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仲夏夜 1925年仲夏,这是一个干旱得连石头都冒青烟的日子,一连几个月都没有下过一滴雨水,太阳象个巨形的火球在空中悬挂着,田里的庄稼早已焦枯了,皲裂开一条条大口子,仿佛土地张着一张张嘴巴,乞求老天爷恩赐雨水喝,连青蛙也无法躲藏在里面。郊野的荒草也干渴得焦黄焦黄的。能够填入穷人肚子的野菜、树皮早被吃光了。大地似乎在燃烧,甚至连空气也是滚烫滚烫的,人们窒息得简直喘不过气来。大旱之年,天灾人祸,许多穷人只好背井离乡,四处逃荒,寻找一条活路。 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走着一老一少两个人,他们是从贵州省一个偏僻山区的地方逃荒出来的。年纪比较大的那个中年人,姓杨,名叫厚实。是一个忠厚憨实的庄稼汉。他长着一对古铜色的四方脸,两道大浓眉衬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苦难艰辛的凄风惨雨在他的额门上镌刻出一条条皱纹,看样子有四十二三岁。 杨厚实赤着膊子,用一条黄麻编织的浴巾捆扎在结实的腰板上。肩峰上挑着一对沉重的担子。一头是破烂的箩筐,上面盖着一件满是补钉缀补钉的旧衣裳,这是汉子脱下来的。他转过头来,怜惜地望了一眼跟在后面蹀躞而行的男孩子,问道:“家才,你累了吧?” “大叔,我不累。”小家才回答说。 小家才穿着一双烂布鞋,鞋尖露出了一只只脚丫,手中提着一个装水用的竹筒。正一步一步艰难地跟在后面走着。他戴着一顶破烂的竹叶斗笠,一线线火辣辣的阳光穿透下来,映照在他的脸蛋上,满脸的汗珠不时顺着脖子流下来。他抬起手,撩起衣襟擦拭汗水,从那张充满幼稚的面孔上,看得出这男孩机灵、敏捷、聪颖。他仰脸看看正午的日头,又回头望着甩在身后的弯弯曲曲的山路,盘思道:“我们已经走了二十几天的路了,到城里究竟还要走多远呀?唉……要是我有一双翅膀,拍拍几下就飞到了城里,那该多好哇!” 他天真地想着,一只小手不知不觉地往肚子摸了摸,说实在的,这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但他没有喊饿。杨厚实看在眼里,心中倏然萌生起一股怜悯的情感,唉,这孩子真够可怜的,跟着自己吃了这么多的苦。 远处的天边移来一朵云彩,给大地投下了一块阴影,炎热的天气捎为阴凉了一些,杨厚实放下沉重的担子,叫小家才歇一会儿。他揭开箩筐上面的破衣裳,往里面看了看,取出一个野菜馍馍,然后又细心地用衣裳遮盖好。他把乌青乌青的野菜馍馍递过去,说:“家才,你饿了吧!” 小家才把馍馍推开:“大叔,我不饿。” “傻孩子,走了大半天的路,哪有不饿的!”他把野菜馍馍塞在小家才的手中,“快吃吧,吃了好赶路。” 小家才望着比父母还亲的大叔,眼里噙满了泪花,忍不住淌下来,滴在手中的馍馍上。他幼小的心灵,怎么也忘不了五年前那一个大年三十晚啊…… 那年,北风呼啸,如刀子一般撕碎了小家才妈妈的心。她怀里紧紧搂着天真可爱的儿子默默坐在柴灶前,等待孩子他爸去外号叫刮地皮的地主家领一年的米钱回来过年,他家已经有好几天揭不开锅了。 早上,爸爸出门时,他就答应给他买些猪肉回来,烹一锅香喷喷的猪肉粥吃。十分懂事的小家才满心欢喜地又是帮妈妈涮锅头,又是帮着烧火,一心盼望爸爸快点回来。 他几次走出村头朝通往街上的路口望了望。除了几片枯黄飘零的落叶在地上被北风旋流卷得团团转外,路上冷冷清清的,一个行人也没有。 他又失望地回到家中,依偎在妈妈那温暖的怀抱中。一双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灶膛内,火苗映在他和妈妈的脸上,扑红扑红的。今晚的火苗似乎也理解小家才的心情,燃烧得特别旺。不多久,锅内的水就烧开了,冒出热腾腾的蒸气。 天色渐渐由灰蒙蒙的转为深黯色的了。有钱的人家开始“噼噼啪啪”地放爆竹,欢度除夕之夜,不时传来富人孩子的笑声。 早就该点灯了,但是小家才家里仍然是一片漆黑,只是灶前映出一点微弱的火光,锅内的水也快烧干了。小家才用小手轻轻地拨理妈妈额前的头发,不时地问:“妈妈,爸爸出去都一天了,怎么还不给我买肉回来呀?我饿了!” 妈妈心情沉沉地说:“乖乖,听妈的话,等会儿爸爸马上回来了,我就煮粥给你吃,好不好,嗯?” 小家才点点头。说实话,他今年已经4岁多了,从来没吃过一顿白米饭,还不知道猪肉是什么滋味呢!他睁大眼睛,久久地注视着妈妈那张消瘦的面孔,只见她那双凹陷的眼睛流露出憔悴不安的表情。她轻轻地拍着紧挨着她腿部的儿子的脊背,催他睡觉。 等呀,等呀,灶膛内的最后一点火星跳了一下,终于熄灭了。小家才他爸爸还不回来,妈妈惴惴不安,忧心如焚:“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她低头看看伏在她腿上睡着了的孩子,漆黑的屋里,看不清他的脸。一会儿,只听到小家才在梦中喃喃地叫:“爸爸,爸爸……” 母亲内心一阵阵惨然、悲酸和凄楚。唉,过年过节,有钱有势的人家的孩子穿红着绿,食鱼尝肉,点起爆竹欢闹不停。可是,穷人家的孩子小家才除夕之夜连一口米汤也没喝上就饿着肚子睡着了,这叫做妈妈的怎能不肝肠寸断呢? 然而,屋里除了几只破坛烂罐,连一粒隔夜米也没有,有的只是前天从荒地采摘回来的一把已经发黄了的野菜。可是,她没有心思去熬一锅野菜汤让孩子吃,她感到自己实在对不起可怜巴巴的孩子。 小家才妈妈唉声叹气,她想站起来去把那盏小煤油灯点亮。她听老人说,除夕夜不点灯守岁,第二年就有大灾难临头。但是,当她的目光一落到儿子的身上,她又不忍心动身惊醒他。 屋外,北风呼呼地拍打着门板,拼命地从门缝、墙隙挤进来。小家才妈妈把一件破棉袄盖在儿子身上。然后,怜爱地用一只长满粗茧的手心酸地在他的脸蛋上反复抚摸。 这时候,小家才朦朦胧胧看见爸爸从村头的小路回来了,他背着一袋米,手中提着一串猪肉,他高兴得奔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喊:“爸……爸……!”只觉脚下生风,眼看快跑到爸爸跟前了,突然不小心绊着一块石头,他跌倒在地上…… 他惊魂未定,睁开双眼一看,妈妈把他搁在冷冰冰的地上,只见她急匆匆地出去开门。发生了什么事?他急忙爬起来,用手揉揉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原来,离自己家不远的杨厚实大叔正背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进屋里。这是谁呢?他急忙划燃火柴点亮油灯。啊,他顿时惊呆了!原来杨大叔背的人不是谁,正是自己方才还在梦中见到的爸爸。爸爸脸上身上尽是污血,双目紧闭,已经奄奄一息了。 妈妈和杨大叔赶紧把爸爸放在铺着稻草的床上,妈妈手忙脚乱地转身到火灶前,把还有一点暖气的热水倒进木盆,端到床前为孩子他爸揩拭血污。爸爸浑身皮开肉绽,青一块,紫一块,上下是伤。 瞬时,屋里静得出奇,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平时,小家才一见到爸爸到家里,又是叫,又是跳,直到爸爸把他抱起来,在他那张小脸蛋上亲几下,或者把头埋在他怀里逗闹一会儿,他才肯罢休。可是,今晚看见爸爸伤得这般严重,心中十分害怕,他不敢吭声了。屋外的北风,一阵比一阵紧,门板被拍得啪啪响,好象要无情地将这间千疮百孔的破草屋掀翻,把屋里无辜的生命吞噬掉。 半个小时过去了,爸爸仍在昏迷之中。妈妈再也忍不住了,她悲伤地呼叫道:“孩子他爸!孩子他爸!” 这时,小家才也跟着哭喊道:“爸爸,你醒醒,你醒醒呀!我再也不叫你买肉了!爸爸,你快醒醒啊!” 桌子上的小油灯,黯淡的火苗一跳一跳的,把屋里的影子映得恍恍惚惚,看样子已经快燃尽油了。寒冷的黑夜就要张开大口把屋里的生灵吞没掉。 妈妈泣不成声地呼喊着丈夫。一会儿,爸爸喘过一口粗气,渐渐睁开眼睛,吃力地说:“孩子他妈,我……我不行了!你要……要把家才养大成……”“人”字还没有说出来,脑袋突然歪到一边,含恨咽气了。 妈妈伏在爸爸身上痛苦地悲号。站在旁边的杨厚实紧攥着拳头,一言不发,老半天,他才竭力劝住这个可怜的女人。 原来,小家才的爸爸杨德山帮地主刮地皮干了一个冬春的活。白天,他又干了一整天,天快黑的时候,他就叫刮地皮给他算工钱。刮地皮把吃人的算盘拨拉一阵后,说除了扣去的米钱外,还欠下两吊,要他立即回去拿钱还债,说什么旧债不能拖过新年。杨德山气愤极了,要和刮地皮评理,却被几个狗腿子拉出大门外,“啪”地把大门关紧了。 不一会儿,大院里传出一阵阵吆三喝四的喝酒行令声。地主老财们花天酒地地开始过年了。张德才想到家中还在等米下锅,自己可怜的孩子也许还在眼巴巴地坐在门坎外的石头上等他买肉回去过年。 难道就这样空手回家吗?不行!他愤怒地挥动拳头,拼命地捶打门板。“砰砰砰!”门板上的铜环不停地摇动,每一声都是杨德山的怒吼!“砰砰砰!”门板上那对铜质龙形的门扣却冷酷无情地瞪望着他,嘲笑着他。院子里仍然是一阵狂闹的笑声,还混和着觥觞交错的碰杯声。杨德山听起来就觉得象魔窟里的狼嚎。他猛擂一阵门板后,还是没有动静。 “呱呱呱!”一阵凄然的乌鸦哀鸣提醒了他,院子围墙附近有一棵大槐树,一枝树杈一直伸到围墙上。于是,他打定主意爬上树,跳下院子里去。 内,刮地皮一家人和喽罗正在围着八仙桌大吃大喝,一个个吃得嘴油唇亮。刮地皮挟起一块肥肉正往血红的喉咙塞进去。 满腔怒火的杨德山冲上去,用力把桌子掀翻,“哗啦!”一声,满桌十盘八碟山珍海味洒落在地,碗碟酒杯摔得粉碎。刮地皮被掀翻的桌子压住,滚烫的汤水浇在他的脸上身上,烫得他似挨宰了一刀的肥猪一样没命地嚎叫,几个狗腿子竟吓得发呆了。 杨德山象一尊金刚威风凛凛地站在原地,他怒目圆睁,愤愤不平地说:“呵呵,今天大爷我叫你们过一个痛痛快快的年!”说着,他抡起一张方凳,象发疯了的汉子一样,东砸西砸,立放在客厅内的一只古董香炉被砸得粉碎。他抓起酒杯,这里扔,那里摔,满堂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的响。 刮地皮的老婆惊慌失措,抱头箍脑,哇哇乱喊,一个脑壳拚命地往刮地皮的裤裆内钻,活象一只钻入地缝只露出屁股的癞蛤蟆…… “快!快抓住他!”刮地皮失声叫道。 听到主子的喊叫,在场的喽罗们如梦初醒。他们蜂涌而上,好不容易才把杨德山抓住。 刮地皮被两个狗腿子扶起来后,他顾不得抹掉颈上、脸上粘乎乎、油腻腻的菜汁汤水,鼓圆一对赤红的眼睛,竭斯底里地喊:“给我把这疯子吊起来,要狠狠地打!” 就这样,那帮家伙把杨德山吊在院子外面的树上,手中的皮鞭没头没脑雨点般地落在小家才爸爸的身上。一直打得他皮开肉绽,完全变成个血人。 夜幕降临了,北风一阵紧过一阵,吊在树上的杨德山早已昏死过去。刮地皮和喽罗们扔下他,重新返回厅内继续大吃大喝起来。不多时,从外面帮别人补锅头回来的杨厚实路过这儿时,看见吊在树上的杨德山,起初吓了一跳。后来,他壮着胆子上前去摸了摸杨厚实的胸口,发现还有一口气,便马上解下来,急急忙忙背回去…… 这时,小油灯那团淡黄色的火苗跳动几下,火苗越来越小,最后终于熄灭了。屋里顿时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杨厚实在黑暗中安慰小家才的妈妈说:“嫂子,别哭了,你保重身体要紧啊!” 话音中,夹带着哽咽的滋味,他自己也忍不住为杨德山的悲惨遭遇感到无比痛楚。 稍会儿,杨厚实转身出去,从家中端来两碗糠糊糊,还有几把爆开的玉米花。他还把自己家中仅剩下的一点煤油也拿来了,重新点亮小油灯。他抱起小家才,同情地问道:“家才,你肚子饿坏了吧?” 小家才点点头:“唔!” 杨厚实把糠糊糊和玉米花递给他。小家才二话没说,抓起一把玉米花就吃。接着,狼吞虎咽地喝完一碗糠糊糊。吃完后,他伸出舌头舐了一下碗的边沿和嘴唇,然后放下碗。 杨厚实指着另一碗糠糊糊:“不吃了?” 小家才端起来,递给妈妈说:“妈,你今晚还没吃过呐。妈妈,你就快吃吧!” 多乖的孩子呀!可是,幼小的小家才,他怎么能理解妈妈此时此刻悲痛的心情呢?就是捧来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她也难咽得下呀!失去了亲人,她的心如刀绞一般。 这时候,她抬起一双泪眼,木然地望着自己唯独生活在身边的儿子。家才的大姐早年被卖给外地的人贩子,如今不知下落,而她的二女、小女因病无钱医治先后夭折。眼下,丈夫又被地主老财活活打死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想到这儿,这个可怜的女人肝肠寸断,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下来。 翌晨,刮地皮又带着狗腿子上门逼债了。他刚刚跨入门坎,看见床上停放着杨德山的尸体,吓得赶紧退出去。他用手帕捂着鼻子,说:“霉气!去他娘的,新年初一就撞见死鬼!” 披麻戴孝的家才妈看见仇人,顿时激愤填膺,站在门口,指着刮地皮狠狠地骂道:“你这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你的狼心太狠了!我丈夫一年到头流血流汗给你当牛做马,你一分工钱不给,还诬赖说欠你的帐,竟将他活活打死。今天一大早又上门来逼我们母子俩。” 说着,她拿过门口旁边的一张方凳,举起来,“你听着,这就是我还给你的债!” 小家才母亲手中的凳子,带着怒火,拽着仇恨,似一道闪电掠飞过去。刮地皮见状,吓得脸部变了色。他刚想抱住脑袋躲避,只见那张凳子重重地砸在他的额头上,一团污血从指缝渗出来。 两个狗腿子惊慌万状,惶惶恐恐,连忙扶起倒在地上的主子,其中一个大惊失色叫道:“啊,你……你敢打我们的老……老爷!” 刮地皮捂着伤口,嚎叫道:“他妈的,造反啦!你们两个混帐还不给我把这臭婆娘往死里打!打!打!” 一个狗腿子要上前抓小家才母亲,被她一掴打在耳朵上,痛得他哭爹叫娘。他踉跄几步,踩着一个坑洼,身体不由倒不去,跌了个四脚朝天。 这个坚强的女人站在那儿,发出两声冷笑。不料,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冲上来,举起文明棍重重地敲在她的头上,她顿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扑”的倒下地。 那家伙冷笑道:“哼!臭娘们简直反了,真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 方才摔倒在地上的狗腿子从地上爬起来,他抬起脚,狠狠地朝小家才母亲腹部踢几下。他边踢边骂:“他奶奶的,踢死你老子也不解恨!” 在床上酣睡的小家才,被门外狗腿子连踢带骂的声音惊醒了。他一看,妈妈不在屋里,他意识到又将发生什么大祸,惊慌地爬起来,跑出门外,顿时被那可怕的情景吓呆了。妈妈直条条地躺在地上,刮地皮仍地不停地用棍子打她。小家才急忙扑上去:“妈妈!妈妈!”他双手抓住刮地皮的棍子,大声说:“不准打我妈妈!不准打我妈妈!”刮地皮一时发愣了。 小家才转而握住妈妈的手,拚命地摇来摇去,不停地哭喊着:“妈妈,你醒醒,你醒醒啊!妈妈!” 这位善良的妻子为丈夫戴孝扎在头上的白布巾被脑袋上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即将咽气之时,也许是儿子的哭喊声唤醒了她最后的意念,她撩起衣襟,把系在腰肋间的一块圆形的玉片解开,放在小家才的手上,然后断断续续地说:“孩子……以后拿这块玉去……去寻找你的大……姐……” 小家才母亲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她的脑袋无力地歪倒下来,便含着对黑暗社会的深仇大恨,含着对人面兽心的刮地皮的血海深仇咽尽最后一口气。 “妈妈!妈妈……你醒醒呀!妈妈……”可是,任小家才怎么哭喊,这个可怜的女人再也听不到儿子那撕心裂肝的哭喊声了。 北风将草屋顶上的几片枯草吹落在家才母亲的脸上。天色灰暗暗的,大年初一留给小家才一家的不是春天的气息,而是严冬的酷寒、冷落、荒凉…… 昨晚爸爸被打死了,今早妈妈又被刮地皮夺去了生命。小家才想到这悲痛的事情,突然停住哭声,任何哭泣和泪水也不可能唤醒爸爸妈妈他们了。他转过头来,紧咬嘴唇,一双眼睛喷出一团火焰,直射万恶的仇人。他一言不发,霍地站起来,紧攥着两只小拳头。 刮地皮被小家才这不寻常的举动怔住了,还未等他来得及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小家才几步冲上来,一口咬住他的手不放。刮地皮痛得杀猪般嗷嗷直叫。他挣脱手腕,用力将小家才推倒在地,呲牙裂齿地咆哮着,双手举起文明棍,眼看就要落下去…… “住……手!”远处响起一个雷霆般的吼声。杨厚实和十几位乡亲闻讯赶来,这是一股怒不可遏的潮流! 刮地皮见众怒难犯,挥个手势,跟着两个狗腿子溜走了。 要不是杨大叔他们及时赶来,小家才早就没命了。从此以后,杨厚实就把失去双亲的孤儿杨家才当成自己的孩子收养起来。 岁月悠悠,小家才一天天长大了。他年纪虽然还很小,但十分懂事,每天帮大叔家里做活儿。大旱之年,在家乡再也呆不住了,逼不得已只好背井离乡,外出逃荒。 小家才捧着野菜馍馍,虽然说它比不上白面馍馍那样馨香扑鼻,惹人垂涎,但却是天下受苦人的救命粮呀!昨天晚上,他们路过一个村子,是一位善心的老大娘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两个野菜馍馍拽死拽活硬塞在小家才怀里的,回想起大娘那张风烛残年布满皱纹的面孔,他忍不住眼眶湿润起来。 杨厚实看见他眼里噙着泪花,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便怜爱地替他揩去泪水,暗忖道:“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大叔,您也吃点吧!”小家才把野菜馍馍掰开一半,“您今早上还没有吃过东西,一定很饿了。” 杨厚实把野菜馍馍推让道:“大叔我还不饿,你快吃吧!” 嗨,这骗得了谁?小家才明明看见大叔早上只是喝几口野菜汤,但是,清水汤总不能象饭那样充饥呀!况且又赶了老半天的路,就算是个铁汉子,这时候也该肚皮贴在脊背上了。小家才执拗地说:“你不吃,我也不吃!” 还是那副犟脾气,小家才就是这样,他向大叔提出的要求,如果杨厚实不答应,他就不高兴,非要你照办不可。几个月前,他们沿途替人家补锅头,小家才见大叔太辛苦了,他就叫杨厚实教他学会补锅头的手艺,这样可以帮助他一把。大叔说他太年幼,不肯教。 有一天,小家才趁杨厚实离开时,就拿起小勺子,从风炉的坩埚内舀起一团熔化的铁水,抖颤颤地倒在草木灰垫子上,生手生脚地补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块疤。补是补上了,就是接缝不够平。他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充满了高兴。 虽然说补得不好,但是做什么事都有一个从不懂到懂、从生疏到熟练的过程。于是,他又舀第二勺铁水,心想这回一定要比第一次补得更平整些。不料,他忘了在垫子中添加草灰,被滚灼的铁水烫对了手掌,痛得他惨叫出声。然而,他咬紧牙关,强忍住疼痛,一声也没有哭。 晚上,杨厚实发现他的手掌被烫伤了,虽然责备了他几句,但心里还是为这个不怕困难、不怕吃苦、勤学好问的孩子感到由衷高兴。他高兴的是小家才这么幼小就知道为生活操心了。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 小家才伤愈后,又向杨大叔提出补锅的事,杨大叔被缠得没法子,只好把自己十几年来的补锅手艺全部教给他。小家才天生聪慧,不到一个月功夫,就把补锅手艺学到家了。 眼下,小家才叫杨厚实吃那一半野菜馍馍,徜若自己不吃,那小家才也跟着自己挨饿,可不能叫他饿坏了身体。想到这儿,他伸手接过那半块野菜馍馍,当着孩子的面吃起来。 小家才见罢,自己也津津有味地吃开了,真香哟!说真的,肚子饿慌了,这时候的野菜馍馍恐怕比什么都好吃呢!你瞧他,一阵狼咽虎吞就吃光了。 拎起竹筒,叽哩咕噜灌下几口水,又算是解决了一餐“午饭”。 休息了一会儿,他们又赶路了。盛夏的正午,日头似火一般灼浪逼人,一丝风也没有。小家才敞开胸脯的被汗水浸透的破褂子,摘下竹叶帽,一边走,一边扇凉。他胸前挂着母亲生前交给他的那块玉石随着他的行走一晃一摆。 一路上,见到的都是荒芜、萧条的惨景。他们曾见到一具具饿殍,有的趴在早已被剥光树皮的树根下,双手还在做出剥树皮的动作就瞪着眼睛死去了;有的死者手中拿着一团观音土,看来饿得没法子只好用它充饥;还有一个大约才几个月的婴儿,他扑在妈妈的身上,嘴里还含着干瘪的曲线,就这样,母子俩双双离开了人间……这一幕幕情景,惨不忍睹。 一只乌鸦收敛翅膀,停在一株枯槁的老树上,“呱!呱!呱!”它悲楚地叫了几声,声音是那样孤寒、辛酸、凄凉。它又拍拍翅膀,向远处飞去。 时间在杨厚实他们的脚下流逝。太阳快落山了,黄昏把夕阳余辉洒在荒无人烟的四野,也洒在这两个背井离乡的一老一少的身上。小家才的脸蛋被晚霞烧红了。两人一步紧一步地又赶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了一处名唤黑牯岭的地方。 黑牯岭,重峦迭嶂,方圆几十里都是石灰岩地带。山脚下,有一条日夜奔流不息的红水河。河道弯弯曲曲,湍急的河水哗哗地流淌,流水声吸引着他的神经。在家乡,他盼水盼穿了双眼,若不是久旱无雨,他绝不会挑起箩筐离开生他养他的苦水村。 他家门口前,也有一条涓涓不断的山泉,他十分爱听山泉叮咚叮咚的流水声,他觉得山泉流水胜似小时候听到母亲哼出的摇篮曲。那时候的夏夜,杨厚实经常坐在山泉边,给小家才讲许许多多的故事…… 谁料到,今年开春以来,遇上了百年大旱,一连几个月没下过一滴雨水,山泉涸竭了。整个村庄,唯有刮地皮家中的一口水井还有水。穷人要想喝一担水,必须先用一斗粮食来换,真是滴水贵如油啊! 好长时间没听到亲切的流水声了,小家才的心情也和大叔一样,显得十分高兴。他欢喜若狂地指着河面说:“大叔,你看,河!河!” 杨厚实赞叹道:“嗬!这条河真宽啊!” “哗哗!”河水似乎比方才响得更猛,流得更急了。它的声音不象自己家乡门口前那条山泉低声细语,温温柔柔,而是雄浑粗犷,咆哮如雷。湍流冲撞在河道中的礁石上,绽开无数的小浪花,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气势磅礴壮观,象生活中一位不屈的强者,顽强地向前、向前…… 他们站在岸上看了一会儿河水,杨厚实说:“走,我们找个地方下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也好喝点水解解渴。”说是解解渴,倒不如说是喝水充饥。 河滩,礁石如鳞。有一洼积水,清澈见底,有好多的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它们互相嘻逐着。小家才弯下腰,双手掬起几捧水大口大口地喝,冰凉的河水一下子沁入肺腑,浑身凉快极了。他喝了半肚子冷水,然后抹了一下脸,大声叫道:“嗬!这水真甜啊!” 杨厚实趴在一块石头上,俯下头,将嘴巴贴近水面,一口口喝进肚里。许久,他才直起腰来,下巴、嘴唇上一层密浓的胡茬子挂满水珠。他抹了一把,把水珠甩掉,然后接过小家才的话说:“是呀,好长时间没痛痛快快地喝过这么多的甜水啦!” 稍会儿,水面平静了,一群鱼儿又重新游到岸边,小家才见此情景,拿过竹叶帽,轻轻地捞上了好几条。小鱼离开了水,在帽子面活蹦乱跳。他乐乎乎地欢叫道:“我捞到小鱼了!我捞到小鱼了!” 杨厚实一看,抓起帽子,说:“我也来捞几条,今晚好好煮一顿鱼汤吃。” 他说着,突然想用什么食物来做饵,便于捞到更多的小鱼。他拿起小家才捞到的小鱼,稍用力一挤,挤出鱼仔的肠子,然后进水里。那些小鱼好似发现什么好吃的东西,纷纷游过来。他轻轻用帽子就是一下,又捞上好几条。 就这样,他们把水洼里的小鱼捞没了,随身带着的那口小鼎锅装了半锅底的鱼花花,约有半斤多。小家才看到捞得那么多的鱼,笑开了心,他说:“大叔,我马上起火煮水,好长时间没吃过鱼了!” 于是,他搬出风炉,引然炭火,开始做晚餐了。这一顿可够味啦!中午留下的一个野菜馍馍和鱼仔拌在一起,煮了小半锅。炊烟在河滩上袅袅升起,给红水河增添了生气。 不多时,鱼汤煮熟了。小家才舀起一汤匙尝尝,虽说没有油盐佐料,味道却还是香喷喷的。他喝罢,啧啧嘴唇,说:“哎呀,真好吃!” 这一老一少,坐在河滩石头上,舒心地品尝别有风味的鱼仔汤。 一只水鸟掠过他们身旁的水洼,从水中叼起一条鱼仔迅速飞走了。小家才目睹那只水鸟,又想到家乡的树林。以前,每天清晨从树上常听到叽叽啾啾的鸟鸣声。后来,同情由于老天连续干旱,连鸟儿也飞到有水的地方去了。 他们吃完“晚饭”后,杨厚实洗净碗筷和锅头,说:“家才,把衣服脱掉,我们下水好好洗个澡。” 顿时,水洼里飞溅起一层层水花,小家才站在水中,用手使劲击水,水面出一阵阵“咕咚!咕咚!”的响声。 杨厚实把他们汗汁斑斑的脏衣服全部扔进水中,一件件仔细地搓洗。他们两人至少有两个月没洗过澡了,颈脖、耳根、腋窝等地方邋邋遢遢,积下了一层黑油油的污垢。平时,他们都闻到自己身上发出一股浓厚的汗臭味,感到十分难受。可是没有水洗澡,再难受也没法子,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这时,他们使劲一点点地揉搓肌肤上的污垢。 这下一来,他们足足洗了半个小时。上岸后,顿觉浑身清爽了许多,精神也充沛了许多。总之,仿佛象卸下一副沉重的担子,浑身神经轻松极了,舒展极了。 杨厚实把湿漉漉的衣服摊开,让河边的风尽快把它们吹干。 上游不远的地方,矣矣乃乃地划来了一只船,划船的是一个老艄公。他看见石滩岸上有两个人躺着,远远就热情打招呼道:“喂……老哥,你们从哪来呀?” 杨厚实他们太累了,刚躺下就朦朦胧胧地睡着了。老艄公见对方没有回答,便将小船靠在岸边,一步步走过去。他看见两个人几乎是赤条条地睡在石头上面,就知道他俩是外地逃荒来的穷苦人。 夜色渐渐笼罩在河面上,河床的晚风嗖嗖地从两岸掠过。老艄公怜情地唤醒他们道:“喂,老哥,晚上睡在这河边,小心要受凉!” 杨厚实听到有人说话,慢慢睁开眼,见是一位笑容可掬的老夫正在望着他,他急忙坐起来,说:“老人家,你怎么来到这儿?” 语顿一下,老艄公接着问:“老哥,你们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的,家乡久旱无雨,庄稼汉没法种田,为了糊嘴巴,纷纷四处逃荒。” “那你们打算上哪?” 杨厚实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是处处无家处处家,走到哪算哪。” 老艄公深有同感地说:“唉,我跟你们也差不多,老天爷在哪儿黑下来我的船就在哪停泊。今晚我就在这儿过夜了” 杨厚实自嘲道:“你至少还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哟!我们这些逃荒的可是两手空空,蓝天作被地当床哟!” 语毕,两人都笑起来。 小家才被笑声惊醒了。他迷迷糊糊揉动眼皮,惊异地说:“大叔,你和谁在说话?” 老艄公说:“老哥,你们跟我一块上船过夜吧!夜里河边风大,你们露天睡在这地方,很容易受凉的。” 杨厚实说:“老人家,谢谢您啦!我们睡惯了,没关系!” “别客气,河边比不上陆地,”老艄公说,“看样子你是个补锅匠吧,恰巧我有个锅头穿了个洞眼,正愁没人补呢!” 小家才一听,顿时来劲了,说:“老伯伯,您别发愁,明天天一亮,我就帮您补好!” 老艄公抚摸着小家才的头,“小鬼,你真的会补锅么?” 小家才天真地点点:“是大叔教我的。” 听到这,老艄公吃了一惊:“什么,你们原来不是父子俩啊!” 杨厚实心情难受地说:“唉,这孩子命苦哇!五年前的除夕夜和大年初一,他的父母先后被凶狠的地主老财活活打死了。看着这孩子孤苦伶仃的,我就把他收养下来。虽说一天天长大了,他也吃了不少苦……” 小家才很懂事,他说:“大叔,过去的事就别提它啦,日子再苦,我们不也是熬过来了么!” 老艄公连连点点头:“是呀。不过,以后还得继续熬下去。” “什么苦我也不怕!”小家才很有骨气地说。 “好好!”老艄公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稍候,他又说,“走吧,到我的船上去,下游10里外有一个清江镇,这是方圆数十里的一个大镇,镇上很热闹。明天坐我的船,我送你们到镇上去,你们不是要补锅吗,那儿好长时间没人来补锅了,就在镇上做点生意吧。” 杨厚实见他很热情好客,而且听说下游有个集市,顿时来了精神。于是他拾起担子和衣物,感激地说:“老人家,那太谢射您啦!” 小家才光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跟着老艄公走上船。这只木船中间有个蓬盖,可以遮风挡雨,平时就睡在船板上。老艄公从箱子内取出一件衣裳和一条短裤,递给小家才说:“小鬼崽,这是我的衣服,快穿上吧,晚上船面凉。” 小家才不好意思穿。杨厚实劝他道:“快穿吧,别不好意思!” 老艄公乐呵呵地说:“天下穷人帮穷人,来到公公的船上,就等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老艄公很健谈,他喋喋不休地跟小家才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我象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就在这条河生活了。那时候,我跟母亲摇船、撒网、打鱼。有一次,我发烧了,突然栽下河里,差点喂了水龙王……”说罢,他开怀地笑子。 小家才问:“老伯伯,这条河叫什么河?” “哦,叫红水河。” “为什么叫红水河呀?难道它的水是红色的吗?” 老艄公见这孩子天真好奇,故意神秘地说:“嗬,这条河呀,为什么叫红水河呢?里面还有一个美丽动听的传说呢……” 小家才很长时间没听过杨厚实讲故事了。现在听老艄公这么一说,他自然等不及了,连声催道:“老伯伯,我想听故事,我想听故事,您快讲给我听吧!” 一轮明月徐徐升起,银辉映着河面,波光粼粼,河床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轻纱。河边的水不停地拍打船体,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小夜曲似的声音。 小家才倚靠船边,聚精会神地听老艄公讲述这条红水河流传了一代又一代美妙、神奇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这没有河,水源奇缺,人们烧香拜佛求神,祈祷老天爷显灵赐恩。可是,一连十几个月滴雨未下,烈日依然象火球一样,灼烤得大地直冒青烟。村上有一个名叫夏红的年轻猎手,他长得熊腰虎背,彪悍精灵,勇敢顽强,两条粗壮的手臂力气过人,一鼓劲可以举起四、五百斤重的石狮扔出几丈远。他发誓踏遍山头,把水源找出来,为乡亲们造福。村上的百岁老人,刚刚学会走路的娃娃,无不感到高兴。大家纷纷给他准备好干粮、草鞋,千叮咛,万嘱咐,期盼他早日凯旋归来。于是,他挎起弓箭,佩起大刀,告别乡亲们出发了。 夏红所走过的地方,尽是峻峭的险峰,连崎岖的羊肠小道也没有。遇到悬崖,他就把绳子系在箭羽后面,拉满弓弩,锐箭“嗖”地射入悬崖上的古树。然后,他就抓住绳子攀上去。渴了,他就喝野兽的血;饿了,就采集野果充饥。他栖风宿露,披星戴月,艰辛地度过了数月,仍然没有找到一滴水源。 一天深夜,夏红迷迷糊糊地睡着,只听见有个老人低声细语地对他说:“勇敢的年轻人,明天黄昏你就向太阳落下的地方望去,最高的那座山峰有一个洞,里面有一条凶恶的龙王卧在泉水眼上。你如果能够把恶龙杀死,以后这里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河水了……” 老艄公正在津津有味地讲故事。忽而,他发现小家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不由怜惜地叹道:“唉,这孩子太累了!” 杨厚实轻轻地把他放下睡好,说:“可惜他没能听完这个美丽动人的传说。” 老艄公苦笑道:“是啊,传说不过是寄托人们心中的一种愿望而已。如今,红水河两岸的穷苦人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的苦难日子中,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呢?……” 河水轻轻地拍击着船体,船仓随着波浪的起伏不停地摇晃。杨厚实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思绪万千。他想起了家乡那涸裂的田地,他想起那渴死的耕牛,他想起刮地皮家中那口水井…… 老艄公说:“夜深了,我们也睡吧。老哥你赶了一天的路,也够惫乏了的。” 不一会儿,他们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清江镇,临近红水河岸边,一个长长的码头一直延伸到镇口。这天正好是赶集的日子,附近的以及对岸的村民纷纷前来赶集。对岸的人们搭小渡船过河,大伙下船后,沿着陡长的码头吃力地往上行走。 有一位中年妇女从河里汲满一担水,一步一步走上来。她喘着粗气,脚跟仿佛站不稳,一步一晃,桶内的水不断地晃荡出来,洒地褚黄色的沙地上。 杨厚实他们下了船,小家才对老艄公说:“老伯伯,昨晚您不是说您的锅头烂了么,让我拿去补吧。晚上我再给您送来。” 老艄公说:“行啦,等会儿我自己拿去补。哦,我家就在镇上,你们到我家去坐坐吧!” “噢,多谢了,镇上生意好做的话,我们多住几天,有空了我们会去的。”杨厚实向他表示谢意后,两人走上码头。才爬不到一半,小家才已经累得喘气吁吁了。 前面那位挑水的妇女,与其说是走上码头,不如说是一步一步地蠕动。快爬到码头顶时,她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连人带桶摔倒在地上。“哗……”一担水一下子全泼洒了。水顺着码头迅速往下流。女人呆呆地坐在地上,望着地面的流水,又困又气,累得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厚实见状,急忙走到她身旁放下担子,双手扶起她。他看见她脸色一阵惨白,四肢有点冰冷,关切地问:“大嫂,你好象有病了吧?” 女人有气无力地叹息道:“唉……” “别难过,你在这等着,我帮你重新挑一担水上来。”杨厚实说着,拿起那女人的水桶。女人拽住他:“大叔,不用,我歇会儿再挑……” “别客气。”杨厚实挑起桶走下码头去了。 女人望着他的背影,嘀咕道:“好人,真是好人哪!”她见小家才个子不高,脸庞、手脚、皮肤被太阳晒得黧黑,问道:“小弟弟,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小家才用竹叶帽扇一扇凉,“嗯”了一声,说:“我们刚刚才到这儿。” “你们准备上哪?”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家乡太旱了,全村的人几乎都外出逃荒讨饭了。” 女人听罢,又问:“怎么,就你和爸爸出来?你妈妈呢?” 小家才心情难过,低声地说:“我爸爸妈妈五年前已经被地主打……” 女人没听完他的话,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爱怜地抚摸一下小家才的头:“唉,真是苦命的孩子!”杨厚实挑水上来了,女人不好意思要接过挑,杨厚实说:“不用啦,我帮你挑回去。” 女人的家离镇上不远。杨厚实帮她挑水到门口停下来,女人感激不已,连声说:“大叔,真是太谢谢你啦!” “嗨,这点小忙没什么!”杨厚实很随和地说。然后,他转过头对小家才说:“家才,走,我们到街上找地方补锅去。” 女人拉住杨厚实的担子:“时候还早呢,先进屋里坐坐吧!” 杨厚实拽不过她的一片热情,只得随女人一起进去,他帮助把水倒入厨房的水缸内,看见水缸还差一大截才盛满水。于是,他又说:“大嫂,我再去帮你挑两担水回来。”话音未落,挑起水桶就走。 女人急忙追出去:“大叔,别挑了!” 她劝不住他,只好返回屋里。她进厨房舀了一碗高粱糊糊,递给小家才,说:“小弟弟,大婶没别的,你就吃这碗糊糊吧!” 小家才推辞道:“婶娘,我们早上吃过了。” 女人不高兴地说:“你不吃,就是瞧不起婶娘。” 没法子,小家才只好接过高粱糊糊喝起来。好香呀!他吃得津津有味。女人在旁边看见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就知道他早上根本没有吃饱。她想再去舀一碗,可是锅里已经没有了。这碗糊糊,还是她女儿阿杏早上吃剩留下来的。今天是墟日,小女儿到镇上摆菜摊去了。 杨厚实又挑水回来了。他倒水下水缸后,女人递上一条黄麻巾,说:“大叔,太麻烦你啦!瞧你累得满头是汗水,先擦擦汗吧!” “噢,不用了,我有汗巾。”杨厚实解下扎在自己腰肢上的布巾,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他往一张凳子坐下,随便看了看这间破烂简陋的泥砖瓦房,窗口处结满了蜘蛛网,使得屋里光线有点黯淡,两张木板床张挂的蚊帐补了一块块补丁。床铺旁边的小小四方桌子,放有一盏煤油灯,还有一只陈旧的瓷茶壶和一个脱了瓷的口盅。一眼看得出,这户人家的日子过得好清苦。 厚实吸完一袋烟后,抖掉烟锅灰,然后站起来说:“大嫂,我们到街上补锅去了,你家有什么东西需要补的没有?” 女人想了想,说:“我家的锅头也没多一个,你们去吧。今天的生意一定很好做,这儿很长时间没来过补锅匠了。” 杨厚实他们出门后,方嫂追上来嘱咐道:“晚上到我家来吃饭,记住啊! “好的,你先忙你的去吧!” “说真的,千万要来啊,我和女儿在家里等你们的吃晚饭!”女人又叮嘱一句,她说罢,一对眸子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一缕缕渴望的目光。 一老一少穿过人群,来到集市一处空旷的地坪,从箩筐里拿出炉子、木柴、火炭…… 杨厚实说:“家才,你在这儿生火,我去招揽点活计来。” 小家才边摆弄东西边点头:“嗯!” “补锅……”杨厚实沿街大声喊道,“谁家的铁锅、口盅、饭煲烂了,快点拿来补喽!补锅……补锅……”他从镇子东边走到西边,喊了一遍又一遍。 小家才很快生好火了,他用铁钳夹起小坩埚插入炉子内,砸烂一块块铁锅碎片,投入熔化铁水的坩埚内。然后,他一下一下地拉动风箱,“呼……哧!呼……哧!”火苗随着风门的来回煽动不断地窜起来。不一会儿,火炭快没了,他又添放几块。 杨厚实回来了,他提着好多铁锅、脸盆、鼎锅等,他把东西放下,说:“铁水熔化了吧?” “差不多了。”小家才额头挂满一颗颗汗珠,接着又一颗颗淌下来,滴在风箱前面。他拿起铁钳轻轻地捅一下火炭,又添一些。接着,他夹起盖在坩埚上面的锅头片,看看铁水熔化又添几碎生铁。 杨厚实拿出三根铁支,在地上插成品字形,以方便补锅头。 乡亲们陆陆续续拿着破烂东西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好象围观什么热闹似的,站在那里看他们补锅头。 杨厚实不慌不忙,将一只炒菜锅放在三角架上,他观察一下坩埚里面的铁水,认为可以使用了。于是,拿出布垫子,在上面再添上一层草木灰,然后用小勺子舀一点铁水,轻轻地倒在草木灰垫子中央。他左手往锅头破烂口子一按,瞬时,殷红的铁水从破口处挤上来,右手接着用烂布卷成的捻子使劲压揉几下,布捻子冒起一丝青烟,散发出剌鼻的焦味。他拿起稔子,锅头底便留下了一个平平贴贴的疤。 不消一袋烟功夫,杨厚实就补好了一个锅头。动作是那样的精湛、老练,看热闹的乡亲们无不表现出欣佩的神情。待锅头补口处冷却后,一个老婆婆竟用手摸了摸补上去的疤痕,赞叹地说:“嗬,不愧是老师傅,补得真平哪!” “唔,这样的手艺还差不多!” “那当然罗,靠这手艺吃饭的,不补得好一点那不是砸了自己的饭碗么?” “……” 大家七嘴八舌,评头论足,说的都是好听的话。一个小女孩挤到前面,她手中拿着一个搪瓷盆,问:“师傅,补这只盆要多少钱?” 杨厚实抬起头,说:“啊,随便给多少都行,给钱给吃的都不论。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 小女孩说:“我家没钱,我给你一把青菜,行吗?” “小妹仔,行啊!”杨厚实笑道。 旁边的一位老汉感叹道:“你这位师傅真好讲!” “哦,乡里乡亲的,大家互相帮忙照顾嘛!”杨厚实说。 一老一少忙碌了一阵,小家才见杨厚实太累了,说:“大叔,你先休息一会儿,抽一袋烟,让我来补补。” 趁杨厚实吸烟的机会,小家才跟着动手补起来,他的动作显得那样老成。一个老汉拿起小家才补好的锅头,点头夸奖道:“这娃仔的手艺真的到家了,不愧是名师出高徒啊!” 老汉的这句话,让小家才听得心中甜滋滋的,他越补越起劲了。 过了一会儿,老艄公来了。他把铁锅放在小家才的面前,说:“小鬼崽,来,让我看看你的手艺是不是真家伙!”他的话好幽默。 小家才抬起头,说:“老伯伯,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嘿,那能不来呢,昨晚上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老艄公呵呵笑道。 呼……呼……杨厚实一边吸烟,一边拉风箱,炉火更旺了。 日头渐渐偏西了,赶集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回去了。杨厚实他们的手中的活计也做完了,两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那里。箩筐内,装有乡亲们付给的青菜、黄豆、米糠、红薯,也有少部分的碎米,乡亲们给钱的不多,山里的人很穷,只能以食物代替付钱了。 小家才喝了一口水,看见满满一箩筐的东西,高兴地说:“大叔,没想到今天的生意真不错呀!” “唔,起码可以度10来天了。”杨厚实语毕,稍会儿又有点发愁地说,“可惜没有多少火炭了,不知上哪儿去找火炭呢!” “大叔,明天我们干脆上山木头烧炭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反正吃的东西又有了。”杨厚实赞同道。 就在他们要离开原地的时候,一群气汹汹的流氓地痞围上来了。为首的脸上有一块刀疤,他绾起衣袖,指着杨厚实吼叫起来:“老东西,把箩筐放下!” 杨厚实停辍脚步,莫明其妙:“干什么?” “哼,别装糊涂!”刀疤脸呲牙咧嘴,歪着脑袋说,“你知道这是谁家的地盘吗?” 杨厚实知道碰到了横蛮不讲理的地头蛇,一时没有吭声。 刀疤脸“嘿嘿”笑两声:“好一个外乡佬,你知不知道,进山要烧香,进庙要敬神。没经得我们乔老爷的同意,就闯到本地做起生意来了,你好大的狗胆!” 杨厚实拱手求情道:“好兄弟,我们今天初次乍到,人生地疏,实在不知道你们乔老爷的规矩,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刀疤脸一只脚踩在箩筐上,一只手伸到杨厚实的面前,说:“包涵可以,那就快点拿钱来吧!” 小家才见自己辛辛苦苦累了一整天,没想到这帮家伙马上跑来敲窄勒索,心中气愤不过,大声说:“凭什么拿来,我们没有!” 刀疤脸一巴掌掴过去:“他妈的!小乞佬,你踏入乔老爷的地盘,就得听从乔老爷的吩咐。不然的话,就让你知道我们老爷的厉害!” 小家才捂着火辣辣的脸庞,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冲过去顶撞地头蛇一下。杨厚实怕他鲁莽出事,连忙拉住他,向刀疤脸赔着笑脸说:“管家的,小孩子不识事,别跟他一般见识。钱嘛,给你们老爷就是啦!” 说着,他从口里拿出十几个铜板,小心翼翼地放在刀疤脸的手上。铜板互相碰撞着,发出一阵痛苦而愤恨的声音。 “怎么,就这一点点?”刀疤脸收起铜板,虎视眈眈地吼道。 杨厚实打开另一个箩筐,亮出里面的东西,说:“你看,乡亲们今天给的都是这些红薯片、青菜、黄豆了,老爷若是不嫌弃的话,你就拿去吧。” 刀疤脸看得出对方是个老实厚道的汉子,再榨下去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于是,他把手一挥,几个家伙跟在他后面巴搭巴搭地走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小家才满腔怒火,啐了一口:“呸!” 杨厚实劝住他:“算啦!俗话说,强龙难斗地头蛇。若是惹着了他们,那就更糟了!” “他们凭什么要强行收我们的钱?”小家才不服气地说。 “嗨,如今哪有我们穷人讲话的地方!”杨厚实重新挑起担子,说,“遇上这种事,有理也说不清,能忍就忍一点吧!”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当年要是你爸爸妈妈能忍怒一下,他们也不会死得那么惨了!” 小家才听罢,内心一阵默然。他想:“哼,老实有什么用?你老实了一辈子,到头来人家还不是欺压了你一辈子。” 他们走了,来到一家客栈,杨厚实从身上底摸出仅有的两块铜钱,交给房东,两人住在一间小房里面。 太阳下山,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小家才见呆在房间太无聊,就说:“大叔,我们出去外玩玩吧!” 杨厚实看看天色还早,答应道:“好吧。” 镇上,处处冒出袅袅炊烟,不时传出几户人家的说笑声。目睹这情景,杨厚实心中感慨道:“嗨,住在这条红水河岸边,毕竟还是比咱们家乡好哇,至少没愁维持生活用水呀!” 正文 第2章 一肚子苦水 红水河的波浪声隐隐约约传到他们耳边,小家才说:“大叔,如果我们能常住在这河边,不用整日颠簸,那多好!” “好是好,不过,天下乌鸦一般黑,你走到哪都挨受到地主老财的欺压剥削。这儿的穷苦人也是装满一肚子苦水的。”杨厚实语顿一下,说,“别的不说,就说今天早上我们碰见的那个女人吧……” “那女人怎么啦?”小家才不知底细,追问道。 “她男人刚刚死去不久。” “啊?”小家才惊讶地向大叔投去半信半疑的目光,好象在问:“你怎么知道的?” 杨厚实内心涌上一股隐恻之情,说:“你不见她头发上扎着一根白布条吗?唉……死去了男人的女人,日子是很难熬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码头下面走,小家才说:“大叔,我们劳累了一天,浑身酸臭臭的,干脆到河边洗澡去。” 河边的一块石头上,蹲着一个女人,她正在用棍棒棰洗衣服,她洗着洗着,刚想站起来,突然感到一阵目眩,便往河水里面栽下去。 旁边几个正在洗衣服的女人看见了,急得大声呼喊起来:“救命啊!有人落水啦!快来人哪,有人落水啦!” 杨厚实听到喊声,看见那女人正在河里一沉一浮地挣扎着。他心急如火,一个箭步跑到河边,“扑通”一声,跃入河里,很快把她救上岸来。 杨厚实一看,原来正是早上碰到的那个女人。她浑身软巴巴的,张开嘴巴一口一口地往外吐水。 洗衣裳的几个女人焦急万分地跑来,围在落水女人的身旁,说:“方嫂,你、你怎么啦?” 叫方嫂的女人睁开一双失去光泽的眼睛,软弱无力地摇头,她没有神气回答大家的话。 “哎,幸亏这位大哥来得快,不然你就没命啦!” 一个女人对杨厚实说:“唉,这方嫂身世也够可怜的,她男人去年除夕那天到山上吹柴,不幸摔下山崖死了。她痛不欲生,几次想投河自尽,在我们的劝慰下,她才好不容易安定下心来,没想到,今天差点淹死在河里。” 方嫂吐出几口水之后,浑身没劲地坐在石头上,她静静地望着河水,一言不发,她大概又想起死去的男人。 杨厚实松了一口气,他安慰道:“大嫂,你身体有病,以后到河边来要小心点。” 另一个女人对杨厚实说:“大哥,你就送她回去吧。” 方嫂休息了一会,才感到精神好点,她望着眼前的救命恩人,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大嫂,我送你回去吧。”杨厚实帮她拎起装着衣裳的竹篮,转脸对小家才说,“家才,你在河边洗个澡吧,我先走了。记住了,不要下河里洗,啊!” 小家才“嗯”一声。 走到码头上面,方嫂的女儿急冲冲地迎面跑来了。她方才听人说,她妈妈跌下河里,顾不上做饭,就冲出家门口。她跑到跟前,一把拉住母亲的手:“妈,你怎么啦?” 方嫂声音微弱地说:“阿杏,妈没事啦,咱们一起回家吧!” 回到家中,方嫂叫女儿道:“阿杏,还不快拿张板凳给大叔坐坐,都是他救了妈妈的命。” 阿杏长着一双天真活泼的眼睛,年纪约有七、八岁,她个子不很高,脸色虽然不怎么红润,但很美。她端过一张凳子,说:“大叔,您坐。” 杨厚实坐下,见她委实伶俐可爱,使问:“小妹,今年多大啦?” 阿杏脑袋一歪,对大叔作了回答。 “真是聪明的乖孩子,这么小岁数就能帮妈妈摆摊了。”原来,白天在集上第一个拿青菜抵作补搪瓷盆钱的就是她,杨厚实对这小姑娘的印象很深。 阿杏听到大叔夸奖她,心里很高兴,她也故意反诘说:“跟你一块来的那个小哥哥才乖呢!看样子最多10岁,就跟你出来闯世界了!” “唉,还不是苦日子给逼出来的!”杨厚实叹了叹气,简单地把小家才的身世说了出来。末了,他嘘出一声长叹,“唉,出来混饭吃,日子也难熬啊!” 听罢,方嫂内心动了隐情,她看着前这个朴实健壮的汉子,嘴唇微微翕动,话儿刚涌到喉咙,可又不知如何说好。她向他投去一束灼热的含着几丝羞赧的目光,正当杨厚实的目光与她相碰时,她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 杨厚实目睹此时此刻的情景,站起身来,说:“大嫂,天快晚了,我该回客栈去了。” 方嫂急忙说:“急啥,在我家吃顿晚饭嘛!”说着,她站起来,把他挽留下,“你坐着,我去做饭。” 小家才洗澡回来了,阿杏见到他,高兴地开口道:“小哥哥,你回来啦!” 他点头说:“嗨,在这条河边住着,真好,大热天游水洗澡,又痛快,又惬意,再旱的天也不用发愁!” 阿杏接着说:“那你们以后干脆在这儿长期住下来,不用走了。” “不走?好是好,可惜我们总不能象鱼那样,尽是喝水度日子呀!”小家才诙谐地说了一句。 “我们家有一点菜地,你跟我一块种菜卖吧!”小女孩天真地说。 在厨房烧火做饭的方嫂听到女儿和小家才的一番对话,心里涌出一股凉丝丝的感觉,她想起自己童年时代的情景。当时她和村上的一个男孩子整天在一起玩耍,两小无猜。后来长大了,逐渐产生感情,最后成了家。可是,女儿他爸去得太早,自己一个女人,怎能维持得下这个家哟!今天两次碰上杨厚实,她见他为人忠厚老实,心地善良,不由得想到以后的家。可是考虑到男人刚去世也不久,自己怎么好意思开口呢?再说,也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呢! “小哥哥,你们出来快一个月了,你想家么?”阿杏那张嘴巴就是喜欢说话,她平时总爱问这问哪。
“唉,怎么不想,可是光想又有什么用?家里除了一间烂草屋,什么东西也没有。如今我们走到哪儿哪儿就是我们的家。” “那你们现在走到这里,这里就是你们的家!” “当然。”小家才无忧无虑地随便回答道。 “哎呀,那今晚你就把我们家当成你的家吧,啊!”阿杏无遮无拦地又说了一句。 听着这女孩天真活泼的话,杨厚实心中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滋味的凄楚。是啊,孩子们都是天真的,可恨的是苦日子逼得他们过早地为生活操劳。不是吗,小家才跟自己逃荒出来补锅换饭吃,阿杏虽然有个家,可不也是要帮妈妈摆摊吗?想起白天阿杏拿个盆子来补,自己还收下了她们的一把青菜,他内心不由一阵内疚、惭愧,一时坐立不安。 方嫂端一锅青菜粥回来,见杨厚实坐不是,站不是,问道:“怎么,又想走啦?” 杨厚实歉笑道:“太给你娘俩添麻烦了。” 她揭开桌面上的竹篾编成的盖子,拿起碗,一碗一碗盛满粥,说:“添啥麻烦啦?你们不来,我们娘俩难道就不吃了吗?” 阿杏看着热呼呼的青菜粥,问:“小哥哥,你饿了吧?” 小家才反问道:“你也饿了吧?” “我早就饿了。”阿杏心直口快地说,“不过,等粥晾一会儿,现在太滚了。” 方嫂盛好粥,取下挂在墙壁上的浴巾,擦一把脸上汗水,然后坐下,说:“大哥,你们出来在外东奔西颠,真是够受的,不如在镇上多住一些日子吧!” 杨厚实说:“看看吧,我们的木炭也没了,想打算上山砍些木头烧炭。” “烧炭?可是这附近石山都没什么柴火砍了,要砍的话起码要走十几里外的山路。” “10多里山路没着关系,我们索性就到山洞里住它十天半个月,烧好火炭再回来。” 听杨厚实这一说,方嫂感到有些失望。她本想叫他在镇上住一些日子,平时好来往。这样,一回生,二回熟,自己再想法子慢慢拴住他的心,以后这个家又有了新的顶梁柱。不然,一个女人怎能把这个家支撑得下去哟!没家没妻拖累的男人,说走就走,谁知他以后还会不会回来? 杨厚实见她沉默了,心中明白她在想什么。这十几年来,他一直赤条条的打光根,夜里睡在床上,也曾想过女人,有时候熬不住了,就把枕头紧紧搂在怀里,把它当作老婆。可是,他感到自己没地没钱,怕养活不了女人,怕养活不了孩子。所以,他从来没在女人面前真实地流露出内心的秘密,两片嘴唇象尊严的守门神那样,丝毫不让思恋异性的情语跑出牙齿外面来。 村上有的女人曾经私下议论过他,说他可能是患有暗病,不然,他怎能熬得住? 每当他看到几个女人在一块交头接耳,边说边用怪溜溜的目光瞟他,他真想把自己的家伙亮出去,叫她们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男人。然而,他还是强忍住了。男人不和女人斗,那些婆娘爱说什么就让她们说去。 方才,他就已经从她的目光看得出,一个女人对男人所表现出来的异样的感情。他虽然从来没有和女人们谈过恋爱,也没有和女人们亲热过。不过,他男性的神经却是十分敏锐的,活生生的男子汉毕竟不是一根木头。可是,他想到眼下的处境,他始终装着没有理解这个可怜女人频频送来的秋波。 屋里沉默了片刻,方嫂见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一时也不敢直接了当提出来。她望了他一眼,见他表情有点淡漠,就说:“是呀,补锅头没木炭也不行!可惜现在是夏天,如果是冬天,镇上会有人挑木炭来卖的,就不用进山那么辛苦了。” 阿杏说:“妈,我们不是有一把柴刀吗,借给大叔砍柴吧。” 方嫂从厨房拿来柴刀和柴枪放在他面前:“你拿去用吧,拿不拿回来还给我也没关系,我知道,你们在外面跑惯了。” 杨厚实明白她这话中有话,他担心她想得太多了,于是,安慰她道:“大嫂,你别多心,我们保证还会到这里!住在这清江镇总比外面别的地方好多啦。” 小家才接着说:“是呀,这大旱天,到处都没水,说实在的,我真想永远生活在这条红水河岸边呢!” 杨厚实这么一说,方嫂内心感受到一点慰藉,她说:“大哥,粥凉了,咱们一起吃吧。” 她捧起一碗递给杨厚实,轻轻叹息一声:“唉,家中没米了。不然我不会用青菜粥接待客人的。” 杨厚实喝了一口粥,说:“别客气了,大家都是穷苦人,粗茶淡饭又一餐,苦日子过惯了,还讲究什么?” 第二天早上,方嫂叫杨厚实把东西放在她家,临行时,她再三叮嘱说:“大哥,上山砍柴要多加小心,啊!”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这个女人眼里不禁流出两行泪,原来她又想起了上山砍柴失足死去的丈夫,她暗暗祈祷他们平安无事,平平安安地归来。 十几里外的石头山脚下,野草长高得没过人,四周荒无人烟,显得一片冷落、萧条。杨厚实和小家才一步步攀上险峻的石山腰。突然,一条五颜六色的蛇从前面不远窜过旁边,吓得小家才惊叫出声:“啊,蛇!” 杨厚实看清楚后,说:“别怕,那是蛤蚧,石山上生活着许多这种动物,用它来泡酒是一种很好的滋补品呢!” 他们钻过密密的芭芒丛,拨开茂盛的野草窝,爬到了山半腰。山风很大,两人汗水淋淋的躯体让风一吹,充满一阵凉爽。歇了片刻,他们开始砍柴。 “嗒!嗒!嗒!”砍柴声在空旷的山谷回荡,惊飞起两只山鸡。它们在原地旋转一圈,然后扑打着翅膀,飞到几十步外的一个草丛又落下来。小家才看见后,想过去捕捉,杨厚实劝他说:“别去啦,山鸡是不好抓的。” 小家才惋惜道:“嗨,如果有一只弹弓多好,打下这两只山鸡,我们就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了!” “别想得那么甜,今天争取砍完柴火,挑下山去。” 日头渐渐偏西,他们砍了几担柴火。杨厚实用野藤捆结实。山上没有路,挑在肩上行走很不方便。他挑了一程,放下,又返回重挑第二担,这样来来往往地折腾,走到山谷下面时,日头已经完全落山了。累了一整天,两人又饥又渴,随身用竹筒带来的水早已喝光。杨厚实吁吁喘气,话也懒得说了。 小家才人小,杨厚实没有让他挑柴,只叫他空手下山。这样,他到山下后,东转转,西走走,他想去采撷些野果,野果没找到,无意中看见一个山洞,洞口不很深,里面积有一洼清亮的泉水。他高兴极了,俯下脸,嘴巴贴近水里痛痛快快喝了一肚子。喝够水后,他踅腿回来,高兴地说:“大叔,那边有个山洞,洞里有好多的水。” 杨厚实跟他来到洞口,只觉得一股清爽的凉意袭上躯体,顿时感到精神充沛。他咕噜咕噜喝足几口泉水后,说:“嗨,没想到这石山洞竟有这么甜的泉水!” 小家才说:“今天也够困惫了,干脆今晚就在这洞口过夜吧,明天再挑柴火出山。” “好吧。”杨厚实应道。 这个山洞虽然很浅,但里面生长着许多美丽好看的石笋、石乳,形状千姿百态,有的象莲藕,有的象狮子,有的象谷穗,有的象牛,不时闪闪烁烁,仿佛置身进入水晶宫一般。最有趣的是洞口上端悬吊着一块大石乳,样子非常象乌龟。 两人仔细欣赏洞内的一切景观后,小家才抚摸着那只石龟的头,有兴趣地想象道:“大叔,你说这只乌龟是不是想喝水?” “唔,把这只石龟和这眼泉水联想起来,就可以编上一个美妙动听的故事。”杨厚实也乐呵呵地说道。 “大叔,那你跟我讲讲吧。” “等到以后再说吧。” 小家才眨眨眼睛,自个编起故事来:“我想,这只乌龟是从天上下来的。一天,它玩累了,口渴了,想找水喝,看见这山洞有水,喝了以后就不想走了,时间一年年过去,最后变成了一块石头。” 他说完后,天真地调过头问:“大叔,我编的这个故事好听吗?” 杨厚实连连点头:“好听!好听!可惜太简单了点。” 小家才说:“那你跟我讲讲嘛!” “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动手做晚饭吧。”杨厚实说着,从随身挑来的箩筐内取出一把青菜和几捧红薯干。 小家才说:“大叔,你在这等着,我到附近拣点干柴枝回来。” “别走远了,啊。”杨厚实叮嘱一声,让他出去。 杨厚实用泉水洗干净青菜,把红薯干片放进锅里,添加水,将鼎锅架在三块石头垒成的灶头上,等待小家才拣柴回来。他感到口中有些苦涩,便取出一袋烟,慢悠悠地吸起来。 吸完烟,又等了十几分钟,还不见小家才回来。他等不住了,走出洞口,见旁边没人,张口大声喊:“家才……家才……” 喊了好几遍,仍未见回声,这时,杨厚实感到不安了,他焦虑地自言自语:“糟,这家伙跑到哪去啦?” 他想到山上有好多毒蛇、猛兽,心急如焚。于是,又大喊:“家才,你在哪儿?” 山谷中,荡起一阵阵连绵不断的回音,声音越传越远,越传越微弱,除了他的回音外,再没见什么动静。 天快黑了,如果再不把小家才找回来,那就凶多吉少了。杨厚实一边找一边喊。突然,他见石头上有一滩血,那血很新,内心不由一阵痉挛:“啊,小家才被狼叼走啦?” 他急切万分,走了几步,又见几滴血。于是,他顺着点点滴滴的血迹跟踪找去,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以防意外。 一路上,远不远又有几滴血,每见到一滴血,杨厚实心中就增添一分焦虑、痛苦和绝望。他既希望这血迹能把他带到小家才的身边,把他从狼口中救出来,又害怕这血迹使小家才遭到更大的不幸。恐惧笼罩着他的整个心头,他不敢再呼喊了,他生怕他的呼喊声惊动狼,那时候狼就会残忍地加快吞噬小家才。 他开始悔恨自己方才为什么那样放心地让他一个人出去找柴火,要知道,这是荒无人烟的深山啊。四处野草丛生,石头嶙峋,小家才走远了,即使没碰上野兽,也会迷路。再说,天一黑下来,那就更危险了。 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的路,他找得心焦如焚,裸露的四肢被荒草割出一道道的口子,有的口子淌出了点点血渍。他顾不得疼痛,一心就是希望尽快一点找到小家才。 是啊,他虽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可是跟他生活了几年,他们俩的感情已经不是一般的父子感情了。他不能离开小家才,小家才也不能与他分手。而现在,小家才突然不见了,见到的都是点点滴滴血迹。 那殷红的血,犹似一团团火焰,燎烤着杨厚实的心,每见到一滴血,燎烤得他的心一阵阵作痛。他万分担心小家才遇到了什么不测…… 正当杨厚实感到绝望的时候,突然,前面由藤蔓结成的蔓丛中后面有动静,他赶紧过去仔细观察。 仔细一看,只见小家才扛着一只山羊羔出来了,他一时又惊又喜,几乎是扑过去大声喊道:“家才……” 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小家才一跳,他见是大叔,高兴地叫:“大叔!你看……” 他把山羊羔举起来,那羊羔还活着呢,只是被小家才用藤蔓捆住了四条腿,其中一条腿上鲜血淋淋。杨厚实见到此情景,心中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又是嗔恼又是怜悯地说:“你呀,刚才把大叔给急坏了!” 原来,小家才出洞口外面拾柴火时,忽然看见一只七、八斤重的山羊羔正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站着。他悄悄地举起手中的一把柴刀,然后狠狠地砸过去。嘿,真准,柴刀刚好砍中羊羔的腿。羊羔受伤了,它拖着伤腿一拐一拐地跑了,小家才拾起柴刀,便在后面紧紧追着。 追呀,追呀,他也不知追出了多远的路程,羊羔的伤腿淌出很多的血,它钻入山脚下的一丛藤蔓蓬中再也跑不动了。小家才钻进里面,终于把它抓到,心中有多高兴哪! 杨厚实见他额门上、脸上、手臂上被荒草割出一道道红印,痛怜地说:“你累坏了吧。” “那还用说,方才为了追这只羊,跑得我大气都快绝了。”小家才抹一把额门的汗珠,高兴地说,“嗨,总算没白跑!” “唔,没白跑,可就是把我急的不得了。”杨厚实接过那只羊,说,“我正担心你让狼叼走了呢!不然,我会顺着地上的血迹来找你么?” 小家才脸上露出一道淡然的笑:“嘿嘿。” “还笑呢!幸巧是只羊羔,如果是只狼羔,那你不就是自己跑到狼窝里去找死呀!” 杨厚实一边走,一边教训他。 小家才高兴地说:“大叔,这回我们可以美美地吃上它几天肉啦。” “唔。”杨厚实应道,又说,“不过以后可要注意点,在山上别自己一个人乱跑,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那只受伤的山羊羔在杨厚实的肩上挣扎着,腿上的血不停地淌出来,染红了杨厚实的布褂和裤子。 在前面走的小家才迈着大步子,看得出,他猎得一只羊羔,心中要说有多高兴就有多高兴。 走了一段路,小家才突然想起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不大不小的黑乎乎的东西,回头说:“大叔,你看,这些黑石头好象火炭一样。” 杨厚实接过一看,只见那黑石有棱有角,亮晶晶的,好比黑宝石一般,他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他感到它们很沉,拿起来闻闻,闻到有一股硫磺味。于是,他自言自语,似乎在问自己:“这难道就是我以前听人说过的煤?” “大叔,什么叫煤?”小家才第一次听说煤,感到很新鲜,便好奇地问。 “哦,它能够象火炭一样能够燃烧,而且比火炭耐烧呢!”杨厚实反复盯着那掂在手中的黑石头,“听说外面就有专门开采这种矿物的煤矿呢!” 小家才又说:“大叔,我们要是有很多的煤,以后我们就不会发愁没火炭补锅头了。” 杨厚实转动手中那黑乎乎、亮晶晶的石头,问道:“你是在哪儿捡到的?” 小家才说:“哦,方才我钻进那丛藤蔓蓬里面抓山羊时,发现石头中间夹有一层两尺多高的黑石头。我想,奇怪,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黑黑的石头,简直黑得象火炭一样。于是,我就用柴刀抠出两块拿回来给你看。”他语顿一下,又说,“这些黑石头很容易挖,方才我抠了几下,就散落出一堆。” 杨厚实心想:“嗨,如果真的是煤,那就好啦!以后我们就上山挖煤拿到镇上去卖。”他想着,想着,就急于说:“家才,我现在就跟你去看,这些黑乎乎的东西在哪儿?” 小家才见天色已经朦朦胧胧的了,说:“大叔,天都黑了,我们快些回洞里煮饭吃吧,明天早上再去看不行吗?” “算啦,明天就明天。”杨厚实把那两块黑石交回给家才,“你把它藏好。” 他们一边走,一边拾柴火,重新回到了山洞。杨厚实把羊羔放下来,那家伙已流尽血,奄奄一息了。 小家才说:“大叔,天都黑尽了,怎么宰它呀?” “黑就黑,把火烧旺些,借火光宰它,不然怕它明天就臭了。”杨厚实说着就开始动手架柴、烧火。 火苗窜得很旺,他把羊羔架在火苗上面,把毛烧掉后,然后拿下来,用水淋湿,接着用柴刀刮干净表面的焦毛,然后开膛剖肚。一切弄清楚后,他又把羊羔架在火苗上烧烤。 不一会儿,羊肉的香味一阵阵散发出来,沁入了小家才的肺腑。他用力翕动几下鼻子嗅起来,乐道:“哎哟,这些羊肉真香呀!”话音刚落,涎水随着叭嗒流淌出来,他用手抹一下嘴角。 杨厚实见他那副馋相,不由得乐了:“口水憋不住了吧。” “那用说,已经很长时间没闻到肉腥味啦。”小家才咽一口口水,说。 羊肉终于烤熟了,杨厚实用刀割下一条羊腿,递给小家才:“喏,快吃吧。”接着,他把鼎锅放在石头灶上。 家才拿起烤得油亮油亮的羊腿,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啃起来。他吃得很快,三下五去二就啃得只剩下骨头,他刚想把骨头扔掉,杨厚实制止他说:“别扔,留着明天我把它砸爆开来,熬熬汤喝。” 小家才放下骨头,抹抹肥油油的嘴巴不吃了,杨厚实说:“怎么,不想吃啦?” “大叔,我们别吃完,留点拿回去给大婶她们,啊!” 杨厚实抚摸一下小家才的头,夸道:“好孩子,就怕等到我们烧好木炭回去后,这些羊肉早就发臭了。” 鼎锅内的水烧开了,不一会儿,红薯干与青菜汤煮熟了,小家才盛上一碗,又吃了起来。今晚他饱饱地吃了一顿。几个月来,他的肚皮才第一次鼓得溜圆。 天色已经黑了。山里的蚊子很凶,咬人特别疼,小家才从箩筐内拿出一扎青篙熏起来,一团团青篙烟总算把蚊子驱跑了。 吃饱后,杨厚实叭嗒叭嗒地抽了一袋旱烟,许久缄言不语。 小家才见他一副沉思的样子,问道:“大叔,你在想些什么?” 杨厚实抬起头,嘴巴欲动,最终还是没有吭声。 小家才又说:“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婶娘?” 杨厚实把烟斗插在背后,假装嗔道:“小娃仔,别乱说。”他口头上虽然如此这样说,可是他心中想了许多许久,想得很厉害。男人嘛,尤其是一个长年的光棍汉,如今看见有个女人对他有点那个意思,能不叫他心旌摇荡、神牵魂萦么? 他在想:有个女人在身边,生活是幸福的、甜蜜的,可是,我一个外乡人又怎能厮守在她身边呢?唉,以后再考虑这些问题吧。 他伸了伸腰杆,想竭力把自己的心思平静下来,可是总是静不下心来。那方嫂的音容笑貌一直浮现在他脑海里,她脸色有些苍白,但仍然掩饰不住她那张端庄的容姿,虽说她已近中年,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她做妹仔的时候一定是个很俊的美人,唉,她太可怜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杨厚实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会儿,心里一直惦记着的方嫂突然站在他前面,笑盈盈地望着他。 他疑惑地问道:“方嫂,你怎么也上山来啦?” 方嫂娇羞地笑一下,轻昵地说:“人家心里在想你嘛!” 杨厚实感动地说:“谢谢你的一片热心哦!” “大叔,明天我跟你一起砍柴火。” “不用了,你回家吧,阿杏在家里等你呢!”杨厚实劝道。 “不嘛,我就要和你一块砍柴火。” 杨厚实正想说什么,忽而,他发现昨天在集市上遇到的那几个狗腿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为首的叫“刀疤脸”,他死死地抓住方嫂的胳膊,阴阳怪气地说:“好哇,你丧夫还没几个月,现在又想和外乡佬鬼混混哪!” 方嫂甩动一下挡住眼睛的刘海,气愤地说:“呸!我一个寡孤女人,喜欢和哪个男人上床就上床,以至结婚组合新家庭,这又关你什么事啊!” 刀疤脸裂裂嘴巴,歪着脑袋,指指点点四周荒山,得意地说:“嘿嘿……嘿,你们穷人顶着我们家老爷的天,脚踩我们家老爷的地,吃的是我们老爷家的粮食,穿的是我们老爷的衣物!连你的整个身子都是我们家老爷的,这辈子哪个男人都不能娶你为妻!” “什么都说是乔老爷的,呸,我看你才是乔老爷豢养的一条哈巴狗呢!”方嫂不屈服地回敬一句。 刀疤脸被这个女人奚落一番,恼怒得脸面一阵红、一阵白,他挥一下手,吼叫道:“来人啊,把这个胳膊往外拐的女人给乔老爷拉回去!” 他话音刚落下,站在旁边的两个狗腿子一齐冲上来,一把拽住方嫂,就把她拖离去。 “你们不能乱抓人,方嫂是我老婆!”杨厚实急着叫喊起来。 “你什么时候娶她做你老婆了哇,去你的!”刀疤脸一把推倒杨厚实。 杨厚实一急之下,突然醒了。他看看周边,原来他做了一个恶梦。这时,他嘘出一口气。然而,他刚刚放落下的心,很快又揪动了起来。 都说梦境是大脑对现实生活某种现象的潜意识反映。那么,这个梦是不是昭示往后生活中的某种含义呢?方嫂被恶人强行抢走,这难道是不吉祥的预兆么? 想到这儿,杨厚实心里有点惴惴不安。清晨,荒芜旷野的大山里,早已处处一片鸟啼声。“答咕……答咕……”“啾叽叽……!啾叽叽……!”娓娓动听的小鸟欢叫声,给大自然带来了一派热闹的气氛。 天边悬积着一层浓浓的乌云块,天气显得很闷。 吃过早餐后,小家才看了看天边的乌云,说:“大叔,看样子等会儿要下雨。” “唔,是应该下一场大雨了。”杨厚实应道。 “那我们先躲过这场雨再去那边吧。” “没关系,这雨一下子不会来得那么快,我和你先去看那些黑石头,等会儿再挑柴火下山。” 小家才带着杨厚实重新来到昨天傍晚抓住山羊羔的地方,只见断面形状的岩石层波浪起伏一般,黑乎乎的石头呈一个大弧,乍眼望去,仿佛是一条黑色的虹,两头埋没在地下,中间厚度约有两尺多。 杨厚实挥动柴刀,朝黑色石头的地方挖几下,黑石头晶粒迸溅出来,溅对他那古铜色的胸脯上,崩得有点生疼。 不一会儿,挖出了一小堆,似乎一堆黑色的金子一般闪闪烁烁。裸露在外面的表层经日晒雨淋,流露出碣黄色斑的硫磺,然而越往里面挖,色泽越耀眼,他越挖越来劲。 小家才说:“大叔,你挖那么多干嘛?” 他抹掉额门的汗水,说:“挖点拿回去试烧一下,看能不能够烧得着火,如果真的是煤,那就太好啦!” 挖了一会儿,杨厚实脱掉衣褂,铺在地上,把一块块黑石头捡放在衣褂上,然后包了一包。小家才也学着他的样子,也用自己的衣裳包了一堆黑石头,然后离开那里。 他们回到山洞后,把那些黑石头放在箩筐内。 “走,我们挑柴火下山。”杨厚实挑起一担,小家才也挑起一小担。山上没有路,一老一少沿着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山路翻过山坳。肩上的柴火担不断发出一阵阵“吱吱呀呀”的响声,大约走了一个小时,才把第一担柴火挑到山脚下面。 他们放下柴火,坐在原处休息片刻,又返回山上继续挑第二担柴火。这时,老天爷终于下雨了,起初一颗颗豆子般大的雨点稀稀拉拉地打落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感觉到脸上隐隐约约的有点疼。 突然,天空响起几声炸雷,接着就是下雨,雨点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集,后来竟下起了瓢泼大雨,两人浑身湿透了。 他们在大雨中吃力地蹀踱而行,在大雨茫茫的山岗中,显得更加渺小、微弱,他们在雨中挣扎,在雨点中拼搏。哗哗,急湍的山溪在脚下流淌,顺着山道冲到山下。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整个大地湿透了,干旱的泥土终于喝足了雨水,遗憾的是这场雨来得太迟了。 大雨下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慢慢停止。两人落汤鸡似的,头发不停地滴水。就这样,他们来回往返好三趟,总算把柴火全部挑到山外面。 几天之后,他们终于烧制好木炭,乐悠悠地挑回镇上。当然,杨厚实没有忘记把在深山里挖到的一堆晶亮的黑色石头用衣裳包起来,挂在担子一端。 在返回村镇的路上,杨厚实不由想起一个星期前凌晨做的那个梦,暗暗思忖道:“不知方嫂现在怎么样了,她平安无事吧!她是不是正在村口那棵大榕树下等待他,或者她正站在自己家门口,翘首张望着村口,默默地等待着他和小家才回来呢!” 清江镇上,有一户有权有势的人家,他是镇上心毒手狠的恶霸,叫乔应天。他长着一张似笑非笑的刀条脸,面色既非浅黑,又非浅白,也非真正的深灰,而是一种分不清淡紫加青黄的混和色。总之,显得有一种十分翳暗冷酷的表情,小孩子看见他的面容都畏惧三分。 这天上午,乔应天躺在竹折椅上,正在闭目养神。这时,女佣杨二妹走进来,她递上一封信,说:“老爷,少爷写信回来了。” 乔应兴致冲冲地叫道:“啊,我儿子来信啦!”他飞快拆开信封,取出几页信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罢信,他浑身神经仿佛灌满了兴奋剂,高兴得跳下来,说:“好呀,阿仁他总算读书毕业啦!这回我儿子出人头地啦!” 杨二妹用试探的口吻问:“老爷,少爷他读的什么书?” 乔应天摇晃着脑袋:“嗨,反正是大学问,将来他飞黄腾达,全靠他的那些大学问呢!” “老爷,您以后就可以大享清福啦!”杨二妹恭维他一句。 乔应天一听,笑得鼻孔几乎通得火车地叫起来:“是呀,是呀,我儿子那才真正是一条龙哪!如今,我的大儿子在来宾县城保安团当团长,小儿子又有了大学问。我的两个儿子,一个能文,一个能武,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嘿嘿!从此以后,我们乔家就永远光宗耀祖……哦,你快冲一杯鸡蛋牛奶来,老爷我要痛痛快快地饮一下。”说完,他重新躺在竹折椅上,翘起二郎腿,得意地哼起小曲来。 一丝阳光从窗口射在他的脸上,他嫌耀眼,走过去想放下窗帘。这时,他探头看见远处墟集上的一个地方围满许多人,熙熙嚷嚷,喧哗不绝,很是热闹。便自言自语地说:“唔,今天怎么啦,这么多的人在看什么?” 于是,他喊道,“老刀……” 叫老刀的狗腿子跑进来,他低头哈腰地问:“老爷,有什么事?” 乔应天指着窗外远处的人群:“你立即给我去看看,那些刁民在那里看什么新鲜东西!” “是,老爷!”老刀应了一声,退出门外。 这家伙其实不姓刀,而是姓刁,只因“刁”和“刀”的字形差不多,再加上他的脸上有一块刀伤后留下的疤痕,所以许多人都叫他“刀疤脸”。 十几分钟后,刀疤脸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他象是发现新大陆似的叫唤道:“老爷!老爷!” 乔应天刚刚喝完鸡蛋糖水,他放下杯子:“到底发生什么事,看你跑得十足象一条钻山狗似的!” 刀疤脸被乔应天奚落一句,心里虽然不舒服,但在脸上还是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他一本正经地秉告道:“老爷,方才我看了,嗨!真是怪事,10天前从外地来的那个补锅佬,今天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担满满的黑石头,在那里吹得天花乱坠!” 乔应天听得莫明其妙:“什么黑石头,那么值钱?” “嘿,那些黑石头真厉害,光灿灿、亮闪闪,简直跟宝石、玛瑙、翡翠差不多。” “哦,那到底是啥宝贝?” 刀疤脸摇头连声说:“嘿,我从来没见过,连听也不听说过。那些黑石烧起火来,很旺很旺,火苗窜得老高老高。” 乔应天也按耐不住心情了,说:“走,我也跟你出去看看,那些黑石头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竟然令那些刁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一大堆也不愿意走开?” 集市上,杨厚实举起一块亮晶晶的煤,大声作介绍:“各位乡亲,你们没见过吧,这就是比柴火、比木炭还耐烧的煤。在外面城镇里,人们用它来烧火做饭,还用它来烧砖烧石灰。总之,用途大得很哪!” 小家才使劲地拉风箱,炉子里的煤火旺极了,他用钳子捅几下,又放入几块碎煤。他手上被煤粉染得乌黑,见鼻子有点发痒,用手指抠抠,鼻子马上又给弄黑了。旁边几个男孩女娃见了,忍不住乐了,拍手叫道:“哈哈,花猫公,花猫公!” 小家才又用手去抹,结果越抹越黑。杨厚实见状,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把煤放下,用一只手沾水为他洗干净脸。 铁水化了,杨厚实开始补锅头。 不一会儿,人们互相议论纷纷,今天议论的话题不再是他补锅头的巧手艺,而是那炉子里正在熊熊燃烧的煤…… “嘿,这些煤真顶用啊!我看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只见他才添了一次煤。上次他们烧木炭,不多功夫就烧掉小半筐。” “唔,如果我家中也烧煤,就别发愁没柴烧啦。” “是呀,这可是个好宝贝,可惜上哪去挖呢!” “哎,你刚到,方才这位师傅不是说,这些煤是在山里挖的么?” “山上?只怕让乔应天见了这些宝贝儿,不去霸占那座山才怪呢!” 小家才听到这儿,忙插过嘴问:“大爷,你说的乔应天是谁呀,连荒山他也要霸占吗?” 一个叫赵老头的老汉对他说:“乔应天呀,他是镇上出了名的恶霸,方圆百里都是他的山,他的水,他的地,他的天,谁敢惹他呀?穷人背后都叫他乔阴天,因为他走到哪天就黑到哪!” “山上的石头,山上的野兽,山上的草树,都是他家的吗?” “什么他家不他家的,反正只要他看中,就是他的!” “难道他就不讲理?”小家才不服气地说。 杨厚实补好一只锅头,对小家才说:“你别说了,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哪儿的财主老爷不是一样的坏心肠,如果他跟你讲理他就不是地主老财了!” 这时,前面不远的人群一阵骚乱,不知是谁在叫:“快跑呀,乔阴天来啦!” 在这儿围观的人群中,一些胆小怕事的妇女、孩子纷纷离开,大有谈虎色变的趋势。一时间,鸡飞狗叫,大人喊,小孩哭,仿佛象天空压下来那般可怕。 赵老头连忙对杨厚实说:“兄弟,你乍到这儿,没有孝敬乔阴天,还是避开一会儿吧。” 杨厚实说:“我没惹他,碍他什么啦?” 刀疤脸挥动皮鞭,往人群乱抽,吼叫道:“滚开!滚开!” 乔应天来到跟前,杨厚实若无其事地拉动风箱,炉火窜得老高,好象没有看见乔应天似的。 刀疤脸躬腰拿起箩筐内的一块煤,在乔应天眼前转动几下,说:“老爷,你看,就是这些宝贝。” 在阳光的照射下,那块煤晶晶闪闪,显得格外耀眼醒目。一点点光泽不时地闪烁,把乔应天的眼睛都看花了。他接过那块煤,瞧来瞧去,惊叹起来:“嘿嘿!果然是宝贝啊!” 乔应天把目光转到杨厚实的身上,说:“外乡佬,这些黑石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杨厚实低头拉他的风箱,没有吭声。 刀疤脸上前两步大声吼道:“听见没有,我们老爷问你哪!” 小家才沉不住气了,说:“问什么,连这些煤都不认识,我看你们才是憨佬呢!” “啊,原来这就是煤呀!”乔应天惊呼道,简直比发现新大陆还要惊喜十分。 刀疤脸将一张臭哄哄的嘴巴凑近过去,巴结地说:“老爷,您的脑瓜子真是顶尖的聪明了,这些宝贝东西我们连见没见过,你也认识啊!” “噢,前些时候听我家少爷曾经对我提起过,说是有一种黑色的石头可以用来作燃烧的叫做煤,不用猜肯定就是这些东西了。少爷现在城里读书学的就是这门学问的,他说以后很有前途呢!”乔应天语毕,脸上一阵洋洋得意。 随后,乔应天转过头,望着杨厚实问道,“喂,这些煤你是在哪儿挖到的?” “山上。”杨厚实爱理不理的哼道。 “在哪座山上?” “山上就山上,关你什么事!” “什么,不关我事?”乔应天突然脸色一变,恶声恶气地咆哮,“来人哪,给我把他抓起来!” 几个狗腿子蜂拥而上,拿出绳子把杨厚实捆住。杨厚实使劲地挣扎,气愤地责问道:“凭什么要抓人?” 乔应天冷笑两声:“嘿嘿!不管在哪座山上,这些煤都是我乔家老祖宗遗传的宝藏,你没经我乔应天的同意,就偷挖我家的煤,非把你送进县城监狱关起来不可!” “你还讲不讲王法?” 乔应天强词夺理:“嘿嘿……什么王法?老子说出来的话就是王法!” 刀疤脸也跟着恶声恶气地哼一句:“实话告诉你,我们老爷跺一跺脚,方圆百里的山头都要发抖!” 小家才看见大叔无缘无故被抓住,毫不畏惧地冲上去,一把拉住乔应天的手腕张嘴就咬下去。 乔应天痛得咧嘴嚎叫起来,他一把搡倒小家才,狠狠地骂道:“妈的,谁家的养的小狗仔,动不动就咬人!”他说完,抬起脚就要踢去。 这时,人群中冲上来一个年轻人,一把拽住乔应天的身子,大声喝道:“不准伤害孩子!” 乔应天愣怔一下,抬起头来看了看,这才看清楚胆敢来阻止他动作的人不是谁,而是他日夜盼望的儿子乔克仁。他一时又惊又喜,惊讶地说:“啊,阿仁,是你?没想到你今天回来得这么快!” 乔克仁放下手中沉甸甸的黑色皮箱,问道:“爸爸,他们这是怎么啦,你为什么要拿小孩子发火呢?” 乔应天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刀疤脸凑上前,将满嘴臭哄哄的口气对准乔克仁的脸面吐出来:“少爷,您不知道,这个外乡佬不知从哪儿来的。他一踏进清江镇这里,就偷挖少爷您家祖宗留下的煤。”说着,他弯腰从杨厚实的担子里面拿起一块煤,左右晃动几下,“您看看,赃物全部在这呢!” 乔克仁接过刀疤脸递给他的煤,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眼睛突然发亮起来。于是,他放下手中的煤,摘下礼帽,扇动几下,驱赶眉额和鼻尖冒出来的腾腾热气。末了,他淡然地说:“快把他放了。” 乔克仁的话语声音虽然很轻,却使乔应天吓了一跳:“啊,放了?”他不解其意地反问道。 “是的,应该把人家放了。” “为什么放了?这外乡佬偷挖了少爷您家的煤,就应该把他送到县城牢狱,至少关押十天半个月!”刀疤脸拍马屁一般献媚道。 “这些煤是他在山上挖的,怎么随口就说是我们家的呢!都说取财有道,我们大户人家的肚量要宽鸿大量些,不该鸡肠小肚,无法无天,横征暴敛,惹得天怒人怨!”乔克仁据理直言,句句悭铿锵有力,字字斩钉截铁。 乔应天看见儿子如此而说,容不得他辩解半句,一时哑口无言,不得不挥一下手,无奈地说:“算啦,算啦,看在少爷的面子上,今天就积点阴德,放开他!” 杨厚实的臂膀被绳子勒出几道深深的痕沟。乔克仁走上前两步,怜悯地抚摸一下他胳膊上凹陷的绳子捆绑留下的痕迹,歉疚地说:“大叔,真是对不起。我刚刚从外面读书回来,我爸对你太无礼,请多多包涵。” 乔克仁说完道歉话,又转身对其老子说:“爸,我们先回家吧。” 乔家人走后,从地上爬起来的小家才扑在杨厚实的怀中,叫了一声:“大叔……”,泪水忍不住淌落下来。 乡亲们目睹方才乔应天横眉竖眼,想要一口把杨厚实和小男孩一口吞下肚子的凶巴巴的模样,无不为这两个从外地逃荒来到这儿的一老一少的安危感到万分焦急。幸好从外省读书回来的乔克仁及时出现在现场,三言两语就说服了他的父亲,放过了杨厚实和小男孩,大伙儿这才渐渐松了一口气。 一个叫老赵头的对杨厚实说:“嗨,还是读书人知书识理。幸亏你碰上少爷刚刚赶到,要不然你非挨关上几个月不可!” “是呀,谁惹着了乔阴天,不死也要脱层皮呢!”人群中不知谁跟着附和道。 另一个老婆婆也插过话说:“如果不是乔家少爷讲点道理,你和这个小男孩就要倒大霉啦!” 阿杏正在摆卖青菜,方才见乔应天要抓杨厚实大叔,急急忙忙跑回家告诉她妈妈。 方嫂闻讯赶来,听到大家正在议论乔阴天,随之又看见杨厚实胳膊上清晰地呈现出一道道绳子捆绑印出的痕迹,心里不由一阵阵隐痛。她走到他前面,关切地说:“大叔,你的胳膊……” “大嫂,你放心,我没事。”杨厚实安慰她一句。 “没事就好,大叔,今天别干活了,先回去歇歇吧!” 杨厚实看着地上摆放的十几个锅锅盆盆,说:“你先走吧,我给乡亲们补完这些再回去。” 乔应天回到自己屋里,对儿子在镇上的举动很不理解,他满腹不高兴地说:“阿仁,方才你怎么不给我一点面子,叫我差点下不了台……” 乔克仁脱下西服,解掉领带,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把折扇不停地扇凉,说:“爸,你方才在镇上做的太过份了。” “过份?”乔应天略顿一下,说,“如果我不凶狠一点,不贪婪一些,不把手腕使得狠一点,不把心肠变得硬一点,你老子我能挣下这家大院,能给你们子孙后代置下这一大笔家业和外面那几百亩田地吗?” 乔应天好象数家珍一般开导他的儿子。在他看来,少爷虽然读了许多书,可是社会经验太少,头脑过于简单,心肠太软弱,他现在创下的这一大笔家业,不知少爷他以后能不能守得住这份家业呢! 杨二妹斟了一杯凉茶,递过去:“少爷,您喝茶。”她放下凉茶后,转身到厨房忙于做午餐去了。 乔克仁喝罢茶,接着说:“爸,你说的虽然也没错,不过在我看来,你这辈子挣下的家业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听到少爷如此瞧不起自己这辈子打拼,乔应天感到不解,他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儿子:“什么,我们乔家在清江镇方圆百里可是独一无二的大富豪,你还说是小打小闹,你究竟有怎样惊人的打算啊?” 这时,乔克仁才慢悠悠地说下去:“噢,我到外面读了四年书,学的就是开采煤炭的专业知识,现在毕业回来了,就是想干一番大事业。” “干一番大事业?” “嗯,毕业回来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想,回到家乡后还不知道干什么才好。本来我也曾经想过到省外创业,可是我觉得清江镇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总想在这儿创业,把自己的家乡建设好,造福于一方水土。没想到,方才在镇上碰见的情景促使我心中突然冒出了新的打算。” “啊?”乔应天惊疑地望着他的宝贝少爷。 “您想,我们家仅是靠一点土地,收点租息,能造就出什么更宏大的事业来呢?”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在外地结识了许多朋友。我有两个同学,他们父亲都是财大气粗的老板,他们也想在社会上闯荡闯荡,我决心请他们一起合作。” “合作?”乔应天脸上涌满疑惑的乌云。 “对。我打算在家乡开办一个煤矿。”乔克仁雄心勃勃地说,“方才在镇上,我看见那个补锅匠的煤,又听见你们所说的话,我的主意立刻从那块煤定下来的。” “开办煤矿,这可是新鲜玩艺,你我从来没有干过,能行吗?” “怎么不行?”乔克仁说,“广西目前是一个煤炭资源十分紧缺的省份,如今还没有一个象模象样的煤矿,我们如果把这个煤矿开办成功,必将前景远大。爸爸您想想,到那时,你就不是独占清江镇这块小地盘的无名人物了,而是独霸全广西煤炭的赫赫有名的大亨了。” 一席话,顿时说得乔应天心花怒放,不由一阵“哈哈”大笑。他惊喜地拍了拍乔克仁肩,夸赞道:“好儿子,不愧是多读了几年书,有头脑,有远见,老爸我没有白送你到外省开了眼界!” 站在旁边的刀疤脸及不可待地拍须溜马,插过一句:“少爷,如果把煤矿办起来了,你才是名符其实的大亨呢!” 乔克仁摇摇头,微嗔说:“你呀,就知道给我乱戴高帽,我平生最讨厌拍马屁的。至于办煤矿,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 刀疤脸见乔克仁斥责他一句,感到很尴尬。 乔应天问他:“那你说下一步如何走。” “我想,今晚我就去拜访那个补锅匠,好好向他道歉。然后叫他带我们去那座山头,我要好好观察一下地形,看看那里有没有开采煤炭和创办煤矿的价值。如果一切如意,我就去找我的那两位同窗好友,并且还邀请他们的老爸入伙和我们一起合作开办煤矿。”乔克仁声高气昂,把自己心中规划的蓝图托盘而出。 乔应天背着手,在屋内踱步几下,略思片刻:“阿仁,不与他们合作,我们独立自办煤矿不行吗?” “爸,这怎么行,我们家小打小闹还可以应付。但是,要创办一个堂堂正正的煤矿,没有宏厚的家底是扛不起的。”乔克仁说,“刚开始办矿,我们几个人还有点能力支持。如果煤层挖深了,矿山扩建了,前期工程项目可能还要向省内的财团和银行贷款呢!” “我的妈呀,那需要多少投资啊!”乔应天听说还要向省银行贷款,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反正最少需要花掉数百万两白银呗!” “几百万两白银?投资那么多的钱,是不是有点太冒风险了啊”乔应天有点担心起来。 乔克仁安慰他说:“爸,要创大业就要冒一点风险,四平八稳是干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再说啦,有投入,就有回报。投资越多,回报的财富当然也就越大啊!”语毕,他挥动一下紧握的拳头,显得信心十足。 正文 第3章 放手一搏 “既然你说得这么有把握,那就放手一搏吧。” 半个多小时后,杨二妹从厨房端饭菜上来,一碗碗摆放好,她又从餐厅橱柜内取出一瓶白兰地和几只高脚玻璃杯,一杯杯斟满酒,然后招呼道:“老爷,少爷,中午饭做好了,你们用膳吧!” 乔应天、乔克仁和他母亲吴玉娇、妹妹乔艳花、以及狗腿子刀疤脸、柴四苟、阿山、黄五,他们在一张深黧色的檀木制作的八仙桌围坐下来。 刀疤脸喜孜孜地举起酒杯,说:“来,让我们为少爷今后的宏图大业和锦绣前程,干杯!” “叮当!”酒杯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 吴玉娇望着儿子,抹了一把激动的泪花,说:“阿仁,你出去读书几年,真让妈妈想坏了!” 乔克仁说:“妈,有什么好想的,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刀疤脸插过话说:“哎,少爷你不知道,儿行千里路,总是母亲心头一块抹不掉的连心肉!乔太太能不牵挂你么?” “是呀,是呀,我经常在梦中梦见你呢!”吴玉娇连连点头应道。 乔艳花说:“哥,今早上我们刚刚收到你的信,没想到信刚看完,你也回到家了。” 乔克仁听了妹妹的话,吃惊地说:“我一个月前就把信寄回来了,怎么今天早上才收到信呀?” 乔艳花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家乡这么偏僻,交通又不方便,能收到你的信就已经很不错了!” 刀疤脸问道:“少爷,您今天是搭船回来的吧?” “是搭船回来。我刚上码头,就碰见你们抓人。”随即,乔克仁好言相劝刀疤脸等人,“以后在乡亲面前要讲点道理,不要动不动就乱抓人打人,等到我们办煤矿的时候还要依靠他们出力呢!” “是是,少爷说的是!”刀疤脸鸡啄米般的连连点头。 乔克仁今年二十二、三岁,长着一副白净的脸,梳着漂亮的小分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四年前,他考上了外省煤炭采矿学院。读书期间,他刻苦用功,成绩优秀,毕业论文深得教授们的好评。临毕业前,他和他的一位广西籍和另一位广东籍的同学商量好,将来有机会的话,合作开一个煤矿,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 方才,乔克仁上了码头,看见他父亲正在抓人。他向来就看不惯父亲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的行为,于是赶紧跑过去劝说父亲。 突然,那位外乡汉子箩筐内的煤把他的眼睛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看见那些煤粒亮晶晶的。他凭目光推断得出,那些煤炭的发热量至少在4000大卡到5000大卡。这可是十分优质的煤炭品种哦! 当听说这些煤就是补锅匠挖的,而且就在附近山头挖的,旋即从心里打定主意,便叫放人。日后,他将叫那个汉子带他到实地去看看那些煤。当然,这件事越快越好,乔克仁等不及了呢! 傍晚,杨厚实补完乡亲们拿来破洞缺口的锅碗盆瓢,挑起箩筐返回方嫂家中。方嫂揭开桌面上的竹篾罩,桌子上放有几碗青菜粥,还有一碟炒黄豆,她热情地招呼他说:“杨大哥,快吃吧,粥已经凉啦!” 方嫂对杨厚实的称呼,不知不觉由“大叔”变成了“杨大哥”。她觉得这样叫顺口些,也显得亲切些。 杨厚实端起粥碗,沿着碗边喝了几口,然后感激地说:“大嫂,真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我们来到这儿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说这些干什么,你也帮了我们娘俩不少忙呢。再说,你们刚从外面来到这镇上,人生地不熟的,来到嫂子家你就当作回到你自己的家,啊!”方嫂深情地向他投去一瞥目光。 杨厚实抬起头,他的视线刚巧碰对这个女人的眼睛,她的一对妩媚的眸子确实有一种无法抵御的魅力。他感到脸上一阵灼热,急忙低下头来喝粥。 方嫂看见他耳根泛起一抹潮红,百思不解,暗暗思忖道,这个男人已经到了中年,怎么还象个从未婚嫁的女人呢,见个女人也那么害羞,难道他从来没有碰过女人的身子? 空气好闷热,一丝风也没有。杨厚实喝完粥,脸上冒出热汗。他解下扎在肋间的汗巾擦擦脸上的汗水,污迹斑斑的汗巾散发出一阵酸臭的汗味。 方嫂拿起一把蒲扇为他扇凉。 杨厚实急忙伸出手说:“给扇子我吧,怎么好意思让你给我扇凉啊!” 方嫂笑道:“紧张什么呀,今天我就帮你打一会儿扇子,你还以为我真的把你吃了哇!” 杨厚实尴尬地说:“我就怕一会儿让别人看见了,误会你是我的老婆。” 这个女人听他这话,心里感觉到甜丝丝的,她“扑哧”一声,继续笑道:“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如果你没意见,我……我……”说到后面,话音越来越小声,小声得差点连她也听不清楚了。 语毕,她的面颊早已飞起一抹红云,一副羞答答的样子。 杨厚实把这个女人娇羞亲昵的表情深深地收藏在心坎上,他内心一阵激动。他好想当即向她表白,他愿意娶她做老婆。可是,想归想,脸面上他还是努力做出很平静的样子。他深深懂得,对待爱情的东西决然不能那么轻佻表现出来,彼此之间的感情还需要继续相处一段时间,互相加深了解,而不是凭一时的冲动。只有慢慢等到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产生出来的爱,才能打下坚实的基础。 于是,他轻轻地对她说:“大嫂,我和小家才从外地初到这儿不久,人生地不熟的,就遇到你这么个热心肠的好女人,以后我和孩子一定会好好感谢你的一片好意!” 方嫂看见自己向他投去的红绣球他竟然没有接,心里未免感到一阵沮丧。忽而她又想,或许他没有打算长久在这儿住下,生怕连累了她,所以,他不好意思直接拒绝,生怕触疼了她的一颗心。 想到这儿,她只好在心里自我安慰道:“唉,自己只是一厢情愿,如果他不愿意娶她为妻,只能怪自己的命苦了,并非是这个男人薄情寡意。” 随后,她心中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于是改变话题,对他说:“杨大哥,今天你在镇上惹着了乔应天,幸好碰到他少爷回来,不然你就难逃一劫了。” 杨厚实想起中午的情形,感慨地说:“是啊,真的谢谢乔少爷。噢,他在什么地方读书?” 方嫂说:“我也不知道。乔少爷平时看见我们穷人表现得比较善良,对镇上的乡亲比较讲人情味,没去外地读书之前就是这副性情,不象他老子那样每时每刻都是绷着一副阴暗暗、凶巴巴的面孔。大伙都说,少爷长得象他母亲,他母亲吴玉娇心地向来就比较善良,性情温和、平易近人。” “难怪乔克仁今天一见到我们被捆住,马上就叫放人。”杨厚实感慨道:“如果有钱人家都象他那样讲理,讲些人情味,这个社会就公平许多啦!” “是啊!”方嫂深有同感地说。 阿杏看了看小家才,说:“小哥哥,今天你竟敢咬乔老爷的手,你不害怕么他揍你吗?” 小家才说:“当时我见他们那样横蛮不讲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杨厚实告诫他两句:“你呀,以后不要再这样鲁莽了。今天若不是少爷及时赶到,你恐怕就没命啦!” “没命就没命,反正不死我就要报仇。” “傻孩子,报仇!报仇!你就光知道报仇,你以为仇就那么容易报的么?” 方嫂插过话对小家才说:“家才,你现在年纪还小,要想报仇也要等到你长大以后。有句话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 杨厚实接过方嫂的话音,语重心长地开导他说,“是啊,婶娘说的没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爸爸妈妈是怎么死的,你难道忘啦?你今天如果送了命,那你父母亲们的血海深仇又怎么去报呢!” 小家才自知理屈,一只手在脑门上下挠几下,傻乎乎地笑了笑,不知乍说才好。 “好孩子,以后要学会忍着点气,嗯!”杨厚实爱昵地抚摸一下他的头,劝慰他说。 小家才嘴唇气鼓鼓的,他没有吭声。他想:那些不讲理的地主老财恶霸,你再忍气吞声,他还不是欺负到你头上作威作福。 杨厚实到厨房舀水漱口,看见缸内的水快没了,就拿起扁担,打算到河边挑担水回来。 他刚走出门口,乔克仁一个人找他来了,他有礼貌地打招呼:“杨师傅。” 杨厚实怔愣一下:“你,你找我有事?” 乔克笑了笑,说:“哦,今天中午我爸爸做得太过份,让你和孩子受惊了,我现在特意来向你表示道歉。” 杨厚实受宠若惊,忙说:“别,别说这些,我对你的谢意还来不及表示呢!” “杨师傅,你们父子俩刚从外地来到这里,有哪方面照应不到的,请多多包涵哦!” 方嫂闻声出来,见是乔克仁,连忙说:“乔少爷,难得你光临,请进屋里坐坐。” “不用了,杨师傅要到河边挑水,我顺便跟他走一趟。”乔克仁转过脸对杨厚实说,“杨师傅,我们边走边聊,好吗?” 杨厚实上下打量他一下,只见他风度翩翩,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他身穿一件碎花格白衬衣,领口上打着一个蝴蝶结,笔挺的裤筒中央有一道明显的褶印,脚下穿着一双铮亮的皮鞋。 听到少爷要陪他下河走一趟,他不卑不亢地说:“有事你就说吧,我听就是了。” 两人往码头方向慢慢走去。河边的风一阵阵迎面吹来,杨厚实身上一股浓厚的汗酸味不进扑入乔克仁的鼻腔内,他感到有点恶心,眉头不由紧皱几下。可是,他还是强忍住了。他开口道:“杨师傅,我找您想问一件事。” “哦。”杨厚实心中一怔,怪事,我一个穷光汉,他要问我什么事呢! 没等杨厚实多想,只听乔克仁直接开门见山:“我主要问的是关于煤的事。” 杨厚实惊异地望着他,反问道:“你对煤感兴趣?” 乔克仁说:“是的。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学的就是采煤专业的,因此我很想知道一下你是在哪儿发现那些煤的。” “……”杨厚实沉默了。 “哦,你不想告诉我。”乔克仁仍然平声静气地说,“不过,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只要这些煤是在附近山头发现的,我总会很快找到的。” 杨厚实又问一句:“你找到那结又想怎么样?” “我想办个煤矿。” “办煤矿?” “是的。到时候,你可以报名到矿上工作。当一名堂堂正正的挖煤工人,每个月可以领取工资,还有劳保福利享受,就不用象现在这样,四处流浪,仅靠补锅挣一点微薄的收入来维持日子,这样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呢?当工人呢,每月可以有稳定的工资……”乔克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杨厚实听得很新鲜,当工人啦、领工资啦、合股经营啦、劳保福利啦,这些新鲜名词第一次听到,颇有吸引力。尽管有的新鲜名词他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可是他还是挺感兴趣的。 因此,他不由停下脚步,转过脸再次问乔克仁:“嗯,听你说这些挺诱人的,可是你真的有能力办煤矿吗?” “当然,我一个人是办不起来的。我要依靠大伙儿一块干,众人拾柴火焰高嘛!比如,我现在就很希望你答应和我合作,只要愿意,我现在就立刻批准你是黑牯岭煤矿有限责任公司第一个工人,第1号劳工牌子就写上你的名字,生产正常的时候我还可以让你当个小工头……” “当小工头?”杨厚实疑惑地看了看乔克仁,“这工头不就是象刀疤脸那样,整天跟在你的后面,做一个人见人憎、人人讨厌的狗腿子?” “哪是这回事呀,当小工头就是做领班的,每天负责管理当班的活计,带领大伙好好做工,努力完成当班的产量任务。当然,除了领工钱外,每个月还要额外发给你领班津贴。” 乔克仁几句甜言蜜语,富有一股煽动感染力,灌得杨厚实心里甜滋滋的。他想:是呀,当工人,领工资,发津贴,还有劳保福利,这些新事物,过去连听也没听说过。如今时来运转,我杨厚实受苦受累大半辈子,还没有尝过当工人的滋味,听乔少爷吹嘘得天花乱坠,我又何不告诉他呢,反正那些煤储藏在那座山头他早晚也会找到的。 于是,他怀着对未来生活的希望,痛痛快快地说:“好吧,那明天我就带你去那座山头看看。” 乔克仁见达到了目的,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杨师傅,你真够朋友!”说着,他从口里拿出一扎钞票,塞在杨厚实的手中,“喏,这是一点小意思。” 杨厚实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白拿别人钱财,现在乔克仁突然把一扎钱给他,使他感觉到好象是一团铁水烫在他的手掌心上。他心头一惊,急忙缩回手,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拿着,这是给你的报矿费。”乔克仁说。 “报矿费?” “是的,感谢你最先在我们清江镇附近山头发现了煤炭资源,而且又愿意告诉我,我以未来的黑牯岭煤矿公司的名义首先付给你一笔劳务报酬。” 杨厚实怔住了,这是他从来不敢想象的大好事。 乔克仁看见他发呆的样子,继续对他说:“杨师傅,如果经过勘察那个山头的煤炭资源确实很有开采价值的前景,等到以后煤矿生意兴隆的话,我们还会给你奖励。”乔克仁很诚恳地解释道。说完,再次把钱放在他的手上。 杨厚实有生以来第一次拿到这么多的钱,他望着乔克仁的眼睛,半信半疑:“这不是梦吧。” 乔克仁说:“当然不是梦!我说话绝对算数,你只要以后好好和我们干,是少不了你的好处的。好吧,你先去忙你的,我也要回去了。” 乔克仁转身回头了。走了好远,杨厚实还发楞地呆在原地,他内心不觉涌出一团热流。 “啊,当工人,我真的能当上工人?”杨厚实看了看手中的那扎钱,仿佛觉得是一个梦。可是,这怎么会是梦呢!他用左手指捏一下拿着钱的右手,一阵痛疼感袭上他的心头,这表明实实在在是真的呀! “嗖……”河边刮来一阵晚风,他生怕手中的钱被风吹跑了,赶紧把钱收在裤袋中。他按耐不住兴奋,躬下身,从河里提水,将两桶水挑上肩,快步回去。 方嫂倚在门口,一双眼睛注视着镇口码头方向,她在等待杨厚实挑水回来。清冷、寂寞许久日子的家庭,自从杨厚实进来后,她觉得他带来一股春风,带来了一股春意,仿佛一股暖流在温暖着她胸中那颗孤伶的、冰冷的心。她觉得她需要他,需要他作自己的家庭生活的港湾,她觉得她女儿阿杏更需要他。一句话,就是需要他作自己的丈夫和女儿的爸爸。 屋里,阿杏正在和小家才玩拍纸块游戏,这是用纸张折成长方形状的玩具。玩的时候将纸块放在桌子上,谁用手拍一下纸块旁边,靠掌力压挤的风流将纸块底面吹翻朝上,就算赢了。孩子们都把拍纸块叫作“拍金砖”。 小家才用右手使劲地拍一下,阿杏放在桌子上的纸块轻轻移动一下。接着,轮到阿杏拍了,她用力一拍,恰巧一阵风从门口吹进来,把小家才的纸块被吹翻了。阿杏高兴地嚷起来:“啊,我赢啦!” 说着,她伸手去捡“金砖”。 小家才一把夺过来,说:“不算数,这块‘金砖’不是你拍翻的!” “当然算数,你赖帐!你赖帐!”阿杏一声比一声高。 “不算数!不算数!这是风吹翻的!”小家才也一声高过一声。 方嫂见阿杏和小家才互相争吵得不可开交,忙过去劝女儿说:“阿杏,家才哥哥说的没错,方才门口外面确实吹进了一股风……” “妈,你就知道帮小哥哥,”阿杏说,“待一会大叔回来了,我叫大叔帮我作证。” “叫大叔帮你什么呀?”杨厚实挑着满满一担水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听见阿杏说的话,便接过她的口问道。 阿杏仿佛见到救星似的,连忙跑到杨厚实跟前,说:“方才我拍翻了小哥哥的‘金砖’,可是他说是风吹翻的,不算数。” “就是不算数嘛!”小家才嘟哝一句。 杨厚实从小家才手中拿过纸块,说:“傻孩子,你年纪比阿杏大,是哥哥,应该多懂点事,让一下妹妹啊!” 小家才嘴巴一鼓,满肚子的不高兴。阿杏见他这副样子,心软了,把“金砖”重新给回他,说:“小哥哥,我不要这块金砖了,你还跟我玩吗?” 小家才破涕为笑,于是,跟阿杏继续在旁边玩下去。 杨厚实把扁担倒入水缸后,方嫂拿起扁担,说:“杨大哥,歇歇吧,今晚别挑啦,你累了一整天的。” 杨厚实把扁担拿过来:“没关系,我去挑一担。”说着,又闪出了门外。方嫂望着他的背影,心坎涌上一股热乎乎的暖流。她知道,这股暖流就是他给她送来的。 她又掉头看看屋里玩得正起劲的两个孩子,心想:他们多么天真活泼,简直就象一对亲兄妹,我要想法子叫杨大哥在这里安心住下来,让这两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尽情的在一块玩耍,在一块生活…… 当她正在想得出神的时候,杨厚实又挑水到家了。她拿起葫芦瓢,一瓢一瓢地舀水进锅头内,深情地说:“杨大哥,今晚别到河边洗澡了,我烧锅热水,好给你消消疲乏。” 锅头盛满水了,方嫂将一把柴草塞入灶膛内,划一根火柴将火点燃。很快,一团团火光映红了她的削瘦微黄的脸庞。她一边烧火,一边问:“杨大哥,方才乔克仁找你有啥事?” “他叫我当工人。”杨厚实回答道,声音很轻。 仿佛一颗石子扔下平静的湖面,方嫂听罢,内心微微一震,反问道:“当工人,上哪去当工人?”她向他投去吃惊的目光,生怕他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似的。 “不上哪,就在这清江镇。” 方嫂望着他,发愣着,似乎不明白他的话。 这时,杨厚实从身上取出那叠钱,解释道:“喏,这是乔少爷刚刚付给我的100块钱报矿费……” 方嫂听了他的叙述,这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杨厚实说完,把钱放在她的手上,说:“这钱你明天拿去扯几尺花布做一件新衣裳吧。” “这……这怎么行?”方嫂推辞一番。她不好意思一下子拿杨厚实的钱,尽管她希望与他结为夫妻,合在一块生活。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谁知道他怎么想,他对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呢! 第二天早晨,一道道霞光从客栈的窗口射进来,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杨厚实还没起床,昨晚天气太炎热,乘凉到下半夜才慢慢入睡。因此,天色已经大亮了,他还觉得眼皮沉甸甸的,就一直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多睡一会儿。 为了节省住店费,小家才没有随杨厚实到客栈住。他让小家才住在方嫂家,和阿杏合铺。 昨晚回店前,方嫂一再叫他不要走了,就留在她家里住下。他理解她的一片心意,可是他觉得一个男人在寡妇家中过夜,总难以避开众人的眼睛,日后招惹他人咬舌头,名声太难听。他担心坏了方嫂今后的名声,因此,尽管方嫂觉得无所谓,可是眼下他是绝对不能在她家过夜的,女人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杨厚实还在梦境中。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了。 “杨师傅!杨师傅!”店小二在门外叫他。 杨厚实睁开眼睛,问道:“谁,有事么?” 店小二说:“我是店家。杨师傅,快起来,乔少爷有要事找你!” 一听说是乔少爷找他,杨厚实急忙翻身起床。他双手揉几下惺忪的睡眼,过去开门。 门开了,乔克仁一脚迈进来,笑盈盈地说:“杨师傅,打扰你啦!” 原来,乔克仁是来叫杨厚实带他上山的。昨晚听到杨厚实答应带他去看发现煤的地方,他兴奋得几乎一夜睡不着,巴不得早一点天明。 乔克仁长着一副白净的、削瘦的脸。皙白的面孔仿佛涂抹了一层薄薄的雪花膏,小分头用头油涂抹得铮铮发亮。他的面颊额骨很高,柔白的肤色与坚毅的精神,足以表明他气宇非凡,不卑不亢。 今天一大早,他精心梳理一下漂亮的小分头,穿一件特丽灵短袖衬衫和一条蓝斜纹布带马裤,脚上穿一双尖头黑色牛皮鞋。外表看上去,好一副风流倜傥的派头。 他还在矿业学院读书的时候,就怀着远大的抱负,立志要为自己的家乡做出一番事业。真巧,刚踏上家乡的土地,就看见杨厚实在清江镇附近山头挖出的煤炭。这一发现,无疑与哥仑布发现新大陆一样令他兴奋不已,他觉得浑身神经都充满了快感。 毕业前,他还曾在为家乡贫脊的土地感到苦恼、懊丧,沮怨自己在家乡怎样才能施展出自己的才华来。如今,他放心了,他相信杨厚实所说的话,他更相信自己家乡的富有和丰饶。 当然,自己以前只是没有发现家乡蕴藏着丰富的矿产资源,现在是到了应该让家乡向世人向社会展示出她本来惊世骇俗的真容时候了。 “乔少爷,那么早就来了哇!”杨厚实憨实地打招呼。 “杨师傅,等会儿到镇上酒楼用餐。吃饱早餐后,我们就抓紧时间上山,好吗?”乔克仁对他说。 杨厚实匆匆用冷水抹把脸,说:“你昨天才从外地回到家,一路风尘仆仆,旅途劳累,不妨先呆在家里歇歇两、三天,过几天再上山也不迟啊!” “呃,我等不及了。你不知道,昨天上午我一见到你挖的那些煤,心中早就憋不住了,恨不得马上就到山上去察看一下!” “你呀,表面上看挺文静的,没想到办起事情来也是一副猴急猴急的。” 乔克仁解释道,“嘿,你要知道,我就想早一点在我们家乡开办一个煤矿,把清江镇的经济发展业带动起来,改善父老乡亲们的生活,以自己在学校读书学到的科学知识报答国家,回报家乡百姓,那是我今生这辈子最大的夙愿。说真的,我感谢你帮助我寻找到了一把打开宝藏的金钥匙!” 乔克仁说这话时,心情显得十分激动。他那张白皙的脸泛起了热浪,鼻尖上端架着的金丝眼镜玻璃片后面,闪烁着两点激动的火星。 杨厚实被他的这番话语打动了心。他暗暗思忖道:“没想到这个出身于贵族家庭的少爷,一腔情怀可谓天高地阔。他父亲想到的是怎样不择手段巧取豪夺,横征暴敛,怎样绞尽脑汁收刮民脂民膏。而作为乔应天的儿子,想到的却是镇上父老乡亲的利益,想到的是报答国家,看来乔少爷血管里流的血是灼热的、滚烫的,我有什么理由不支持他呢!” 于是,他简单收拾一下随身带的东西,就和乔克仁一块出门了。 乔克仁把他直接带到悦来客酒楼。杨厚实站在酒楼门口外面犹豫着。这辈子以来,他还没有进过酒楼吃饭呢,更别说有钱人宴请他上座了。他刚刚跨入酒楼门坎,不由又把脚缩回来。 “杨师傅,快进来呀,今天我仅以个人的名义叫你吃一顿便饭。一来是感谢你的帮助,二来嘛,希望我们今后在开办煤矿的事业上合作愉快!来吧,别太客气了!” 乔克仁微笑着,把杨厚实请进了酒店内。 “杨师傅,你想吃点什么,随便点几个酒菜。” 杨厚实坐下后,乔克仁把菜单递给他看。他说:“早上随便吃点东西算了,我们抓紧时间到山头去,从这儿到山里,路程挺远的。” 这样,乔克仁叫服务小姐上了两碗麻雀黄鳝粥,还端来10只馒头和一壶王老吉凉茶。杨厚实说吃不了那么多,乔克仁解释说馒头和凉茶是带上山作午餐的。 黄鳝瘦肉粥清香可口,两人很快就把碗底扒个精光。 乔克仁关切地问他:“杨师傅,吃饱了没有,要不再给你添一碗。” 杨厚实拿起餐桌上的毛巾,揩拭一下沾在嘴角的粥渍,说:“够饱了,我们出发吧。” 乔克仁将馒头放进随身携带的背包,接着把凉茶灌入旅行铝壶内。 拣拾完毕,他们站起来离开酒楼,开始向黑牯岭出发。 半个多月后,还是在清江镇悦来客酒楼,乔应天正在宴请少爷从广州、南宁请来的几个客人。说明白一点,是少爷今后施展才华的得力的伙伴和财源股东。一个头发花白、年纪50来岁的姓余,名太元;另一个满面红光,精神焕发的叫甫文宝,年纪也快60岁了。其余两个年轻人分别是他们的儿子余歌林和甫茂华,也就是乔克仁在大学读书的同学。 前来入座的还有刀疤脸、柴四苟、阿山和黄五。乔克仁拿起一瓶红葡萄酒,慢悠悠地斟满酒杯,然后举起杯说:“来,为我们今后的携手合作,干杯!” “叮当!”一阵清脆的碰杯声过后,乔克仁说:“余老板,甫老板你们二位看了黑牯岭煤田地形后,有什么高见,不妨谈一谈。” 余太元在广州经商,他儿子余歌林跟乔克仁是同学,上个星期他听了儿子的鼓动后,便跟来这里,看看开办煤矿是否真的有前途。虽然他家财万贯,但他并不满足,他想发更大的财,捧座金山银山光宗耀祖。 这时,他轻轻地用手指弹叩击桌子,“哦”了一声,说:“我想,合伙开办煤矿公司,煤炭的销路是不用发愁的。在广州就可以找到买主。现在的问题是把煤挖出来后,怎样把煤运出来呢?” 甫文宝接着说:“是呀,投资开办煤矿,前景是可观的。我们广西本身就相当缺乏煤炭。余老板所担心的运输问题是令人头痛的,深山野岭,没路没车,难啊!”他不由摇了摇头,显得信心有些不足。 乔克仁胸有成竹地说:“噢,这些你们就不必操心了!我们可以组织人力把煤挑出山外,再用牛车运到河边码头装船运出外面。将来有可能的话,我们还可以顺水路把煤运下广东卖高价。” 甫文宝说:“那运费的开支不是太大了么!” “开支是大一些,不过,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们可以从买主那里把运费收回来嘛。”乔克仁给他未来的合伙人打气道,“眼下,我们先采地表煤和浅部煤。将来资金积累雄厚了,再到山外打井掘巷开采深部的煤。这样,我们的黑牯岭煤矿公司就名符其实了。余老板、甫老板,到那时候,你们二位就将是广西煤矿的知名人士啦!” 一番话,说得二位老板开心地笑了。 酒店堂倌托来一盘佳肴,高叫道:“清江镇白斩狗肉来啦!”他把菜盘放下,打个手势,喜笑颜开地说,“各位先生、老板,请慢慢品尝!” 乔应天首先把筷子伸出去,挟起一块狗肉,放在余太元的碗内,又挟起一块狗肉,放在甫文宝的碗内,说:“余老板、甫老板,我以地主之宜先敬请你们二位品尝品尝我们清江镇特产的白斩狗肉!” 一股狗肉香味溢满了酒楼内,令在座的食客们无不垂涎欲滴,胃口大开。余太元嚼吞一块狗肉咽下肚子,连连点头,赞口不绝:“唔,味道不错!味道不错!广州的豆腐乳炖牛腩也比不上这白斩狗够风味!” 他们边吃边谈。乔应天心里盘算道,合伙开发煤矿,这可是一件冒风险的投资。虽然听儿子说的颇有几分把握,但他还是不太放心。为了不致于在合伙经营中吃亏,他看了一眼被灌得眼珠发红的余太元和甫文宝,试探地问道:“余老板,甫老板,我们不妨在这儿一边吃饭喝酒,一边商议成立黑牯岭煤矿公司相关事宜,首先推出最佳人选当任首席公司董事长、公司总经理,你们说是不是哇?” “对对,我们赞同乔老爷的主意。”余太元和甫文宝异口同声。 “那首先由谁来担任董事长呢?” 余太元看看甫文宝,甫文宝又看看余太元,最后还是由余太元开口提议说:“噢,这个嘛,当然由你乔老爷来担任喽!一来你是本地人,乡民中谁也比不上你的威望呢。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我们再有本事也比不得上你啊!二来我们家里也有自己的事业,离清江镇太远,一时难以兼顾两头。所以呢,还是由乔老爷您当董事长为最佳人选!” “对对对,还是乔老爷您坐上头把交椅最合适。”甫茂华附和一句。 乔应天听到他们同意由自己当公司的董事长,心里好高兴。他伸手拿起酒瓶,斟满一杯,仰起头,一口灌尽。接着又灌了一杯。少许酒液从他的嘴角流出来,一直流入他的领口内,他抹抹嘴巴,乐呵呵地说:“承蒙二位仁弟看得起我!我和我儿子发誓,一定要全力以赴,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我们的煤矿搞起来!” 稍时,甫茂华接着说,“克仁,总经理由你来担任吧,全面负责公司生产经营方面的业务,诸位意见如何?” “好哇,我举双手赞成。”余歌林立刻附和。随后在座的刀疤脸、柴四苟等人一致赞同甫茂华的提议。 一阵阵交杯碰觞叮当声中,乔克仁指定由甫茂华负责安全技术管理工作,余歌林负责生产设备材料采购方面的工作。刀疤脸、柴四苟、阿山、黄五等人负责矿井监工。 这时,乔应天以董事长的身份对余太元、甫文宝说,“余老板、甫老板,公司正处于前期施工,生产资料和设备等都需要大量的开支,所以呢,你们家中有些经济底子的二位老板要舍得投资哦,前几天我和总经理作了前期办矿费用的预算,计划前期投入不少于60万元,因此,希望二位分别入伙的股份资金绝对不能少于10万元,余下占三分之二的分额则由我们乔府出资,你们看有什么意见没有?” 乔应天说完,把滴溜溜转的眼睛来回在余太元和甫文宝的脸上瞟过来瞟过去,看他们如何表态。他想,自己把话说到这一步,二位老板肯定不好意思推辞。 果然,不知是乔应天的话真的起到了慑服的作用,还是因为肚子里灌入过多的酒精搞昏了两位老板的头脑。余太元首先拍了拍胸口,发誓说:“既然乔老爷舍得倾家荡产把全部家底押上筹建煤矿上,我余某又怎能当衰仔,我就出资10万元股份!” 甫文宝接着说:“好的,我也投资10万元。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也豁出去了!” 老半天插不上嘴的甫茂华这时不高兴地说:“爸,你别讲衰话,我们绝不会丢掉孩子去套狼的。我们一定会把煤矿办起来,相信也一定会很快把前期的投入全部挣回来,之后净赚的就是纯利益了哦!” “对对,茂华你说得对!你不愧是我的儿子。”甫文宝转过脸望了望甫茂华,鼓励他说,“以后你就在这好好干,阿爸暂时还离不开家里的店铺。” “阿爸,你放心!我保证在这儿干出点名堂来,不然我就没脸回家!”甫茂华使劲地把胸口拍得噗噗响。 余歌林也不甘示弱地发誓,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爸,你等着吧,我也要把我所学到的知识用在煤炭生产管理经营方面,将科学知识化为生产力,化为财富。书本上说,煤炭就是人间的太阳,我要象太阳那样把光和热洒在人间!” 余歌林的话博得了满堂喝彩。刀疤脸、柴四苟、阿山、黄五同声叫道:“哇,说得太好啦,简直就象一首诗!” 乔克仁见大伙雄心勃勃,更有信心了,于是,他再次举起酒杯,站起来,充满激情地说:“好啊,歌林说得对,煤炭就是人间的太阳,我们就是要把地下的太阳开掘出来,让我们都来做明天的太阳吧!” “叮当!”又是一阵清脆的碰杯声。 觥筹交错,时间流逝。他们喝了半天酒,谈论了半天关于如何办好煤矿的事宜。总之,谁都愿意把事情想象得那么美好,那么如意。最后,乔克仁拿出事先拟好的契约,放在余太元、甫文宝面前,说:“余老板,甫老板,你们二位看一看合伙条款,如果没有什么意见,就在上面签名摁手印。” 两位老板醉眼朦胧,看也没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就把手指摁了下去。 乔应天高兴地笑道:“好好,二位老板果然爽快,年终利润按入股份额的20%分红,原先我还以为你们不肯答应呢。” 乔克仁说:“请二位老板放心,20%的红利是很可观的。只要大家同心同德,我们保证各位都能拿到红利!” 签完名字,摁下手印,他把一式三份的契约分开来,余太元持一份,甫文宝持拿一份,公司董事长乔应天保存一份。 开办煤矿的一切筹备工作做好罢,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这天,天气晴朗,晨风徐徐,又是清江镇的集市日子。周边村庄的乡邻乡亲陆陆续续前来赶集。 在集市中央空旷的地坪,乔克仁和他的同窗好友甫茂华、余歌林以及刀疤脸、柴四苟等人早早就摆放两张长方形桌子,他们坐在那里招工等待乡亲们前来报名。 前来赶集的人群来来往往,有的人看到旁边竖着的黑板张贴有一份招工告示,便停下脚步看看。有的人看了一眼,不太相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摇摇头便离开了。 刀疤脸见状,着急了,撕破喉咙大喊大叫:“各位父老乡亲,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注意啦,广西黑牯岭煤矿有限责任公司今天在这儿正式招工啦,欢迎大伙儿都快点来报名啊!” 柴四苟也跟着嚷叫起来:“好消息!好消息!清江镇黑牯岭煤矿即将开工,公司特向各位父老乡亲招工,谁想当工人的就快点来报名罗!快来哟,招工喽!” 在他们的竭力吆喝下,不一会儿,现场围满众多乡亲,大伙儿争着看黑板上张贴的招工简章。一时间,大伙议论纷纷。 一个腰圆体壮的小伙子半信半疑地嘀咕道:“乔老爷合伙开煤矿,招工人,真的有那么回事?” “千百年来清江镇只见打赤脚种田的,还没有见过穿鞋当工人下井做工的,真是新鲜事哦!”一个汉子附和道。 站在汉子旁边的一位中年男子,穿着深蓝色唐装长衫,看上去象个教书匠。他将信将疑地搭过话:“是呀,我翻阅过好多关于广西地质知识的课本,从来没听说过清江镇一带储藏有煤炭资源的,现在竟然说要办煤矿了,不会是设圈套诱惑大伙儿钻进去的吧!” 乔克仁听罢这话,便对他说:“这位先生,看来你是从外村来赶集的吧,你看看,这就是我们将来要开采的煤炭,这可是当今整个社会最需要的矿产资源哦!”他说着,拿起放在桌子旁边的几块煤炭展示给前来围观的人群观赏。 那位教书匠好奇地拿起那块煤左看右看。在阳光的映照下,晶晶闪烁光泽,不由惊叹道:“啊,果真是好家伙。这些煤炭真的是在清江镇黑牯岭挖的吗?” “是的,这是我上个星期亲自挖回来的标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回各位乡亲们相信了吧!这可是真真正正的优质煤哦!”他再次晃动一下手中的煤炭。 方才那个汉子好奇地问:“乔少爷,这些煤炭有什么用途啊?” 乔克仁觉得一下子解释不了那么多,只简单地给他和现场的人群介绍说:“噢,煤的主要作用拿来作燃料啊!大哥,你报个名吧!” 那汉子犹豫一下:“哦,我先回家问问老婆,看她同意不同意我下井挖煤。如果老婆不反对的话,我明天再来报名吧!” “好吧,报名自愿,我们公司不强求你现在就报名。”乔克仁落落大方地说,随后提醒对方一句,“不过,今天招工的名额可是有限的哦,如招工满额了你可就别后悔了哦!” 这时,又一个年轻人挤到人群前面。 刀疤脸一看,小伙子是镇上寡妇文大妈的独龙仔文庆强,上前两步拉起他的手,笑眯眯地说:“强仔,报个名吧,当工人好咧!开工当天公司就预发半个月的工资。以后按工效计算,多挖出煤来就可以多领工钱。你有一身好力气,一定能够挣得好多好多的钱,好养活你老娘呢!” 强仔被刀疤脸的话说动心了,于是说:“好吧,那我就报名试试看。” 乔克仁拿起一份招工契约递给他,说:“你就签个名和摁个手印吧!” 文庆强拿起契约,左看右看,许久也看不明白。他吃力地问道:“少爷,我不识字,这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不识字不要紧,我们读给你听。”乔克仁转过脸对甫茂华说,“茂华,你给大伙念一遍招工契约。” 于是,甫茂华拿起一份招工契约,大声地念起来:“广西黑牯岭煤矿劳工就业契约 “具志愿书人某某,现年某某岁,广西清江镇人,今志愿报名当黑牯岭煤矿劳工下井挖煤。兹自愿订立并遵守契约如下:“一、遵守矿方所制定的各项规章制度,如有下列情事之一者,得由公司开除并缴损失赔偿费。第一点:反抗正当之教导者;第二点:无故旷工至一个星期以上……” 文庆强听完契约内容,觉得订立的条款他基本上都可以遵守。随即,他叹了一口气,说:“当工人好是好,可惜我不会写名字签约啊!” “噢,不会写名字没关系。写一横一竖你总会吧,就象古时的犯人画押一般画个交叉的十字,然后再摁手指印就行了。” 强仔听罢,没有多想,立即爽快地拿起毛笔,蘸一下墨汁,便在一份契约上先写一竖、再写一横,然后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摁下血红的拇指印。 乔克仁接过强仔的契约,高兴地说:“好哇,恭喜你成为我们公司的第二位工人!” 文庆强诧异地问:“哦,还有谁比我报名更早哇?” “补锅匠师傅杨厚实。” “就是那个从外地来的补锅师傅?” “是的,就是他第一个报名当工人的。” 刀疤脸插过话说:“强仔,你只要好好干,乔老爷和少爷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再说,我们少爷刚刚从学校毕业回来,最懂得怎样办煤矿,你一定会挣上大钱的。” 柴四苟也接着说:“是呀,听说你不是想讨老婆么,如果没钱,人家媳妇肯进你家么。所以,你现在来报名当工人,算是找对门路喽!强仔,以后好好干吧,多挣钱,早点娶媳妇啊!” 人群中,有的人想报名,可又犹豫不决。乔克仁扬了扬手中的契约,环视四周的乡亲,继续大声作宣传鼓动:“各位父老乡亲,我们决定在近期内开办煤矿,这件事情对大伙来说是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请大家千万不要错过机会!创办煤矿企业前景十分远大广阔,尤其是在缺煤的广西,只要大伙把煤挖出来,保证就能很快卖给城里的工厂,换回大把大把的钞票。嘿嘿,到时候保证各位乡亲都能过上好日子。” “是呀,是呀,谁想过上好日子,就快点报名当工人!”刀疤脸拉开嗓门,仿佛唱歌似的,“快快来呀,只要在契约上画个押摁个手印就行了。” 人群中,不时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当工人好是好,可是乔应天担任公司的董事长,以往鸟儿从他头顶上飞过都想拔下一根羽毛的贪婪鬼,谁知道这是不是圈套?” “听说下井挖煤好辛苦……” “辛苦算什么哪,种田就不辛苦吗?只要能挣钱糊养家口就行了。” “……” 乔克仁听到这些议论声,平声静气地解释道:“请各位乡亲放心,我以我的人格保证,我们决不会欺骗大家!由于我们刚刚开始筹办煤矿,资金有限,所以今天我们暂时先招工100人。”说到这里,他再次扬起手中的招工契约,“名额有限,请大家不要错过机会哟,要报名的就快点来画押!” 一位脸色蜡黄的中年汉子伸出手来,大声说:“乔少爷,我报名。” “好,这是第三个报名当工人的。” 刀疤脸见那中年汉子病怏怏的模样,对乔克仁说:“少爷,这人简直象个肺痨鬼,招他行么?” 乔克仁把契约递给那汉子,说:“大哥,你这身体……” “没关系。”中年汉子说,“你别看我这副模样,我干活有的是力气。家里的妻儿老小都靠我一个人种田种地养活呢!” 又一位老太婆伸出青筋暴露的手,说:“乔少爷,我也要一份契约。” 老太婆少说也有六十七、八岁了,白发苍苍,面容枯槁,形将朽木。乔克仁以为老太婆来凑热闹,连忙说:“老阿婆,你年岁太大了,这怎么行……” “哦,我是来帮我孙子报名的。”老太婆解释道。 乔克仁一听,高兴了,便将手中的契约指点给老太婆看,说:“好啊,你就在上面按个手印吧。” 老太婆伸出颤抖的手指,蘸了一下印泥,便在契约上面按了个手印。 “谁来报第五个?谁来报第五个名呀?”乔克仁又嚷了嚷。 不多时,报名的人数渐渐多了起来。 日头快要落山了,一抹夕阳余辉照在清江镇上,给这座红水河岸边的小镇涂上一层金粉,赶集的人们稀稀拉拉地离去了。 乔克仁叫刀疤脸收拾好招工契约,然后问:“老刀,100个名额今天招够了吧?” 刀疤脸喜孜孜地点头说:“少爷,托你的洪福,不多不少,100个名额刚刚满额。” “好!只要有了劳工,什么事情都好办!这下我非要把黑牯岭煤矿办得象模象样的不可!”乔克仁踌志满怀地说。他眼睛里闪着一道道光泽,仿佛看到了自己设计的高大耸立的矿井天轮架不停的运转、落煤仓响起一阵阵“哗啦啦”的落煤声音…… 甫茂华和柴四苟抬着黑板慢慢行走。刀疤脸则躬下身,用肩膀扛起那张桌子,一颠一颠地跟在乔克仁后面。一会儿,他加快走上两步,与乔克仁并行,关切地问道:“少爷,我们的煤矿什么就开工呀?” “等两天吧。”乔在仁说,“明天,我们再到黑牯岭那里察看一下地形,以便确定井口的位置。” 黑牯岭,就是杨厚实发现煤层的地方,这一带重峦叠嶂,野草荒芜。石岭上,长满芭芒、宽筋藤、野蒿、过山龙、石蒜、凤凰竹…… 从山脚上去,翻过一道山坳,才到一处比较开阔的山弄。山弄四周是峻峭的山峰,峰巅上笼罩着一片迷朦的白茫茫的晨雾,使幽静的山谷显得氤氤氲氲,给人一种神秘阴森的感觉。 乔克仁、甫茂华、余歌林、刀疤脸等人吃过早餐,就徒步来到了山谷开阔地。几个人走得大气直喘,汗流夹背。 这时,余歌林往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掏出手帕抹一抹额门上的汗珠,说:“先歇一会儿吧,太累啦!” 乔克仁拉起余歌林,说:“别歇了,煤层就在前面。” 余歌林懒洋洋地站起来,掉头望望身后的山路,有所忧虑地说:“我说克仁兄,这笔赌注是不是有点太冒险了……” “冒啥险?” “这鬼山弄,路没路,水没水,就是挖出了煤,我们又如何把它运出去?” 乔克仁解松一下领带,说:“八字才刚刚写下一撇,你就想打退堂鼓了?” 余歌林说:“我不是这意思……”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乔克仁不等余歌林说完,他继续劝慰他道,“不管做什么事情,开始总是不容易的,更别说们现在要走的是前人没有走过的路,创前人没有创过的一番事业,总得要冒一点风险嘛!再说了,只要把煤挖出来后,总会有办法把它们运出山外面去的,你担心什么呢?” 大伙儿一边说,一边走,不知不觉走到了断面岩层露出煤苗的地方。黑乎乎的煤层走向两头深入地下,仿佛巨蟒崛起一段躯体,千百万年以来一直被喀特斯岩层牢牢地夹在中间,一动也动不了。 仿佛它在默默地等等世人前来帮助它把大山搬移开。谁是牵龙手,且看有志者! 这时,乔克仁从刀疤脸手中拿过一把小形丁字镐,挥臂就是几下。“哗啦……”犹如黑蟒脱落下一大堆鳞片。他躬身拾起一块煤,那块煤被阳光映照亮亮闪闪,一道道光泽十分耀眼。 他将手中的煤递给余歌林,说:“歌林,你看这煤苗怎么样?” 那块煤有拳头般大小,余歌林拿在手中,觉得手感很轻,惊叹道:“哎呀!真是优质煤呀!” 甫茂华象捧玛瑙一般从地上捧起煤粉,把鼻子凑近手掌中的煤粉,使劲地闻几下,那神态简直象闻刚刚绽放的黑牡丹。然后,他把煤粉轻轻地放下,拍拍干净手中的煤粉,说:“这些煤含硫很低,发热量至少也有5000大卡,想不到这鬼山弄竟蕴藏着这么漂亮的煤田。” 乔克仁用手比划岩层,略思一下,说:“从这些裸露的褐色煤苗的地质来看,这是五煤层。” 刀疤脸接过乔克仁的话音,好奇地问:“少爷,你是说,这里还有六煤层、七煤层?” 听到刀疤脸说出这外行的话,余歌林“扑哧”一声笑道:“笨蛋,这五煤层都这么薄了,还有什么六煤、七煤的,即使有七煤层,恐怕也只有同纸张那么薄了。” 刀疤脸被余歌林嘲笑一下,感到好尴尬。他心里虽然不好受,可是一下子又不好发作出来。 乔克仁替刀疤脸解窘说:“老刀说的也不错,根据煤田构造规律来说,黑牯岭这一带或许有六煤层和七煤层,只是煤层太薄了,根本无法开采。同时,这里肯定还有三煤层和四煤层。” 他略停片刻,又说,“目前因资金能力所限,我们只能暂时在这里开采裸露地表的五煤。再说,五煤的质量比较优,容易把黑牯岭煤矿的名声打响出去。等到以后积累了一定的经济实力,我们再正式打斜井,建设一座正正规规的煤矿,再接着开采煤层比较厚的三煤和四煤。你们看,是不是这样?” 余歌林从那块煤块上用手指掰下少许煤粒,拇指与食指来回不停地搓碾。看见乔克仁正以征询的目光望着他,他忙回答:“唔,就这样先试采一段时间吧,先采五煤,投入也少一些。” 刀疤脸这时插过话来:“少爷,明天是不是就通知那帮穷小子开始上工?” “上星期我叫你采购那些采煤使用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工具都买好了吗?”乔克仁把目光移到刀疤脸的脸上。 刀疤脸觉得自己面颊上那道刀仿佛被一团火烧灼了似的,连忙回答:“少爷,根据您的吩咐,丁字镐买回了50把,泥箕买回了200对,煤油矿灯买回了150盏……” “炸药、坑木呢?” “坑木买回10个立方,炸药没买着。” 乔克仁惊异地追问:“为什么?” 刀疤脸涨红着面孔,声音低了下来:“老爷说,炸药不用买了,少花点钱,叫那帮穷小子们多出点力气挖。” 乔克仁不吭声了。 稍时,甫茂华想起什么,说:“克仁,我们在这里动工,水源怎么办?” “哦,你别操心了,”乔克仁说,“这附近有一个山洞,洞内有一股泉水。前些日子杨师傅已经带我去看过了。” 正文 第4章 太象我爸爸了! “泉水能解决多大问题呀?” “呃,能解决多少算多少,有水总比没水好嘛。” 几个人在周围察看了一遍后,最后决定明天就组织工人前来开工。山谷里,蠓子、花蚊特别多,他们脸上、脖子上、手上、脚上被叮得肿起一个个小疙瘩,顿时又痛又痒。 刀疤脸的那道疤痕肿起一个疙瘩后,更加显得光彩油亮了。他用手抓出一道道指痕。“啪!”的一下,他左手又拍死一只花蚊。他恼怒得用手指尖使劲地搓那只花蚊,直到把那只花蚊搓得没影子才解恨。 他用衣裳角擦干净手指尖上的血,连忙说:“少爷,我们快回去吧,这山里的蚊子太厉害啦!它们吸起血来一点也不讲情面!” 乔克仁从口袋里掏出万金油,涂抹被蚊虫叮肿的地方,说:“以后这儿人气多了,蚊虫就不会凶得那么厉害了。” 从山里回到镇上,差不多傍晚了。 余歌林和甫茂华一头倒在客栈床铺上,连动也不想动。这两个年轻人自幼生活在富余家庭里,平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山路,此时此刻,他们感到两条腿早就累得如同拖上铅块一般沉重。 也不知躺了多长时间。店主端茶水进来,看见他们还睡在床上,便轻轻地提醒他们说:“二位先生,天色快黑了,你们还不起来去吃晚饭么?要不然等一会儿酒楼打烊了,你们就找不到地方用膳了。” 余歌林吃力地爬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钱,对店主说:“喂,麻烦你到酒楼帮我们打两碗饭回来可以吗,随便要点什么菜都行。今天我们爬了一整天的山路,太累了,不想再出门了!” 店主接过钱,连连点头:“好的,你们稍等一会儿。” 店主离去后,余歌林用拳头轻轻捶打一下酸累的腰肢,随后疲倦地问甫茂华:“茂华,从明天起,以后每天都要步行十几里远的山路到深山弄里面干活,一天、两天、或者一个星期还勉强可以,可是熬过10天半月、甚至一年、两年,你真的能够挺得下去么?” 甫茂华反问他:“怎么,今天才刚刚步行一天,你就想泄气啦?” “我……我总觉得有点……有点那个……” “那个什么意思呀?” “唉,反正是有点那个……”他不知如何说出口。 “你呀,前几天在酒楼餐桌上签订合同的时候,你当着众人的面所表白的态度是那么动听激昂,还说什么‘要象太阳那样把光和热洒在人间’呢!” 余歌林尴尬地苦笑一下:“嘿嘿,当时激情突然冲动了嘛,所以……” 甫茂华鼓励他说:“歌林,千万别要说话是巨人,行动就当矮仔哦!别气馁,这才刚刚开始嘛,虽然我也觉得有点累,不过以后慢慢习惯就好了。” “茂华,我就是服了你,你和克仁一样,认准了人生的目标就努力追求不止。”余歌林感叹一声。 “噢,我们应该树立正确的人生目标。你想想,我们刚从学校走到社会上,还没有经历过风雨,在这之前在家庭里娇生惯养了二十多年,平时风不吹、雨不淋、日不晒的,就象寄生虫一般,如果这样虚度青春年华,岂不是对人生的遭遢么?” “茂华,你这话说的有点严重了吧,难道我们不创建煤矿就是遭遢人生么,我们可以干别的事业啊!”余歌林不解地解释。 甫茂华继续耐心地开导他道:“当然也可以。只是如果我们不把在学校学到的采煤知识用在工作实践中,那我们不是白白读了几年书么?以往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你还曾经在课堂上进行过演讲,决心要用知识救国呢!当时同学们都对你的精彩演讲给予热烈的鼓掌,难道你忘记了么?” 余歌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嘿嘿,你呀,就知道挖人家的老底。” 甫茂华拍一下余歌林的肩膀,鼓励他道:“好啦,我不是挖你的老底,只是希望你说到做到,言行一致,安下心来好好干。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花盆里栽不出千年松,庭院里跑不出千里马。我们一代年轻人就是需要在艰苦环境中多实践一下,锻炼一下,使思想意志渐渐坚强起来,你说是不是呢?” “看你对创建煤矿挺有信心的,好吧,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余歌林略顿片刻,他想起什么,接着补充说,“茂华,我方才说的那些话,你千万别告诉克仁哦,要不然他对我就有点感冒了。” “放心吧,我们一块好好干下去,克仁即使知道了,也不会与你计较的。” 两人正聊着,店主把晚饭端进来了。 晚上,方嫂在灯光下,精心地缝补一件旧衣裳,这是她死去的丈夫方哥生前留下的。 她咬断最后一个线头,将手中的衣裳递给杨厚实,一声声深情地对他说:“杨大哥,这是我男人先前穿过的衣裳,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就穿这件衣裳当作工作服,好到山里去干活。” 杨厚实接过衣裳,左看右看,激动地说:“嫂子,谢谢你,我怎么会嫌弃呢,方哥的这件衣裳比我身上的这件褂子好多呢!”他语毕,马上当着方嫂的面穿起来。 这时,阿杏过来对他说:“大叔,你穿上这件衣裳,太象我爸爸了!” 杨厚实蹲下来,轻轻抚摸着小姑娘的脸蛋,亲昵地说:“是吗?” “嗯,听我妈妈说,当年我爸爸就是穿这件衣裳和她拜堂结婚的。” 杨厚实听罢,转过头看看方嫂,只见她脸庞一片绯红。他内心涌起一股冲动,他好想立刻把她拥抱在怀里,亲吻一下她的脸。 方嫂替他扣上衣裳的布扣,关切地对他说:“明天早上你就要进山做工了,在山里当工人比不上在家种田,更比不上你出门在外补锅自由自在。种自家的田地或者补锅可以随随便便,想做多一点就做多一点,想少做一点就少做一点,没人管你。可是做老爷家的工就不同了,你要好好听经理和老爷的话,尤其是不要把老爷惹火了。不然,他们就按契约规定处罚你的,千万要记住啊,遇事要忍一点气。” 杨厚实字字句句听在耳里,记在心上。他与她面对面站着,彼此间的距离那么近,他闻到了从她口腔里吐出来的气息,他感觉她的气息幽香如兰。 他望着这个女人,内心涌上许多感慨。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把这个家当作自己的家了,白天出去补锅,晚上回来她就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她一直坐在小桌子旁边静静地等待着他回来吃饭。 有时候他回来晚一点,她让两个孩子先吃饭,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守候着,等到他回来才和他一块吃。 随后,方嫂收拾床上的针线,收藏在桌子的抽屉内。 杨厚实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准备回客栈。这时,阿杏拉住他的手,央求说:“大叔,你别走嘛,你就在我们家住下来不好么?” 他愣怔了一下。 阿杏继续说:“大叔,你怕没有床铺么?你可以和我妈妈一块睡,我和家才哥哥共张床铺。 小姑娘天真的话语好象冬天里的炭火,温暖着杨厚实的心坎。 他向方嫂望去一眼,只见这个女人脸上泛起一层羞涩的表情。他一眼就可以看得出,这是她有意叫女儿这样说的,借女儿的嘴把她心中对他的感情表达出来。看到小姑娘一副天真幼稚的样子,他一下子不知怎么说才好。 一会儿,方嫂对女儿说:“阿杏,别拉大叔了,让大叔走吧,大叔明天要进山做工了,让大叔回去睡早一点,好有力气干活。”这个有心计的女人知道杨厚实已经明白她的心意,也达到了她目的。 她知道,一下子硬要他留在这儿住夜,他绝对不会答应的。当然,他也不会现在就回绝她,他担心他的回拒恐怕他又会伤了方嫂的心。 因此,方嫂理解杨厚实的难处,她急忙替他解窘。她暗暗思忖道,只要他理解她的一番心意,她就知足了。再说,只要他长期在山里干活,她总会有一天把他的感情俘虏过来的,他迟早都会是她的男人。 杨厚实出门了。他走了一小段路后,回过头来看一下,只见方嫂仍站在门口外面,深情地目送他的离去。他向她笑了笑,示意她快点返回房间。 可是这个女人没有转身,她一直站在原地久久地看着。 杨厚实只好回过头,一直走了。待他的身影被夜幕吞没后,方嫂才返回家中。 翌日上午,清江镇墟集旁边的一间青砖红瓦房子前面,围满了一大堆人群。镇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管是准备进山干活的男子汉,还是留在家里女人、老人和孩子,大伙儿全都来了。 这是清江镇有史以来非凡的日子。这一天,清江镇黑牯岭煤矿就要开工了,镇上的乡亲们都来欢送他们的亲人即将进山干活。在这帮送行的人群中,妻子来送丈夫的、父母来送儿子的、姑娘来送未婚夫的、孩子来送父亲的…… 杨厚实、方庆强、老阿婆的孙子程一民、脸色蜡黄的中年汉子韦老六、腰圆体壮的覃七哥等第一批黑牯岭煤矿的开发者,一个个谈笑风生,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希望。他们挑着从公司领来的泥箕、扛着铁铲、丁字镐等工具,随时准备出发。 阿程婆站在程一民面前,语重心长地嘱咐他:“阿民,你这回当工人了,可要好好干活。你阿爸阿妈死得早,就剩下你这根独苗苗,我老了,不能一辈子养你,整日守在你身边呵护你,到了山里你要好好自己照顾自己哦!” 程一民说:“阿婆,你放心吧,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再说,还有杨大哥、覃七哥他们呢。” 杨厚实接过程一民的话:“阿程婆,阿民说的是,我们会互相帮忙的。到了山里,我们就是一个大集体了,谁有什么困难,我们都会照应的。” 镇上的乡亲们都把程一民的阿婆尊称为“阿程婆”。这时,阿程婆高兴地说:“杨大哥,拜托你们各位了,阿民年纪还小,第一次出远门干活,做不到的地方多多提醒他一下,我替他阿爸阿妈谢谢你们了。” 方嫂也来到了送行的人群中,她提着一瓦罐玉米粥,走到杨厚实面前,嗔怪他道:“杨大哥,方才出门前都叫你带点粥进山,你是忘了拿还是……” “哦,不用麻烦了,以前我经常不吃中午的,早就习惯了。”杨厚实说。 “进山干活不吃午餐怎么行,肚饿了也没力气做工啊!”方嫂劝道。 就在方嫂和杨厚实说话的时候,旁边已经有几个平时爱搬弄是非的女人凑在一起望着她咬耳朵、嚼舌头了。方嫂向她们去一眼,知道她们在议论自己什么,脸庞不由羞赧地泛红起来,她把粥罐往杨厚实手里一放,转身走出远远的。唉,也难怪,寡妇门前是非多。 乔克仁把公司的办公室设在前些日子腾出的库房。门口前面挂着一块杉木牌匾,现在被一块红绸布蒙着,乔克仁召集大伙在这儿举行一个简短的开工仪式,正等待公司董事长乔应天前来揭匾。 大伙等得好不耐烦,乔应天总算姗姗来了。刀疤脸见老爷来了,他征求了一下乔克仁的意见,然后大声说:“大家先静一静,我们开会了。在没进山干活之前,下面请少爷……也就是我们黑牯岭煤矿未来的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先给大家讲几句话,请大家鼓掌欢迎!” 人群中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乔克仁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柳条衬衫,他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扶了一下,环视一遍前面他亲自招来的第一批将在黑牯岭煤矿大显身手的汉子,心情不寻常地说:“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工友,今天我的心情和大伙一样,感到十分高兴。为什么?因为今天是我们黑牯岭煤矿正式开工的大喜日子。从现在起,你们也就成了黑牯岭煤矿的第一批堂堂正正的工人,你们是清江镇上世世代代的第一批煤矿工人。我和你们一样,从今天起开始了新的生活!” 乔克仁的这番话语,在人群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大伙们一阵议论纷纷:“听见了吗,我们真的是工人了!” “工人是工人,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多挣钱。我不管是当工人还是当农民种田,只要能养活老婆孩子就阿弥陀佛了!” “你放心,招工契约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以后每个月都按时发工资。” “只要乔少爷他们说话算数,老子就拚命多挖煤多挣钱。”…… “大家再静一静,”乔克仁双手做出一个往下压的动作,郑重其事地说,“下面,请公司董事长给广西第一家煤矿公司揭匾!” 乔应天站到人群前面,向着大伙拱手揖礼,干瘦的脸上勉强挤出十分难看的笑容,他清了清粘结在喉咙内的痰液,然后说:“父老乡亲们,我作为黑牯岭煤矿有限责任公司第一任董事长,十分谢谢各位的鼎力支持与协作,这才使公司煤矿如期开工。鄙人今天在这里主持揭匾仪式,感到十分荣幸!” 乔应天说完,一手将挂在办公室杉木一侧的牌匾上面盖着的红绸布扯下来。牌匾涂了一层白油漆,上端系着一朵红绸扎成的大红花,中央用黑油漆写着一行黑体字: 广西省黑牯岭煤矿股份有限公司 在揭匾的同时,余歌林和甫茂华分别点响了两串长长的鞭炮。“啪啪啪!”一阵阵脆响的鞭炮声震荡在红水河岸边。不远处的树林中,一大群花喜鹊、麻雀、白头翁被脆响的鞭炮声惊飞了…… 办公室前面地上落满红色的鞭炮纸屑,一股股充满硫磺味的硝烟在这帮黑牯岭煤矿第一批开发者中间弥漫开来。杨厚实、程一民、文庆强、韦老六、覃七哥等在场的汉子们,一个个情绪激动不已。谁也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他们成了黑牯岭煤矿第一代挖煤工人。 简单的揭匾仪式结束,乔克仁挥了一下手,果断地说:“出发!” 杨厚实、文庆强、老阿婆的孙子程一民、脸色蜡黄的中年汉子韦老六、腰圆体壮的覃七哥等人,他们作为黑牯岭煤矿的第一批开发者,听到乔克仁下达出发口令,立刻挑着泥箕,扛起丁锄、铁铲,在乡亲们的欢送下,熙熙攘攘地向黑牯岭进军了。 跟他们一块向山里出发的还有赵老头、牛大叔、韦二伯等十几个赶牛车的老汉,他们用牛车拉运木头、竹篾等器材和其它生产工具。 一路上,阳光灿烂,清风徐徐。大伙谈笑风生,心情十分开朗舒畅。 从镇上到黑牯岭山弄大约有差不多二十里的路途,平时,到山里砍柴走这段路至少也要将近两个小时,今天却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黑牯岭……昔日这片寂寞的山谷沸腾起来了,人群的喧哗声在群山四周回荡。大伙儿根据乔克仁的吩咐,首先在山弄中央盖起几间简易竹搭棚,主要是用作乔克仁、余歌林、甫茂华、刀疤脸、柴四苟他们的办公地点,以及堆放工具的库房。 大伙用钢钎在地上挖好坑,立起柱子埋牢,然后在四周的柱子用蚂蟥丁将一根根横梁钉住。杨厚实扛来一架竹梯登上屋顶,开始钉横条…… 等到太阳偏过中天的时候,简陋的竹搭工棚终于搭盖好了。休息吃完午餐后,韦老六从口袋掏出一只绣花烟袋,把一撮黄幽幽的烟丝装在烟埚内,用火镰打燃火绒,然后“叭嗒叭嗒”地吸起来。烟埚嘴下端系着的绣花袋,一晃一晃地摆动。他吸完烟,将烟埚往鞋底轻轻敲打几下,将烟灰磕掉。 他磕完烟灰,把烟袋递给杨厚实,热情地说道:“杨师傅,你也来抽几口吧。” 杨厚实解下系在腰间的浴巾拭擦掉额门的汗,接过韦老六的烟袋,随和地吸起烟来。 乔克仁把工棚室内的办公摆设布置妥当后,对刀疤脸说:“老刀,你叫大伙靠拢过来,董事长有话要跟大伙说一说。” “嚯……”一声清脆的哨子声,划破了山谷沉闷的气氛。刀疤脸拉开喉咙喊道:“各位兄弟、各位工友,都向这边靠过来,老爷和少爷要给大家训话!” 百号人马陆陆续续向刀疤脸这边靠拢过来。大伙坐的坐、站的站、蹲的蹲、甚至还有躺在地上的,各种姿式不一而足。 乔应天踩上一块地势较高的石头上,一只手撇开开胸黑衫衣襟,一只叉着腰肋间,大声说:“各位工友,不用我多说,你们也应该知道,今天黑牯岭煤矿正式开工了。这是清江镇千百年来的大好事,作为公司首任董事长,乔某我非常感谢大家的大力支持!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共同坐在黑牯岭煤矿这条船上,真诚希望大伙儿同心协力,同舟共济,让这条船顺风顺水,早日达到彼岸!” “啪啪啪!”乔克仁、甫茂华、刀疤脸、柴四苟等人带头鼓掌。紧接着,下面的一些工友也跟着鼓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乔应天等掌声停落下来,继续说:“当然,今天刚刚进山开工,各方面的生活和生产条件都比较艰苦,大家要做好思想准备。吃不了苦,就发不了财。今天我们在这里开煤矿,就是要让大家能够多挣钱,多发财。诸位只要好好干活,使劲把煤挖出来,我乔某决不会亏待大家!” 韦老六向旁边的一个工友悄声说:“就怕说的比唱的好听,让我们多发财,不会是哄我们开心的吧!” “是啊,乔阴天往日的为人谁还不知道啊?但为了养家糊口,先做满一年的契约再看看吧。如果能够多挣钱的话,明天再继续跟他们干。”那个工友小声地附和道。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时,乔克仁走上前几步,接过方才乔应天的话语,提高嗓声说:“方才董事长已经说了,只要大家好好干活,尽责尽力地挖煤,多超产,好日子就在后面。大家要去掉认为这是为乔家打长工的心理,要真正认识到黑牯岭煤矿是我们大伙的,是清江镇乡亲们的,是我们广西的。董事长说得好,我们现在就是同坐在一条船上,就是要同甘苦,共患难,同心同德让这条船浮起来。” “对,我们不仅要使黑牯岭这条船浮起来,还要想法子努力把这条小木船打造成大轮船,这样才能迎风雨,斗恶浪,乘风破浪向前进!”甫茂华不失时机地插过话,鼓舞大家的信心。 乔克仁向他会意地点点头,接着说:“甫总工说的没错,我们就要增强信心办好自己的事情。如果黑牯岭煤矿哪天办不下去了,或者倒闭关门了,大家就只得散伙,最后还得回去种田,一辈子都跟在牛屁股后面。所以呢,不管生产条件和生活条件如何困难艰苦,我们也要团结一心,坚持奋斗下去!” 他说到后面,使劲地打个手势,仿佛在给全体工友注入力量! 乔克仁说完这番话,确实打动了许多工友的心。大伙儿在下面互相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是啊,既然我们来挖煤了,就是来挣钱的。” “只要公司说话算话,每天出工的时候,我保证不偷奸耍滑!” 这时,杨厚实沉不住气了,他站起来,望着乔克仁大声问道:“乔少爷,你说吧,今后我们该怎么干?” 乔克仁从随身携带的皮夹取出一个本子,翻开内页,清了一下嗓子,然后不急不慢地说:“好的,下面我首先宣布一下每天出工和收工的规定:“第一条、每天上工时,全体工友务须于开工钟声敲响10分钟内,集中到工房,依照工房排班,依次向牌子房窗口领取本人之工牌,持牌到工作地点。 “第二条、工友到达工作地点后,随将本人工牌按照工号挂于黑板板上,给查工员易于查点工友之到与否。 “第三条、下工时,各工友务必到工板上取回本人之工牌送回牌子房,第二天上工时仍照第一条规则办理。 “第四条、工友于上工10分钟以后,仍未到牌子房领取工牌者,即停发牌,经查明有特殊事经得主管人许可外,其余概作缺工论处。 “第五条、下工后,不将本人工牌送回牌房者,依照第四条规则办理。 “第六条、各工友只许领取本人之工牌,不得替别人代领,当有违犯,代领人及托领人双方均受同样论罚。 “第七条、本规则自公布日起施行。” 乔克仁宣布完上下工规则后,接着说:“各位工友,本公司已经把上工收工规则宣布完了。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当工人,就要有当工人的规章制度。所以,请大家务必要严格遵守。” 大伙们先是沉默片刻。一会儿,杨厚实觉得有话要说,于是,他站起来提问道:“乔少爷,我有个问题……” 乔克仁点了点头,示意杨厚实提问。 “噢,我在这里先插一句,”余歌林不等杨厚实开口,他上前两步说,“诸位工友,从现在起,我们和你们都是公司的员工,以后大伙有什么事要汇报、请示,一律叫乔经理、董事长、甫总工,对公司的生产管理人员一律要称呼职务,不能叫再少爷、老爷、或者绰号什么的。比如对‘刁八敛’,要称呼‘老刀’或者直呼其名,而不能叫‘刀疤脸’。” 余歌林这句话音刚落下,下面人群顿时“哄……”的一下笑起来,乡亲们一个个把目光转到刀疤脸身上。 刀疤脸感觉自己的脸上的那道疤痕仿佛被火烧一般发烫。末了,他索性走上前几步,尴尬地笑了笑,说:“嘿嘿……算啦,算啦。反正大伙儿都爱叫我‘刀疤脸’,其实我的名字的读音与之也差不了多少,‘刀疤脸’就‘刀疤脸’吧,我已经习惯这个绰号了。你们对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没关系哈……” 覃七哥对躺在地上的韦老六说:“都说‘死猪不怕滚水烫’,这话真的没错,叫他‘刀疤脸’他倒还觉得挺自豪的哦!” 韦老六奚笑出声:“简直是大笨猪,被人家宰了一刀还以为是给他挠痒呢!” 旁边几个工友听见韦老六的比喻,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这时,乔克仁打一下手势,让大伙先安静下来。等到现场平静后,他对杨厚实说:“杨师傅,你有什么意见就提出来吧。” 杨厚实想了想,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乔经理,你刚才宣布的上工收工规则,从目前的生活条件来看,暂时还实行不了。” 乔克仁觉得奇怪,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目前山里还没有住房,工人们每天下班还要回镇上住,第二天又要走路来,每天一来一回要走二十多里的山路,要在上班时间10分钟内领取工牌,恐怕……” 乔克仁听罢,觉得杨厚实所提的是切实的问题,于是说:“好的,关于上工收工规则,目前暂时可以延长半个小时。等搭好工棚大伙在山里住宿后,再严格实行。好啦,从明天起,大家分成两个组,其中覃七哥带领一个组搭盖工棚,杨师傅带领另一个组挖煤,争取早日把煤炭挖出来。下面,我把每个组的人员编排一下。” 于是,他把分组的名单反复宣布两遍,直到大家听清楚为止。 就这样,沉睡了千百万年的地下煤炭宝藏,即将被第一批开发者用辛劳的汗水挖采出来;熄灭了千百万年的地火,即将被这第一批粗壮的双手开始点燃、点燃! 夜,已经很深了。方嫂还没有休息,她把锅头内的水烧热了,给杨厚实准备好一盆洗澡热水。他在山里挖煤,劳累了一天,下班回来洗上一盆热水澡好驱除疲劳,恢复体力。 桌子上,摆放着两碗添加青菜熬的玉米粥,一碗是她的,另一碗则是留给杨厚实的。她耐心地等待他,要和他一块吃晚餐。往日每次与他一块吃饭,她心里总有一种欢愉幸福的感觉,她认为这才家庭的生活。尽管她和他还没有结婚,她还没有成为他的妻子,可是她就喜欢这样做,喜欢这般过日子。 阿杏早已上床睡着了,破旧的蚊帐内传出一阵阵甜润的轻微的呼吸声。 方嫂坐在门口外面,一边纳布鞋底,一边默默地等待。这双布鞋是专门为杨厚实做的。前几天晚上,她知道他将要进山里挖煤了。黑牯岭荒芜人烟,上山下山,来回一趟要走40里。山路石子多,草茬扎脚,没有鞋子穿怎么行! 于是,她趁他洗澡的时候,拿起他的那只早已磨破鞋尖并露出了脚趾头的布鞋,量了一下尺寸,特地为他赶做两双布鞋。为了让鞋底耐磨些,她添加了一层又一层的布块垫底,纳鞋底的线距密密集集。她拿起锥子,在结实的鞋底钻穿个眼,接着用针线使劲地一穿一拉,把自己的一腔情意牢牢地纳入鞋底。 小家才坐在她身边,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方嫂见状,劝他说:“家才,快去睡吧,你大叔还要等一会儿才回来。” “不嘛,我要等大叔嘛。”他执拗地说。 可是,没过多久,小家才还是熬不住了,一双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小脑袋如同鸡啄米一般,方嫂看见他挺吃力的,再次怜悯地劝他。 小家才实在挺不下去了,不得不返回屋里上床睡觉。 在门口外面纳凉的还有好些邻居的女人、老妇、老汉,他们都是在等待自己的男人、儿子或者孙子。早上,亲人们天刚亮不久就出门,直到现在还不回来,谁不焦急呢?要知道,他们清晨只是吃了一点东西,又没带什么食物去。饿着肚子干了一天的活,能挺得住么? 程一民家与方嫂家隔着几户人家。阿程婆踉踉跄跄走过来,方嫂见她来了,便进屋拿出一张板凳,热情地招呼道:“阿程婆,您坐。” 老人家坐下,轻轻叹一声:“唉……” “阿程婆,您还未睡哇?” “哪睡得着啊,阿民不回来,我放心不下!” “是呀,”方嫂附和道,“阿民他们第一天上山去挖煤,都这么深夜了还不回来,真叫人替他们担心的。” 阿程婆觉得眼角有点涩,用手背拭了拭内眦,说:“方嫂,你说,阿民他们不会出事吧?” “不会的,阿程婆。”方嫂收紧一下纳鞋的纱线,回答道。其实,她也在心中暗暗祈祷杨厚实平安无事。 阿程婆拿起方嫂放在竹篮内的布鞋底,又是看,又是摸。她感到手感很舒适,说:“方嫂,你打的鞋底真结实。尺寸那么长,怕不是你穿的吧?” 方嫂感到腮帮有点发烫,幸是夜色茫茫,为她掩饰了羞赧的神态。她故意微嗔道:“瞧你说的,我还能给谁打呢?” “别瞒阿婆我啦!虽说我人老眼花,但平日里我看见他每天在你家里出出进进,还经常帮你挑水、淋菜什么的。如果他对你没有那片情意,他能这般热心帮你做这干那的吗?……” “阿程婆……”方嫂耳根一阵发热,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阿程婆喋喋不休地称赞说:“那位外乡师傅憨情好,为人厚道、老实、勤快,是个挺不错的男人。瞧他那样子,我就知道他已经爱上你啦!” “阿程婆,你的话儿都让我害羞了。”方嫂细声喁语。 老人家看见方嫂一副羞答答的模样,忍不住乐起来:“方嫂呀,瞧你都是过来人了,我才逗你两句,就腼腆得象个大姑娘似的。” 方嫂情不自禁地依偎在阿程婆的肩头,亲昵的表情如同婆媳一般。 稍时,阿程婆轻轻地抚摸着方嫂的头发,转过话题说:“可惜方哥刚去世不久,按照我们本地的习俗,红白喜事不能在一年内同时办,如果互相对冲的话,会不吉利的哦!” “阿程婆,这我知道。”方嫂嗫嚅着回答说。 这时,她出神地望着挂在天边的形状如镰刀的月牙儿。月亮缓缓地在云彩中穿行,幽蓝黯淡的夜空笼罩着惨白的银辉。广袤的夜空是那般的幽深、无边无际,谁也不知道天空后面隐藏着什么神秘而不可测的东西。 月牙儿惨淡的光映照在方嫂的脸上,使她的颈脖、面孔象是涂上了一层白霜。她一动不动,犹如一尊石膏像。原来她的思绪随着阿程婆的话语,不知不觉又回忆起几个月前她丈夫遭遇不幸的情景…… 今年初,北风呼啸,天寒地冻,是个打狗不出门的日子。清晨,方嫂的丈夫方哥从床底拿出一把柴刀,蹲在磨刀石前“嚯嚯”地磨起来。 方嫂从河边挑水回来,见男人在磨刀,便劝阻他说:“孩子他爸,今天北风吹得这么紧,天气又这么寒冷,过几天再上山吧,啊!”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今天不上山砍点柴回来卖,拿什么过年呢?”方哥用手指试了试刀锋,忧郁地说。 “这鬼天气上山砍柴,我有点担心。” “放心吧,以往进黑牯岭砍柴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我会没事的。”方哥安慰妻子道。 “那就小心些,千万要注意安全哦!”方嫂说服不了丈夫,只得为男人收拾好挑柴用的茅枪,嘱咐他说。 方哥出门后,她望着丈夫的背影,想起什么,于是追上去,又叮嘱他一句:“今天尽量早点回家,啊!” “嗯。”方哥向她点点头,轻轻地应一声,转身便走了。 方哥走了,方嫂几乎一个白天在屋里出出进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凭着她的预感,总觉得心神不定。 尤其是中午一段时间,她觉得右眼皮跳个不停,一连跳了好几次。老人说,左跳财,右跳灾。她望着丈夫砍柴的方向,不停地暗暗祈祷:“老天爷,求求您保佑我丈夫平安无事吧!” 阿杏看见妈妈那副惶惶不安的神态,轻轻地拉着她的衣裳,问道:“妈,你今天怎么啦,好象有点不对头的样子?” 方嫂抚摸一下女儿那张被冻得红萝卜似的脸蛋,轻盈地说:“阿杏,以后要听爸爸的话,他为了我们这个家,吃了好多的苦。” 阿杏点点头:“嗯!”她好象懂了许多事。 暮色渐渐降临了。方哥还没有回来,方嫂等得好心焦。她心急如焚地走到镇口的大榕树脚下,向丈夫进山的方向眺望过去。渐渐消失的路头始终毫无人影。 于是,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地袭上了她的心头,她觉得她的心怦怦直跳,而且跳得越来越剧烈,仿佛浑身的神经开始痉挛起来了。于是,她决定上山去寻找自己的丈夫。 方嫂踅足返回家里,用烂布筋扎了两支长长的火把,浇上一层牛油。她向女儿交待几句话之后,就准备要出门。 这时,阿程婆恰巧走进她家,说要借用一只箩斗筛点糯米粉过年做汤圆。她见方嫂拿着一把浇上了牛油的火把,奇怪地问:“方嫂,天都快黑了,你还上哪呀?” 方嫂忧心忡忡地把方哥早上进山砍柴直到现在还没回来的原因说出来:“我怕他在山里是不是出事了,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我心里十分焦急,我不能再在家里傻等了,我要去找他回来!” 阿程婆一听,慌了手脚:“嫂子,路这么远,山那高,天又快黑了,你一个妇道人家,怎能孤身一人上山呀?” “有什么法子呀!”方嫂心里很焦急,说着就要出门。 “这样吧,我回去叫阿民跟你一块去,路上有个伴也安全些!”阿程婆拿过箩斗,就匆匆回家去叫孙子程一民。 程一民想到夜里进山不容易,来回一趟几十里坎坷不平的山路,照明火把是少不了的。于是,他从自家也拿来两支平时扎好留着备用的火把。 就这样,方嫂和程一民两人匆匆赶路。他们知道,镇上的人都喜欢到黑牯岭一带砍柴。爬上山坳时,天就黑尽了。寒冬的夜晚,天色特别漆黑,大地仿佛被泼上了一层浓浓的墨汁。于是,方嫂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着了一支火把。 山坳的风显得特别大,火把被风吹得晃晃惚惚,欲灭不灭。他们开始走得急匆匆的,尽管脸颊、脖子、耳朵被寒风吹得几乎冻僵了,但是,方嫂仍觉得内衣有些被细汗渗湿了,粘乎乎的。 山路崎岖,尤其在漆黑的夜晚,更是举步艰难。他们一步一踉跄,步步欲跌,两人小心翼翼地行走着。与其说是行走,不如说是缓缓探着小步慢慢行走。 不知摸索到了什么时候,他们终于到了人们时常砍柴的地方。于是,两人放开喉咙大声呼喊:“方哥……你在哪里?” “孩子他爸,你在哪呀……” “方哥,我和嫂子找你来啦,你在哪啊……” 两人的呼唤声彼起此伏,在夜里显得特别清晰、宏亮,在山峰之间回应、震荡,传出很远、很远…… 方嫂和程一民不敢拉开距离,他们一边走,一边呼喊,谁也不敢离开谁。因为天黑路险,稍有不慎,随时都会发生失足坠崖的危险。走着,喊着,方嫂感到喉咙有些嘶哑了,脚也走累了,她也有些绝望了。她害怕地说:“阿民,我们怎么办啊?” 程一民安慰她道:“方嫂,看来今晚是无法找到方哥了。我们先回去,明天再叫些人来吧!” 方嫂感到有一种异物哽塞住喉咙,迫使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又没法子,只好往回走。走着,走着,她突然踩对一件什么东西,只听“当啷!”一声脆响。 她用火把一照,原来是一把柴刀。她拾起一看,顿时又惊又喜,大声说:“啊,这是我们家的柴刀!” 见物如见人。程一民接过方嫂递给他的柴刀,自言自语:“方哥的柴刀丢在这儿,他能上哪去呢?” 方嫂怀着一丝希望,再次心焦地呼喊起来:“孩子他爸,你在哪呀?……” “方哥,你在哪里?……”程一民也跟着喊起来。 “孩子他爸……” “方哥,你回答呀,我们寻找你来啦……” 群峰回荡着两人的呼喊。声波消失之后,周围马上又陷入死一般的寂寞荒凉的夜幕之中。 “阿民,方哥不会被狼叼去了吧?”方嫂忐忑不安地说。 程一民说:“我想,他不会碰到狼吧!” “可是他的柴刀为什么会掉在这地上呢?” “我们就在附近再找一找吧。” 他们走出不多远,来到一个峭壁下面,程一民突然发现地上有一滩血污,他惊叫道:“啊,地上有血!” 瞬时,方嫂觉得浑身神经一下子全部痉挛起来,她感到身体在发冷,心在颤抖,一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地拽着程一民的衣裳。这时,她即希望见到丈夫,又害怕见到丈夫那副鲜血淋淋的惨状。 方嫂弯下身体想看清楚地上的血污时,突然觉得一滴冷冰冰的液体滴在她的脖子上。她内心一惊,用手抹了一下,仔细一看,原来是血水。她赶紧抬头往上一看,只见一丈余高的峭壁横长出的一棵榕树上面,架着一个黑乎乎的物体,那物体丝毫不动。她失声叫出口:“阿民,你看上面是什么?” 程一民顺着她的手指方向往上看,他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榕树上架着的物体好象是一个人,那人显然是从悬崖上坠下来后被榕树的枝叉挡架住了。 他不由得感到一阵紧张,话不连声地说:“那、那不是方……方哥吗?” “啊!”方嫂一听说是自己的男人,惊叫一声,顿时晕眩过去。程一民慌了手脚,连忙扶住她,他的一只手无意中触摸到了方嫂丰满的胸脯,女人的柔软迫使他的心头情不自禁的一阵怦然跳动起来。他觉得自己不由产生了雄性原始的冲动。 眼下事情紧迫,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程一民急忙收敛瞬间冒出来的欲念,急切地呼唤道:“方嫂,方嫂!” 几分钟后,方嫂这才渐渐苏醒过来。她看见自己的身体正在依偎在程一民的怀抱中,顾不上男女有别,顾不上羞涩,想起自己丈夫坠崖的情景,一股悲痛的情感犹如潮水般地冲破了她的精神支柱,她凄泣道:“天啊,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哇!” “方嫂,你要挺住,先坐下歇一会儿,我想办法把方哥救下来。”程一民劝慰她一句,松开方才抱着她的双手,让她坐在旁边的石头上。 接着,他扯来一根长长的粗韧的爬山藤蔓,又从附近抱回许多残枝败叶,燃烧起一大堆篝火,让熊熊的火光照亮峭壁。然后,他沿着一条险峻的石缝,小心地攀上去。 方嫂怕他摔下来,连连提醒他说:“阿民,小心一点!” “嗯。” 总算爬上悬崖了,程一民非常慎谨地爬到方哥的旁边。他用手探了探方哥的胸口,感到脉膊还地微微的跳动。于是,他高兴地对下面的方嫂说:“方嫂,方哥还有一口气。” 方嫂听罢,悲喜交加。她不停地往火堆里添柴枝,让篝火烧得更旺些,好让程一民看清楚上面的情况。火苗窜得好高,无数的火星飞溅而起。 程一民用随身带上去的藤蔓捆住方哥的身体,另一端系在树枝上,避免万一突然坠落下去。然后缓缓地把方哥吊下去。他牢牢地扒在榕树杈上,一寸一寸地放松藤蔓。距离地面还有两尺多高,藤蔓就放完了。 方嫂站起来,伸出胳膊双手托住她的男人,她解开藤蔓,轻轻地把已经昏死过去的方哥放下来。她抱着他的躯体,感到他四肢冷冰冰的。是呀,北风吹了一天,就是一个大活人也要冻僵,何况是一个已经昏死过去的受伤者。 她把丈夫放在火堆旁边,让火光慢慢烤暖他的身体。 程一民见方嫂解开方哥后,就双手抓住藤蔓缓缓地滑下来。 火光映照着方哥那张蜡黄的脸,他双目紧闭着,右腿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血肉模糊,脸上、手上都被跌得血迹斑斑,血水不时从伤口渗透出来,浑身伤势惨不忍睹。 当程一民用手轻轻地抚摸方哥的肋间时,只听到胸部发出一声“咯喳!”响的声音。 “糟糕!方哥的肋骨折断了,内脏受的伤很严重!”程一民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方嫂说。 方嫂听罢,一时策手无措,万分焦急地问:“阿民,怎么办啊?” 是呀,两人抬着走吧,临时担架倒可以制作,可是天黑山路危险,怎么走得了?由一个人背吧,方哥的肋骨断了,那样更会加重他的伤势。真是左右为难啊!一时间,他们都被这重重困难难住了,谁也想不出好办法来。 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他们顿时都发楞了。好一会儿,方嫂才又一次催问道:“方哥,我们该怎么办啊?” 程一民想了想,有些犹豫地说:“这样吧,我想回去叫人来,就是你一个人敢不敢在这儿守着方哥?” 方嫂说:“你就快回去吧!” “你一个人独守在这荒山野岭的,你真的不害怕么?”程一民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你快走吧,为了方哥,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方嫂壮着胆子说。 “那好,我争取快去快回!” 程一民走后,方嫂默默地守在她男人身旁。过了一会儿,她感到方哥的身体渐渐被火烤暖了,体温回升了。可是,方哥仍然一动也不动。 方嫂脱下一件衣裳,用衣袖轻轻地擦拭丈夫脸上的血污,她一边擦,一边痛苦地说:“方哥,你就快点醒醒吧,我是你老婆,你听见没有啊?” 她擦着、说着,一行泪水忍不住滴落在她男人的脸上。她把那落下来的泪水抹干净,继续喁语:“你就睁一下眼睛啊,千万别睡着了,我们的女儿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啊!你……你就把眼睛睁开一下,那怕微微睁开一道细缝,也能安慰一下我的心啊!” 说了许多话儿,可是她丈夫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做出反应。望着自己男人不声不响,一动也不动的样子,这个女人痛苦得心肝欲碎。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方嫂也说累了,她的心更累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与自己男人说话了。于是,她把自己的衣裳盖在丈夫的胸口上。她不想开口了,于是木然地守候在昏迷不醒的方哥身边。 黑牯岭,寒冬里的黑牯岭,现在的四周环境就象它的山名一样黑魆魆的,没有一点活动的影子,呈现出可怕的、恐怖的死寂氛围。远处一尊尊奇形怪状的山石,象一个个恶煞投下的乌黑幽深的阴影。寒风不时“呼呼”地吼叫,使深山的夜里显得更加冷落、荒凉、恐怖。 方才,方嫂虽然在口头上对程一民说什么也不怕,但实际上此时此刻的她还是感到毛骨悚然,心惊肉跳。 你想,一个孤独的女人三更半夜在这荒凉偏僻的深山里呆着,四下无人,她能不害怕么!这时,她不敢往四周看,生怕那些奇形怪状的山石阴影会变成一个个青面獠牙的鬼怪向她扑过来。可是,为了丈夫,她又不得不壮着胆子孤身寡人守在这里。 时间仿佛凝结了似的,许久也不见程一民把镇上的乡亲们叫来。方嫂等得好心焦啊!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的时间,程一民和文庆强、覃七哥、还有一个叫阿眯哥的几个汉子总算来了。他们扛来了一副担架,为了照明,他们还拿来好几把松明枝火把。 待大伙把昏迷不醒的方哥抬到方嫂家里时,已经是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了。程一民连忙去把镇上的老中医叫来。老医生摸了摸方哥的脉膊,又解开他的衣裳,只见胸口肋骨伤口处积了一大堆淤血。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对方嫂说:“不行了,你们准备处理后事吧!” 方嫂听了老医生的话,犹如一根闷棍往她头上劈下来,她只觉得一阵头发昏,眼发黑。啊,天要垮下来了!屋要塌下来了!瞬时,她如同一个木头人一般,眼睛直楞楞地望着老医生,许久也没作声。直到老医生走出了门口,她的眼睛还是一动不动。 其实,程一民他们抬方哥回来的路上,方哥什么时候断气谁也不知道。只以为他的脉膊还在跳动。四个人轮流抬着担架,不停地急着往回赶路。谁知道,方哥临死前连哼也没哼一声就这样悲惨地死了。 方嫂愣怔地呆了好一会儿,她的神情还是没有恢复过来。程一民抓住她的胳膊使劲地摇晃几下连声呼叫道:“方嫂,你醒醒,你醒醒啊!” 突然,这个可怜的女人“哇……”的一声惊叫。接着,她发疯似的就冲出门口外面,一直朝码头方向跑去。 程一民他们担心发生不测,连忙追出去,生拉死拽地把她拖回来。 唉,唯一了解她疼她爱她的男人就这样悲惨地去世了。她和她女儿的希望随之断裂了,幸福也断裂了,她的心犹如一只美丽的花瓶,重重地摔在地板上那样破裂成许多碎片! 方哥离开她好几个月了。在前些日子里,她总感到家庭缺少了什么,生活缺了什么,女儿缺了什么。每天在家中,耳边听不到男人的粗言粗语,身边闻不到男人汗臭、烟味的气息,让她觉得就象黑夜屋里缺少了一盏点亮的油灯,生活被黑茫茫包围着,看不到一丝光明。 一个月前,她大病初愈,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挣扎着下码头到河边挑水。爬上码头半途中,不幸跌倒一跤,将一担水全部洒泼了。当时,看到辛辛苦苦挑上来的水没了,她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丈夫还在的时候,下码头挑水的体力活基本上全是由方哥干的,方哥只让妻子在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一般家务,比如洗洗衣物,洗洗青菜、一日三餐做饭炒菜、缝补破衣裳等等。 方哥去世后,方嫂真正成了家庭主妇,里里外外全是她一个人干了,每天累得她喘不过气来。最苦最累的就是上山砍柴,来回二、三十里山路,挑着几十斤重的柴火行走十几里路,累的那个呛啊,她不知如何说。 唉,家里没个男人,不象个家啊,失去了男人,这个家就等于坍塌了一半,而女人的天空则完全坍塌了! 以往,方嫂和丈夫恩恩爱爱,相敬如宾。本来,她以为自己嫁了一个好男人,今生今世有了依靠。从此有了遮风挡雨的避风港,她每天可以小鸟依人一般紧紧偎贴在方哥宽厚的胸前,感受男人的体温、享受男人的气息,接纳他给予她的千般爱、万缕情。 没料,红颜薄命,好男人的性命也脆弱。 方哥突然撒手离她而去,她的精神支柱一下子折断了下来。她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重新嫁人,再嫁个爱她疼她的好男人。 前两个月,镇上也曾有一些流里流气、游手好闲的男人不停地逗弄方嫂,半夜跑到她家的窗口后面叫她开门,说要跟她床睡觉。或者在窗口外面对她尽说沾腥带肉的下流话,她气得狠狠地对着窗口外面的流氓仔臭骂一顿。 有一回,她从卫生间提来小半桶尿,警告他们马上滚,要不然她就把尿泼出去。那些坏男人不相信,结果她真的往外泼,臭哄哄的尿液浇得那些坏男人象个落汤鸡。事后,这个女人立刻趴在床头伤心地哭泣起来。 女儿阿杏看见母亲哭得一副十分伤心的样子,她也跟着哭了。 看到女儿哭,方嫂抹掉一把把泪水,伤感地对女儿说:“阿杏,别哭了!” “妈,你是不是想爸爸了?因为你看到爸爸离开了我们,心里难过,一下子挺不住悲恸的打击,所以就哭哇?”阿杏抬起头望着母亲,抽噎着问她。 “嗯,乖女儿,因为妈妈看见阿杏没有爸爸了,心里难过。” 阿杏想了想,于是天真地对母亲说:“妈,那你就快点给阿杏找个新爸爸吧,阿杏也很希望有个疼我爱我呵护我的新爸爸,好不好啊?” 女儿这般乖巧,方嫂一下子把她搂抱在怀里,欣慰地说:“傻妹子,你以为随便拉个男人就是好爸爸么?他至少要做到两点,我才能考虑是否嫁给他。” “妈,你说的那两点是什么呀?” “噢,一是勤劳干活,二是疼我爱我,同时也疼阿杏、爱阿杏,把你当作他的亲生女儿一般。如果他保证做到这两点,我才会嫁给他。”方嫂说罢,话音还在屋里飘荡,接着想起什么,立刻又补充一句,“不知道这辈子我还能不能遇到象你爸爸那样的好男人?” 阿杏天真地说:“妈,你心肠这么善良,我又听话,我相信你会早日给阿杏重新找到一个好爸爸!” “阿杏……”方嫂感动得紧紧搂住女儿,不知说什么才好。 没想到,阿杏说的话如同喜鹊踏枝报新春一般,很快就给她的家带来了快乐和吉祥。码头情遇,让她有机会与好心肠的杨厚实发生了接触地来往。一来二去,使她对他的情感一天天加深。 她从小家才的嘴巴里探听到,这些年来他从未见过其大叔的身边有过女人,也就是说他一直没有成家。他是那么纯朴敦厚的男人,他们村上的女人为什么不嫁给他呢?也许这当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或者有他的难言之隐。她思忖道,如果她继续和他相处下去,总会有一天他会告诉她的。 这段时间以来,这个善良的女人一直在默默地为杨厚实做事,时时刻刻都在惦挂着这个从外地逃荒来到她家挑水吃饭的男人。也许,这是上天送给她的一份缘,是菩萨赐予她的爱,以弥补她生活中的残缺。 眼下,她需要的是紧紧把握住这份情缘和这份爱,绝不能让这份情缘从她身边溜走。曾有几次,她将自己的一颗诚挚的爱心在杨厚实的面前掏出来,但杨厚实却没有明明白白地接过来,向她表白他对她的想法。 正文 第5章 流言蜚语 但是,她从杨厚实平日的眼神中已经看得出他在想些什么。她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接受她奉献给他的爱情的。 阿程婆见方嫂怔怔地望着天上的月牙儿,猜测得出她心中一定是在期望自己的家庭也能够象月牙儿那样,缺了又能重新复圆,使生活恢复光明。老人家不想打犹她的思绪,于是站起来,打算要回去。 方嫂见阿程婆要回家了,把思绪收回来,说:“阿程婆,再坐一会儿吧!” “不坐了。”老人家步履蹒跚地走了。 方嫂望着她那有点弯驼的脊背,一股怜悯的情感油然而生,她也太可怜了。听人说,她丈夫死后,她一直守寡了十几年,硬是把独生仔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好不容易让孩子娶上了老婆,谁知,祸不单行,孙子出世不久,孩子他娘不幸患了产后风便撒手去世。 一年之后,她的儿子因冲撞乔应天活活被狼狗咬死。苦难的生活使得老人家更加坚强了起来。联想到自己,丈夫离开她还不到一年,她就感到生活是多么的艰辛,处世是多么的艰难,人生是多么的痛苦。 她觉得,家庭没有一个男人,无疑等于失去了依靠,失去了希望,失去了主心骨。在她日益感到绝望的时候,杨厚实……这个厚道朴实的外乡人、这个手巧心善的补锅匠闯入了她的生活,闯入了她心灵。 今天早上,杨厚实要出门去挖煤,方嫂给他煲了半瓦罐的玉米粥,叫他带上路,肚锇时好充饥。谁知,杨厚实推辞不肯携带,说自己身板结实,饿不了。没法子,方嫂只好厚着脸皮把粥罐送给杨厚实,在公司办公室门口却被几个爱扯是非的女人嚼舌头。 傍晚,清江镇上炊烟袅袅。方嫂生起火,她不是做晚饭,而是烧热水,等待杨厚实回来洗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好让劳累了一天的他早点驱赶掉疲惫。吃晚饭时,她给女儿阿杏、小家才各盛了一碗早晨吃剩下来的玉米粥,同时也盛了两碗粥搁在桌子上。 阿杏见母亲没动筷子,就说:“妈,你怎么不吃呀?” 方嫂说:“阿杏,你和家才哥哥先吃。” 小家才也放下筷子,说:“大婶,你不吃我也不吃。” 她俯下腰,劝道:“傻孩子,我等你们大叔回来再吃。你们先吃吧,啊!” 于是,两碗玉米粥一直搁在桌面上。方嫂就一边纳鞋底,一边默默地等待着杨厚实快点回来。她纳好一只鞋底后,肚子饿得一阵咕咕叫。她用手揉揉腹部,又挺住了,饥饿的感受,对于她来说,早就尝够了。现在令她牵肠挂肚的却是杨厚实,整整干了一天活,恐怕肚皮早已和脊背贴在一起了。 夜静了,码头那边的红水河涛声哗哗地响着,喧哗的流水声一阵一阵传上岸来,扑入方嫂的耳膜内。她觉得这时候自己的思潮犹似河边的流水声一阵紧过一阵。自从丈夫死后,她心灵中所有的沼泽地带、小溪河流都涸竭了、龟裂了。如今,是杨厚实重新给她灌满了生命与爱的清泉,这一泓泓清泉正在涟漪荡漾。 镇头不远处,有几个妇女正在谈论不休,方嫂隐隐约约听到她们是在议论亲人们出门挖煤的事。她顾不上去与那些婆娘们凑热闹,因为她见自己是个寡妇,处处显得低人一等。 平时,杨厚实出入她的家门,她看见那些婆娘们总是向她瞟来一道道卑夷的目光,那些目光象刀子一样割痛了她的心,但她不怕。她想,嘴巴长在人家脸上,你封得了吗。她们爱说什么就让她们说什么,那是人家的自由。若是理睬那些闲话,自己白伤气,何必呢! 突然,那群婆娘熙熙攘攘站起来,向前跑去。一时间,喊声、叫声混在一起,听不出谁与谁的声音。 方嫂见势,连忙将锥子往鞋底扎紧,没有拔出来,接着三下两下将未纳完的纱线往鞋底缠绕几道就扔进竹篮内。她从前面的喊声中听得出,早上出门挖煤的男人们回来了。她又是高兴,又是紧张,她没有象那群婆娘们那样跑过去迎接自己的男人,而是愣愣地呆立在原地,把脖子伸得老长老长,两只眼睛定定地盯望着前面的人影。 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窜入了方嫂的眼帘,他拖着摇晃的身躯和两条铅一般重的双腿一步步走近过来了。她看清楚了,他就是她望眼欲穿的杨厚实。 方嫂象雕塑一般,定定地看着向她跟前走来的杨厚实。待他走到面前时,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杨大哥,您回来啦!”声音里充满着一个女人如丝如缕的哀愁。 方嫂从他手上接过一担芭芒草,转身返回家里…… 白天,黑牯岭沸腾了,偏僻荒凉的深山里充满了热烈的气氛,往日死一般的山沟沟终于升腾起风风火火的人气。 开工前,乔克仁站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上讲解挖煤要点。由于天气太热,刀疤脸摘下自己的礼帽,一下一下地为乔克仁扇凉。 乔克仁看了看四周的工人,提高噪音接着说下去:“各位工友,方才我已经把各小组人员编排好了,大家马上就要投入挖煤的活计了。你们是清江镇黑牯岭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第一批挖煤工人,今天虽然只还剩下半天时间,但是希望大伙要抓紧工时,好好干活,奋力挖煤,争取每个小组、每个工人都能实现产量开门红,打响生产第一炮……” “啪啪啪!”工人中响起稀稀拉拉的鼓掌声。 杨厚实紧紧握着刚刚从公司材料库房领到的镐锄,身旁还放着一对新泥箕和一根扁担,他盘腿而坐,认真地倾听乔克仁那腔调清晰而带着本地口音的话语:“……还有一点,各位都领到了镐锄和泥箕,这些生产工具是公司先垫支给大伙用的,以后还要从工钱中扣除,所以希望各位要保管好。另外,你们与公司签订的契约讲得很清楚,生死病残听天由命,挖煤中发生的任何人身事故公司一般不负责。所以,大家干活时要特别注意安全……” 乔克仁说到这里,觉得喉咙渴得快要冒烟了,他左看右看,好象要找水喝。刀疤脸忙递给他一杯水,他喝几口,润润喉咙,接着又说下去。 韦老六一边听,一边用嘴啃一根草茎,他反复嚼着草茎甜中带涩的滋味。程一民坐在他背后,轻轻用手捅一下韦老六的腰肢,低声说:“老六,你问问少爷,我们挖煤的工钱怎么算?” 韦老六转过头,说:“怎么算,契约上不是说每班按人头计算,日定额挖两千斤煤,完成一天的定额算一天的工钱呗!” “如果我不来呢?” “不来就解雇哩!”韦老六把手中啃剩的草茎一扔,说。 程一民蔑视地嘲笑一声,说:“反正做工吃饭,做一天算一天,怕个鸟!” 韦老六努努嘴:“别说了,还是听听乔少爷说什么吧。” 乔克仁继续说下去:“……工友们,今天第一天开工,煤层都露在外面,只要大伙使劲地挖,肯定都能完成全天的产量定额。谁挖得多,月底公司还额外给予奖励。好,没什么说了,下面正式开工,大家马上干活去!” 听完乔克仁的训话,工人们就拿起镐锄、挑起泥箕来到悬崖断层的煤层裸露处,立刻动手开始叮叮当当地挖起来。 杨厚实、文庆强、程一民以及一个叫阿眯哥的汉子,他们来到半个月前杨厚实最先挖出煤块的那个地方,准备开始干活。杨厚实脱下背心褂,挥起镐锄就从煤层侧面锄下去,结实坚硬的煤块在镐锄的挖掘下,哗哗啦啦地散落下来。 整个山弄间,钉字镐发出叮叮当当声音响过不停,大伙儿手中的镐锄彼起此伏。韦老六所在的班组距离杨厚实不远,他挖着挖着,脚下的煤堆高起来了,好似一个小山包。 他停下镐锄,抬头看看杨厚实,看见他脚下堆起来的煤比自己的还多,开口就说:“杨师傅,你们挖得真快呀!” 杨厚实用腰巾拭去额头的汗水,顿时,粘满煤尘的汗珠把他的脸抹得黑不溜瞅的。他的额门、鼻子尖、颈脖、耳朵,东黑一块,西黑一块。他见韦老六跟他说话,于是停下手中的活计,回答道:“我说老六大哥,别说话了,还是多挖点煤吧。多挖一点煤就是多赚一点钱呐!” 杨厚实说罢,又高高地扬起丁字镐,一下,又一下,他使劲地挖下去。煤块在他的锄口下哗哗啦啦地落下来,很快又堆到了煤窿口。他放下镐锄,让阿眯哥接着挖。他和文庆强拿起铲子将煤装满泥箕,然后挑到山坳口工棚处过称。 刀疤脸和柴四苟坐在工棚前面负责过称、记账。木架上,吊着一把大杆秤,杨厚实把泥箕耳往秤钩上挂住。 柴四苟拨动一下秤砣,高声叫道:“杨厚实,100斤!” 过秤后,杨厚实把煤倒在工棚前面的开阔地上。接着,转过身来到工棚窗口领筹子。 刀疤脸将一块竹子制作的筹子往桌子上一扔,说:“喏,拿着。收工时再用小筹子换大筹子,月底凭筹子结账算工钱!” 筹子在桌子上弹几下,蹦到地下。杨厚实弯腰捡起来,放入口袋,然后挑起泥箕走了。工棚内,乔克仁、甫茂华、余歌林、乔应天正在谈论有关煤炭的销售问题。 乔克仁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我们的煤炭生产今天总算开工了,从现在的煤质来看,发热量高,销路是不会有多大困难的。下一步的工作,主要是想法子与用户签订供销合同。” 他语顿了一下,把目光停在余歌林身上,接着说,“歌林,你明天就回广州找你爸爸,他在广州生活时间长,熟人多,叫他帮联系一些用户。” 余歌林说:“好的,我保证我爸一定能找到大顾主!” “这件事越快越好。”乔克仁把目光移到甫茂华身上,刚想开口向他说些什么。 甫茂华便接过乔克仁的话音:“我也保证我爸也能找到大买主!” 一直没开口机会的乔应天,这时拉长音腔,插过话:“我们的煤炭要销往南宁、广州等地,路途是不是远了些。依我看,目前首先是在附近的来宾县城打开销路,站稳脚跟,然后才向外地拓展销售市场。”乔应天胸有成竹地说。 门外,韦老六挑煤过秤后,刀疤脸转过身体,凑过来问:“少爷,你看,我们把煤堆放在这里,什么时候运出山外边?” 乔克仁说:“过些日子吧,等找好买主就另外组织人力挑出去。” “叫另外的人挑?” “是的,叫另外的人挑,”乔克仁说,“现在招来的这100名劳力主要是挖煤,首先要保证有足够的煤炭。” “程一民,95斤。”柴四苟在外面过完称,又喊了一声。 刀疤脸记好数,又把一只筹子扔在桌面上。程一民拣罢,挑起泥箕走了。 乔克仁站起来,和余歌林、甫茂华、乔应天走出工棚,他们一块来到煤堆,只见那堆煤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乔克仁顾不上脏手,弯下身抓了一把煤粉,摊开在巴掌心上仔细地瞧。煤粉很干燥,一阵风吹来,细小的煤尘飞扬起来,剩下的尽是一粒粒乌亮发光的晶体。 他看着看着,觉得摊在巴掌心上的不是煤,而是一粒粒墨玉、玛瑙、琥珀。他把煤递到余歌林、甫茂华跟前,很有感触地说:“你们看,这些煤的质量真是太优了。我们在学校读书时,考察当地的煤矿,那里的煤质比这些也好不了多少,有的质量至少还降低一个等级以上,可是却能卖出很高的价钱。” 余歌林说:“主要是煤炭资源太奇缺了,供不应求,所以质量略差一点也不影响到销售市场。” “说的没错,不过,还是要严格抓好质量,打开产品销路,总得以质取胜,质量就是一个企业的信誉和生命啊!”乔克仁再三强调道。 “少爷说的没错,你们一定要重视抓好质量,如果因为质量问题影响销售工作,我就扣你们的薪水,一定要记住了哦!”乔应天加重语气告诫在场所有管理人员。 刀疤脸、柴四苟等连连应诺。 这时,甫茂华对乔克仁说:“克仁,如果我们公司的煤炭能够卖出较高的价钱,那我爸肯定乐于与我们长期合作。如今他虽然投资入了股,但他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 “所以,你们二位回去后,每人最好带上几十斤的煤炭样品,送给那些用户试烧一下,让他们觉得这些煤确实不错。这样,他们才会相信我们,才肯要我们的煤。”乔克仁加重语气说,“我们要争取打响第一炮,让黑牯岭煤矿的产品在用户心中树立起良好的形象,使他们形成一种定势心理,从而愿意和我们长期合作。等到时机成熟后,我们还要把煤炭运到广东下面,广州那里有一家电厂,这是我们长期发展的方向!” 乔克仁说这番话时,内心充满了自信,脸上漾溢着十分有把握的神情。他一转脸,眼镜片马上反射出两点炽白的阳光,光线照射进简陋的工棚内。 柴四苟正忙着给工人们称煤。杨厚实又挑来了一担煤,过完秤后,把煤倒在煤堆上。“呼”的一下,窜起一团滚滚煤尘,余歌林赶紧掏出手帕捂着鼻子闪出旁边。 乔克仁走出门外,看见煤堆上有一块黑乎乎的石头,连忙捡起来,对杨厚实说:“杨师傅,象这样的石头叫煤矸石,往后不要把它们混在煤里面,你回去后对大伙说一说。” 杨厚实不解地问:“乔少爷,这种煤不能烧吗?” “烧是能烧,就是灰份太高,燃点时间短,热值低,会影响煤的质量。换句话说,如果煤的质量太差,卖出去不得价钱,也会直接影响到工人的收入。”乔克仁很有耐心地把道理讲清楚。 乔应天也过来训说了一句:“如果煤卖不得好价钱,就从你们月底的工钱中扣出。不然,公司亏本了,拿什么给你们发钱啊!发红水河的水还要找人挑呢!” “哦,我回去就跟大伙说,叫大家注意把煤矸石捡干净!”杨厚实诚惶诚恐地答应道。 杨厚实走后,乔应天对柴四苟、刀疤脸吩咐道:“你们以后要加强质量验收,不符合质量要求的就要扣罚10%的产量,不能让那些穷小子赚了公司的便宜!” “老爷,您放心,我们照办就是!”两个工头点头哈腰道。 乔应天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从现在起,每担煤都要预扣出5斤石头的重量,免得以后公司亏煤了没法弥补。” 刀疤脸献媚道:“还是老爷考虑得周到!” 乔克仁说:“爸,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不吃点秤头还做什么生意啊!阿仁,这方面你以后还得向我学一点招数,心肠太直了是发不了财的!你知道不知道,啊?”乔应天摆出一副老猫的样子教诲他的儿子。 乔克仁虽然不想让他父亲这样敲榨工人的血汗,可是他在表面上还是不敢违命抗拒。如果他父亲不是长期苛薄地剥削乡亲们的劳动收成,他家的财产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积累!想到这儿,他也就认定算了,想管也管不了。 山脚那边,不时传来一阵阵挖煤的镐锄声。这一片山谷开阔地,原先到处长满没过人头的芭芒草。早上,工人们用镰刀把它们全部割掉,扎成一捆一捆的堆放好,留着傍晚下班后再挑回家做柴草。 从山脚那边到这边,大约有300米,工人挑煤到这里过秤,走了几趟之后,原先没路的地方渐渐地踩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两旁,稀稀拉拉地撒落许多煤粒。 这里四面群山环抱,地形象一只木盆。乔克仁感慨地说:“这块山地确实是个存煤的好地方,即使发山洪,煤也不会被冲刷到哪去!” 余歌林说:“好是好,就是把煤运出山外太费劲了!” “当然,我们在这山沟里挖煤只是暂时的。以后公司的资金条件许可,我们就把井口位置定在山外面。”乔克仁挥一挥手,说,“走,我们到山脚那边去看看。” 于是,他们沿着大伙踩踏出来的小路慢悠悠地走过去。前面迎来几个挑煤的汉子,文庆强走在前面,沉重的煤压得扁担“吱吱呀呀”地响。他穿一件褪了色的蓝布褂和一条短裤钗,汗水和煤粉把他身上的衣服染得又湿又黑,大颗大颗的汗珠子顺着他的眉尖淌下来。 他后面的几个人全部和他一副模样,汗淋淋,湿漉漉的,身上的衣裳没有一根干纱。一股夹杂着煤粉的汗臭味随着山风吹过来,直往乔克仁他们的鼻孔扑进去,使他们不得不赶紧闪出旁边避开那股难闻的气味。 文庆强他们挑煤过去后,乔应天用手帕在鼻子前扇动几下,以驱散方才那股酸臭的汗味。他皱了皱茄子般的鼻子,鄙夷地“啐”了一口唾沫:“他妈的,这帮穷挖煤的真是臭得要命!” 乔克仁说:“爸,如今他们来帮我们挖煤,你以后对他们不要动不动就喝斥人,要讲点仁慈,讲点人情味,给他们一点甜头尝尝,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为我们的公司卖命!” “我说阿仁呀,你刚从学校出来,书生气十足。读书方面老爸比不上你,可是要说起理财管人,你还得好好跟我学呢!”乔应天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架势开导道。 乔克仁不想跟自己父亲争执下去,他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老脑筋的父亲。他只是在心中发誓:走着瞧吧,我将用事实来证明我说的没错,用充满人情味的管理方法肯定比你手中的皮鞭管理更具有不可能替代的威力。 他们来到了工人们挖煤的地方,只见一个个工人脸上、身上黑得象出窑的火炭似的。裸露的煤层地段挖凹进去后,工人们开始爬进煤坑眼里面躺着挖煤了。 乔克仁伸出手去指指划划煤层的距离,望着乔应天,说:“象这种五煤层构造,生产条件确实困难,工人们能躺着进去挖煤就算不错了。所以这个月底,无论如何也要给工人发放工钱,以搏取工人们对我们公司的信任!” 乔应天看到儿子在创办煤矿这件事上处处要显得比他高明,感到很不舒服,心想:这小子翅膀羽毛还未丰满,就想飞天了。但是,他没有当着儿子的面拆他的台。 日过中午,余歌林感到肚子一阵叽哩咕噜响,有些不耐烦了,说:“克仁,公司已经顺利开工了,工人们挖煤的劲头都挺足的,我们可以回去了吧,再说,肚子也饿了……” “你呀,你看看那些工人,从早上干活到下午,没有休息片刻,苦一点、饿一点他们也坚持挺下来了,你也学一下子他们吧。”甫茂华对他说。 余歌林不服气地说:“怎么能拿我和那些工人比呀,他们过惯了苦日子,一天不吃饭也没事,我可受不了,少吃一顿就饿得头昏眼花,两腿发软啊!” 乔克仁插过话:“好啦,我找杨厚实有点事要交待。交待完了我们就可以先走了。” 杨厚实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的洞口前面堆了一大堆煤,煤堆旁边,放着他刚刚脱下的粗布褂、一双开了口子的烂布鞋和一对泥箕。 乔克仁来到洞口前,双手合成一个喇叭形凑近嘴唇喊道:“杨师傅,杨师傅!” 正在躬腰挖煤的杨厚实听到洞外有人喊他,转回头看,见是乔克仁,于是缓缓地蠕动身躯爬出来。整个人仿佛是刚刚从墨池里面钻出来似的,浑身又黑又湿,从额头上流下的汗珠如同一颗颗黑豆! “乔少爷,你有事找我?” “哦,是这样,”乔克仁见他那副黑不溜瞅的模样,略略往后退两步,说,“杨师傅,我打算叫你当个头,就是做领班的。” 杨厚实内心有点不大安然,他嗫嚅着说:“叫我做……做领班?” “对,上回在河边码头我就已经对你提到的,做领班,就是每天叫大伙好好干,谁干活偷懒的、爱发牢骚的,你就给我把名字记下来。” “这……这哪行?”杨厚实推辞道,“我是一个外乡人,刚来清江镇不久怕没有多大威信。” “怎么不行?威信是靠自己培养树立起来的,如果谁不听从你的派班,你就把他的名字记下来。” 杨厚实见推辞不了,只好说:“那就试试看吧。” 乔克仁给他打气道:“如果你干得好,月底我会另外发给你津贴。……” “杨领班,你千万不要辜负公司经理对你的栽培哟!”站在远处的余歌林见乔克仁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便过去催他,刚巧听到乔克仁叫杨厚实当领班。于是,接过乔克仁的话音说一句。 杨厚实用手挠挠后脑勺,“嘿嘿”憨笑两声,说:“我从来没干过这玩艺,你们可别拿我开心哟!” 余歌林不耐烦地说:“好啦,好啦,经理叫你干你就好好干。” 乔应天也过来了,他从口袋内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说:“现在快下午3点了,每人每天挖2000斤煤,不完成任务的一律不准下班回家,否则,扣除当天20%的产量!” 杨厚实眉头不禁皱紧一下,以商量的口吻说:“乔老爷,2000斤煤是不是太多了。每人又要挖,又要挑,够累了的……” “放肆!每人日产定额2000斤煤在契约上早就定好了,当天欠产的一律要扣除20%的产量,这是明文规定的,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乔应天脸色阴沉沉地说。 杨厚实见乔老爷的口气如此硬梆梆的,他不敢再争辩下去。他在心里细细盘算一下,一天挖2000斤煤,开始几天煤层裸露在外面,仅仅挖煤没多大困难。问题是还要把挖出来的煤挑到山坳口那边过秤,这来来回回走十几二十趟,力气大点的至少也要不停地连续干10个小时以上才能完成当天的任务。如此长期干下去,有几个人能够挺得住呢? 乔克仁吩咐完后,又和公司管理人员到别的窿口走一走,看一看。 重新返回工棚办公室时,乔应天又对柴四苟、刀疤脸再次加重语气说:“老刀、四狗,你们二位今天在这儿好好过秤记账。记住,每人至少要挖够2000斤煤,只能超产不能欠产!谁胆敢欠产的你们就记下名字,明天我要杀鸡给猴看!” “是,老爷!”柴四苟点头哈腰道。 刀疤脸见乔老爷他们要回去了,露出一副苦楚的表情说:“老爷,那些煤黑子要是今晚都不完成任务,那我们也跟着陪他们熬下去吗?” “熬下去又怎么啦?那帮穷鬼能熬你们就不能熬啊?”乔应天脸色沉了下来。 两个工头见董事长变脸了,不敢再吱声。 乔克仁对他们解释道:“算了,算了,今天你们先辛苦一点。明天轮到阿山和黄五他们。你们休息一天,后天再轮到你们,你们四个人轮流到山里监工。目前先辛苦一段时间,等过几天搭好了工棚,在山里住下后就不用来回跑,届时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临走时,甫茂华和余歌林各用泥箕装满一担块煤,打算挑回镇上。他们试挑了一下,才走出不远,就如同东风拂柳一般晃来晃去。余歌林最后不得不放担子,诉苦地说:“我说克仁,这么重的担子叫我们如何挑哟?干脆叫个挖煤的伙计帮挑回去算啦!” 这也怪不得他们受不了这挑担子的活罪。甫茂华和余歌林从小就生活在有钱人的家庭里,平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几乎没干过什么体力活。现在一下子叫他们挑几十斤重的煤走出山外,还要挑回十几里远的镇上,这不是要他们的命么! 刚巧韦老六和文庆强挑煤来过秤,余歌林马上叫住他俩:“喂,你们两个帮挑这几担煤回镇上。” 韦老六问道:“挑回去,那工钱怎么算啊?” 乔应天一听,想不到穷小子竟敢和他计较价钱,于是,气汹汹地吼起来:“他妈的!敢跟老子要价?叫你们挑你们就挑,给你们提前下班就算开恩了!” “不算工钱,那我们今天的欠产怎么算啊?”韦老六不服气地说。 “臭挖煤的,你……”乔应天的脸色变了起来,仿佛想吃人似的。乔克仁马上阻止他说“爸,你不要这样,让我来慢慢跟他们说。” 他转过头,温和地对韦老六说:“公司叫你们挑煤回,工钱自然是要计算的。当然,就算抵今天的欠产吧。……老刀,韦老六和文庆强今天还差多少产量?” 乔克仁好有记性,和韦老六挑煤来的汉子的名字他一下子就叫出来了。 刀疤脸拨了一下算盘,回答道:“韦老六还差850斤,文庆强还差700斤。” 乔应天一听他们欠产这么多,不同意抵销欠产,便说:“这样抵产量公司太亏了,每人就算给一块钱吧。” 乔克仁听罢,也赞成他父亲的主意,于是对韦老六和文庆强说:“你们愿意挑的话就挑,至于所欠的产量公司也不扣罚工钱了。你们挑不挑?” 韦老六和文庆强觉得合算,于是答应下来。他们挑起煤,便跟乔克仁等人一块走出山外。 方嫂挑着芭芒草走进厨房,把芭芒草放下,就从水缸舀了几瓢水倒在木盆内,她热心地招呼道:“杨大哥,你先洗洗手、擦擦脸吧,瞧你这身黑得象掉进了墨砚里面一样。我都差点认不出了。” “嘿嘿,别把我错认是方哥就行。”杨厚实笑着调侃一句。 方嫂听罢,脸庞不由一阵绯红,心里却感觉甜丝丝的。 杨厚实洗罢手,又掬了几捧水抹抹脸和脖子,这时,只见木盆里面的水顿时变成了墨汁一般。他洗完后,感到口渴,拿起葫芦瓢舀起冷水就咕噜咕噜喝起来,冷水顺着嘴角流下脖子、胸口。 方嫂见状,急得一把夺下水瓢,将余下的水重新倒进水缸,心疼地说:“你呀,累了一整天的,喝冷水不怕肚子痛么?要是病倒了的话,明天就不能去到山里挖煤了!” 杨厚实用手背抹抹嘴巴上的水珠,稍微喘息一口气后,这才慢慢地说:“不要紧,在乡下我哪天不喝生水。” 方嫂嗔他一句:“你这是坏习惯,一定要改掉!”她端起盛好玉米粥的碗,递给他说:“快吃吧,吃饱了再说。”
杨厚实的肚皮早就饿扁了,他接过方嫂递来的碗,二话顾不上说,张开口就喝。不多时,就吃完一碗粥。方嫂又盛上一碗,递给他,他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了半碗,他才抬头注意看了看方嫂。他见眼前这位女人怔怔地看着他,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说:“大嫂,真是谢谢你!我实在饿得发慌了!” 方嫂甜甜地笑道:“那你就快点吃吧,多吃两碗,啊!” 杨厚实轻轻地反复嚼动那些有点粘硬的玉米粒。他见方嫂仍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看着他吃粥,感到内心涌上一股热流,说:“大嫂,你也吃点吧!” 方嫂这才慢慢地坐下来,这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肚子也非常饿了。可是她还是忍耐住,她要让杨厚实吃饱了自己再吃。 杨厚实再一次劝她说:“大嫂,你怎么不吃呀?” 她轻轻地说:“我吃过啦。” “你别骗我啦,方才我一看见桌子上摆放两碗玉米粥,我就知道你在等我回来吃。” 方嫂听他这么一说,内心一阵激动。她抬起那双眼睛,两颗眸子扑闪着光泽。桌面上的煤油灯,火苗一窜一跃的。她稍稍把油灯的灯芯往上捻少许,屋里瞬间明亮了许多。她望着杨厚实,微微启动嘴唇:“杨大哥……” 声音很轻,杨厚实却听得十分清楚,他看见她的脸庞微微发红,眼神充满了羞涩而又热切的辉泽。他心中顿时明白她此时的情意,可是,他不敢和她对视,他害怕这女人的目光把他的心熔化了。他赶紧把目光移开,轻轻地用筷子把碗里的玉米粒扒进嘴里。 许久,两人静静地对坐着。最后,还是杨厚实打破了沉默的气氛,他说道:“大嫂,你也吃吧,不然,明天晚上我不回来吃了。” 方嫂怕他真的不来了,这时,她只好端起粥碗,将上下两片薄薄的嘴唇凑近碗沿,惬意地喝起粥来。她喝粥时发出一阵“啧啧”响的声音,杨厚实觉得很好听,好象婴儿吮吸母乳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听着听着,他内心未免感到一阵内疚。是呀,这个女人对他确实有一副叙说不尽的热心肠,为了他,她竟饿着肚子等待他回来才吃晚餐。 很快,方嫂吃完玉米粥,杨厚实忙拿起米瓢从锅里帮她舀另一碗。舀满一碗后,锅内已经没剩下多少粥了。 杨厚实扒完粘在碗内的最后一粒玉米粒,便把碗筷搁下。 方嫂连忙开口道:“杨大哥,你怎么不吃啦?” “大嫂,我吃饱啦。” “说傻话,你才吃两碗,”方嫂加重语气道,“你是不是怕我说你吃得太多了,所以不敢吃饱呀?” 杨厚实憨笑着说:“没有呀!” “没有就好。到了嫂子家,就应该把嫂子家当成你的家一样,啊!”方嫂说着,把剩在锅内的玉米粥全部舀完盛在杨厚实的碗里,再次把粥碗递给他。 杨厚实见她心直口快地叨絮自己,感到盛情难却,只好重新接过她递过来的粥碗,又狼咽虎吞地吃起来。 方嫂见他这副模样,嗔怪道:“大哥,嫂子我自从在码头认识你后,就没把你当外人,你也千万别把嫂子我当作外人哟!” 杨厚实听她这么一说,心中很激动,他抬起眼睛望着她,她也望着他的眼睛,渐渐地,他又低下头来,继续吃粥。 两人吃饱后,方嫂收拾好碗筷,说:“大哥,你挖煤够辛苦的,以后每天下班回来,就来这吃粥、洗澡,我帮你烧热水,洗热水澡好消乏,体力恢复得快!” 杨厚实感激地说:“那就太辛苦你啦!” “没关系,”方嫂走进厨房,一边舀水一边对他说,“你和小家才逃荒出来在外,没家没熟人的,只要你不嫌弃,不怕别人咬舌头,你什么时候想来我家你就尽管来。” 打满一桶水,方嫂又从灶头拿起盐盅,舀了一汤匙盐巴洒入热水里。然后又用葫芦瓢往水中搅动几圈,让盐巴尽快地溶解。 一切准备妥当,她转脸对杨厚实说:“喏,水打好了,你快点洗吧,我回房间了。”说着,她走出厨房,顺手把厨房门掩上。 她回到屋里,静静地坐在床沿,床铺的对面就是女儿和小家才共睡的另一张木板床。补了好几块补丁的蚊帐内,两个孩子都发出轻盈均匀的呼吸声。她感到这是作为一个母亲最喜欢听的润肺熏心的小夜曲,这首小夜曲可以使一个孤独的母亲能够从中得到其他声音不可比拟的慰藉、宽舒。 一会儿,在甜梦中的小家才喃喃说出话来:“大叔,婶娘对我真好,她爱我,大叔,我们永远不……不走了……你也来跟……跟婶娘一块……住吧……” 小家才说着,说着,翻了个身,一条腿跨在阿杏的肚子上。 方嫂见小家才竟在睡梦中说出这般梦话来,又是急,又是喜。急的是怕杨厚实突然进来听见,叫她一下子感到腼腆、害臊,喜的是这个小鬼仔说出了她心中正在所期冀的那样。她听到小家才翻了个身,于是撩开蚊帐,见他睡觉一副调皮的样子,就用手把小家才的那条腿轻轻移开。 夜静极了。厨房那边,不时传来一阵阵“泼啦泼啦”的洗澡时响起的泼水声。方嫂听得很清楚,以前,方哥洗澡时,那一声声的泼水声也象这样一般娓娓动听。不,而是今晚的泼水声也跟方哥洗澡时传出的音律一般悦耳,并且深深地刺激了她体内的每一根神经。 方才,杨厚实说的那句“别把我错认是方哥就行”的话语,又一次在她耳边回响。虽然听得出这是一句调侃的话儿,夹带着开玩笑的意思,却让她感到有一种亲切感和亲昵的滋味。 此时此刻,她内心的感受就好象当年与方哥在蜜月期间做那事情时大脑皮层萌升出那种快感差不多,仿佛一股电流穿过她的体内。 这个女人情不自禁地对这句话儿进行细细地回味…… 他为什么要对她说出这句话来呢?想必他在山里挖煤的时候,也一定在不停地想她。是的,他身上穿的衣裳,是她昨天夜里给他缝补好自己前夫的旧衣物,当时他试穿的时候,女儿阿杏也说他穿那件衣裳的时候,特别象她的爸爸。 女人的心,女人的情,方哥的衣物、女儿的话语,能不挑动这个男人的心吗,即使他在表面上装作不动情的冷血动物样子,他内心早就对她产生了爱慕之情,只是目前他还不敢直接向她表白罢。 在爱情方面,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张纱。那层薄如蝶翼的纱,已经让她轻轻地捅穿了一个大窟窿。难道他还看不透她的心吗? 方嫂忧郁地叹一口气,暗暗思忖道:“唉……这个老实大哥在女人面前为什么要表现得那么木讷呢?凭着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勤劳的双手,早就娶妻子儿生育女了。已近不惑之年了,他至今还是单身汉,小家才就曾经告诉过她,他的大叔从来没有过女人。也许上天有缘,把他送到了自己的身边。 眼下,这个外乡来的男人几乎每天都呆在她家里,挑水、种菜、劈柴火、干这干那,不知底细的人看来,肯定以为杨厚实是她的男人。 为此,方嫂早就对这个优秀的男人心旌摇荡,不能自己。可是她又不能在他面前过于放肆,不然会让他对她产生误会,认为她是个轻佻的女人,甚至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如果不能把握和控制好自己冲动的感情,让他产生反感,或许真的与他擦肩而过,错失一次绝佳的机会呢! 想到这儿,她只好把内心的感情压抑住。尽管有时候她也有意无意地对他流露出只有恋人之间才能读得懂的眼神,她也要努力克制住几乎要冲出感情堤坝的潮水。 “泼啦、泼啦”的洗澡声音继续不停地传入方嫂的耳朵内。随着洗澡间传出的声音,她在细细地想象着杨厚实洗澡过程中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他现在是不是在轻轻地搓掉堆积在脖子上、耳根后面的污垢?他现在是不是在擦肩背?他现在是不是在搓他的胸脯,然后慢慢往下搓、搓到了他的大腿,接着他的手慢慢移到了…… 想着,想着,忽然这个女人的眸子里浮现出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画面。她仿佛看到了一座挺立的山峰。思着,想着,她忍不住“扑嗤”一下笑出声来。 原来,方嫂不由想起她第一次过门嫁与方哥为妻的那天晚上的情景…… 洞房之夜,前来闹洞房的乡亲们欢欢喜喜地离去后,新房内扔满了一地的瓜子壳、花生壳、果皮、糖纸屑…… 小方桌上,两支大红蜡烛正在燃烧,把小屋照得通亮。烛影摇曳,将一对新娘新郎的影子投射在墙上。 此时此刻,屋里静悄悄的,似乎只听到一对新人急促的呼吸声。 蒙在方嫂脸面上的红头巾早已被方哥揭开了,新娘子的脸庞红扑扑的,好象涂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粉。新郎双手捧着她羞涩发热的面颊,甜蜜地唤道:“淑兰,今天晚上你真美!” 方嫂的名字叫田淑兰,结婚后,乡亲们都叫她方嫂。叫来叫去,天长日久,她的名字倒被人们忘记了。方嫂听着丈夫这甜蜜亲热的称呼,低垂下脑袋,含羞地说:“方哥,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女人了。” 方哥将眼睛久久地停留在新娘子娇美的脸上,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仔细地打量。 方嫂微嗔他一句:“瞧什么呀,你如果爱看我,等一会儿我就给你看过够,让你看得流口水,我的小馋猫!” 新娘子的话儿挑动了方哥的心,他欢快地叫喊起来:“好哇,你敢说我是小馋猫,我还想做一条大色狼呢!”于是,他一下子把娇妻扑倒在床上,疯狂地吻她那片猩红的小嘴唇,然后他帮她解开衣裳的扣子,一颗、两颗、三颗…… 他把她的外套衣裳脱掉了,只剩下一件粉红色的布兜。胸前一对丰盈高耸,好象两座用白玉堆积的山峰。方哥迫不急待地脱下外衣,说:“啊,你的圆香真的太诱人啦,老婆,快快快,我快要挺不住了!” 方嫂飞快看一眼新郎倌,只见他的裤裆部位早已撑起小伞,一股男性的雄风扑面而来。她很想立刻让他扑上身子,可是,做那事儿要一定讲究卫生,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污糟猫胡乱窜入她的身体内。于是他她稍稍用力推他一把:“你忙了一整天的,不去洗一下澡怎么行?” 方哥晚上多喝了几杯,醉意浓浓,他感到脑袋很重,说:“我才两天不洗澡,还干净得很呢,快给我吧,明天晚上再洗也没关系。” “不行,你不洗澡今晚你就别跟我想上床。”方嫂的口气硬绷绷的,似乎一点也不温柔。 方哥看见她绷着面孔,心软下来:“好好,洗就洗吧,你等我哦。” 方嫂在厨房为新郎打好一盆热水后,退了出来。尔后,回到新房里静静地等候着。 她返房间内,用一根细铁丝挑了一下正在燃烧的蜡烛芯,瞬间两朵烛花更加明亮放烨了。 刚刚过门的新娘子环视一遍新房的摆设,新房布置很简朴,一张雕花的陈旧的木架床,床上放着一床半新半旧的被子。靠近床边的一侧,是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只涂了一层枣红色油漆的木箱。一个大红的双喜字贴在墙壁中央。 新房的摆设虽然很简陋,可是这已经是她的家了哇。都说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家的草窝。穷人家的草窝才是温馨暖和的窝。她要一辈子珍惜这个家,珍爱自己家的草窝。 厨房那边,不时传来一阵阵“泼啦、泼啦”的洗澡声,那声音比白天坐轿子时听到轿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还要娓娓悦耳,多几分动听。这水响声让她听得浑身一阵酥软、惬意,她在静静地等待着幸福时刻的到来。 不多时,“泼啦、泼啦”的洗澡声音停止了。方嫂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她听那些过来人说,新婚之夜,新娘嘛,就是要乖乖地听从男人的摆布,他要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他想怎么玩就让他怎么玩,让他玩得舒舒服服,玩得痛痛快快,让他永远忘不了新婚之夜的爽,忘不了洞房花烛夜营造出来的幸福欢愉氛围。这样,他就会疼你一辈子,爱你一辈子,呵护你一辈子。 女人的初夜,如果让新郎倌玩得不爽不满意的话,那他就永远瞧不起你,你就得低贱一辈子,痛苦一辈子。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就是痛苦一辈子也要忍受男人的气,忍受他给你的一副冷漠的脸色甚至家庭暴力。 这时,方嫂思忖道:等一会儿上床与他同房做那事儿的时候,她一定要温柔地迎合方哥,她要用她表现出来的万种风情和缱绻把他的身体和灵魂全部融化掉,让他一辈子痛爱她,呵护她,让他张开宽厚的胸膛接纳她避风挡雨,使她一辈子不再遭受到生活风风雨雨的侵袭。 方嫂想到即将到来的幸福时刻,她胸口内的心“扑扑”跳得慌,一阵比一阵剧烈。当然,这不是害怕,更不是恐惧,而是无法遏止的悄悄萌升在她心坎上的羞涩感。 她知道,女人一生的甜蜜与幸福往往从洞房花烛之夜开始,春宵一刻值千金。初夜表现的怎么样,对她在自己今后人生幸福生活与否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因此,她暗暗下决心要在即将到来的温馨、甜蜜的幸福时刻,表现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下甜蜜的呻吟,都要体现出新娘子特有的细腻、缠绵的表情。想到这些,她感觉自己的体内情不自禁地涌来一波又一波的赧热,仿佛岸边激浪,迸溅出一朵朵爱的浪花,情的水珠。 然而,五分钟过去了,方哥还没有出来。方嫂想站起来过去推门,瞬间心想自己是不是有点急切了,她曾母亲告诫她说,女人在男人面前表现要稍为被动些,如果表现出一副急不可待的举动,往往会让男人产生误会,认为自己在性情方面过于轻佻,只有水性杨花的女人不会自重自爱自己的人格。 为了保持自己贤淑、温柔的形象,方嫂不得不又耐心地再等一会儿。 然而,又静悄悄地过去了五分钟,厨房那边的洗澡间还是没有一丝动静。她感到事情有点不大对头,莫不是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因此,她不放心地站起来,走出房间,来到厨房门口轻轻地朝里面喊道:“方哥,方哥!” 厨房里面仍然静悄悄的。方嫂感到一阵紧张,于是,她顾不得害臊,不顾方哥会不会对她作出怎么样的误解,她都要弄个明白,不能再糊里糊涂的等下去。方哥在洗澡间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于是,她一把将门口推开了。她直奔洗澡间,只见方哥赤条条的歪躺在木盆旁边,地上呕了一大堆污秽,散发出臭醺醺的酒气。不用说,方哥已经在洗澡间醉倒了。 方才,在婚宴上,方嫂担心方哥喝多喜酒,因此再三劝他克制一点酒量,尽可能少喝一点,千万别醉了。可是,前来敬酒的嘉宾盛情难却,新郎倌推辞不了,逢敬必喝。尽管平时他有一定的酒量,但他还是醉倒在洗澡间内。 此时此刻,刚当新娘的方嫂虽然已成为方哥的妻子,可毕竟是第一次目睹一丝不挂的男人。她那张少女的面孔满是羞涩,全身的血液唰的一下涌上了她俊俏的面腮上,她感觉到脸庞一阵阵发热。 瞬时,她又是羞又是急,一时束手无策。一会儿,她见方哥赤条条的躺在湿漉漉的地上,怕他凉着了,慌乱的心这才慢慢地稳定下来。 这时,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羞不羞、臊不臊的了,她急忙弯下腰去,使劲把方哥扶坐起来,焦急地呼唤道:“方哥,你醒醒,你醒醒呀!” 任她又是叫,又是摇,方哥只是在浓重的醉意中吐出几句呓语:“我、我没醉……淑兰,你来陪……陪我……再……再喝一盅交杯酒……” “交你的头!叫你别喝那么多的酒就是不听。你瞧瞧,赤条条的躺在地上,多难看啊!如果让别人知道了,我都替你感到害臊!”方嫂又恼又羞,连连数落他一顿。 可是,不管她如何数落,醉意醺醺的方哥根本没有意识,他渐渐不吱声了。 “你醒醒,你快点醒醒啊,快起来穿衣裳裤子,不然我怎么把你抱回房间呀?” 方哥依然昏睡得如同死猪一般。 方嫂没法子,只好用浴巾为他擦干净身上的水。她想把他抱起来,可是他太重了,她根本抱不动。无奈,她费尽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把他拖回房间。 看着新郎倌死猪一般躺在床上,方嫂又是气,又是恼。她愤愤地自言自语:“你瞧瞧你象什么样子?洞房之夜,人家的新婚夫妇如鱼儿戏水,蛱蝶恋花,喜鹊踏枝,双双颠鸾倒凤,浸淫在甜蜜的春宵时分。而我呢,偏偏遇到你这么个酒鬼,被冷落一旁独守空房,可怜可悲,气死我了……” 方嫂的新婚之夜,就是这样破天荒地碰上了一个近似滑稽的、令人喷饭的经历。后来,每当她回想起这个难以忘怀的新婚之夜,亦使她感觉到她与方哥的夫妻生活增添了一段别有风味的情趣,给她的回忆添上了甜丝丝的滋味。 因此,方才她听到厨房那边传来杨厚实洗澡时的声音,顿时让她触景生情,怎么不叫她“扑嗤”一下笑出声来呢! 不多时,厨房那边“泼啦泼啦”的响声停止了。 方嫂收回思绪,情不自禁地向厨房方向望过去。一会儿,整个房间突然寂静空荡下来。如此寂静的气氛,使她感到有点婉惜、有些遗憾。 此时此刻,她的大脑神经就好比是一个音乐迷正沉浸在一首优美的二胡曲子,就在她如痴如醉欣赏的时候,二胡的两根弦突然绷断了一根那样,让她蓦地产生一种莫明的失落感。 这个女人不知屋里这种宁静的气氛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形。在她的心底深处,她一直期待如她所遐想的那种妙曼温馨的夜色,期待那样妙曼温馨的夜色把她的整个身心紧紧笼罩起来…… 就在她沉浸在甜蜜的遐想之际,杨厚实洗完澡出来了。 这个很酷的男子汉穿着一条短裤衩来到方嫂的房间,上身裸露着结实健美的胸肌。方嫂一眼看见他透现出一股男性的雄风,就象当初一眼看到方哥裤裆部位撑起鼓胀的帐篷那样的情形,让她的心不由“扑腾”的剧跳了一下。 杨厚实瞧见她突然低下头,面部流露出羞涩的表情,不敢抬起眼睛再多看他一眼。他才意识到自己仅仅穿着一条短裤衩出现在寡妇面前,显得很雅观的样子,虽然她是过来人,但毕竟目前他与她还没有成为夫妻,怎么好意思在她的面前胡乱造次呢!他急忙拿起放在凳子旁边的长裤子,三下五去二把双脚套进去。 他一边穿,一边歉意地说:“方嫂,不好意思,我忘了这是在你家洗澡,以为是在客栈呢,所以……” 方嫂微微嗔他一句:“瞧你说的,什么你家我家呀,难道你就不能把这儿当作是你的家么?” 他尴尬地笑了笑,调侃道:“嘿嘿,我就怕你怪我是鸠占鹊巢呢!” “你想占就占吧,我和阿杏早就希望你吃住在这儿了。”这个女人语毕,亲昵地向他飞去一道妩媚的眼风。 杨厚实把她流露出来的万般风情一一收进视线内。他内心感动地说:“嫂子,我和小家才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从第一天来到你家起,你就一直待我们象一家子那样!” 方嫂平静地说:“天下穷人本来就是一家人嘛,所以你和小家才来到这儿暂住,就等于回到了自家一样。杨大哥,往后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子话了,好吗?” 这时,杨厚实望着这个女人频频闪动的眸子,感激地说:“方嫂,你真是天底下最好最漂亮的女人了!” “新婚之夜,方哥也是这样说的,你们男人呀,就是知道哄女人开心。”方嫂说出这话,语调似乎含着一缕淡淡的嗔怨。 杨厚实明白她这话的含意,于是安慰她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当然不是哄你开心哦!”他说完,走到小家才睡的床辅跟前,撩开一下蚊帐,看了看正睡得香甜的小家才。 方嫂跟着走到他身边,说:“这孩子方才一直在外面等你,连连打盹了还不肯回来上床睡觉,说一定要等你。我劝说了好久他才肯回来睡觉,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杨厚实放下蚊帐,用木夹子重新夹好蚊帐口,感激地说:“方嫂,多得你帮忙关照。这没娘的孩子真是够可怜的!如果他父母在天有灵的话,不知怎么感谢你呢!” “别说这些客气话啦,穷不帮穷,叫谁来帮呀!”方嫂说着,目光停落在杨厚实布褂露出的肩上,她看见他的两边肩膀磨得又红又肿,渗出一点点黑痧来,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一下,心疼地转过话锋,“杨大哥,你的肩膀疼吗?” 这女人的手刚刚触摸杨厚实的肩膀时,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的神经突然“蹦”的跳了一下。他把她的手轻轻扳开,不以为然地说:“噢,一点小问题,过两天就没事了!” 正文 第6章 深情的眼睛 方嫂从床底拿出一只小瓶子,深情地说:“这是阿杏他爸以前在药铺买回中草药用高度白酒浸泡的跌打药酒,挺有疗效的。来,我给你擦擦。” 杨厚实不想给她添麻烦,推辞道:“不用擦了。反正明天以后都要挖煤,多磨掉几层皮,以后磨出了老茧就不怕磨啦!” “你呀,就是不知爱惜身体!”方嫂,固执地把他拉坐下,找出一小团棉花,说,“别动,让嫂子给你擦擦!” 杨厚实只好说:“那让我自己擦吧。” 方嫂一把按住他的胳膊,说:“傻瓜,一个大男人,还怕嫂子我把你给吃了么,那么紧张干嘛!” 她让他在凳子坐下,然后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住蘸上药酒的棉球,细腻地擦拭杨厚实肩胛红肿的地方。顿时,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馨香的药酒气味。这女人反复擦拭,动作特别轻柔细腻,她把自己的一腔情意全部倾注在棉球上。 擦了药酒,杨厚实感到肩胛肌肤凉丝丝的,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他觉得方嫂的动作轻盈得好象有一只蚂蚁在他的肩膀上面慢慢地爬行,痒丝丝的。他真想一口把那只蚂蚁给吞了。 方嫂一边擦,一边关切地说:“大哥,你今天真够劳累的,天黑了那么久,你们怎么才回来呀?” 杨厚实说:“噢,第一天煤层浅,我想多挖一点,好挣几个钱。” “再多挣几个钱,也不能不吃不喝连干十几个钟头啊!瞧你方才那副饿相,好似土匪下山抢吃的样子!”方嫂又嗔又怜地说。 她用药酒为他擦完左右肩胛,然后扔掉棉球,又说,“明天早上你一定要带上半瓦罐粥去干活,不然会饿坏身体的!” 杨厚实活动一下又酸又困的胳膊,说:“方嫂,我该走了。” 方嫂恋恋不舍地望着他,嘱咐他说:“明天挖完定额产量后,别再干那么晚了,尽早些回来,啊!” “嗯!”杨厚实答应道,转身就走出去。他刚走出门口外面,方嫂突然想起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急忙追上来,轻声唤道:“杨大哥,你等一下。” 原来,她看见他穿的那双布鞋实在太破烂了,就从木箱底拿出了一双布鞋。她走到他面前,“喏,换下吧,这是阿杏她爸以前穿过的,还没穿过几次,他就走了。” 杨厚实感激道:“方嫂,我这双鞋还能穿。” “你看看,脚丫都露头了,鞋底也快要磨破了,还说能穿呢!”方嫂说着,叹了一口气,“唉,男人没个家,衣服破了没人补,鞋子烂了没人做,你呀,不知怎么想的?” 她说这番话时,有意无意地自己的全部感情都吐露出来。她相信他会理解她的心,她还相信总有那么一天,他会接受她的爱情。 杨厚实望着她那双深情的眼睛,觉得她的视线仿佛象两团火焰一般灼热了他的心。时而,他又觉得她那双眼睛盈满着一泓湖水,把他胸中那块曾经久久地渴望异性洒来甘露而由于别的原因至使几乎干枯的心田重新浸润了,复活了。然而,刹那间,他却强迫自己压抑刚刚冲动的感情,愣愣怔怔地呆立着,一动也不动。 方嫂见他那副木头样,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蹲下来,用劲把杨厚实的右脚提起来,脱下他脚上的烂鞋,然后朝门外一扔,把鞋子扔得远远的。杨厚实被她这一提,打了个趔趄。接着,她为他穿上了方哥遗留下来的布鞋。 方嫂这一干脆利索的动作,弄得杨厚实脸上一阵发热,他不好意思说:“好啦,好啦,我穿就是。” 说着,他躬下身,自己动手脱掉另一只鞋,也把它扔出门外。他穿好鞋后,原地试着走了几步。 “合适吗?”方嫂望着他问道。 “合适,刚刚合适!”杨厚实望着她那双充满感情的明眸,感激地说,“方嫂,我该回客店了,你也快点睡吧,天不早了!” 杨厚实走出门外不远,这回轮到他想起了什么,他掉转回来,从裤袋里掏出一枚长方形的筹子,交给方嫂说:“这是我今天挖煤挣来的筹子,月底凭它领工钱,我带在身上不方便,万一弄丢了就等于丢掉工钱,麻烦你帮我收藏好。” 方嫂启齿一笑:“放心吧,保证丢不了。” 杨厚实的背影渐渐被夜幕吞没之后,方嫂才回到床边坐下,她拿着那枚筹子反复看了看,只见正面打印着2000市斤的数字,背面标有“黑牯岭煤矿公司”一行字。 许久,她的心思都集中在筹子数字上面,暗忖道:“怪不得他这么累,原来他今天一个下午竟挖了2000斤煤,半天时间就完成契约上规定的日产定额。” 一会儿,她掀开床边的木箱,从里面拿出一块红布,把还夹带着杨厚实体温的那枚筹子放在红布中央,细心地包好。包着包着,她似乎又想起以前方哥叫她包钱的情景。 那是新婚后的第三天,方哥上山砍柴回来挑到街上去卖,换了几个钱。回到家后,他把钱全部交给方嫂收藏好。她就拿出前几天当新嫁娘过门时做头盖的红布剪下一块,用来包钱。 之后,每当方哥把钱交给她时,她总是把钱小心翼翼地放在红布包里面。每逢这时候,她总觉得红布里面包的不是钱,而是方哥交给她的一颗心,是一颗火热的心,一颗温存的心。 眼下,又轮到杨厚实叫她帮助收藏筹子了,这怎能不令她春心荡漾、柔情如水呢!她觉得红布里面包的也是杨大哥交给她的一颗心,一颗诚挚的心,一颗跳动的心。 方嫂小心谨慎地将红布包收藏在箱底层。她看看窗外的天色,觉得夜还未太深,于是,从筲箕内拿出那只还没纳满线的布鞋底,又对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继续一针一线地纳起来…… 寂寞荒凉的黑牯岭终于被热闹喧的第一批采煤者的镢镐声惊醒了。一个月过去,山弄平地堆积了一座小山似的煤,在灿烂阳光的映照下,不停地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就象月色下一座宁静的金山。 从煤场工棚到山脚那边,一条崎岖的山路已经被采煤者的双足踩出来了。这条洒满煤粒的小路弯弯曲曲,婉如一条乌黑的巨蟒在草丛中蜿蜒爬行。 工棚里,乔克仁不停地摇着一把折扇,驱散身上的热气。这时,他站起来,想走出这间临时的办公室,忽然只听到门外负责秤煤的柴四苟呼叫他:“少爷,少爷,甫茂华他们回来了!” 乔克仁闻声望出去,果然,甫茂华和余歌林、还有一位从未见过面的一身老板打扮的汉子一块走过来了。 柴四苟好奇地问:“少爷,后面来的那个人是谁呢?” 乔克仁见柴四苟开口闭口“少爷、少爷”地叫他,严肃地对他说:“四苟,上回我已经说过了,以后在工地上别叫我‘少爷’,如今我们都在公司里上班,都是有身份和职务的员工……” “是,少爷……”柴四苟立刻意识到又叫错了,急忙改口解释说,“噢,经理,以往对你的身份叫惯了‘少爷’,一下子改不过口,所以……” “好啦,以后要长点记性。” “是,少爷,我记住了!” “你看你,又是怎么叫的?” 柴四苟拍击一下他的脑袋,自骂一句:“妈的,真该屙泡尿浸泡这猪脑袋了,怎么就没长记性啊!” “好啦,别把你的脑瓜子拍匾哈,以后想好了再开口。”乔克仁显得很随和地告诫对方。 这时,甫茂华和余歌林差不多来到了跟前。 乔克仁兴冲冲地迎上去,连声说:“茂华,歌林,你们这一去就是一个月,让我等得好心焦,事情办得怎么样?” 甫茂华满脸春风:“看你急的,先进去歇一下嘛。” 回到屋内,乔克仁拎起青花瓷壶,接连斟满三杯王老吉凉茶,一人一杯递给他们,他把茶水递给那位陌生汉子后,有礼貌地打招呼道:“这位先生,有劳您一路上辛苦了哦!” 对方接过杯子,说:“哦,免礼免礼。” 余歌林喝完凉茶,抹一把额门上的点点汗珠,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先生是广州发电厂的许厂长。” “哦,原来是许厂长,幸会!幸会!”乔克仁十分兴奋地说了一声。他透过被汗气蒸发得有点灰朦的眼镜片,细细地打量一番眼前这位来自远方的客人,只见对方身子略胖,正是开始进入发福的年华。 许厂长喝罢凉茶,抹抹口角的水渍,说:“乔经理,听余歌林两位仁弟说,你们在这里开了一个煤矿,正在联系煤炭销路。恰巧我们发电厂眼下正缺煤源,所以就跟着来看一下供货行情。” “这太好了,”乔克仁说,“方才我还发愁找不到顾主呢。没想到余技术员如此快找来你这位大老板。” 许厂长哈哈笑道:“大老板倒不敢称。我们只是一家小型发电厂,每月至多三千吨煤就够烧了。” “哎呀,三千吨煤,这个数字可不小。”乔克仁心内象灌满了蜂蜜似的,每一根神经都渗透了甜丝丝的感觉。 许厂长刚刚喝过一杯凉茶,额头上的汗水依然大颗大颗地淌下来。乔克仁把扇子递给他,抱歉地说:“许厂长,我们的煤矿才刚刚动工不久,连个象样的办公室也没有。” “呃,万事开头难嘛。”许厂长显得大方随和,他摘下鸭舌帽,掏出手帕抹抹头上的汗水,说,“10天前,我准备到外省洽谈购煤生意,正好碰到余先生前来联系销煤事宜。我看了一下他带来的煤样,觉得煤质不错,为了保证心中有个底,我就跟来了。” 乔克仁指着门前那一大堆煤,说,“你看,这些煤黑得冒油,闪亮得如金子,你们电厂若烧上这些优质煤,发电量不上去哪才怪呢!” 许厂长沉唔一声,说:“现在看来,这些煤的品种挺不错的,不过就是在运输方面有点成问题。” “啊,你放心!要是许厂长愿意和我们签定购煤合同,我们保证按计划按质量满足你们的需求!”乔克仁显得很有信心地说。 门外,杨厚实正挑着一担煤走过来。乔克仁见到后,叫道:“杨师傅,你进来一下。” 杨厚实称完煤,走进工棚内。乔克仁毕敬地给他倒一杯凉茶,递给他说:“你先歇一下。” 杨厚实受宠若惊,他望着自己那双又黑又脏的手,久久不敢接过茶杯,生怕弄脏了那白净的瓷杯。 乔克仁又说了一遍:“快接吧,杯子弄脏一点没关系。” 经这么一说,杨厚实才诚惶诚恐地接过杯子,咕噜咕噜几下就把茶水全部灌入干渴得快要冒烟的喉咙。他放下杯子,看见杯子上果然留下了污迹斑斑的黑手印,便想用手背擦拭一下,结果越擦越脏。他有点尴尬地望着乔克仁。 “算啦,别擦了,脏了待一会儿洗干净就是了!”乔克仁很随和地说。 杨厚实定了定神,稍会儿,他才问道:“经理,你们叫我有事么?” 乔克仁指着许厂长介绍说:“这位是广州发电厂的许厂长,他今天是来准备和我们要煤的。你回去跟大伙说说,叫他们多出点力气挖煤,超产的月底增发奖金!” 杨厚实应道:“是,经理,我马上就去给大伙说说。” 他走开后,乔克仁对许厂长说:“这黑牯岭的煤源,就是他首先发现的。他原来是从外地来的一个补锅匠,人倒是蛮忠厚老实的,干活也肯卖力气。” 许厂长附有同感地说:“招收工人来干活,就应该招这些人。”他顺着杨厚实的背影望去,看见一队人挑着沉甸甸的煤从山脚那边走过来,突然产生了兴趣,于是说:“乔经理,我们是不是到山脚那边走一走,看一看,我从来还没有见过工人是怎么挖煤的呢!待一会儿我们回镇上再商量签订供煤合同的事宜。” “好哇!既然许厂长对井口感兴趣,那就过去看看呗!”乔克仁爽脆地说。 在乔克仁等人的带领下,许厂长来到了山脚下挖煤的生产现场。他分别参观了好几个窿口,看到工人大都是匍匐着身子钻进又窄又矮的窿口里面挖煤,一个个黑不溜瞅的,几乎看不清楚面孔,一张脸面只看到眼白和牙齿。他们的身上全是汗淋淋的。 许厂长看到这些十分简陋、艰苦的生产环境,感叹不已,连声说:“我真的太敬佩你们的这些工人了,在这种恶劣的生产条件下挖煤,没有半句怨言,我真的服了!” 乔克仁说:“是的,我们公司的员工特别是这群挖煤出苦力的工人,是好样的,虽然每天挣到的钱不多,但他们基本上都能够按时完成日产计划。” 接着,乔克仁简要地介绍起黑牯岭煤矿公司目前的生产经营情况。 许厂长一边听,一边点点头应诺。 一个小时后,几个人从山脚那边重新返回工棚,许厂长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说:“乔经理,你们这里的煤质的确不错。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每天能挖出多少煤来?” 乔克仁满有把握地说:“这个月来,每天挖得100吨左右。当然,以后条件好点的话,再增加一些劳动力,每日产煤120到130吨绝对没问题。” 许厂长说:“好好,虽然你们的公司目前的生产条件比较艰苦,但是看来黑牯岭煤矿很有发展前途,我对你们公司的发展很有信心!” 听到许厂长的褒奖,乔克仁挺开心的。 这时,余歌林插过话问道:“许厂长,你看,你们厂每月大概跟我们要多少煤?” 许厂长沉吟片刻,准备开口回答余歌林提出的问题。 乔克仁见状,不待许厂长开口,打断他的思路,说:“噢,关于购煤的事,我们明天再继续谈吧。今天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回镇上为许厂长接风洗尘,许厂长一路太劳累了。” “对对,明天再谈,明天再谈。”余歌林附和道。 稍时,除了验收过秤的柴四苟留在工上,乔克仁等人离开了煤场。 山坳上,一阵山风吹来,把路边的野菊花吹得摇摇曳曳,一缕缕芬芳的野菊花气味扑入方嫂的鼻孔内。方嫂轻轻地拨开遮挡住她视线的刘海,和小家才一块匆匆地向山坳那边走去。 小家才远远落在后面,他拿着一束野菊花,一颠一颠地小跑着。方嫂回过头来,唤道:“家才,快点啊!” “哎……”小家才应了一声,一颠一颠地蹦着,跑着,活象一只梅花鹿。 方嫂拎着一只瓦罐,里面装有半罐玉米粥,她今天特地为杨厚实送的。她看见小家才脸蛋上渗满了汗水,怜悯地说:“瞧你,跑得这身汗,在家跟阿杏妹妹玩不好吗?山路又远,日头又大。” 小家才闻了闻黄白相间的野菊花,不介意地说:“这点山路算什么?我跟大叔出来逃荒,一路上遇到那么多苦难我都熬过来了。” “你呀,真是犟小子!”方嫂笑嗔他一句。 小家才调皮地做个滑稽相,忽的一下,又远远奔到方嫂前面。方嫂看见他那副活泼可爱、天真伶俐的样子,内心感到一阵惬意,思忖道:“这孩子真懂事!就是往后肯不肯叫我做妈妈?”想到这儿,她脸颊蓦地一阵发烫。 早上,她挑着一担菜到街上卖,换回了几斤碎玉米粒。于是,她熬了一锅粥,装入瓦罐,然后送到山上来了。这个月来,杨厚实每天早出晚归,累得精疲力尽。方嫂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是为了苦难的日子,她又不得不让他这样没日没夜的去挖煤。再说,当初签订的契约就严格规定工人每天要按时上工,不准缺勤。杨厚实再辛苦再累也不能不到山里挖煤啊! 刚刚翻过山坳顶,方嫂和乔克仁他们打了个照面。乔克仁见她拎着个瓦罐,便打声招呼道:“方嫂,给杨师傅送粥啊!” 方嫂从心里对乔克仁有好感,觉得他和他老子不一样,尤其是他对杨大哥的关照,内心充满一阵感激。因此,她微微地笑了笑,回答说:“嗯!我是想给杨大哥送点吃的,干了一天活,他的肚子早就饿扁了!” “真是难得你这一片心意啊!”
方嫂被乔克仁这么一说,面颊一阵羞赧,她微微垂下脑袋,用一种轻细的声音说:“乔少爷,你们走好。” 方嫂走过去后,乔克仁对许厂长说:“听我家佣人说,方才走过去的这个女人的丈夫今年春节前从山上砍柴摔下来死了。她男人死去的头一个月,她整天哭哭啼啼、情绪十分低落。自从那个补锅匠来到清江镇上后,她整个人样都变了,仿佛找到了一根依赖的精神支柱。” 许厂长说:“女人嘛,都是这般软弱无能,如果没有我们这些男人做依赖,恐怕连站也站不起来!” “是呀!是呀!只有我们才是真正的大男人,女人只是没用的小人罢,没有我们男人来养活她们,她们连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余歌林的语调趾高气昂,他似乎忘记生养他的母亲也是一个女人。 乔克仁望了一眼余歌林,未免摇摇头,他不赞同他的说法。他觉得他的话有点过于偏激。但是,他不想当着许厂长的面拆他的台。 “不过,男人也离不开女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嘛!”许厂长也不太赞同余歌林的说法,他向乔克仁投去征询的目光,问道,“乔经理,你说是不是哇!” “唔,同感,同感!”乔克仁只是简单回应一句,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留下太多的纠结。 语毕,他抬起头,向远处的山巅眺望,山风拂拂,系在衣领下的蝴蝶结被山风吹得不停地晃动,好象一只飞动的蝴蝶在恋花一般,正在不断地扑动着翅膀。 稍会儿,他深吸一口气,象是抒发自己蓄在心中已久的情感那样,自言自语地说,“当然,一个有志向有抱负的男人,可不能总是想女人,一旦坠落于红颜漩涡中而不能自拔将是人生的悲剧。从来也只是有志向的男人,才能成功创出一番大事业来!” 甫茂华顺手摘了一支野菊花,拿在手中不断地挥着圈,花瓣一片片洒脱下来,直到最后几乎掉光了,才将秃花瓣的野菊花枝扔掉,他这时缓缓地说:“难怪克仁兄读书毕业一回到家乡,就着手创办煤矿,茂华我实在是敬仰你的雄才大略!” 乔克仁说:“茂华,你过奖了,对于创办煤矿才刚刚起步,怎敢谈得上是雄才大略呢!” 甫茂华说:“噢,虽说才刚刚起步,至少在你的心中已经有了远大的理想和规划,比起许多碌碌无为,过寄生虫式生活的纨绔子弟来说,你就是高山,他们刚是小石子,你是大海,他们则是小水洼……” “茂华,你什么时候学起阿谀奉承这一套坏恶习来了啊?”乔克仁厌恶地打断甫茂华的话。 “噢,我不过是打个比方罢,”甫茂华听得出他的话语透出不爽的滋味,尴尬地笑了笑。 乔克仁怕伤了好同学的自尊心,转换语调,接过方才还没有说出的想法:“不过,为了改变我们家乡贫穷的面貌,为了我们广西有一个象样的煤矿,实现当初在学校立下的志愿,用知识救国,以实业救国,为了心中的理想和远大目标,克仁我即使倾家荡产、呕心沥血,也心甘情愿!” 许厂长目睹着乔克仁那一板正经的模样,听了他那番仿佛经过深思熟虑而又如此丝毫没有矫柔造作的表白,顿时也在他的内心掀起了一层波澜。他感慨地说:“乔经理,想不到你如此年轻,志向却那么高远,确实令我敬佩不已。今后,我和我们电厂将尽力助你一臂之力!” 乔克仁兴奋地说:“好哇!徜若得到许厂长的鼎力支持,我们的煤矿事业的发展一定能够如虎添翼,在民族煤炭市场占领一席之地,届时我和我们公司全体职员将永远感激许厂长您的大恩大德!” 许厂长听罢,报之以笑:“噢,八字还没有一撇,鄙人现在可不敢领情哦。”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不知不觉地翻过了山坳,出到山外面。 这里是一片开阔的荒野,到处长满一丛丛青蒿、芭芒、剌蓬…… 山坡过去一里多路远的地方,有一个黑森森的望不到底的深渊,谁也不知道它有多深。曾有人往深渊下面扔石头,石头落下好久才听见一声“咕咚”响的击水声音。原来,这个深渊与红水河相贯通的。夏天,红水河涨水的时候,深渊下面的水也跟着往上涨;冬天,深渊下在的水也跟着往下退。 乔克仁指着一处较平整的地方,对余歌林说:“明天叫老刀他们找一帮人,把山里面的煤挑出来堆放在这儿。还有,再组织十几架牛车把煤拉回镇卸在码头上面,过些日子好装船运下广州。” 余歌林说:“回镇上后我立即去找阿山,叫他今晚就挨家挨户通知乡亲们,让大伙做好准备工具,明天一早就进山挑煤。” 许厂长听见乔克仁如此安排,有些担心地说:“乔经理,你们煤矿刚刚开始创办起来,运输条件实在太困难了。我们跟你们订货,别的我不担心,就怕你们不能保证按期供煤给我们。” “许厂长,这个问题你就尽管放心!”乔克仁满怀信心地说,“我们可以多组织一些人力挑煤。过些日子,我打算到省政府跑一趟,邀请矿产地质专家和工程人员前来这里勘探,如果确认这下面是一块储量富饶的煤田,我们就把煤矿井口打在你现在双足站立的地方。” 许厂长好奇地低下头,看看自己脚下所站的地方有什么特征。其实,他脚下的一方山地很普通,一点也不显眼,和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同的区别。他又抬头看看乔克仁,只见他一副凝神沉思的样子,仿佛他已经沉浸在他自己勾勒的远大宏图的遐思中去了。 他暗忖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初出牛犊不畏虎!想当年,自己刚刚进工厂当学徒的时候,也没有他如此般的胆魄。就是如今当了厂长,也无时无刻不操心电厂的经营。钦佩!实在令人钦佩!想到这里,他不得不摇摇头。 乔克仁见状,以为许厂长不相信他的话,就说:“你以为我是在逗你么?” 许厂长哈哈大笑:“看你说到哪里去啦!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话,而是佩服你敢说敢干,有胆有识,年轻有为!” “噢,过奖啦!我不过是不想虚度年华,只想怎样把在学校学到采煤知识用在实践中。”乔克仁挥一下手,“好啦,闲话少说,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悦来店酒楼,是清江镇一家档次比较高的酒楼,整栋建筑青砖红瓦,红木雕花格子玻璃窗,门临熙熙攘攘的街道,背面靠近滔滔不绝的红水河,地理位置恰到好处。因此,每天前来这儿就餐的食客虽然不是人来人往,却也算得上比较热闹。 回到镇上,乔克仁把许厂长请进悦来店酒家。他们刚刚坐下,一位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年轻服务小姐拿着菜单上来了,她笑盈盈地说:“乔经理,你们点菜吧。” 乔克仁把菜单交给许厂长,对他说:“许厂长,你今天远道而来,还没有品尝过本地的特色菜肴,今天的菜谱我看还是由你来唱主角戏吧。” “好哇,那我就不客气了哦!”许厂长接过菜单,认真看了看上面罗列的菜谱名称,于是对服务小姐说,“小姐,你们就上一碟芝麻凤尾花、一盘佛手海蜇皮、一碟红油鸡丁、一碟麻辣腰花、一碟鱼香肚尖、一碟银鱼炒肉丝、一碟虾子蹄筋、一碗竹笋肝膏汤……” 许厂长点完菜谱,说:“就这些吧。” 服务小姐转身即将离去时,乔克仁补充一句:“小姐,再上一锅穿山甲蛇肉火锅。” “乔经理,我点这些菜谱品种已经不少啦,吃不完太浪费。”许厂长劝说一句。 “噢,穿山甲蛇肉火锅可是本地最出名的野味哦,许厂长在广州城里可能还没有品尝过吧!” “这道菜谱看去挺不错,不过价钱太昂贵了,就省了吧!”许厂长说。 “这怎么行,你现在是我们公司的大主顾,公司资金再紧张,也不缺少支付这道野味火锅的钱啊!” “好吧,既然你们这般热情,那就客随主便吧!” 两人统一意见后,服务小姐拿着菜单便走了。 点完菜,乔克仁见离就餐还有不少时间,于是叫刀疤脸到服务台拿来一副麻将,提议一边玩玩麻将,一边等厨师烹好美味佳肴上桌。 搓了一个多小时麻将,许厂长的手气很旺,接连自摸好几局,赢了一大把钱,他乐得笑呵呵的。 一会儿,服务小姐前来问他们是否可以上菜了。许厂长说:“好吧,再摸10局就收摊吧,肚子也有点饿了呢!” 乔克仁对刀疤脸说:“老刀,你现在就去叫老爷、太太以及黄五、阿山他们来陪许厂长干几杯,我们要让许厂长膜麻将玩得开心,喝酒也要尽兴!” “好的,我这就立马赶去叫董事长他们。”刀疤脸应诺一声,撒腿就快步离开酒楼包厢房。 刀疤脸刚刚走出酒楼门口,立刻撒腿就跑,仿佛一条钻入深山老林的猎狗发现猎物似的飞快地向前冲去。 他跑得如此快的目的,主要是想快点叫乔老爷赶赴酒宴,自己也好品尝口福,让肚子多装点油水。 许厂长等人刚刚摸完10局麻将,乔应天夫妇俩以及刀疤脸、黄五、阿山等人一块来到了。许厂长早上刚到清江镇时,余歌林就向乔应天作过介绍。他看见乔应天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做出彬彬有礼的姿态,打个手势说:“董事长,您上座!” 乔应天紫茄色的脸似笑非笑,他也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连声说:“许厂长,你请、请入席!” 不一会,餐厅里,响起了一片清脆的碰杯声和喝拳猜码声…… 杨厚实回到山脚那边,从放在井口旁边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只哨子,“嚯……嚯……”,吹了几声,这是叫唤工友们集中休息的哨令。 那天,乔克仁当众宣布让杨厚实当领班,有两个工人不服管,认为本地人不能由外地人牵着鼻子。杨厚实提出不干了,乔克仁知道这件事后,第二天立刻当众作出扣罚那两个工人半天工钱的处理决定。 公司经理作出的严厉处罚,确实起到了杀一儆百的作用,之后,谁也不敢轻易不服从杨厚实在生产工作中的安排和指挥。 吹过几遍哨子,杨厚实把两只手合成喇叭状凑近嘴巴前,大声喊了起来:“工友们,伙计们,大家都过来一下,我有话要说!” 大伙渐渐向他靠拢过来。文庆强第一个来到他面前,急不可待地问他:“杨师傅,有什么事这么急?” “强仔,你先坐下休息片,等大伙来齐了我再说。” 杨厚实用腰巾抹几下额头上黑珍珠一般晶莹的汗水。这条腰巾本来是白色的,可是早已被煤粉和汗水浸染得黑不溜瞅,散发出一股股难闻的汗臭味。他用惯了这条腰巾,汗臭味再浓,他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难闻不难闻的。 等到大伙都来齐后,杨厚实提高嗓门问候一句说:“各位工友,各位伙计,大家都累了吧!” 韦老六叫得最粗声:“啊,还用问!我说领班,你能不能向乔少爷提一提意见,就说每天的定额能不能减少一点。如果这样长期挖下去,非把身体累垮不可!” “是呀,乔少爷最看得起你,你就帮我们说一句话吧!”另一个汉子跟着喊叫道。 “杨师傅,你说上一句比我们说十句还顶用,你就给我们去反映一下,替我们工人说说话啊!” “……” 人们一阵熙熙嚷嚷。杨厚实不知听谁的好,他挥了挥手,让大伙安静下来。然后说:“好好,到时候我一定向乔经理提出建议。”他稍停一会儿,补充说,“不过,如果乔经理不接受我们的意见我也没法子,因为我们事先已经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刀把子握在人家手上呢!” 韦老六跳将起来,吼叫道:“他妈的,你少替乔少爷说话!你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软,是不是?” “你、你怎么骂人?”杨厚实有点气火了。 “谁骂你啦?他妈的,老子就是这脾气,谁惹恼了我,老子就跟他过不去!” 覃七哥怕他们两人闹翻脸,便插在两人中间劝说道:“别争了,老六,小心总经理知道后,处罚你的工钱!” “我怕个鸟,大不了我不干了!” “你不干?你以为在契约上按下的手指印是小孩子过家家玩泥巴吗?”覃七哥善意地提醒韦老六道。 程一民也跟着劝一句:“老六,当工人进窿口挖煤是辛苦一点,可是每个月挣的钱总比你回家种地强多啊。以往你从年头累到年底,还不是欠下一屁股的债,连你老婆都嫌你是个窝囊废!” 另一个工友扯一下韦老六的手,对他说:“老六,杨师傅说的也有道理,你就别怪他啦。”他转过身来对杨厚实说,“杨师傅,你还是快点把要说的话跟大伙说吧,说完了好干活。” 杨厚实稳定了一下情绪,转过脸去面对大伙说:“工友们,伙计们,方才经理跟我说,广州有一家电厂厂长来看我们的煤了,他对我们出来的这些煤很满意,他打算今后每个月至少要采购两千吨煤发电。” “发电?杨师傅,电有什么用啊?”文庆强打断他的话问道。 “噢,我听厂长说,城市里使用电后,家家户户不用点煤油灯,是用电照明的,一盏电灯比煤油灯亮十几倍甚至几十倍呢。除了可以用作照明外,还可以用来开动机器,总之电源的用途非常广泛,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杨厚实简单地解释。 他这番解释虽然简单,但已经让不少工友开了眼界,他们当中确实有不少人是第一次听到关于电的话题。覃七哥拍了一下韦老六的肩头,说:“老六,还是安心多挖煤吧,说不定以后生活好了,咱们清江镇哪天安装了电灯,你老婆晚上就可以在电灯下帮你缝新衣裳哈!” 不知是谁讪笑打逗一句,“喂,覃七哥,你这话说的就差火了,人家老六兄弟肯定要在电灯光下和他老婆颠鸾倒凤、云雨一宿也不穿裤呢!” 韦老六见那汉子拿他寻开心,一恼之下扑上去,扯他的耳朵道:“阿眯哥,你和你老婆干到天亮才是真的,干嘛要扯到我身上!” 阿眯哥个头比韦老六瘦小,被他压在地上,山地上的小石砾扎得他的脊背一阵阵的疼,他忍不住疼痛得哇哇求饶:“老六兄弟,我错了,快放开我,我的脊背被石头扎进肉了!” 杨厚实看见他们两人在地上滚成一团,恼火地喝一声:“老六,你快点松开阿眯哥,当工人了就要有当工人的样子,要有点集体观念,散散漫漫、吊儿郎当的象什么样子!” 覃七哥上前把他们拉开,劝说道:“老六,算啦,哥们干活累了,大伙儿闲聊的时候,谁都爱谈论女人,说说几句带荤夹肉的笑话,只不过是为了消除困乏,开开心,逗逗乐,别太计较了!”随后他环视大伙一遍,严谨地说,“各位工友,先静一静,让杨师傅把事情说完,然后抓紧时间干活,不然今天的产量就受到影响了。 大伙听覃七哥说的在理,于是叫杨厚实快点把今天要交待的事情说完。 杨厚实接着把乔克仁吩咐他的话转述一遍,随后,他提高嗓音道,”伙计们,广州电厂每个月要求至少提供给他们2000吨煤炭。两千吨哪,够我们挖一个月的!乔经理说啦,这个月谁挖的煤超过了定额,保证增发超产奖金。所以,我希望大家多加一把劲,多出一身汗,争取多领到一点钱,好拿回家去养活老婆孩子!“ 一阵阵山风把杨厚实的话送进了这群挖煤汉子的耳朵内,大伙的耳膜被鼓荡得嗡嗡响。他的这番话好有鼓动力,一下子把大伙的情绪给搅动起来了。人们喧哗了,仿佛在山峦中掀起一层层波澜。 韦老六最沉不住气,他把嗓门拉得老长:“我的老天爷,还要多加一把劲呀,下班累得浑身都软绵绵的,晚上回家连抱老婆睡觉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伙轰的一阵笑起来。文庆强用一根草捅一下韦老文的腋窝,嘻笑着说:“阿六哥,没力气,那你就少抱点嘛!免得肥妹说你软巴巴的!” 韦老六夺过文庆强的草根,反讥道:“强仔,你还没结婚,没抱过女人做那事儿,知道啥滋味?” “阿六哥,那你说女人又是啥滋味?”程一民紧接着韦老六的话问道。 “是呀,抱女人是什么滋味,你给我们说说。”不知是谁也跟着附和叫喊起来。于是,大伙一下子把目光全部投射在韦老六的身上。 韦老六不慌不忙,狡黠地说:“啥滋味?嘿,反正那种滋味保证让你一夜销魂,让你兴奋得无法入睡,让你做了一回又想做第二回。总之,让你一辈子忘不了!”他立刻把话题转移到杨厚实的身上,“杨领班,你说是不是呀,啊?” 顿时,大伙的目光又马上集中到杨厚实脸上,一个个望着他。这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弄得杨厚实脸上一阵发烧,幸好他面孔被煤粉染得乌黑,不然那烧得他发红的脸皮肯定令他十分难堪。其实,他们怎么知道,杨厚实从来没结过婚,更没和哪个女人睡过觉,他根本不知道那滋味怎么样。杨厚实只得尴尬地呵呵笑几下,没有吭声。 文庆强凑过去,好奇地追根寻底:“杨师傅,到底是啥滋味,你就说一说嘛!” 杨厚实推开他:“去去,快去挖煤,挣多一点钱以后好讨个老婆,到时候你自个儿体会!” 这一说,又把大伙给说乐了。韦老六笑得俯着腹部,顺势倒在文庆强的身上,说:“强仔,快点把肖英讨过来吧,否则你就白活一世人啦!” 文庆强臊红着脸,使劲把韦老六搡开,爬起来,气鼓鼓地说:“去你的,我懒得跟你们逗啦,我去挖我的煤!”说着,他走了。 韦老六仍不罢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声说:“强仔,多挖一点煤,肖姑娘在家等着你哪!” 韦老六说的肖英,是杨厚实在红水河边遇到的那个韦艄公的外孙女,年方十八,长着芙蓉花一般的模样。文庆强是前两个月才开始和她相好的。小伙子刚刚品尝到初恋的甜蜜,可是他还没有接触过恋人的身体,甚至连心上人的手也没有摸过一下。因此,他害怕等一会儿大伙拿他逗乐开心,叫他说出和肖英接吻的事,或者要他说出带荤沾肉的隐私。没有的事儿,他总不能胡诌一通啊。不然,眼前这些汉子尤其是韦老六,一定会把他胡扯的话加油添醋再转告给肖英姑娘听。 你想想,一个从未出嫁的大姑娘如果知道文庆强在一群男人面前乱说她的隐私,叫她以后的脸儿往哪放?她非与他吹“灯”不可。因此,文庆强装着害臊的样子,借口要挖煤去,避开将可能发生的尴尬局面。 这时,杨厚实站起来,说:“伙计们,今天时间不早了,大家都回去干活吧。” 大伙散开后,方嫂和小家才来到那边山脚,她不知道杨厚实在哪挖煤,见到一个年轻小伙子挑着煤走过来,她便打听道:“喂,你们那个杨师傅在哪干活?” 小伙子看清来人,惊喜地说:“呀,是方嫂哪!” 方嫂从声音里听出是程一民,吃惊不已:“是阿民啊,瞧你这脸黑得象锅底,我差点都认不出了!” 程一民问:“方嫂,你今天来这干啥?” “哎,想给杨师傅送点吃的呗。”方嫂语顿片刻,接着说,“啊,阿民,你先放下担子,也来跟杨师傅一块喝几口稀粥吧!” 程一民说:“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找杨师傅。”于是,他把方嫂带到杨厚实挖煤的地方,朝洞口里面大声唤道:“杨师傅!” 杨厚实趴着身子,把装得满满的两泥箕煤拖出来,然后站起来,用手把额头的汗珠甩落下地,好几颗汗珠顺着他的手势飞溅到站在旁边的方嫂的衣裳和脸上。 方嫂用手背将飞溅在嘴角边的汗沫轻轻拭去,那汗沫沾着了嘴唇,她抿一下薄薄的两片嘴唇,微微品觉到那汗味除有些咸味外,还混杂有一种淡淡的硫磺味,那是从未闻过的煤粉味。 小家才上前拉住杨厚实的手,高兴地说:“大叔,我婶娘给你送粥来了。” 杨厚实这才看清楚是方嫂,只见她亭亭玉立地站在他的跟前。从山那边过来,两边脸颊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秀巧的鼻翼两端还渗透着一层细汗。她含笑未语,静静地凝视着他。他解下腰巾擦一把汗水后,说:“你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柔得好象是第一次约会似的,让人听得出有点害羞的样子。 杨厚实怎么也想不到,方嫂今天会来看望他,而且要走那么远的山路。她还给他带来了一罐粥,不!她给他带来了一片温馨,一片情感,真的叫他从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和感激。突然,他马上感受到身边有一个女人是什么样的滋味。 稍时,方嫂才微微地启动嘴唇说:“杨大哥,你先歇一会儿,吃点粥吧。” 说着,她蹲下来,揭开瓦罐盖子,把罐子稍稍倾侧,将玉米粥倒进碗内。然后,双手捧起粥碗递过去。 杨厚实有些为难:“你看,我的手这么邋遢……” “邋遢就邋遢点,快点吃吧,饿了一整天的!”方嫂毫不介意地说。 杨厚实接过碗,仰起脖子就叽哩咕噜喝着嚼着。很快就把碗内的玉米粥吃个精光。 程一民对方嫂说:“你和杨师傅歇一会儿,我先去挖煤了。”说着,抬脚就走。 方嫂拉住他的手,说:“阿民,你也吃点粥再走,啊!” 杨厚实倒出一碗粥递过去:“别客气了,快吃吧!” 程一民推辞道:“我不饿。” 方嫂微嗔道:“傻仔,干了一天的活,哪有不饿的!” 程一民推辞不过,只好接过碗吃了。吃完后,说什么他也不肯再吃第二碗粥了。他说了一句谢意的话后,就去干活了。 方嫂将那碗粥重新递给杨厚实,他粥碗挡回去,说:“你也吃点吧,我怎么能一个人全部吃完了呢。” 小家才在旁边说:“大叔,我和婶娘在家里吃饱了才上山来的。” 方嫂笑道:“听见了吧,我和小家才早就吃过啦!” 杨厚实看着这一大一小,亲密得如同母子俩,心里很激动。于是,他二话不说,三下五去二又把第二碗粥吃得亮出了碗底。他抹一下粘在嘴角边的一粒玉米,说:“今天的玉米粥真香啊!” 方嫂亲昵地说:“那你再吃一点呗!罐里面还有半碗粥。” “别倒了,留回去给阿杏吃吧!”杨厚实阻止道。吃饱后,他觉得浑身带劲多了。于是,拿起扁担,将扁担上的木钩钩住泥箕耳,准备挑煤到工棚那边过秤。 方嫂上前伸手拿住扁担说:“杨大哥,让我来挑吧!” “不用,不用。你跟小家才先回去,免得一下子天黑了不好走。” 方嫂拎起瓦罐,和小家才跟在杨厚实的后面。杨厚实挑着煤,走得好快。沉甸甸的煤把扁担压得弯弯的,泥箕耳与系在扁担两头的木钩相互摩擦,不时发出一阵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声音里充满了挖煤汉的艰辛、负重和苦涩。杨厚实虽然累了大半天,但挑起煤来走得还挺快的,小家才久不久还要小跑一段路才追得上。 方嫂走在后面,看着杨厚实那副挑煤行走的姿势,觉得他那行走如飞的洒脱的背影很威武,象一个铁汉子那样勇猛。看着看着,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方哥挑着彩礼,和她一块走娘家的情景…… 那是她刚刚过门的第三天早上,刚当上新娘的方嫂按照当地的风俗,早早就起床,精心梳妆打扮一番。打扮罢,便和新郎倌方哥出门了。方哥挑着一对贴着大红喜字的箩筐,里面装着黑枣、红糖、花生、粽子、糖饼,还有一对公鸡和项鸡。扁担两端系着红绸带,晨风把红绸带吹得不停地飞舞,煞是好看。 方哥挑着担子飞快地走在前面,方嫂撑着一把花伞,迈着轻盈的脚步,怎么也赶不上,赶得她吁吁直喘气。她不得不在后面唤叫道:“方哥,你慢些走嘛,我太累了!” 方哥回过头来,对她笑了笑,渐渐地把脚步放慢下来。可是,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方嫂又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她又喊道:“你走那么快干嘛,想累死我哇?” 方哥回头望着她,憨厚地笑了笑,说:“你们这些女人呀,太娇气了,连路也走不动,好象蚂蚁似的,慢慢吞吞,什么时候才到娘家哟!” 方嫂见他没有放慢脚步,索性一下子坐在路旁的草丛上,然后掏出花手绢轻轻地拭去额头上的细汗。 方哥走了一段路,见后面没有动静,回过头来一看,只见新娘子远远地坐在路边。他只好放下担子,返回去走到她跟前,逗笑她一句:“哟,我的新娘子,要不要我背你走哇?” 方嫂微微地翘起樱桃般的小嘴唇,佯作生气的样子,半晌才说:“去去,谁要你可怜啦!” “来嘛!”说着,方哥在她面前蹲下来,硬让她趴在自己的背上。于是,他背着她往前走。 方嫂老老实实地趴在他的背上,她那两只丰满的曲线紧紧地贴在方哥结实的脊背上。方哥脊背上的肌肉把她的丰满而有弹性的曲线磨蹭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方哥把她背到箩筐前,放她下来,又把箩筐里的彩礼腾出来。然后抱起方嫂,将她放进腾空的一只箩筐内。 “你这是做什么呀?”方嫂急忙叫道。 “别动,让我挑着你走。”方哥说着,挑起箩筐就走。 “停下,让我自己走。” “你走,你走,你走到娘家天都黑了。”方哥嘟嚷着,加快了脚步,肩头上的扁担压得更弯了。 方嫂坐在箩筐内,随着方哥的步履,箩筐袅袅起伏,她的身体也一起一伏。她感到十分舒服,就象过门那天坐花轿一般。 “方嫂,你来看杨师傅啊!”有人跟她打了一声招呼,把她从甜蜜的回忆中唤醒过来。她抬头一看,是韦老六。他正睁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把视线停在她胸部高耸的丰盈。 方嫂讨厌他那一道道淫邪的目光,讥讽地问他:“阿六哥,你把眼珠子放在哪呀?” “哎哟哟,”韦老六啧啧舌头:“几个月没听见嫂子开金口,今日开起金口来却带刺,把我扎得好痛哟!” “带刺不带刺我不知道!你快去挖你的煤,免得晚上回去肥妹揪你的耳朵!”方嫂不示弱地回敬他一句。 韦老六的老婆长得胖,镇上的人都叫她肥妹。韦老六讨了个没趣,酸溜溜地吐了吐舌头:“哟,好厉害的嫂子!”接着,他回头来对杨厚实说,“杨领头,你以后可要小心伺候我的嫂子哟!不然,她用脊背向着你咧!” 杨厚实听他这句酸溜溜的话,浑身很不自在,他喝一声道:“老六哥,你把嘴巴放干净点,别弄脏了我的耳朵!” 韦老六咯咯笑着走了。 杨厚实等韦老六走远后,回过头来对方嫂说:“你呀……”他想说她几句,但又不知说些什么,他能责怪她么? 方嫂明白他的意思,直接了当地说:“哼,你越是让人,人家越是欺负你,以后你就知道啦!” 杨厚实知道他无法说服方嫂,也就不吱声了。他见担子沉甸甸,挑担的右边肩胛有些支持不住了,于是把担子换到左肩上。挑不到一袋烟功夫,他又把的沉甸甸的煤担重新换回右肩。 他的脊背渗满了汗水,被煤粉染得黑溜溜的,汗水如同一条条小溪,从肩上往下流,冲刷出一道道露出紫铜色皮肤的汗沟。扎在腰间的汗巾早就被汗水浸湿透了。他的肩胛上,差不多被汗水冲刷了一遍,只见皮肤微微红肿。 跟在后面的方嫂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把瓦罐往小家才手中一塞,赶上几步,伸手拉住杨厚实的担子,央求道:“大哥,让我来帮你挑一段路吧!” 杨厚实从她那双渴望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火热一般的情意。可是,她的体质那么弱,身体消瘦,自己的这担煤,比她的身体还重,她怎么能承受得了?如果累垮了她那虚弱的身体,自己可就是实实在在的对她不住。因此,杨厚实故意袅动几下担子,做出轻悠悠的样子,说:“你看,我还能随挑它十几里路呢,不用你来帮忙了!” 小家才明白大伯的心意,也附和着说:“婶娘,你放心!我大叔在乡下经常挑一百三、四十斤的担子,一口气翻几座山岭呢!” 方嫂爱莫能助,只得怜惜地嘘叹一声:“你呀……” 朵乌云缓缓地从天边飘移过来。不一会儿,乌云把火辣辣的太阳遮挡住了,阴影将一丝阴凉投到大地上。随着一阵山风吹来,杨厚实感到凉快了许多。他歇下担子,用汗巾抹去脸上的汗水。他转头看看上的天边,南边有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看样子,天要变了。 “哎呀,快要下雨了!”杨厚实不安地说。 方嫂看了看天边的乌云,坦然地说:“怕什么,天下雨才好呢。老天爷干旱了这么长时间,也应该多下几场大雨才好呢!” “我是怕等会儿你在半路上挨雨淋,万一让雨淋出病来那就不好啦!” “放心,我又不是泥巴捏的,这么不经雨水淋!” 对于小家才,被雨淋一场,他也能挺得住。杨厚实是不会替他操心的。他知道,小家才的身体比方嫂要强多了。而方嫂呢,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久病初愈,身子比较嬴弱。她方才的面颊上虽然泛出一抹红晕,但那是被太阳晒出来的,同时也是由于走山路赶得太急显现出来的。 杨厚实看了看前面不远的工棚,有了主意,说:“快走,到前面工棚躲过这场大雨再回去。” 方嫂有点犹豫:“谁知这场雨下多久?” “别犹豫了,快走吧!”杨厚实催说道。 一会儿,起风了。山风一阵比一阵刮得紧。在山谷里,显得满山都是野兽吼叫的声音。南边方向的乌云一层层迅速地向这边压过来。一股乱风把洒在路上的煤粉吹得飞扬起来。狂风卷着地上的残枝败叶,乱轰轰地飞来飞去。 突然,一颗煤粒吹进了方嫂的眼睛内,她忍不住用手揉了几下,想把眼睛内的煤粒揉出来。可是,眼睑内的煤粒仿佛跟她过不去似的,怎么也揉不出来。很快,泪水流出来了,睫毛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她感到眼睛涩得要命,差点睁不开了。 小家才见她不停地用衣袖抹泪水,急忙问她:“婶娘,你的眼睛怎么啦?”
“不小心让煤粒迷入了眼睛。” “大叔,婶娘的眼睛被煤粒吹进去了。”小家才着急地叫唤道。 杨厚实自己也差点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他听到小家才的叫喊,头也不回地说:“小心点,快到工棚那边去,我帮你把煤粒吹出来。” 方嫂不得已,只好依顺杨厚实的话,向工棚那边走去。 柴四苟一个人在这儿负责过称,刀疤脸到窿口那边督促工人干活去了。方才一阵风吹来,煤粉弥漫,顿时天昏地暗,柴四苟赶紧躲进工棚内避风。忽然,看见杨厚实和方嫂走来了。他想,方嫂肯定是进来躲避这阵雨头的,心里不由一阵窃喜。 正文 第7章 四爷 他皮笑肉不笑地走到门口,露出交错不齐的牙齿笑两声:“嘻嘻,方嫂,今天来看杨师傅呀!快进屋,快进屋,等下完雨后再走。” 方嫂捂着一只眼睛,走进这间简陋的工棚。工棚内,只有两张桌子,三条长板凳和一张木靠椅。 柴四苟搬过那张木椅,放在方嫂面前,假献殷勤地说:“坐,坐,难得方嫂进山来一趟哦。” 杨厚实让方嫂坐下后,叫她仰起脸,两只黑脏的手往汗巾抹几下,便用手指小心地撑开她那只被煤粒溅入眼睛内的上睑和下睑,然后朝眼睑内使劲地吹一口气。接着,他深深地呼吸一下,又是使劲地吹几下。方嫂的眼睛被快速的气流冲击下,难受地转动几下。 “怎么样,煤粒出来了没有?”杨厚实放开手,问道。 方嫂眨了眨眼睛,觉得眼睛还是涩得要命,泪腺仿佛决了堤一样,泪水不断地潸潸而下。她痛苦地摇摇头,说:“感觉还是和方才的样子。” 柴四苟见状,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假惺惺地走上前说:“嗨!刚才那阵鬼风好厉害,如果我不是跑进来快一点,说不定我的眼睛也被煤粒灌满了。” 杨厚实再次掰开方嫂的眼睑,仔细地观察一下,终于发现那粒煤牢牢地粘在眼球的上部。眼睑的内肌在煤粒的摩擦下,已经布满了通红通红的血丝。他又使劲地吹几下,粘在里面的煤粒丝纹不动。 见到这情景,他自言自语地发出一声叹息:“唉,要是有一根棉签就好啦!” 他转过头看看,见窗口处的桌面上有一本拍纸簿,那是柴四苟他们用来称煤记账的。于是,他问道:“四爷,给一张纸条行不?” 平时,柴四苟只听人家叫他“四狗”,而现在第一次听到杨厚实叫他“四爷”,自然感到很高兴。这个称呼至少让他觉得自己有点人模狗样的,不由气昂几分,于是他连连点头答应:“行啊!行啊!”说着,他立刻撕下一页空白的纸张。 杨厚实接过纸,把纸捻成一根细细的纸条,然后,他将纸条粘上口水,让纸条浸湿了柔软些。接着,他轻轻地用纸条撩拨粘在眼睑内的煤粒。捣鼓一会儿,终于把煤粒粘上纸条弄出来。 “好啦!”杨厚实这才松了一口气。 方嫂眨几下眼睛。稍时,泪水渐渐止住了。她用袖子拭去脸上的点点泪珠,难受地说:“嘿,方才涩死我了!幸好把煤粒弄出来了,要不然,害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 “婶娘,你的眼睛现在还难受不难受啊?”小家才天真地问一句。他好关心方嫂的痛苦,方才,他看见方嫂难受的样子,他的心里也跟着难受。 “乖孩子,婶娘现在好受多了!”方嫂抚摸了一下小家才的头。 杨厚实见方嫂没事了,一颗悬着的心放松下来。他对方嫂说:“好啦,你们先在这儿坐着,我要去称煤了。”言毕,他转头叫柴四苟出去帮他称煤。 称完煤,杨厚实返回工棚交待方嫂几句话后,挑起泥箕就向山那边走去。方嫂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急于想要多挖点煤,多挣点钱,因此没空呆在这儿陪她。想到这些,她没有怪他,只是觉得他太辛苦了。可是,为了生活,为了今后的日子,他只能这样拼命挖煤。 天空被乌云密集地笼罩着,积雨云越来越厚。方才敛息了片刻的狂风这时又如无数头咆哮的野兽疯狂地吼叫起来。顿时,乌云猛烈地翻滚,天空宛如一只倒扣在大地的铁锅,杂物在锅内乱七八糟地翻来滚去。十多分钟前炽烈的太阳不知躲到那去了,无数束铮亮如火的光芒早已被密密厚厚的积雨云收藏住了。 工棚里笼罩着黑麻麻的阴影。狂风把棚顶吹得猎猎作响,似乎要用它的利爪把棚顶掀翻,工棚的柱子的梁架不时发出“吱吱”响的声音。方嫂担心这间简陋的工棚承受不住狂风的冲击,一下子会倒塌下来。 狂风咆哮着,嘶吼着。突然,“轰隆”一声,一个炸雷从工棚顶端炸响,震得方嫂心惊胆颤,小家才被吓得“妈呀!”大声惊叫,他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生怕第二个炸雷又从头顶上降落下来。 柴四苟目睹他们惊恐万状的样子,凑上前去,拍拍一下胸口,酸溜溜地说:“嫂子,怕个啥呀,有我在哪!你如果实在太畏惧,就扑在我的怀里,我会紧紧抱着你,给你安全感哦!” 方嫂瞪他一眼,嗔愤地哼道:“四苟,告诉你,你少来吃我的豆腐!” “咂咂咂!嫂子,你这身豆腐又白又嫩,谁不想吃几口尝尝鲜啊!”柴四苟皮笑肉不笑地说,那酸溜溜的声音好象一股从屁眼钻出来屁,让人感到恶心欲吐。 方嫂见他那副可恶的表情,真想给他一个耳光。可是,她强忍住了。她把脸转过一边去,她懒得理睬这条色迷迷的馋狗。她暗忖道:“小家才在旁边,量他也不敢放肆!” 哗……大雨果然来了。仿佛成千上万支犀利的银箭,穿透云层射落下来。雨点从远而近,很快把周围的群峰笼罩在白茫茫的银箭之中。暴雨在狂风的助虐下,发疯似的抽打着大地、抽打着群山,抽打着自然界的一切。 突然,一道闪电顺着远处迤逦起伏的峰峦横扫过去。那情形简直就是上天正在用一条火鞭猛抽山梁。闪电过后,又是一声炸雷。远处,一排排的雷声列阵式的走过来。大地仿佛在颤抖。这雨,真大啊! 工棚外面堆得高高的煤堆上,一条条黑色瀑布般的煤流跟着雨水从上面流下来。那股黑油油的煤流很快被雨水冲散开来,弄得工棚门口前面变成了一片煤海。 方嫂看着门口外面的情景,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感到脸庞上有一股臭哄哄的气息熏得她好难受。她转过头来,只见柴四苟正在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搂抱住,用那张尖猴般的嘴巴强吻她的脸颊。 “放开我,你要干什么?……”方嫂奋力挣扎道。 柴四苟嘻皮笑脸地说:“乖乖,别怕嘛,我四苟又不是老虎,不会把你吃掉的!”说着,他又把那张臭熏熏的嘴巴往方嫂的嘴唇贴过去。 方嫂扭过脸,使劲地挣脱身子。然后扬起巴掌,“啪!”就是一下,打在柴四苟凹陷的腮帮上。他的脸上瞬时留下五个鲜明的手指印。 “啊,你这臭婊子,竟敢动手打老子?看老子怎样教训你!”柴四苟捂着火辣辣的左边腮帮,呲牙咧嘴地狂叫道。说着,象一只饿狼一般向方嫂扑过去。他一把抓住方嫂的衣领,“嘶……”的一声响,方嫂身上那件破旧的唐装衣裳被扯烂一大块。 小家才见状,急中生智,从门口外起一把煤浆,朝柴四苟的脸上洒去。 “唔哇!”柴四苟顿时松开方嫂,捂着睁不开的眼睛,咆哮地跳起来。他想扑过去抓住小家才揍一顿。 小家才一把拉住正在发怔的方嫂,急切地说:“婶娘,我们快点走!” 他们再也顾不得外面的狂风暴雨和闪电雷鸣,踉踉跄跄地冲出门口。很快,一大一小的身影瞬间就被倾盆大雨吞没了。 悦来店酒楼上,乔克仁、乔应天等人陪伴许厂长足足喝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喝到大暴雨来临了还没有散席。 许厂长喝得面孔通红,颈部暴突起一条条蚯蚓似的青筋。他转动着酒后不太灵活的舌头,吃吃地说:“乔经理,董事长,今日承蒙二位的盛情款……款待,许某我……决定从下个月起,每个月跟你们黑……黑牯岭煤矿要两……两千吨煤!” 乔应天一听,如同捡得了一个大元宝,他笑眯眯地说:“许厂长,没想到我们公司刚开张,就碰到了你这个大买主!” “大买主谈不上,我……我只是希望你们要……要按期供煤给我们电厂。” 乔克仁插过话问一句,“许厂长,你看,我们什么时候签订合同呢?” 许厂长摆摆手:“别急嘛……现在已经傍晚了,脑子被酒精弄得有点昏昏沉沉的,至于合同的具体条款嘛,等到明天早上醉意过后,我和你们再逐项逐项仔细地协商定下来,尽可能把合同签订得完善些。” 他略顿一下,接着说,“不然,到时候我们电厂因燃料不能按时运输到位而停火发电了,我……我可要告到衙门去,叫你们赔偿损失哟!”许厂长虽然醉了,可头脑还是很清醒,他的话音里仍然含有几分警告的威严。 乔克仁掂得出许厂长的话音里有几分份量。但是,他很有把握地说:“许厂长,你放心!我们保证组织人力把山里的煤突击挑出来,每个月都按质按量给贵厂供应煤炭,做生意嘛,就是要讲‘诚信’二字!” “好,我相信你们会格守信用。只要你们按时给我们供煤,我会和你们长期合作的。”许厂长把胸口拍得啪啪响。 哗……大雨来了,一阵狂风夹着大颗大颗的雨点从窗口吹进来,挂在两侧的窗帘高高地飞扬起来。酒楼小姐急忙过去把窗口关闭起来。 这时,窗外的大雨点急骤地落在玻璃窗上,好象调皮的小孩从地上抓起沙砾,一把一把地洒在玻璃上面。那啪啦啪啦响的声音连续不断,叩得人们心弦一阵阵痉挛、恐惧、惊骇! 酒楼上的顾客早已散离了许多。他们当中有的是镇上的街民,一些人见天边乌云密布的时候,匆匆忙忙跑回家收拾自己晾晒在外面的衣物。 乔克仁站起来,走到窗口前向窗外望出去,只见整个大地被雨帘密集地遮挡着。玻璃上的雨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急促淌下来,他的视线被雨水淹没得一片白茫茫。 这家酒楼地势好,门面是临街闹市,门后则是红水河岸边。如果是晴天的话,凭窗远眺,可以看到远处蜿蜒而下的红水河河床,不时有几排竹筏、渔舟、小火轮船沿河而下。乔克仁目睹窗外一片白茫茫的红水河,心中已盘算好主意。这时,他返过身来,对许厂长说:“许厂长,你这次不辞劳苦,千里迢迢专程到黑牯岭煤矿实地察看,平时难得机会来到我们江镇走一趟,是不是多玩玩几天再回去哇?” 许厂长打着饱嗝,摇摇头说:“不,不玩啦!厂里还……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回去处理。至多等到明天中午我就要走了……” “既然许厂长事务繁忙,我们也不好强留,关于签定购煤的事,明天早上9点左右商定。今天时候不早了,许厂长也有点醉了,今晚就在街上客栈好好住宿一夜吧,啊!”乔克仁说。 许久没能插上嘴的阿山凑上一句,说:“许厂长,你如果觉得夜里太寂寞,我帮你找一个漂亮的妹仔来陪你玩玩。” 乔应天很满意阿山提出这个主意,他觉得他这个主意说到点子上了。于是,立刻接过口说:“对对,许厂长恐怕还没玩过山沟里的姑娘呢,那才是真正新鲜的野味,保证让你尝一口想两口,一辈子都忘不了!” 乔克仁听到这,心中正担心父亲和阿山的话把许厂长惹恼了。因为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好色的。 没料想,许厂长听了好高兴,也不知他听清楚没听清楚乔应天的话,只见他醉眼朦胧地应诺道:“好好好!感谢诸位如此盛情款待,以后有酒我还是要喝的,有酒不喝那才是大撒旦呢!” 乔克仁见他说东答西,放下心来。接着,他把自己想好的主意说出来:“许厂长,你这次好不容易来到我们清江镇,帮了我们公司的大忙……” “哪里,哪里……”许厂长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不过,我有件事想麻烦许厂长一下。” 许厂长头脑有点昏沉,但他的神智还是清醒的。他睁着一对血红的眼睛,手里还抓着一只鸡爪子,问道:“啊,有什么事?” 乔克仁不急不慢地说:“我想,许厂长回去后,顺路到梧州航运港务局帮我们联系一艘火轮驳船来这儿运煤,这样我们好及时运煤下广州给贵厂。你看,行不行?” “好好,我保证给你们办好这件事!”许厂长很爽脆地说。 “哎呀,那太谢谢你啦,省得我们再跑一趟。”乔克仁感激地说。 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一个小时。雨停了,乔克仁等人早已酒足饭饱。许厂长的面孔醉得好象火山一样,红通通的,连站也站不稳。 乔克仁转头对身边下人吩咐说:“黄五、阿山,你们现在把厂长扶到客栈,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安顿好继续来这儿,还有点事情要交待你们。” 黄五、阿山应诺一声,上前左右扶着许厂长,摇摇晃晃的离开酒楼。 随后,乔应天对刀疤脸说:“老刀,你马上去烟雨楼叫两位小姐,今晚让她们好好陪许厂长一宿。” 乔克仁有些担心,他劝说道:“老爸,你这样安排妥当吗,就怕许厂长不喜欢玩小姐。” “我不相信猫儿不沾腥,天底下的男人哪有不爱玩女人的呢!尤其是醉意朦胧的男人,更是希望以酒助性,借醉嫖泄。如果没有女人为他发泄内心熊熊燃烧的欲火,恐怕连他的整副身心都要被焚烧成灰呢!” “我就怕你自作主张,一旦违背许厂长的意愿,把好事办成坏事,那就糟了!” “有那么严重?”乔应天疑惑地望着乔克仁,反问道。 “是的,尤其是你派人去叫烟雨楼的妓女陪他玩,可能更糟糕!”乔克仁加重语气说,“尤其是那些衣着打饰的女人妖里妖气的,整天接客,有的城里男人嫌乡下女人脏,尤其又是烟雨楼的妓女,如果许厂长是正人君子,待明日头脑清醒过来后,反感你擅自违背他的意愿,那就真的把事情搞砸了!” 乔应天看见他的少爷语气那么严肃,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生怕真的把事情给搞砸了,于是他急忙叫乔克仁追上刀疤脸,别叫小姐了。 乔克仁赶上刀疤脸把问题讲清楚,叫他别去烟雨楼了。随后,他很快返回酒楼结账。他当着余歌林、甫茂华的面,夸他们确确实实办了一件大好事。等到收回第一笔煤款后,一定好好犒劳犒劳他们。 余歌林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夹包,从里面取出一叠纸张,得意地说:“经理,你看,我这儿还有5份单方已经签订好的合同呢,只等你被签名和盖上公司的印章!” “啊,快拿来给我看看。”乔克仁惊喜地说。 “喏,这份是南宁江滨大酒家的购煤单,他们每月要100吨。”余歌林把购煤合同一份份递过去,同时象唱歌一样解释道,“这份是桂林酒厂的,他们每月要煤160吨。这份是广州爱德华医院的,他们每月要煤50吨,还有来宾饭店的……” 乔克仁飞快地看完订货合同,眉飞色舞地说:“嘿,这太好啦!我原先还担心你们找不到顾主呢!这下我们可有奔头了!” 甫茂华补充道:“这些顾主说,如果我们的煤质好,又保证如期供应,以后他们将长期向我们公司……” 乔克仁不等甫茂华把话说完,就打断他的话:“好,如今我们煤矿公司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转过头对阿山、黄五喊了一声。 阿山和黄五匆匆安顿好许厂长的住宿,就赶回酒楼,看看乔经理和董事长还有什么急事需要交待他们办的。 醉得连话也没力气说的阿山和黄五,他们昏昏沉沉地伏在桌子上。这时,听到少爷在唤叫他们,一齐吃力地转过脸来,四颗红勾勾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乔克仁,听任他的吩咐:“你们今天晚上立即去通知乡亲和赶牛车的老汉,明天统统到山里把煤挑出来,赶牛车的负责把煤运回镇上码头堆放,过些日子船来了好装船。” “是!”两人有气无力地答应道。“ “还有,你们再去联系10条木船……” 黄五不明白,便问:“要木船干什么?” “笨蛋!用木船从水运把煤运到来宾县码头,然后再从码头装煤上汽车、火车运往桂林、南宁等地。”乔克仁训斥他道,“瞧你醉成这副样子,恐怕连这事也办不好。” 黄五战战兢兢地说:“少爷,你放心,我保证把这事办好!” 筵席散罢,乔克仁送余歌林、甫茂华他们二人回客栈住下后,便返回自己家里了。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这户人家是清江镇上最显赫的大户,院子用青砖围着。里面是红漆铁门,门口左右两侧摆放着一对石狮,给人一种阴森的威严。一条狼犬趴在地上,张开着血红的大口,半截舌头垂吊出来,唾涎不断地往下淌。那条狼犬定定地盯着门口外面,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射出凶狠可怖的光芒。 “阿黄,”乔克仁爱怜地唤了一声狼犬的名字,那狗缓慢地站起来,围绕着主人身边转来转去,不时伸出血红的舌头去舐乔克仁的手。他轻轻地抚摸着狼犬身上黄柔柔的皮毛,说,“阿黄,你真乖!” 阿黄温顺地抬起头来,要去舐主人的脸,乔克仁一把推开它,喝道,“去,去,到外面守门口去!” 阿黄摇头摆尾,听从主人的吆喝,重新在原来的地方趴下。 乔克仁回到书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煤田地质构造学》,然后认真伏案看起来。这本书是他在学校读书时的专业课本。他一边浏览,一边沉思。不一会儿,他的思路重新回到大学时代读书生活的往事之中…… “叮……”一阵急促的上课铃响了。乔克仁和同学们回到课堂坐好,等待老师讲授煤田地质构造课程。稍时,一位颇有风度的教授夹着一本讲义走进教室来了。他用手推了推鼻尖上的金边眼镜,轻轻地喀出一丝粘在喉咙里面的痰液后,接着开始讲课了:“同学们,我们知道,人类所居住的地球从里到外大致分为三部分:地核、地幔和地壳。……探讨地壳发展变化,研究岩石和矿产的形成与分布规律,都需要有时间的概念。地质学上计算时间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相对年代法,另一种是绝对年龄法…… “……中国现行对煤的工业分类法,主要是把煤分为;无烟煤、烟煤、褐煤三大类。井下对于褶曲的判断是根据煤层产状的变化,岩层产状在巷道中相背或相向倾斜……” 教授在讲课时,把一些比较重要的论点写在黑板上。乔克仁在下面认真地做笔记。每天上课,他总是集中精力听课,勤奋钻研。考试时,门门功课获得优秀成绩,成为班上的尖子。 一天,教授在讲课的时候,突然向他得出了一个问题:“乔克仁,你来说说,煤层平巷中产状的急聚变化的褶皱对煤层构造将产生怎样的影响?” 乔克仁在全班同学的视线中站立起来,他思索片刻,沉着地回答道:“一是改变煤岩的产状,二是引起煤层厚度变化,三是使岩层断裂增加……” 他回答完毕,刚想坐下来,教授继续问道:“还有没有?” 他用食指摩擦一下额头上微微渗出的细汗,想了一下,接着说:“还有两点,一是大型的向斜轴部常为富水区;二是大型的背斜常为地下良好的通道。回答完毕。” “好,回答完全正确!”教授当场夸赞他一句。 “啪啪啪!”同学们为乔克仁的圆满回答鼓掌。 “哥哥,你在看什么书呀?”妹妹乔艳花从外面跑进来,高声地叫道 乔克仁被妹妹的叫唤声惊醒过来。他收回思绪,愣怔一下,责怪道:“噢,是你呀,大喊大叫的。” 乔艳花面含笑妍,苗条的身段散发出青春活力,脸庞象一朵初绽的鲜花。她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那本书,看清楚封面后,不屑一顾地说:“我以为你在看什么言情小说呢?” “你呀,整天就是想迷恋在鸳鸯蝴蝶派的小资文字,只有那些没头脑、生活无聊、平时无所事事的人才看那种书!”乔克仁回敬一句。 乔艳花皱一下眉尖,“嗤”之以鼻:“这种书有什么好看的,从头到尾尽是煤田呀、岩层呀,干巴巴的教科名词,我一看就头疼!”说完,把书重新塞在哥哥手中,一不小心把封面弄皱了。 乔克仁细心地把封面的皱折抻平,说:“你知道什么,就懂得无忧无虑地唱呀、跳呀、玩呀、乐呀!闲坐下来的时候至多捧一本言情小说,简直是虚度年华!” “当然嘛,人生在世,不多乐乐一点活着有啥意思呀?”乔艳花摆出一番理由,“谁象你,从学校毕业回到家,就整天钻山沟,迷书本。我就不信,你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你呀,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乔克仁以见多识广的口吻教诲妹妹道,“人家外国的女学者、女科学家就不象你,一天到晚蹦蹦跳跳,你这样下去有什么出息?” 乔艳花把嘴努到一边,说:“我又不当科学家,不跳点、玩点,干什么呀?” “如果都象你们这样无所事事,我们国家的经济生产力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发展起来。” “哟,中国那么大,人口那么多,就你一个人忧国忧民哪!”乔艳花不服气地向他讥讽道,“可是,在这个穷山沟里,你一个人本事再大,有再多的才华,英雄没有用武之地,你又能起多大作用呢?哥哥,算了吧,讲点实际的,别太好高骛远啦!” 乔克仁见妹妹如此的木头脑瓜,再说也是白费口舌。因此,他有点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好啦,好啦,去玩你的,别来打扰我看书!” 乔艳花悻悻地走了。她刚刚走出门口,母亲吴玉娇就进来了,她看见女儿满脸的不高兴,和颜悦色地问:“阿花,哥哥又惹你什么啦?” “妈,哥哥说我是木头脑瓜!”乔艳花感到挺委屈似的,诉苦一般。 吴玉娇转脸对儿子说:“你是哥哥,别惹妹妹生气了。” 乔克仁抬起头说:“我没惹她呀。” “没惹她,那她高高兴兴进屋来看你,为什么气咻咻出去的呢?” “谁叫她来打忧我看书,我才说她两句嘛。” 乔艳花争辩道:“何止两句?你数落了我一顿呢!” “好好好,是哥哥不对,以后我不说你了,这下行了吧!”乔克仁只得放软语气。向妹妹承认自己的为是。 乔艳花看见哥哥向她认错了,开心地笑起来:“嗯,这还差不多。”这时,她对母亲说,“妈,我出去玩了。” 女儿离开后,吴玉娇继续对乔克仁说:“阿仁,你读了这么多书,妹妹还小,以后你就多谦让她一下。” 乔克仁嘟哝道:“让她,让她,妹妹都是你给宠的,娇生惯养!” 吴太太看见儿子如此顶撞她,感到吃惊,生气地说:“啊!你、你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没想到你多读了几年书,把老幼尊卑都读岔了!” 乔克仁见母亲生气了,心肠马上软下来。他换过另一副口气说:“妈,我以后别这样说就是了。” 这时候,杨二妹走进来了,她对他们招呼道:“太太,少爷,晚饭做好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我方才已经把饭菜都重温了一遍,你们快用膳吧。” 吴太太责怪她道:“傍晚的时候我不是交待过你么,今晚不用做晚饭了,你把耳朵放到哪去啦?” 乔克仁说:“妈,你别怪二妹了,你方才不是说二妹不在家么,她怎么知道我们今晚在悦来酒楼用餐了呢?” 杨二妹嘀咕道:“是呀,如果我知道你们在外面陪客人喝酒,我就不煮那么多的晚饭了。” 乔克仁说:“算啦,既然做好饭了,你就自己吃吧。” 杨二妹见少爷不但没有责备她,而且还帮她说话,心里好感激他。早些年,她就感觉到乔少爷在性情上、接人待物方面与别家的阔少大不相同,他对镇上的乡亲百姓的感情比较随和,和他父亲就是不一样。这不仅是她自己的感觉,其他乡亲也持这样的看法。 就在乔克仁母子俩和杨二妹说话的时候,在镇口小路上,远远走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待他们走近时,我们终于看清楚了,这两人就是方嫂和小家才。方才那场突如而至的大雨,把他们淋得如同落汤鸡似的。 方嫂蓬乱的头发梢,一滴滴水珠掉下来。有一绺湿漉漉的鬓发粘在她嘴角上,她用手拨开。一路一脚高一脚低地奔走回来,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她的衣领处被柴四苟扯烂的那块布叭嗒叭嗒地吊着,一嗖嗖风儿从衣裳的烂口子灌进去,使她感觉到一阵阵凉意袭入她胸前的肌肤。 快走到镇口榕树脚时,她方才一度丧魂落魄的意识这才渐渐地清醒过来,她怕有人看自己胸前裸露的身体,便弯曲右手腕,用巴掌紧紧地捂住胸前那块吊挂着的衣片。 小家才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珠,淋湿的身体被冷风一吹,不禁颤抖了一下。他说:“婶娘,我感到有点冷。” 方嫂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小家才。她转头来望他一眼,说:“再忍一会儿,就到家了。” 方嫂和小家才总算回到那间窄小简陋的屋子,女儿阿杏迎上来了。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问道:“妈,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母亲没有回答女儿的话,而是放下瓦罐,从木箱底拿出一件衣裳和短裤叉,怜悯地对小家才说:“你快换下湿衣服吧,免得受凉了。” 小家才换衣裳的时候,方嫂也从木箱拿出自己的换身衣裳……一件用方格蚊帐布连缀成的内衣和一条膝盖处打了一块补丁的土棉布宽筒裤子。她走进厨房的洗澡间更衣去了。 小家才换好衣服,对阿杏说:“方才柴四苟那个坏蛋欺负婶娘,他把你妈的衣裳都扯烂了!” 阿杏睁大眼睛:“是吗?”随着由吃惊转为愤怒,她攥紧小拳头,说:“那个老坏蛋,以后我们再找机会报复他!” 小家才高兴地把他方才如何报复柴四苟的事情对阿杏说了,阿杏拊掌笑道:“好好,弄瞎他眼睛那才活该呢!” 方嫂换好衣裳进来,听到女儿说的那句话,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赶紧说:“家才、阿杏,你们可别把这件事告诉大叔,啊?” “为什么呀?”两个孩子抬起惊疑的眼睛。 “大叔知道了,会去找柴四苟算帐的,那样的话,大叔是要吃亏的。” “婶娘,那不是便宜柴四苟这个老坏蛋了罗!”小家才不服气地嘟哝一句。 方嫂俯下身,替他扯平衣襟,慢悠悠地说:“傻孩子,遇到事情要忍让一点。一个人如果太楞太犟,容易惹祸上身,千万要记住这点,啊!” 听了婶娘这句话,小家才觉得似乎也是个理儿。他怔怔地望着方嫂,好象又在想起当年自己父母亲惨遭死亡的情景…… 当时,如果爸爸忍气一点,不楞头楞脑的大闹刮地皮的宴席,又怎么会被刮地皮叫狗腿子活活打死在树上? 如果妈妈不举起那张方凳狠狠地砸在刮地皮的脑袋上,她又怎能惨死在狗腿子的乱棍下呢? 可是一个人如果太软弱,就经常挨人欺负。唉,这个世道真是难做人!叹气归叹气,小家才心中自有自己的想法,什么事情一旦逼到自己的头上,总不能等死啊! 方嫂起身说:“好啦,你们玩吧,我做晚饭了。” 两天后,黑牯岭更热闹了。黄五等人在镇上大做招用临时工广告,乡亲们明知从山坳里面挑煤出来,确实辛苦,但为了糊口,养活家中老少,也顾不得那么多,就挑着泥箕、箩筐来了。 在这群百余人的挑煤队伍中,也有十几个赶牛车的老汉。他们在山弄外面等待大伙挑煤出来装车,再吆喝着水牛、黄沙牛,慢腾腾地拉到镇上的码头卸下,然后,过些日子再装船运出清江镇。 工棚前面,乔克仁正在拉长嗓音给挑煤的人们讲话…… “……各位父老乡亲,今天请大家前来协助公司把煤挑出山外面,我代表全体公司职员向诸位表示谢意了。” “父老乡亲们,为了感谢诸位的合作,我宣布,凡是挑煤的,不论男女老少,统统按件计算工钱。就是说,谁挑的煤越多,谁得到的钱就越多。好,我要说的都说完了。” 听到这里,许多人脸上流露出欣喜的表情。方嫂也在这挑煤人群中。自从前天报名进山里参加挑煤后,她就抓紧时间缝制两只肩垫,一只自己用来挑煤,一只给杨厚实。 前天晚上,杨厚实从山里回来,等到他洗完澡,吃饭的时候,方嫂在旁边坐下来,对他说:“杨大哥,今天中午我已经报名到山里参加挑煤了。” 杨厚实听罢,看看她那削瘦的骨架,微黄的脸色,担心她吃不消。于是,关切地对她说:“你身体不好,挑煤挺累的,你能支持得住吗?” 方嫂说:“不要紧,我挑不了100斤,就挑80斤。” “那你可要注意保护身体,千万别逞强了哦。” “放心吧,我不会把自己累坏的。” 听她这样一说,杨厚实也不想再阻止她,这个家毕竟需要多一点生活补贴啊,她能挣多少算多少。 今天,方嫂起了个大早,熬了一锅青菜玉米粥,盛在瓦罐携带到山里来。她想,进山挑煤也好,既可以挣些钱,也顺便给杨厚实送点中午吃的。平时叫他带点粥去上班,他总是不肯。唉,他就是不怕饿坏身体。 大前天,在工棚里,柴四苟侮辱了她,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反正今天来挑煤的人多势众,量他色胆再大也不敢把自已怎么样。 乔克仁讲完话后,刀疤脸干咳几声,补充道:“各位乡亲,方才乔经理已经说,以后挑煤都是按件计酬。也就是说,谁挑得多,谁得的钱就多!因此,希望大家多挑一点,走快一点。还有,不准故意把煤洒在路上。如果让我们发现,将扣罚他的工钱!” 刀疤脸说后面这句话时,特意加重语气。话音落毕,乔克仁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说,你这句话告诫得太好啦!他看见乔克仁的脸上露出赏识的表情,内心惬意极了。 “好啦,大伙都去挑煤吧!”乔克仁提高嗓音叫道。 人群散开了,大家纷纷涌到堆积如山的煤场前开始忙碌起来。煤堆上放有十几把铁铲,大家争着抢铲子产煤装进自己的泥箕或者箩筐内,装满了挑起就走。 轮到方嫂装煤了,她握住铁铲飞快铲煤,不一下子就把泥箕装满了,她弯下腰,试挑一下,觉得担子不很重,又多加了三铲煤。 站在她旁边的一位是个20多岁的姑娘,也就是文庆强和她相好不久的肖英,她长着一副苗条的身材,脸面气色绝佳,是镇上公认的漂亮妹子。 她接过方嫂交给她的铲子,关心地说:“嫂子,你挑这么重呀?” 方嫂试挑了一下,扁担压得有些弯,她笑道:“没关系,这担煤比不上爬码头挑的那担水重呢!” “哎,挑水爬码头哪能跟这比,今天一挑就是一整天,路程又远,还要爬山坳,开始还是少挑点。”肖英劝她道。 方嫂说:“放心吧,我能坚持下去。好啦,阿英,我先走一步了。” “你走吧,我马上就来!” 方嫂挑着煤,迈着轻快的脚步,一步不拉地跟在一个小伙子的后面。 山路上,人群排成一条长蛇阵,弯弯曲曲的向前行走。沉重的煤压得担子“吱吱呀呀”响,有节奏的声音响成一片。队伍中,不时有人哼起小号子。 这里,本来没有路,由于以往来砍柴的人走多了,尤其是来挖煤的人踩来踩去,渐渐地就形成了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小道上坑坑洼洼,坎坷不平,路边的野草长得很茂盛。满山的野菊花散发出诱人的清香。远处的草丛里,不时传来几声斑鸠的鸣叫声。放眼望去,满山盛开着一簇簇白的、黄的小花,那是黑牯岭生长的金银花。 方嫂小心翼翼地踩着坎坷不平的山路,努力走稳每一步路。方才还和她拉一大段路程的肖英,渐渐地赶到方嫂后面来了。 肖英今天穿着一件碎花格的唐装衣裳,薄薄的衣裳衬托出她的身段腰细胸高。她脑勺后面扎着两根长长的辫子,头上戴着一顶竹笠,一副船家姑娘打扮的模样。她脸庞白里透红,整个人儿生长得十分清秀。 方嫂回头看一眼,见肖英赶上自己后面了,便说:“阿英,你走得好快啊!” 肖英说:“这没什么,再快也赶不上前面那些男人!” “当然罗!谁让我们是女人呢,”方嫂深有感触地说,“难怪老人们都说,半个癞屎叔都比没卵泡的女人强!” 听方嫂说这么一句粗话,肖英脸上不由一阵臊热。 也许是挑着重担子,加上又爬山坳,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了。方嫂她们前前后后的人也是这样,只是默默地行走。大家都知道,一边挑重担子一边说话是很吃力的,尤其是又困又累的时候,少说一句话就等于是节省一点力气。 虽说现在才是早上9点多钟,太阳刚刚出来不久。可是,挑煤的人们个个都走得冒出满身汗水。山风一阵阵从山坳吹过来,吹拂起女人们的衣裳,她们仍感到衣裳裹着的肌肤里面腾腾冒出热气。 方嫂换了一下肩,又加快步子行走。不知不觉,她们快走到山脚了。这时方嫂感到很累了,她把担子停在路边,对后面的肖英说:“阿英,歇一会儿吧!” 肖英也把担子放下来。于是,她们在路旁的一块石头坐下,她们的面颊上、脖子上尽是汗水,连额门的发梢都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眉毛也是湿漉漉的。方嫂撩起衣襟抹拭一把脸上的汗水,才感觉到被汗水浸得不好受的眼睛稍为舒服些。 她撩起衣襟擦汗的时候,连圆香也露出来了,她身体里面没有穿着内衣。早上出门前,她心想挑煤的时候一定很热,所以只穿一件单衣。衣裳被汗水浸湿后,身体曲线明显地凸现出来,勾勒出一道诱人的风景线。 肖英看见她的雪白的胸部露出来了,开玩笑地说:“方嫂,你的身段白白嫩嫩的,柔软如水,几乎吹弹可破,还象妹仔家一样诱人。” “哎哟,阿英,你别逗我了。这儿人来人往的,让人家听见多不好意思!”方嫂放下衣裳,说,“你不擦擦汗么,瞧你,眉毛都湿透了。” 肖英腼腆地说:“这么多的人,让男人看见多羞人!” “怕啥,你背过身不就行啦。” 肖英想想也是。于是,她转过身也撩起衣裳抹掉脸上的汗水。 经过旁边的一个汉子从她的侧身瞧见了高耸的丰盈圆香,虽然只看到露出来半边,却已经挑动了他体内一股涌动的热血。本来他想一口气挑煤到煤场的,一对眼睛却被肖英漏泄的春光吸入住了,他不由放下担子,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肖英的侧身透露女性风景点。 方嫂回过头来,看见这个汉子眼睛里流露出色迷迷的表情,吆喝一声:“喂,你眼睛往哪看哪?” 汉子尴尬地笑了笑,说:“呵呵,不好意思,是……是她的身子无意中闯入我的视线,这不关我事哦!” “你还不快走,仍然站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啊?” 那汉子感到很窘,只好挑起担子走开。 先前挑煤的人陆陆续续返回来了。当中有个人叫了肖英一声:“阿英,快点走啊,是不是坐在这儿等强仔下班回来帮你挑呀?” 肖英脸上一红,气冲冲地说:“去你的,谁要他帮挑啦!” 待那人走过去后,肖英拿起扁担,说:“方嫂,我们快下山吧。” 方嫂歇了半刻钟后,觉得身上添了许多力气。她重新挑起担子,脚步迈得更快了。肖英跟在她的背后,不时还要加快步子才和方嫂保持一定的距离。 山里的风一阵阵扑面而来,可是劳累的人们,谁的脸上、身上都是汗津津的。薄薄的衣裳早就被汗水浸湿透了。 肖英终于赶上方嫂,她关切地问:“方嫂,累不累?” 方嫂说:“今天是第一天挑煤,说不累是假的。不过,再坚持挑几天,两条腿和腰肢、肩膀慢慢就适应了。” 肖英说:“今天晚上一定要洗一盆热水澡,早点上床休息哦!” “好的,我就怕你和强仔谈恋爱,你与强仔正处于热之中,恐怕舍不得睡那早呢!”方嫂调侃她一句。 “去你的,我看你和杨大哥才是真正的热恋呢!要不然往日他每天从山里回来,你总是给他烧上一盆热水,等他回来洗澡啊!” 肖英这话儿,已经把方嫂说得满面羞涩,她腼腆地说:“人家杨大哥从外乡逃荒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我不帮一下他谁帮他呢!” “你就别解释啦,爱就是爱,就别不好意思哈,记得当初你对方哥还没有这般热乎劲呢!” 方嫂内心不得不承认肖英的话儿挑中了她的命脉,她无语了。 山脚比较平坦开阔的地方,停着十几架牛车。黄五在这里负责称煤。称过煤的人就把煤倒在牛车上面。方才已经装满一车煤运走了。 原先,乔克仁打算把煤堆放在这里,后来,考虑到把煤堆在这儿太麻烦,不如直接装上牛车运回镇上码头堆放,好随时装船。 赶牛车的牛大叔等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才见人们陆陆续续从山里挑煤出来,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冲着黄五叫道:“黄五,你能不能叫大伙挑快一点,你要我们在这儿守到什么时候才能运一车煤回去呀!” 一个壮汉子称好煤后,提不动大半箩筐的煤,便对赵老汉说:“牛大叔,麻烦你过来帮一下手。” 牛大叔过去和壮汉子一起把煤抬上牛车倒出来。壮汉子喘着粗气,说:“我说大叔,我们已经挑得够快的了,半路上我一点也没有休息,一口气挑下山。你想,挑着这百多斤重的煤翻过山腰,这一上一下,至少也要半个钟头吧!你还想要我们走多快呀?” 壮汉子说这话,其实也是说给黄五听的。他怕这个监工把头等会儿又对大伙吆三喝四,大吼大叫什么的。 黄五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袋,撕下一张烟纸,把一撮烟丝放在纸片上。然后,熟练地一卷,将烟纸卷成喇叭状。点着火后,就叭嗒叭嗒地抽起来。他略略翘起下颏,悠悠然地吐出一串串烟圈。他吸了几口烟后,对牛大叔说:“喂,牛老头,等会儿你的车满后,叫这些老牛走快一点。不然,人家挑煤来了没车装,堆在地上你们就自己装车啊!” 牛大叔帮助壮汉子倒完煤后,拍拍粘在手掌的煤粉,回过头来对黄五说:“好啦,我们装车没关系,你还是叫大伙挑快点,今天争取运三车煤回去。” 黄五给一位老妇称完煤后,高叫道:“75斤!”随后写一张纸条,在落款处盖上公司印章交给她,说,“保管好啊,丢了没给补的!” 老妇点点头,小心地把纸条收藏好,重新挑起泥箕走了。 黄五扔掉喇叭筒烟蒂,对远远向这边挑煤来的人群大声催叫道:“喂,你们快点走呀!” 方嫂挑着煤刚刚走到山脚下,突然听见黄五喊叫,一不留神,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差点儿跌倒。幸亏没扭着脚,不然就糟了。 “快点,快点!”黄五再次催命鬼似的叫道。 方嫂气喘吁吁地把煤挑到黄五跟前后,顾不上抹汗,愤愤地说:“催命哪,你真是不挑担子不知担子重,谁不想走快一点!” 黄五嘴巴一歪,尖刻地说:“哟,是方嫂呀!挑不动你就在家睡觉嘛,何必来这累死累活的呢!” 肖英也赶到了,她搁下担子,说:“少罗嗦,快点称你的煤!” 称罢煤,方嫂这担煤有90多斤。她接过黄五交给她的记帐单,细心地攥在手中。纸条很轻,可是她感觉到它的份量很重很重。是呀,为了这90来斤的煤,翻了一个山坳,山路坎坷不平,头上烈日如火,淌下的汗水恐怕也和煤的重量差不多一样了。 不是吗,你看她的衣裳都湿透了。湿透的衣裳紧紧地贴在她的肌体上,就跟前天傍晚淋了一场大雨差不多。她看了一下纸条上面的数字,看见自己身上的衣裳几乎没有一根干纱,一下子不知把纸条放在哪。 肖英见状,提醒她说:“你就把纸条塞在竹叶帽缝里吧!” 方嫂想想觉得这是个主意,便把纸条塞放好。 肖英把过了秤的煤倒在牛车上,接过纸条,核实一下上面所记下的数字,然后也塞进竹笠里面。她们没有休息一下,又挑起泥箕重新返回山坳里。 方嫂问道:“阿英,你挑了多少煤?” “差两斤110。”肖英说着,用手摸一下自己的肩膀,她感觉到有些疼。她见方嫂披着一块肩垫,又说,“嫂子,还是你想得周到,做了一块肩垫。” “是啊,披上块肩垫总比没好。不然,挑到晚上,肩膀非脱层皮不可!”方嫂说。 “今晚回去后,我也缝一块肩垫。” 她俩一边走着,一边谈论,不知不觉回到了煤场。恰巧,杨厚实挑着一担煤停在那里等候过秤。他老远看见方嫂走来了,就到她跟前关切地说:“方嫂,你辛苦了吧!” 方嫂淡淡地一笑:“没关系,我还能挺得住。” 杨厚实又说:“挑不了那么多就挑少一点,啊!” 眼下有个男人关心她,体贴她,虽然只是三言两语,方嫂也感到好温暖,好温馨。她心里热乎乎的,她望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女孩。” “哟,杨领头,媳妇还没过门,你对她就那么体贴呵护啦?”人群中,一个叫李彩梅的女人故意惊讶地大喊大叫起来,一下子把人们的眼光全都集中在方嫂的身上。 方嫂的脸宠一下红起来。她羞赧地轻戏嗔他一句:“瞧你,罗罗嗦嗦,让人家听见多不好意思!” 在方嫂和杨厚实说话的时候,肖英已经把她们两人的泥箕都装满煤了。她放下铲子,叫方嫂一声说:“方嫂,有话留到晚上再说吧,该走了!” 于是,这对女人开始挑起第二担煤,又向山外面走去。 杨厚实称完煤,看着方嫂渐渐远去的背影,内心不由涌上一种酸楚的感觉。唉,这可怜的女人啊!他暗暗思忖道:“等我娶她做老婆后,我一定要用自己宽厚结实的胸膛为她遮风挡雨,给她以深情的温暖和厚爱,这个女人太好啦!” 来挑煤的大叔、大伯、大嫂、少妇,人来人往,谁也顾不得多说几句话,只是默默地铲煤、起肩挑担子、赶路…… 工棚里,乔克仁看了看挑煤队伍的情形,心中有些着急。他估摸一下挑煤人员往返路程所花去的时间和担子的重量,推算到晚上收工前每人至多也是挑十几担煤,力气大一点的顶多也只能挑一吨煤,老弱者不过挑一千斤左右。 这样算来算去,每天大概只能挑五、六十来吨煤,运到镇上码头至多二十吨煤,这样的速度太慢了!到时候拿什么装船呢?不行!还要增加劳力才行。想到这,他叫了一声门外负责称煤的柴四苟:“老四,你进来一下。” 柴四苟脚不沾泥地跑进来,问道:“少爷,有事?” 乔克仁打断他的话,厉声正色地说:“什么少爷不少爷的,怎么一点也没有记性,以后在工地叫经理!” “是,经理!”柴四苟马上改口说,“乔经理,有事请吩咐。” “你现在立即赶回镇上去,继续招雇挑工,叫他们明天来挑煤。” “招多少?” “再招100人吧!”乔克仁想了想,又补充说,“如果镇上没有那么多的人,就到附近乡下去招人,叫他们明天进山来。对了,还要叫人赶牛车来运煤。” “好,我这就回去办!”柴四苟才走出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我走了,谁负责称煤呀?” 乔克仁说:“快走你的,我来称煤。” 柴四苟顿时象一条摇头摆尾的哈巴狗,奉承主子的使唤,一溜烟走了。 乔克仁见外面的太阳很大,皱了皱眉头,可是又没法子。刀疤脸在码头负责验收煤,黄五在山外面过秤,阿山跟老爷到乡下催收租子。 余歌林、甫茂华昨天回去筹集款项。你想,请这么多的人来挖煤、挑煤,如不按期支付工钱给这些出卖劳力的穷人们,他们就会罢工不干。倘若如此,自己设想的宏图大业怎么实现,自己的才华又如何施展出来,自己为之奋斗的夙愿岂能不化为泡影。 所以不管怎么样,开头几个月,不管公司生产情况,经济效益情形如何,都要按时给工人发工资,也要给眼前这帮挑煤的人支付工钱。只有讲诚信,他们才会相信公司说话是算数的。那时他们才肯给我们的公司出力,给我们公司卖命。 为了在工人中留下一个好的形象,化解他们心理上的隔阂,乔克仁见了工人总是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问长问短。难怪,镇上的大人和小孩都说:乔克仁不象他老子乔应天那么凶狠、苛薄。原因是他肚子里学问多,知书识礼,具有一副绅士的风度。平时,他听到人们这般评价他,他也感到很满足。 工棚外,文庆强挑着煤来到抬秤杆前面停下,他见没人称煤,朝工棚里面大喊:“老四,快出来称煤呀!” 听见有人叫,乔克仁从桌子上拿起那顶咖啡色礼帽,端端正正地戴好。然后,摇着一把纸扇出来了。 “嗬,是强仔呀!来,把泥箕挂上,我来称!”乔克仁平声和气地招唤道。 文庆强将泥箕钩住秤钩,好奇地问:“乔经理,老四呢?” “老四有事走啦,我来负责称煤。” 乔克仁为文庆强秤完煤后,关切地问:“强仔,进山里挖煤一个多月了,每天离家那么远,习惯了没有哇?” 文庆强抹了一把汗淋淋的脖子,傻呼呼地说:“嗨嗨,开始是不大习惯,一天干活两头黑。再说,煤层又那么矮,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是呀,我们煤矿公司刚刚开张,工作条件是差一点,”乔克仁换过口气,温和地说,“不过,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好好干,强仔,我们黑牯岭煤矿是有发展前途的!” 文庆强苦笑道:“嗨嗨,前途没前途无所谓,眼下我只想多挣一点钱娶老婆。” “啊,娶老婆,好哇!”这话好象往乔克仁枯燥的心田打了一针兴奋剂,他感兴趣地追问,“是哪家的姑娘呀?” 文庆强摸着脑勺,憨笑道:“嘿嘿……这……这暂时保密。” 乔克仁故意做出神秘的样子,压低噪音说:“呵呵,保密没关系,不过到时候可别忘了告诉我,我会去参加你们的婚礼的。” “哎呀,经理如此看得起我,那太谢谢了。”文庆强感激地说。 “呃,这也是应该的嘛!你想,你是我们公司的工人,我是你们的经理,能不表示祝贺吗?这毕竟是公司员工生活中的一件大喜事啊!” 文庆强受宠若惊,十分激动地说:“乔经理,你只要看得起我,我一定要好好干,为公司多挖几吨煤!” 乔克仁满意地拍拍文庆强的肩膀:“好,强仔,我就喜欢听你说这句话!” 文庆强抬起眼睛,只见乔克仁那白皙的脸皮泛起了温和的笑意,那副金丝眼镜片后面,闪烁着两点诱人的光芒。 强仔来挖了这么多天的煤,还是第一次和乔克仁谈话,他的态度是那样的随和,语调是那样的温顺,虽说他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可是人却象长辈一般平易近人。 正文 第8章 斗赢的公鸡 方才,文庆强挑煤来这里时,累得直喘大气,经乔克仁这轻轻的一拍,仿佛得到按摩一样,浑身筋骨都松开了。于是,他挑起泥箕,大步大步地走了。 乔克仁望着文庆强渐渐远去的背影,觉得强仔就象一只斗赢了的公鸡,走路的神态是那样的高傲、威风。他认为自己的预期目的已经达到了,连他自己也觉得惊异,象强仔这样的年轻人,三言两语就收到如此好的效果。 他后悔自己前些日子没有多和工人接触,用富有人情味的语调去感化他们,管理他们,促使他们一个个乖乖地驯从自己的调遣。于是,他决定改变工作方法和态度,把工人们的感情全部拢络过来。 不一会儿,程一民挑煤来了。乔克仁看见他满头汗水,忙从办公室里端出一杯凉茶,用甜蜜蜜地语调说:“阿民,辛苦了,先喝一杯金银花凉茶。” 程一民愣怔地呆着,一动也不动。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克仁见他傻乎乎的发呆,把杯子直接碰到他手上:“看你,发什么愣哪?” 程一民从懵懂中清醒过来,他抿一下干涸的嘴唇,推辞说:“经理,我……我不渴。” “喝吧,累了一个上午,哪有不渴的。”乔克仁的语调仍然是那般的甜蜜、滋润,充满人情味,让人听在耳内,嘴上还没有喝下他递来的凉茶,心坎上就好比灌满了甜滋滋的玉液琼浆。 于是,程一民再顾不得自己的双手黑得象捅火棍,接过那雪白的瓷杯,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杯中的凉茶,仅有少许的茶水顺着他的嘴角淌出来。他轻轻地抹一下嘴角上的茶渍。 待程一民喝完茶后,乔克仁一边称煤,一边关切地问:“阿民,今天挖得多少煤啦?” “少爷,连这担煤已经是第6担了。”程一民恭恭敬敬地回答。 “嗬,还不错,以后好好干,公司会给你增发超产奖金的!”乔克仁算了算时间,开工还不到四个钟头,就挖得这么多煤,而且每担煤都上百斤。他心想,如果这帮挖煤的汉子都他这样卖力干,公司不怕没货供应给顾主。现在关键是如何把煤尽快地运出山外,运到码头。 乔克仁放下称杆,说:“好,115斤!”说着,写上一张收煤条子交给程一民。起初,公司是用筹子交给个人结账的,但后来,看见需要好多的筹子,原先准备的筹子明显不够用,只好改为复写纸条子。其中把一张交给对方,一张留存根结账。 程一民把条子放好,客气地打声招呼:“少爷,我走了。” “好好干,”乔克仁语顿一下,又说,“噢,以后在工地上别叫我少爷,叫我经理。” “是,乔经理!”程一民走了。 就这样,每当工人挑煤来到这里过称,乔克仁都热情地与他们唠叨几句,有时候拉几句家常话。他的态度十分诚恳,丝毫没有娇柔造作,没有半点虚伪。大家都觉得他的态度和平常变了好多,好象和工人更随和、更亲近了。 太阳已过了当空,气候显得更热了。乔克仁站了近三个钟头,两条腿有些麻木了。热辣辣的天火灼得他的薄薄的白脸皮开始发红起来。那色泽并非水红、粉红、殷红,而是象开水烫后于积了一层乌血般的黯红。 这时,他感到很渴,喉咙里面仿佛在燃烧。他松开领子上那根系得很紧很紧的深黑色的蝴蝶结,这才觉得稍为能够透出一口气来。 办公室里的茶壶早就没有水了。方才全被他用来拢络工人们的感情上面去了。他久不久拚命地往喉咙咽口水。然而,口水太少,丝毫不能消除他的口渴感。终于,他忍不住骂了一声:“他妈的,老四这家伙,也不多带两壶凉茶进山!” 乔克仁烦燥地这边走走,那边看看。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啊!不远处的黄荆蔸丛下放着一只瓦罐。他知道,里面装的是粥,那是解渴的好东西呀! 瞬时,好比落水者抓了一根救命草,他撒开腿奔过去。他弯下腰把那罐粥高高地拎起来,张开喉咙就大声地喊叫道:“喂,这是谁的粥呀?没人回答可别怪我先吃了哦!” 乔克仁又喊了两遍,仍然没有人回答。那些挑煤的人仿佛不认识乔克仁似的,经过他身边时都没有吭声。也难怪,天气这么热,谁的喉咙不干渴得快要冒烟,谁还愿意张嘴浪费口水呢! 乔克仁又喊了两遍,黄荆蔸丛里有一只夏蝉在不停地吟唱。他终于按耐不住焦渴的欲望,蹲下来,揭开瓦罐的盖子。顿时,一股有些发馊的玉米粥气味冲入他的鼻孔。他皱了皱眉头。然而,粥水是那样的清亮、诱人,解渴要紧。他再也不顾什么馊不馊的气味了,打算硬着头皮先吃了再说。 “呃……别动,那是我的粥!”乔克仁刚刚倒出一碗粥水,就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呼叫。他转头一看,原来是方嫂。 方嫂和肖英挑着空泥箕回来了。半路上,她听人说,有人动她的瓦罐,那人没告诉她是谁。她听后,心中很着急,因为自己带来的中午粥,自己还没吃,就让别人吃了,那才是气死人呢!于是,她急冲冲地一边叫,一边跑过去。 乔克仁等她走近后,尴尬地说:“方嫂,这是你……你的粥?” “噢,是乔少爷哪!”方嫂停住脚步,诧异地说,“怎么,我们穷人的臭馊粥你能咽得下肚么?” “嗨嗨,我……我实在太渴了。”乔克仁笑不象笑,哭不象哭,一副尴尬的难堪相。 方嫂见他平时待杨厚实那么好,于是,心起恻隐之情,说:“你如果不嫌弃,那我给你喝一碗,听清楚,就是一碗啊!” 乔克仁不想再说些什么,皱着眉头,不到一分钟,就狼吞虎咽似地把那碗青菜玉米粥吃个精光。他放下碗,掏出手帕拭一下嘴巴,然后感激地说:“谢谢,谢谢!” “这点粥吃就是吃了,还谢什么呀。”方嫂爽快地说。 乔克仁喝过粥,感觉喉咙清爽多了。他感兴趣地问方嫂:“方嫂,你今天带来的这罐玉米粥比我在家里吃的海鲜还开胃,明天你继续多带一点粥来,好吗?” “是想多带一点,可是家里没有多少玉米碎粒了,想煮也煮不了几顿。” “那你不知道上街买点回来么?” “上哪儿买呀?清江镇以及附近村庄因为天气连续干旱,几个月不下一场象样的透雨,乡亲们种下的玉米大都失收了!”方嫂解释道。 乔克仁听罢,怜悯地说:“唉,老天爷太可恨了。方嫂,田里庄稼失收,那你们怎么过日子呢?” 方嫂叹气道:“怎么过?一日三餐就喝点青菜粥呗。” “那怎么能吃得饱?你和杨大哥每天都要干重体力活,不吃饱一点,不吃一点营养补补身子,第二天哪能恢复力气干活呢!” “经理,你说的没错。可是穷人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能马马虎虎填一下肚子就算不错了,哪还考虑什么营养不营养呀!” 乔克仁听到这儿,不由轻轻地发出一声怜悯的叹息:“唉,也不知哪年哪月乡亲们的日子才能过得安稳些!” 方嫂本来想回应他一句:“少爷,如果每年老爷能减轻一下乡亲们的税收,大伙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刚要开口,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下肚子。毕竟乔家大院是乔应天一手遮天,乔少爷能管得了他老子么! 稍会儿,乔克仁离开后,方嫂继续把粥盛在碗里,随后递给肖英,说:“阿英,先休息一下吃碗粥,既当解渴也当过午餐。” 肖英不好意思吃,推辞道:“方嫂,不用了。” “呃,客气什么哪?臭馊粥能解除痧气。”方嫂诙谐地说。 肖英推卸不了方嫂的情意,只得喝了她的半碗粥。喝罢,她觉得很疲惫,便在黄荆蔸丛躺下来。太阳光从稀稀疏疏的黄荆蔸的枝叶隙缝投下斑驳的阴影,她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唉,从这里挑煤出山,走得真够呛!” 方嫂匆匆填饱肚子后,也顺势躺在肖英的旁边,附和着说:“有什么办法,累活累死还不是为了挣口饭吃。” 天气真热,黄荆蔸的叶子都快被烈日晒蔫了。方才那只躲在黄荆蔸丛中的夏蝉不知惊飞到哪去了,寂寞的旷野显得格外的沉闷。 方嫂望着飘挂在天空中的几朵棉絮般洁白的云彩,自言自语说:“要是现在下一场雨那多好哇!” 肖英说:“别想得美啦,等会儿能飘来一朵云彩在这儿投下一片阴凉就是老天爷的照顾了!” 方嫂躺了片刻,重新站起来,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山脚那边。看看那边挑煤过来的人有没有杨厚实。 肖英见她看得如此出神,知道她在等谁。于是,她悄悄地说:“方嫂,你和他的关系镇上的乡亲们知道了,不如早点撮合在一块过日子算啦。” 方嫂没有答话,其实,她何曾不想呢。可是,当地的风俗,象黑牯岭一般沉重地压在她的身上,一个软弱的女人又怎敢在旧势力面前挺直弯曲的腰骨呢! 肖英见她没吱声,也就不再开口,任她静静地看山脚那边。接着,她也一动不动地把自己的视线与方嫂的视线合在一块,她也在盼望心上人的到来。 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摄入了方嫂的瞳孔。待杨厚实渐渐走近时,她提起瓦罐跑过去,低声说:“杨大哥,粥罐放在这儿,等会儿你一定要吃哦,我要去挑煤了!” 说着,她把瓦罐放下,回到肖英跟前说句什么,两人拾起扁担,挑起泥箕,继续挑煤去。 十多天后,清江镇码头,人声鼎沸。红水河水面上,停泊着一艘火轮驳船,火轮船后边拖着三条木船。 这是许厂长帮黑牯岭煤矿从梧州港航运局请来运煤的。三条驳船的舱位很大。据船长介绍,每个船舱可以载重150吨左右,跑一趟可运450多吨的货物。这样,请两艘轮船前来运输煤炭,一个月各跑两趟,就基本上可以满足广州电厂的用煤量了。 进入夏汛时期,如果在往年,这时候的红水河水位早就涨得老高了。可是,由于今年上游久旱无雨,许多小河断流,因此,红水河的水位跟涸水季节差不多。河面很宽,湍急的河水不时形成一个个漩涡向下游淌去。 停泊在岸边的船只随着涌浪不停地晃荡、漂摆。船身与岸边有一定的距离,人们用24根两丈多长的毛竹扎成六块跳板,架在船舷上。每只驳船搭放两块跳板,方便挑煤的人来回走动。 码头上,堆放着从黑牯岭山弄里运回来的煤炭,煤堆高得好象一座小山。为了防止夜里有人偷盗煤炭,乔克仁请人在旁边搭了一间木棚,日夜安排人员看守。此外,看守人员白天还要负责验收赶车老汉们运来的煤。 这天,除了一部份人进山里挑煤外,在码头挑煤装船的也有200多人。镇上的乡亲百姓几乎都出动了。在这群浩浩荡荡的挑煤队伍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10来岁的小孩,有更多的妇女,进山里挑煤的大多是体力强壮的男子汉。乔克仁有他的打算,山里挑煤路程远,安排有力气的男人去干。这样,装船的就由镇上的一般妇女婆娘、上年纪的老汉、稍大个子的娃仔来应付。因为从码头挑煤到船舱,才100多米的路程,况且又是下坡路。 “快!快点装船哇!”阿山象一条钻山狗一样,在岸边来回吆喝。 乔应天下乡催收了半个多月的稻谷租子。今天,他也牵着他豢养的那条狼狗出来了。他的任务是给挑煤上船的人发放筹子。 这些天来,他吃过晚饭后,他就来码头看看一天比一天堆高的煤,欣赏赶车汉陆陆续续地从山弄那边运煤回来的情景。那些老水牛、老黄牛抬着沉重的四蹄,缓慢地行走,破旧简易的牛车不时发出一阵阵剌耳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在他听来,简直就象一组组令他情绪飞扬的音乐。 赶车老汉把煤卸下码头后,乔应天不顾黑乎乎的煤会弄脏他的手,从煤堆时抓起一把煤粉仔细地观赏。那全神贯注的表情简直象在欣赏一件工艺品。他看着看着,晶莹透亮的煤粒,把他那双阴涩狡黠的眼睛剌得一阵阵发花。顿时,一阵好似夜猫子笑声从他的嘴角飞窜出来:“哈哈哈……想不到我乔某财路如此宽广!” 方嫂连续挑了两个星期的煤,虽然每天都累得腰酸腿痛,但当她把一枚枚用血汗挣来的铜钱收藏在床底下的那个瓦罐时,似乎感觉到白天的疲劳消除了许多。 昨晚收工前,乔克仁集中全体挑煤的乡亲作了分工。相对而言,装船的活计自然要比进山挑煤轻松些。早上起床的时候,她抓紧时间干完家务活,就挑起泥箕来到码头,小家才也扛一把铁铲跟着来了。 码头上,涌来了挑煤的人群,谁都想多挑几担煤上船,这样可以多挣几个钱。于是,不少大人叫来孩子帮助铲煤装泥箕。 方嫂一来到码头煤场,开始飞快地铲煤装进泥箕,小家才就用手往另一个泥箕扒煤。待方嫂装满一个泥箕的煤时,小家才也把那个泥箕扒得差不多了。 方嫂拿起扁担穿住泥箕绳子,对小家才说:“你在这好好看住铲子,别弄丢了!” 小家才用乌黑的手抹一把鼻子,答应道:“嗯!”他的脸上马上弄得黑不溜瞅的。方嫂见状,也顾不上说他什么了,反正今天在码头干活,身上、脸上不脏不黑绝对不可能的。 码头坡度很长。方嫂穿着一双自己纳的布鞋,一步一步向河边走去。自然,挑煤下河绝对不比挑水爬码头那么吃力。往日挑水爬码头,最怕脚底打滑,一旦跌跤,整担水全泼在地上,最后还得重新下河边把水挑上来。眼下挑煤就用不着那么提心吊胆,即使跌倒了,还可以把煤刮回泥箕。当然,方嫂和所有来挑煤的人员谁都不希望自己摔跤。 方嫂挑着煤,很快就下到了河边。河岸处,是一片乱石滩,走过乱石滩,才到上船的毛竹扎成的跳板。 靠近三只驳船的岔路口旁边,竖着一个用墨绿色帆布搭成的简易遮阳棚。乔应天和他的狼狗就坐在遮阳棚下面。他守候在这里,主要是负责验收数量和发牌,更重要的是监管谁挑的煤满不满,够不够份量。 如果他看的不顺眼的话则发小牌,用他的话说,两块小牌只能相当于一块大牌的份量。因此,谁都把煤装得满满的,生怕过不了他这一关。这种凭眼力观察的原始计量方法确实够坑人的!
方嫂挑煤来到遮阳棚下,停下担子,等待乔应天的验收。乔应天射出两道阴森森的目光,盯了一会儿方嫂的脸,很快又把目光转到泥箕内的煤。他皱了皱眉头,用浓重的鼻音哼出半句话来:“唔……这担煤嘛……”随着“啪”的一声,一块小牌扔在桌面上。 这是方嫂挑的第一担煤,她不知道乔应天用这一手来榨取乡亲们的血汗,拾起筹子就走。 “慢!”在后面等验收的覃大伯老汉拉住方嫂的扁担。 方嫂莫明其妙。她回过头来,只见覃大伯替她评理道:“乔老爷,方嫂挑的这担煤满满的,你怎么才给她小筹子?” 乔应天恼羞成怒:“老东西,你活得不耐烦啦!” 那条狼狗见主子发火了,也跟着呲牙咧嘴,露出一副凶相。它张开血红的盆口,不断地发出“丝丝”声。只要主子喊一声“上”,它就立刻凶狠地扑上去。 方嫂怕老伯吃亏,连忙吞声忍气地说:“覃大伯,算啦。” 走下码头后,覃大伯心里不服气地对方嫂说:“人在做,天在看!乔阴天在乡亲面们做了那么多的损事坏事,总有一天会受到报应的!” “没法子,人家有权有势,你奈何得了么!”方嫂叹息一句。 三条驳船并排停靠在岸边,人们挑着沉甸甸的煤走上毛竹跳板。跳板袅袅上下晃动,方嫂小心翼翼地走上去。到了船舷,将煤倒船舱,一担煤卸落下去连半星点空位也占不了。卸完煤,她又从另一块跳板上岸。 长长的码头,挑煤的乡亲们来来往往。远远望去,好象一群黑色的甲壳虫在繁忙地搬运冬藏的食物。 阿山好比猎狗一样窜上窜下,不停地吆喝着,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大伙快点挑煤。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挑着大半担煤,踉踉跄跄地走下码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脚下一滑,“哗啦”一声,泥箕里的煤几乎全散落在路旁。 阿山见状,急步走过去,恶声恶气地训斥道:“他妈的!老东西,你走不动就别来挑煤!我们公司的钱不是那么好挣的。快,快把地上的煤全部收拾干净!不然,老子就扣罚你孙子的挖煤钱!” 原来,这个老妇就是程一民的婆婆。早上,阿程婆见许多人到码头挑煤。听人说,谁来挑煤都行,反正计件结算工钱。她不顾自己年岁大,也来挑几担煤,打算能挣多少算多少,在家也是闲着。谁知,码头坡度陡,人老了,两条腿也不听使唤。还未等她明白是怎么回事,脚板一滑,整个人儿就摔倒了。 阿山气汹汹地站在阿程婆的面前,用手中的皮鞭棍指戳着她的额头,不停地训斥:“老东西,干不动就呆在家里吃闲饭,别来这儿掺和凑热闹!” 他的眼珠子瞪得溜圆,看样子,他好想把老人家一口给吃了。 阿程婆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拾起来,我拾起来……”
老人家一边说,一边用枯槁的、隆起一道道青筋的手,颤微微地捧起地上的煤。地上剩下少许的煤捧不起来她就慢慢地刮。 方嫂远远听见阿山的嗥叫,不知是谁跌倒了。她走近时,才看清楚是阿程婆。她看见她用手掌一点一点地刮地上零星丁点的碎煤,一阵怜悯的恻隐之情不由涌上她的心头。 她停住脚步,跟着弯屈膝盖蹲下,关切地说:“阿程婆,来,我帮你把地上的煤收拾干净。” 阿程婆感激地说:“方嫂,不用你来帮忙了,快去挑你的煤吧!” 方嫂好象没听见一样,只顾将散落在地上的煤用双手捧起来。然后同情地说:“阿程婆,您年纪大了,还来挑什么煤哪?要是让阿民知道了,他又要责怪您了!” “没关系,能挑多少算多少。”阿程婆不服气地说。她整理好泥箕绳子,又继续挑煤走下码头。 方嫂在后面看着阿程婆踉跄欲跌的步履,摇头叹息:“唉……” 她回到堆煤场,小家才把铁铲塞给她,问:“婶娘,怎么这样久才回来呀?” 方嫂把方才的事说一遍,小家才不解地说:“这阿婆也真是……” “有什么办法,还不是为了生活……” 方嫂铲满煤,刚刚挑走几步,想起方才乔应天说她担子不够满,于是,再次停下来,拿起铲子又多添上两铲煤。 “婶娘,你挑那么重,能行吗?”小家才关切地问。 方嫂苦笑道:“婶娘如果挑不动,会铲这么满吗?” 就在方嫂和小家才对话的时候,在船头跳板处,发生了一起令人担惊受怕的情景…… 阿程婆挑着煤艰辛地走下码头,从乔应天手中领过一只小筹子,一步一踉跄地开始走上摇摇晃晃的跳板。湍急的河面,水浪一阵一阵扑涌着岸边,三条大驳船象三片漂浮在河面上的荷叶,不停地晃动。木船也带动搭在船舷的几排毛竹跳板。 上了年纪的阿程婆,平时走路脚步都有点飘,这时,河面在烈日映照下闪闪发光,波光映得她的眼睛更昏花了。她在毛竹跳板上一步慢过一步地行走,与其说是行走,不如说是缓缓蠕动着笨拙的双腿。 “阿程婆,小心……”后面的一位姑娘看到她整个人儿一副摇摇欲跌的样子,为她提心吊胆,便提醒她一句。没料,话还没说完,只听阿程婆突然“啊”的一声惊叫,瞬间就跌落下河里。 姑娘“哎呀”叫一声,来不及多想,把担子搁放在跳板旁边,“扑通”一声跃入河里,很快把一沉一浮的阿程婆救上岸。 阿程婆呛了好几口水,被姑娘救起来后,面色都变得苍白了,许久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目睹方才那一幕惊险的情景,许多人纷纷放下煤担,围住阿程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唉,这阿程婆也真是,年纪这么大了,还来挑什么煤啊?” “是呀,太危险了!要不是阿英跳下去救得快,阿婆的命就难保了。” “……” 从河里救起阿程婆的这位姑娘就是肖英,她从小在河边长大,练会了一身水性,所以当她看到阿程婆跌落河里的一刹那,连想也顾不得想就跳了下去。 肖英把阿程婆救上岸后,把她放在地上躺着,让阿程婆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阿程婆吐了好几口河水,许久才渐渐地喘过气来。她吃力地坐起来,片刻,她突然嘤嘤地抽泣,她一边哭,一边老泪纵横地说:“呜呜,我的煤啊……我孙子的工钱呀!” 原来,她想起方才阿山的恫吓,大半担煤全部倾落在红水河底,孙子就将白白干一整天的活。唉,想到这些,她怎么能不伤心,怎能不嚎啕哭泣呢? 肖英用手轻轻地抹去阿程婆眼角的泪水,安抚她那颗痛楚的心,说道:“阿程婆,你别太难过,只要你没事了,阿民他不会怪你的。我送你快点回家换衣裳吧,不然要受凉感冒就糟糕了。” 阿程婆还在替掉落在河里的煤连连婉惜:“我的煤、我的煤啊……” “阿程婆,你没事比什么都好,以后别再来这儿挑煤上船了,你年纪老了,走跳板上船太危险!” 阿山在码头上吆喝着,忽然看见许多人纷纷放下煤担,跑到河边围观什么,他不知发生什么事。于是,他也快速奔过去。他要奔过去催大家快点挑煤装船。因为船只仅在这码头停泊一天,明天就要准时返航。如果火轮船不能按时开船,黑牯岭煤矿公司就要多交纳停船费,阿山不能不焦急。 其实,乔应天比阿山早一步赶到了那里,他气汹汹地吼叫道:“快滚开,有什么好看的,统统给我挑煤去!” “汪汪!汪汪汪!”狼狗仗着人势,在旁边不停地狂吠着。只要乔应天吆喝一声,定然有人遭到灾祸临头。 不少人怕惹祸上身,很快散开去挑煤了。肖英搀扶着浑身湿透的阿程婆慢慢地回去。 阿山赶到了。他一眼看见她们二人浑身上下水淋淋。不用说,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阴阳怪气地对阿程婆说:“嘿嘿,老阿婆,你想找死哇!又把我们的煤丢进河里,你拿什么赔偿公司的损失啊?” 肖英驳斥他道:“阿山,你别太缺德了!阿程婆方才跌下河里差点喂了大鱼,你就没有一丁点同情心,阿程婆的命难道就不比你那半担煤值钱么?” “哼!一个穷老太婆的命还能值几个钱?”阿山凶狠狠地推开肖英,“去去,挑煤装船要紧!不然,明天一早误了开船,你们一分钱挑工费也别想领到!” 阿程婆气得脸色铁青,许久说不出半句话来。肖英则气得脸色发白,愤怒地咒骂他说:“阿山,你别狗仗人势,说话要臭点人味!” “啊!你敢说我不是人?你……你……”阿山举起手中的皮鞭,欲想抽打下去。 肖英毫不示弱地扬起眉尖:“你这一鞭要是敢抽打下来,看我不把你拽下河里灌饱一肚子水,我就不是船家的女儿!” 阿山是个旱鸭子,他听到这话,有几分威胁,有几分警告,更有几分威严,他无奈地象泄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来:“好好……好,好男不跟女斗,有本事你就快去给我挑几担煤快点装满船舱!” 在跳板上,一位老伯挑起肖英搁下的煤,倒入船舱,他又挑着肖英的那副泥箕,匆匆追上来说:“阿英,我帮你把煤倒入煤舱了。喏,这是你的泥箕。” 肖英接过担子,说:“大伯,多谢你了!” 阿程婆抹了一把湿淋淋的长发,感激地对阿英说:“好闺女,我现在好受多了,你去挑煤吧,我自己回去!” 肖英说:“阿婆,你看我这身衣服,不回去换怎么行。” 阿程婆难过地说:“嗨,都怪我连累了你……” “阿程婆,别说了,我跟你一块回去把湿衣服换了,不然你凉着生病,你的孙子阿民也不安心到山里挖煤。” 方嫂装好煤,这时听回来的人说方才有个老阿婆掉下河里。她连忙问是谁掉下河里,人家告诉她说是阿程婆,幸得肖英及时跳下河里救上来。她一听到这消息,挑起煤就匆匆往码头下面赶去。 走下码头途中,她碰上肖英和阿程婆。老人家已经不用肖英扶了,只是步子走得迟迟缓缓的。她关切地问:“阿程婆,你没事了吧!” “没事了。”阿程婆有气无力地说,“好得遇上阿英姑娘及时跳下河里把我救起来,不然我真的没命了。” 方嫂说:“方才我都劝你别挑了你就是不肯听。你看看你上了这么个年纪,走路都不稳,还挑什么煤哟!这不,差点就出了大事儿!” 阿程婆凄然地笑了一下,连连摇头叹道:“唉,人老了,不中用了……” 方嫂安慰她说:“别难过了,你回家后好好休息,啊!” 仲夏八月,骄阳象一把燃烧的火伞,把密集的光线罩盖在大地上,外界的阴凉一点儿也透不进来。中午时分,天空亮得耀眼。河边的木棉树连细枝也不摇动一下。 清江镇码头虽然临近红水河边,但路面仍然象铺了一层火炭似的,滚烫、滚烫。空气又闷又热。挑煤的乡亲们一个个汗涔涔、气喘喘,不时有人咒骂太阳火太毒辣了。 挑了一个上午的煤,大伙觉得肚肠叽哩咕噜地叫得更厉害了,许多人家里的小孩或者老人,送来中午餐给自家亲人充饥。 阿杏将盛着玉米粥的瓦罐提来了,她在码头上好不容易才找到小家才,见妈妈不在,就问:“家才哥,我妈去哪啦?” 小家才放下铲子,他浑身乌糟糟的,好象从墨池打了一个滚,又是汗水又是煤粉,煤粉经汗水渗湿,就和煤油一般滑溜溜的,从脸上身上流淌下来。他看见阿杏来了,高兴地说:“阿杏,你来了。” “家才哥,你肚子饿了吧?”她把瓦罐放下。突然,她看见路边一株鬼针草上停立着一只红蜻蜓,叫了一声:“哎,那里有一只红蜻蜓。” 说着,阿杏走过去,伸出两只手指,慑手慑脚轻轻走过去。不多时,就灵巧地捏住了红蜻蜓的尾巴。她转身回来,得意地问:“家才哥,这只红蜻蜓好看不?” “好看。”小家才忽然叫道,“啊,婶娘回来啦!” 阿杏一看,妈妈真的从码头上来了。不留神手指稍为松开,不觉将红蜻蜓放飞了,然后连蹦带跳跑过去拉起方嫂的一只手,高兴地说:“妈,我给你和家才哥送中午粥来啦。” “快放开手,我身上的尽是煤粉和汗水,要把你弄脏的。” 方嫂回到煤场,拎起粥罐,唤小家才一起到路旁的一棵苦楝树下挡荫。烈日当空,连树影也浓缩成一团。 方嫂盛满一碗粥,递给小家才。小家才的双手被煤粉染得黑糟糟的,好象烧火棍一般。他接过碗,碗边立刻印出一块煤粉痕迹。 红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小家才喝粥的样子,说:“家才哥,你干了一个早上,累坏了吧。” 小家才咽下几口粥,说:“不累,我感觉好玩呢!” 方嫂听他说的好轻松,夸他道:“真是好样子,小家才不仅帮我铲煤装泥箕,也帮肖英姨,还帮好多人装煤呢!”她说着话,转过脸看见肖英已经换了另一件衣裳又来了,于是叫她一声:“肖英,你过来。” 肖英穿一件浅绿色碎花方格短袖唐装衫,颜色已经褪了许多,胸脯的地方褪色比别的部位都明显,似乎有点泛白了。她一步步走过来,衣裳里面两只胀鼓鼓的白兔上下晃动着脑袋,显得特别迷人。她走近后,方嫂叫她吃粥。肖英回答说在家吃过了。 方嫂问她:“阿程婆没有什么事了吧。” “还好,方才我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裤子后,她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了,气色也正常了。” “没事就好。这阿程婆也真是,那么大年纪了,还挑什么煤啊!她自己不担心自己,却让我们替她担心呢!”方嫂怨了一句。 “呃,这也怨不得她,她还不是想多挣几个钱给家里补贴一下。”肖英怜悯地说。 方嫂和肖英就象是一对姐妹似的,亲密无间,平时有什么话儿都相互倾吐。 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吱呀吱呀”的声音。一头老水牛拉着一辆破牛车,好比风烛残灯的老媪,喘着粗气,载着满满的一车煤,慢腾腾地从黑牯岭方向回来了。 从牛车上跳下一个年轻人,他穿着一件浅色短袖t恤衫,衣襟被煤染黑了好几处,他的脸上也显现出弄脏的煤迹,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潇洒倜傥、意气风发的气质。 这个年轻人就是黑牯岭煤矿公司经理乔克仁。早上,他到井口那边转转,不是去监督工人挖煤,而是到井口现场给大伙鼓劲。
在开工之前,他作了简单的讲话:“各位工友,这些日子来,大家早出晚归,干活辛苦了!” 杨厚实走上两步,说:“经理,你每天都来到工友们中间走一走,看一看,你也挺辛苦的啊!” 乔克仁和颜悦色地笑了笑,接着说:“噢,今天河边码头来了三条大驳火轮船,这是黑牯岭煤矿生产出来的煤炭第一次将通过船只运输到广州大城市发电厂作燃料。半个月前,许厂长与我们公司签订了采购煤炭合同,每个月至少要2000吨煤。各位工友,我们的合同计划能不能按时兑现,能不能一吨煤也不少地发货给电厂,就靠各位父老乡亲的大力协作和帮忙了!在这里,我代表公司恳求和有劳各位工友多出一把力了!” 他说完,向大伙拱手作揖,表示诚挚的谢意。 “经理,你放心吧!只要公司下个月初准时给我们发放工钱,我们保证拼力把煤挖出来,一吨也不少地完成任务!”杨厚实大声地回答。他的话音响亮铿锵有力,山脚下迥荡起他的话音。 “杨领班,你们放心,只要把这趟煤运到广州电厂了,我们保证准时给大伙发薪水。当然,如果谁超产本月计划的,公司还将增发5元到10元的奖金!” 文庆强听罢,高兴地说:“好哇,太谢谢经理了,我要争取拿到10元钱的奖金!” 韦老六轻轻地捅了一下文庆强的脊背,调侃道:“呵呵,各位哥们,你们听听,人家强仔连做梦都想多拿超产奖金,准备讨老婆呢!” “哈哈……”大伙儿轰然笑起来。 乔克仁等大伙的笑声落下后,不惜时机地再鼓一把劲:“强仔有这样的想法是好样的!公司就是希望强仔早日娶上老婆,更希望大家都能够多拿超产奖金,尚没有老婆的讨到老婆,有了妻子儿女的养妻子儿女,以及赡养家中父母双亲老人。总之一句话,就是希望大家当了工人后,就是尽快通过自己辛辛苦苦的干活,改善一家子的生活,日子过得更有盼头。好啦,我也不多说了,大家抓紧时间挖煤吧!” 杨厚实接着喊一句:“工友们,我们快点干吧,相信乔经理不会亏待大伙的!”他使劲地挥了挥手,做出一个开山劈岭的动作,很有鼓舞性、激励性! 于是,山脚下很快又响起一阵阵热闹繁忙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之后,乔克仁返回山弄煤场,看看堆积的煤,虽然不再象前几天那般高,但是他对这半个多月来的产量感到还是挺满意的。 进山来挑煤的队伍仍然浩浩荡荡,煤场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柴四苟刚刚统计完昨天的产量,他看见乔克仁返回来了,正站在煤堆上面走走看看。于是,他跟着走出工棚,打一声招呼:“经理,今天码头那边不是在装船吗?” “是的。” “那你怎么还进山里来呢?” “哦,董事长在那儿守候着,还有阿山以及甫技术员呢!” 刀疤脸在山弄外面负责给挑煤装牛车的乡亲发放验收条子。 乔克仁走到铲煤装泥箕的一个中年妇女面跟,关心地问她:“嫂子,看你觉得有点面生,你家不是在清江镇的吧?”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说:“噢,我家在黄坡村。” “哦,黄坡村?从黄坡村到这儿不是挺远的吗,有好几十里路呢!” “是的,大约40多里吧。”那女人说。 乔克仁继续关心地问她:“你家那么远,每天来这儿不是挺辛苦的吗?” “噢,我表妹就住在清江镇上,所以每天晚上我暂时住在表妹家。” “你表妹,”乔克仁似乎十分感兴趣,问道,“谁是你表妹啊?” “肖英是我表妹,你认识吧。” “啊,原来肖英姑娘就是你表妹哇,你表妹挺有人缘的。她今天好象没有进山挑煤呢!” “是的,她早上说过了,她今天在码头挑煤装船。”那女人已经把煤装满泥箕了。她挑上肩,继续说,“经理,我要挑煤走了,你忙你的吧。” 乔克仁随和地笑了笑,关切地说:“好的,如果觉得担子重了,就减少些,别累垮身子。” 之后,他继续和其他人聊几句家常话。一些从外乡来的人无不对他留下了好印象。 稍会儿,他看见一个汉子铲煤的时候,泥箕里面的煤有一块拳头般大小的矸石,他当即弯下腰捡起来,扔到旁边的矸石堆上。 那汉子不解地说:“乔经理,这块矸石才一个拳头大小,混在那么一大堆煤里,电厂检验员也不会发现的!” “这怎么行,煤炭质量就是公司的生命,如果忽视煤炭质量,不仅影响到销售收入,更严重的是影响到黑牯岭公司的经营与发展,对于质量问题,再小的事情也是一件严重的大问题,千万不能只顾产量而忽视质量哦!放松了质量就等于把一个客商赶跑,且赶跑的不仅仅是客商,而是公司的形象和声誉,砸了工友们的饭碗!所以,不管任何时候,都要自觉抓好煤炭生产质量,捧稳我们自己的饭碗哦!”乔克仁语气十分严谨地说。 那汉子有点尴尬地应诺道:“嗯,我记住了!” 乔克仁继续在煤场挑煤的村民们拉几句家常话,套热乎。他随和的举动与性格,不知不觉地拉近了他与村民之间的感情距离。 前来挑煤的人,力气大一点、步子迈得快一点的已经往返两趟了。 乔克仁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差不多过了一个晌午,心中惦记着码头的煤船不知装得怎么样了。他放心不下,便坐着牛车回来。 他走到码头存煤场,见大伙都在吃午餐或躺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只有少数人仍在挑煤,他知道他们是从别的乡下来的。他顾不上跟大伙打招呼,走下码头,上船察看装煤情况。 三条驳船静静地停泊在河里,船身吃水量比上午沉入水中许多。每个舱位里,都装着闪闪亮亮的煤,好象满船的乌金。乔克仁登上船不久,船长刚好从轮船卧室出来。他看见船长,热情地打招呼。 船长也上了驳船,他略略察看一遍三条驳船的装煤量,不太满意地说:“乔经理,装煤速度是不是可以再加快些。不然,明天早上延误了我们开船,那可是要罚款的哟。” 乔克仁显得很自信地说:“请船长放心,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保证在今晚装满船。” “唔,应该这样,”船长两手一摊,“不然,我们就很难乐意与你们公司合作了。” 乔克仁和船长缓缓走下跳板。他们站在岸边,又谈了几句什么,随后,乔克仁邀船长等轮船上的几位职员上悦来客酒楼干几杯。船长告诉他,他们中午已经吃过啦,等到傍晚再说吧。 “傍晚也行。好,您中午休息去吧,我这就马上去催大伙加快装船速度。” 乔克仁返回到遮荫蓬下,看见他父亲在验收一位老伯的煤担后,把一枚小筹子扔给老伯。当即制止说:“爸,这位大伯挑的这担煤够满的嘛,干嘛不给他大筹子呀?”说罢,转身向老伯要回那枚小筹子,重新换给他一枚大的。 老伯接过那枚大的筹子,激动地说:“我挑了一个晌午的煤,这才领到第一枚大筹子。” “大伯,都怪我照管不周,”乔克仁以诚恳的富有煽情的语调说,“只要你们好好挑煤,我都会一视同仁的。” “哎,这还差不多,这还差不多!” 老伯走后,乔应天刚想训斥儿子几句,乔克仁抢先把自己的意图向他解释说:“爸,今天是第一次装船,对他们挑的煤一下子不要克扣得太苛薄。不然,以后他们不肯来挑煤了,你我有本事装船吗?” “你呀,读了几年书,性情就是这么慈善,”乔应天说,“你知道我们的家产是怎么发起来的吗?” 乔克仁怎能不知道自已家是怎么发迹起来的呢,他不想把乔家发迹的肮脏史说出来,他认为那是羞于启齿的罪恶史。因此,他只是淡淡地说:“反正你这么做法我觉得不妥,毕竟是不光彩的!” “什么不光彩?我看你是数宗忘本了,忘了你是乔家的子孙后代!” 父子俩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谁出说服不了谁。那条狼狗看到两个主子一声高一声低争执些什么,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会儿嗅嗅乔应天的手,一会儿闻闻乔克仁的皮鞋。 阿山远远看见乔克仁,便过来献媚道:“经理,……” “方才你上哪去了,我怎的没见你。”乔克仁不悦地问道。 阿山提提宽幅长筒松紧裤,皱着脸说:“我……我方才上厕所拉了一泡屎。” “你呀,真是名堂多。”乔克仁说,“你在这看守一下,我跟董事长回去用一下午膳。” “好的,老爷、少爷,你们快去吧。”阿山哈腰点头。 乔克仁等其父走了十几步远之后,交待阿山几句要紧话,这才重新返上码头。 杨厚实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从山里的挖煤回来,他走到那间简陋的小屋门前站立住,抬起手指背轻轻地敲几下门板,屋里没动静。 他仔细一看,才发现门口紧锁着。淡淡的月影把镇上照得冷冷清清。看着门口上挂着一把孤伶伶的小铁锁,杨厚实内心一怔:怎么,方嫂她们挑煤还没回来? 晚风徐徐,从码头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喧哗嘈杂的喊叫声。没想到妻子和乡亲们挑了一整天的煤,夜色都已经笼罩了整个山沟沟,三条驳船还没有装完舱位。杨厚实急忙向码头方向走去,他要去寻找方嫂母女俩和小家才。 月光下,人影攒动,阿山不时在吆喝大伙快点挑煤。杨厚实不知方嫂在哪儿干活,于是叫唤起来:“小家才,阿杏,你们在哪……” 他一声高、一声低叫喊好几遍。 “大叔,”苦楝树下,阿杏终于兴冲冲地跑过来了。 “啊,阿杏,你妈妈呢?” “阿妈和家才哥在那边!”说着,阿杏在前面小跑过去,杨厚实紧紧跟在她后面。 阿杏一边跑,一边喊:“妈妈、家才哥,大叔回来啦!” 小家才正坐在铁铲把上休息,听到阿杏的叫声,抬起头,杨厚实已经站在他面前了。帮助婶娘干了一整天,小家才浑身漆黑得象个火炭娃,只有眼睛和牙齿呈现出一点点白颜色。皎洁的月光,在他的瞳孔上映出两点清辉,那张脸就跟煤场上的煤一般乌黑。 “大叔。”小家才高兴地叫道。 杨厚实抚摸着他的脑袋,爱怜地问:“累了吧?” “唔!”小家才应了一声,接着又说,“不过,我没有婶娘那么累,我只是在这里帮她铲煤装泥箕。” “你婶娘她呢?” “她挑煤下码头去了。” 杨厚实听罢,迈开腿就要向河边走去。阿杏一把拽住他系在身上的腰巾,恳切地说:“大叔,你先吃点粥,方才我妈妈还吃剩下一碗玉米粥。你等一会,我去拿来。” 很快,阿杏把粥罐拿过来。杨厚实早就饿得肚皮紧贴在脊背上了。他把粥倒入碗内,三口五口就吃了个大半。碗底还剩下一星点,他递给小家才:“你也吃一点吧。” “大叔,你吃,方才我已经吃过了。” 阿杏在旁边也附和道:“大叔,你吃完吧,我和家才哥都吃过了。” 听到这两个孩子说的这么恳切、真情,杨厚实相信他们没有说谎,仰起脖子,将剩下的粥水三下两口喝完。 肚子填进了一点食物,杨厚实觉得浑身陡增了许多气力,他叮嘱阿杏拿瓦罐到苦楝树下放好,自己就迈开大步向河边走去。 一个小时前,太阳刚刚沉落下山巅的时候,乔克仁通知挑煤的老老少少全部在煤场集合,用一种富于诱惑的语调对大伙说:“各位乡亲父老、兄弟姐妹们,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我代表黑牯岭煤矿公司特向各位表示感谢!乡亲们辛苦了一天,本来想让大伙早点回家休息,但是,由于我们和航运局只签定一天的时间装船,因此,只得有劳各位再辛苦两三个钟头,把船装满,好让火轮明天一早准时开船……” 瞬时,人们议论纷纷…… “我的天,还要挑三个钟头,真的累死我了!” “晚上我还没有回家做晚饭,老公又到山里挖煤,两个不到8岁的孩子不知饿成什么样了!” “我现在都想直接倒在床睡下了,连澡也懒得洗了!” 乡亲们七嘴八舌,很快把乔克仁的声音淹没在嘈杂声中。 “乡亲们,大家静一静,大家先静一静。”乔克仁举起双手,做出尽力压阵的手式,他提高嗓声道,“为了感谢各位乡亲对我们煤矿公司予以大力支持,现在我郑重宣布……” 阿山插话叫道:“各位注意,听清楚啦,总经理要给大家宣布一件大好事情哦……” 人们很快静寂下来,聆听乔克仁经宣布什么好消息。 “从现在到装满船止,凡是挑够五担煤的,本公司增发一枚大筹子。听清楚了没有,多增发一枚大筹子哟!”乔克仁说到这里,得意地环视一下四周的男女老少,期冀从中看到人们激动不已的表情。 然而,他失望了。这群挑煤者仿佛木头人似的,只是漠然地呆在原地,坐的、站的、躺的、蹲的,横七坚八。当然,大伙内心里是高兴的,只是太疲倦,懒得动罢。“好了,下面继续挑煤,谁家中送来晚饭的,就抓紧时间吃,吃饱了好干活!” 乔克仁宣布结束,大伙又忙碌开了。 夜幕在乡亲们的劳作中早已降临了,幸好天上挂着半边月亮,大伙儿能够踏着清冷的月色在码头上上下下。虽然一个个累得精力尽,但还是一鼓作气干下去,为的是多挣一枚乔经理增发的大筹子。 方嫂挑着沉重的煤,一步一步走上跳板。她确实够累的,浑身肌肤被汗水浸得粘乎乎的,很不好受。她真想从跳板上跳到河里,痛痛快快地在水中泡它半个小时,把身上的煤粉、汗腻全部洗涤干净。可是,现在还不能。看样子,每人大概再来回两三趟就可以装满船了。 杨厚实匆匆来到河边,刚好方嫂挑着空泥箕下船。他是凭着她那熟悉的身影认出她的。待到方嫂走近时,杨厚实轻轻地唤道:“方嫂。” 她从他的声音辩认出是她心中惦记的男人,尽管现在他还不是她的丈夫,但她早已把他看成了是她这辈子再也离不开的男人,他已经是她生活中的依靠和港湾。因为天色太暗,再之,大家的面孔、肌肤都象抹了一层厚厚的锅灰,简直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若不注意,谁也认不出谁来。 杨厚实伸手拿过她肩上的泥箕担子,“给扁担我,我来挑几担煤。” 方嫂抓住扁担不放,劝他说:“船快满了,不用你挑煤了。再说,你在山里挖了一整天的煤,又走那么远的山路,说不累是假的。你还是先回家洗个澡,然后上床闭眼小憩一会儿养养神吧。” “你也够累了的,放下吧,还是让我来挑,我们男人的力气毕竟比你们女人大。”杨厚实最终还是说服了方嫂。 方嫂只好依顺他,乖乖地跟随在他后面上码头。走不远,她感到身体太难受了,就想下河边洗一洗,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你出了这么多汗,受得了河水泡吗?”杨厚实有点担心她的身体。 “没关系,往年的夏天,我都是在河边洗澡的。” “洗就洗吧,不过要快一点,别凉着了。”杨厚实叮嘱道。随后解下汗巾,问她要不要。方嫂说不用了,就和着衣服在河边的浅水处浸泡一下身子,洗洗汗腻和煤粉。 溶溶月色下,河面象一条银链,缓缓地流淌。河水泱泱,波光潋滟。沿岸两旁和停泊渔船的灯影,在笼罩着轻纱的水里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条。夜晚,微风沿着河床轻轻地荡漾而来,是令人神气爽,浑身振奋。 方嫂站在往日挑水洗衣裳的一块碥石上,让河边的微风吹拂着自己的脸庞,她感觉浑身舒爽了许多。待方才涔涔的汗水蒸发干后,她才蹲下身子,从河里起一捧捧清凉的水,泼在脸上、脖子上,最后才把水撩泼在胸口上。让肌肤有一个适应水温的感觉,避免一下子受到冷冰冰的河水的刺激,肌体突然承受不了。 好爽快啊!方才的疲劳似乎让河水溶化了。这时,方嫂慢慢下到河里,蹲在浅浅的低洼处,让河水刚好泡到她的颈脖。她用手反复搓掉沾在手臂上、颈脖上、面孔上的煤尘和污垢。随后,她解开发髻,低下头,让松散的头发浸泡在河水中,双手不停地轻轻揉动洗涤。 大约洗了一刻钟,她上岸来了。疲劳了一整天,让清凉的河水泡过肌肤后,顿时觉得全身的神经都舒展开来。她轻轻地拧干头发上的水,大口大口地吸着河边一阵阵清清凉凉的晚风。自从进山挑煤以来,从未感觉到有这般劳累过后的舒适感。 杨厚实挑煤走下码头,碰见从河边上来的方嫂,他向她打了一声招呼说:“方嫂,你和孩子们先回去吧,别等我了。” 方嫂说:“装满船后你就马上回来,啊。” “知道啦,你走吧!” 走到煤场上面,方嫂叫小家才和阿杏回家。小家才指着铁铲问怎么办,她说,一块扛回去,等会儿大叔用别人的铲子就行了。 码头下面,乔克仁把阿山唤过来,说:“你一路走上去,对大伙说,每人再挑一担煤,船就装满了!” 阿山喜孜孜地应一声:“好咧!”于是,他一边走,一边喊叫起来。说实在的,他自己也早想收工回家休息了。虽然说他没用挑煤,可是伴着这帮挑煤的老老少少,自己咋唬了一天,喉咙也喊干了。 再说,一整天来来回回爬码头,两条腿也走酸了。因此,当他听到乔克仁说每人再挑一担煤就可以收工时,他恨不得现在就立马走人。这时,他一再走上走下,催促大伙尽量挑快一点。 方嫂在河里泡了个透身凉,方才觉得挺舒服爽快的。上岸后不久,经晚风一吹,不由打个寒颤。她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她要抓紧时间把湿衣裳脱下来,免得真的受凉了。 方嫂回到家中,赶紧脱下湿衣裳,换上已经晾晒干的衣裳裤子,这才感觉皮肤上突然鼓起的一层鸡皮疙瘩渐渐消褪下去。 正文 第9章 妩媚风情 她穿罢衣服,自言自语:“我的身体如今怎么越来越差了,洗点冷水都受不了,做妹仔的时候也没象现在这样受不了一点点风寒。” 她把湿衣服泡在脚盆,打算等一会儿再搓洗一下。她打开厨房门口,对着屋里的两个孩子说:“阿杏,家才,你们来洗洗干净手,先吃点粥,我马上就烧锅热水给你们洗澡。” 方嫂往锅内盛满水,开始在灶膛点燃柴草烧水。过了片刻,满鼎锅的冷水开始“吱吱”响。 杨厚实挑着空泥箕回来了。他在厨房门口站立一会,地上流了一滩水渍。 方嫂透过炉灶前的火光看见杨厚实浑身湿透,衣裳裤子水淋淋的,黑麻麻的煤尘污迹没有了,她明白他方才也下河边洗过澡了,并且把衣物搓洗了一遍。开口说:“杨大哥,快把脏衣服脱下来,水热了,用几瓢热水澡暖暖身子,累了一整天的。” 杨厚实见小家才浑身黑麻麻的,他正在和阿杏一块吃粥,便对方嫂说:“让孩子先洗,我待一会儿再洗吧。” “孩子还没有吃完,你现在就去洗一下热水澡,好恢复体力啊!” “方才我已经在河里泡了十几分钟,基本上干净了。” “干什么净呀,你也不瞧瞧,脸上还是一副黑不溜瞅的眼圈呢,象只花猫面孔似的。”方嫂忍不住笑道。 杨厚实说:“没法子,穷人用不上洋碱,没有这些外国货洗脸,煤尘和着汗渍咬入皮肤和毛孔留下的痕迹,确实不容易清洗干净。” 方嫂从屋角墙壁木板架上拿两块俗名叫洗手果的外壳,递给他说:“喏,拿去浸泡一下热水,然后把这些泡软了壳反复搓几下,用搓出来的果皮沫直接洗脸洗眼眶,很有去污效果的。” “算啦,反正明天一大早又要进山里挖煤,洗得再干净也没用,不必浪费这洗手果了,你留着自己洗吧。”杨厚实推辞道。 “明天挖煤弄脏了是明天的事,总不能一天到晚黑不溜瞅的啊!”方嫂又把洗手果放在他手上。 “黑不溜瞅就黑不溜瞅一点吧,反正又不是去和谁家漂亮妹仔相亲。”他嬉笑着调侃了一句。 “看你说什么呀,你就不能干净一点让我多看几眼么,我也想让你相相亲呢!”方嫂说罢,不由腼腆地低垂下脑袋,她感到自己的耳根赧热起来。 杨厚实思忖道,这个女人的一片情是那么的纯真,他很感动。他担心自己如果再固执下去,方嫂内心的一片纯情或许会受伤的。为了不再伤害方嫂一片真情爱意,他只好答应说:“好吧,我这就去洗一下。” 于是,他接过她给他的两片洗手果皮,到厨房洗澡去了。 他洗干净身子出来,对女主人说:“方嫂,你也去洗一下脸和眼眶吧,你的脸和眼睛也挺脏的。” “是吗?”她半信半疑。 “当然真的。” 这时,小家才转过头来看她,对方嫂说:“婶娘,你现在的脸比大叔的脏多了,跟黑包公差不多,你现在快去清洗一下。” “真的有那么严重么?” 杨厚实说:“你想想,挑了一天的煤,码头上上下下煤尘飞扬,你的脸上、眼眶还能干净么?” 方嫂不相信自己的脸面比杨大哥脸上脏,于是,她从梳妆台上拿起一面小镜子,对着旁边的煤油灯光线照了照面颊。果然,自己的眼眶显现出斑斑污迹,虽然方才在河里泡洗了好几分钟,却无法把煤尘染脏的痕迹洗干净。 她看着、瞅着,一副大花脸好象顽皮的女孩子模样,忍不住“扑嗤”一下笑出声来。 “我没有诓你吧。”杨厚实也跟着笑了一声。 这样,方嫂便拿起一颗洗手果皮,再次到厨房清清一遍。 夜,渐渐深了。这户并非一家子又胜似一家子的人家还在忙碌着家务活。两个小孩白天在煤场帮着铲煤,累了,洗过澡不久就上床睡着了。 方嫂把阿杏和小家才的衣裳浸泡在木盆内,她将几粒洗手果壳用热水泡软后,然后放在衣服上,准备用洗衣板反复搓揉一下。 杨厚实本来想早点回客栈休息,可是看见方嫂还在忙碌着,不好意思让她一个人忙碌着,于是说:“方嫂,你休息一会儿,这两个孩子的衣服今晚就让我来洗一下。” 方嫂轻轻推开他,说:“你在山里挖煤太辛苦了,坐一会儿,孩子这几件衣服不用你洗。” 杨厚实说不过方嫂,只好端来一张小方凳,坐在方嫂旁边,一边陪他洗衣服,一边和她聊聊这些日子来在山里挖煤和挑煤的感受。 “方嫂,这个星期来,你也挺累的哦,比我在山里挖煤还累吧!” 方嫂一边搓洗衣服,头也没有抬,说:“再累也比不上你钻入又矮又黑的煤窑里面挖煤辛苦啊!” “你能吃得消吗,每天在山里山外来回走几十里弯弯山路,就是我一个大男人也觉得挺累的。” “没关系,因为我心中现在已经有了一个美好的梦,所以再苦一点、再累一点也觉得挺甜蜜的。” 杨厚实明白她心中的美梦是什么内容,可还是故意问她:“噢,嫂子心中有个甜蜜的梦哇,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美梦呀?” 这个女人侧头看他一眼,娇嗔地说:“你装什么糊涂呀,其实你心里什么都清楚。” “我清楚什么啊?人家都说,你们女人是一本看不懂的书。” “你说我是一本深奥的书,你看不懂?”方嫂有点诧异问他。 “嗯。”杨厚实顺口回应一句。瞬间,他怕这话让方嫂产生误会,急忙解释说,“噢,嫂子你就是一本人人都能看得懂的《看图说话》。” “好哇,那希望大哥你有时间的话就多看看嫂子这本书,我会让你爱不择手的。” 杨厚实笑道:“我就怕把这本书给弄皱弄脏了,你不高兴。” 这个女主人听他这话,忍不住一下子动情了,亲怩地说:“我现在就想给你好好看我身上的书。”她话音落下,用手欲解开衣领上的钮扣。 她很快解开了两颗钮扣,露出了清瘦诱人的琐骨,她的肌肤很白皙,如雪一般晶莹。 杨厚实急忙拉住她的手,劝道:“方嫂,别……别这样……” “你……你不愿意看我这本书吗?”方嫂感到一阵困惑。 “噢,当然愿意看。”杨厚实解释说,“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明年春暖花开,我会在山弄里采撷一朵漂亮的野花作一帧精美的书签,夹在书页中,每天晚上好好看一遍,让书香和花香芬芳我的心坎!” 没想到,这一男一女表面上看似聊书,其实就是正在含蓄地互相向对方表达内心的爱与情。听他这话,方嫂不由甜润润地笑起来。她只好把衣扣重新扣起来。 一会儿,方嫂把几个人换下的脏衣服全部搓干净了。杨厚实说:“我拿到河边去洗涤吧。” “不用了,天黑了,水缸里还有水,我舀几瓢浸泡到明天,早上起床后我再端去河边去清洗一下。” 两人继续聊了一会儿。这时,杨厚实看看夜已经很深了,站起来说:“方嫂,我该回客栈了。” 方嫂实在不愿意让他离去,于是身子倚靠在门口边,一只脚单独直立着,另一只脚屈着膝盖,将脚尖踮在门槛上,她向杨厚实投去一瞥倩倩目光,情意缱绻地说:“杨大哥,我太累了,你今晚就留在这儿陪陪我,好吗?……” 杨厚实从皎洁的月光下,看见她那双饱含深清的明眸正在闪烁出光芒。那光芒的热量灼烤着他的胸膛,他真想张开双臂把她揽入怀里。可是,他控制住了自己意欲冲决大堤的感情,轻轻地说:“方嫂,再过些日子吧,等我明媒正娶你做老婆了,我再好好陪你,啊!” “你方才不是说我是一本《看图说话》吗?我今晚真的想让你好好看看这本书,你即使不看书中的内容,抚摸一下封面也行啊!”方嫂语毕,一对眸子流露出万种风情,她不断地向他频频送上盈盈秋波。 小屋里,一束煤油灯光映着这个女人的妩媚的眸子,频频闪动,好象两点夜空的星星,光亮里面酝酿着她心中的多少情,多少爱,多少缠绵,多少缱绻。 是啊,天底下哪个女人不思春,天底下又有哪个男人不钟情。 方嫂,这个的女人自从前夫撒手离她而去之后,她再也不害怕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再也不害怕别人的闲言碎语,流长飞短。她知道,爱情是由自己争取的,幸福是靠自己创造的。 现在只有眼前这个男人才能给她新的生活,新的爱情和新的幸福。她一定要努力鼓起勇气去争取。 杨厚实望着这个可怜而又多情的女人,不忍心地轻轻捂了一下她的脸,安慰她说:“方嫂,我真的谢谢你给予我的一片情与爱,可是,方哥才离去几个月,我……我不能让他的在天之灵从此不得安宁啊!” 他话音落下,便从她的身边走出去。 这位可怜的女人,望着渐渐离去的唯一心爱的男人,默沉片刻。一会儿,她感到十分委屈,于是,双掌捂着脸,嘤嘤地哭泣起来,一颗颗泪珠从手指缝流淌下来。 翌晨,乔克仁一早来到码头,他要亲自来看一看黑牯岭煤矿开张后第一船煤炭运出清江镇码头的情景。昨晚,他内心兴奋得一夜睡不着。是呀,自己立志描绘的蓝图毕竟涂抹了一笔浓浓的色彩。他相信,有了这一笔,今后的这幅画卷将是绚丽的,引人注目的。 为了尽快取回这三船煤的货款,乔克仁昨晚跟其父亲商量妥当,让他跟船前往广州,一手向厂家交货,一手接过货款的银票。 乔克仁送其父上船后,一再嘱咐他说:“爸爸,这次你去广州,可不同到乡下催收租子,一路上你千万要多加小心哦!” “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乔应天不以为然回答道。 “你要快去快回,免得大家为你操心了。” “好啦,你快回吧,等会儿你还要进山呢!” 乔克仁上岸了。 稍会儿,火轮船渐渐提起链锚,仿佛挣脱了禁锢在身上的镣铐似的,它的烟囱吐出一团团浓黑的烟,好象喘着负重的粗气。 “呜……”一声汽笛清晰地迥响在河边两岸,火轮船终于按期启航了。船尾翻卷起一簇簇浪花,河面呈现出一道道巨大的波纹…… 站在岸边的乔克仁频频向船长挥手致意。 “喂……等一等,我要上船!”码头上,气喘吁吁地跑来一个姑娘。她就是乔艳花,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喊。 待她跑近河边时,火轮船已经驶出河面中央一段水路了。望着渐渐远去的轮船,乔艳花满肚子的怨气,她将手中的皮箱扔在地上,不停地跺脚,随之反复拍打着乔克仁,嗔恼道:“都怪你,都怪你!人家从来没去过广州,想去玩玩也不答应。” 乔克仁说:“谁不答应啦?” “答应,那你们出门为什么不叫醒我。” “谁叫你那么贪睡呀,睡熟得象死猪一样,天亮了都不知道起床。”乔克仁奚落妹妹两句。 “你才是死猪呢!”天真活泼的乔艳花觉得受了委屈,忍不住泪水汪汪。看着她那副可怜相,乔克仁替她抹去脸颊上的泪珠,换过语调安慰她道:“好啦,这次去不成,还有下一次呢!下回一定让你去,行了吧。” “你说话要算数,不然,妹妹就恨你一辈子,恨你这个不讲人情味的坏哥哥!”乔艳花无可奈何地拾起地上的皮箱,扔下一句气话,翘起高高的嘴唇走了。 乔克仁望着妹妹的背影,只见她无精打采地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脚轻一脚重的走上码头。 一会儿,他重新回过头来,继续向下游望去。这时,一阵阵晨风,吹拂着乔克仁衣领上的蝴蝶结。他目不转睛地目送向红水河下游方向远去的轮船,顿觉思潮滚滚,心旷神怡,清晨的空气真新鲜啊! 杨厚实朦朦胧胧中睁开双眼,突然看见窗外天色已亮,不由失声惊叫出声:糟糕!于是翻身起床。 自从进山挖煤后,他每天晚上都是很深夜才上床,睡眠时间不足,他感到眼皮又沉又涩。两只眼睛布满了一层红红的血丝丝。虽然今天比平时起晚了将近一个小时,但仍然感到睡意还在困袭着他的双眼和大脑。 杨厚实伸了个懒腰,准备开门出去,“砰砰砰!”突然,门外响起了急切的拍门声,接着是一声声憔悴的呼叫,这是一个幼稚的女孩声。 “大叔!快,快开门!” 杨厚实听出是阿杏的声音。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布鞋也顾不上穿好,就一只脚穿着鞋子,别一只脚却赤着脚丫去拉开门闩。 阿杏正站在门口外面。 “阿杏,发生了什么事?”杨厚实急切问道。 “大叔,我阿妈她……她病了。”阿杏焦急地说。 杨厚实一听,跟着阿杏赶快奔去。 原来,方嫂昨天劳累了一整天,浑身出汗,她下河里泡了一阵,身体本来就不大好,穿着湿淋淋的衣服上岸后,被晚风一吹,果然受了风寒。 凌晨,她想起床做早餐,谁知刚刚站立起,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重重地晕倒在地。她躺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才吃力地爬起来,重新上床躺下。稍时,她感到五腑六脏一阵翻江倒海,一股酸水从肚子里冲上喉咙,突然“哇啦”一声,她呕吐出一大堆恶臭的污秽。 呕吐过后,方嫂感觉到自己的四肢、额头如冰块般寒冷。转眼间,整个身躯又由冰凉变为发热,热得冒出一身大汗,她不停抹掉额头上的一颗颗黄豆般的汗珠。这是,她感到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阿杏,阿杏。”方嫂用微弱的声音喊道。 孩子终归是孩子,阿杏和小家才睡得很熟,任方嫂如何叫唤,谁也没有醒过来。到后来,方嫂连喊叫阿杏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只是昏昏沉沉地紧闭双眼,软绵绵的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一眼望去,好象是一尊蜡像倒在床上。 不知什么时候,阿杏醒来,看见窗外天色大亮,而妈妈还躺在床上。她觉得诧异,连连叫道:“阿妈,天亮了,你怎么还不起床做饭啊?” 连叫几声,方嫂仍然木雕一般,没有半点动静。阿杏这才焦急了。她急忙爬起床,突然看见妈妈在床前吐了一大堆恶秽。她趿着木板鞋,走过去不停地摇晃母亲的身体,疾喊道:“妈,你怎么啦?妈,你怎么啦?……阿妈,你醒醒呀!” 许久,方嫂才吃力地吁出声:“阿杏,阿妈……病……了。”声音细弱得如蚊子哼叫一般。 小家才被阿杏呼叫声惊醒了,他搓一下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问:“阿杏,婶娘怎么了啦?” 阿杏伸手试了试妈妈的额头,只见很烫手,她吓愣了,一时不知咋办好。 方嫂欲抬起头来,觉得脑袋犹如一担煤那般沉重,脖子上的三条筋丝毫没有力气支撑起她耷拉的脑袋。昏昏沉沉之中,她记得杨厚实早上好象没有进屋过,顿时,她想到自己正在生病,担心他是不是也病倒了。因为昨天晚上他也泡河水了,是不是也跟她一样受凉生病了呢?想到这儿,她暗暗着急地用微弱的声音对女儿说:“阿杏,你快……快去……” “妈妈,去哪?”阿杏不等妈妈说完,打断她的话催问。 “快去看看大叔。” 对,去找大叔!妈妈的话提醒了阿杏。她顾不上和小家才说些什么,穿着木板鞋喀嗒喀嗒地跑出门外…… 杨厚实急匆匆地赶到方嫂家,只见她紧闭双眼,嘴唇干燥得如同两片腊牛肉巴。他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好象触摸对一块火炭,不由惊叫出声:“啊,怎么烧得这样厉害!” 阿杏急切地向杨厚实投去憔虑万分的目光,希望大叔快点拿出主意来。 小家才不安地问:“大伯,婶娘怎么办哪?” “你们在家等着,我马上去叫医生来!” 杨厚实说着,如脱弦矢箭一般,迅速冲出门外。 时间显得很长很长,阿杏在屋里坐立不安,几次走出门口向街上望了望,急切地盼望医生和大叔快一点出现在她的眼前。 终于,医生来了。阿杏认识他,他是在镇上开药铺的。前些日子她还到药铺买过两包草药熬给妈妈喝呢。 医生替方嫂摸了一下脉膊,又叫她伸出舌头看看舌苔,然后慢吞吞地说:“唔,风寒是挺严重的。不过,只要服了我的几贴药,保你药到病除!” 说罢,医生摇头晃脑,信手开个药方。他把药方交给杨厚实,叮嘱他说:“喏,你拿去药铺叫小伙计照方子拣药。听说阿程婆也病了,我这就去看一下。” 医生走后,杨厚实仔细看了看药方上面的药名:金银花、火炭母、牛黄、有几味药他不认识。稍时,他捏着药方出门拣药去了。 不到一袋烟功夫,杨厚实拎着三包药回来了。他从方嫂睡的床底拿出沙煲,洗洗干净,把一包药倒进去,盛了大半煲水,然后用细火慢慢煎熬。接着,他开始动手做早饭。他对这家中的一切太熟悉了。他用竹筒量出一筒碎玉米,再量出一筒红薯干片,合在一起煮粥。他把鼎锅架在灶头点着火后,便吩咐小家才帮看一下火,接着对阿杏说自己去菜园摘些青菜回来。 方嫂家的菜园就在河滩上面不远。这里原来是荒坡地,后来镇上的人你在这里开一畦菜园,他也来这里开一畦菜园,很快就连成了一大片,变成了清江镇老百姓的青菜地。 乔应天眼红了,硬说这片菜地都是他的,并强令说谁要继续种菜的话,每月就必须向他交纳一定地租。镇上的农户斗不过有财有势的乔应天,只得咬啐牙齿强吞下肚里。 杨厚实打开菜园棚栏,来到方嫂的菜地。有两天不淋菜了,地皮很干,雍菜被太阳晒得蔫萎萎的。除了雍菜外,还种有茄子、韭菜、辣椒、节瓜。他摘了一把雍菜和两只茄子,然后拿到河边洗一下,就返回来了。 杨厚实回到厨房,立刻闻到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小家才见他回来了,高兴地说:“大叔,这药好香啊!” 杨厚实说:“是呀,这医生的药是好药,你婶娘服了就会很快好起来的。”他说着,让小家才回房间跟阿杏玩,自己在厨房忙碌。 悠悠窜动的火苗温悠地舔着沙煲底,一缕缕清香的药味不时沁入他的肺腑,他不时地翕动鼻翼,只想多吸入几下。是的,这个纯朴厚道的乡下男人,将自己的一腔深情全部倾入了药煲里内。他相信自己的情意一定会很快驱除掉附在方嫂身上的病魔。他望着悠蓝的火苗,出神地想着未来日子。 方嫂……这个可怜的女人,早已把自己的情和爱交给了杨厚实。而这个外乡的汉子,他也深深地体味到,她已经把这个家交给了他。当然,实际上他也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囿于社会上千百年来陈旧风俗势力的影响,杨厚实与方嫂之间似乎还被旧势力这道无形的沟壑相隔开来。 每天晚上,杨厚实返回客栈,客栈店小二好奇地问他:“杨先生,听人家说,你现在和镇上那个叫方嫂的女人关系挺热乎的啊,晚上怎么不在她家住下,而跑来这儿独自睡空床呢?” 杨厚实淡然地对店小二说:“我的孩子在她那儿,所以我要去照顾一下。我与她还没有结婚,总不能不顾传统道德乱来一场啊!” “嘿嘿,你呀,每天瞧着那个女人胸前一对丰满的圆香,我就不信你能挺得住!” “挺不住也要挺呀,为了她的名声,我宁愿煎熬自己!”他决然地说。 店小二不理解他的想法,摇摇头,感叹一声:“唉,夜里身边搂着个女人,总比搂着枕头爽哇……” 不管镇上某些人对他议论些什么,杨厚实当着耳边风。尽管如此,但他与她早就把自已的情意搭起了一座五彩桥,这座彩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他们的心紧紧地相连在一块了。 眼下,看到方嫂突然生病了,他心里十分着急。如果他不再好好她,她就更可怜了。他暗暗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用自己的身躯好好呵护这个善良的好女人,一定要做她的好丈夫,好男人。为她遮风挡雨,不再遭受风侵雨袭,不再遭受到蚊叮虫咬。 不一会儿,药煎好了,杨厚实小心翼翼地把药汁滗入碗内。凉了一会儿,他端起药碗走到方嫂床前,轻轻地唤道:“方嫂,醒一醒,快吃药吧!” 方嫂吃劲地用手支撑起身体,半坐半靠在床边。杨厚实一口一口地给她喂药,他细腻的动作,胜过新婚丈夫对娇妻表现出来的温情。 末了,方嫂的嘴角沾着少许药汁,他赶紧用手帕给她抹去。女人凄然地笑一下:“杨大哥,给你添麻烦了。” “哎,说这些客气话了,我帮助你完全是应该的!”杨厚实轻轻地托着方嫂重新躺下,安慰她说,“服了药,出出虚汗就好啦!” 杨厚实又返回厨房忙着做早餐,忙碌好一阵后,总算把粥煮熟了,青菜也炒好了。他把粥和菜端回房间放在桌子上,同时舀了四碗粥凉冷。 方嫂昨晚呕了一大堆,把肚子都呕空了,她感到肚子好饿,想爬起来吃点粥。可是她浑身象是散了骨架似的,身子一点也不听使唤。 杨厚实凑近按住她的秀肩,说:“别动了,我来喂你。” “我没事了,你……你快进山里挖煤去吧……”方嫂吃力地说,这声音微弱得叫人差点听不清楚。 “你病得这么重,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去上班呢!”杨厚实一边给她喂粥,一边深清地说。 “今天你不去上班,怎么行啊?公司要按规定扣……扣罚你的工钱!” “他们要扣就扣,要罚就罚吧!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呢!” “这不是缺勤的理由啊!公司的契约就是用来严格管理员工的铁的手腕啊,你还是抓紧时间去吧,即使干上半天,也能挖好几百斤甚至上千斤的煤呢!”方嫂耐心地劝说。 杨厚实的心被方嫂一番话打动了,他不想再固执下去,免得这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又为他今天的旷工行为而忧心忡忡。于是,他平静地说:“好吧,嫂子,大哥听你的话。给你喂完粥后,我马上就赶到山里。” 她听罢,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这丝笑容掩饰不了这个女人内心萌生出来一种苦涩的滋味。她何曾不希望他一直守候在她身边呢,她何曾不想久久地让他抱在怀里呢,好好感受一下这个好男人温暖的体温,感受一下他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音响。 这样,这个并非是丈夫的好男人动作开始慢悠悠地给方嫂喂食早餐。每喂一口粥,他都贴近嘴唇反复吹一下,生怕把她烫着了。 方嫂见杨厚实如此般地体贴她,关心她,内心很激动。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杨厚实给她喂了半碗粥后,方嫂摇了摇头,再也不想吃了。杨厚实放下粥碗,从厨房拿来湿毛巾替她擦干净粘在嘴角的粥水,然后轻轻扶着她慢慢躺下去,临走时,安慰她:“方嫂,你好好休息一下,身体很快会康复的。” “嗯,你快去山里干活吧,不然我真的替你操心!”方嫂再次催促他。 “好的,我吃完粥后马上就出发!” 方嫂的眼睛有点湿润,她内心十分欣慰自己又找到了一个好男人。她深情地望着杨厚实,目光闪动一下,但很快又熄灭了,变得黯然、滞呆、凄零,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不一会,铅一般沉重的眼皮又紧紧地合闭起来。 杨厚实匆匆喝了两碗粥后,太阳已经升得竹竿那么高了。他把碗筷洗干净,又走近方嫂床前,看看她脸上的气色好了许多,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放了下来。 他又看看门口外面升得老高的太阳,心中犹豫了一下,到底还去不去挖煤呢?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进山。因为不经公司允许,无故旷工一天,按契约规定,月底结算时,就要从当月的工资表上扣罚工钱。 阿杏和小家才吃过早餐,正在门口玩一种叫走珠窝的娱乐活动。杨厚实取下晾在衣架上的汗巾,往腰部系了一圈,然后对阿杏说:“阿杏,等会儿你阿妈醒来后,中午再给她喂一次药,啊。” “知道了。”阿杏答应一声,看见杨厚实要出门的样子,便问了一声,“哎,大叔,你准备上哪?” “大叔进山挖煤。” “都差不多10点了,你就别去了,在家歇歇吧!好些日子你没有带我们上街玩了!”阿杏放下手中的石子,一把拉住杨厚实的裤管,恳求地说。 杨厚实蹲下来,用手指轻轻地梳理几下阿杏头上有些零乱的头发,说:“乖孩子,今天和家才哥在家玩,别乱跑出去啊!还有,等会儿你阿妈醒来后舀点粥水给她喝,她生病了要多喝水份,千万要记住了啊!” 阿杏点点头。待杨厚实走出门口不远,她又追上去喊道:“大叔,你慢走,带点粥去,免得肚子饿了没力气挖煤!” “回去吧,大叔不怕饿。”杨厚实说完,迈开大步向镇口走去。 镇口大榕树下,一辆满装煤炭的牛车“吱呀吱呀”地从山里回来,赶车老汉牛大叔见杨厚实急冲冲地赶路,老远就向他打个招呼:“喂,补锅师傅,你现在才进山哪?” “嗨,家里有事,一时走不开,所以……”杨厚实突然发觉自己说错了嘴,立即收敛住末尾的话音。 牛大叔一阵“呵呵”笑起来:“我说老哥呀,你什么时候在镇上安下了家哟,怕是去方嫂家误了时候吧!” 杨厚实见牛大叔把话说穿了,也不想再搪塞过去,便说:“是的,今早上方嫂病了,我去看望她一下。” “唉,这个女人也怪可怜的。”牛大叔同情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既然她身体不好,你怎的不在家里照料呢?反正今天你已经迟到了一个多钟头,柴四苟也考你旷工了,去了也是白搭。” “白搭也要去。再说,公司有规定,我怎敢随便旷一天工啊!”杨厚实急着要进山,说,“好啦,我先走一步,以后有空再说。”他匆匆跟牛大叔呱啦几句就赶路了。 一路上,他碰上好几辆拉煤的牛车,赶车匠都跟他打招呼。他望着那一辆辆慢腾腾缓行的牛车,心中萌发出一种奇异的想法:哎,要是哪一天有汽车开进这山里运煤,那该多好哇! 听人说,大城市里那些老爷太太坐的汽车,不用吃草不用喝水,一个钟头可以跑几十里。嘿,那样的话,我们一天挖出来的煤,一辆汽车来回跑十几趟,就运完了。用不着我们每天挖煤罢,还要顺路挑一担煤到码头,累得浑身散了骨架似的。 原来,乔克仁看到这帮挖煤汉子每晚下班,总是空着双手回家,而牛车运煤又赶不及,于是,从上星期起,乔克仁就要求伙计们下班后,个个都要顺路挑一担煤回去。 虽然说挑一担煤公司里付给一枚筹子,可是一天十二个小时又是挖又是挑,谁不疲惫得想趴在地上不动了。当然,谁如果实在困得挑不动,不挑也行,不过,公司要扣罚五担煤的工钱。这就是说,晚上回去少挑一担煤,就等于白天白干一个钟头。所以,下班后再累再乏,谁也不敢不挑煤回镇上。 昨晚,是星期六,乔克仁早上就说,为了让大伙过好周末,傍晚下班就免挑煤了,以后都是这样。听到这话,杨厚实他们也着实乐了一阵子。说实在的,从山里挑一担煤回到码头,比挖五担煤还要辛苦。 杨厚实急赶慢赶,总算赶到了山弄煤场。正在负责称煤的柴四苟看见他这时候才来,丢掉吸剩的烟头,阴阳怪气地说;“噢,杨领班,昨晚是不是做好事熬得太深夜了?” 杨厚实知道他话中有刺,嗔怒地说:“老四,你说把嘴巴放干净点!” “什么,你嫌我的嘴巴臭?”柴四苟猥琐地笑道,“啊,方嫂的嘴巴肯定比我的嘴巴香喽!” 杨厚实气得怒火填膺,他真想过去把柴四苟揪起来,扔到煤堆上。这时,乔克仁从办公室出来,喝了一声:“老四,你胡说什么!” 柴四苟见乔经理一板正经,不敢随便放肆,只得收敛洋洋得意的神态,为刚刚挑煤来的伙计称煤。 乔克仁见杨厚实刚刚来上班,仍然平声静气地问他:“杨师傅,今天有什么事,现在才来呀?” “乔经理,我……”他一下子不知怎么解释才好,语塞了。 “快去干活吧,喏,你的出工牌。”乔克仁把杨厚实的工牌递过去,严肃地告诫他说,“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如果每个工人都是这样随便迟到,没有一种严格的劳动纪律约束,我们的公司如何管理好生产呢?!” “乔经理,我以后一定注意!”杨厚实下决心地说,“今天的任务我保证完成,欠产的话你就罚我!” “好吧,下不为例!”乔克仁丝毫没有半点责备的语气。杨厚实听在耳里,愧在心上。今天迟到虽然事出有因,但他也感到不好意思。乔经理如此宽厚对待他,他从内心受到感动。于是,他接过出工牌,从工具房里取出丁字镐和泥箕,转身就到山脚那边挖煤去了。 暮色笼罩山岗的时候,杨厚实和一群工友又各自挑着一担煤,步履艰辛地走出黑牯岭。这群挖煤汉子和来挑煤的人们,犹如一条长长的黑巨蟒,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地向镇里回来。 白天干活的时候,杨厚实心里一直惦记着方嫂的病,不知她服过药后,病情好了些没有,她的高烧是不是消褪了些。由于有心事,感觉这天的时间过得特别慢。 在平时关系要好的伙计帮助下,杨厚实好不容易完成了当天的产煤计划,总算可以和大伙们一起下班回家了。在返回清江镇的路上,他不时加快脚步,一路上把许多人甩在后面,人们向他投去惊异的目光。 韦老六望着他的背影,对身边的覃七哥说:“七哥,杨领班今天晚上脚步匆匆,好象鬼碾屁股似的,你说他是不是想快一点回去抱方嫂哇?” 覃七哥讥讽他一句:“瞧你说什么呀,总是以肮脏龌龊的心理揣测人家的一言一行。杨师傅和方嫂还没有结婚,哪会象你还没有迈进家门就想抱老婆上床翻云弄雨哇!” “哼!如果他不是想抱方嫂,那他走那么快干嘛,一条光棍哪儿不是家呢?”韦老六不服气地哼了哼。 “他今天确是想快一点见到那个女人,不过,他不是象你所想象的那样,白天挖煤的时候,他就一直心神不定。” “哦,那他到底有什么心事?” “听他说,方嫂昨天在码头挑煤装船,一身汗水,就下河洗了一会儿澡,没想到受凉了,结果睡到半夜就发起高烧来,又是呕又是吐的,早上都起不了床,还是她女儿阿杏跑去客栈叫杨师傅的……” 韦老六说:“难怪,今天早上没见着他准时到工房领取上工牌,不知道经理会不会按规定扣罚他的工钱?” 覃七哥说:“如果不完成当天产量的话,肯定是要扣罚工钱。” “原来规定不是说凡是不准时领取工牌的就作缺工处理,并且扣除当天的工钱吗?” “哦,杨领班已经把迟到的原因对乔经理解释清楚了,经理同意他请两个小时的事假,并且还说,他只要能够完成当天的产量,就不作缺工论处。” 韦老六说:“没想到经理对这个外乡佬那么好讲,又是亲自叫他做领班,又是批准他请事假,好象前世有一种情缘呢!” “别眼红杨师傅啦,谁叫你在清江镇长大,白喝了那么多的红水河的水,先前都没发现黑牯岭储藏煤炭资源呢!” 覃七哥一直在替杨厚实说好话,韦老六感到很无奈。 原来,早上覃七哥从窿口里面把煤搬运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杨厚实刚刚走到山脚窿口,便问他为什么现在才来。杨厚实当即把方嫂患病的事由告诉他了。 平时,覃七哥对杨厚实很信服,信服这个外乡汉子的诚实,信服他对待工友们和和气气,听他这么解释,于是安慰他道:“杨师傅,你放心,今天我帮你一把。工友之间,谁都会有困难需要别人的帮忙,你说是不是啊!” 于是,中午有半个小时让工人吃餐饭休息的时间,覃七哥风风火火扒几口填一下肚子,没有躺在地上小憩一会儿,而是继续帮杨厚实挖煤、挑煤。 沉重的担子把杨厚实肩上的扁担压得“吱呀吱呀”响,肩垫也磨破了一个小洞,透露出一团结实的肌肉。 杨厚实一边挑担,一边用汗巾抹掉额头上的汗。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往日下班回去,两条腿如同灌满水银一般沉甸甸的,每迈出一步好比是拖着一根湿木头。而今晚,步子是这样的轻快,疲惫的倦意似乎没有在他身上存在。 他思来想去,终于明白了,这是他的情感与方嫂的爱意结合在一块而产生的力量,这力量是无穷的、惊人的。他觉得,一个男人确实太需要女人的爱充实生活了。如果缺少爱情,生活是那样的枯燥、单调、乏味,甚至干起活来力气也显得单薄。 那间简陋的房屋渐渐地出现在杨厚实的眼前。尽管夜色是那样的朦胧,但是,皎洁的月光泻在街镇上。那间低矮的房屋被月光色勒出犹似一幅恬静的水墨画。杨厚实远远望着那间熟悉的房子,希望方嫂出现在门口前,她坐在石凳上正等待着他回来。然而,他失望了。 晚上的街镇显得比以往冷落了许多,再没看到三个一伙、五人一群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坐在一起纳凉聊天。原因是自从黑牯岭煤矿开工后,尤其是又有一批人员进山帮助挑煤,能干体力活的劳力都不在家了,留在家里的老头、大妈、小孩忙自家的家务活都忙不过来,谁还有多少空闲聊天呢。 杨厚实把煤挑到码头贮煤场倒下,转回头就直奔方嫂家。门口虚掩着,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清淡的月光从窗棂射进屋,照在方嫂的床前。 “方嫂,方嫂,”杨厚实轻轻地唤叫。 方嫂慢慢睁开眼睛,她吃劲地支撑起胳膊,缓缓蠕动屁股,倚靠在床边,微弱地说:“杨大哥,你回来啦。” “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啦,就是觉得浑身没劲。” 杨厚实伸手探一下方嫂额头上的体温,感到手感凉了许多,欣慰地说:“唔,退烧了,服完三包药就好了。” 月光把方嫂的脸照得苍白如纸,她凄然一笑:“多亏你及时叫医生来。” 杨厚实埋怨她:“昨晚我都说,你累出一身汗,下河泡冷水,受得了吗。而你又偏偏逞能,以为自己是铁人,这下可受苦了吧!” 方嫂说:“别挖苦人了。去洗洗手,快吃饭吧,看你饿成了什么样子!” 杨厚实摸摸饿扁的肚皮,然后划支火柴,点亮搁在窗沿的煤油灯。微弱如豆的火苗给屋内布满了惨淡的光。他端起小灯盏,走进厨房洗手。 他洗干净手,重新回到房间内。他揭开小方桌上的竹篾罩,只见桌子上摆放着一碗满满的红薯干饭,还有两碗菜,一碗是红薯叶汤,一碗是炒茄子和一只擂了不少辣椒的钵子。他坐下后,首先拿起羹匙舀汤喝,一喝就是一大碗。干了一天的活,他感到喉咙太渴了。 杨厚实一阵狼咽虎吞,不消片刻就吃饱了。这时他才问小家才和阿杏去哪玩了。方嫂告诉他,他们正在菜地淋菜呢。 “什么,他们去淋菜?”他感到吃惊。 方嫂说:“阿杏见三天没淋菜了,地太干,才叫家才去的。” 杨厚实埋怨她说:“你呀,码头这么陡,他们怎么能挑水上来呀!万一摔跤或者掉下河怎么办?不行,我去菜地一趟!” 方嫂想劝他阻他别去了。可是话还未说出口,杨厚实已经一阵风出去了。 杨厚实来到菜地,透过月光,他看见有许多人家正在连夜挑水淋菜。他们大多数是白天进山挖煤挑煤,待到晚上回家了才腾出一点时间来菜地忙碌。方嫂的菜地边,放着一只空木桶,阿杏和小家才都不在。他猜测他们是到河边抬水去了。 杨厚实急步走下码头。半途中,远远看见两个小孩抬水上来。他认得出他们正是阿杏和小家才,于是连忙迎上前去。 阿杏和小家才来淋菜,已经一个多钟头了。起初,小家才自己挑半担水爬上码头。挑了不久,他的双腿实在太累了,就和阿杏合抬大半桶水慢慢地爬上码头。阿杏走在前面,小家才走在后面,他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抬着,抬着,阿杏觉得双腿很软了,她几乎想跪下来。就在这时,杨厚实来到了他们身边。一只粗壮的手臂一下子将沉重的一桶水从桶钩提了出来。两个孩子抬着空扁担,瞬间愣怔了一下,很快就认出了来人。小家才惊喜地叫道:“啊,大叔,你挖煤回来啦。” 杨厚实提着水桶,带着责备的口吻说:“嗨,天气这么黑了,你们还来淋什么菜哟,万一掉下河里怎么办?” 阿杏粲哂道:“掉下河就喂鱼呗!” 听这小姑娘说的这么轻巧,杨厚实觉得又是怜悯又是好笑。当然,他毕竟笑不起来,孩子嘛自然是孩子。他们说的话,做的事情,没有故意的弄虚作假。毕竟穷苦人家的孩子非常懂事,年纪这么小就知道为家里做事,替大人操心,他能责怪他们吗,他能训斥他们吗?当然不能。 于是,杨厚实呵呵笑起来:“傻孩子,你以为喂鱼很好玩么?”他敛息笑声,认真地说,“以后你们不要来帮忙淋菜了。你们想,码头这么陡,坡度这么长,挑水抬水怎么能挺得住?好啦,你们先回来洗澡吧。” 阿杏说:“大叔,菜地我们差不多淋完一遍了,就是还差一畦韭菜没淋着。” “唔,知道了!” 这两个小孩走后,杨厚实又挑了一担水才淋完韭菜。末了,他继续在河边匆匆洗了一下身上的汗水、煤尘,最后还顺路挑一担水返回方嫂家里。 今天下午,是黑牯岭煤矿有限股份公司第一次给工人和挑煤人员发工钱的日子,乔克仁拨拉了几遍算盘,内心暗暗吃惊,支付挑煤的费用比挖煤的工资还要多。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算错了,又叫柴四苟算了一遍,柴四苟算来算去,结果还是跟乔克仁的账目一样。 柴四苟盯着账本上一行行即将需要开销出去的数额,好象从他身上扒下一层皮那样疼心,他叫道:“乔经理,这样下去,我们公司不是要做赔本生意了么?” 乔克仁心中吃惊归吃惊,可是表面仍然十分镇定、沉着,他不卑不亢地说:“老四,把目光放远点,做什么事开总是要遇点风险的。再说,前几天公司卖出去的第一批煤款,董事长还没有拿回来,兴许能卖出价得比计划还高一点的价格呢!” 柴四苟说:“本来我想说,等董事长把煤款拿回来后,我们再根据煤炭单价、生产成本情况来计发这帮穷小子的工钱的。” “这怎么行呢,招工合同上双方都已经约定好了工资单价条款,如果现在出尔反尔,对工人不讲点信用,以后他们还会老老实实为我们卖力吗?公司刚刚开始创业,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讲诚信,首先要取得大伙的信任,这关系到公司生存与发展的严重问题!” 乔经理如此铮铮而言,柴四苟也不好再作声了。 早上出工前,乔克仁面带笑容,对大伙说:“各位父老乡亲们,今天是大伙到黑牯岭煤矿工作已经一个月零十天了,这些日子来,各位都很辛苦了。为了感谢乡亲们对我们公司的支持,我们研究决定,今天下午按期给大伙发放工钱,并且放半天假,让大伙愉愉快快地领到钱后好拿去买米、买菜、买肉、买酒,和家人团聚一餐!” 话音落毕,人群中顿时欢呼雀跃了起来。是呀,谁不为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领到工钱而高兴呢! “当!当!”墙上的八卦钟敲了两下。乔克仁抬头看看油漆斑剥的木挂钟,又看看桌面上准备好的支付给工人铜板和桂钞。他和柴四苟、刀疤脸坐在镇上的办公室里,等待大伙儿来领钱。 这间办公室,原来是韦老六租乔应天的店铺卖杂货的。因为生意不好,韦老六报名挖煤当了工人,他老婆肥妹又不愿意守摊子,乔应天就把它收回来了,作为公司设镇上的办公室。 不一会儿,许多人都来了。他们都是下班后来的。一下子就来了百多人,大家在窗前你拥我挤,乱成一团,生怕来晚了领不到工钱。小小的窗口,塞满了七、八只手,一个个大声叫嚷道:“乔经理,这是我的记账单。” “我先到的,乔经理,先给钱我!” “快点哪!哎哟,挤扁人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 乔克仁看到这乱糟糟的场面,吵得他耳膜发胀。他隔着玻璃窗对着外面大声吼叫:“吵什么啊?一个个排队来,否则今天就不发工钱了!” 他反复喊几遍,秩序仍是那么混乱。他不时地摇摇头,自叹一句:“唉……真是一群蛮汉子,一点教养了没有!” 杨厚实和方嫂一块来了。他和方嫂各用花布包了一包记账单,紧紧地捂在胸口前。杨厚实看见大伙太乱了,就在旁边大声喊道:“喂,乡亲们、伙计们,大家都安静下来。先排好队一个个来,不然,这样乱糟糟的,叫乔经理怎么好发工钱给大伙呢?” 在他的劝说下,许久,人们才渐渐地平静下来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方嫂也站在人群后面排队等着。 窗内,乔克仁一丝不苟地拨拉着算盘,核对大伙递进来的记账单一边记账,一边叫道:“韦老六,75元。” 柴四苟手指蘸着口水,点一下花花绿的钞票,然后放在韦老六的手中,说:“拿着,回去好好跟老婆喝几盅!” 韦老六高兴地笑两声:“嘿嘿,辛苦挖了一个月的煤,是该喝几盅了。”他说着,把钱紧紧地捂在怀里,转身就要走。 “慢着,这儿还有8块钱奖金呢!”乔克仁又叫了一声。 韦老六回过头来,又多领了几张钞票,他感激涕零地说:“多谢乔经理恩重,老六我下个月一定好好干活,争取每天多挖两担煤,报答公司对我们的关照!” 柴四苟嚷嚷叫道:“这就对啦!只要你多的挖煤,我们经理是不会亏待你们的!你说,是不是这样哇?” “是的!是的!”韦老六鸡叮米一般地点点脑袋,喜孜孜地走了。 “下一个!”乔克仁又叫了一声。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把挑煤的筹子递进窗口内。稍时,她转身出来了。走到方嫂跟前,方嫂问了她一声:“阿婆,你领到多少钱?” 老媪颤颤地捂着手中的钱,说:“唉,人老了能挑得多少煤哟,20块钱不到。” 方嫂安慰她说:“哎,这也不错了。如果我到了你这般年纪,恐怕连路也走不动了呢!” 排队领钱的人群缓缓地向前移动。每个从窗口领了钱出来的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是老的还是少的,他们都把刚刚领到的钱捂紧紧的,生怕这些钱得而复失。每一张饱尝风霜的脸庞上,都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和喜悦。 是的,他们早出晚归,日晒雨淋,流血流汗,总算领到了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大伙儿经历了一番艰辛劳作得到了收获,他们能不高兴么?! 杨厚实好不容易排到了窗口,他首先把自己挖煤的记账单递进去。乔克仁算了算,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噼啪啪一阵脆响,很快就把杨厚实的工钱算出来了。他高声地说:“嗬,杨师傅,恭喜你呀!你这个月的工钱是95元,另加奖金和津贴15元,两项合起来有一百多块钱哪!” 柴四苟把一扎钞票交给杨厚实后,皮笑肉不笑地说:“杨领班,不错呀,一个月就了110块钱。发了财,什么时候讨老婆呀?” 杨厚实听了不好意思地说:“别逗了,讨什么老婆呀,连自己差点养不话呢!”说着,他又把方嫂挑煤的记账单和筹子统统放在桌子上。 乔克仁看着这些,明知底细,也装着不知道地问:“哦,这……” 杨厚实连忙解释:“噢,这是方嫂的。” “噢,原来你来帮方嫂领钱呀!”乔克仁话音落罢,一边敲打算盘,一边记账,很快又把金额算出来了。他向柴四苟报了一声数目。 柴四苟把钱递出去,杨厚实接过钱,高兴得连点也没有点一下,就退出旁边,让后面的人上来。 一直呆在旁边的方嫂迎上来,问他道:“杨大哥,总共领得多少钱呀?” 杨厚实把钱全部塞在她的手中,说:“喏,全部在这。” 方嫂见空手拿钱显眼,就用方才包筹子的花布将钱包起来。她本想复数一遍,但觉得当着那么多的人的面点钱不好意思。包好钱后,她把钱塞入贴体的衣裳口袋内。末了,她低声地说:“我们回去吧!” 路上,方嫂腼腆地对杨厚实说:“大哥,方才四苟问你的那句话我听到了,你怎么不回答他呀?” “他那个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挺讨厌的!” “你怎能这样说呢,不管乍样,他毕竟还是挺关心我们俩的婚事啊!” “你呀,就是心软,你忘了么,上回下大雨那天在煤场工棚里,他是怎么侮辱你的?” “事情已经过去就算了,做人还是要宽容一点,事后柴四苟也没有对我和小家才进行报复什么的,不必把那些不快的事情记在心上。”方嫂平静地说。 杨厚实把目光停留在她脸上,感动地说:“方嫂,你的为人真的没得说了,难怪镇上许多人都夸你是个好女人,山里挖煤的那些工友都说我命好,眼红我这个外乡佬今生有缘娶你为妻!” 方嫂脸红道:“那些汉子真的这么对你说吗?” “嗯。” “那你不告诉他们,说你准备什么时候请他们吃喜糖吗?” 杨厚实憨厚地笑了笑,调侃她一句:“你看看,我们俩现在不就是一对夫妻了吗,出入成双成对的。平时还没几对两公婆经常在一块出入成双上街的呢!” “去你的。少贫嘴,你见过谁家的夫妻夜里是分居的啊,只有你这个所谓的‘老公’,表面上装得挺象是我的男人!”方嫂佯作半怨半恼的样子嗔他。 “嘿嘿,只要你不把我赶出你的家门就行!” 这对男女一路谈笑风生,不知底知的行人,还有谁不认为他们俩就是一对恩爱夫妻呢! 这时,阿杏和小家才兴冲冲地跑到他们跟前,阿杏拉起母亲的手,欢快地连声叫喊:“妈,你今天是不是和大叔一块领到工钱了啊?” 方嫂稍稍俯下腰,扬了扬手中的红布包包,满脸喜悦地说:“阿杏,你瞧瞧这是什么?” 阿杏伸手要拿红布包包看一下,方嫂生怕发生意外,说:“别在街上看了,要看回到家中后妈妈再给你看。” 小家才立刻明白婶娘的意思,对阿杏悄声说:“阿杏,街上人多,婶娘怕有人强行抢包包,所以……” 于是,阿杏点点头应一声:“嗯,妈妈,我们快点回家!” 忙碌了三个多小时后,前来领钱的乡亲们总算都离去了,乔克仁合计完最后一笔总账,把算盘推开一旁,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唉,这第一个月总开支的数目可不小哇!” 正文 第10章 满肚子的坏水 柴四苟从茶几上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乔克仁,自己喝一杯。房间内,显得有些闷热,喝毕茶,热得满额是汗。柴四苟一边解开府绸长衫的领扣,一边快速地摇扇子。 乔克仁喝完茶后,左手支撑着前额,两只眼睛的视线一直盯在账本上的数字,好象在想些什么心事。稍时,他自言自语:“唉,已经15天了。” 柴四苟、刀疤脸、黄五、阿山看见他一副心情很沉的样子,一个个都想开口问,可是又怕打忧了乔克仁的心思。 后来,柴四苟听他这句自言自语,终于壮起胆子来,凑近过去,一边替他摇扇子煽凉,一边低声地问:“经理,你在惦记那几船煤款吗?” 许久,乔克仁才缓缓地嘘出了一口气。 这也难怪,第一次运煤下广州,火轮船开出清江镇码头半个月了,乔克仁天天盼望着父亲的归来。他焦虑的心情犹如红水河的波浪,一阵比一阵急。他担心父亲第一次出师不利,跟船送煤下广州,毕竟不同下乡收租那么便利。父亲在清江镇方圆几十里可以横行霸道,独占一方。然而出到外面的世界,人生地不熟,就不是乔家的天下了。 那天晚上,乔克仁本想自己跟船下广州,可是又放心不下公司的生产。最后还是让自己的父亲去一趟,让他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学会一点交际也好。 “少爷,你放心,我们老爷一定会把事情办好的!”刀疤脸在旁边插过话说。 乔克仁从柴四苟手中拿过扇子,加速扇动几下,说:“但愿如此。我父亲脾气暴戾,我就怕他跟许厂长在煤价的问题上闹崩了。” 柴四苟说:“合同书不是已经把煤价预定在上下浮动5%的范围了么,白纸黑字,难道还能变卦么?” 刀疤脸自作聪明地反驳他:“白纸黑字又算得了什么,我们老爷平时还不是照样朝三暮四。墨写的数字是死的,嘴巴才是活的,到时候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人家拿刀把你拿刀口,你争得过人家么!” 中午从山里回来的阿山也接过话说:“是呀,如果许厂长说话不算数,我们就亏了。如今处在这个世道,做生意多留一个心眼没错!” 乔克仁见他们信口胡言,制止道:“别乱说了!我相信许厂长不会不讲信用。” “是呀,你们就是多心!人家许厂长决不会象你们那样总是搞鬼搞怪!”柴四苟假装正经地训斥阿山和刀疤脸。 乔克仁没有开口,心思又转到了公司的生产上。他想,黑牯岭煤矿开工一个多月来,工人们的劲头还是很足的。只是目前这样的开工班次,工时利用率太低,且不说一天仅开一个班,夜里没安排工人上班,少挖了许多煤。而且工人们早出晚归,来来回回走二、三十里山路,体力消耗太大,这也给产量带来很大影响,不利于加快公司生产的发展。 同时,自己每天去一趟山里,也够受累的。干脆,明天叫老四准备些材料,在山里搭几间临时住房,让工人们在山里住下。这样,也好把他们分开上白班和夜班。对,就是这样干。 于是,乔克仁将心中的主意对在座的几个监工提出来。柴四苟听罢,很赞成,他说:“少爷,这个主意好哇,不过……”柴四苟犹豫了一下。 “不过什么?” “解决了住的问题,那吃的呢?” “嘿,这有什么难的,叫他们集体开伙,招聘一个专门做饭的伙计。” 刀疤脸说:“要不就让那些休息的工人轮流做饭,这样也可以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工钱。” 乔克仁想了想,摇摇头,说:“这怎么行,工人每班挖煤很累,要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如果再让他们轮流做饭,睡眠不足的话容易发生人身事故。所以,该开支的还是要开支,这点工钱是不能省掉的。” 这时,黄五插过一句:“喂,我认为最好是安排一个女的去做饭,让山里的一群汉子的精力恢复得更快更旺盛!” “哦,说说你的理由?”乔克仁看黄五一眼。 “不是有这么一句话么,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们想想,山里那么一群男子汉,上班下井挖煤,下班上床困觉休息,如果连母蚊子都没多见一个,还有精力挖煤么?” “噢,你是说让一个女的帮助挖煤汉子做饭,每天下班休息期间,他们就可以和那女人说说几句笑话,互相调逗一下,这样可以调节一下压抑在心中的情绪,这对恢复身心和体力是很有益处的。”黄五不急不慢地解释一番。 阿山许久没有插话,他听罢,茅塞顿开。他眼开眉笑,拍手连声叫:“好好,就这样办!” 这时,柴四苟忍不住望着黄五做出一副怪涎的表情,讪笑道:“黄五,是不是因为你怕在山里耐不得寂寞,所以提出这样的馊主意,有时候就想趁机吃一下煮饭妹子的豆腐吧!” 阿山的话音落下,刀疤脸、柴四苟跟着笑起来。 黄五不甘示弱地回敬一句:“四苟,你别取笑我,许厂长到黑牯岭煤场现场察看的那天,恰巧下雷雨的时刻,方嫂到工棚避雨,你是怎么想吃那个寡妇的豆腐的?” 柴四苟愣怔一下,顿时哑了。 “嘿嘿,你以为我不在场就不知道你满肚子的坏水。”黄五以为点中了柴四苟的命脉,得意地笑了,他继续奚落道,“说不准还是四苟你第一个占煮饭妹的便宜呢!” “好啦,你们都别胡扯一通了,如果真的聘请女人到山里做饭,你们要守规矩一点,不要胡来,破坏公司的形象!”乔克仁收拾好桌面上的账本、算盘,站起来:“今天的事情总算忙通了,回去吧。” 黄五见乔克仁没有对是否招用女人到山里做饭这件事作出最后的拍板,连忙补问一句。 柴四苟想了想,说:“我看就叫文庆强的未婚妻肖英去做饭,经理,你的见如何?” 乔克仁想了想,说:“肖英太年轻漂亮了,最好找一个上了年轻的模样又比较欠佳的女人,省得你们以及那帮挖煤的工人少在漂亮女人的身上打馊主意。”他语顿一下,接着说,“我认为韦老六的老婆是最合适的人选!” 柴四苟一听,差点大声惊叫起来:“啊,就叫那个肥婆去当火猫?” 乔克仁提到的韦老六的老婆,因为身体胖,个子矮,脸面五官几乎是错位搭配上去的,再加上她性格凶蛮。镇上的人在背后议论说,韦老六的老婆是清江镇出了名的悍妇。 刀疤脸一下子就明白乔克仁之所以提出这个人选的目的,就是考虑到一般男人不敢轻易在韦老六的老婆身上动坏主意,何况韦老六又在山里挖煤,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内心暗暗地想,乔克仁挺会耍计谋的,既采纳你们的建议,又要让你们内心的苦楚无法说出口。他在心里不得不服少爷的管理策略。 对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后,乔克仁一行五人这才离开公司财务办公室。 他们出门后,刚走出不远,杨厚实、韦老六、程一民、文庆强、覃七哥、阿眯哥等人迎上来,韦老六一把拉住乔克仁的手,说:“乔经理,走,上酒楼去,今天我们请客!” 乔克仁望着他们春风漾溢的笑脸,愣了一下:“请客?” “对!”杨厚实接过话头,“乔经理,多亏你卓识远见,在清江镇创办了煤矿,我们这些庄稼汉才有幸当上了煤矿工人。今天,公司第一次发饷,而且还给我们发了奖金,我们实在太兴奋了,所以合计一下,就来了。” 程一民说:“乔经理,别见笑了,我们今天请你们几位喝酒,一来表示我们的一点心意,二来嘛,以酒为誓,我们保证今后在矿上好好干,我这身骨头就算交给黑牯岭煤矿了!” 乔克仁听罢,很是激动:“好好,多谢工友们的盛情!”说着,他向柴四苟等人投去一瞥得意的目光,意思是说:“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你只要给他们点甜头,他们不会不为你卖命的。” 柴四苟领会乔克仁投来的这一束目光的潜台词,会意地笑了。 走进悦来客酒楼后,杨厚实他们点了十多样菜,还要了好几瓶红葡萄酒、本地米酒,满满地摆了一桌。 不多久,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杨厚实本来就不胜酒力,由于内心太兴奋,也喝了一大碗。他睁着两只红溜溜的眼珠,吐着生硬的舌头:“乔……乔经理,喝……喝……” 话没说完,“扑”的一下,倒在桌边。韦老六去扶他一把,他嘴里依然喃喃不停:“我没……我……我没醉……”喃了几句,就不吭声了。 乔克仁挟起一只鸡爪,用手拿着,很有滋味地啃着。这时乔艳花急冲冲地跑进来,大声叫道:“哥,你们在这哪,让我好找!” “有急事么?” “告诉你,阿爸从广州回来啦!” “啊,阿爸回来啦?”乔克仁浑身毛孔象灌入了兴奋剂,他把啃剩的半截鸡爪往碟内一扔,说:“各位,我先走了,你们慢吃!” “乔经理,急啥,等会儿再回去也不迟嘛!”韦老六急忙站起来,想劝乔克仁再喝两杯,待话音落毕,乔克仁已经窜出门外去了。 柴四苟见乔克仁走了,自己也感到酒足饭饱,于是,打饱嗝儿,话不连赞地说:“各位,你……你们慢慢吃,我也要……要走了!” 听说父亲从广州回来了,乔克仁顾不上工友挽留之情,于是脚步生风似的,蹭蹭蹭!飞奔下楼,来到街道上,就三步并作两步走。 乔艳花走在后面,看到自己哥哥急匆匆的身影,想叫他停下来等她一会儿,可是刚张开口,又不想叫了。她知道,自那天爸爸跟煤船下广州后,哥哥就整天念叨着,他不是怕父亲出事,而是担心煤款收不回来,或者路途中发生什么意外。所以,方才乔应天一回到家中,她就立即去找她哥哥,把这个消息提早一分钟告诉他,好让他放下心来。 乔应天是刚刚乘船回到家的。经过几天的奔波,火辣辣的太阳把他那张茄子般的长瘦脸晒得更坳黑了。他脱掉长长的府绸长衫,穿着圆领汗衫和宽筒短裤,仰躺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也许是连日乘船,心中惦记着随身携带的银票,生怕一不留神弄丢了,或者被贼手偷去了,因此路途显得过于劳累了。因此,他回到家中,顾不上洗澡,喝了一杯凉茶润润喉咙,便抓紧时间小憩一会儿。 杨二妹站在他身边,轻轻地为他摇扇子扇凉。 吴玉娇走过来,从杨二妹手中拿过蒲扇,说:“老爷肚子饿了,你到厨房去把饭菜端上来。” “是,太太!”杨二妹转身走进厨房。 吴玉娇一边摇扇,一边关心地问:“老爷,这次去广州事情办得怎么样?” 问了两遍,乔应天才懒洋洋地哼出一声:“别吵了,先让我先闭一会儿眼睛,路上太累了!” 杨二妹把饭菜端上来,又从碗橱里拿出一瓶白酒、酒杯,细心地放在桌子上,然后过来轻轻唤道:“乔老爷,酒菜都准备好了,您吃晚饭吧!” 吴玉娇见他不作声,便对杨二妹说:“你别叫了,让老爷静下心来闭目养神一会儿,不会饿坏他的。” 杨二妹又从吴玉娇手中接过蒲扇,一下一下地替乔应天扇凉。 屋里寂寞了,谁也没有作声。稍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未进屋,就听到乔克仁在喊叫了:“爸爸……您回来啦!” 从悦来客酒楼到这户大院人家,仅有一段不很长的路。乔克仁方才喝了几杯酒,再加上走得很急,往日白皙的脸庞现在涌满了红潮,他涨着赤红的颈脖,三步两步冲进屋内,又急嚷嚷地叫了一声:“爸爸!” 乔应天听到是二儿子在叫他,这才渐渐地睁开有些浮肿的眼皮,然后缓缓地挺直腰来,吁出一口气,说:“啊,是阿仁呀!” “爸爸,事情办得顺手不顺手?” “你看呢?”乔应天故意和儿子兜圈子。 “你快说嘛,我天天都急着盼你回来。” “好好,我说,”乔应天伸出手,将搁在茶几上的一杯王老吉凉茶拿起来,慢慢地呷了两口。这才悠然地说,“告诉你,我这次下广州,爸爸没有白跑!” 从乔应天喜孜孜的表情上,乔克仁已经猜测出这次事情的结果,但他还是急不可待地追根寻底:“您就直说了吧,到底赚了多少?” “赚了多少我没算过账,不过我先让你看看一样东西。”乔应天站起来,从里屋拿出一只深灰色的皮箱,他打开皮箱锁扣,拿出一张装饰精的卡片,递给乔克仁,得意地说,“喏,这是什么?” 乔克仁接过卡片一看,又惊又喜:“啊,38888元!”原来这是一张银行提取现金的汇票。他不由啧啧叹道,“真没想到,这些煤卖得如此高的价钱!” 乔应天笑嘻嘻地说:“阿仁,你看看这组数字,这可是非常吉利的一组数字啊,38888元,意思就是发发发发。哈哈哈……好兆头!真的好兆头!” 他洋洋得意地拍拍儿子的肩头,兴奋地叫起来:“阿仁,还是你有卓识远见,第一次回笼的煤款,就发发发发!你不愧是我们乔家的好传人。好好干,阿爸相信你!” 乔克仁高兴地说:“爸爸,我说的没错吧!创办黑牯岭煤矿是很有发展前途的。你想想,我们国家要发展工业,就需要大量的煤炭资源。只要我们舍得投资,扩大生产,黑牯岭煤矿的牌子一定会在全国打响的!” 乔应天继续说道:“许厂长试烧我们的煤后,发热量相当高,发电量上升得很快,他十分满意。他再三嘱咐我,每月按时给他们厂运煤去。阿仁,以后想法子叫工人多挖煤,争取多超产!” “爸爸,你放心吧。方才我和柴四苟他们商量好了,准备下个星期开两个班,这样产量不就增加一倍了么。” “喔,你打算怎么干啊?”乔应天很有兴趣地追问道。 乔克仁便把如何在山里搭工棚,如何让工人在山里住宿、开伙等事项,一一叙说一遍。直让其父亲听得眉开眼笑。乔应天连连拍手叫好,不住地说:“好哇,阿仁,看来你还是有点生产经营头脑的。你就放手干吧,阿爸我给你投资!” 乔家父子二人交谈得很投机。他们正谈论着,柴四苟进来了。他一进门就点头哈腰道:“老爷,您回来啦?” 乔应天拍拍他的肩膀:“老四,往后好好干!” “是,老爷!”柴四苟受宠若惊地答应道。 “阿仁,你说,以后怎么干?”乔应天又把目光转到了儿子的身上,他从乔克仁的身上仿佛看到了黑牯岭煤矿的远景。那幅远景是美妙的、绚丽的,而且那远景就是由一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铮铮发光的银圆勾勒出来的。 第一次运煤下广州,卖得了这么好的价钱,无疑给乔克仁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原先估算,这三船煤能卖出三万元就有赚了,没想到,这一次旗开得胜,首战告捷,真叫他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 于是,他又说:“等到余歌林、甫茂华他们来了之后,我打算到省矿产建设厅一趟,请有关权威专家来黑牯岭勘探,看看这里的煤田资源储存是不是具有可观的开发价值。有可能的话,我们将在这山沟投资建设一座年产至少10万吨的矿井。” “好哇,有气魄!”乔应天情不自禁地叫唤起来。他直夸道,“阿仁,你不愧进学堂多读了几年书,在生产经营管理方面爸爸确实比不上你,再过两、三年,这个家就我让给你掌管!” “爸爸,你放心!我一定会干得比你更出色!”乔克仁说这番话时,语调十分激昂。他紧攥着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好象在上天发誓。 这时,杨二妹再次把饭端上来,叫乔老爷用膳。 乔克仁也对他说:“爸,你先吃晚饭。吃饱后再继续跑我们讲一下你这次外出的见闻。” “你们都吃过了吗?” 吴太太和她女儿回答已经吃饱了。 “阿仁,你再吃一点吧!” “爸,我吃不下了。方才那帮工友请特意我到悦来客酒楼喝酒了。我听艳花说你回来后,为了急着回来见你,我还把一只才啃了一口的鸡爪扔回去了呢!” 乔应天疑惑地问:“那帮穷鬼怎么舍得请你到酒楼喝酒啊?” 乔克仁说:“噢,今天下午公司刚刚给他们发放工钱,大伙儿太高兴了,所以特意请客,就是答谢酒。” 听说公司给工人发薪水了,乔应天心里一阵肉痛。他责怪道:“你怎么就那么急着给他们发工钱呢?” “爸,这是按双方签订的契约上规定的时间发放工钱的。” “契约是墨写的,什么时候发放工钱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这怎能行呢?如果公司制定的契约都不能按时兑现承诺,以后还怎么让那些工人相信我们的话,还怎么舍得花力气给我们挖煤。古代流传的那个经常喊‘狼来了’的故事,至今仍然是值得我们深深受到启迪的教训!” 乔应天当然懂得前人讲述的那个“狼来了”的故事寓意,他不得不承认儿子说的有道理,可是他还是埋怨他说:“不管怎么说,也要等到我回来呀。我是公司的董事长,这涉及到公司财务方面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不经过我同意,你就自作主张。严重来讲,你这是越疽代疱,愈越了你的生产经营管理权限范围!” 乔克仁看见父亲越说越严重,他暗暗思忖道:如果不在这个问题上跟他说清楚,以后他就会让工人失信。因此,他据理直言:“爸,双方签订的契约是有法律保护的,公司如果不按契约办事,工人就会上法院告我们。” “告我们?”乔应天冷笑起来,“好哇,他们愿意告就告吧,有钱能使鬼推磨。老子只要私下给法院院长行贿几个钱,告到哪儿还不是乔家的有理!再说啦,乔家财大气粗,有权有势,谁怕谁呀?” 吴太太听到这儿,忍不住插说一句:“老爷,这你就不对了。那些乡亲们辛辛苦苦给公司挖煤,你总不能不按契约办事。不然,他们一个个都跑了,你自个儿下井挖煤么?” 乔艳花也附和道:“爸,妈妈和哥哥说的没错,黑牯岭煤矿的创业和发展要靠那些工人,还要靠前来帮助挑煤装船的大妈大婶们,没有他们流汗出力,你什么事情也办不了!你说是不是啊?” 这时,柴四苟一脸醉醺醺地说:“老爷,经理今天做的没错,按时给那帮工人发工钱,对公司的生产经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今天如果在现场看看工人们领到工钱后的喜悦心情,再看看他们请经理和我、以及刀疤脸、黄五、阿山喝酒的情形,他们一个个喝酒时都表态,决定在这个月里更加甩开膀子大干,都说一定要挖出更多的煤炭。我想,先给他们尝尝一点甜头,肯定会给公司创造更多的利润!” 乔应天看到妻子、儿子和女儿以及柴四苟都不支持他的想法,他只好退让一步,放软嗓音对乔克仁说:“好啦,好啦。既然你们说的都有理,关于今天发工钱这件事情就算了,我也不与你计较了。” 他略顿一下,接着说,“不过,以后一定要征得我的审核有关数目后才能给工人发工钱。还有一点,就是公司上每项重要工程的施工,大笔材料的采购,都要经我的同意,我总不能糊里糊涂当这么个董事长啊!” 乔克仁答应道:“爸,你就放心吧,我会严格管理好公司生产经营的,保证让你满意!” 方嫂和杨厚实以及两个孩子回到家中,从怀里掏出那只红布包,慢慢摊开后,一张张钞票呈现在她眼前,有生以来,尚未一次拿过这么多的钱。她眼花了,情醉了,内心一阵阵扑扑跳。 她生怕这是在做梦,揉揉眼睛,这一张张钱确是实实在在地摆放在她眼前。 阿杏兴奋地说:“妈,我们家一下子有这么多钱哇!” 方嫂搂着女儿,亲昵地说:“这些都是你大叔在山里挖煤以及妈妈挑煤辛辛苦苦挣来的,平时要省着点花。” “嗯。” 这时,杨厚实讷讷地对她说:“方嫂,我……我想要几块钱……” “噢,你要用就拿呗。”方嫂落落大方地将一张10元钱交给他。 杨厚实犹豫一下,说:“不用这么多,要8块就够了。” 于是,他将面值10元的钞票放下,另三张面值小一点的纸钞。随后,他轻轻地说:“我出去了,晚上不用等我吃饭。” 这个汉子语毕,转身出门。 杨厚实拿了8块钱,方嫂也没有问他拿去干什么。她想,反正他有他的用途,不该问的就别问,再说,这钱也是他辛辛苦苦挖煤挣来的。相信他不会拿去赌,更不会拿去上怡春楼玩“野鸡”。 杨厚实出门后,方嫂用手指蘸一些口水,重新点一遍这些钱,数一下辛苦挣来的血汗钱,也许是弥补一下以往终日干活过度疲倦的心理,也许是补偿一下这些日子来艰辛劳作后得到收获的幸福感受。 当然,还有一点想法,那就是看看公司结算给她的工钱对数不对数。每天干完活,这个辛勤的女人都作了记录。还好,柴四苟这家伙没有欺负人故意少给她。那天在煤场工棚里,小家才抓煤粉洒了柴四苟的眼睛,她一直为杨厚实提心吊胆,生怕柴四苟对杨大哥进行报复。不过,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天,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点清楚钱,把其中的一部分拿出来,收藏在木箱底的衣服夹层中。她打算把这部分钱积攒起来,留着以后办婚事用。从目前来看,她和杨厚实的关系早已非同一般,除了晚上不在一起同床共枕外,日常生活已经不分什么你的我的了。 她与杨厚实的关系,镇上的人没有谁不知道。早先,那些喜欢咬舌头的婆娘们对方嫂与杨厚实的来往扯这说那,搬弄是非,久而久之,看见方嫂根本不把她们的流言蜚语放在心上,因此那些爱说闲话的女人渐渐地习以为常,神经也麻木了,再懒得说闲话了。 尽管如此,方嫂仍囿于地方风俗和传统势力,不敢对杨厚实提出办理结婚的事。有好几次,她被内心的欲火焚烧得受不了,开口叫杨厚实留在家里过夜,可是杨厚实总是婉言谢绝她的一片情与爱。杨大哥往往告辞而别,使她心中难免涌上一阵苦楚酸涩的滋味。事后,她又为杨大哥这种洁身自好的行为所感动,从而更激起她对他的爱。 她常常在心里想,自己一再向他频频送上秋波,他都不肯接受,更绝对不可能跑去怡春楼鬼混。 方嫂把钱收藏好,再次告诫小家才和阿杏,说:“阿杏,小家才,我把钱收藏在木箱里,千万别对外人说,也不要乱拿哦!” 小家才很懂事地说:“婶娘,你放心,我不会偷钱的。” 阿杏也说:“妈,我和家才哥哥保证不偷家里的钱!” 方嫂激动地一把搂抱住两个孩子,连声说:“家才、阿杏,你们俩都是我的好孩子!乖,等到9月份开学后,我打算用这点钱送你们到学校读书,你们说好不好?” “妈,太好啦!我好想读书呢!”阿杏拍着小手欢叫道。 这个女人把钱收藏好后,关心地问:““阿杏,你们方才上哪玩啊?” 小家才抢着回答:“我们刚才去程叔叔家玩。”程叔叔就是程一民。 方嫂认真打量一遍眼前这一男一女两个小孩,阿杏穿的是一件打了两块补丁的蓝花格衣裳,一块补丁裰在前襟上,一块补丁裰在右手袖弯上,下身穿的是用她的旧裤子改做的,屁股早已补上一大块补丁,膝盖处也快磨破烂了。小家才呢,只穿一条短裤叉,上身赤裸着,被夏日的太阳火灼烤得浑身皮肤泛起一层黑色的油光。 方嫂捏了捏手中的10多块钱,心中早已有了打算,于是说:“阿杏,走,我们一起上街去。” “妈,我们刚刚从上街回来,现在又去街上做什么呀?”阿杏不解地问。 “瞧,你和家才哥的衣服都破烂了,妈妈现在就上街给你们各买布料缝一件新衣裳,你们说道好吗?” 阿杏拍手叫道:“太好啦!妈,你给我做一件粉红花格的短袖衫。” 小家才显得很懂事地说:“婶娘,我不想要新衣裳。” 方嫂不明白地问:“傻孩子,穿新衣裳不好吗?” “好哇!不过我是个男孩子,夏天打赤膊没关系。”小家才恳求说,“婶娘,你省些钱留着往后用吧!” “好孩子,你真懂事!”方嫂忍不住一把拉过小家才,轻轻抚摸一下他的头发,“走吧,咱们上街去,顺便称一斤猪肉回来晚上吃。你和大叔来这儿后,婶娘家还没吃过一顿肉呢!” 说着,她自己不由得眼眶有些湿润了,不知是觉得苦日子委屈了这两个小孩子,还是因为小孩太懂事而使她太激动。 一会儿,她一边手牵着一个小孩,三人一块儿重新欢欢喜喜地上街去。 刚出门不远,程一民的婆婆也拎着一只菜篮子走出来了,方嫂见她跌跌撞撞的样子,关切地说:“阿程婆,你也上街呀?” “是呀,是呀,阿民发钱了,趁手头宽裕两天,我想去买点猪肉回来,另外还想打一瓶米酒回来让阿民喝。阿民这鬼仔挖煤太累了,喝点酒好长力气!” 听阿程婆说到酒,方嫂受到启发。于是,她叫阿杏和小家才等一下,然后转身回去拿一只空酒瓶。她也要打一斤米酒,让杨厚实回来喝。 已是日头偏西的时刻,赶集的老百姓渐渐离去了。方嫂首先来到卖布店铺,她伸手来回摸几下花色适宜的布料,看看手感如何。布店韦老板透过老花镜,看看方嫂热心地问:“啊,方嫂,想扯布哇?” “想给阿杏和这小男孩做件衣裳,喏,这粉红的布料剪4尺,这浅灰色的剪4尺,这深蓝色的斜布剪7尺。”方嫂一口气说完,她方才回去要酒瓶时,突然想起也应该给杨大哥做一件新衣服,待日后手头松些再做条裤子。 韦老板拿起尺子量好尺寸后,对折布料,然后操起剪刀,“嘶”的一下,把布料裁下。很快,三块布料都裁好了,方嫂付罢钱,把布料放在随身带来的布袋里。 “好走啦,方嫂,欢迎以后再来。”韦老板跟着打了一声招呼。 方嫂应了一声,和两个孩子离开那里。不一会儿,他们走进肉铺,卖肉的掌柜热乎乎地唤一声道:“喂,这位大嫂,割点肉回家吧!” 方嫂不认识他。她想,他是从外乡拉猪肉来这卖的。他既然这么热情招呼,她不好意思再走到另一铺肉摊了。她微笑道:“你就帮割一斤肥肉吧!” “好哩!”卖肉的汉子一刀切下去,提起秤一称,叫道,“不多不少,刚好一斤。” 方嫂付过钱,又到酒铺打了一瓶玉米酒。回家的路上,阿杏争嚷着帮拎猪肉,小家才要帮提酒瓶,方嫂一一逐了他们的心意,让他们欢天喜地地跑着、跳着。 好长日子没开过荤了,阿杏拎着猪肉,不时凑近鼻子闻几下。她做个鬼脸,啧啧叹道:“妈,这肉好香呀!” “傻瓜,还肉生生的,你就想吃啦!”方嫂嗔女儿一句。 阿杏嘻嘻地笑道:“是呀,我看到这猪肉口水就想流口水了。” 小家才说:“等到晚上煮熟了你就多吃两块吧。” 阿杏止住笑声,一板正经地问他:“家才哥,你不想吃肉么?” “谁不想吃肉才是傻瓜。不过,我不想做老虎,连生肉都想吞下肚子!” “你才是老虎,你才是老虎哪!”阿杏不甘罢休,连连反驳小家才。 方嫂见他们只顾争吵,连忙提醒他们说:“好啦,好啦,走路要看路,不然摔跌了,把猪肉弄脏了,酒瓶也打烂了!” 三人有说有笑,又回到家中。方嫂放下新买的布料,拿起粉红色花格布,叫女儿来比试一下。阿杏左瞧瞧,右看看,脸上绽开了天真活泼的笑靥,说:“妈,这布料真漂亮!” “是呀,这布料真漂亮!”方嫂重复说。 “妈,你什么时候给我做衣裳呀?” “等到妈妈有空的时候就帮你缝。” 阿杏高兴得在原地旋转一圈,欢叫起来:“啊啊,我有花衣裳喽!” 看着女儿那副天真烂漫的表情,方嫂乐了,她笑得好开心,往日挑煤的艰辛似乎被女儿的神态完全融化了。是的,如果不为了女儿,她最后的精神支柱恐怕早已被方哥的去世所带来的悲痛摧折了。如今,杨大哥的到来,重新使她涸渴的心田灌入了甜润的清泉。她内心一道道皴裂的创伤渐渐地愈合了。 方嫂重新折好布料后,小家才指着那块深蓝色的斜纹布,问她:“婶娘,你买的这块布是给我大叔做衣裳的吗?” “嗯。”方嫂点头,说,“你大叔辛辛苦苦一辈子,平时连一件好衣裳都没有。” 小家才低头沉思一下,又抬起异常的目光,端量着方嫂。方嫂见他一副思虑重重的神态,于是问:“家才,你怎么啦?” “婶娘,你……你……”小家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方嫂见这孩子看自己看得好生奇怪,以为身上有些什么破绽,便低头打量衣襟,左瞧瞧,右瞧瞧,没什么呀。她双手拍拍衣襟,反问道:“婶娘怎么啦,婶娘身上好象没有什么东西呀!” 小家才抿一下嘴唇,半许,终于鼓起勇气说:“婶娘,你对大叔这样好,为什么不叫他一起来这儿住呢?每天晚上大叔总是一个人睡在客栈,孤伶伶的,一个伴也没有,太可怜了!” 这天真幼稚的话语,如一块石头,投入方嫂内心平静的湖面,又激起了一层层剧烈的情感涟漪。 唉,她何曾不希望尽快和杨厚实在一块生活呢!她觉得他那结实宽厚的胸脯就象绣花枕头一般,她期冀让自己的脑袋睡在上边,享受心爱的男人给她这个可怜的女人所带来的舒服感和温暖。她还觉得他那结实宽厚的胸脯犹如一道墙,能够为她遮挡住生活中的风风雨雨,给她带来安全感。 可是,这甜美的梦想至今还不能成为现实。想到这,方嫂内心难免感到一阵酸楚。她慢慢地蹲下来,两只巴掌合抱着小家才的脸蛋,说:“傻孩子,这是大人的事情。以后别乱说了,啊!” 小家才继续说:“方才,我和阿杏在程叔叔家玩的时候,阿程婆问我,想不想让杨大叔和婶娘一块住。” 方嫂问道:“你怎么回答?” “我说,当然希望大叔和婶娘在一块吃住啊。” 阿杏抢先说:“妈,婆婆还对我说了,妈妈只要和大叔一块睡觉,身体才会更健康,心情才更加快乐,这样,妈妈才能有更多的力气挑煤了!” “是吗,阿程婆真的这样对你们说的?” “嗯!”两个孩子同时应道。 方嫂想起一个多月前,阿程婆一再告诫她,方哥刚去逝不久,当年内不能红白事同时办。不然就会红白喜事互冲,将来会发生不吉利的事情。有时候,她理智平静下来的时候,想到传统的旧习俗和说法,她还是感到有点怯懦。 毕竟她一个弱女人的力量是十分微薄的。因此,尽管心里的感情有时候如火山一般几乎要爆发出来,她还是遏力克制住冲动的情感,拼命压抑快要把她焚烧成灰的欲望。 这时,她抚摸一下阿杏的头,又抚摸一下小家才的头,亲昵地说:“放心吧,至于我和大叔的事情,我和大叔商量好了,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后,我就披红戴花的把你们的大叔迎娶进屋,到那时候,阿杏就可以叫大叔为‘爸爸’了。” 阿杏听罢,拍着小手欢叫着跳跃起来:“呵呵呵,妈妈,我和家才哥哥就盼着你快点做新娘子!” 看见女儿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方嫂感到十分欣慰。随之,阿杏的话好象一把火把她的面颊烧得一阵阵发烫。她不由用手轻轻地捂了一下腮帮,感觉手掌心好象捂着两块炭火。 小家才欣喜地说:“婶娘,你的脸红了真好看,就象刚过门的新娘!” 小家才的话更是在这个女人的脸上又添加了一把柴。瞬间,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她做新娘的幸福情景…… 过了十来分钟后,方嫂的心情才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把几块布料放在木箱内,然后吩咐女儿说:“阿杏,你上菜园摘一把青菜回来,妈在家做饭。” “哎。”阿杏便转身进厨房去拿菜篮。她拿菜篮出来后,小家才也跟着跑过去,说:“婶娘,我跟阿杏一块去摘菜。” 望着这两个孩子连蹦带跳冲出门口的背影,方嫂仿佛感觉自己也回到了当年的孩提时代。这时,她从门角墙钉上挂着的围裙取下来,扎在身上,进厨房忙碌开了。 做好晚饭,日头早已落山了,一抹夕阳余辉把清江镇的房屋映射得仿佛披上了一层透明的金纱。方嫂解脱围裙,走出门口,朝镇上的路口眺望,盼望杨厚实的身影出现。尽管杨厚实方才临出门时,叫她晚上别等他吃饭了。可她还是想等他回来一块吃。 夕阳下,方嫂往日那张苍白的脸庞被晚映照得红扑扑的,愈添上几分娇美。 “方嫂,你在这等杨大哥哪?”从码头方向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招呼。 方嫂顺势看去,看清来人,高兴地迎上前:“哟,是阿英哪,这几天不见你,你上哪去啦?” 肖英手中拎着一尾草鱼,她笑盈盈地走过来,说:“上星期我跟外公送一船煤下县城去了。” “啊,怪不得,我想这几天怎么不见你挑煤了?” 肖英有礼貌地问:“嫂子,你做好晚饭啦?” “刚刚才做好。哦,你这没有吃晚饭吧,来,进我家来跟嫂子一块吃吧。今天领了工钱,特地称了一斤猪肉加菜呢!”方嫂高兴地说。 这姑娘很活泼大方,咯咯笑道:“好哇!刚好我外公打了两条鱼,他叫我拿一条给强仔,反正给他给你都一样。” 方嫂推辞不肯收下,她笑道:“哟,这怎么行呢!给强仔吃和给我吃可不一样。要是让强仔知道了,非叫我赔回你的情不可!” 肖英收敛嘻笑的神态,正经地说:“你不收我的鱼,那我也不进屋了。” 方嫂也不勉强挽留她。她想,阿英姑娘有她自己的去处,我何必坏了人家的一番情意呢! 肖英走后,阿杏和小家才从屋里出来。阿杏娇滴滴地拽了一把方嫂的衣裳,喊叫道:“妈,我肚子饿了!” “乖,等会儿大叔回来了我们一块吃,啊!” “不嘛,我要吃肉,我要吃肉!”小姑娘扭捏着身子说。 原来,很久没尝过肉味,阿杏早就被盛在碗内香喷喷的猪肉气味诱惑得忍受不了。她盯着碗内光泽泽、油亮亮的肥猪肉,涎水一咽再咽,终于忍不住跑出门口央求妈妈回去吃饭。 小家才傻乎乎地站在旁边,他没有作声。他比阿杏年纪大,自然也比小姑娘懂事许多。 方嫂看见两个孩子可怜巴的样子,她心软了,于是和他们一块回屋里,舀饭给孩子们先吃。 屋内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阿杏和小家才吃得津津有味,看着孩子们狼咽虎吞的吃相,方嫂内心涌上一股酸楚的滋味。她很想叫他们把碗内的猪肉全部吃个精光,让他们吃个够,他们肚子里的馋虫不知有几个月没有尝过肉味了。可是,她没有开口。如果阿杏和小家才真的一口气吃完猪肉的话,她也不会去阻止他们。 尽管她和杨大哥尝不到半点肉腥味,她也不会责备孩子们贪吃,他们毕竟还年幼呀!再说,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需要加强营养!遗憾,因为家里经济拮据,日子艰难,只能委屈孩子了。 小家才吃着,吃着,转头看见方嫂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他和阿杏吃饭。他不由放下筷子,说:“婶娘,你怎么不吃饭呀?” 方嫂说:“你们先吃吧,我等你大叔回来再吃。” 不一会儿,孩子们吃饱了。当然,他们都是懂事的孩子,不会把猪肉全部吃完。方嫂收拾好碗筷,便打水叫他们洗澡。 孩子们洗澡的时候,方嫂又出门了,她要等候她心爱的男人回来吃饭。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镇上的景物早已一片灰蒙蒙的。半边月儿缓缓地在云层中穿行,淡淡的月光映照在方嫂的脸庞上。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尊玉雕像。 “杨大哥到底怎么啦,这般晚还不回来?”方嫂心中有些焦虑不安,她担心杨厚实是不是被人拉进赌场去赌钱了,因为方才他从她手中拿走了几块钱。虽然他平素为人忠厚老实,但她怕他经不起别人诱唆,因为他太憨厚老实了,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太简单,一不小心就容易上人家的当。 她想到镇上去找杨厚实,可是又不知道他在哪里。她想,他现在是不会在客栈的,他每天都要回到这间不是他家的家一趟,洗涮干净之后才回去睡的。她希望这种生活早一点结束。每天夜里,她辗转翻身难以入眠,脑海里想的是杨厚实,她相信他也会同她一样想念她的。 方嫂在家门口徘徊了一阵,忽儿,她看见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回来了,那人不是杨厚实,而是离她家不远的阿程婆的孙子程一民。她急忙迎上前去,问道:“阿民,你看见杨大哥不?” 程一民嘴里还喷出臭醺醺的酒气,他告诉方嫂,说他们和杨厚实一块请乔克仁到酒楼喝酒,杨厚实喝醉后,他搀着他慢慢地回到了客栈。 “什么,杨大哥喝醉了?”方嫂惊讶地反问一句。 “是呀,他回到客栈后,吐了一大滩,弄得满屋尽是脏物。店家很不高兴,我在那里帮他洗了一遍,这不,忙到现在才回来。” “嗨,自己喝不了酒,喝那么多干嘛?” “呃,谁高兴了都想多喝几杯,何况今天又是第一次领工钱,杨大哥他能不一醉方休么。”程一民说得轻飘飘的,似乎把酒醉如泥当作一件乐趣的事。 “好好,别说了。你阿婆在家等你也等得够焦急的,你快回去吧!”方嫂催说道。 程一民迈着酒后的醉步,一步三摇地回去了。 方嫂说完,也急匆匆地向客栈赶去,她要去看看杨大哥到底怎么样了。走出十几步,她突然想起应该告诉阿杏他们一声,不然他们不见她在家也会着急的不得了。 她回到家里,对孩子们交待了几句,刚转身出门,忽然想起糖水可以减轻醉意。于是,她又翻找坛坛罐罐,找出去年春节做年糕时剩下的半包黄沙糖,然后匆匆出门去了。 一个星期后,山弄里搭起了一排篱笆草棚,还有一间用木板钉的房子。茅草棚是给工人们住的,木板房是公司安排监工把头暂时住的。 茅草棚搭在离乌龟洞不远的地方,主要是为了用水方便。乌龟洞里有一个长年不涸的清水洼,水洼不大,每次可以舀几瓢水。清澈透明的山水是从洞里的石笋壁一滴一滴渗透出来的,最后积存在低洼处,形成了一只亮汪汪的泉眼。往日,工人们挖煤口渴了就跑来这里捧几口水喝,山洞渗出的清泉又冰凉又清甜,谁都很喜欢多喝几口,一来可以解渴润喉,二来能够提神解乏。 从乌龟洞到山弄井口约有一里多路远,每天挖完煤回到茅草棚休息睡觉,有许多工人是乐意的,因为再用不着再来回奔走,累得精疲力尽。 黑牯岭煤矿开工三个多月时间了。开始,井口四处开花,挖到后来,石壁外部裸露的煤层几乎全部掏空了,开始需要向深部挖掘。这样,只有一个洞眼一个洞眼往地层深处掘进去。这种作业方式,只得把工人分成两个班,即日班和夜班,不然全部集中为一个班生产,劳力安排不下。 乔克仁没有把作业方式改为两个班前,他连续几天到井口那里察看地形,选定四个窿口地点,最后根据生产需要,把工人分开班次。日班从早晨7点到傍晚7点,夜班从傍晚7点到早晨7点,一天干12个小时的活。 四个窿口分别标为一号窿,二号窿,三号窿,四号窿。每个窿口每班安排15人工作。一号窿口定在杨厚实最先挖的那个地点。杨厚实、文庆强、程一民等人都编在一个班,并且定在一号窿挖煤。 这天早上,乔克仁一早来到挖煤地点,对全体工人说进行了一番动员:“各位父老乡亲,全体工友们,黑牯岭煤矿公司在大家的真诚携手合作下,经过三个月来的努力奋斗,初步奠定了基础。为了加快生产,增加利润,本公司研究决定,从今天起分开日班和夜班上工,每个班次到下个月1号轮流转班。另外,为了让大伙下班后及时得到休息,本公司建了一排茅房宿舍,各位工友可以在这儿住下,省得来回赶路太辛苦……” 乔克仁的话没有说完,一部分工人就在下面议论开了:“嗨,公司对我们工人真是够关心的,往日挖煤下班,还要挑一担煤走路回去,天天早出晚归,拖得骨架都差点散开了。” “是呀,乔经理这般为我们着想,咱们可要多多挖煤。” “……” 文庆强想了想,说:“乔经理,我们工人分成了两个班,下班后如果想回家行不行呀?” “回去可以,只是第二天上班时绝对不能迟到,否则将扣罚工钱!”乔克仁说。语毕,他又补充道,“当然,家里如果没有什么急事,最好还是少回去,住在山里多一点睡眠休息时间,对驱除疲劳恢复体力有好处。” 不知是谁开起玩笑来:“强仔,下班累得要死不活的,你还要天天回去和阿英姑娘英谈情说爱哇!” 工人们一阵轰笑起来,文庆强脸上赧热,他朝着那人毫不示弱地冲一句:“阿眯哥,你别笑我,我看你一晚不回去抱老婆,在山里住下恐怕整夜都睡不着呢!” 外号叫“阿眯哥”的汉子因为两只眼睛长得细小,平日看上去就象两道缝,一旦笑起来,左右两道眼缝完全变成“一”字,因而大伙都叫他“阿眯哥”,倒是把他的真实姓名给忘记了。 文庆强一句话,又把大伙的嘻笑声引到阿眯哥身上。阿眯哥一副尴尬的样子,似笑非笑,欲哭不哭,一双细眼形成了破折号。 杨厚实向大伙做了个手势,高喊道:“喂,大伙别笑了,先让乔经理给我们说完话,然后抓紧时间干活!” 乔克仁满意地看一眼杨厚实:“杨师傅说的对,每一天、每个班都要抓时间干活。只有多干活,多超产,才能多拿钱,多拿奖金。再补充说明一下,分班分窿口挖煤后,工钱核算依然按计件支付,只是每个窿口指定一名负责人,具体负责每班各人的工作量,月底各班自行分配……” 新的生产方式开始实行了,杨厚实负责一号窿口的工作,当然,他不是工头,而是班上工人推举出来的负责各人工作量的计工员。 一号窿口煤层比其余窿口煤层稍厚些。高的地方工人可以坐在地板铲煤、矮的地方只能躺着挖。由于窿口挖进很深,阳光照不到窿口里面,乔克仁给每人发了一盏油灯,每个窿口每班发一瓶豆油。 来到窿口前,杨厚实对文庆强、程一民、阿眯哥等十几个人进行了分工,他说:“伙计们,从今天起,我们不再象前段时间小组那样黄牛过河各顾各了。我们共同分在一个班,就是一个班组整体。公司是按班组计算产量的,只要大伙肯出力,不偷懒,月底我们就一样平均结算工钱,你们说,好不好?” “好!”十几个人异口同声。 “杨师傅,你说吧,我们怎么干?”文庆强问。 杨厚实开始分工:“我们班共十五人,大伙轮流挖煤和挑煤,强仔、阿民、韦老六、小南、苦菜娃和我,首先负责挖煤;阿眯哥、伍志全、阿龙、狗儿和毛毛把煤运拉到窿口外面,其余的负责挑煤到工棚过称,大伙说对这样派班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没啦!杨领班,就按你的分工做好啦。” “好,既然没意见,大家首先一块进去挖煤,等挖得一堆煤后再按刚才的分工各负其责!” 于是,他们分别拿起丁锄、泥箕、铲子,还有刚刚领到的小油灯,缓缓爬进窿口。杨厚实爬在最前面,他跟所有的工人一样,只穿着一条短裤,头上包扎着汗巾,两条腿一屈一伸,艰难地向前蠕动。地板上坑坑洼洼,尖硬的煤粒磨得他的皮肤隐隐生痛。他一只手拖着丁锄,另一只手拖着铁铲,没法子拿小油灯就用嘴巴叼着。小油灯是用一块铁皮锤成碟子形状的,里面放一点豆油和一根灯芯草。 爬到窿口尽头,四处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杨厚实停止爬行,拿出掖在头巾上的火柴,划一下,点亮了豆油灯。顿时,黑茫茫的煤巷映照出了一点惨淡的昏黄的光。微弱的光线连大伙的身影几乎都投射不出来。 煤巷矮得不能再矮了。通风不好,显得很闷热,还没开始干活,一个个汉子都已经汗水淋淋的了。 杨厚实回头看看身后的伙计们,招呼道:“强仔,阿民,先把你们的油灯点亮,其余的暂时不用点,大伙互相借光干活,能省一点油就尽量省一点,这些材料费用到头来还是我们自己的钱,月底公司要从我们的工钱中扣出来的。” 又点着两盏油灯后,周围显得亮了许多。他们把油灯分别放好,然后准备干活。当头比外面的煤巷略高一些,能够半躺半靠的坐着。杨厚实操起丁锄,侧着身体,第一个开始挖煤。 丁锄撞击在坚硬的煤层上,煤粒哗啦落下一片。随着他的手臂的挥动,离身边不远的小油灯火苗不停地惚惚晃动。咚!咚!咚!一锄一声沉闷的音响,宛如茫茫黑夜响起一声声深沉的雷声。很快,这雷声与附近的的雷声交织成一块,发出震荡的轰鸣。 程一民、韦老六、小南、文庆强等人在旁边挖煤,在这不太宽阔的采空区里,他们几个人挖煤传出的声音不断地在煤壁周围传过来,荡过去,久久地回应着。 杨厚实他们挖出了一大堆煤后,移到旁边继续挖。这时,他见还没人拉煤出外面,就喊道:“阿眯哥,你们快来铲煤啊!” 阿眯哥才挖了一会儿煤,就躺在地板上想休息片刻。不知是他昨天晚上没睡够,还是想偷懒,刚刚想睡着,听到杨厚实的叫喊,迷迷糊糊“嚯”地爬起来,脑袋“咚”的一下碰到了顶板,痛得他眼冒金星。他“哎哟”一声叫出口,双手不停地抚摸着后脑勺。幸亏包扎了一条布巾,不然,恐怕已经碰得头破血流了。 阿眯哥拖着一把短柄铲和几个泥箕,一边吃力地爬过来,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他妈的,这个鬼窟窿,矮得连卵仔都直不起来!” 杨厚实见他来到跟前,一只手还在摸着后脑勺,嘴里骂咧咧地嘟哝着,关心地问他道:“怎么,又碰着顶板啦?” “是呀,人衰b臭!要是老子有钱,打死我也不爬进这个b窿受罪!”阿眯哥嘴里又吐出一连串的粗话脏话。 杨厚实劝他道:“别说啦,以后注意点就是。” 咚!咚!杨厚实说两句,继续奋力挥动丁锄挖。还没干够一个钟头,他浑身已经湿个透,坐着的地方被汗水浸湿了一大滩。在惨淡的灯光映照下,粘满煤尘的汗珠仿佛象一颗颗黑珍珠在他的肌肤上滚动,一串接着一串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