动作在他这儿偏生流露出雍容风雅的意态。
  
  “过来。”他道。
  
  和龄鬼使神差在床沿坐下,她有些不自在,好奇地问:“做什么?”
  
  他没回答,兀自拿过她的手摊开来放在掌心,似乎想要把“泊熹”二字写给她,然而将要触上去时指尖微一顿,斜眸看她道:“姑娘认字儿么?”
  
  和龄楞了一下,她有点窘迫,摇头说不认识。
  没念过书不稀奇,不仅在关外,便是中原许多女孩儿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么。
  
  泊熹没再言语,他放开她的手把视线调到门前照进来的一束光影里,微微眯了眼睛。良久,忽然道:“姑娘瞧着不像是关外人。”
   正文 浮萍聚   他眼里有猜疑,并没有刻意隐藏,这点上和龄很能够理解,她想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孤身一人埋在沙子里,要不是遇上她不就死了么,这么大好的青春年华,这么俊俏的脸模样,无声无息死了怪可惜的,且瞧着一准儿是被人处心积虑给弄死的,也难怪他疑心重。
  
  和龄起身往门边走,边走边说话,“您说对了,也说错了。我虽不是生来在这儿,却是这儿长起来的,我比本地人还本地人呢——”
  
  女孩儿清越的嗓音易叫人动容,见她出去了,泊熹抬手在眼上遮了遮,眸中分明晦涩,然一边唇角却奇异地浮起来。活着就好,连天也不叫他死么?既这么的,未完之业就不得不继续了。
  
  和龄给泊熹准备了换洗的衣物,她是个妥当人儿,打从抱她来关外的徳叔去世后就一直是一个人过活,生活里大事小事都是靠自己。不过过去是她一个人,现如今却多出一个人。是她救了他,她觉得异常满足,往日不说,其实心里渴望有家人陪在身边,即便她对过去记忆模糊。
  
  泊熹的到来填补了和龄对家庭成员想象的空缺,她表现得殷勤周到,他能感受的到。她为他打水,生火烧热,又忙活着置办晚饭,仿佛是个为忙碌一整日终于归家来的丈夫操持的妻子。
  
  *
  
  泊熹沐浴完提着袍角步出来,放眼是无边无际的黄沙,远处有骑着骆驼的商队经过,乌鸦鸦的一长排,驼铃叮当,看久了,任是再浮躁的一颗心也能够平静下来。这关外景致与京师里的富贵荣华全然是两个世界,傍晚的风拉扯着他的袍角飒飒抖动。
  
  羊圈里绵羊咩咩叫,和龄关上圈门提着水桶出来,乍一瞧见泊熹她窒了下,眼前被点亮了。果然即使是平凡朴实的衣料,穿在不同的人身上也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她已经记住他的名字了,欢快地叫着“泊熹”跑到他跟前,毫不避讳的上下一番打量,末了点头赞许道:“泊熹,你长得真是好看。”
  
  他听了只感到恍惚,并不是因她的话,而是她念他的名字。
  已经好些年再没人这样轻快地唤他,甜软的声口,娇媚的眸子,直把他往记忆的深渊里笔直拖拽。
  
  “泊熹?”和龄是知道看眼色的,看见他面色不善,她脚尖无措地在沙地上磨了磨。
  
  他定是觉得她孟浪了,想来中原的姑娘不会贸然说出这样的话。可她也委屈,她就是觉得他好看呀,他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和龄对泊熹有天然的好感,故而十分在意他的反应。幸而泊熹很快将神思收回来,他一低头便瞧见才还十足活泼的姑娘眼下做了错事一样低垂着首,两手轻轻地绞着。
  
  她注意到他的视线,琢磨了下,改口道:“其实你长得不好看,真的…我适才也不过是那么一说,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往后再也不说了!”
  
  和龄以为自己都这么说了泊熹脸上应该雨过天晴才是,没成想他脸上更黑了,阴云密布,比大漠里的黑沙暴还叫人害怕。
  
  中原男人真是不好交流... …
  
  她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姑娘叫什么名儿,”泊熹忽然开口,他自己没意识到,素来寡淡的眸光里竟带了一抹极浅的笑意,转瞬即逝,慢条斯理地道:“套句才儿姑娘说过的话,称呼‘喂’未免显得没礼貌。因此才冒昧过问姑娘名讳。”
  
  和龄其实嫌弃他说话文邹邹,她要脑筋打结才能转过弯来彻底理解。
  不就是问名字么,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叫和龄,和你在一起的“和”,年龄的‘龄’,”她顿了顿,仰眸看他,“很好听是不是?”
  
  他在心里念她的名字,两个字在唇齿间捻转,余韵悠长,便微微颔首。
  
  她轻易高兴起来,“这名儿是娘亲取的。”似乎想到什么,脸上的高兴也不是真的高兴,衬在落日余晖里,依稀染上落寞的味道。冷不丁的,梦中那撑着油纸伞行走在红墙琉璃瓦中的女人浮现在眼前——
  
  “吃饭罢。”泊熹抬脚往回走,和龄晃晃脑袋,亦步亦趋在后头跟上去,很快就站到了他身旁的位置。
  
  吃饭的时候她喋喋不休,“我知道你吃不惯我们这儿的硬饼子,原先倒是烙了好几张,现在就算了。”她把香喷喷的米饭盛給他一碗,又把酱肉往他跟前推,“吃罢吃罢,我是头一回蒸米饭,你吃吃看对不对胃口?”
  
  泊熹盯着筷子看了一时,眉头蹙了蹙,仿佛在瞧筷子到底干不干净。很快他便低头沉默地吃饭,和龄发现这人话不多,总是静静的,很神秘,像月亮湾的湖水,要人往里头投石子儿才能激起一点涟漪。
  
  “不尝尝肉汤和酱肉么?”她把汤碗往他跟前推,劝道:“你身上有伤,需要补一补,光吃米饭怎么能行呢。”
  
  他不回答,她就一直那么瞧着他。
  
  泊熹没有在女人堆里打过滚,他是锦衣卫,后来到了顶,升任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锦衣卫常在宫闱行走,身份特殊,皇上有要求,因此他们往往是不近女色的,禁|欲色彩可谓非常之浓厚。
  
  东厂都督是碰不了女人,他们则不能碰。一旦沾染上女人,身体有了欲|望,万一和后妃有个什么牵搭不是叫做皇帝的戴绿帽子么,这是万万不能够的。
  
  “怎么总不理人呢?”女孩儿眼睛张的葡萄一般,好奇又困惑,她咬着筷子看对面比雕塑还像雕塑的男人,忍不住拿手指戳他的手臂,“泊熹从前是做什么的呀,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是有仇家么?很厉害的仇家么?”
  
  他的视线停驻在她堪堪收回的粉白指尖上,眸光淡淡复看向和龄。
  
  女孩儿生了双娇娆的桃花眼,认真瞧起人来总像是存了分道不明的暧昧在里头。泊熹眉心微拢,不禁别开视线,须臾生硬地道:“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不许问。”
  
  他的本意是为她好,和龄好像也能明白,倒是压下强烈的好奇心不过问了,只是对他只吃饭不吃菜的行为表示由衷的不解。
  
  后来才知道,原来泊熹是个素食主义。
  人家根本不喜欢吃肉,顺带的,她甚至怀疑他连女人也不喜欢… …
  
  *
  
  入了夜沙漠里就冷起来,泊熹睡在狼皮褥子上,闭着眼睛心思重重,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和龄收拾好碗筷便立在屋子正中间,怎么办好呢,她寻思着,只有一张床啊,眼下让给泊熹睡了,他是客人,又有伤在身,跟病人抢床似乎不大好。
  
  看来只好打地铺了。
  
  和龄怕打搅到泊熹思考人生,就蹑手蹑脚地爬到床里边去拿狼皮毯子。
  
  毯子压在泊熹手腕处,她小心翼翼够了半天也够不到,手臂酸得直翻白眼。一直躺着不动声息的人却睁着眼睛打量她痛苦的样子,良久才疑惑地问:“有什么事么?”
  
  有一瞬间她怀疑他是故意的,然而联想到泊熹一直以来的淡漠,她想自己一定是多心了,泊熹才不会是这样的人。
  
  “啊…您睡您睡,我吃多了消化消化。”和龄笑眯眯看着他,等他没动静了便又去够那条顽固的被压得牢牢的狼皮毯子。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是何必呢!死鸭子嘴硬个什么,直接叫他拿给她不就是了,何苦在这里找罪受。
  
  思及此,和龄就往床里又爬了爬,她在泊熹衣角上很轻地扯了扯,“麻烦了,我的狼皮毯子叫你压住了,拿半天拿不出来… …”
  
  泊熹把毯子拿起来,她白纤纤的手臂立时伸过来要接,他却缩手掩在背后。这下子和龄闹不明白了,“…泊熹也想用这条毯子么?”
  
  他下了床,站在床前看着半跪在床角的她。
  
  女孩儿十六七岁的年纪,有着江南女子窈窕痩纤的身形,这会儿烛火蒙昧,她的身影几乎只剩下小小的一块儿,火光在她脸上跳跃,这样暖黄光晕下的青涩面庞竟意料之外的让人感到温暖。
  
  面前的小姑娘是他的救命恩人,泊熹闭了闭眼,正是明确这一点,他才会在初醒的时候压下杀意。
  然而他的行踪不能透露出去,哪怕将来不是她有心说出去,却不能不防备着东厂番子来确定他死了不曾,到那时可就不妙了。
  
  和龄看着泊熹拿着毯子下了床,心想他该不会是突然开窍晓得要谦让了吧?可是他身上伤还没好透,晚上地上凉,凉气入体可不是好玩的,罢罢罢!看在他有这份心的份儿上,今晚她睡地上也睡得值得了。
  
  和龄往床畔挪了挪,泊熹突然将手上的狼皮毯子放下,眼底深处有一闪而逝的寒光,嗓音温凉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她面上惘惘的,眼睫忽闪,旋即粲然一笑,把毯子抱了个满怀从床上跳将下来,边还把高高的他往床上推。
  
  “大晚上的有什么可说的,你白日话不多,这会儿怎么有了兴致?要聊天还是等明儿吧,明儿我带你往我们店里去,”她笑睨着他,“那里吃食上选择能多些,你今儿光吃饭了,这样怎么成呢,受了伤却不晓得疼惜自己,竟比集上裁缝铺里老阿婆的孙子还傻些。”
  
  “… …”
  
  异样的情绪在泊熹心间升腾起来,女孩儿的笑容有感染力,暖融融的席卷全身。
  
  他看着她笑弯弯的眸子,一时杀意难再起。想着还是再等等吧,再缓几日。等伤好全了再动手,今儿毕竟晚了。
   正文 浮萍聚   
  和龄做事的客栈叫做“鱼跃门”,是方圆百里唯一一家提供食宿的地儿,每日里虽没有络绎不绝的客人,但也不至于无人造访。倒是前段时间比较热闹,来了好些乔装改扮的人,通身穿着一色儿皂靴皂衣,头上戴着阻挡风沙的皂纱帷帽,做工考究,轻易就与关外人区分开来。
  
  昨夜不知何故又来了一拨,在大风沙的当口投宿的,个个儿凶神恶煞不说,腰间还跨着尾部细弯弯的长刀。
  
  秦掌柜有见识,一眼便认出来这帮人不是东厂的番子就是锦衣卫的人手,佩在腰间的跨刀是锦衣卫专用的绣春刀。因外形颇为阴柔,故名“绣春刀”,是极易分辨的。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秦掌柜心里直打鼓,最怕就是这些当差的官爷,朝廷里没事儿就溜出些悬赏通缉的高手,高手们约好了似的都往关外躲,于是沙斗子这块儿鲜少有平静的时候,那些商旅也不敢贸然在此投宿,唯有知晓内情的道上人能安然在鱼跃门这黑店住下。
  
  客店里伙计们担忧了一整晚也没出什么事,那些夜晚投宿的番子并没有异样,或许只是途经此地。意识到这点大家伙儿松了一口气,银宝在大堂里招呼客人,她往门上走了走,余光里忽瞧见和龄来了!
  
  光是和龄不稀奇,稀奇的是和龄边儿上那人眼生的很。高高长长的身量,皮肤细白衣袂飘飘若谪仙,行走在这沙地上,阳光照着能发光似的——
  
  这么个人,是和龄拉的客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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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头和龄一头走一头跟泊熹搭话,她指着鱼跃门客栈道:“就到了,一会儿我叫金宝给你做好吃的!你别瞧我们这儿地方偏,我们掌柜的过去可是在中原呆过的,是后来才到了这儿来,我跟你说,我们这儿不大太平,一会儿我说话,你别开口,知道了么?”
  
  泊熹半点搭理她的意思也没有,他率先进了门,直接在墙角的一桌坐下来。木头桌面横桓着刀剑砍过的痕迹,斑驳不堪,应是有些年头了。他环顾四周,再看和龄那一脸和熙天真的表情,眼里有了微妙的变化。
  
  银宝一把将往泊熹那儿走的和龄扯到边角里说话,她偷摸着指坐在角落里的男人,“早瞧你近来怪怪的,他是哪个?生的这么好的相貌,别是你拐来的吧?”
  
  “呸呸呸,”和龄昂了昂脖子,忽而促狭起来,“以后他就是我相公,不许你盯着他瞧,仔细我告诉金宝去,晚上他给你好看!”
  
  银宝红了脸啐她,她脸皮儿薄,忙忙地转身招呼客人去了。和龄得意地弯了弯唇,一转头却发现泊熹在看着自己,他表情总是淡淡的,她也瞧不出什么,笑微微挨过去在他边上坐下,“泊熹饿了吧?你等着,我到厨下拿吃的过来!”
  
  “不必,”他拉住她腕子,素来淡漠的眸子里露出几分意味深长,“我吃素面即可。”
  
  和龄歪了歪脑袋觑着他,须臾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别误会,我…想必你是瞧出什么来了… …”她说的艰涩,不时跳开视线不看他,讷讷着道:“我既救了你,难道还有害你的道理么,黑店里也不是就真有那么些白肉的,现今儿人都贼精的很,我们客栈名声也不好,嗐,瞧我说这许多,你烦了吧…我去给你煮面。”
  
  说完一溜烟跑没了,泊熹托着下巴看她离开的方向,打量的视线逐渐移至二楼。
  
  厨房里银宝正在跟金宝说和龄这事儿,他们这地方拢共几个人,平日里没什么八卦可聊,金宝很意外,问急匆匆跑进来的和龄道:“银宝说那人很俊很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当真就了不得么,说是个儿高,有多高,比我还高?”
  
  两人平日就不对付,和龄见金宝拿他自己跟泊熹比,不由呵呵几声,“金宝大哥高么?我怎么不觉着,我还以为你只是脚底板长了个很高的老茧呢。”
  
  银宝掌不住笑起来,笑得直捶桌子,那厢金宝在媳妇跟前丢了人狠狠瞪和龄,“你仔细着,掌柜的说要寻你呢,看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和龄也不怕他,转身往锅里放水,又在灶里添柴火。银宝把拉好的现成面条放在灶台上,转脸劝道:“你们两个也别斗鸡似的,楼上那群官爷还不知要怎么料理呢,没准儿是憋着要整大事出来,掌柜的清早就出去了,光留下咱们几个,你们还有闲心思吵嘴。”
  
  银宝都这么说了,金宝也不说话了,和龄一门心思在面上,也就闭口不言。
  
  这面一煮就煮了小半个时辰,等和龄热得脸上红通通把面放在泊熹跟前时,他趴在桌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泊熹过往的经历里鲜少有等人的时候,又是倨傲冷漠的性子,耐性几乎所剩无几。
  听见动静,他挑了挑眉,拿起箸儿朝她阴森森一笑,“去了这样久么,你莫非跑去现磨面粉了?”
  
  和龄大窘,让他等那么久她也不好意思,嗫嚅着解释道:“煮面的时候和人说话来着,水都烧没了,总之出了点状况,你别恼我——”她看他一眼,“下回不会了。”
  
  “下回?”泊熹吃了一口面条,没再开口。
  
  和龄一直看着他,见泊熹吃了小半碗了,兴许是吃饱了,才再次提起了昨儿的话题,试探着问道:“你到底打哪儿来,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她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倏地压低声音附耳道:“我都瞧出来了,看你机灵的这样,其实你是个杀手是不是!”
  
  他听了嗤的一声笑,放下箸儿悠悠然斜睨着她,“你确定我只是个杀手?”
  
  和龄抱臂,眸中露出一丝胆怯,他就那么老神在在看着她,她忽而明白过来,原来他在诓她。
  不过被泊熹逗了和龄还是很高兴的,就好像发现他的另一面一样,原来他也不是那么冷冰冰的人么。
  
  但如此一来泊熹的身份就更加悬疑了,她开始在心里怀疑他是朝廷放赏缉拿的钦犯… …钦犯都爱往他们沙斗子逃。
  
  泊熹吃完,和龄带他到后院里井边洗手。她早瞧出来了,他就是个怪胎,洗手要洗三遍,衣服穿得一丝不苟,平和眉目的表象下掩着一颗猜疑冷漠的心。
  
  他这脾性,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走进他的心里。
  
  和龄还有事要忙,不能一直陪着泊熹,她看他洗手洗个没完,就径自到前头大堂里去了。才进去就觉着不对劲,那些住在楼上的番子们不知何时全下来了,乌泱泱坐了大半个大堂,佩刀脱了刀鞘明晃晃插|在桌面上,冷光闪闪,直戳进人眼窝子里。
  
  银宝心惊胆战,她素来是个小胆儿,吃不住那帮番役盘问几句便跌坐在地上摔了个老太太钻被窝。
  
  和龄是傻大胆,她冲过去拉起银宝,转脸朝凶煞的番役们赔不是,和和气气地道:“各位官爷勿动气,您要点什么只管开口,但凡我们店里有的一准儿都给您们送来,我们是微末之人,不值得您费心思计较——”
  
  一面说一面把银宝往厨下赶,叫她别磨蹭快上酒上肉,银宝提着裙角歪歪扭扭跑下去拿酒了,和龄松了口气,不妨一只手臂斜里拉住她。
  
  她看到一张刀疤遍布的脸孔,那人粗声粗气道:“有件事儿想扫听扫听,不知近来可有古怪可疑之人来贵店投宿?”
  
  和龄不愿和他们夹缠,心说可疑古怪的不就是你们么?你们不来天下太平。她摇头说没有,摇头的当口不期然想起了泊熹,心里一唬,再看向那群番役时眼神就没那么敞亮无惧了。
  
  幸好东厂番役们没往心里去,只道是店里伙计胆儿小畏事。恰巧金宝银宝这时把酒肉全上上来了,那群番役便围坐着吃吃喝喝起来。
  
  *
  外头黄沙漫漫,马厩里响鼻震天,和龄走出去一看,但见客栈前也有番役在行走,他们绕着客栈四处打量察看,一看就是在找人。
  
  她心里慌起来,低头匆匆往后院走,等到了后院,没成想本该在水井边低着下巴偏执洗手的人已不在了。
  
  和龄鬼使神差地从后门出去,绕到北边沙地上,那里也有三三两两的番役,她估摸着这些人就是来抓泊熹的,可是他去哪儿了呢?沙漠里这么危险,一个弄不好是要迷路丧命的,他没带水,且他的伤势也叫她担忧… …
  
  正愁着,脖子上却传来一股凛冽的凉气,来人压着嗓子低低喝道:“别出声!”
  
  和龄身体一顿,须臾认出来是泊熹的声音,很奇怪,她一点儿都不害怕,反倒欣喜地转眸看他,“你还在呀——”
  
  他的刀尖随着她脖颈的移动小心地偏移,竟像是怕伤着她。
  
  泊熹面上表情却很凶恶,眸子里浮动着隐隐绰绰的寒光,圈在她腰际的手也越收越紧,“安静!”他手上用力半是抱着的把她往角落里拖带,咻咻的鼻息拂到她的耳廓,引起一阵阵细密的痒。
  
  和龄起初还没什么感觉,渐渐的脸上却晕红了。他神情戒备看着不远处几个东厂番子,她却羞臊起来,僵直了身子一动不动。
  
  等两人松弛下来,泊熹好像才发现这样亲密的姿势有欠妥当。
  
  然而他怕和龄一罗唣把人引过来,正进退两难之际,忽听她依在他胸前小声地咕哝,“你轻一点,我的腰是肉做的又不是石头砖头… …你这样我多难受啊。”
  
  泊熹闻言大不自在,他收起抵在她脖子上的短刀,低头觑她。
  
  她正仰着脸,晶亮的眸子里倒映出大漠广袤的蓝天白云,面颊上两抹红晕尤为明显,却认真地问他道:“泊熹,他们是在找你么?”
  
  他蹙了蹙眉,点头,神情戒备地看向远处。
  
  然而按在和龄腰间的手指却不自觉收缩几下,指腹下女孩儿年轻柔软的躯体经年都没有再碰触过。他心头茫茫的,那双水波潋滟的眸子依然在注视着他,娇软的唇微微张着,像个旖旎的梦。
   正文 浮萍聚   和龄鲜少会有尴尬的时候,不过这会儿例外。
  
  泊熹的手不大老实,和他的严肃神情不相匹配,恍惚间她会以为他指尖收紧的小动作只是自己的幻觉。可是她干嘛无端端生出这样的幻觉啊… …
  
  “那些番役抓你,你不逃呀?”和龄眨巴了下眼睛,神情是极为真诚的,却突然道:“你是因为吃别人家姑娘豆腐才被追杀通缉的么,就是俗称的采花大盗。我们这一片也有过几个,老实说,论起相貌来你拔尖儿了,所以我昨儿夸你生得好,句句肺腑之言,绝没有唐突你的意思。”
  
  她这架势似乎是要和他拉家常了,语声慢慢的,这样艰险躲藏的境地也没有叫她露怯,果然是黑店里的伙计,不能以看一般姑娘的眼光那样看她。
  
  泊熹松开和龄,他对她说自己是采花大盗倒是不置可否,常年行走在御前的人,见惯大风大浪,她这点话即便与他的真实情况差之千里也不能叫他露出异色。
  他眼下也没有解释的心思。
  
  “我去解决他们。”他低了下巴睇她一眼,一瞬间墨色的发丝被风撩起,衬着碧天如洗,仿佛氤氲在清水里的妖娆墨痕,五官愈加清晰明烈。
  
  和龄眼睛一眨不眨凝着他,她对美好的事物没有抵抗力,竟像个呆子。
  
  泊熹无暇顾及她在想什么,攒着眉心耐心嘱咐道:“别乱跑,呆在我能看见你的位置——你听见了么?回应我一声。”
  
  “喔… …好。”她想说她就站在这儿,可话音才落,那道颀长的人影却已飞身掠到那边几个番役后头了。
  
  泊熹的衣袖里灌满了风,随着他一行一动猎猎飞扬,像极天幕里流动不息的云朵。他杀人也杀得轻狂从容,热血飞溅却沾染不了他半分,从从容容好似春日四月天的分花拂柳。
  
  和龄简直不晓得做何感想,就像发现了别人都没见识过的宝贝。而这个宝贝是她捡到的,所以她想当然地以为他会一直陪着自己。
  
  这里闹出了动静,更多的东厂番役闻声而来,和龄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她脑子里绷着弦,打眼瞧泊熹,他却一派冷戾之色,绣春刀使得出神入化,丝毫不见惊慌,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砍一双。
  
  和龄不由觉得有件趁手的兵器很重要,在真正的高手跟前,一切武装团伙都是纸老虎!
  
  她站的墙角位置本来十分隐蔽,可东厂的人不是吃素的,泊熹对和龄若有似无的注视引起了番役注意,那伙人寻思着这墙角的妞不错,难不成是权泊熹的人?明的不行就来阴的,反正也不是正人君子。
  
  泊熹确实是分了心神在和龄站着的位置的,他倒不觉得自己是担忧她,只是具体因何一时也说不上来。
  
  错眼间,余光里几个番役提刀朝和龄跑过去,泊熹眼皮一跳,下意识地飞身掠过去,他一把将怔愣住的她扯住挡在身后,刀光剑影里杀人如麻,神色却不似先头写意悠然。
  
  毕竟要护着和龄,他行动上难免束手束脚,又怕误伤到她,渐渐感到吃力。和龄看着面前修长却□□的背影,难以名状的悸动忽而从意识深处翻涌上来。她这短短的十来年,除了过世的徳叔待她千好万好,徳叔死后,世间再无人可依靠。
  
  和龄面上戚戚然,左顾右盼却不见金宝银宝的身影,那两个家伙不定躲到哪里去了,过往客栈里出了什么事儿他们都是一块儿躲的,可现在不是,她和泊熹扯上了关系。他身份存疑,被这么多东厂番役追杀,想来不是什么好人。
  
  和龄本以为泊熹不会管自己的,他却给了她出其不意的回护,这样的会心一击,实在叫她心跳加速。人都有脑子发热的时候,和龄一咬牙一跺脚,出于不愿意拖累泊熹的目的,准备从他背后跑出去。
  
  她是下了八辈子的决心才作出的决定,没成想还没来得及实施呢,那厢泊熹就把番役们解决了个落花流水,剩余的跑的跑伤的伤,要多惨烈有多惨烈。
  
  他喘着气回身看她,胸口微微起伏着。
  
  白净的面颊上溅上了血点子,两厢映衬,温润的脸色益发皓白如月,红色的血珠益发鲜艳惹眼,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吓着了?”他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拍了拍,下巴微扬,笃定道:“一开始便不该出来寻我。你不寻我,也不会白受这一场惊吓。”
  
  他不懂她的心思。
  和龄缓了口气,调匀适才紧张的呼吸,她不全像泊熹说的吓着了。
  
  纵然惊吓是有,可也不是头一回观战,区别在于这一回她自己牵涉其中罢了。其实还是有收获的,她唇角漾起个不易察觉的笑,却怏怏地道:“那怎么办呢,横竖惊吓已经受了,你预备补偿我么?”
  
  泊熹从她青涩的面容上移开视线,抬袖抹去脸上血渍,沉默了一时方道:“对不住,恐怕没法儿补偿。”
  
  眼下伤势好的差不多了,依着刚儿的情况,他身手虽不似从前灵便却也尽够了,回去一路上不会有问题。想到回京师,他归心似箭,处心积虑谋划这么些年,结果在东厂大档头手上吃了亏。祁钦不足为惧,他从前不把他放在眼里,日后更不会。乃至东厂督主万鹤楼,也不过是他接近樊贵妃的垫脚石。
  
  想到樊贵妃,泊熹的视线不觉又凝在面前人玉雪剔透的面容上。
  他仔细地看,发现二者的确是有相似之处的。不是五官的相似,大约是神韵。神韵这东西委实难解释。
  
  樊贵妃是三十有五的年纪,保养得再得宜,衰老也从骨肉皮下一丝一毫渗出来,和龄不同,她是鲜活跳脱的,然而偶尔露出的表情却叫人纳罕。真是很有几分相像。
  
  和龄没有被泊熹看得不好意思,说话听音,她有些不好的预感,手指掩在袖子里,踌躇着问:“泊熹,你伤好了,是不是要离开了?”
  
  她的不舍显而易见,他感到讶然,觑了她一眼,别开视线缄口不语。
  
  “不能不走么?”她追问他,脚尖往前一点站定到他身前。
  
  这次泊熹倒是答得很快,他说:“不能。”话毕也不看她,心下略有些烦躁,踱着步子看向远处一片飞沙滚滚的所在。
  
  “真小气!”和龄恨不能推他一把,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呢,一点儿结草衔环的意思都没有,白眼儿狼,扫把星,拍拍屁股就要走人,实在可恼。
  
  不远处几队人马扬起黄沙漫天,方才还得眯着眼睛瞧,这会儿似乎一抬眼的功夫就到了近前。和龄还想说这些是不是又是来抓泊熹的人马,想带他到地窖里藏起来,但是事实显然并不是这样。
  
  这群人马领头的几个皆是鲜衣怒马的姿态,衣着光鲜,兴许是才打驿站休息了过来的也未可知,否则沙漠里荡一圈试试,断然不会这么干净齐整的。
  
  泊熹不禁回头看和龄,她果然在那儿歪着脖子打量突然出现的于她而言的陌生人,面上含着点警惕。
  
  他莞尔轻笑,两边唇角微微上挑,眼里蕴了光芒似的。这烟沙朦朦里的风华绝代落在她眼里有说不出的况味,似乎有双无形的手,把她的心温柔地托住,整个人都为之一窒。
  
  打枣红大马上下来个人,身条笔挺,飞鱼服在他身上穿得严丝合缝,甫一下来就对着泊熹跪下,后头的人也瞧清了是他们指挥使大人不错,心中惊喜,呼啦啦跟着下马跪倒一长串。
  
  泊熹抬了抬手,锦衣卫们便都站起来。
  领头的叫笃清,上前道:“属下前头叫东厂的人绊住了手脚,这才姗姗来迟,昨儿收到消息,晓得东厂这帮孙子来了沙斗子,千赶万赶,不想还是差了一步!”
  
  泊熹挥手制止他说下去,笃清会意,吹了个口哨,一头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便从队伍里笃笃走出来,泊熹翻身跃上去,底下人有条不紊地递幕篱递巾栉。他接过来在脸上揩了揩,随手将巾栉抛下,一手扣着幕篱戴在头上,平静无波的面容便隐匿在渺渺薄纱之后。
  
  四野除了风声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和龄瞧明白过来,蓦然发觉泊熹原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她提着裙角小跑几步,还没到他视野范围之内就被锦衣卫伸臂拦住了。
  
  和龄仰着脑袋朝他的方向望望,这么一瞧突然觉得他和她只比陌生人熟悉那么一点儿。她也不晓得自己要说什么,人家终究只是过客,从没承诺过要留在这荒蛮之地陪她。既如此,她若同他道别,只会显得格格不入吧。
  
  马上笃清转首看那边垂头丧气的半大姑娘,再看他们大人,眼睛转了转。
  
  他们锦衣卫明面儿上从没有找女人的道理,便是那些家里给身在锦衣卫的儿子订亲的父母也都是暗下里操作。笃清眯眼睛细瞧和龄,只觉得这女孩儿生得着实的好,光是那双烟波轻拢的桃花眼就叫人失神,削肩窄腰的,衣饰虽质朴,却掩不住浑然天成的娇憨美态,想必消受起来滋味儿美。
  
  这是好的不得了了,不想在这偏远之地能有这等姿色的俊姑娘,也难怪看着同他们大人牵扯不清似的。
  
  大人终于有开窍的时候!
  
  想着,笃清假意咳了咳,笑嘻嘻道:“却不知这位姑娘是何人?若是大人的…那什么,不若就带回去,您把人放府里头养着,没人知道的… …”便是皇上果然知道了,也不见得会细究。
  
  他说这话的时候和龄已经往回走了,泊熹只看了那背影一眼便打马向前。
  
  皂纱里眉尖蹙了蹙,须臾就风平浪静,他扬着唇道:“笃清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还打算做红娘么?我却与她不甚相熟。”
  
  机缘下得她所救,今日别过,日后也不会再碰面。彼时他如此想。
   正文 好相逢   有些事情有些人,只要不谈起,很快就会忘记。泊熹于和龄也是这样一个存在。
  
  他走的时候没有一点儿犹豫,她也不是非常难过,只是在心里可惜,又或者… …他走的时候好歹留下句话呀,既然他是那么威风凛凛的人物,留下点儿谢礼意思意思也成的,她们这儿日子穷苦,他不会瞧不出来,却火急火燎就走了,没有一点人情味。
  
  也该是两个人还要有牵扯的,和龄从没有想过自己这一生还有再回中原的时候。
  
  她其实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记的不清,也可以说是没什么概念。
  据掌柜的说当年徳叔带她来到沙斗子的时候徳叔满身的血,他们就好像是被人追杀一样,可是不论秦掌柜问什么问题徳叔都不回答。
  
  徳叔这人和龄知道,他有一整套的规矩,平日沉默寡言,嘴巴蚌一样硬,他不愿意说的,没人能够逼他,有些秘密也许就那样随着他的离世带进了棺材里吧!
  
  据秦掌柜多年的观察加旁敲侧击,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他竟然言之凿凿,认为徳叔是一个阉人… …
  
  对此和龄一千一万个的不赞同,在和龄心里徳叔是堪比父亲的存在,即便她也知道他不会是她的父亲。
  周围人都说徳叔长得丑,他们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和龄觉得徳叔其实不丑,就是长得狰狞了些,权因他脸上有条横贯整张面颊的长长疤痕。
  
  不过徳叔不长胡子倒是一桩奇事,可不长胡子也许是剃的勤快呢,平白说人是阉人有意思么?徳叔若净了身怎么不在紫禁城里呆着,又怎么会带着当年还是小娃娃的她跑到这关外来的?
  
  和龄的身世徳叔临死都不曾吐露半口,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也不忘记嘱咐她今生都不要踏进中原半步。上了年纪的人说的话是应当听从的,何况是徳叔,徳叔从不会害她。
  
  和龄大概知道自己在中原有仇家,可能随时会要了她的命,在这样的先决条件下,掌柜的却说:“和龄啊,你也算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我断然没有害你的道理。”
  
  她沉默地点头,秦掌柜拨着算盘珠子,继续道:“你徳叔临死前人都迷糊了,无意中说了些胡话,我犹豫再三想着你是有权知晓的,故才找你来,你可愿意听?”
  
  她连他断言徳叔是个阉人的话都听了,还有什么不能听的,于是和龄点点头,规矩地道:“您说,和龄听着的。”
  
  秦掌柜很满意,笑了笑,忽然抬头看着她道:“和龄啊,你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呢。”
  
  他把那一日徳叔的话学了一遍,不可能每一句都一样,但他自觉也差不离了。大意是徳叔当年带着和龄和她的双胞哥哥往边关逃,不想半路上横生枝节,叫那六岁的男童被人贩子拐了去。徳叔为此深感愧怍,临死前也放不下,正巧被帮着照顾他的秦掌柜听了去。
  
  他摊了摊手,“原来你徳叔这些年暗下里并不曾放弃寻找你哥哥,听他意思,差不多已经有了着落——”
  
  和龄没待他说完就站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惊多一些还是喜多一些,张了张嘴巴却不知说什么,只能怔忪着看着他们掌柜的。
  
  秦掌柜安抚地在她脑袋顶揉了揉,按着她的肩膀坐下,一副长者的姿态语重心长道:“这么大个人了,还这样毛躁,让你一个人往中原去我还真是不放心。”
  
  他往杯盏里续水,眉峰松松垮垮,“你那哥哥如今人在京城里头,估摸着混得不赖,你徳叔原是要去寻他的… …小时候的事也不晓得他是不是同你一样一无所知,抑或只是伺机而动,就像咱们沙漠里的响尾蛇,叫它缠住了,不脱掉一层皮决计脱不了身。”
  
  他说的骇人,和龄听得目瞪口呆,报不报仇不重要,重要的是兄妹相聚。
  
  他们以为她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其实不是。本来不觉得,但是经这么一点拨和龄脑袋里一根弦震颤过后记忆仿佛复苏了。
  
  她怔了怔,猛然欢喜起来,捧住了两边脸颊,“我记起来,我应该确实有个双胞哥哥… …掌柜的你没在跟我开玩笑,你说的竟然是真的!”
  
  秦掌柜嘴角抽了抽,原来自己在伙计们眼里是这么不靠谱的印象。
  
  他睨了她一眼,把茶盏推到她跟前,“我猜你是闲不下来要去京师里寻你哥哥的,骨肉天伦么,理所应当的。只是希望不大,路途遥远,你仔细着些,多的我也不好劝你… …”
  
  他想起什么来,不确定地看着捧着杯子的和龄。这呆子兴奋得脸上红扑扑的,吃一口茶看他一眼,看他一眼吃一口茶,到底还是小孩子脾性。
  
  秦掌柜拍了拍琵琶袖上不存在的灰尘,若有所思地道:“光知道你哥哥在京里不成,人海茫茫也着实难找寻,我还有个消息,只是说了也相当于白说,”他在她期盼的眼神里道:“似乎你那双胞哥哥胸口上有颗朱砂痣,极小的殷红一点,届时你若是光凭外貌瞧不出来谁是你哥哥,倒是可以想法子剥开来…咳咳,剥开来一看究竟。”
  
  他认为这是白告诉和龄,寻常姑娘家哪里能有机会见人“合眼缘”就脱人家衣服的,这不成女土匪了么。
  
  和龄的注意力却完全走散了,她想起泊熹来。
  不为别的,她是记起自己苦哈哈又满心期待帮泊熹敷药的时候。她那时候不晓得羞,心里想着自己是为救人,所以把泊熹上半身脱得精光——
  
  “怎么了?”秦掌柜担忧地皱眉瞧她,这时金宝银宝也在门外伸头缩脑的,和龄笑着说没事,却一脸思索状从掌柜房间里走出去了,途经金宝银宝也像没瞧见似的。
  
  金宝推了银宝一把,银宝便跟在和龄后头,“想什么呢?今儿留在客栈里吃吧,要我说今后你就住下来得了,你那破屋子离得远,掌柜的当你亲女儿一样,不说他不放心,便是我们也是怕你有个好歹的。”
  
  和龄的思维完全没有跟着银宝走,她蓦地停下步子,两眼发直,定定地问银宝道:“你看我和泊熹长得像么?”
  
  “泊熹是谁——?”银宝楞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个和龄救了的中原人应该是叫做泊熹,否则和龄认识的人掰着手指头数都数的过来,而且自己都认得,也就那泊熹是她半路上打沙漠捡回家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银宝疑惑不已,“想知道有没有夫妻相?”
  
  “才不是…!”和龄抓了抓头发,把编的好好的辫子扯得歪歪扭扭,也不理会银宝在后面追问她,自己一个人没头没脑地跑回家了。
  
  按说这世上没有这么凑巧的事,掌柜的说哥哥胸前有颗朱砂痣,却没说那颗痣在胸前什么位置,偏生她记得泊熹胸前也有一颗朱砂痣,鲜艳妖冶的红,怪好看的,她当时还好奇的拿手指头点了点。
  
  想到这里和龄抬手看自己的手,只觉得指尖上火辣辣烧起来,她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在床上滚圈子,实在是因为记不得哥哥的长相了,而且即便她记得,那也是哥哥小时候的模样,是不能够作数的。
  
  泊熹的身份在和龄心里打了个问号,她不知道,未来这个问号还会变成一个惊叹号。
  自然了,这都是以后。
  
  眼下她决定往京师里去,和龄以前并没有多么执着的信念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如今也没有。不同的大约只是因秦掌柜的话,使得她对远方的亲人产生了类似渴望的激烈情绪,恨不能一抬脚就站在顺天府城门底下才好。
   正文 相逢好   顺天府是大周的都城,商业繁华,城东有一条街,胡人居多,名曰敬粉街。
  
  这条街上胡人经营的酒肆占了一大半的铺面,每日里高挑的胡女当垆卖酒或翩翩起舞,纤细的腰肢上往往垂挂银铃,胡姬善舞,独有风情,每每裙角飞扬之际腰部和脚腕上的铃铛便叮铃作响,更兼一旁羌笛琵琶伴奏之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久而久之,上至朝廷里的官员下至民间文人雅士皆爱流连于此。
  
  和龄是同回纥的穆穆古丽一道儿进京的,这一路上经过不少州府,越往繁华之地越是叫她这多年生活在关外的乡巴佬儿饱足了眼福。
  
  穆穆古丽的父兄在敬粉街里有家小酒肆,酒旗迎着春风飒飒招展,左右间壁亦是酒家,和龄坐在小院儿里洗衣服都能闻到空气里缠绵不绝的酒香。
  
  她眼下是两眼一摸黑,无处可去,更不知要到哪里去寻泊熹。幸而酒肆里平日忙,比较缺人手,她便就近在后院里帮着炒炒菜洗洗衣服,胡人人好,又同秦掌柜是旧相识,所以对和龄不错,还会发她工钱。
  
  这个时代的环境是复杂的,对女人的要求依然十分严苛,当然不包括关外的胡姬。男人们在酒肆里吃酒赏舞,兴致来了亲自拨弄胡琴高歌一曲,文人们尤爱在情绪高涨的时候赋上几首酸诗炒热气氛。因此上,别瞧有些酒肆地儿不大,实则终年都是热闹非常的。
  
  和龄不是胡姬,不能同穆穆古丽一般在酒肆里同客人周旋,她仰脖子看着碧蓝的晴空直叹气,这算怎么回事呢,当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又无聊,又叫人惆怅。
  
  本以为这一天又要风平浪静地得过且过了,没成想晌午的时候穆穆古丽却叫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子扯住了膀子往外拖,这动静闹得大,连带着雅间儿里的客人也探头出来张望。
  
  众人却只是瞧热闹,毕竟醉鬼见的多了,这一类事情看的也多,并没有什么可稀奇的。
  
  和龄掀开青布碎花帘子,循着穆穆古丽的讨饶声朝那处看——只见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两条腿木桩子一般,头脸上喝得面红耳赤,粗鲁地拉拽着穆穆古丽向门外走,每走一步地板都好像摇晃一下,野蛮如斯,敦实如斯,瞬间刷新了和龄对京师男人的初步印象。
  
  就在穆穆古丽的哥哥从柜台后出来的时候,酒肆外突然安静下来。分明酒肆里的吵闹已十分吸引人感官了,可外头诡异的氛围还是迅速地传了进来。
  
  酒肆里也没了声音。
  
  和龄听见脚步声纷沓而来,须臾间一群腰间跨刀,皂衣皂靴头上戴着尖利同色官帽的人闯将进来。这群人明显是训练有素,自动分开一条道儿,一人便扶着腰间刀柄悠哉而出。
  
  祁钦打量了大堂里一众人,众人如芒刺在背,其中不乏朝堂上道貌岸然的官员,此时全都低下了头,谁也不想惹祸上身!
  
  这祁钦原隶属锦衣卫,后来万鹤楼新上任东厂督主,便从锦衣卫里挑选了一拨充进东厂,他便是打那时候起开始为万鹤楼所重用。
  
  身为东厂督主,手握批朱大权,万鹤楼可谓一手遮天,又得今上宠妃樊贵妃宠信,是那位主子跟前的哈巴儿狗。大宦官有了庇护,手底下爪牙更是不可一世,连一二品的朝廷大员见了东厂的人也得和颜悦色。
  
  祁钦身着飞鱼服,眼角含着笑,瞧着是一派风度端凝的模样,他踱着步子在大堂里走了一圈,眼神一扫,手底下番子直接将才还拖着穆穆古丽的醉汉带了下去,这么一来是生是死就难说了。穆穆古丽不是头一遭儿在京里头,她晓得其中利害,当即和哥哥两个瑟缩着躲进了柜台后观望。
  
  和龄在青布帘子边角大气也不敢出,她们客栈里也常有闹事儿的,这种时刻聪明人即便看不清情况也该知道一动不如一静,她看热闹就是了。
  
  “都别拘着,当我不在也是一样儿的。”那边祁钦提起一只甜白瓷尖嘴酒壶仰脸往嘴里倒了一口,喉口咽了咽。
  
  他视线在酒客里寻睃,唇边却带着笑意,“我们东厂要抓的人,即便躲到天涯海角也能寻的见。识相的,您自己个儿出来,督主大人不过是问几句话,假使回答得好,我做主留您个全尸。和大人,您细寻思寻思,回头倘或叫锦衣卫抓了您去… …啧啧,锦衣卫指挥使权泊熹权大人,那可是个出了名的冷血冷心,你落到他手里,连根骨头渣子也难剩下。您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雅间里传来椅子砸地的闷响,众人的视线紧跟着凝过去,须臾一个留着长胡子身穿灰色直裰的中年男人仓惶奔出来,此人眼下面如土色,两腿筛糠似的狂抖,必是祁钦口中“和大人”无疑。
  
  这位和大人是个小小文官,只因同前儿才倒台的兵部尚书有牵搭才落得这个地步。东厂要罗织罪名,一概昔日与兵部尚书常来常往的哪个不被拖下水。纯乾帝早看这老尚书不顺眼了,底下人晓得根底,照着皇上的意思将兵部尚书党羽连根儿拔了来讨好总是没错处的。
  
  祁钦正要示意底下人动手,立在他边上的盼朝却眼尖,他嘴角略沉,压低声音提醒道:“慢着,你瞧门首上谁来了?”
  
  话音才落呢,泊熹已经带人走了进来,他是煊煊赫赫的排场,后头笃清领着一溜身着公服的锦衣卫,个个死气沉沉笔直立着,站定后便没再发出一点儿声响。小小的酒肆里站了这么两拨人,颇有唱对台戏的意思,一时空前拥堵起来。
  
  官场上,人后是仇敌,恨不得刀剑相向,人前却要碍着面子客套。祁钦面色不虞,早知道权泊熹会来,没想到这样快!他挤出笑脸,讪笑道:“这不是权大人么,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可真是不凑巧,您瞧这里人挤人肩比肩的。”
  
  泊熹像是没听到一般,他不爱搭理人是出了名的,冰山一样叫人无可奈何却恨得压根儿痒痒。
  
  祁钦嘴角的弧度快挂不住了,盼朝在身后拉扯他,两厢视线对上了,祁钦从他眼神里瞧出叫自己忍耐的意思,便咬牙轻哼出声,只得暂且偃旗息鼓。
  
  权泊熹近来蛮讨樊贵妃喜欢,连他们督主都不给他脸子瞧,他自然也不能在明面儿上和锦衣卫为抢人撕破脸皮。
  
  泊熹是记仇的人,那时祁钦在关外曾经差点儿把他害死。这笔账不是忘记了,而是记在账上。如今万鹤楼还挡在他前头,他要接近樊贵妃,要获得皇上的信任,要完成父母临死前的心愿…这条路还长得很,要做的事也很多,祁钦根本不在他眼里。
  
  抖如筛糠的和大人终于在锦衣卫和东厂的双重精神压力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面临的是什么再明显不过,诏狱里折磨人的方式只有没听过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还要带累家人!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瞧不准风向投靠了兵部尚书,哪里晓得他却是个短命鬼呢!
  
  和大人心知自己必死无疑,仰天长啸一声,对着墙壁撞了上去。霎时间脸上血肉模糊,这一撞却不致死,瞧见门帘隐约浮动,他爬过去,手指上沾了血在布帘上歪歪扭扭写着什么,和龄猛一瞧见那张肉糜一样的脸吓得差点叫出来,好在她也算是见过风浪的,当下咽了咽口水,又把注意力转移到泊熹身上了。
  
  泊熹却没有在看这里,他似乎很不愿意瞧这样血腥的场景,拢了拢袖襕,眉目平和地吩咐底下人将犯人带回去。
  
  锦衣卫手脚利落,很快就把和大人叉出去了,泊熹仿佛这时才注意到祁钦似的,他脸上有一抹浅浅的公式化的笑意,朝祁钦拱了拱手,全程一句话没有,这就要走了。
  
  祁钦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他才和泊熹不对付,才费尽心机想弄死他。哪曾想,他都设计了将权泊熹扔在沙漠里了,他伤得那样重,竟能完好地回来,委实可恨!
  
  泊熹抬脚要离开了,和龄不敢再犹豫,怕一犹豫他就没了踪影,到时候她就找不见他了。
  
  “泊熹——”她跑到他背后,心口微微浮动,神情里满满都是紧张。
  
  笃清眉梢一拱,看向他们大人,心说大人你还说和人家不熟悉呢,这都直接叫上名字了,放眼满京里谁敢直呼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的名讳,活腻了么!
  
  泊熹微侧了身子看向声音的来源,女孩儿娇憨却不失妩媚的脸庞一点点映入眼帘。
  
  他身子一顿,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异色,很快便隐匿下去,回归为一片沉淀之后的沉寂湖水。看上去,就仿佛他压根儿是不认得她的。
  
  和龄没料到泊熹会这样,她有些不可置信,拧着眉头看着他,“… …泊熹把我忘记了么?”
  
  当初他问起她的名字,她还做过解释的。况且她救了他,受人点滴当涌泉相报,她都晓得的道理,他却怎么好翻脸就不认人呢?
  
  和龄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委屈的慌。
  
  泊熹闭了闭眼睛,见不得她那张小脸上露出的可怜神情。
  然而能瞧出来她可怜,他觉得自己不对劲儿,脸上结了层冰碴子,眉头一蹙便要走。
  
  孰料她却扯住了他的袖子,兴许是情急之下随意伸手一拉,指尖捏得泛起青白之色。泊熹往上瞧,见那张面容上又浮现出令他心烦的楚楚之态。
  
  他闹不明白,和龄眼里分明一丁点湿意也没有,怎么他偏生能从她脸上看出泫然欲泣来?他是哪里不对劲了么!
  
  是以一拂袖子,迫使她松开了手。
  
  “泊熹… …”
  
  和龄真希望自己的眼睛能穿透他的锦衣华服直接看到他胸口上,她必须要确认一回,确定他那里确实是有一颗朱砂痣的,后面的话才好开口。便他不是,她也能够叫他帮着寻摸哥哥。
  
  “我有话同你说,”她期盼地看着他,心里想着也许泊熹真的就是哥哥,想到这个有点欢喜,所以看着他的眼神里透出了他辨不清晰的瑰丽色彩,轻声地道:“...我们换个僻静地方单独说话,可以么?”
   正文 阑珊处   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都在,酒肆里没人敢发出半点拉拉杂杂的声响,耳朵倒都伸得长长的。
  
  这突然出现的小姑娘一瞧便不寻常,长相已经不在八卦范畴之内,重要的是出了名的冷面活阎王竟然同女人有纠葛!人家姑娘平白无故怎么敢赖上他,直呼他的名讳,哪里这么不要面孔的?
  
  便是舍下面子了,也该知晓这位指挥使大人不近女色满城皆知,无端的闹笑话又何必,想来二人的确为旧识,更说不准…指挥使大人私下里并不是明面儿上的冷淡面貌,这女子不定就是他始乱终弃的小情人呢… …!
  
  空气里没有声音,众人脑海里却卷起了兴奋的风暴。
  八卦不分朝代,特别是对于一向形象正面甚至是冷冽的人,更易叫人展开丰富旖旎的联想。
  
  泊熹撩了和龄一眼,她和他扯上关系于她没有半点好处。
  思及此,他垂下眼睫,也不知在思想些什么,淡漠的表情叫人心慌。
  
  和龄满含期待复问道:“我保证就一会儿,绝对不会占用泊熹你太多时间的好不好?… …难不成这样都不肯答应么?”
  
  “嗯,”寡淡的视线将她笼罩住,他不为所动,薄唇轻启道:“我不答应。”
  
  低沉的声音传进耳里,不是想象中的温度。
  
  和龄咬着唇,咬出浅浅的牙印子,下唇便泛出比寻常妇人涂了口脂还自然好看的淡淡绯色,类似山茶花瓣儿花心处的色泽,娇娇嫩嫩的半启半合,叫人意荡神驰。
  
  泊熹不自觉在那两片柔软的唇瓣上出了会儿神,须臾,他抬袖遮掩似的轻咳一声,这才转开视线冷淡瞥了几步外凝神打量和龄的祁钦一眼。
  
  眉心蓦然收拢,他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竟侧过身去,刻意遮挡住了那道放肆污脏的视线。鬼使神差做完这个动作后身躯却微微僵硬,太阳穴突地一跳,面上明显透出不愉快来。
  
  和龄没注意到泊熹的异样,她其实对他冷冰冰爱搭不理的态度很搓火,他这样直接不问缘由就拒绝她的请求,弄得她像是一个要主动搭讪他,主动贴上去的厚脸皮的人一样… …明明就不是这样的。
  
  她瞪了他一眼,腮帮子鼓了鼓负气道:“不愿意便罢,我还求你么,你快走,别打搅我们做生意,你瞧你一进来这酒肆里成什么样了?办差办得天王老子似的,讨厌的很。”
  
  和龄这话说得众人在心里为她捏一把汗,这姑娘嘴皮子快啊,还是果真是个傻的么!她不要命他们还要呐,把权泊熹这刺儿头惹毛了他们都得倒霉。这可真是倒霉催的,不宜出行的日子,出门却忘瞧黄历了!
  
  泊熹的脸色果然阴云过境一般迅速沉下去,和龄是嘴头上图一时爽快,其实并没有胆儿和泊熹较真或惹他不痛快,她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嗫嚅着道:“你总归是个小气性子,我又不会赖上你,也没有提叫你报恩的事,叫你对我负责。泊熹用不着躲的我远远儿的,保不齐今后都不会再见的… …”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凝着神也听不分明了。
  
  泊熹抬脚往外走,因眼下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在此同她夹缠。
  可临了了,人都在门首上了他却回身朝她嘱咐,虽是出于好意,但声调依然平缓没有热络的情绪在里头,低低地道:“这地儿鱼龙混杂,你一个女孩儿,在京里无亲无故,不适宜留下。”
  
  “这不干你的事。”和龄赌气,背过身不理他。
  
  泊熹看着她的背影,眼皮跳了跳,抚了抚拇指上的玉戒指,一时默不作声。
  
  和龄很快就后悔了,但是等她踅过身的时候,他却不在原地了。想起那张清寡孤寒的脸,她叹了老长一口气,小脸儿皱的包子也似,心里没着没落的。
  
  她也不晓得自己要不要希望泊熹就是哥哥,倘若他是哥哥,她先时却对他有过那样的想头。倘或他不是哥哥,依着泊熹孤傲的脾性,还有他高不可攀的身份,她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再靠近他。像关外那时候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更是不可能了。
  
  和龄锁着眉头呆呆出神,这是年轻女孩对爱情朦胧的向往,也是对亲人的渴盼。正处在复杂心境的边缘,冷不防的,一双笑弯弯的眼睛出现在视野里。
  
  和龄皱了皱眉,认出是和泊熹不大对付的那人,看着样子是东厂的,和龄对这种人的看法停留在“笑眯眯不是好东西”上,但是京城不比关外,这里是人家的地头,奴颜婢膝她做不到,态度恭敬谦卑还是可以的。
  
  祁钦嘴角衔着笑,他适才在边上观望了半日,依他对权泊熹的了解,要说这姑娘是他的女人他不信,不过他待她的不同却是显而易见的。过去何曾见过权泊熹对什么女人露出那样的神情,纵然稍纵即逝,他眼睛却毒辣,权泊熹不见得喜欢这丫头,她于他却一定是不同寻常的存在。
  
  这就够了。
  
  “姑娘怎么称呼?”祁钦笑着打量她,不由微讶,这脸模样瞧着很是出挑,尤其这一双眼睛最是难得,他心里痒痒,面上却正人君子一般客套着,“姑娘同权大人可是旧识?我瞧着他却不稀罕搭理你啊!”
  
  这话里带了点挑拨的意思,和龄很不耐烦和泊熹以外的陌生男人说话,装样也装的不大好。
  
  她不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想了一下道:“他今儿是有差事在身不方便同我谈别的,我与权大人也并不熟悉,寥寥见过数面罢了。”
  
  祁钦眼光一闪,这话太假,方才她伤感的小模样他这个旁观者瞧着都心疼,也只有权泊熹这不好女色的才能不为所动。
  
  他算瞧出来,这姑娘脑袋还算灵光,不是轻易能套话的。
  
  祁钦是存了笼络和龄的心思,好把她安插到权泊熹身边去做个自己在锦衣卫的眼睛,过去尝试多次都未果,这一回兴许能有所不同。
  
  他又笑起来,笑得意味深长,礼貌地朝和龄轻点头便带着人出了酒肆大门。
  
  *
  门外先他一步出门的盼朝等候在那里,祁钦一见他便问道:“怎么样,盼朝把那胡姬带到下边盘问,问出什么没有?”
  
  两人走在队伍的最前头,盼朝脑海里却满是刚儿在酒肆里那年轻姑娘的脸模子,吃大档头这么一问他眼神微闪,抬眸略略笑道:“是这么的,才里头那丫头叫和龄,前不久打关外来的。胡姬经不住吓唬,哭哭啼啼什么都说了,原来那叫和龄的丫头此番来京是为寻亲来的——”
  
  “知道寻谁么?”祁钦打断他的话,兴致霎时高涨起来,“这么一来就有了切入点,这样性子的丫头,没有个甜头与她她不能老实为咱们做事,权泊熹又轻易不信任旁人,过去多少回都不曾得手,这一回我看能行。”
  
  盼朝同往常一般的点头附和,神色却始终安定不下来,好在祁钦没有注意到,他眼神深了深,慢慢道:“听说找的是哥哥。”
  
  “哥哥?”
  
  祁钦拉了拉嘴角,一哂道:“好极了!这件事便交由盼朝来办。你是敷衍她也罢,真心实意为她找哥哥也好,总而言之哄得她心甘情愿为咱们所用便成。这步棋要能走好,妙用无穷啊,回头咱们在督主跟前脸上也光彩不是。”
  
  祁钦一转头见盼朝恍神,似有犹豫,他纳罕极了,拍了拍兄弟的肩膀子道:“怎么了你,嫌麻烦么?嗐,盼朝也不需为她寻摸她那哥哥,谁知道他死活呢?哄骗那丫头便可,实在不成你自己上么——”
  
  他正眼看旁边面目清和却生了一双娇娆桃花眼儿的盼朝,挤眉道:“我适才就想说了,你没能好好对照对照,那丫头的脸模子同你可真像一个里刻出来的,要不是打小儿便认得你,我都要怀疑你就是她亲兄弟了!”
  
  盼朝听得悚然一惊,眸中寒光乍现,片刻后却敛眸温和地笑起来,“拿我打趣有什么意思?既如此,寻她哥哥一事我答应下来便是,”语意微窒,他含笑看向身边人,“横竖和龄这事就交给我了,祁钦若是信得过,往后便无需插手,只管放心便是。”
  
  “这是自然,你肯应下来这事儿基本就成了。”祁钦道。
  
  盼朝提着唇角,面上一派温文尔雅却挡不住心中波澜壮阔。
  
  常年隐藏自己内心的人,多年下来那层温文的面具早已镶嵌进身体里每一寸血液和皮肉,心中动荡面上却能丝毫不露,“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成不是白叫人笑话么。”
  
  他云淡风轻扬着唇,回去后却迫不及待派人去调查和龄的身世。
  
  至于祁钦建议他或可自己装成她哥哥… …可笑,倘或他本人就是呢?
   正文 朦胧意   酒肆里,锦衣卫和东厂的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墙上还有和大人留下的血渍,红得发黑的一团,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纵情享乐的指定不是凡人。
  
  文人雅士们屁滚尿流,少有的一部分纵有八卦的心思此际也不愿意再呆下去。
  哗啦啦作鸟兽散了。
  
  穆穆古丽帮着哥哥收拾东西,忙活完了便到后边院里找和龄说话。
  
  才刚她被东厂的人抓住了问讯,人家也没动她,可东厂恶名在外,她实在怕极了,那位大人问什么她都照实答,和龄来自哪儿,来做什么的一股脑儿全说了,半点隐瞒也没有。
  
  穆穆古丽这会儿想起来自觉对不住和龄,便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给她知道,好让她有个防备。进了后院便见到和龄一个人撑着下巴坐在井口边,眼睛里没有神采。
  
  她在和龄跟前站定,犹豫了一会儿,却道:“小和竟然认得权大人的么?我倒不知道。这位权大人出现的地方指定是要出事的,他可比东厂还横,只不过手下人规矩严,不似东厂那些个走路都是横着走的,我们最怕那起人——”
  
  穆穆古丽倏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心有余悸地四处望了望,压低声音道:“这话我只说这一遭儿,小和初来乍到不清楚我才知会你,不论是东厂抑或锦衣卫,那都不是咱们小老百姓惹得起的,我瞧你糊里糊涂的,别哪一日把命搭进去都不知道。”
  
  和龄知道穆穆古丽是好意,便拉着她一道儿在井边坐下,她有些迟疑,“我来京里是找哥哥来的,来之前信心满满,仿佛天地都在我脚下,可到了这一步才发现寻一个人这样难,即便找见了也不能够轻易确定… …”
  
  她是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潜意识里还是想确认泊熹的身份,无奈没有门路接近他。
  
  穆穆古丽不知道和龄怀疑泊熹是她哥哥的事情,她甚至不晓得和龄为何会认得那样一个权势滔天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
  
  二人断断续续说着话,穆穆古丽最后才把自己被东厂问讯过的事告诉和龄,“小和可千万别怪我,当时的情况你是想象不出的,虽说没有刀架在我脖子上,但那位大人表面温和,眼神却冷厉,我要是不告诉他你的事我就没命活了… …”
  
  和龄很吃惊,食指指着自己,“东厂的人竟然打听我么?”
  
  穆穆古丽摇头,脸上是扫不去的愧疚,和龄倒不在意,她嘴角歪了歪,大大咧咧道:“我的事不值得打听,况且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秘密,你告诉他们便告诉他们,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都这么说了穆穆古丽心里大大敞亮了,只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和龄身上要出事。
  
  果真很灵验。
  
  没过几日祁钦便寻上门来了,这回他没带多少人,要了个小雅间儿便一个人坐在里头低头吃酒,点了几盘菜。古怪的是,他不要胡女跳舞,点了名的要和龄进去给他斟酒布菜。
  
  祁钦这一趟来盼朝都不知道,他不晓得一向办事果决的盼朝为何处理了这样久也不曾来酒肆里找这丫头,今儿正巧他得了闲,心里寻思着这事儿不可再拖了,便亲自来了。
  
  和龄进了雅间,彼时祁钦正歪在二楼窗前坐着,阳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片炫白的光晕,他听见声音回头看她,一点也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姑娘好啊,咱们又见面了。嗳…京里可住的习惯么?”
  
  “哦,住的挺好的。”她往里头挪了几步,站近了仔细看他,这才发现这个男人长得也很好看,眉毛长长的,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他修长的手指在衣襟口抚了抚,对襟下绣着的华美精致纹路清晰可见。
  
  只是这人笑得太多,叫人吃不准真假,一准儿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像泊熹,他的面貌无论怎么瞧都透出一股子正派,即便他至今没做过什么正派的事… …和龄猛地甩了甩脑袋,她奇怪自己竟然能在这时候想到他,简直魔症了么。
  
  祁钦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拿起酒碗朝和龄比了比,“斟满。”
  她也不多话,提着酒壶靠过去给他斟酒。
  
  看在祁钦眼里,只觉这女孩儿柔和日光下的小脸如同一块温润的暖玉,她鬓角细碎的头发微微有点儿打卷,俏皮的弧度下露出的耳垂晶莹粉嫩,两腮上毫无脂粉却有天然的晕泽,通身透出种稚气羸弱的美,悄无声息间便叫人心湖里漾起层层涟漪。
  
  不是精雕细琢的美艳,却能够叫人停下忙碌的脚步驻足欣赏。他自问阅女无数,还从不曾见过这样一型的,不自觉便想亲近亲近。
  
  他大手一伸去揽她的腰,和龄受惊,弄得酒水倾洒出来溢了一整桌,那双娇娆的眼睛飞快地扫过他的脸,眼里分明闪过一丝厌恶,却作势要跪下赔礼。
  
  祁钦是客人,又身份贵重,别说在她腰上揽一揽,便是立时把她收用了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和龄气闷,过去在关外从没人能占她的便宜,这京里却是另一方天地,无人看顾她,她只能依靠自己,所有的规矩条理都要尽快适应。
  
  祁钦阻止和龄跪下去,他站在半开的窗前朝楼下街面上看,并不解释适才的行为。
  
  男人贪色是常态,何况有权有势如他。
  祁钦之所以收手倒不是良心发现,他只是突然想到了权泊熹。他若动了这丫头难保不会触怒那刺儿头,近来却委实不宜同他正面冲突,并且这丫头还有更大的妙用。
  
  想到这里,祁钦转过身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儿来并不只为吃杯水酒。”
  
  和龄拿抹布擦桌子,她对着他话不多,只抬头看了一眼便低下头继续干活。
  
  他满不在意她的不理睬,径自笑得和熙,简直像个正人君子,朗声道:“在下听闻和姑娘此番是为寻亲而来,和姑娘也晓得我们东厂,若是我们想知道的,便是夜半别人家夫妻炕上的私房话儿也能探出来——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姑娘倘或真想找到你哥哥,我倒很愿意施以援手,否则偌大茫茫天地间,寻一个人有多难你岂不知么?”
  
  和龄起先怔了一下,转念一想这么好的事情怎么可能落在自己身上?祁钦不是个好人,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要他白做好事显见的不可能。
  
  “难道我有什么是可以用作交换的么?”
  
  和龄疑问出声,在心里计较着,她眼下锁定的人是泊熹,可她并不能确定他就是哥哥。祁钦的话有诱惑力,她可以借着东厂的力量找到哥哥,这无疑是最好最便捷的法子。
  
  祁钦道:“此事不难,姑娘同锦衣卫指挥使权泊熹权大人是旧相识是么,这事情就落在他身上。”他的视线又投向窗外街角,寻睃似的从街头看到结尾,才接着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可以送你到他身边,帮你找哥哥,而你,只需三不五时将他每日里都见了哪些人告诉我就成——实在太轻松了,要我遇上这样的机会是必定要应下的,大海捞针可不是有诚心就捞的着的,姑娘自个儿细琢磨琢磨。”
  
  他说的都对,和龄纠结起来。
  可是祁钦叫她把泊熹每日里见的人都报告给他,这个她却不愿意。
  
  答应了不就是害了泊熹么,但是不答应,她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哥哥?光凭一己之力就找到哥哥根本是说笑话。
  
  “啊,果然来了——!”
  
  祁钦突然把窗子阖上,返身在桌前坐下,笑眯眯道:“以为姑娘立时便要应下的,我便自作主张把戏排场拉开了。权泊熹这会儿已经到了,想不想跟他回去就看姑娘自己接下来怎么表现了。我给你提个醒儿,瞻前顾后固然好,却也需知道,犹豫不决在多数时候只会叫人错失良机。”
  
  和龄还没想明白,祁钦已然一把扯住了她手腕子,她莫名其妙,哪有人说话说着就上手的!条件反射要挣脱,他却越篡越紧,勒得她手腕一片生疼。和龄哭不出来也不敢叫人,急得眼睛都红了。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骤然开了——
  
  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酒香,泊熹甫一闻见这浓郁到令人窒息的味道便蹙了眉。
  
  他的视线向里边扫,一下子对上了和龄红通通的眼眸子。完全不需要假装,她瞧见他像瞧见了亲人似的,粉嘟嘟的唇扁了扁,可怜巴巴把他望着。
  
  “泊熹… …”
  
  她声音软软的,携着无助和哀求流进他耳朵里,泊熹不是心软的人,更何况事不关己。
  他心里确实是漠然的态度,手上动作却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意料。
  
  和龄在被泊熹半拥着护在怀里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她心口怦怦直跳,脸颊上红晕一点一点蔓延,一咬唇,竟大着胆子伸出手臂环住了他劲瘦的腰。
  
  泊熹不熏香,她却闻的出独属于他的香气,干干净净,像茶园里清冽的茶香,她深呼吸一口,感到无比的心安。
  
  桌旁祁钦怏怏地收回手,他不过是试探一下权泊熹罢了,不想他反应如此巨大,他的眼神要是剑想必他早就千疮百孔了,简直要吃了他似的。
  
  “祁大人别来无恙呵。”泊熹黑着脸,揽在怀中人腰际的手一时紧一时松,脸上冰碴子结了一层又一层,冷冷看着祁钦道:“今儿真是叫人刮目相看,祁大人若有何不满只管冲我便是,何必寻她的麻烦。”
  
  话毕也不等祁钦言语,强势地带着和龄转出雅间上了木质楼梯。
  他腿长,蹬蹬蹬一路向下,和龄却跟不上节奏,一脚踏空险些儿栽下去,幸而是他半搂着。
  
  他不知为何情绪不稳定的很,像是没有耐心,直接呵腰一把抱起了她,众目睽睽之下一路穿堂而过出了门。
  
  出了酒肆,街道上人来人往,锦衣卫出现的地方没有道理不引人关注的,路人有意无意伸着脖子往指挥使大人抱着的女人脸上扫。
  其实也看不清,看完了却能兴致盎然与左右交头接耳,十分热闹。
  
  和龄把脸往他胸前埋,连耳朵尖尖都是红的,花白的颈项暴露在他视线里,像极一块诱人品尝的糕点。
  
  泊熹面沉如水,匆忙调开了目光。
   正文 意朦胧   和龄把脸露出来看他,只能看到泊熹弧线优美的下巴,他意识到她的视线并不躲闪,顿了下,垂眸看着她,不容置喙地道:“过些日子我便派人送你回去。”
  
  “——这不能够,我不要回去!”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发现他嫌吵地皱了眉,她很快就“小鸟依人”地缩了回去,小声道:“我又不是来玩儿的,我有正经事要做呢。”
  
  泊熹没有说话,他作出的决定,除非他自己反悔,否则她必须离开京师。
  
  马车就在前头,周围立着十来个穿青衣锦绣服的锦衣卫,看到指挥使大人过来了,手里还抱了个女人…?尽管他们是半低着头的,此时视线却禁不住向上打量。
  
  泊熹显然也没有抱人的经验,他抱着和龄像抱着一块木头似的,把她放到马车上,他自己转身坐到前头的白马上,身后人撩着帘子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有一丝显而易见的窃喜藏在里头,“泊熹是带我回家么?”
  
  他紧抿着唇角,“嗯”了一声。心情又不愉快起来。
  
  泊熹一直在生自己的气,他在感情上是迟钝的,然而一而再再而三感受到自己对和龄的与众不同,这实在叫他无法应对。
  
  他从没有打算在这一生喜欢上什么人,感情的羁绊只会把人拖垮,他不需要。但是今儿他突然收到了祁钦使人传来的口信,告诉他他在酒肆里。
  
  他的意思他明白,横竖是这厮盯上了和龄,要拿她试他,不定还有更深的心思在里头。他都知道的,心里边不屑,却还是撇下公务赶来和龄所在的酒肆。
  
  果然一进门便瞧见了他来时路上想象中的场景,祁钦抓着和龄的手向他的方向拖拽。男人这样做的意图不言而喻,想到这里泊熹心头又窜起一团火,幸而他最终去了,若是再晚一点,或者他压根儿不予理睬,还不知会是怎样不堪入目的画面。
  
  和龄不知道泊熹所思所想,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送她回边关去。她坐回车厢里,这才想到了自己被捏得发红的手腕子,边揉边凝神计划着。
  
  至少她如今可以跟泊熹回家了,她迷糊地想着,不知道他家是怎么样的?洗澡的时候需不需要侍女在边上服侍的?如果需要的话… …那么这个辛苦的工作还是交给她吧。
  
  马车停在指挥使府正门首,泊熹翻身下马后便站在马车前等着和龄自己下来,然而左等右等不见她出现,他的耐性就被彻底耗光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掀开团花纹帘,泊熹倾身朝里头看,车厢里光线昏昧,和龄歪着脑袋,靠在车壁的引枕上正睡得黑甜。
  
  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他在她脸上拍了几下,皱眉道:“瞧着挺机灵,怎么一点防人之心也没有。睡得这样沉,就不怕我是歹人么,把你卖了你能知道么。”
  
  低沉动听的嗓音落下好一时车厢里也没有动静,泊熹唇角不期然噙上一抹笑,这笑只昙花一现,他伸出食指在那两片色泽美好的唇瓣上描绘,带着凉意的指尖顺着她下颔的弧度自然而然地滑下去,停在松弛的领口上。
  
  他眼神渐而深幽,凝着她脖颈间腻白一片的皮肤,手上却将她松散开的领口向上拉了拉。
  
  和龄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看到了泊熹那张淡漠的脸,然而仿佛有哪里不同。她正要说话,泊熹却先一步道:“醒了就下去吧。”说着就掀开车帘下去了。
  
  和龄对着他的背影偷偷撇嘴,她伸了个懒腰,稍稍理了理头发便跟着下去。
  
  一下去就瞧见了一排高高累叠的石阶,石阶前蹲坐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圆溜溜铜铃一般的眼睛,看人的神情似乎很不屑,和它们主人是一样的,和龄皱了皱鼻子。
  
  泊熹在几步开外回身寻她,收到他不满的视线她忙提着裙子赶上去。她睡觉睡得头发松散,像个不修边幅的野丫头,跑到他身畔虚头八脑地笑,由衷赞叹道:“这府邸真是不错,中原果真什么都是好的,连吃的花样儿也叫人目不暇接,人杰地灵,山好水好人更好。”
  
  “是么?”他无意义地应她一句,神色里露出几分懒散。
  
  这里再好,天下却不再属于他们闻人氏。
  当今皇上昏庸无道,有什么资格坐拥江山?这锦绣无边万里山河,他迟早从姬姓手中收回来——
  
  “是呀!”和龄笑呵呵的,存了暂时留在府里的意思,便不能再叫他的名字了,显得不尊重,便道:“不过还是大人您最好了,好山好水也比不过您一个手指头。”
  
  这马屁听着还是很顺耳的,一朵笑花在他唇角绽开来,泊熹抬手把和龄耳际散乱的碎发拢到耳后,“怎的改口唤我‘大人’了?原来你还是晓得规矩的么。”
  
  和龄摸了摸耳朵,脸上呆傻傻的,泊熹这轻声慢语的声调儿,连站在车前的锦衣卫们都颇为吃惊地说不出话来,大人笑了啊,笑得三月春风拂柳一般,犹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春意… …平日死气沉沉的人怎么突然就有了这样的改变,这莫非就是爱情的力量?
  
  和龄在众多意味不明的视线里打了个颤,狐疑地拽了拽泊熹的袖子。
  见他停下来,她就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仰面看他道:“嗳…大人,难不成我被误以为是您的夫人了么?”
  
  他瞥她一眼,唇角翘起个耐人寻味的弧度,曼声道:“别做梦了。”
  
  话毕大步跨过了门槛,和龄也不尴尬,她朝那群面貌普遍俊秀的锦衣卫们点了点头,算作是打了招呼,做完这些回头看时泊熹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有些失落,被府里的管事赵妈妈领着进了西边小院的客房。
  小院环境清幽,院里有一棵合抱粗的大槐树,阳光照在上面洒下一片斑驳的好似铜钱的光斑,树下有石桌石凳,是夏天纳凉的好去处。
  
  赵妈妈带和龄进了东厢房,她拿眼角扫着和龄,管家说的不清不楚,她只道这是个新来的粗使丫头,便也没在意为何粗使丫头能住在客房里。
  
  赵妈妈扔下一套府里侍女的袄裙给和龄,见其生得一副媚主的长相,打心眼儿里就有些瞧不上,站在门边上道:“打今儿起你就负责这院子里的扫洒,别的地儿没有我的准许一概不准去,表现不好我立马叫你收拾东西走人,也别存着攀龙附凤的心思,这在咱们府里行不通,听清楚了没有?”
  
  和龄只觉得这位赵妈妈说话时候的口水都能喷到她脸上了,她嘴里应承着“知道了知道了”,但是一句也没放在心上。
  
  和龄把门关了在房里穿这府里侍女统一的袄裙,她边穿边感受到了京城和关外的贫富差距,在这里连一个丫头穿的衣料摸起来都这么柔软,还有配套的首饰,简直是千金小姐的日子呀…!
  
  她给自己梳了双丫髻,坐在铜镜前把一副石榴红的灯笼坠子嵌进耳洞里,穿戴齐备后一个人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东摸摸西碰碰屋里的摆饰,神色又好奇又感叹。
  
  *
  暮色将至,天边一团一团橘红色的火烧云如火如荼正热烈,书房的门轻轻响了一声,泊熹没有在意,接着一盏茶递到了眼前。
  
  茶香袅袅,他以为是书房里伺候的丫头送茶进来,习惯性地伸手便去接,茶水入口的时候却脸色一沉,重重将茶碗砸在书桌上。
  
  茶汤颜色不对,水温不对,哪里都不对,泊熹在这方面要求严苛,书房里伺候的丫头按说这些都是精通且晓得他习惯的,怎么今日竟有本事将好好的茶沏成这般?
  
  他还什么愠怒的话都没说出口,和龄梳着双丫髻笑微微的脸模样就凑了过来,迫不及待地道:“大人,您什么时候沐浴?”
  
  “… …”
  
  他按下怒气盯住和龄,她这话毫无来由,叫他无法理解。还有她身上的侍女袄裙,是谁叫她这样穿的?
  廊前挂着的画眉鸟突然尖着嗓子叫了叫,正映衬着此刻泊熹的心情。
  
  和龄被他瞧得头顶冒汗,好像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问得太直接了,而且问题很古怪,不该她问。可她没法子,在关外长大天生就没有九曲十八弯的肠子,快人快语惯了,说话总是叫人大吃一惊。
  
  又琢磨了下,和龄殷勤提议道:“大人,等您沐浴的时候我来服侍您好不好,我小时候给集上孙奶奶搓过背,她总夸我呢!”
  
  “孙奶奶?搓背?”
  
  “正是正是。”她点头不叠。
  
  泊熹危险地挑了挑眉,低哑的声调拉得冗长,“你很希望我沐浴么?”
  
  “诶…?不不不那倒也不是,”和龄连连摆手,眼神不自觉凝在他身上,仿佛能穿透,她张口就道:“我就是想借机在大人您跟前表现表现,没别的想头… …”
  
  这么说好像有几分道理,泊熹弯唇笑得满是兴味,然话出口,语气却不善,“是我的错觉么?为何我总感觉和龄想脱我的衣服。”
   正文 红墙瓦   和龄被泊熹的话说得噎住了,她眨巴着眼睛恭谨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心说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啊,她确确实实是很想脱开他衣裳瞧瞧里头乾坤来着。
  
  可是这是能承认的么!
  
  和龄笑着打哈哈道:“哪里有这样的事… …想着脱大人您的衣服么?我竟成什么人了。”
  
  “没有最好。”
  
  泊熹唇畔始终挂着一抹笑,难得她今儿见他笑得多,却不是叫人身心舒畅的笑容。他指尖在黄花梨书案上一卷发黄的卷宗扉页缓缓地摩挲,她仿佛能听见指腹在纸张上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意外感受到一种安宁。
  
  廊子里的画眉鸟扬着脖儿又叫唤一声,泊熹撑起了下巴看和龄,而她却看着他书案上他修长的食指出神。
  
  他在书房的时候通常都是一个人的,像现下这般儿被一个大姑娘直愣愣瞧着竟是头一遭。
  照往常来说泊熹该不高兴的,这会儿他却没什么大反应,视线在女孩儿身条上扫过一圈,对她这一身的侍女装束不大满意。
  
  “和龄。”
  
  他唤了她一声,把她从惘惘的混沌里脱离出来,立马站直了身体,脑袋歪了歪一派机灵劲儿,“大人有什么吩咐么?不管是端茶递水还是洗衣做饭,除了上刀山下油锅,和龄都做得来。”
  
  他眉心打结打得更厉害了,说话咬字有些重,“你以为,我是叫你回来给我当丫头使唤的么?”
  
  难道不是?可是不当丫头她怎么接近他怎么看他胸口呢?
  
  和龄摆摆手一脸的不在意,“我这个人闲不住,大人您只要不送我回边关去,我暂时连月钱也是可以不要的,只要您别忘记我的一日三餐就尽够了。”
  
  “不需要,”泊熹把头低下去,眼睑半垂看着书页,须臾,低沉的带有男性特有磁性的声线便传进和龄耳朵里,“晚些时候我使人送些京里小姐们爱穿的新式袄子裙衫到你房里。至于这套侍女袄裙我不想再看到,成么?”
  
  他对她究竟是出于怎样一种心理他自己也不甚明了,然而她曾经救过他却是不争的事实。
  有叫救命恩人在府上当牛做马的么,传出去却叫他面子往哪里搁。
  
  和龄不理解泊熹对她身上这套袄裙的不满,他自己或许不晓得,其实他挑剔的眼神几乎叫她站不住了。
  
  “那我不穿就是了。”和龄嘟囔着,嘴巴张了又闭,才算是没有把她对身上这套袄裙的各种好一一列举给他知道。她知道泊熹是个精细人儿,与自己总归是不同的。
  
  和龄在书房里赖不下去,且即便这么早来守着也不会守的到泊熹沐浴去的,她想通了。横竖还有的是时间,不能急于求成,倘若叫他发现她真的是一心一意想着剥他衣服那才叫糟。
  
  *
  翌日,云高风清。
  
  泊熹身着御赐麒麟服,腰间悬着宫禁金牌和绣春刀行走于一片红墙琉璃瓦的宫墙之间。皇宫里空气都仿佛是窒闷庄严的,他素来没有好脸色。
  
  月前皇帝下命彻查的福王私制龙袍一案牵连甚广,起初只是由锦衣卫抓捕福王进北镇抚司问讯,后来却扯进了兵部尚书,这兵部尚书有一脑门子的小辫子等着人抓,他顺藤摸瓜查下去便牵连出更多的朝廷官员。
  
  泊熹是无所畏惧的,他一旁的笃清却有些气不过,边走边道:“大人,此番皇上召见恐怕没什么好事儿。万太监镇日的在御前挑拨您和皇上的关系,皇上是一年一年越发倚重东厂了,合着咱们锦衣卫反倒成了外人不成?宦官在前头进几句谗言说您收受贿赂皇上便信了——”
  
  笃清愤愤不平的声音在泊熹清淡的一瞥下消音。
  
  “我没有收么?”他反问,唇角携着笑意,无意识地转了转拇指上羊脂白玉的戒指。
  
  泊熹视线落的长远,停在乾清门巍峨的檐角上,那里此时停了一只雀儿,头拧转着似在向身后纯乾帝所在的南书房窥望。
  
  “毕竟是在宫里,防着隔墙有耳,说话该当心着些。”他领着笃清上了台阶进了乾清宫,压着步子不疾不徐地往南书房走,接着道:“万鹤楼是樊贵妃一手提拔起来的,皇上宠着樊贵妃,十来年了恩宠不减,你道这是什么?”
  
  笃清不敢说话,泊熹在南书房门首驻足,目光定定落在雕花门上,缓缓道:“今晨收到消息,说是皇上同贵妃娘娘闹了变扭,你瞧这稀奇的。”言下之意,皇帝急着召见,未必就是听信万鹤楼的话要追究他。
  
  笃清也想起来,听他这么说心里才略略放松下来。毕竟现如今皇上对东厂日益倚重,这对整个锦衣卫而言实在不是好兆头。
  
  他在外头等着,门上守着的小内侍见指挥使大人来了,忙呵着腰满脸堆笑迎将上去,提溜着小心引泊熹过隔扇门进正殿。
  
  殿里纯乾帝一身明黄的龙袍颜色十分扎眼,此际他正双手背在身后在藻井下转着圈儿的踱步子,显见的是心情烦躁。
  
  皇帝眉头皱着,他龙袍上金丝线绣成的金龙恍似愈加张牙舞爪了。万鹤楼低着头站在一边,余光里瞧见权泊熹提袍进来了,眼睛一闪,忙提醒道:“皇上,权大人到了。”
  
  殿里气氛不同寻常,泊熹进来后便行了礼,纯乾帝不耐烦地摆手,宽袖灌了风鼓得隆隆响,回身在御案后坐下,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朕近日听到些不顺耳的传闻。”
  
  泊熹眉心一跳,面上却自若,并不急于解释。
  
  果然御案前的皇帝没有耐性深究下去,“你同小万子都是朕信得过的人,否则朕断然不能放心将诸事托付于你们。家和才能万事兴,放在咱们这儿也是同样的道理。”
  
  皇上这话表面看上去不痛不痒,实则是有意敲打他二人。
  
  东厂同锦衣卫都是纯乾帝巩固皇权路上所依赖的机构,能坐在这东厂都督和锦衣卫指挥使两个位置上的可以说是皇帝的心腹了。因此,从纯乾帝的角度来看,他自然是希望权泊熹同万鹤楼两个相亲相爱,手拉手一起为他卖命。
  
  显然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儿的。
  
  他们都是圆滑的人,万鹤楼扶了扶头上帽子,他在宫里摸爬四十余年,什么没经历过,按说早炼得老油条一样了,心里却还是怕自己暗地里对锦衣卫做的手脚叫皇上发现了,便抢上前一步跪下磕头认错。
  
  泊熹也双膝跪下,掩藏起内心真实的情绪,他磕了磕头,却不发一言。
  
  能这样已经够了,皇帝当初看重的便是权泊熹这荣宠不惊的淡漠性情,仿佛天塌下来也不碍他的事,一看之下便知是稳重警醒的人,办起事来自然干净利落。
  
  处理好了他们的关系,纯乾帝便兴味索然。
  他又想起樊贵妃当年背着自己做下的事,他感觉出这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一时气得恨不能浑身发抖。
  
  纯乾帝连泊熹要禀报福王一案相关细节及具体牵涉其中的官员也不愿意听,指指万鹤楼道:“你们二人便一处商讨去吧。福王一案交由你们全权处理,朕放心。好了,都退下吧。”
  
  一时泊熹和万鹤楼告退出了南书房,泊熹忙于福王一案,还不晓得皇上与樊贵妃究竟因什么缘故才闹成这般。说不好奇是假的,却不会过问万鹤楼。
  
  倒是万鹤楼皮笑肉不笑同他说了些官面上的话,泊熹淡淡应对,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万鹤楼眼角闪过锋芒,笑道:“贵妃娘娘那头还有事传召咱家,咱家便告辞了。”说着踅过身威风八面在一众人簇拥下消失在甬道尽头。
  
  宫墙一角上闪过一抹粉色的裙摆,泊熹抬眸望过去,但见笃清在那头朝着墙壁那一头的人说话。见他来了,忙道:“大人,是仪嘉帝姬在这儿等您!”
  
  他不说他也知晓是谁。
  
  泊熹唇畔携了丝若有还无的弧度,见了帝姬也不作礼,只点了点头,形容儿并不热络。
  
  仪嘉帝姬却不同,她是樊贵妃所出,樊贵妃就这一个闺女儿,宠的什么似的,帝姬平日见了谁都拽的二五八万,唯独在面貌冷俊的指挥使大人跟前露出小儿女温婉的一面来。
  
  她唤了声“大人”,拿眼斜没眼色的笃清,笃清再瞧他们大人,后者微一颔首,笃清便过另一条宫道上远远去了。
  
  仪嘉帝姬爱慕泊熹是樊贵妃看在眼里的,往日并没有阻拦她这想头的意思,仪嘉自己心里头清楚,想着来日是可以求父皇指婚给权大人的,便一直不拿泊熹当外人。
  
  “大人近来入宫少了,很忙么?”她卷着绣着金丝蝴蝶的手帕子,不时拿眼觑他。
  
  泊熹唇角的笑弧加深了,眸中却没有什么笑意,模糊解释道:“福王一案牵连甚广,又是皇亲,这里头门道儿多,搅得人焦头烂额… …”
  
  他说的这些她都不敢兴趣,过了好一会儿,仪嘉帝姬突然张口问道:“听闻昨儿大人家中来了个野丫头,可是真的么?”
  
  泊熹闻言,眉峰微不可见地一挑,这事仪嘉帝姬是从何处听来的并不难猜,偌大一个皇城,除了万鹤楼不做他想。
  
  万鹤楼一早瞧出帝姬对权泊熹有意思,这于他是大大不利的。
  因此时刻留意,就盼着权泊熹身边多个女人,没成想还真被他盼出一个来!这可真是欢天喜地。
  
  “真假又如何呢。”
  
  泊熹漫不经心说着这话,和龄的脸却从他看似平和的眼底一掠而过。
  
  他敛眸,抚了抚袖襟上微微浮起的绣纹看向面前养尊处优的皇室花骨朵儿,薄唇微勾,笑问道:“帝姬原来在意微臣身边有女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