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天帝颁下口谕之时,我正在丹穴山凤翼崖顶与九狸玩耍。
在仙界这一众神仙里,我不过是一介微不足道的散仙。一身青袍子过了万把年,只因真身是只鸾鸟,也不知道是我那魂飞魄散的爹娘还是现下收养我的姨母,给我起了个极为普通的名字:青鸾。
可见起名字的时候有多漫不经心。
是以这一万年里,我也过得颇为漫不经心,修成人形以后便时不时离开丹穴山四处游历,九狸就是我游历带回来的。
九狸是一只九尾狐,当年路过青丘,我与龙子岳珂,鲛人离光夜宿银河谷,太阴星君悬挂中天,天地似洒了浅浅糖霜,万物俱簌。时有九狸一头从林中窜出觅食,淡白色皮毛明净皎洁似银光闪过,我惊呼一声,那小狐转过头来,脸儿尖尖,唯有瞳色如极品的红宝石一般泛着粼粼波光,我几乎被它蛊惑。
丹穴山美色者众,鸟族仙子仙侍们本来就有五彩斑斓的羽毛,幻化成人形以后皆有华丽羽衫与妖娆面孔,但以我的眼光,若这小小九尾狐将来修成人形,怕是丹穴山众万中不及其一,连鸟族公主凤凰亦难望其项背。
它当年将及两百岁,年幼无知又馋嘴,被我用一只烧熟的山鸡引诱,离开了出生之地,自此追随于我。
丹穴山上的仙子杂役皆以为九狸是我捡来的,闲暇之时皆喜欢逗弄它。但九狸是只高傲的九尾狐,姿容出众,现年虽然不过八百岁,还未修成人形,但已经可以遥想未来化为人形的倾城丽色。是以,它虽视鸟族那群吱吱喳喳的仙子们为庸脂俗粉,不屑一顾,我亦由得它去了。
往常时候我出门游历,总喜欢带着它四处走走。自从岳珂每每不怀好意用言语挑拨九狸,将我贬得一无是处,九狸便呲牙咧嘴,不肯与他同行。
九狸年纪虽小,有一点最为讨喜,凡我之语,必奉为圭臬,我又不喜岳珂风流,每每与之同行游历,必生事端,亏得离光从中斡旋,三人方能勉强成行。九狸小小奇兽,虽不通人言却极为灵透,见得我与岳珂不睦,遂亲离光而远岳珂,是以近两百年间它已懒怠动弹,每日只在丹穴山吃喝玩乐,专意等我带了好吃的回来。
我见得九狸并不喜睬岳珂,且对我很是依恋,禁不住心花怒放,对岳珂的挑唆也全然不当一回事。
近来我又出门游历了一旬,今日午时方回。不免有些疲累,想在云床上浅眠一时,却拗不过好玩好动的九狸,思及近日将它孤伶伶一狐丢在偌大的凤栖宫,举目无亲,委实有些惭愧,只得暂且陪它作耍。
凤翼崖顶平坦,开阔,美中不足者,一侧如刀斧砍断了山脊,危崖百丈。
九狸身轻,最喜攀在悬崖边的梧桐树枝上荡秋千,又喜我在旁相陪。今日它刚刚爬上梧枝,天空中便飘下一朵云头,那云头之上停着两人,面色都不大好。其中一人面生得紧,看衣饰正是九重天上的仙侍,我心中不由一沉,暗呼不妙。正巧今日上午做下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体,也不知这仙侍玉趾前来,是不是就应在了这桩事情上头?另一人黑着半边芙蓉面,正是我那嫡嫡亲的姨母,丹穴山的主人,鸟族首领赤焰是也。
我已有数日不曾亲见姨母,按着礼数,理应上前拜会见礼,但一则九狸的小身子随着那仙侍的咳嗽声在梧枝上颤了两颤,我正全神贯注盯着它,生怕它摔下来;二则我不过是寄居在丹穴山上的一介孤鸾,无父无母,自以为见不见礼于鸟族首领,也不打紧,但盼这二人是路过此地,眨眼即离,与我无涉。
岂料,今日也不知是吹的哪阵邪风,那仙侍咳嗽了两声,我正在心里埋怨这仙侍患了病不去找九重天上司药神君,讨两丸仙丹吃吃,却站在这凤翼崖顶踩在云头上吹冷风,偏生要来吓唬胆小的九狸,耳边却猛然响起一起怒喝:"大胆鸾鸟,还不跪接仙旨……”
本仙虽活了万把年,不过一介散仙,爹娘不曾留下洞府仆役,甚直连一顿隔夜粮也不曾留下,便撒手仙寰,神魂皆散。这四海八荒排得上名号的神仙不知凡几,何时轮得到本仙这小小鸾鸟,聆听仙旨?
不过一分神,在梧枝之上荡秋千荡了约有两百年的九狸被这仙侍的一声怒吼,惊得一头朝崖下栽去,小小的银白色身子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
至于那仙旨所讲内容,我半个字也没听到,匆忙之中化出鸾鸟真身,向着崖下飞扑而去。等我揪着九狸的一只尾巴将它从半崖倒拎上来,那传旨的仙侍已经不见了踪影,姨母长叹一声:"青鸾,你收拾收拾东西去女床山吧。”
我心头唬跳,面上已然变色。
--我这便是被贬出丹穴山了?
姨母也真正忍心!
女床上多精妖恶怪,我一只仙术尚拙的小仙真要去了那地儿,说不得会被妖精吞下肚去,以添法力。
但姨母贵为鸟族之尊,向来令行禁止,纵然我此刻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求饶,恐她也心意难改。更何况我向来倔顽,这么些年还不曾向任何人求过饶,虽心中哆嗦,还是咬牙应承了下来。但到底忍不住惨笑,这笑意被姨母捕得,她竟似心有不忍,怅叹道:"你这孩子,我本想让你在这丹穴山上快快活活作个散仙,哪知道你顽劣不堪,竟然怒打东海龙王的三太子,被龙王告上天庭,天帝一怒之下便将你贬往女床上做个小小土地,这却如何是好?”
我心头一松,这才知道被贬去女床山原不是姨母主意,竟是天帝老儿降下的仙旨。本来如我这般散仙,无根无家,浮如飘萍,只要不犯下大错,不过寂寂仙涯,万年一隙,日月如梭,日子当真平淡如死海无波。但如今这波澜平生,也怨自己气愤难平,惹下了大祸。心中已是悲喜难辨,强颜欢笑道:"姨母说那里话,本就是青鸾惹祸,这些年来多劳姨母照顾,青鸾在此谢过姨母大恩!"紧搂了瑟瑟发抖的九狸,感觉到胸间那仅有的一点温暖,跪下向姨母行了大礼。
苍崖间寒风扑面,但觉四面俱寒,前路艰险。
正文 得不偿失
二人一狐回转凤栖宫,但见宫门大开,丹朱一身彩衣俏生生立在门口,先对着姨母绽出个和煦的笑容,施了一礼下去,起身后方对我冷冷一笑:"妹妹越发了得,连东海龙子都敢打,果真是在凤栖宫住得不耐烦了!”
我自小在人屋檐下,虽说与丹朱有些亲戚关系,但与她称姐道妹却万万不敢。
这其中有个缘故。
我方化作人形那一年,不过将将一千二百岁,只因原身乃是一只青色的鸾鸟,身上那袭衣衫便也是个普普通通的青色,自然不能同丹朱表姐流光溢彩的五彩羽衣相比。那时候人小心热,自以为初显人身,巴巴的寻到了这位鸟族公主,上前亲亲热热唤了声:"丹朱表姐--”
彼时鸟族公主丹朱芳龄四千六百岁,从鼻孔里喷出一点气,冷冷道:"不过是个寄养的丫头,将来大一些在宫中打打杂跑跑腿,也配叫本公主姐姐?”
此事虽经过了几千年,东海的桑田都变作了沧海好几回,理应烟消云散,但本仙是个睚眦必报之仙,虽碍着姨母的面上不曾与丹朱针锋相对,亦将此事牢记不忘。
但打了东海龙子,却是今日金乌初起之时的事,--她却是如何得知?
我心中虽略有不安,转头见姨母面上一片了然无奈之色,也知她见惯了丹朱对我施以颜色,反倒心下大定--就算此事名传四海八荒,但打都已经打了,大不了岳珂再将我打回来。虽说鸾鸟真身无鳞,几根青羽倒还有。
我轻柔抚摸着九狸顺滑的皮毛,道:"何需公主殿下操心?不过是扒了几片龙鳞罢了!”
丹朱自然与我针锋相对:"说得轻巧,扒了几片龙鳞!若不是母亲上天庭替你出头,此刻那得女床山让你栖身?怕是早被打入畜牲道,不得翻身了!"言下之意竟似我能栖身女床山,竟然算得上福气一桩?
我心中愤恚,面上只作不解此意,微微一笑,更令她气恼倍增,娇艳面容之上戾气陡盛。"好好儿放着仙子不做,偏要去那荒僻之地做个地仙。也怨不得旁人不肯扶持你,不过是一块烂泥……"若非姨母近在眼前,她怕是一刻也忍不得,早对我动起手来。
我深恨岳珂小气。与他相交一场总也有个六七千年,打架亦非头一回,事到如今却像个未曾断奶的娃娃一般,打输了居然搬出老子来,欺负我没爹没娘么?
更恨丹朱这般不顾脸面指责于我。
她身后立着一众仙娥,闻听此言皆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我在凤栖宫中住了近一万年,从将将有记忆之始,便在宫人指责议论声中长大,也知自己无父无母,乃是只被寄养在凤宫之中的孤鸾,若有七窍心肠,定然要学会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偏偏我从来浑浑噩噩,不知事体,面皮厚如城墙。常有仙娥背后对我指指戳戳,嫌我口利心毒,全无一丝讨人欢喜之处。我每每闻听此语,只作耳鸣。若有恶语相向拳脚相加,总要寸土不让的还回去。幼年时期的那四千年里,也不知与这山中同龄的小仙们打了多少场架。更兼着心中存了一个痴妄的想头:我那魂飞魄散的爹娘当初生下我来,定然不是为了教我受人家白眼长大!
只是这般想法终究只是我夜半之时自欺之语,若被丹朱得知,怕是会笑掉大牙。
姨母既在面前,亦对自己娇女无可奈何,由得她跋扈。我却是反驳惯了的,毫不留情指责她道:"公主殿下你私下凡间?”
丹朱大概不曾料到我闯下这般大祸居然连眼眶都不曾红上一红,委实有些不可思议,又被我指出她犯了戒,不由涨红了俏脸,强辩道:"胡扯!”
我向来喜欢看丹朱这般涨红了脸的模样,似我殿内那棵水蜜桃树上结的果子熟了一般,甚是惹人垂涎。心中虽暗笑,面上仍要一本正经极是诚恳道:"所谓烂泥扶不上墙,我记得这是凡间的一句俗语!”
放眼整个凤栖宫,从来少有人敢抢白丹朱,她吃我这一诈,顿时煞白了一张玉容偷瞧姨母,见她面上神色不怒自威,颇为怨恨的瞪了我一眼,掩面向着宫内跑去,身后一众仙娥纷纷追了上去,彩衣纷扬,暗香盈鼻,场面甚是隆重壮观。
我口中啧啧叹息,只觉丹朱不过虚活了一万三千多岁,被我几句话就挤兑得露了马脚。
姨母双目沉沉如海,盯着我瞧了半会,难得慈爱一笑:"你这孩子……”
我自然明白当着她的面,这次有些放肆,不过是仗着以后不会再回到丹穴山,总要对丹朱略有回报。她其实不明白,每当她身着五彩羽衣在我面前趾高气昂的走过,我心里总还是有些可怜这天真的公主,要遵守无数的戒条,虽为凤宫之中最尊贵的公主,也不过是笼中凤一只。
鸟族公主丹朱七千岁的时候便与天界太子凌昌定下了亲事,龙凤谐配,传为四海八荒的美谈。只是未来的天后娘娘一言一行总要循规蹈矩,不得私下凡间便是其中戒律之一。每日如木偶一般被一大帮仙娥簇拥着,姿仪言行,无不是楷模,行差踏错,便有族中长老教导,怕将来嫁进九重天,丢了鸟族的脸面。
她身边的仙娥皆鸟族精怪修成,总还是本性难改,每日里莺声燕语,连公主午后吃一块点心,也会争执半日,个个恨不得公主吃的乃是自己准备的点心,房内无时无刻开着鸟雀大会一般,热闹得紧。
有时候丹朱气闷难捱之际,总不免做出些激愤的事体来,令那一众谄媚的仙娥们心生惧意,方才能清静两日。
我的殿中向来冷清,不过是两个粗使仙娥,见我回来亦懒懒的。有时我十日半月不回来,在四海八荒随意游荡,除了九狸,倒也无人记挂。
今日我带着九狸回来,凤栖宫中一众仙娥仙僮皆见了我恨不得立时退避三舍。及止到了我的住处,殿内那两个仙娥远远瞧见了,竟然哆嗦着身子齐齐后退了几步,目中大有惊恐之色。这光景使我忽尔想起一件事来:东海那位自命不凡的龙三子岳珂,现下还躺在床上养伤。
岳珂自来拈花惹草,风流倜傥,与我也算故交旧友。本来我揍了他看起来是他吃了亏,其实细想起来,却是我冒失揍人,反吃了大亏。
可恨这四海八荒的一众神仙个个只觉少年郎风流倜傥反倒可传为佳话,我这般动手动脚倒落了下乘。故而只觉我粗鄙,却不道他活该。这大亏旁人瞧不见,我在宫中一路缓缓行来,倒深有体会。
九狸天性警觉,也不知是宫中气氛还是那两个粗使仙娥的态度令它不安,它在我怀中不安的动了几下,被我低低絮语几句,方安稳了下来,由得我抱进殿中。
我长吁一口气,将它放在案几之上,斟了盏枫露啜了一口,见它可怜巴巴瞧着我盏中之物,许是见我面上神色不好,它也不好造次。我将杯子凑近了它,将另半盏枫露喂了它,长长叹息一回。
我好好一介散仙,为了收拾这么个仙界败类,带累得坏了自己清誉,令一众仙娥宫侍看了笑话,还被贬下女床山,做个地仙,当真得不偿失!只恨自己当时手软心慈,错失良机。就应该再多扒下几片龙鳞来,让他在龙床上多躺个一二百年,也少祸害一众女仙……
又想起女床山多精怪恶妖,九狸不过八百岁,此次离开却不同往日,再无回还的可能,将它一介幼狐丢在这偌大宫殿里,委实有些不放心。
罢了,它当初既愿意追随于我,今日我应问它一声。
我后退了两步,盯着它晶澈赤瞳,柔声道:"九狸,姐姐今日便要离开此处,再不回来。你是愿意回青丘还是留在丹穴山?”
它侧头将我打量,似大惑不解,赤瞳之内一片茫然。
我哑然失笑,只觉自己有些异想天开。
九尾狐虽是灵物,但没有化作人形之时哪里听得懂我说的话?
我虽不知丹穴山众对我向来鄙吝的缘故,但自九狸定居此地,却从不曾受到无故白眼。也不知是九狸生来貌美,还是九尾狐会蛊惑人心?
它若留在此地,定然比跟我去女床山要安生许多。六百年相依为命,一朝分离,也不知何时相聚?
我将房内扫视一圈,寄居此地近万年,不过积攒了薄薄几册书,一些消遣之物,却都不甚要紧,遂弃之不取。最后一次摸了摸九狸温热的小脑袋,转头出了房门,驾起了云头。
不过堪堪高过房顶,便听得房内一声凄厉的啼哭之声,如人间幼儿啼哭,惊得我差点一头从云头上栽下来,慌忙低头去看,银光乍现,九狸从房内一头冲将出来,仰视着我,啼哭不绝。
我按下云头,还未落定,怀中便撞上一个暖暖的小身子,啼哭之声顿止。无论我怎样使了力气想要将它揪下来,都不能够。
这小狐尖尖爪儿牢牢撕扯着我的前襟,差点将我这件青衫子给撕破。
我弹了弹它的小脑瓜,只觉离别的那点小伤感霎时风吹云散,也不曾去拜别姨母,高高兴兴驾起云头,紧搂着怀中这难得的暖意,向着女床山而去。
正文 意外之喜
女床山高耸如云,罕无人迹,飞禽走兽倒是不少。我降下云头,与九狸停在了半山腰一处开阔之地,不由暗暗叹气。
凡间的土地庙,至少还有四角壁檐,几根枯梁搭个遮风避雨之处。这女床上从来人迹绝踪,九狸暂且不提,目下还是只小兽,我却是做了几千年散仙的,举凡饮食住宿已与人类无异。难道也要与飞禽走兽一般将就?
九狸到底是只野性难驯的兽,我的焦烦它丝毫不能体会一二,一落地,便喜不自禁,幽瞳立时亮出了两簇火焰,烧得煞是热烈,见我点头首肯,早窜进了林中去玩耍,眨眼不见。
我愁惆难圆。也只得施起法术,伐下几棵大树,预备搭一个茅草棚子,聊作栖身之处。
正忙乎得紧,却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一道豪爽的声音极是惊异道:"哪里来的小娘子,却要在这里伐树建屋么?”
我活了万把年,幼时被呼作鸟,成人后被呼作仙,被称作"小娘子"却是头一遭,委实有些新鲜。
转头去看,五步开外立着位身穿黄色暗纹长衫,异常魁梧的年轻男子,阔口方额,圆眼吊睛,生得个好生威武的相貌,只是通身的妖气不曾收敛。
这分明是只虎妖,修炼了约有六七千年,法力倒是不低,想是杀孽颇重,竟不能得窥天道。
我不由替他婉惜。
这虎妖见我不语,哈哈一笑,震得林中飞鸟顿避,不远处一只小兔子精撒腿就跑,未料慌不择路,竟一头撞上了旁边一棵树,顿时晕了过去。
我摇头叹息,走过去将那兔子提在手中,将他再上下打量,赞道:"大王好生威武!”
那虎妖闻言,双目顿亮,又将我细细打量一番,面上竟无端带上了一层喜意,说话的声气也不若先前洪亮,竟像是被人掐着了嗓子一般。
"小娘子可曾婚配?”
我只觉这虎妖甚是无理,但碍着自己这身份,也不知以后会在女床山住到何时,与这些恶邻打好关系却很必要,当下打着哈哈敷衍:"不曾。不曾。”
又抬头看看这日头,昴日星官很是尽责,我若再立在坡上与这虎妖延耽上半日,怕是今晚就得夜栖寒枝了。于是客气道:"您忙!您忙!小仙另有要务。”
那虎妖听得我自称小仙,竟似如获至宝一般,嘿嘿笑了两声,径自去了。留下我独立荒坡,心内打颤,也不知这虎妖是不是在打什么坏念头。
我生来懒惰,从来不曾刻苦修炼仙法,不过些微末技,虽然一只虎妖尚能应对,若多来两只,怕是性命不保。心内忧惧,别无他法之下也只得加紧伐树建屋,再不敢偷懒。
十日之后,我正逼着那只兔子精替我作些羹汤,门外竹篱轻叩,兔子精缩头缩脑朝外一探,立时大惊失色:"大仙,蓝眼睛的妖怪!”
我心中好笑,这兔子精自己是只赤瞳妖怪,对九狸倒少了几份惧意,偏偏极为警觉,怕极了别的妖怪。
蓝眼睛的我倒认识不少,其中一位与我渊源颇深。闻言心下大喜,斥那兔子精没见识,这深海里的人物它一只小小兔子精自然无缘得见。一面吩咐它一会多摘些新鲜果子来,一面推开茅屋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迎将出去。
果不出我所料,院外立着的,正是离光。
离光乃是鲛人部族的王子,一头海藻般的长发,蓝眸如幽碧大海,望之令人心生舒怡之色,胸前五彩盘灵石刻不离身,穿着件白色的鲛绡纱长衫,温雅非常。
我笑着招了招手,也不去院外接他,他已推开了柴扉,手中拎着两只肥肥的兔子走了进来。见我院中光景,开口赞道:"青儿这院内极有意趣。”
比起东海海底鲛人王族的宫殿,我这茅草屋确实太过简陋。我伐树建屋之时怕夜半被妖兽搅了好梦,不但寻了竹篱作了个小小院落,更花了大力气结了结界。
只是离光一族以幻术见长,我又学艺不精,小小结界自然不能迷惑阻止他。一眼望去,院内野花野草同院外漫山遍野之物并无二致。
我伸手接过离光手中的兔子,打趣道:"离光也真正小气。不远万里前来探望我,就送两只小小兔子。”
离光神色古怪,将我看了又看,见我不明所以,方慢吞吞问道:"你来到此地,除了今日这两只兔子,往日可有收到什么猎物?”
我瞪大了眼,为他的神机妙算感叹不已:"不成想分开十来日,离光竟令人刮目相看!不知从何处学来天机妙术?"又向他解释:"我未来女床山时,怕此地妖魔鬼怪找我麻烦,岂知来了这些日子,每日里门外总有猎物,前儿还收到一只獐子,到今日都不曾吃完,倒省了我一把力气。”
离光又侧头瞧我一眼,吞吞吐吐道:"你当真不知内中缘由?”
我心中不豫,多年故交竟不信我。一拍桌子,方要分辩,那兔子精从房内窜了出来,诚慌诚恐道:"大仙有何事吩咐?"不防瞧见了我手中提着的两只肥硕的兔子,那眼眶儿立时便红了。
我本来理直气壮要反驳离光一回,哪想到竟然惹得这只兔子精快哭了出来,结结巴巴分辩道:"这……这兔子并非我猎的,乃是……是有人送到门口的……”
兔子精伤心欲绝从我手中接过那两只血淋淋的兔子,不管不顾哭将了起来。我虽养过小兽,但九狸是个乖巧的孩子,轻易不哭,又不比眼前这尚未开化的兔子精,虽说化作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其尾可否收掩自如尚且不得而知,概因有裙子遮掩,本仙总不好掀开来窥视一二,但她两只大大的兔耳至今尚在招摇,确然还有几分兽像,未脱蒙昧之境。
离光皱了皱眉头,似听不惯这恼人的哭声。鲛人尤其善歌,离光又生就了一副好嗓音,因此对嘈杂之音尤为难忍。我在自己亲手所建的家中初次待客,便被这兔子精搅得大失颜面,再也顾不得伪装平日的良善之色,抬起一脚就将她轻踹了过去,吼道:"再哭就将你送了给那虎妖填肚子。”
兔子精被吓得瑟瑟发抖,忽然跪了下去,连连哀求:"大仙息怒!大仙息怒!”
离光一把抓住了我,拦道:"此地有虎妖?多大年岁?”
他的体温向来异于陆上走兽,凉得惊人。我将手从他手中抽开,见他似有些不高兴,定然是怕我欺瞒虎妖之事,忙解释道:"我初来那一日就遇见了一只虎妖,看修行大约有六七千年,只是至今不曾得道升仙,也不知是个甚么缘故。”
离光温润的眼珠渐渐沉静了下去,颇有些担忧道:"你这些日子都收到了些什么?”
"獐子……鹿……野猪。"再想想:"还收到过一只大雁……”
离光似凡间那只极喜欢学舌的鹦鹉一般重复道:"一只大雁?”
我见得他这般迫不及待,叫那兔子精道:"小妖,还不快去整治酒菜。将剩下的半只雁肉炙了来,让离光也尝尝。"又朝他一笑,恍然大悟道:"离光久居深海,鱼倒吃过不少,想是从未吃过天上的飞禽,今儿就让这兔子精做了来,你也尝个鲜。原是我不懂待客之道,请离光宽恕则可!”
兔子精抬起红红的眼睛,欲言又止,只跪在原地不挪窝。
离光哭笑不得,摆手教那傻呆呆的笨兔子下去,一边拉了我坐在院中石凳上,极艰难道:"青儿可知道,凡间求娶纳采用雁?”
"你是说……"我惊道:"那只大雁竟是有人向我求亲?”
离光牵强一笑,柔声道:"青儿也有人上门求亲了。"见他竟然为了我被一只虎妖求亲,这般难过,我顿时福至心灵。
--是了,往日我虽寄居丹穴山,乏人问津,就算千万年嫁不出去,也不算什么,但若成亲,夫君定然是在仙界甄选。如今被贬下界,作个地仙,便被这虎妖欺上门来求亲。妖与仙身份品级差了不止一点两点,无怪乎他会为我担心不悦。
我心中感动异常,又苦于言辞贫乏,说不出口。抬手将自己鬓角抿了抿,又将袍子上的土掸了掸,立起身来在院内团团转了两圈,只觉往日被丹朱流光溢彩的凤裙晃得格外黯淡的桃花路,今日竟然奇迹般的冒出了一星半点的光明,真是格外令人振奋。
回头朝着离光嫣然一笑,多日黯然心绪立时全无。得意道:"看来离了丹穴山也并非全无好处。丹穴山上凤凰独尊,我活了万把年都不曾有男人瞧得上眼,不过初初离开十日,便收到了一只大雁,真真算得上一桩喜事。”
离光初时被我回头一笑,许是头顶日头煌煌,有些灼热,那润玉般的面孔上竟然涌上了淡淡绯色,及止听到后面几句话,那绯色又褪了回去,变作了青白之色。
我体谅他从深海而来,不太适应女床山的气候,也是情有可原。将怀中帕子递了给他,善解人意道:"你离开东海的日子真不巧,按着凡间的说法,这几日正是秋老虎盛行,还是进屋避一避的好。”
"……老虎”
离光手一缩,似被秋老虎这三个字给唬住。见我只一径伸出手去,只得接过我手中的帕子,在额头之上虚虚一擦,也不进屋,迟疑道:"青儿莫非想应下与虎妖的这门亲事?”
我侧头想想,叹道:"那虎妖么,甚是魁梧。甚是魁梧。只是不知法力如何?”
小时候与丹穴山上小仙童们打架,很是羡慕他们各个比我强壮,吃了不少大亏。后来成年,虽然知道法术与个头有时候并不成正比,但遇见魁梧的人,总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毛病说大不大,一时半会恐改不了。
离光闻言,颇有些自卑的低头瞧了瞧自己如杨柳一般的腰肢,似乎为自己生得不甚魁梧而深感歉意懊恼。
我虽鲁钝,自然也明白事关他的自信,拍拍他的肩,由衷开解道:"你也知道我是飞禽,这眼光自然与走兽有些相近,怎么能跟深海里的鱼类欣赏异性的眼光一般模样呢?非我族类,不相干,不相干的。”
大概是不会安慰人,几句话就令他眼神黯淡,整个的委靡了下去。我素来有一个能令自己心胸舒畅的法子,此时不妨拿来一试。立时扯开了嗓子对着屋内的兔子精吼了一声:"兔妖,还不快将雁肉炙好了拿来?”
不过多时,那兔子精就哆哆嗦嗦端着雁肉出来。当此清风朗日,我二人在篱笆小院内用了些鲜嫩的雁肉。
这兔子精胆子虽小,厨艺倒不差。
膳毕,离光的神情渐渐好转,又饮了碗兔精端上来的山泉水,期期艾艾道:"今日前来,除了探望青儿,另有一桩事。”
我虽微觉他今日大异于往常的温雅善言,但山中枯淡,亦兴致勃勃紧盯了他澄澈的眸子追问道:"离光指的是……”
他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期期艾艾道:"岳珂……”
我闻言大怒,将手中粗瓷碗狠狠掼在石桌上,啪的一声那瓷碗碎成了四瓣,犹不解恨,鼓着腮,翻了脸冷冷道:"离光,你也知我从来不是个好性儿的。那个下流坯子,还提他作甚?"若非他全无担当,被打了哭爹告娘,焉得有我今日被困之境?
地仙无诏不得擅离职守,想本仙散漫惯了的,几千年在外行走,忽然被困在这穷山恶岭,心内哪得痛快?
离光立起身来,极是为难,晶瞳里莹满了伤感:"青儿,我们三人当日初识,游遍四海,何等快活?我也知道你被贬来此地受苦,心里定然有怨气……”
这个糊涂的家伙!我当初怒打岳珂,是为了维护谁来着?
怒极反笑,我指着柴扉冷冷道:"离光,你休要于再提那条淫龙,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涉!此地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还请回吧,不必替他来当说客。"说着拂袖将桌上碎瓷片扫下桌去,大步过去,将柴门大开,作了个送客的姿势。
离光向来好脾性,我这般送客他竟也不恼,轻声道:"青儿,你莫要生气,我以后在你面前不提他便罢了。过几日我再来看你。"叹一口气,缓缓走了出去。
正文 何如初见
我认识岳珂那一年,正满了四千八百岁,只因与丹朱生了口角,第一次背着姨母离开了丹穴山。其时四海之大,任我遨游,饿食浆果渴饮清泉,再无相识之人指指戳戳,竟是从未有之的畅意。
有一日路过东海,见得玉宇澄澈,苍溟之水,渺无天际,于是化出鸾鸟真身,在碧海琼天之上翱翔。正在得意快活之际,天际有巨鸟而来,其翼若垂天之云,甚是惊叹。
我正在赞赏不已,那巨鸟击浪而徙,寒波澹澹,云青欲雨,已到了近前,如乌云盖顶,将我头顶金乌之光遮得严严实实,嘶嘶一笑,甚是不屑道:"小小鸾鸟,纵云霄而欲盖九天,不自量力也。”
我平生最恨被不相干之辈无故指责藐视,一腔欢悦游怡之情顿时被浇得凉透,不甘示弱道:"不过是个笨家伙,块头大些罢了!”
那巨鸟倏的变作与我的真身一般儿大小,哑声道:"鸾鸟,且斗一斗罢?”
我见它鸟眼狰狞,来意不善,暗忖这厮不知在哪里受了气,却来找我消散,正是年少气盛,恼恨非常,应道:"打就打,谁怕谁?”
它见我应答,巨喙尖尖,来势甚猛,向我啄来。我虽法术不精,从小亦是打架的好手,当下不管不顾,与它撒扯在一处。见得它五爪如钩,金戈势汹,险险避过,紧追后翼啄了上去,两爪扯了它背上一撮鸟羽下来。
两只鸟儿打架,其实便与凡间的斗鸡无异,只不过无人下注助兴罢了。
打到兴头之上,鸟羽纷纷坠落,也不知是它的还是我的。我只觉全身好几处疼得厉害,也只能咬牙苦撑。那鸟儿万不曾料到我是这般无赖打法,冷冷一哂,竟也以牙还牙,避己之短,扬己之长,倏的一下又变作初时模样,巨翼狠狠一拍,便将我扇将下去。
我身不由己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急速下坠,猛然之间眼前一黯,眼耳口鼻之处被冷水激刺,胸口顿窒,竟是跌进了幽碧寒波。借着下坠之势,我竟瞧见了幽暗深海之中正缓缓走来一位白衫锦衣公子,水波荡漾,衣袂轻摆,行若陆地。那白衫亮白刺目,似金乌之光尽数浇铸在他一人身上,光耀夺目,一刹时周围登时亮堂了不少。
四下里寒涩海水挤了过来,我很快五识不清。
再睁开眼时,头顶上有一尾斑斓小鱼轻轻游过,我伸出手去,才发现自己还是鸾身。念个诀化出人形去逗那小鱼,那小鱼从我手侧溜走,又游了回来轻咬我的指尖,麻酥难当,我只感有趣,不觉轻笑出声。
旁边有一把低沉悦耳的嗓音道:"小小鸾鸟胆子不小,竟敢跟鲲鹏打架!"呼吸浅近,竟似在我耳边拂过一般。
我侧头去瞧,顿时便似跌进了一汪暖泉一般,浑身噌噌发了一回热。--面前的男子凤目氲氲,剑眉入鬓,下颔温润,不笑也带三分情,玉带锦衫,金冠束发,正是温雅佳公子。
这,便是岳珂了。
我那时化作人身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又加之拘囿一方天空,每日里来去,不过就是那几人。丹穴山虽有仙僮,但个个皆跪俯在丹朱凤裙之下,哪里有几分男儿气度。今日初初见得这般钟灵毓秀的男儿,又见他极亲昵拉着我的手儿,将我赞了又赞,也不在意其上被那巨鸟鲲鹏抓伤,拿白色丝绢将我手背之上血迹擦去,抹了些香甜异常的膏药,裹了起来。我那张被鲲鹏差点毁掉的面皮之上,忍不住红了又红.
他不时俯身过来轻言柔语,凤目之中全是温柔怜惜,便如姨母赤焰见得丹朱跌伤那般关切的神色。又端了碗鲜美的鱼羹来喂我。我从来不曾享受过这般温柔相待。人家投我以恶语拳脚,我报之以拳脚恶言;人家拿温柔细致来相待,却教我无以为报。
我心中忐忑甜蜜,一时里猜测他错认了人,一时里又确认他初次与我相识,恰如怀揣不为人知的隐秘,这隐秘暗藏美味诱惑,教人欲罢不能,一遍遍拿出来回味。
东海龙宫晶碧辉煌,后花园景色优美。我自掉落东海,得了岳珂送我的一颗避水珠,在水中行走如履平地,身体稍好一些,便在龙宫后花园僻静无人之处闲逛。
有好几次见着美丽的鱼娘蚌娘,东海龙王姬妾,便远远避开,另寻他处。
这一日走着走着竟来到了一处茂密的珊瑚丛林。那珊瑚枝颜色多变,橙红黄蓝,各有风姿。我看得入神,一丛丛看过去,差点踩在一条白色的小龙身上。
那小白龙正微张着润红的小嘴,酣眠正好,头顶一颗粉色的大珠,熠熠生辉。
我惊叹一声,倒从不曾见过粉色的珍珠,桃花正好异香扑鼻的颜色。那小白龙许是被我的惊叹之声所扰,睁开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将我看了两眼,化作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女,头顶乌发之上正簪着那粒粉色的大珍珠,原来那珠子却是被做了支珠钗替她缀发,甚是美观。
这小姑娘也恰似一颗粉润的珍珠一般美丽生辉,她仰起满月般的脸儿,一派天真烂漫:"你是谁?我怎的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面上不觉浮上一点绯色,教我如何告诉她呢?虽在龙宫住了这么些日子,岳珂倒还不曾向我提及要去丹穴山向姨母提亲--哦,他至今不曾知晓我实是一只寄人篱下,无父无母的孤鸾。
我斟酌再三,才答道:"三太子乃是我的救命恩人!”
若无岳珂相救,我早已葬身茫茫碧波,这倒不是诳语。至于将来……我的脸又不禁烧了起来。
那小丫头睁大了眼珠再将我瞧上一回,笑得鬼精,连连点头:"我知道了,你定然是三哥在外面结识的女子,只是不知你的真身是什么?”
我虽觉她前半句话似有不妥,但想不出不妥在何处,又兼着她这般温圆玉润亲切可爱,还是岳珂的妹妹,便带了些讨好的笑意,答道:"我的真身是一只鸾鸟。”
"那是什么?我怎么没听过?难道是陆地上的东西?”
我与她年纪相若,这海底的生物也认得不大清楚,便不计较她将我称作东西,遂详详细细讲了一些鸾鸟的习性。同时亦得知这小姑娘原来名叫碧瑶,乃是东海龙王最小的一位公主,极得龙王宠爱。兼着她语声如美玉相击,待我又极为和善,本仙心甚悦之。
第二日,她便寻了来,与我亲亲热热玩在了一处。
我自小并无相熟的伙伴,丹穴山上的一众人等只将我当作异类,唯一对我有几分和气颜色的姨母也一把年纪,做不来小儿之事。我得了这么个同龄可亲的伙伴,怀中揣着岳珂送我的避水珠,身旁有这般温雅俊逸的男子相伴,温声软语,有求必应,就算身上被鲲鹏所伤还未好转,也不大觉得出痛意,每日里便如饮了蜜一般,差点忘记了自己是只孤苦无依的鸾鸟。
岳珂将我力斗鲲鹏之事讲来逗碧瑶开心,那小公主乐得捂着肚子滚倒在我的贝床上。我迷恋他讲话的神态,白暂的手指,只觉他言辞无一不妥贴,对我的每一朵微笑无不饱含深意,足令我想了又想,食不知味,寝难入眠。
碧瑶与从前的我一般,困桎一处,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东海。自知道了我是陆上飞禽,与水中龙族鱼类大不相同,每日里缠着我讲些陆地上的见闻。我出门之时心情不佳,抱怨含恨,自然是走马观花,哪里有什么见闻讲与她听。她偏偏听信了岳珂之语,只道我敢与鲲鹏相斗,定然法术高强,胆量惊人,对我钦佩不已,又哪里知道我分明不识上仙,年少气盛,这才结下私怨,有苦难言。
我最熟识之地,莫过于丹穴山。就拣丹穴山上风光讲起。又想起我住的后殿那棵水蜜桃,将这果子的味道,花叶的风景讲了一遍,指着她发间珠子道:"那蜜桃的颜色便如公主发上这颗珠子的颜色一般娇艳。”
碧瑶对这果子垂涎了一番,又缠着岳珂道:"将来三哥定然要带我上丹穴山去尝尝青鸾姐姐这棵树上结的果子。”
我偷偷去瞧岳珂,生怕他不答应,紧张得手心冒汗,却见他笑着捏了下碧瑶的鼻子,宠溺道:"只要父王答应,我定然带你去。”
我长出一口气,一面惴惴难安,一面怀揣喜意,忍不住畅想他陪着我上丹穴山的情景。那些从前欺负过我的小仙侍们容貌比不上他也就罢了,法术定然也比不上他,谈吐见地更是没法比,就好比头顶的云彩与脚下的烂泥。
碧瑶见得岳珂答应了,又催着问我:"姐姐,那丹穴山上除了你,还住有别人么?”
我心情大好,就将平日的怨怼放下不少。又在岳珂面前,自然不能失了风度,兴致勃勃讲来,将凤凰公主丹朱的美貌夸了又夸,心下暗暗得意:丹珠你虽然比我美貌,但心胸定然不及我豁达。我这般在背地里将你夸了又夸,若是教你知道,怕是要羞愧而死吧?
抬眼去看,果然岳珂的眼神又更亮了一些。
碧瑶又上前扭着岳珂,央他道:"三哥三哥,你不是最喜欢看美貌的女子么?你定然要求了父王答应,带我去丹穴山看凤凰公主。”
岳珂满口答应:"等过些日子,青鸾的伤养好了,我就去求父王带了你去丹穴山。"笑意盈盈瞧了我一眼。
我顿时羞红了脸,暗暗猜测各种可能。
他去求父王……是求龙王向我求亲么?
我面皮虽厚,这种话还是不好意思问出口,只作不知,陪着他们兄妹玩闹。
又过了不少日子,我身上的伤连印子也消了下去,正暗暗等着岳珂带着碧瑶与我回丹穴山,却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令我灰心丧志,改变了初衷。
鲛人部族的首领鲛王带着公主太子前来拜访,龙王大宴宾客,龙子龙女各个前去相陪。岳珂位列其中,碧瑶不舍我独个寂寞,回禀了龙王妃,亦请我作陪。
那鲛王面貌年若凡间四十许的汉子,穿着宽大的鲛绡纱。两位鲛人公主一位金发蓝眸,一位银发蓝眸,皆是妖娆美貌,连丹朱见了怕也要自愧弗如。便是那位鲛人太子,也不输给其两位姊妹,乌发蓝眸,神情极是安详,温润如上古神玉。
席上坐了龙王龙妃与鲛王,见得儿辈们拘谨,王妃温言道:"不如由得几位龙儿陪公主王子在龙宫游玩,鲛王意下如何?”
那鲛王甚是爱怜的摸了摸两位女儿的额顶,吩咐了那鲛人太子照顾好两位妹妹,便由得众人从席上撤了下来,去龙宫游荡。
自离了大厅,岳珂便陪在两位鲛人公主身侧,轻言款语,时不时听得那两位公主咯咯娇笑。我那时不知鲛人擅歌,只觉这两位公主的声音与我比起来,一为天籁一为破铜哑铁相击,心中已是万般沮丧。
碧瑶一直陪在我身侧,见得我闷闷不乐,拉了拉我的袖子,轻声安慰道:"姐姐,你别生气!这两位人鱼公主讨厌得很,过得两日他们便要离开,不会将三哥抢了去,这会让三哥陪陪他们,也不打紧。”
我勉强笑笑,颇有些灰心丧志:"这两位鲛人公主貌美,也不怪你三哥情愿陪着他们了。”
那两位鲛人公主穿着宽大的鲛绡纱,玲珑有致的身材在碧波荡漾下若隐若现,端得惹人注目。我再低头看看自己灰扑扑的青袍子。
真是万分自卑。
从来没有如今日一般嫌弃过自已这身灰扑扑的青袍子。
我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青袍子,暗暗嘀咕道:"真是难看死了!"在丹穴山比不上丹朱,在东海比不上鲛人公主,真是一桩令人沮丧的事。
猛听得身后一道如清泉越涧的声音极是悦耳道:"其实这青袍子很好看,比素白单调的鲛绡纱好看多了。”
我与碧瑶回头,身后的珊瑚丛中立着的男子正温柔浅笑,蓝眸若东海之阔,深淼辽远,正是鲛人太子,离光。
正文 正如不见
兔子精见得离光的身影离开,蹑手蹑脚从房里出来,乖巧将地下碎瓷片收拾干净。我心绪不宁,在院内走来走去,终究还是推开了大门,踩了云朵立定在女床山最高处,极目向着山下去看。
离光白色的影子正在向着山下走去,几乎就是在同时,一首悦耳的歌声悠悠然飘了过来,似无止无息的海浪轻柔拍打着礁石,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蚌娘的身体半张半阖,里面的明珠闪着光辉……我的一腔怒气奇迹般的消失了。
记忆沿着过往的轨迹回溯,仿佛是碧瑶涨红着脸儿,扯着我的袖子立在离光的面前。小姑娘刚刚说了鲛人公主的坏话,被她们的兄长当场听到,难堪的几乎要哭出来。
我将碧瑶拉到了自己身后,颇有些虚张声势:"说!为何要偷听我们的谈话?"事实上,我心中也是万般心虚懊悔。虽然不曾背后诋毁别人,但此事却是因我而起。我除了感激碧瑶的维护之情,更对自己万般矛盾恼火的情绪敬畏莫名。
离光那时候也是微微一笑,半分怒火亦无,似乎颇有些难为情道:"其实,我的两位妹妹的确不够端庄……不该抢了姑娘的心上人。不过两位不必担心,我这两位妹妹已有婚约。”
我听了这番话,脸上立时红透,结结巴巴分辩道:"哪里……哪里是什么心上人?"最后那三个字简直声如蚊蚋,耳力欠佳者怕是闻而不清。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无措,诚挚道:"两情相悦乃自然之大道,万物之根本,并无不可告人之处。既然我的两位妹妹得罪了姑娘,不如寻个僻静之处,我为两位献上一首歌,权当替两位不懂事的妹妹赔礼?”
我见他并无嫌弃鄙屑之意,心下大定。丹穴山上的仙娥们到了相熟的年纪总也有仙侍送上可心的礼物,若两情相悦,则可禀明姨母,自行婚配。
碧瑶从我身后探出头来,满目放光,眨巴着眼睛连连道好。又拉着我的袖子道:"姐姐莫非不知道,鲛人的歌声是东海最动听的声音。何况……"她红着脸道:"这东海海底,不知有多少女子都想听到离光殿下的歌声呢。”
鸟族里,除了凤凰,鸾鸟也算得擅歌擅舞者。一时里我大感兴趣,由得碧瑶拉着我与离光去了珊瑚丛林。
离光的歌声似月光照耀在海面上,青荇在海底随风自由轻摆,海柳婀娜纤美,万物沉睡,似我梦中在母亲怀中咏叹出的小调,安宁详和……
这晚龙王摆宴,继续款待鲛王。我在席间不曾见到岳珂与金发的那位鲛人公主,心中沉郁,不小心多喝了两杯酒,只觉太阳穴跳得厉害,脑中微有晕眩。
自珊瑚林中听过离光的歌声,碧瑶便红着脸儿傻笑了一个下午。晚宴上再见到离光,那目光便片刻不曾离开过他的身上。我见得她这般模样,分明是前两日的自己,也不好意思邀她提前退席。这殿中皆是水底王族,我不过是偶然寄居,离不离席都不打紧,一时也无人注意,偷偷从席上溜了下来,信步游走。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在珊瑚丛后面见到了席间失踪的两位,都是银白色的衫子,乌发与金发紧贴着的脑袋……我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竟奇迹般的停止了这折磨人的动作,只是脑子一时有些疼痛,万物静止,我甚直能瞧得清楚岳珂白色锦衫上的暗纹,有一只袖子正伸了过去,搂着那鲛人公主的纤细柳腰。不远处岳珂的随从遥遥侍立,对此境况视若无睹。
我朝后轻退了一步,长呼了一口气,心神骤乱。
鸟类里许多大致都是忠贞不二的性子。偶尔有个把不守夫道的,便是丹穴山天大的新闻。唔,让我想想,这些同族都是怎么解决这类事的?
犹记得后山上有一只雄苍鹭喜欢上了山脚下的一只雌的小鹌鹑,抛妻弃女,琵琶别抱,与这小鹌鹑住到了一处。
苍鹭的妻子大怒之下,带了族人跑到山脚下,将这小鹌鹑的家砸了个稀巴烂,并将这小鹌鹑打得现了原身,一身鸟毛给揪了个精光。
这苍鹭不满妻子所为,一状告到了姨母处,道他妻子借着法力比自己高出三百年,跋扈异常,在家中说一不二,小鹌鹑温柔体贴,却落得个如今的下场。
当时堂下跪着那苍鹭与其妻,那雌的苍鹭冷笑一声,将面上发丝拂了过去,指着这苍鹭道:"你若执意要与这鹌鹑精住在一处,我也不拦着你。”
那苍鹭见她肯松口,朝堂上瞧一眼,见得姨母面沉似水,不发一语,遂腆着脸道:"娘子肯与我和离?”
雌苍鹭冷冷一笑,朝堂上姨母道:"首领,此子负心忘义,弃家舍女,此事原是家务事,本不该劳首领烦心,但这厮既铁了心,今日便烦劳首领做个见证,属下便取了他两千年法力,放他一条生路,与那秃毛鹌鹑去了。”
我素来敬佩姨母决断分明,只觉这小鹌鹑虽有些不自量力,敢跟凤栖宫的女管事争夫,但能修成了仙的鸟族们,灵力自然跟命一般珍贵,岂能随意被强夺。姨母定然是不肯的了。
岂料姨母堂上端坐如故,由得那雌苍鹭取了夫君两千年法力,只留了三百年,一脚将他踢出了凤栖宫的大堂。门口守着看热闹的好些仙僮仙侍们嘻嘻哈哈,全然不当作一回事。
事后我将"家务事"这三个字斟酌了半晌,似有所悟。
姨母往常总是斥责我凡事不知收敛,四处打架惹祸,大违仙家养生修炼之道,法力这才全无长进。今日我这般信奉拳脚至上的散仙,这种时刻居然不是冲将出去将那鲛人公主的一头金发拔光,而是坐在这里苦思良策,本仙还是又凄凉又自嘲的得意了一回。
若让姨母看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夸赞我一回?
我这里坐了良久,无论从正方反方论证,都发现今日这桩事体,无论如何都不能算得上家务事。这龙三太子与我,委实半点关系也无。
他不曾亲口对我说过,欢喜我。
更不曾亲口对我说过,要向我求亲。
等到我坐在那珊瑚林里苦思良久,竟无妙策,再抬头时,眼前哪里还有那两位的影子?
这珊瑚林美则美矣,只是闻不到香气,万不及陆地上的花草来得有意趣的多。我一个飞禽整日泡在这东海里与一帮龙鱼混在一起,实是非我族类,安能长久?
忽然之间,我觉得这水晶宫沉闷的难以忍受。就算有避水珠,这整个东海也不过是个黯沉沉的大水池子。我是出来游历的,原不应该在此地耽搁太久。我不由自嘲:就算--那人的身上浇铸了整个金乌之光,望之眩目,也是东海龙宫里的风景,干卿底事?
想通了此节,我偷偷避开龙宫守卫,也不曾向碧瑶兄妹辞别,便涉水而出,离开了东海。
遥想前尘,这万把年来,我不过结识了三两位可把臂同游随心所欲姿意调笑的仙友,眨眼之间便反目成仇遗失殆尽,岳珂被我暴打了一顿,离光则被我一怒之下赶跑了,心中委实有些惆怅。
我在山顶黯然伫立良久,见得暮色四合,百鸟归巢,夕岚堆锦,便信步拾径而下。堪堪走了十来步,妖气扑面,一股紫色的烟雾之后,一道莺啼般的婉啭女声道:"小妖参见土地……"面前便立定了一位穿着紫色罗裙的女子,一双吊梢春水眸,正幽怨的粘在我身上。
她这般瞧着我,竟教我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譬如我是位俏郎君,背信负义,将她抛弃。当然,这想法着实有些荒唐。我向来喜欢惹事生非,这女床山日子宁静,果真将性子也磨炼了几分下去,甚是和蔼道:"狐姑娘可是有事找本仙?”
历来做土地的,只因是仙界最低等的地仙,那气性都有些低,随上仙搓来捏去,便如个泥人儿一般,似我这般脾气火爆的大概甚少。小小土地但凡碰到个把成妖入魔的,法术不敌,鬼缩在土地庙里或是归附了魔头,也是有的。
我由是自省,对面前这无礼的狐狸精也多了三分笑脸。那狐狸精眼眶儿一红,嘤嘤哭了起来,低低跪伏在我脚下,揪着我的青袍下摆道:"小妖与山中虎王成亲一百五十载,昨儿大王回府,却道要将小妖给休了,另抬了新人进洞府……小妖只得前来求上仙替小妖作主……”
我活了万把年,头一次碰上被人告状的,初次得了个替别人作主的机会,心里不免又得意了一回:来女床山做地仙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这些小妖们对我这上仙甚是尊敬。
我低咳了一声,拿腔拿调正要摆出上仙的款儿来,远处一声虎啸,惊得林中飞鸟从巢中高高掠起,久久盘旋。一道闪电般的银色猛然撞进了我的怀中,两日玩得不见影子的九猩竟然甚是惊恐的在我怀中不住哆嗦。
这孩子生性贪玩,也不知道被什么给吓着了。我一边安慰它一边让那紫狐起身。那紫狐低泣道:"上仙今日若是不答应替小妖作主,小妖再不起来。”
本仙甚是无奈。
往常总觉姨母决断分明,碰上苍鹭妻子跟小鹌鹑打架,也还坐在堂上装一回活佛,不言不动。今日轮到我自己,方知其中为难之处,也不得不和一回稀泥。
我后退了两步,从这紫狐的手下将自己袍子下摆抽开,淡淡道:"此乃虎王与狐夫人的家务事,小仙如何插手?"既知道了她乃虎王妻子,便断然不能再叫她姑娘。
本仙以为,家务事三个字,诚然是个不错的挡箭牌,亲疏有别,权责立分。
那紫狐膝行两步,又抓着我的袍脚不放,绝望哭泣:"虎王从前被休的妻子皆被他取了内丹精元。小妖若被虎王休了,怕是贱命不保啊!求上仙怜悯……”
我想起那日伐树建屋之时遇上的虎妖,那通身的残戾之气,隐有入魔之像。颇有些兴致道:"你说的虎王可是身着黄色暗纹长衫,长得甚是魁梧的那位?”
那紫狐抬起泪汪汪的眼睛,一双眸子含雾带露,端得令人怜惜,低低切切道:"这女床山只得一位虎王,正是上仙提起的这位。”
我正与那紫狐攀谈,展眼间眼前便刮起了一阵大风,一股腥味扑面而来,九狸在我怀中呜咽两声,愈发抖得厉害。那紫狐身边不知何时已立着那位虎妖,目光森森,将那紫狐瞧了一眼,那紫狐已腿脚发软,委顿在地。美人零落染尘泥。
他转头瞧见是我,面上竟然又堆满了笑意,拱手道:"不知能在此处得遇仙子,真是在下之福。只是这贱人竟然敢前来惊扰仙子,实是在下管教不严之故。”
那紫狐自他显身,虽瘫在了地上,听不到嘤嘤哭泣,但扯着我长袍下摆的手更用了几分力,与九狸此刻紧紧缩在我怀里竟然一般无二。
我见这紫狐哭得可怜,有心要救她一命。因着怀中抱了九狸,不好回礼,口气便略为谦逊:"虎王客气了。我见尊夫人模样生得颇好,这才拦住她说了几句话。”
那虎妖面色稍霁,不防再瞧我一眼,只因暮色黯沉,靠得近了些,他似惊非常,指着我怀中九狸道:"在下追了这畜生整整两日,就想捉了来剥皮送给仙子做件围脖,抵御山间早晚寒气,不成想仙子出手更快,竟已将这畜生独个儿捉住了。在下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九狸在我怀中抖得越发厉害,我额头青筋不觉跳了一回,心中气恼,若搁在往日,早一拳挥了过去,与这虎妖打在了一处。但现下初来乍道,却不好挑起事端,只得僵着张老脸,道:"虎王有所不知,这小家伙叫九狸,却是小仙拉扯了六百多年的孩子。它素来是个淘气的,却不知哪里惹得虎王不快,竟要取它性命?”
那虎妖喉咙似生了些疾病,一时里咳个不住,虽有夜色遮掩,也瞧得见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日才停了下来,有些歉意道:"是在下鲁莽,在下鲁莽。……仙子拉扯的这孩子,倒很是机灵,颇得了仙子几份灵气。”
我冷冷一哼,道:"虎王约摸是喉咙有了痰症,这些日子最好忌动荤腥。至于这位狐夫人,我瞧着她长得模样还算周正,虎王若觉得腻了她,不如遣到小仙府上来做个洒扫仆从。小仙这里才建府,有些冷清。"说罢头也不回的下山去。
那虎王在我身后连连附合:"就依仙子所言。在下一切定依仙子所言。”
正文 云胡不喜
九狸此次被虎妖吓得魂不附体,终是在家安生了两日。我陪着它指点兔精多炖些山鸡,炙些鹿肉与它补补。这日刚将一锅野山菌鸡汤端上桌,门外大哗。兔子精隔着门缝往外瞧了瞧,几乎吓得面如土色,哆哆嗦嗦道:"大王……”
九狸本来趴在汤瓮上吃得香,吃兔妖这一吓,一头扎进了汤瓮里。我连忙将它拎了出来,回头唤兔子精拿块布巾来替它擦擦小脑袋,岂知兔子精已两眼翻白,两爪紧抠着门框,眼瞧着便要晕过去。
我心下好笑,见得它们被虎妖唬得这般可怜,没奈何,只得寻了布巾将九狸头上汤汁胡乱抹了,将它放在床上,念个诀,化了两床被子,厚厚盖了,这才推门而出。
竹篱之外本已布了结界,修为稍差一些的妖们自然瞧不见。但此刻虎妖就立在门外,他身后立着好几只妖怪,有狼有豹,虽化了人形,但那凶残之气不改。那晚所见的紫狐怯生生立在一旁,只拿一双俏眸将我偷偷瞧了几眼。
虎妖见我出来,顿时打叠面上笑意,一面朝身后狠狠瞪了一眼。
我顺着这虎妖的目光瞧去,他身后左侧五步开外,正静静立着的安雅少年一身鲛绡纱纤尘不染,蓝眸之中笑意浅浅,如积雪初融,冰寒乍破,万物初生,无一丝一毫芥蒂。
正是令我这两日深悔出言无撞,胡乱迁怒的离光。
我心中感激他不计前嫌,又向来体贴人意,几步向着他窜了过去。眼角余光瞥见虎妖露出狂喜的眼神,心下大奇:这虎妖往日不见人影,今日为何带了一队妖精扎了堆的守在我家门前?
莫非大清早的我家门口有宝物不成?
许是前两日我的话重了些,离光今日表情甚是奇怪,将我望了又望,甚是小心翼翼道:"青儿,我今日前来是有桩事要麻烦你。”
自他走后,我寝食难安,心怀愧意,想寻机弥补,正苦于不能擅离职守,离开这荒蛮之地,他却自己送上门来。闻得离光来意,正合了我一腔弥补之意,遂忙不迭点头应承:"只要是离光张口,青鸾但无不允之理!”
离光拉拉手中绳子,只闻得低低一声呜咽,竟从树丛后缓缓走来一头老虎,体格甚威。毛色却是罕见的白色。
我惊讶的张大了嘴,闹不明白这深海的鲛人养点小宠物不捡那海里的鱼啊蟹啊龟的去养,却养头陆地上的走兽,这却是何缘故?
此情此景甚是有趣,我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离光,我只见过凡间养狗,是要在颈上系条项圈的,但不曾见过有人养虎,也要在颈上系条绳子……"见得他面色尴尬,我更是笑得开怀,摆摆手道:"不过此事也怨不得你。你乃水中鲛人,本就不懂这些,何曾见过别人养这百兽之王?”
那头虎妖冷冷踱了过来,许是见得这头白老虎过得忒有些窝囊,物伤其类,指着离光道:"你这鲛人不识好歹,胆敢侮辱虎族,在本大王面前做此妨害虎族之事,却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离光蓝色的眸子里刹那间堆冰砌雪,冷冷一笑,竟带着砭人的凛厉之色,令那虎妖不自觉倒退了一步。
几千年相交的故交旧友,我倒从不曾在离光面上瞧见过他有过这般厌弃冰冷之色。尊贵的鲛族太子殿下纵是大怒,也是带着微微的笑意,许是这虎妖太过讨嫌,这才惹得他不开心。
我伸手拉拉他的袖子,他低头对我暖暖一笑,刹时眸中冰雪全融,柔声道:"我路过五岷山,见得这头大家伙受了伤,无人照料,我又急着回家,自然不能把它带到东海去,能不能先寄养在你这里?”
我与他相识一场,从来都是我求着他,倒从不曾见过他开口相求,今日可谓一偿夙愿,正好全了这番相识之情。当即接了他手中绳子,指尖掠过一点冰凉,我知他常年体温如冰,顿时被冻得微瑟,一碰即离。替这头白老虎解了绳子,发现是用上好的鲛绡纱所编,叹息道:"你这不是糟蹋好东西么?"见他一番不解的模样,知道他贵为鲛人殿下,又重情信义,偏偏于财物之道甚是淡薄,遂将那条绳子收进怀中,预备着哪一日捆绑个把不听话的小妖,也算物有所值。
离光有些不解:"青儿若喜欢这鲛绡纱,我改日给你背一匹来。”
我指指自己灰扑扑的青袍子,道:"这件衫子再穿个一两万年也还使得,不必浪费了。"又指着那头白虎道:"这一个也算得希缺。闻得天庭四方神里有一位白虎监兵神君,也算得它的本家。百兽之王,焉得能用绳索捆绑?”
离光满含歉意的笑笑,又化作了那个秀雅温润的鲛族殿下。
那老虎甚是诡异的拿大脑袋在我腿上亲昵的蹭了蹭,我见得它后腰之上少了一大片皮毛,露出红红的肉来,它却目光温顺,只在我身侧来回走动,心下暗测:这难道又是一只虎妖?
当下敛神察探,却感觉不到丝毫妖气,不过就是山中一头普普通通的老虎罢了。
见它这般黏人,我笑着在它毛茸茸的大脑袋上摸了摸,这老虎显然是不惯被人抚摸,虎毛根根倒立,僵了一瞬又朝我蹭了过来。离光见得我们一仙一兽颇为亲近投缘,竟露出欣喜伤感的笑容来。我见得他对这头老虎恋恋不舍,目光瞧着便像凡间那起被夫君抛弃的小娘子吃醋一般,自忖他这番醋吃得可毫无道理,指着他的脸调笑:"噫!将你面上那小娘子乱吃飞醋的表情赶快收了起来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抢了你家夫君一般!不过是一头普通老虎罢了。跟着你能做什么?难道去东海学游泳不成?跟着我说不定再过个千把年便可以修炼成人身,也算得仙途无量了。”
这老虎低低呜咽,似听懂了我的话一般,只围着我身周打转,亲昵不已。我亦揽了它大大的脑袋来抵在颔下,却奇异般的发现,这头老虎身上竟然没有野兽皮毛鲜有的味道,居然透着淡淡的清香,似海底石琼花的香味。
我原以为海底所有的东西并无香味,哪知却是个人浅见。后来与岳珂相处日久,从他身上闻到这股淡香才知,东海海底有一种石琼花,一旦离开海水便会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凡间多少渔民欲寻而不得,那些凡人皇族宫中的女子将石琼花奉为瑰宝,价值连城。
"这老虎身上的味道竟与岳珂那厮有些像……莫非是我昏了头了?”
那老虎见得我有些厌恶的将它推了开来,低低呜咽两声,又靠了过来。
离光的笑意之中莫名有些涩意:"青儿,你的鼻子倒灵得厉害。这老虎身上的石琼花粉,自然是我撒上去的。与你整日在一处,总不能让这头兽臭烘烘的吧?”
我感激他替我想得周全,遂上前扯了他的手道:"我手下那兔妖前儿又弄来一头鹿,还未曾吃完,正好可以炙了鹿肉来与你尝个鲜。”
离光目中漾满笑意:"恭敬不如从命!”
被晾了许久的虎妖怒道:"仙子既已收了在下的大雁,便与在下有了婚约,怎能同这鲛人拉拉扯扯?"他身后一群妖精八嘴八舌,皆指责我背信弃义。
我心中好笑,歪着头将他打量了一番,颇有三分无赖的架势:"收了你的大雁又怎的?吃进肚子的东西难道还要本仙吐出来不成?”
离光素知我劣根性,见得我露出这般无赖相,已知我决意赖掉此事,唇角那抹笑意已是忍也忍不住,嗔道:"青儿。”
我理直气壮:"送了只大雁便说与我有了婚约,那离光还送了我一只大老虎呢,我岂不立时三刻要与他结为夫妇?”
虎妖木瞪口呆。
离光低下头去,我却已瞧见他莹白的耳尖已如熟虾一般,暗笑他面皮薄,与我厮混了几千年,还不改这幅腼腆斯文模样,略有言辞过火,定能教他红透了面皮。
我见得成功堵住了虎妖,不禁得意洋洋:"总共没有几两肉的大雁,居然也好意思送了来,欺负本仙没见过世面么?”
虎妖身后一众妖怪窃窃私语。
那长面大耳的狼妖偷偷捅捅豹妖,低声道:"这没错啊,我瞧着凡人百姓娶妻,若收下了男方的大雁,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虎妖回头低声道:"当真?”
"当真!”
那狼妖答得铿锵。
虎妖铁青了脸指着离光,道:"仙子悔婚,莫非是为了这鲛人?”
我将场中妖怪大略瞧了一遍,估摸着自己与这干妖怪拼起来也有六成胜算,遂挺直了腰杆,嘻嘻一笑,道:"这却与离光无关。虎王的属下也说了,送大雁乃是凡人百姓嫁娶的风俗,小仙请问虎王,你我两位,不知哪一位是人?”
虎妖窒了一窒,身后的狼妖声音倒不低,替他答道:"都不是人!”
我抚额,装作不曾听到这句话,携了离光,身后紧跟着白虎,进了我的篱笆小院,徒留一众妖精在门外。
虎妖那日走时,将紫狐留了下来,隔着结界喊道:"仙子既然已经开口同在下讨要这贱人,那在下便送了给仙子,还请仙子莫辞。至于你我婚事,仙子既已长住女床山,在下坚信仙子定然能够回心转意,不再推脱。”
那时我在房内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理会他。
说起来,这白虎身上全无一丝妖气,不过是一只普通受伤的白虎,哪知自进了房门,九狸便横眉怒目,扑进了我怀中,朝着它呲牙裂嘴,极不是待见。
离光瞧着有些尴尬,摸了摸九狸的小脑袋,低语安慰了它半晌也不见效。
那白虎自被我解了绳索,亦步亦趋,只在我脚边打转,我瞧着大小两只兽对峙,苦恼万分。这茅屋不过仅够遮风避雨,若这两只兽每只一个房间,却是万万不能够。九狸这般恼怒,从来只有见到岳珂才会有这般反应,赤色的双瞳似乎要喷出火来,只恨不得这头白老虎在我百丈之外。
离光无奈道:"青儿,要不……我就将这只老虎带走罢?”
我难得被他求一回,自然不能轻易反悔。低头想上一回,不由笑了:"我原还想着,九狸敌视这老虎定然是被门外那虎妖给吓着了。现在想来不是。九狸鼻子敏感,定然是这头白老虎身上有石琼花的味道,才引得九狸叫嚣。”
离光点点头:"青儿说得有理。”
我有心要捉弄一回九狸,恼它近日不服管束,若不是被那虎妖吓到,定然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指着白老虎问离光:"它可有名字?”
离光慌乱道:"有……当然是没有。我匆匆带了它来,一时半会倒来不及起名字。”
我嘿嘿一笑,心下大畅,指着那头白老虎道:"以后,它便叫岳珂吧。”
这次不单是离光与九狸露出惊吓的表情,便是那头白老虎,似乎也被吓得倒退了一步,警惕的与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我瞧着它这般机灵,只觉不久之后这老虎定然要踏上修道之路,且前途无量,不由很是欣慰。也不顾怀里九狸的恼火,趋前两步,蹲下身去,抚摸着白虎毛茸茸的大脑袋,叹息道:"岳珂啊岳珂,从今往后可要学好,勤修苦炼,别尽作些寻花问柳的勾当了。”
老虎岳珂的反应有点奇怪,它将脑袋一歪,我摸着它大脑袋的手摸了个空。虎目微眯,张开嘴叨住了我的左手中指。
我生怕这猛兽起了性子,一口将我的中指咬下来,岂料它只是拿上下牙齿磕了磕,一点都不疼。竟似过去我数次看到过的,龙子岳珂将那些纤纤女子的手指放进口中,极是亲昵的轻咬,那起女子们娇呼出声,似乎都不见得疼。
诚然,呼痛也是一种乐趣。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全身立时不舒服了起来。连滚带爬朝后退了几步,指着这老虎结结巴巴,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离光,这只老虎……这只老虎莫不是岳珂变的?
正文 凡尘颜色
离开东海之时,我以为,此生此世,定然与岳珂再无相见之期。只因此次乃本仙初动红鸾,处理应对之策尚不成熟,故而不曾设想周全。若留在他身边,将他每日看得熟腻,自然情消意减。只是当时年少气愤,情不能忍,决然离去,反倒弄巧成拙,一两百年间倒时时夜寐,在梦中将他想上个一两回。
姨母见得我无恙归来,自此默许我四处游历。我由此也结识了一些颇为有趣的仙友,其中尤以滇池蛟王最为投契。
这一日我踩了云头落在滇池之上,见得云雾翻腾,滇池蛟王与一只雪蛤精斗得激烈。我按下云头,将脚泡进了滇池水中解解乏,一面拿帕子沾了冰凉的池水往面上去拭,正看在兴头之上,面前池水哗啦啦翻起斗大的涟漪,从水中霍然钻出一条通体洁白的龙,鳞甲生辉,鹿角虎须,虾眼冷冷睇过来,似无形刀锋,挟万钧雷霆之威,我打了个冷颤,顺着滇池岸滑将下去,灌了几口水,被一双钢铸铁爪拎了起来,丢在岸上。
那条白龙冷冷道:"小呆鸟,不会游水么?”
我被吓得呆住,下意识摇了摇头,仿佛听见它冷哼一声,却已腾云驾雾向着滇池蛟王而去,半途中化作了一名身着白色锦衫的男子,背影瞧着有点熟,他回头瞧了我一眼,我顿时呆若木鸡。
这条冷若寒冰潜于滇池的龙,正是这一两百年间我在梦中曾经时时思念的那位,东海龙三太子岳珂。
诚然,本仙几千年来首次红鸾星动,瞧上的这位儿郎理应是有一颗温柔心肠的,虽然后来得知,他温柔的过了头,但凡美貌的仙子皆能获得他的温柔相待。--离开了丹朱,本仙原来也算得美貌。
这姑且算是一桩喜悦的事。
但这岳珂明明与我相熟,却作出这般冷漠疏离的神色,且不伦不类,居然呼本仙为"小呆鸟",当真是打定了主意不与我相认?
我这般犹豫作难,那厢岳珂身姿如电,在云雾间不过两个翻滚,与滇池蛟王斗得激烈的雪蛤精便被他一掌打下云头,飘飘荡荡向着滇池水而来。
我亲眼瞧见岳珂冲将下来,将这雪蛤精撕成了碎片,腥风血雨,将半个滇池水都染红。一时骇住。
这次相见,委实令我心有余悸,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定然不去招惹这条喜怒无常的龙,免得殃及仙元。
离光不知道我曾亲眼目睹岳珂如何将一只雪蛤精撕得粉碎,吞下它的仙元去,在云霓间摇首摆尾,自然不明白我此刻的恐怖之色。
他上前两步将我扶了起来,不知道是否有些失落,低低道:"我不知道青儿怕老虎,不过你也不想想,龙三太子何等骄傲,又与你结了怨,怎会化作一只癞虎,前来女床山?”
我靠在他冰冷的怀中仔细一想,不无道理。拍拍胸口,埋怨道:"离光早知岳珂那厮喜欢石琼花作香料,偏生要替这老虎抹了这香,不是与我添堵么?”
本仙虽与岳珂略有交情,但自将他揭鳞痛打,他定然记恨得紧了。本仙年纪不大,可不想落得个雪蛤精的下场。
离光好说歹说,我才将这老虎留了下来,见得兔妖早已被门外的虎妖给吓得晕了过去,今日的鹿炙已无指望,他也只得抱憾而去。
我怕这白虎是只普通老虎,被这山中精怪吞食,每日里只将它圈在结界里,自己出门游荡。
九狸与这老虎相看两相厌,这些日子对我很是殷勤,只盼着我出门散步之时能将之带在身边。我怕这两只兽在家里打起来,吓到了胆小的兔子精,顺便将我好不容易搭起来的茅屋给掀了,出门也只得将九狸带在身边。
女床山中多精怪恶兽,不过这些妖兽远远瞧见了我,也肯上前恭恭敬敬行礼,呼一声:"大仙。"本仙只觉这女床山妖兽在我辖下相处甚是和谐,林中草木葳蕤,也算得不负帝命。若天庭玉帝有知,解了我的禁罚令,空我四海游荡,那就皆大欢喜。
只不过这般作想,纯属本仙一厢情愿,除了徒增烦恼,十分之无益。
按着山居岁月,我来此地也有一月有余,将这女床山前山景致均已看遍。这一日我学那人间百姓,怀中抱了九狸,徒步而行,拂花穿叶,往女床山后山而去。
不过堪堪走进林中一里左右,便觉背后似有一双眼睛紧跟,九狸素来警觉,眨巴着红瞳将我望了又望,小身子在我怀中不住扭来扭去,我只好将它放了下来,它嗖的一声就向前窜去。
我紧紧尾随,见得它去势如箭,只得念个诀,粘在它身上。这样一个时辰,便穿过林去,到得女床山后山。
甫一出林,我便被吓了一跳。
女床山后山乃妖魔盘踞之地,这倒不假。我远远瞧着也能瞧得见妖气,但立定在后山,只觉妖气扑面,黑色的瘴疠之气遮天蔽日,前山不曾瞧见这般魔境,自然是有妖魔在此地布了结界,以防天庭察知。
九狸畏缩的朝后退了一步,又堪堪立定,银白色蓬松的狐尾逢危而立,挡在了我的身前,我瞬间瞧见结界内半人半兽的小妖们目光无神,妖娆的狐妖袅袅而行,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只半兽小鹿妖斩杀于前,取了它琥珀色的内丹精元吞了下去,那鹿妖巴掌大的雪白面孔之上,一双湿漉漉的眸子茫然而无辜,至死不知发生了什么悲剧。
我虽不知这结界之内盘踞了何等可怕的妖魔,也知凭着自己这点微末仙术定然不能取胜,不过八百年的九狸又何尝有胜算?
心中动容,我念个诀跃过它的头顶,将它牢牢护在身后,小兽危机时刻竟然发起了脾气,拿两只尖利的爪子抓牢了我的后心,誓要挡在我前面的气势。我心中苦笑:这件袍子大概要被抓破了。
不过是斗转之间,那结界之内已有妖兽发现了我们,一群妖兽紧贴在结界之上,咿咿呀呀如凡间初生学语的小儿,奋力向着结界撞去,似极力要破出这拘囿自己的牢笼一般。
我护着九狸后退两步,正准备潜进林中去,那群妖兽纷纷走避,只有极少数几只已撞得头破血流,神智昏识,不知闪避。妖兽分流走避之地,当中走来一人,玄黄暗纹长衫,气宇轩昂者,正是虎妖。
既已被他瞧见,我想走避却已然不能。只得行了一礼,遥遥笑道:"虎王近日安好。”
那虎妖破界而出,喜动颜色,颇有了几分腼腆之意:"仙子……是来寻在下的?"忽尔似想起什么一般,面色焦急沉郁,连连朝我打眼色:"此地却不是仙子玉趾能降之地,快快带着这小狐走罢。在下过得两日定然前来寻仙子说说话,替仙子解解闷儿。”
虎妖话音方罢,一团火球穿过结界,直直击向我的面门。慌乱之间我念个避字诀,闪过了这串火球的攻击,化出鸾鸟真身,抓着九狸振翅而飞。
有火球接二连三向着我击了过来,空气之中带着草木烧焦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先时立定脚跟的林木已瞬间燃烧,脚下立时化成一片火海,苦无落脚之处。
鸾鸟此族是个非常懦弱无能的种族,仙界盛传鸾鸟仁厚,虽与凤凰同源连枝,但族传法术却有限。但凡有鸾鸟降生,首要学的便是且歌且舞,我却与歌舞之上平常,又不曾得姨母亲传保命绝招,此时仓促应战,等那结界之内连着冲出九只火球,我再避无可避,终于被其中一只火球击中后背,五脏六腑刹时移位,背上灼痛非常,双翅失了力气,直直向着脚下火海跌了下去,紧抓着的九狸低低哀鸣,我心中刹那时涌上一个极其后悔的念头:假如,我当初不曾将九狸从青丘拐了出来,大约此时他过得还是十分畅意罢?又岂能随我命丧这女床山?
凤凰浴火涅磐尚有重生之机,青鸾虽与凤凰同族,这结局却天差地别,自然是焚飞化火,尸骨焦黑,魂魄无存。
再掉入火海前的那一刹,我终于如愿昏了过去,免去了焚烧之苦。
茫无尽头的暗黑里,我不知是存在于一缕风还是一线光亮。
不,这世界虽昏暗,却潜藏无尽的暖意,似一段悠长的梦境,明明心中明白,前方并无暗礁风雨在等待,却无端的让人惴惴不安。我要花许多的时光来拼凑,才能明白自己从前曾是一只鸾鸟。
那时候且歌且舞,夜栖梧枝日饮露,从无忧烦。化作人身之后,烦恼接踵而至。那时候以为,未曾修成人形之前的时光便是一段深绵悠长的梦境,只得喜悦开怀,而无阴霾挂怀之事。
如今却不同。
起初我似乎只是混沌的一团,然后,六识渐明,但周围依旧漆黑一片。我不知自己是否有无躯壳,但我存在的这世界安宁广袤,无边无际。我曾试图找出这世界的边际,最终无果。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了人语鼎沸,似寂寞深处燃起的一盏明灯,我逃命一般的扑将了过去。
道路忽尔崎岖,我跌跌撞撞,全然不理,竟然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脚踏空,似跌进了凡尘世俗,街市之间百业兴旺,小贩争相竞价兜售,空气之中有尘埃穿过我,慢慢落地,我茫然回顾,六识虽明,却连自己的躯壳也寻不见,无影无形,诡异得足令我心揪紧。
却又茫然四顾:心在何处?
便是缕孤魂,亦瞧得见自己的体貌,我明明意识清晰,却不知自己存于何地。抬头之间日光正好,但冷暖于我却全然无觉。初时巨大的恐惧过去之后,我信步移动,意随心动,居然瞧见前面矗立着一座三层木楼,门前立着胖胖的掌柜,笑意弥然。有三位客人正立定在楼前,正抬头瞧了瞧招展酒旗。
我只瞧得见这三名客人的背影。
远远看着,这三名客人从背后瞧是两男一女。其中一男穿了件灰不啦几的袍子,似个穷困潦倒的中年汉子一般,只是他行走间可见举止磊落,倒别有一番风流倜傥之态。另一名男子倒穿得光鲜非常,白色锦衣长衫,鸦发乌亮,光可鉴人,我倒替这头青丝生出了些许惋惜之情--可惜不是生在女儿身上。
我暗暗叹息,边细细打量那已经随着这两名男子往楼上而去的女子。她着了件青袍子,那袍子在日头底下还泛着五彩纹路,如果不曾细看,大概也瞧不出来。我猜想这女子父母应该有几分家底,否则怎么有钱穿这种青衣暗纹彩绣锦衫。
先还想着,这般穿着的女子,定然是凡间养在深闺的女子,温婉秀丽,步移神定,岂知那女子直通通大步跟在那两名男子身后上了楼梯,竟然全无一点秀雅之姿,端得令人可惜。
也不知是何原因,我竟一心紧紧尾随这三人而行,这情形似曾相识,令我生出一探究竟的想法来。
这三人落了座,我窥得了真面目,不由大吃一惊。
那中年潦倒的汉子明明便是滇池蛟王嘛。另一名白衣锦衫自然便是那条性格古怪反复无常的小白龙岳珂,青袍子的那女子,竟然就是区区在下我!
我甚少有机会这般近前细细打量自己,不由多瞧了两眼。
今日我的脸色有点苍白,唔,似吐过了虚脱一般,带着些病弱之气。
再凝神想上一回,可不是吐过了?
若非今日机缘凑巧,我哪里还瞧得见今日的自己,在那漆黑世界,又哪里想得起来过去的一点一滴?
单是想起我是青鸾这件事,就不知花了我多少时光。
那一日在滇池,雪蛤精被杀,小白龙神气活现在云端舞动真身,滇池蛟王老泪纵横,痛心疾道指着那小白龙骂道:"不孝的死孩子,连叔叔收妖也敢横插一脚!”
小白龙忽尔化出人形,踏着云头缓缓降落,一身雪白锦袍之上鲜血淋淋,我忽然转头去吐,腹内空空,几乎快将肚汁给吐了出来。
岳珂再无初见时那般温文体贴,颇有些嫌恶的皱了皱俊眉,冷冷吐出几个字:"去那边吐,很臭!”
曾经燃过的那一腔欢喜的小火描扑啦啦灭了个凉透!
正文 玉作人间
四方桌旁,这两男一女各踞一面,我选了剩下的一面停了下来,颇有些新奇的瞧了瞧一脸不情不愿的自己。
那滇池蛟王唠唠叨叨,大意就是想要回被岳珂吞下去的雪蛤精的仙元。但岳珂一反从前亲和之色,寒着一张脸只顾埋头吃菜,风卷残云,那吃相倒颇为可观,想是近来东海龙宫经济有些拮据,这才饿着了这位三太子殿下罢。
我那端坐着的真身此时竟也与我有同样的想法,概因初次心动,奈何遇人不淑,一颗水晶心跌了个粉碎,又见这龙三太子两次相遇,态度截然不同,只觉这事越发有趣。我被拘禁在那黑暗之地也有些日子了,孤独寂寞,这会儿看得甚是兴致勃勃。
滇池蛟王讨要雪蛤仙元未果,只等岳珂吃完了桌上饭菜,也拖着我不情不愿的真身下楼而去,大有讨要不到便不肯罢休之态。
岳珂腾云驾雾,不多时就带着俩尾巴到了东海,回头居然难得一笑,道:"三叔要不要回水晶宫去瞧瞧父王,他也有三千年不曾见过你老人家,甚是挂念。”
这话甚是温软,却不成想滇池蛟王面色顿时一片煞白,结结巴巴推脱:"叔父滇池事务繁忙,这就回去了。至于兄长那里,改日登门。改日登门。”
岳珂笑得越发和蔼可亲:"这却是说哪里话?叔父到了东海,父王定然大开中门,列队欢迎。只是不巧得很,叔父既然今日有事,那侄子就不再惊扰叔父了。”
滇池蛟王抬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如释重负。
他却补了一句:"只是不知道这改日是哪一日?”
滇池蛟王如被火燎了龙须一般,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拖起我尚在懵懂的真身,忙忙腾云驾雾去了。我有心跟上,瞧着岳珂孤零零一人立在东海,面前是万顷碧波,头顶三千澄宇,身后山岛危竦,许是好奇使然,竟然没有随真身而去。
岳珂在东海岸上立了约有一柱香的时间,便踏浪而沉,向着深海而去。
我如今无影无形,旁人既瞧不见我也伤不了我,更不惧水火,甚是合意。于是我便悄悄伏在他背上。若非此刻不知心之何往,本仙定然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鼓,偷偷伏在自己曾经中意过的男子背上,真是教本仙又羞又窘,又恨他多情风流。也不知他走了多久,昏昏沉沉,不辨方向,终于停在了一处格外漆黑的海域,我正奇怪这海域处如墨汁深染,与临界海水全然不同,却见得他念起咒语,那漆黑之境似打开帘幕一般,面前现出一间黑黢黢的深色石屋。
那石屋在海底有了些年头,其上青苔作垢,海泥淤积,有五彩小鱼从房顶青荇游了下来,大胆的瞧一眼岳珂,一个旋身去得远了。
我从他背上下来,瞧着他使力推开了那扇漆黑的石门,立时有柔光透了出来。我暗猜,他莫不是背着龙王在此地藏了个美娇娘?连忙紧跟了他进去,房内空荡荡,只有一套石桌石椅,甚是俭仆。桌上散放着些零碎东西,倒不曾细看,便被屋当中放着的一口蓝色玄棺吸引。那蓝色玄馆并无棺盖,我偷偷探出身去,向着棺内张望一回,立时便被吸引。
棺内平躺着一位年轻的男子,身着织锦轻衫,肤白,长眉入鬓,眼睫微翘,一管英挺的鼻子,薄唇,似极为痛苦的睡去,眉间还有纠结的纹路,令我怀疑他有极为牵挂的大事不曾了结,下一刻便要从棺中跃出。
岳珂的表情极是怪异。
我想,若有人能看到我看着自己真身的表情,大概就是他现在的表情了。
他抚棺立了一会,便走过去坐在了那张石椅之上,拿起桌上一管泛着暗彩的鸾翎发呆,时有亲和的笑意从那张冰冷的面上泻出。
这情形有些诡异。我复将那鸾翎细巧,暗暗想上一回。唔,这不就是我的鸾鸟真身尾巴之上最漂亮的那尾青翎吗?
这岳珂忒是无耻了些,不知何时竟将我最漂亮的一根尾翎给拨了下来,藏在了这么一间不起眼的小石屋。但再细细瞧来,那根尾翎色泽碧翠,倒与我身上尾翎颜色略有出入,倒大有可能不是我身上之物。
我与他相识至今,还不曾在他面上瞧见过这么奇怪的笑容,一时里看得有趣,就将尾翎之事放过一边,只停在了桌上,直勾勾看着他。
不防,石破天惊听到一句话。
他道:"姐姐,我见到你女儿了。”
这句话平常的紧。至紧要是后面那句话。
"她法力低微,自不量力,却喜欢四处游荡,很是不上进,跟着我那不长进的三叔去滇池玩了。"这话听在耳中简直便是长辈恨晚辈不成材的口吻。
重要的却不是他说这话的奇怪口吻,而是后面这话中之意,跟着滇池蛟王而去的不正是本仙的真身么?
我费神略想上一想,心中稍稍清明,便似中了九天玄雷,难避大劫,霎时四处飘散,再无知觉。
从前的时候,姨母曾说过,我的娘亲,乃是上代鸟族首领的幼女,真身也是一只鸾鸟。
姨母还说,娘亲性格温淑贤德,乃是丹穴山人人称道的二公主,只是青年遭逢大祸,夫妇皆亡,才不得不将我寄养在凤栖宫。
后来我才知道,也许事实并非姨母所说。
那一年我六千多岁,在丹穴山凤栖宫最荒凉的后殿横梁上小憩,听到一位年老的打扫嬷嬷与一位年轻的粗使仙娥聊起宫中旧事,那老嬷嬷叹道:"嬷嬷我在凤栖宫中侍候了主子几万年,见过好几代公主,其中最不像公主的便是碧篁公主。”
我半梦半醒之间只觉这名字陌生的厉害,不由留心听了起来。
那年轻仙娥与我年纪相仿,大概是对这名字也陌生的紧,脆声开口:"嬷嬷别不是编故事给我听吧?碧篁公主这名字我怎么从未听过?”
那嬷嬷极是不屑的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碧篁公主不就是前殿寄养的那个难缠的小丫头的亲娘么?”
寄养两字真正戳到了我的痛处,我虽不知这老嬷嬷说的是不是我,但这兴致却被提了起来,当下弃了正在下棋的周公,念个诀,化作一只蚊子轻轻飞到了门口。
门前石阶上坐着两人,一个老嬷嬷正抖开了满脸的褶子,情绪颇有几分激动,唾沫横飞:"你连那野丫头都不认识?名字叫青鸾的丫头啊。”
年轻仙娥睁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眸子,颇为惊叹道:"你是说青鸾的娘亲是凤栖宫的小公主?--真是不可思议。”
这事我化作人形以后,姨母便亲口告诉过我。只是她不曾提起过娘亲的名字。在我心中,娘亲便是娘亲,倒不曾想过她还有另一个陌生的名字在仙界流传。
那老嬷嫲道:"你知道什么?这些只是陈年旧事。上代的首领极是疼爱这位碧篁公主,若非她的真身乃是一只鸾鸟,而非凤凰,怕是如今鸟族首领之位,定然是这位碧篁公主了。”
我本来只觉得这位老嬷嬷故作深沉,她所讲述者,我早已自姨母处听来,并无甚新奇之处。但这一段,姨母却不曾告诉过我。
本仙不由打起精神,仔细听了起来。
那老嬷嬷道:"这碧篁公主虽长得玉雪可爱,但淘起来十个赤焰公主都抵不上。自小顽劣胆大异常。一万两千岁的时候还捡到过一只六百岁的天界龙子。那一年,上古异宝九黎壶被窃,天帝遣了如今的天帝,彼时还是天界太子的冼尧殿下前去查找九黎壶。这冼尧太子风流,纳了两位侧妃,这两位侧妃都生了小殿下。自他离开,两位侧妃斗法,落败的那位失手将小殿下从九重天上丢了下来,正巧被碧篁公主捡了去。”
年轻的仙娥两眼放光,惊叹道:"居然可以捡回来一条龙,若被天帝知道了,肯定要大加封赏吧?想作上仙岂不是很容易?”
老嬷嬷好笑的啐了这仙娥一口:"鸟族公主不够尊贵么?哪里还企慕什么天帝封的上仙?你这丫头好没见识!”
年轻仙娥羞愧的低下了头,颇有些垂头丧气。
我暗暗好笑:这老嬷嬷拘囿一方仙山,坐井观天,久之便有些夜郎自大,可怜这小仙娥一腔向上奋发之心,说不定今日便被这老嬷嬷给戳伤了。
老嬷嬷见仙娥这般模样,似有些不好意思,更要多多说些话来弥补斥责这年轻仙娥之过,立时惆然一叹:"可惜碧篁公主忙性喜四处游历,已有几千年不曾回到过丹穴山。只是听说她找了个魔头作夫君,六界难容,气死了老首领,赤焰公主这才即了首领之位。那碧篁公主最后便落得个天雷轰顶,魂消魄散的凄惨下场。”
我已听得呆住,如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虽心内翻江倒海,却连蚊子身上的一根毫毛都动不了。
耳边只听得那仙娥好奇问道:"嬷嬷这般说,又不是亲眼所见,怎当得了真?”
那老嬷嬷颇是自得:"自然是从赤焰首领身边的苍鹭大管事那里听来的。她当年跟着首领前去抱那小鸾鸟儿,亲眼所见。”
"哦。"年轻仙娥想上一回,又问道:"那位被碧篁公主捡回来的龙子呢?”
老嬷嬷摇摇头:"谁知道呢?大概只有灰飞烟灭的碧篁公主才知道那龙子的下落吧!自抱回了青鸾,赤焰首领便将丹穴山熟知碧篁公主的仙侍仙娥们都遣走了,若非嬷嬷我远离前殿,只作了个洒扫嬷嬷,怕早也落得个无处栖身的下场。”
年轻仙娥起身掸掸裙子上的灰尘,转头之时瞧见了呆站着的我,"咦"的一声,招招手道:"嬷嬷快来看--”
老嬷嬷慢腾腾起身,也踱了过来,惊叹道:"这只蚊子怎么流泪了?”
年轻仙娥伸出手来在我的脚下接了一回,瞧着湿漉漉的手心,面现钦佩之色:"修成一只蚊子仙多不容易啊,不怪要欣喜若狂的流泪了。”
老嬷嬷满口附和。
我心内鄙视这年轻仙娥不知事体,便将这二人的真身都瞧了一回。
原来这老嬷嬷乃是一只老母鸡,年轻仙娥正是一只小鹌鹑。
众所周知,母鸡这种禽类一旦修成人身,最突出的特征便是唠唠叨叨,罗罗嗦嗦,烦不胜烦;鹌鹑一族乃是丹穴山苍鹭大总管的死敌。这两类修成了人身都不得姨母身边的得力干将苍鹭大总管的喜爱,无怪乎会被分到这无人居住的荒殿专事洒扫之事。
这两位边走边感叹造化之神奇,连蚊子都能修成个仙,果真不易。我化出人形,原样躺回后梁去小憩,只当这是黄粱一梦。再醒来时,已将这一切深埋。
我,依旧是丹穴山那只无父无母被寄养在此的孤鸾。
如今在黑暗沉寂的世界里我慢慢醒来,忽尔便想起了这桩陈年旧事。
两下里一印证,便得出个结论:我与我娘亲虽未见面,但有一样共同的嗜好,那便是收养小兽。
我娘亲曾经收养过一条龙,到了我这一辈,便略逊她一筹,只收养了一只无父无母的九尾狐。
依着我暗自的猜度,那棺中的年轻男子也许正是被娘亲捡回来的龙子。只是岳珂这厮却唤娘亲为"姐姐",若不是误会一场,定然尚有隐情。
我这般绞尽了脑汁的思索,本又身处幽暗之界,不知光阴匆匆,再这般浑浑噩噩的想下去,更不知过了几日几月。偏这无影无形的存在又甚合心意,不知饥寒又无从谈起口腹之欲,只不知疲倦的在这深黑世界徜徉。
韶光易过,也不知多久之后,我隐隐瞧见了一丝光亮,便似箧中珠宝,只开一隙,竟然也有些微宝光透出。
我这存在于鸾鸟真身之外的本我很是好用,心随意移,眨眼已到了这光亮近前。探头去瞧,那光亮之处竟然似又一个世界一般,无墙无门无窗,也无案牍隔离,不过是一线之隔,那世界与我所处之地却又截然分明,恍如日夜一般。
我曾听说过上古的九黎壶甚是好用,能收纳天地于内,只是早已失窃,莫非我误打误转竟然闯进了九黎壶内?
探头打量一番,这光亮之处一时也瞧不到边界,侧耳去听,竟然阒静无声。我不再犹豫,立时移了过去,朝后去看,不禁大吃一惊。
--我不过感觉自己向前移动了两步距离,回头已瞧不见那暗黑世界,现下身处之地却是茫无边际的光明。这光亮不同于昴日星君的一团明耀刺眼,却更似堆积了无数的夜明珠一般莹润华彩,柔暖怡神。
正文 记忆之门
本仙虽向来顽劣,但也深知自己无依无靠,不若丹朱一般,头顶有个嫡嫡亲的娘替她消灾避难。哪里像我,被贬往女床山生死不知也无人过问。
这样想着,心内难免凄凉。
但这世界这般光明,便是连我的影子一时里也瞧不见,这般自怜自伤的心绪也只是一刹那间的想法,眨眼便被这世界熨贴的不见踪影,满心里只剩下了好奇兴奋。
我一心想要找出这光明世界的源头,不过移了约有半个时辰,竟然在远处瞧见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那影子越来越近,到得近前亲亲热热打了声招呼:"青儿,你怎么不告而别?"说着便要上前来揽着我。
我惊骇之极,居然张口道:"你瞧得见我?"面前靠近的这笑眉笑眼的白色影子,正是我曾经欢喜过的岳珂。
岳珂大笑:"我常常梦中来这个地方,只能瞧见一些陈年旧事,倒从不曾见过一位仙友,寂寞得很!”
我虽不知他为何在此处,但能在这不知名的世界遇见故交旧友,自然也算得一桩幸事。这时候不免疑惑道:"你常常来这世界,可知怎样离开?”
他携了我的手,很是奇怪,这时候我竟然感觉到自己似又生出了手一般,虽然瞧不见,但这种感觉很是熟悉。我既然寻不到自己的手,自然无从抽出,也只得由着他。
他朝我眨了眨眼,叹道:"我从来不知自己竟然还可以梦得到青儿,青儿瞧着怎么比初见那会更美了几分?不过想要离开这世界,睡醒不做梦了,自然便离开了,有甚大惊小怪。”
我呆呆瞧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知道自己如何来,自然晓得如何离开。
我却不知自己如何来,如今却要如何离开?
许是他见我这般呆呆的模样甚是有趣,遂将那虚缈的身子靠了过来,面上表情分外亲热:"我倒从不知道,青儿也可以这般的妩媚动人。”
我瞧着他这般健忘的样子,有心要提醒他一句,又怕令他伤心,自然咽下了后面的话。
不止是我,还有碧瑶离光皆知,岳珂有个极要命的毛病,那便是健忘。若引用凡间的话来说,他便是个仙界的傻子。
只是仙界历来不曾出现过傻子,仙家又最是讲究体面委婉,东海龙王夫妇生下这个儿子,等他化作人身以后便发现他有这个毛病,对外一律瞒得死紧。
此事我一个外人本不会得知内中情由,但后来机缘凑巧,倒教我见识了一回岳珂的健忘之症。自上次滇池蛟王被岳珂夺了雪蛤精的仙元,索要未果,心有不甘佯装带我离开,却在一个时辰之后折了回来,潜伏在东海崖边的山石之处。
又等了三十五年,凡间那东海岸边的一户渔民家里新生的小儿长大成人,又做了爹爹,生下了一个粉团般的女婴,终于等到了岳珂出海。
岳珂甫一出水面,滇池蛟王便咬着我的耳朵,道:"青儿,你上前去探探,看我这侄子见你第一面是笑还是板着脸?”
我很是疑惑,不耻下问道:"若他笑怎的?不笑又怎的?”
滇池蛟王笑得贼忒兮兮:"他若笑,你便朝我招招手儿。他若不笑,你就佯装走错了路,赶快回来。”
我那时不知这两样境况天差地别,遂傻呼呼召来云头,慌忙向着他飘过去。还未至近前,已听得一声热情招呼:"青儿,一别几百年,你可算想起我这位救命恩公了?”
我四下里看了看,头顶日光灼烈,底下碧波潮涌,面前这笑意盎然的家伙一脸的无辜,竟似三十五年前滇池二见平白消失了一般,他对我那般冷淡不屑,定然也是我不小心做了个梦。
我胡乱点点头,悄悄朝身后招招手,笑得僵硬。
身后立时传来一道欣喜异常的笑声:"我说今儿日头这般亮,定然有喜事,原来是遇见了三侄子啊?侄子打扮得这般风流倜傥,这一趟出来,怕是又要惹得无数仙子们芳心暗碎了吧?!”
我认识滇池蛟王也有几百年了,甚少见到他笑得这般假,便如凡间盛开的西番菊一般,笑出了一脸毫不怀疑的热忱。心下暗忖着,若着依着那冷冰冰的岳珂,说不得会将他拖去见一见东海龙王。想来,那时候蛟王的脸色定然好看得很。
正在幸灾乐祸之际,岳珂竟然亲亲热热上前挽住了滇池蛟王,不无敬佩道:"说到令一众仙子心碎神伤,这四海八荒非三叔莫属。侄子这些日子暗暗揣摩,竟不能学得三叔两成,还望三叔不吝赐教!”
滇池蛟王似乎对这句话颇为受用,摇头晃脑,甚是得意道:"好说。好说。"又作焦急模样手搭凉棚四下里寻找,叹道:"三叔近来为仙界除害,灭杀了一只雪蛤精,本想取了它的内丹仙元,那知这畜生丧命之际竟然将它的内丹仙元给扔下了东海。好侄儿,你也知道,若踏进这东海一步,定然会教大哥给打折了腿,所以……只好在这岸上四下里寻寻。”
我正心怀叵测,笑意满面等着瞧滇池蛟王的热闹,闻言笑意顿止,连面上肌肉都有点不能适应这疏忽变化,被拉扯得有些疼,岂知岳珂接下来更做了一件令我毕生难忘之事。
他张开口来,吐出一个琥珀色宝光流转的珠子来,捏在手中递了过去,"喏,叔父寻的可是这颗珠?”
滇池蛟王点头如捣蒜,不等他递过去,已伸手抢了过来,吞进口中,心满意足拍拍肚子,丢下我,扬长而去。
我踩在云头之上,只觉这东海上空海风虽凉爽,果真冷了些。打着哈哈道:"三殿下慢行,小仙这就告辞。告辞。”
岳珂上前来踩在我的云头之上,紧握了我的手热情道:"青儿身体好了就将岳珂忘得干净,可真令小王伤心啊!择日不如撞日,自你走后碧瑶伤心不已,不若现下就随了小王回府,妹妹瞧见了定然高兴。”
我挣了两挣,感觉紧握着自己手腕的这双手铁钳也似,竟然挣不脱,心头已经打鼓,不知道这反复无常的家伙会做出什么事体来?滇池蛟王那老家伙将我晾在这里,自行溜去,真正无情。
我挤出一丝笑来,死命往外拉扯他的手臂,只盼能解去腕上桎梏:"殿下松手,松手,可捏碎了小仙的腕骨了!”
岳珂死拉着我不放,笑得灿烂:"不松。不松。青儿滑头得很。小王怕一松手你就溜了。”
我哭笑不得,这可真是造化弄人。
若是两百三十五年前,他救了我的那些日子里能这般热情捏着我的腕骨,我能不与他生死相随?当时头脑发热,无论水里火里,我定然会陪他走上一遭。
只是现如今,这一腔欢喜早就风吹云散,再教我心无芥蒂,随他前往东海龙宫,却是有些勉强。
但岳珂笑意灼人,真正能将海底万年玄冰也融化了。我哪里又能拒绝得了。被他死拖活拽,硬是拖进了东海龙宫。
碧瑶与我相别近两百多年,此时瞧见了我,极是欣喜,咯咯笑着扑了上来,抱着我的腰不住扭来扭去。
我有些吃不消这兄妹二人的热情,扶着她的肩想让她安稳下来:"慢点。慢点。小心姐姐这把老腰。”
她咯咯笑着不肯停下来。连岳珂也来凑趣:"瑶儿这般喜欢你青姐姐,不如去跟母妃讨个准信儿,就让你青姐姐定居在东海龙宫算了。”
我连连摇头:"三殿下这话说的。我一介飞禽,岂能长居水域?万一住出大毛病来,可怎生是好?”
岳珂满不在乎:"父王与药君交好,讨几味仙丹想来不难。听说药君正是凡间医圣的祖宗,包管药到病除。"说着笑微微去了。
我已被今日这热情的龙三殿下给惊住,一时分辩不及。待他走后,又与碧瑶吃了一顿海底的山珍,终是按捺不住,吞吞吐吐道:"有件事情很是奇怪……”
碧瑶狡黠一笑:"可是关于我三哥的?”
我大是惊奇:"你如何得知?”
碧瑶遣退了左右使女,神色间颇有了几分凝重:"姐姐可是发现什么了?”
我心中好奇,再也难忍,遂试探道:"不瞒公主,小仙这已是第三次见三殿下,但他只有初次与这次还有些相像,第二面相见,不但连小仙都不认识,且……很是冷肃,前后判若两人。若非滇池蛟王也认识他,小仙便以为自己有眼无珠,错认故交。”
事关龙宫秘辛,我自然还得谦逊一些,以免这小龙女作难。她回答便罢,不回答我便打定了主意离开,也无甚难堪之处。
碧瑶作一个十分沉痛的表情,惆然叹道:"姐姐也别这般小心翼翼。这件事情说起来其实并无曲折。不过就是三哥他生来有个不好的毛病,极是健忘。这健忘不说,还另生成了一种脾性,一时里冷来一时里热。冷的时候能冻死人,热的时候能将冰人也给化了。”
我恍然大悟,暗暗婉惜:原来这龙三太子是个傻子。
傻便傻了吧,偏偏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还是个不□□份的傻子,极喜欢拈花惹草。
又想起那两位漂亮的鲛人公主,不怀好意道:若是这两位美人儿嫁了给这傻子,婚后才知道面上灵光的龙三太子其实是个一肚子草包的家伙,不知会不会哭花了妆容?
碧瑶见得我不作声,颇有些心痛道:"姐姐莫不是嫌弃我三哥这毛病?”
我连忙收了面上不自觉溢出的笑意,暗暗责备自己有些大意。连连摆手道:"哪里的话。三太子玉树临风,一表人材,乃是仙界难得的俊俏儿郎,小仙哪里会嫌弃三太子?”
碧瑶闻言,极是欢喜:"我就知道姐姐不是那起浅薄之辈,只看着三哥表相好便动了心思,知道他有这毛病便生出嫌弃的心思来。”
我心内暗道:其实姐姐我就是那种浅薄之辈。姐姐生来无牵无挂,也无人遮风挡雨,凭姐姐这般惹祸的根苗,若要寻个夫君,自然要在八荒六合寻个有本事的出来,专替姐姐消灾避祸。
只是这大实话向来想得说不得。
我自知道了岳珂有这个不大不小的毛病,起初心里还是着实同情了他一阵子。
想那凡间,寻常百姓若是生个傻孩子,也算得大不幸了。仙界尤其不乏钟灵毓秀之辈,唯独缺个傻子。若教人知道了龙三太子是个傻子,怕是仙界这些闲得发闷的神仙们定然要赶庙会一般前来瞧瞧热闹。到那时候,东海龙宫定然异常热闹。更别说那些貌美娇娆的仙子们,从前一颗芳心暗系,到如今始知良人性愚,怎一个悔字了得?
到如今几千年过去了,岳珂自然还是无缘得知,我早已透过现象看本质,深深了解了他是个傻子这一事实。
既知他有这个毛病,此番在这异世见了他,我倒不甚惊慌。他这般健忘,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将他一顿好打,扒了许多龙鳞下来这件事。
我慢吞吞开口道:"这一向好久不见,殿下身体还好吧?”
他怔了怔,似遗忘了许多事情一般,做了个挠头的动作,半晌才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一向我都在休养,也不知怎的,竟然像受了伤的样子。”
此语正中我下怀。
我有些假情假意道:"那殿下还是不要到处游荡的好,先留在龙宫把身体养好再说。"心里已在暗暗偷笑。
岳珂眼中笑意骤现:"青儿原来还是很关心我的嘛!”
我想起他往日拈花惹草的模样,与眼下笑容一般无二,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若真身在此,定然已是起了满身的小栗。
正文 昆仑神镜
岳珂许是来此地有些时候,寂寞凄冷,又不见仙姝丽色,时光更加难捱,此刻见到了我,不免热情过头,此时拖着我一力往前走,口中献宝一般叹道:"青儿初来此地,小王正好带你去瞧瞧好东西。”
我与他往常时日自然也在一处游荡。自碧瑶那小丫头晓得了我不嫌弃她兄长,更在东海龙王与王妃面前将我夸了又夸。鲛人一族又向来与东海龙王府上走得近了些,也不知怎的,便造成了后来的局面,我与离光岳珂三人在八荒六合游荡,只除了幽冥鬼府与九重天上不曾随意进出。
今日恰少了离光,我与他这般亲密尚属初次。心中很是别扭,亏得此刻我瞧不见自己形体,也算大幸。
二人行了约有一个时辰左右,便见得前面有明有暗。明暗分界处也是模糊混沌的一片。四下里虽静寂,但岳珂仍是探头瞧了瞧,得意笑道:"闻得九重天上有一面观尘镜,能够在仙界观得凡尘俗事,却不能够瞧到过去。这里的神奇之处堪比昆仑天宫中下落不明的那面昆仑神镜。据闻那面昆仑镜有自由穿梭时空之力,可随意去未来过去。今儿我就带你瞧瞧去。”
我被他拖着到了一处混沌的所在,他伸出手来四下里摸索了一番,似拉开了一道宝箱一般,刹时宝光莹目,那宝光所在渐渐浮现出一个穿着翠碧色衫子的女子,背影窈窕。她渐渐转过脸来,纵然此刻我那颗鸾鸟的心不在这无影无踪的形体之上,我还是感觉到了心脏剧烈的跳动--那女子,竟然与我长得约有七八分相似。我在丹穴山生活了万把年,从不曾见过这女子。
只是她满面笑意,神彩飞扬,简直称得上夺目,如一朵姿意盛开的花,生机勃发。她的身后,是大片的梧枝,在森森密林之外,隐露出一角飞檐。
我呆呆的瞧着她脚下,那里是万仞悬崖。她正挪着一树小梧桐树,脆声笑道:"我要在这里植下一株梧桐树去。”
她的身后窜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皮肤极白,眉眼间风华天成,童声稚语道:"姐姐,等这梧桐树长大,你岂不是很老了?”
那女子咯咯笑得直不起腰来,将那小童子搂进怀中一顿揉搓:"你这小家伙……”
我心头剧跳。
这女子栽下去的梧桐树可不就是丹穴山凤翼崖顶九狸常常在其上荡秋千的那株巨树?
那这女子……这女子莫非就是我那未曾谋面的娘亲?
我一时里瞧得呆住,满腔的孺慕之思顿时倾泻而出。想起那老嬷嬷说我娘亲被天雷轰顶,魂飞魄散而亡。心里犹在替她辩解:娘亲她贵为鸟族二公主,一生也算得尊荣。少年时代又姿意飞扬,瞧着她眉眼间的笑意,何尝是受过风霜刀露的样子?纵然是后来落得那般凄惨的结局,但开初的美好却不能抹去。
娘亲,她也有这般美好纵情的时光。
心下又酸又痛,又有些隐隐的欣慰,一时之间,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啦。
"咦--"岳珂猛然凑了过来,指着正在植树的女子道:"青儿你瞧,这女子的长相与你竟然有几分相似。我说怎么往日瞧着她有些眼熟。”
我哽咽了一下,若非现下乃是虚缈之身,定然是要哭出来的。
那些过去的孑然独行,冷眼冷语得不到温暖的日子里,我曾渴盼着能够如丹朱一般承欢膝下,睡里梦里顾影自怜,也曾生过怨恚之意,厌憎父母轻易便将我留在这四海八荒,头无片瓦,脚无寸土。而今瞧着娘亲这般欢悦,那多年芥蒂竟然奇迹般的云消雨散。
我心神恍惚,只感觉被岳珂猛然推了一把,他在我耳边大喊大叫:"咦咦,青儿怎么又哭又笑?”
我试着摸自己,哪里寻得到泪水?我如今连自己的形体也瞧不见。
耳边远远传来连绵不断的招唤:"魂兮归来……魂兮归来……"似有魔力一般。我茫然的转头瞧一眼岳珂,轻轻挣脱了他,沿着那声音而去,他在我身后大喊大叫,奇怪得很,我居然不为所动,身不由已一般大跑了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向着那声音来处奔去。
周围的世界寂寂灭灭,我全然不再乎,只觉得前面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眼前白光一闪,我一脚踏空掉了下来,骤然之间只觉全身巨痛,似钻进了沉重的躯体里一般,眼睛又困又涩,根本睁不开。
耳边有冷冷的声音道:"她若醒了,你便说自己修好了她的魂魄--或者,高人也行,只不能招出我来。”
另一把娇酥入骨的声音问道:"那大仙若问自己之前在哪里……这让小妖如何回答?小妖法力不高,恐被她勘破。”
只听得解衣之声,那娇媚轻语不断颤抖:"上……上仙,这是土地的府上,且她又躺在床上……小妖实不能服侍上仙……”
我听得分明,这冷冷的声音正是岳珂。但上下眼皮打颤,努力睁了几次都没睁开。心中不但好奇自己之前在什么地方,更好奇这得了健忘之症不苟言笑的岳珂竟然会在我的房中欺负一只妖精。
这岳珂说来也怪,时而女色勿近,冷若冰霜,时而但凡遇着个把姿色尚可的仙女之流,便如蜜蜂遇着了蜜糖,总有办法黏了过去,性格南辕北辙,做事总教人摸不清头脑。
"当啷!"只听得重物落地之声,岳珂以含冰压雪,冷凛得能冻得人牙根打颤的声音道:"你这小妖想灰飞烟灭不成?地下这镜子乃昆仑神镜,能自由穿梭时空,去未来过去之境。”
我这会方想起来,这娇殇之音正是虎妖的那位狐夫人。这会只听得她那把莺声顿时支离破碎,她似在不断磕头一般,口中低语:"上仙饶命!实是小妖……"这房子建房之初,地下便被我挪来了青石板铺着,虽不若琉璃地板清澈透亮,但硬度想来不差。
这岳珂也忒有些不会怜香惜玉了。
我使劲动了动睫毛,这次居然很容易的睁开了眼睛,略微动一动,已听得一声惊呼:"大仙,你醒了?"头顶上方立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蛋,额头上还有些煞风景的挂着一串血珠,此刻沿着眉心正缓缓往下滴落,似挂着一串珊瑚挂串一般。
我张了张口,喉中如火作烧,声音嘶哑难听:"狐姑娘,你的额头流血了……”
紫狐目中带泪,似极是感激一般:"大仙怜下,一片慈悲心肠。"眼瞧着又哭了出来。
我颇有些不意思。"小仙只是想让狐姑娘往后挪挪,再这般立着,你额头上那串血珠子要掉到小仙脸上了……”
紫狐面上那感激之色立时退去。
我从来不曾奢望旁的人能对我有感激之色或者是关爱之色。这万把年形单影只,倒也过得习惯。这会见得紫狐小心翼翼往后退了几步,也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伤害了紫狐这颗玲珑的狐狸心。拖着沉重的身子爬了起来,室内寂寂,只除了紫狐,连九狸那小家伙都不在。
低头去瞧自已身上,有好几处被灼伤,想来面上也不会好到哪去。身上这件青炮子破得尤为厉害,到处是烧破的洞。我惋惜的抖了抖这件破炮子,叹息了一声:想来我的真身定然也被烧得颇为厉害吧?
紫狐见我不言不语,只一径瞧着自己的袍子,小心道:"大仙睡了这两百年,可算醒来了。”
我颇为惊讶,四下里打量一番,茅屋确比过去破旧了许多,顶梁本是新伐之树所建,这会瞧着竟然已经腐朽不堪,竟果真似过去了一二百年的样子。紫狐面上带着些牵强的庆幸喜意,眼神不曾掩藏好,带了些畏惧之意,陪笑立在我身旁。
我不由扪心自问,确实不曾做出伤害这狐妖之事。她这般牵强作色,定然是被那冰柱子一般的岳珂吓的。心头不由大定,朝她绽出一个抚慰的笑意,轻声道:"小仙睡了这些日子,只觉骨头都疼。只是那日在后山被火球击中,本来定然会丧命,不知狐姑娘能不能告诉小仙事情始末?”
紫狐神色四顾,最后从怀中掏出一面巴掌大,极是轻巧的镜子递了过来。我身上疼痛,动一动也觉四肢百骸疼得厉害,还是强撑着接了过来。入手之处只觉温润,镜面是一种黑曜石般亮泽的颜色,瞧着是镜子的形状,细瞧起来,镜面黑沉沉,连个人影都照不出来。
只不过形状像镜子罢了。
紫狐低声道:"大仙明鉴。此乃上古神物昆仑神镜,入得此镜能自由穿梭时空。大仙先是被后山魔界里的妖魔给打得魂飞魄散,亏得有上仙路过此地,正带着此神物,将大仙魂魄寄存在此镜之中,又用了灵力修补,是以大仙昏睡了两百年。”
我回头细想,顿时豁然开朗。
初时在那漆黑异界醒来,无知无感,定然还是魂魄不曾补全。能瞧得见过去之事,定然仰仗了这昆仑神镜的法力。只是有一桩事情我不大明白,岳珂为何也在镜中?
且瞧着他熟悉的样子,定然是不止一次寄居昆仑神镜。难道他也曾受过大伤,魂魄无依,只得寄居在昆仑神镜之中?
在镜中之时,他倒提过上古神物昆仑神镜,我醒来之前,也曾听得岳珂冰冷的声音,这两种性格从不曾同时出现的他身上,难道,他身上还寄居着别人的魂魄?
这般想想,确实头疼。
我将镜子放在手上细细察看,镜面平滑黑亮,瞧不出任何不妥。背后刻了一双一对鸾鸟恩爱飞翔。闻得凡间富贵人家有将鸾鸟装饰在铜镜后面的喜好,初时听闻还颇为自喜了一阵。只是仙界这些仙子们一个个眼高于顶,又哪里愿意用雕着鸾鸟的镜子?
这昆仑神镜虽然日常不能用来梳妆,倒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仙家法器。我用鸾绦将这神镜系在腰间,低下头去细瞧,只觉我这件青色的破袍子倒是很衬这黑色的昆仑神镜,一般的黯淡无光。
这紫狐眼神飘移,想是怕我问起这镜子的来历。
我醒来之前听到的那段话足以证明此镜乃岳珂所有。本仙受了重伤又莫名其妙得了这件宝贝,哪里还会傻到追问明白了,再平白将这件法器还回去的地步?
本仙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心安理得霸占这位宝物,自然不肯再多嘴。只是起身走了两步,许是睡得有些久,走动起来骨头咯巴作响,竟似全身有许多骨头要碎了一般。
狐狸一族向来玲珑,见我行走不便,立时上前扶了我的右臂柔声道:"大仙要什么只管使唤紫狐就好,怎的自己起来了?”
我边走边张望,十来步就出了房门,立在院内一瞧,不过两百年不曾醒来,这院中光景大不相同。
左手边是一畦菜地,里面种了些萝卜白菜之类,长势喜人。那蹲下身去正挖着萝卜的白衣少女乌发鉴人,头上的兔耳早已不见,此时转身过来,面容倒与过去一般无二,这两百年间胆子也不曾长大,依旧有些哆嗦,道:"大……大仙醒来了?小妖这就去为大仙准备午饭。”
我点点头,随她去了。
院中石桌旁趴着头白色的老虎,身上的伤口早好了,一色白亮的虎毛如缎子一般光滑,我紧走两步欣喜异常:"岳珂!”
紧扶着我胳膊的紫狐猛然哆嗦了一下。
这紫狐也算有些见识,听闻我以龙三殿下的名讳唤这头白老虎,打个哆嗦是难免的。
但依着岳珂的性子,就算这两百年间救了我,耗费了自己不少灵力,此刻定然也是腾云驾雾回东海龙宫修养去了,哪里会耐得下性子呆在这荒凉的女床山?
他虽有健忘之症,也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想起来被我暴打这件事,我倒是暗暗庆幸他替本仙修补好了魂魄便从速离去。
我挣开了紫狐的搀扶,上前抱着白老虎大大的脑袋,摸了又摸,甚是亲热的责备:"你这头老虎好不懂事。瞧见本仙醒来也不曾欢喜一下?”
白老虎神色似极为倦怠,缓缓的转动着它的大脑袋,竟然似不喜我抚摸它一般。
不成想两百年不见,这老虎也生成了个别扭的性子。
我将自己整个的身子贴了上去,日头很暖,许是我身上的凉意太重,我总觉得这老虎也似紫狐一般,抖成了凡间那竹篾的筛子一般。
本仙揪着老虎的大脑袋,将它扳正,指责道:"难道我身上有刺扎着你了?"见它果真镇定了下来,暗暗心喜。在它温暖清香的皮毛之上打了个滚,立时觉得懒洋洋的,有了几分睡意。
就在我欲寐未寐,昏昏沉沉之际,头顶响起一道清脆愤怒的声音:"你怎么可以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