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有女顾三   三月里头,踏春游人本该不少。   只是顾怀袖被丫鬟青黛扶着进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见晚,游人大多归去,茶肆里也冷冷清清。      “老爷方才下车,说是去见故人了。小姐您坐,我们歇上一刻便走。”   青黛将茶肆里的桌椅都擦过了,才让顾怀袖坐下。   顾怀袖只觉得自己骨头架子都要散了,连带着头上那唯一一枚较重的海棠白玉簪子,都显得摇摇欲坠。   “什么歇上一刻?”   她手里歪歪捏着一把画兰的扇子,斜了青黛一眼,“这地儿距离桐城也不过就六里路,转瞬即到。你去叫车把式多歇一会儿。再走下去,一把骨头都要散了。”   说这话的时候,顾怀袖随手拢了拢自己薄薄的春衫的袖子,看一眼竹帘外面西斜的人日头,趁着没人看见,便用扇子遮着悄悄打了个呵欠,显然是困得慌。      青黛乃是她贴身丫鬟,这一次老爷顾贞观来桐城见故人,在这龙眠山外面就停下了,只说让小姐这边先走。青黛是没闹明白,到底老爷是去见谁,不过瞧小姐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像是心里有底,便问道:“小姐像是知道老爷的行踪。”   “我爹隐居山林多年,多久不曾踏出无锡地界儿了?平日里只知寄情诗书,又纵情山水,跟他交好又还健在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      顾怀袖最了解顾贞观。   按照她的理解,顾贞观就是个酸腐风流文人士子,明崇祯十年生,后来入仕,也曾得到康熙爷的器重,不过至交相继故去之后,便心灰意冷,恨知音少而辞官归隐。   这一归隐,便是近六年。   除了纳兰性德跟吴兆骞之外,朝中只有一个张英跟她爹要好。   说起这张英,也是当朝的大红人。      顾怀袖道:“去岁一等公佟国纲殒身沙场,着令礼部起文,偏生下面人出错,祭文失辞。那时候张英大人还是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又管着詹事府,不是平白受了牵连?被罢了尚书之职,听说失了圣眷。”   “那老爷是去见张英大人了?”青黛一下就想明白了,张英大人虽没了尚书职,却也管着翰林院跟詹事府,这会儿应该刚好回自己老家来祭祖。这龙眠山不就是张家祖宅所在之地吗?      “见张大人只是其一。”顾怀袖晃了晃青黛递上来的茶杯,只觉得粗糙,也不喝,就握在手里。她盯着那茶杯里的涟漪,懒洋洋道,“怕更多是为了大姐呢。”   微微眯着眼的顾怀袖,似乎很漫不经心,明眸中又隐约着几分嘲讽。      青黛的表情,却在听了这话之后,转瞬变得鄙夷起来,她撇了撇嘴,“大小姐的事儿——”   “青黛。”   顾怀袖忽然打断了青黛的话,只手一指外面等候着的车把式跟家中仆从,吩咐了一句:“去把他们叫进来,喝两口茶,歇歇脚再走吧。”   被她这一打岔,青黛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便一躬身,出去招呼人了。      等她回来的时候,顾怀袖已经快要睡着了。   “小姐,这江南天气湿冷,您别在这儿睡着了啊。”青黛将她叫醒,脸上挂了几分担心,转瞬又想起之前那话茬,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张大人四位公子,三位没有婚配,张英大人乃是名满天下的鸿儒,他家的公子们肯定也不错,大小姐也真是好运。”      “啪。”   顾怀袖轻轻用扇子打了青黛的头一下,她一边站起来,准备伸个懒腰,又一边笑说道:“什么运气不运气的?你只听说过虎父无犬子,可我告诉你啊:富不过三代,大多都在第二代就坏了。”   没来清朝之前,某二代的事情听了不知多少,官二代有几个是好的?      选夫婿,顾怀袖一直觉得还是跟吃东西一样,贵精不贵多,重质不重量。她是吃方面的行家里手,自己有自己的心得,虽不是自己的事儿,不过总有几分参考价值。大姐嫁了,二哥的婚事也就顺理成章,她这个顾家三姑娘怕也是快了……   以自己在外的名声,哪家的好公子能看上自己?   顾怀袖一想起这茬儿,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古代剩女的下场更悲惨啊。      “话可不能这么多,奴婢听说张大人的长子已经中了进士,虽然已经婚配,但以他来推测,张大人的其余几个儿子定然也不凡。依着咱们跟张大人家这么亲密的关系,指不定大小姐嫁过去了,小姐您也快了呢!”   青黛掩唇偷笑,顾怀袖也到了这个年纪,一旦说起这事儿小姐必然是愁眉苦脸。   这不,又开始了——      顾怀袖心里堵得慌,安生日子都没过舒坦,转眼又要说嫁人?   她知这茶肆没人,也没怎么在意,调笑的话便脱口而出:“张家公子算什么?自古是一代不如一代,商汤拥天下,而纣王毁之,始皇坐江山,二世败之……儿子哪里有老子好?张家几位公子再厉害,也不能跟张英大人相比。那是大清鸿儒,万岁爷身边儿的红人,别看现在看着失了圣眷,赶明儿就能官复原职了。”   “照小姐您这么说,那张家的公子们真是一无是处了,到时候看您嫁谁去!”青黛知道顾怀袖是在逗弄自己,只抿唇笑着附和她。      顾怀袖摇了摇扇子,又觉得有几分冷,将扇子一压在木桌上,笑了一声:“何必嫁那劳什子张家的公子,直接嫁给张英不就得了?”   青黛愕然,被顾怀袖这言辞吓得说不出话来。   顾怀袖早知青黛会被自己吓住,“噗嗤”一声,几乎笑得打跌,“青黛你真是……”   这一会儿,青黛才反应过来,她被自家小姐戏弄了。“小姐你又欺负奴婢!”      茶肆里顿时起了一阵欢笑之声,倒是让刚刚走到茶肆前面的张家兄弟俩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们将里面那主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却无端觉得尴尬。   本是无意偷听,这倒也罢了,偏生是这样的内容。      来的这二人,乃是前礼部尚书张英的次子张廷玉和三子张廷璐。   张廷玉年纪稍长,已是英俊不凡,一身普通的天青色缎袍衬得他气质清朗,站在此地只如苍松翠柏一样。微冷的风牵起他袍角,似竹叶飘摆风中,自有其朗朗昭昭之气。   安徽桐城春景正美,张廷玉心中却一下不美了。   早听说顾家三姑娘不一般,今儿算是见识了。      人说顾家双姝,各有千秋。      大小姐瑶芳知书达理,温婉娴静,乃是个一等一的玲珑心肝。只可惜一向是药石不断,身子骨弱,今岁才渐渐调养好,有个道士来给她算命,说必得过了二十才能出嫁,否则定有灾祸上身。所以顾家大姑娘直到方今迈过了双十的坎,熬成个老姑娘才谈婚论嫁。   三小姐怀袖,在外名声却是不好。   顾大小姐不嫁,而顾三姑娘怀袖虽有十七,也不敢嫁。况顾怀袖得她爹喜欢,要多留她在身边两年,顾怀袖又懒得嫁,在家当米虫,混吃等死很是开心。   这一位对正经事儿爱理不理,唯独吃喝玩乐比谁都通,一个汉家姑娘,竟比那八旗那些个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更为夸张,时人戏称其为“顾三”,最厌恶便是读书写字上学。每每其父顾贞观教训,她便抬出圣人训来:女子无才便是德。   被气住的倒不是顾贞观,而是她大姐顾瑶芳。毕竟芳姐儿自问文才学识不错,也算是京城无锡两地的大才女,只是生得不如顾怀袖好。      因而都说顾贞观有二女,一女温婉柔静,秀外慧中,文采风流,为才女;一女国色天香,不学无术,绣花枕头,为美人。   才女虽美,不如顾三;才女有才,顾三难及。   简而言之,顾瑶芳长得不算绝美,但是颇有才华,顾怀袖浑身上下,除了长得漂亮,再无长处。      而今在外面听着,虽没见这顾三是个什么模样,但印象已然是不好。   张廷玉皱了眉,身边三弟有些站不住,悄悄捅了捅他手臂,一张青涩稚气未脱的脸上竟然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汉家女不必选秀,顾大小姐年有二十还未婚配,与张廷玉年纪恰是相合,只怕这一趟亲事是跑不了。原本顾贞观跟张英叙旧去了,眼见得天色已晚,张英不放心顾家三姑娘,特意遣了张廷玉兄弟二人来送,没料想偏听到之前顾怀袖那出格之语。   什么儿子不如老子,还愿嫁给张英?   真是荒谬!   张廷玉抿了唇,也没搭理自家三弟。   他只眼皮子一搭,敛了眼底微芒,微微扯出一抹笑来,站在茶肆竹帘外,拱手温声道:“里头可是顾三姑娘?家父张英,令尊正与家翁煮茶叙旧,在下与三弟特来护送小姐入城。”      茶肆之中的人,早已走得差不多了,还笑闹着的声音像是一下被人给掐断了。   茶肆内外,瞬间安静。   里头坐着的顾怀袖眼皮子一跳,她扭头看向竹帘外站着的人影,回眸瞥了青黛一眼,嘴唇微微翕动,却是咬牙切齿道:“外头来了人,怎生无人通传?”   青黛委屈,自己正跟小姐玩笑,哪里能顾得了那么多?      顾怀袖哪里还不知道外面人的身份?人家都自报家门了。   她只盼着自己惊世骇俗的言语没被这二位给听去,不然颜面定然扫地。顾怀袖强作镇定,咳嗽了一声,便起身,执着扇子,微微遮了下半张脸,学着自己大姐顾瑶芳那弱柳扶风模样,轻声细语道:“张伯父思虑周全,小女谢过,劳烦二位公子。”   青黛忍不住悄悄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顾怀袖立刻甩了她一对白眼。    正文 第二章 未来姐夫   跟大姐顾瑶芳不同,顾怀袖天生是个不学好又活泼好动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外加嘴甜能哄人开心,顾怀袖一直挺得顾贞观的喜欢。由此一来,便越加纵容,左右看顾怀袖没惹出什么事儿来,顾贞观也不约束她,都放开了。   青黛觉得起鸡皮疙瘩,完全是因为此刻顾怀袖这一番作态。   大小姐瑶芳成日里捧着药碗不放下,说话就这时不时要断气的模样,倒是被外面人说是弱柳扶风、身娇体弱,方才顾怀袖这话简直把顾瑶芳的作态学了个十成十。   不仅是青黛抖了一下,外面兄弟俩也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个寒战。      张廷玉心下自然觉得好笑,方才听这主仆二人说话可不是这姿态,顾三也是“名声在外”。他之聪明不下其长兄,心里明镜似的,便接话道:“三姑娘客气了。”   原本顾怀袖一路舟车劳顿,困乏得厉害,想要在这茶肆里坐着,没想到张英竟然叫了自己儿子来送,却是让她好一阵无语。顾怀袖心说自己之前说一通张英的好话算是白费了,这张老大人跟自己简直不对盘啊。      偷懒没戏,顾怀袖只能出来。   青黛上前撩起了茶肆竹帘,张廷玉、张廷璐兄弟二人退了两步,便见到一个身穿青缎小袄、梳着双环髻的丫鬟先出来,往旁边一让,里头出来个用画着兰花的团扇子遮着下半张脸的姑娘。   身段细瘦苗条不必说,一袭藕荷色的春衫微薄,下头配着鹅黄色百蝶穿花马面裙,透着江南水乡的柔美;头帘半掩眉,是个垂鬟分肖髻;肌肤赛雪,明眸善睐。虽见不着其整张脸,不过眼瞧着这一身风流姿态,果真不愧是京城人说的“美人顾三”。   也对,除了“美”之外,一无是处。      顾怀袖还不知别人怎么想,不过心知旁人对自己是什么印象。   她只扫了眼前这二人一眼,略一俯身:“见过二位公子。”   “三姑娘有礼。”张廷玉二人还礼,而后便请顾怀袖上车去,看着顾怀袖跟丫鬟往车驾旁走了,这才松了口气儿。      青黛之前也是吓了一跳,直到将顾怀袖扶上车,才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真真儿吓死奴婢了,您瞧见那两位公子了吗?大小姐真是好福气——”   没等青黛絮叨完,顾怀袖便一扇子给她抽过去,瞪她一眼,也不说话,模样颇为凶狠。      跟着顾怀袖这么多年,对自家小姐的脾性,青黛也算是摸透了。她顿时明白过来,外面还有两位张家公子,自己在这儿絮叨难免隔墙有耳,况方才自家小姐在茶肆里调笑,还不知是不是传入那二人耳中,是她莽撞了。   “奴婢自己掌嘴。”   她甜甜一笑,缩到顾怀袖身边,半跪着蹲身下来,讨好地笑着。      顾怀袖轻叹了一声,只捏了她脸一把,压低了声音道:“一会子万莫说什么亲事的话。我本是陪着我爹来游赏桐城风光的,自来我名声不好,高攀不上张家公子,你也别给我惹事儿。”   青黛少有见到顾怀袖这么严肃的时候,她有些不懂,只看着顾怀袖,听她继续说。   “何况我大姐心气儿高,去岁万岁爷罢了张英老大人的官,而今张家在外已经不如以往。我爹瞧得起张家,可我大姐不一定。她看着聪明,实是个糊涂鬼,若让她知道这事,怕是死活不愿意。到时候,我爹瞧得起那张家公子,跟张家这边说好了,等我大姐不愿意,怕是两家还有下不来台的时候。”   压低了声音说话的顾怀袖,脸上没了惯常的懒怠,只透着一种奇异的整肃。      青黛被吓住了,回想一下大小姐顾瑶芳的脾性,越想越觉得自家小姐所虑不假。“这……”   “瞧把你吓得。”   顾怀袖猛地惊觉,自己不该跟青黛说这么多,不过话都说了,也不可能一点不提点着她,万一这丫鬟给她惹事儿,要救场都来不及。她脸上的表情一下松快起来,倚着那车驾后座,手指指甲轻轻敲着扇柄。   “你只记得谨言慎行,你家小姐我已失策了一回,再叫你毁了我清净日子,非扒了你皮不可。”   “奴婢省得了。”青黛连忙点头如捣蒜,“日后有关大小姐的话,断断不往外说一个字。”      想起自家那糟心大姐,顾怀袖心里自然堵了一阵。   顾贞观难得出来游玩,他是个不拘泥世情的,只带着顾怀袖一起来,出门的时候顾怀袖还不知道有张英老大人这一家子的事儿,不然就是装病也不肯出门。   如今她去桐城,顾贞观在张英家住下,那是最好不过。   她自己谨慎着,别搅进这浑水里便好。免得回头顾瑶芳那边又栽赃,说是自己给她闹事儿。      顾怀袖原以为自己是穿到个诗书之家,虽不见得父亲有什么高官厚禄,左右还算衣食不愁。哪里想到,偏偏摊上这么个病姐姐,病不小,脾气也大,身子骨儿还弱,跟个瓷娃娃一样,家中上下只怕磕了碰了。   对着这顾瑶芳,顾怀袖跟对着马路上老太太一般,只躲得远远的,生怕她有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赖。顾怀袖已经吃过一回亏,被顾瑶芳咬过一回,现在还疼着呢,哪里又肯被人害第二回?   一想起往事,她便暗恨,藏了几分忌惮。   自己这名声,何不是托了她顾瑶芳的福?   压下唇边几分冷笑,顾怀袖一副没事儿人的模样,也没叫青黛看出个端倪来,只靠着秋香色引枕假眠。      马车已行上官道,张家两位公子在两边护送着,也不说话,马车里也安安静静。   天擦黑的时候,便进了桐城城门。   这桐城在安徽,亦是江南水乡,是个风水养人的地方。   前礼部尚书张英老家便在此处,祖宅在郊外六里龙眠山,在城中也有宅院。早在张大人写信给顾贞观请他来叙旧的时候,便已经着人打理过城中别院,如今张廷玉眼看着已入城,端坐马上,说道:“家父给三姑娘安排了宅院,三姑娘若不介意,便往别院去,不知三姑娘意下如何?”   顾怀袖没睡着,只点了点头:“但凭二公子做主。”      张廷玉眉头一抬,心说这顾怀袖心思也不浅。   他跟顾三姑娘此前也没见过面,之前自家大哥肯定也没见过她。顾怀袖脱口而出便是“二公子”,而不是笼统地称“张公子”,显然是已经认定他是张廷玉,而非他大哥张廷瓒。   草包美人?   张廷玉忽然觉得未必。      之前顾怀袖在茶肆所言,自然惊世骇俗,然而回头想想,却有一句非同寻常。   顾怀袖说:张家几位公子再厉害,也不能跟张英大人相比。那是大清鸿儒,万岁爷身边儿的红人,别看现在失了圣眷,赶明儿就能官复原职了。   他父亲张英在朝中当初也是位高权重,一朝被皇上问责,多少人落井下石?原本热闹的门庭也立刻门可罗雀,冷清非常。   顾怀袖虽是戏语,可琢磨这一句“赶明儿就能官复原职”,她倒似乎比他们这些张英的儿子更对张英和康熙爷有信心。   压下心底一切的思绪和怀疑,张英给车把式指了路,约莫一刻钟之后,便到了城南的别院前。      这一段路并不算很颠簸,顾怀袖下车时候头脑都还清醒的。   她抬眼便见到一旁青石板的小路上长着青苔,远远瞧得见游玩的孩童从路上跑过去,宅院就在巷中,还算是个僻静所在。   玄青大门打开,下车正好在门口石阶前,车把式赶着车走,后面三五个仆从跟在顾怀袖身后。   顾怀袖道一声“公子费心”,踩上台阶的时候,却没忍住停了下来。      张廷玉就站在这台阶下面,刚刚将马牵住。   他三弟张廷璐是个顽劣的性子,只对顾怀袖那一张脸好奇,正悄悄盯着顾怀袖看,奈何顾怀袖一直用扇子遮着半边脸,也看不完全。   此刻她轻轻转头,纤长脖颈细白,发丝微垂,忽然望向张廷玉:“方才在茶肆之中,却是小女子让二位公子多候了,失礼之处还望二位公子见谅。”   闻言,张廷璐立刻想说什么,只是没料想被自己二哥给抢白。   张廷玉心里哂笑,只截道:“是三姑娘客气了,我兄弟二人并未久候,三姑娘又何来失礼之处?”      顾怀袖捏着扇子的手指微微一紧,抿了唇,“那便当是小女子客气了吧。”   “天色不早,三姑娘请进。”   张廷玉一眨眼便将话题岔开,安排着这别院的事情了。      这别院不大,只是院中花草不错,是江南宅院的制式,宅院相融。   那张家两位公子安顿好这边的事儿,便已经告辞,还要趁着城门未关出城回龙眠山祖宅。这边丫鬟仆妇略一整顿屋子,顾怀袖便进了屋。   前脚踏进门,后脚就把扇子扔在紫檀雕漆圆桌上,她坐下来哀嚎一声:“完了……”    正文 第三章 拜会张家   “完了?”   青黛不解,这当中又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顾怀袖只恨不能撵出去将那张廷玉给剁了,“我方才出言试探,说是我失礼使他二人久候,那张二公子一板一眼地回了,说他俩没等多久,你信?”   “……”青黛很想说,为何不信?   咳,可是她不敢。      “小姐,事情哪儿有您想得那么可怕?咱们说的,不过是女儿家的戏语,哪里能当真?人家大老爷们儿,至于跟咱们计较吗?”   青黛说的不是没道理,可顾怀袖不觉得。   她手肘支在桌面上,手指压着自己太阳穴,“只不知道这个张二公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瞧着不显山不露水,却也不像是个庸才。   顾怀袖问道:“看你之前说这张家头头是道,你倒跟我说说这张家公子是个什么情况?”      别的青黛不懂,单单这四处来的小道消息,她是什么都知道。   当下青黛便站在顾怀袖面前,得意道:“张老大人的事儿,小姐您比奴婢清楚,不过要说这四位公子,那是奴婢清楚。”   “行了,再卖关子当心我撵你出去。”顾怀袖打断她絮叨,让她说正事儿。   青黛一吐舌头,这才掰着手指头跟顾怀袖数——      张英的长子,名为张廷瓒,年纪较大了,乃是康熙爷十八年的进士。二十五就中进士的可不多,乃是才俊之中的才俊,不过已经婚配,儿子都不知道多大了。   次子张廷玉,也就是今天见到说话最多的那一个,今年怕刚好二十,多半是这一次顾瑶芳的对象。顾贞观一向觉得张家的公子们好,张英教出来的儿子都好,所以一直有意把自己女儿许配给张家子。日后,这张廷玉指不定还是顾怀袖的姐夫。   三子张廷璐,年十七,应是今天看上去还满身青涩的小子。   四子张廷瑑,今年才十岁,听说很是聪明。      其实真正近年要娶妻的,便是张家次子张廷玉跟三子张廷璐。   顾怀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大姐跟张廷玉年纪相仿,自己跟张廷璐同岁。她老觉得脖子后面冒冷汗,心说自己别是被便宜亲爹给坑了,这要一个不小心嫁出去可就倒霉了。   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身处火坑。      张英老大人是什么人?   康熙爷心腹重臣,教过下面一干皇子,不管是太子还是下面的阿哥,都要称他一声“老师”。   这人还跟权相纳兰明珠交好,被明珠当成自己人。可同时,索额图也视张英为心腹。要知道——当朝大臣之中,已经是党派林立,纳兰明珠跟索额图这两位,一个拥护大阿哥胤褆,一个是坚定的太子一党,彼此死掐的时候多了,张英能同时跟这两个人交好可不简单。   若不是知道这一点,顾怀袖也不会觉得张英是个本事人。      这样的家庭之中,难免有官场上种种往来,更何况张英的儿子都不是什么庸人。   顾怀袖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官二代的种种言论,只恨不能回到过去,把自己说出去的话给吞回来。   什么一代不如一代,那张廷玉……   一门父子两宰相,顾怀袖想想都心疼自己。      “我心绞痛……”   顾怀袖走过去躺在床榻上,两眼无神望着帐顶。   她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万没想到开玩笑的时候张家兄弟俩就在外面。两家若真结亲,她是得罪了自己的姐夫;没结亲,两家关系难免不好,呵呵,那仇恨就更大了。   青黛走过来,只觉得顾怀袖杞人忧天:“小姐你就是太谨小慎微了,整日里操心这些个有的没的……”      哟,这小丫头片子还敢说她。   顾怀袖横她一眼,“臭丫头,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连我都敢编排。我是平日里谁都不愿意得罪的,和稀泥和稀泥也就和过去了,不然哪儿来安生日子?这世道,枪打出头鸟,谁掐尖儿谁挨掐。”   青黛撇撇嘴,不懂。   处世哲学不一样,顾怀袖也懒得再说。   横竖还是看以后,真要是个大男人,没得跟她斤斤计较到这个程度。   她名声也够坏了,不差这一点半点的。      顾怀袖很快就想开了,由着青黛伺候,又吃了些东西,便躺床榻上睡了。   也不知是不是认床,次日天没亮她就睁眼了,青黛在外间睡,顾怀袖随便披了件衣裳起来。   她不喝冷的茶,一摸到茶壶冷的,便坐在那儿想一会儿事,又把藏了许久的玉佩拿出来,摸了摸又放回去。   坐了没一会儿觉得冷,顾怀袖又躺回去,睡个回笼觉,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被青黛叫了起来。      “小姐今儿又醒得早,奴婢瞧见那茶壶的位置动过了。”青黛有些忧心,一面给顾怀袖梳头,一面说着,“您就是睡不好,也不知这毛病是不是给大小姐传染的。”   顾怀袖心说这哪儿跟哪儿的事儿啊,“我跟大姐固然不好,但她可是个睡得好的,你别听那大夫胡说八道。睡不好,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顾瑶芳说是身子骨儿弱,顾怀袖其实从来不觉得,尤其是近两年调养得好,只是她依旧那弱不禁风模样,比较惹人疼罢了。   她瞧着菱花镜里自己一张脸,“不过……我要是顾瑶芳,也得心塞啊……”      有自己这么个妹妹在,哪个姐姐又能高兴得起来?   这样一想,顾怀袖又笑了。知道顾瑶芳过得不好,她也就开心了。   今日梳的是个双螺髻,换了一身湖蓝的衫子,配着颜色略深的墨花裙,瞧着也清秀。   青黛伺候着顾怀袖用了些粥,日头也才刚出来。原本顾怀袖是打算去桐城看看,这时节踏青的人还多,没料想下面小厮便来报:“一会儿咱们老爷跟张家老爷要进城,住在张家桐城大宅里,老爷让小姐过午便去拜见。”      张英为官多年,名下产业自然不少,桐城大宅一般是张家人住,不过张英归来没多久,去祖宅那边是为了尽孝心。他跟顾贞观都是文人,在外煮茶论道固然要紧,不过若说待客,还是来大宅较好。   顾怀袖早料到如此,只想着别麻烦上身,应了一声便打发人去回顾贞观。   下午时候,顾怀袖去了桐城张家大宅,也在城南,隔了两条街,门口蹲着两座大狮子,倒有京城张府的气派。      顾贞观跟张英正在抱厦外亭中下棋,顾怀袖过去的时候这两人下得正高兴。   张英还只是个普通中年人的模样,他在朝中多年,伴君如伴虎,早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习惯,抬手落子时候的动作也是颇为沉稳。   至于她父亲顾贞观,年岁不小,看着头发花白,脸上皱纹也多,下棋时候却是举重若轻,很是轻快潇洒,毕竟顾贞观是个文人更甚于一名政客,一身的风流骨不因年岁消减。   只是顾怀袖一看顾贞观表情,站在亭外六七丈位置的一树没开的西府海棠边,没走近。      顾贞观最厌恶别人打断他下棋或是作诗,这一点顾怀袖明白得很。   她就在这里站到日头偏西,那两人才分出个胜负来。      “还是远平兄棋力老道,我是疏于练习了啊。”   张英叹了一声,投子认输。   远平乃是顾贞观的字,他闻言笑了一声,“你是陪在圣上身边的人,平日里不管是跟皇上还是阿哥们下棋,怕都不敢赢,所以疏懒,倒觉得有些中庸了。”   “你这老家伙,说话依旧不客气!”张英眼睛一瞪,做出生气的模样,不过转眼又笑眯了眼,“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如今也是落魄了。伴君如伴虎,你也不是不知道,搅和着吧。”      张英曾经是礼部尚书,还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又兼管詹事府。   礼部乃是大清六部之一,且按下不说。   翰林院一向是大清人才出来的地方,多有人才都被授为翰林院庶吉士,日后都要成为朝中重臣。这里适合拉帮结派,派系林立,现在看着太子的位置稳稳当当,可下面的阿哥们年纪也开始大了,各自开始显本事,翰林院就成了个争斗场。各个派系都在拉人,他这掌院学士可不好当。   詹事府就更惨了,直接跟太子东宫挂钩,管着相关的事情,算是把张英给牵扯进去了。   他这一回被罢官,何尝不是朝堂斗争的结果?有人瞧着他这个礼部尚书不好了,要给他弄下来,张英也就下来了。      他俩老不死的收拾收拾棋子,眼见得差不多了,顾怀袖便走上来。   她在亭前台阶处一拜:“小女给父亲、张伯父问安。”   张英回头一瞧,早听说顾贞观两女各有千秋,这顾三更是生得精致,一见果然如此。他昨日已经跟顾贞观谈过,两家婚事已经算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过是说给顾瑶芳和自家那次子张廷玉的。如今一见顾怀袖,虽听说此女顽劣不知礼数,不过容貌一等一,看着赏心悦目。   他倒动了心思,若能亲上加亲,似乎也不错。   “侄女出生之时,我还去贺过喜呢,一转眼便出落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倒是要恭喜远平兄了。”      那边顾贞观瞄了张英一眼,只道:“小女顽劣,自云喜欢游山玩水,我来桐城,顺便引她见识一番。你也就看着她这时候乖巧,私底下不定怎么无法无天呢。”   自家闺女拿出去说,总是要说不好的。   这样的道理,顾怀袖知道,只乖乖站在那里,指望着见礼完便走。      前院里,张廷玉收了一封信,拆开一看,便知道是京中来了消息。   兹事体大,还要父亲定夺,问得张英与顾贞观在亭中下棋,便待寻去。   那下人忽道:“小的看着,顾家三小姐也在外面,等了怕不下一个时辰。”   “等?”   张廷玉没明白,眉峰一蹙,方抬脚准备走,后面张廷璐便跟了上来,满脸的兴奋:“二哥,我给你说个好消息,方才娘跟我说,你跟那顾家大小姐的事儿已经说成了,可是件好事。”   那病歪歪的顾大小姐吗?   张廷玉点了点头,脸上无甚喜色,只平淡至极道一句“我知道了”,仿佛这并非自己终身大事一样,便捏了京中来的信,往园后那石亭走了。    正文 第四章 我心疼他   方绕过回廊,隔着那没开花的海棠,张廷玉就瞧见了亭中情况。   今儿顾怀袖换了一身湖蓝的,就站在顾贞观的身边,似乎还跟张英说着话。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只让一向严肃的张英满面都是笑容。   他才走近,听到里面的对话。      “怀袖就是太过贪玩,她娘生前也是才女,只不知她怎地这样不学无术。平日里,写个字都要跟我闹半天,我还记得你那长子写得一手好字,女儿虽不与男儿相比,可我这姑娘至今写字都是歪歪扭扭,哪里有个诗书之家出来姑娘的模样?我又心软,舍不得罚她,只等着回头请个先生来好好约束了。”   顾贞观随口说着,同时看了顾怀袖那不大好的脸色一眼,心里顿时舒坦了。   这姑娘就是太不听管教,在外人面前还好,一回了家,没了别人,就要闹得无法无天了。   不趁着这个机会损顾怀袖几句,一没别人可就没机会了。      顾怀袖爱面子,也爱惜顾贞观的面子,不轻易在人前丢脸。   她忍了没说话,只等着他们把这个话题揭过去,自己就借机告辞。   只是她到底低估了这顾贞观故交张英老大人的本事,张英一摸自己那一把胡子,听顾贞观方才夸了自己长子,竟然提议道:“这你也不必担心,还花什么心思请外人当先生。我那长子廷瓒,比你家三姑娘大了个十好几岁,当得她先生。”      本来顾贞观跟张英,乃是相互引为至交知己,说话都直来直去,不怎么绕弯子。   张英一提议,顾贞观便是眼前一亮,他想来喜欢张家的几个公子,尤其是其长子张廷瓒,表字卣臣,二十来岁就中进士,可不简单,能挑这么个人当先生,也是怀袖的福气。   当下,顾贞观便道:“那可要劳烦你家卣臣了。我这姑娘不听教,只管抽她。”      “……”   顾怀袖张了张嘴,在张英和顾贞观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下,竟然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她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怎么觉得这二老是要一起整自己呢?   她嘴里发苦,不想说话。   偏偏张英笑问她:“顾家侄女儿可是不愿意?莫不是看不上我那愚钝的儿子?”   人家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顾怀袖哪里敢说什么?也不敢拂了张英面子,便点头,勉强道:“张伯父说笑了,伯父抬爱,怀袖感激还来不及,怎敢嫌弃?多谢伯父。”      “如此便这样说定了,近来我长子也无事,恰巧我独女已出嫁,她院子旁边那个院倒没人住,不若叫人整顺出来,明日叫卣臣去学塾便成。”   三言两语地,张英就把事情给打点好了。   顾贞观点点头,也赞成,顾怀袖也没说“不”的资格,顿时有些丧气起来。      这话说完,张廷玉也正好走过来了,他把大哥成了顾怀袖先生的事儿听着了,这边的顾怀袖一看,忙道“告辞”,只为避嫌。   顾贞观点点头,叫她也不必离府。于是顾怀袖才侧身从石亭另一侧出去了。   张廷玉只瞧见顾怀袖一个侧脸,却比昨日还惊艳。   他也不多看,俯身便给顾贞观见礼,“拜见父亲、顾伯父。”      张英问道:“可是有事?”   张廷玉便呈上来那一封信,已经拆开看过,此刻张英接来一看,也是眉头紧皱。   顾贞观一看,便笑了:“想必又是朝中之事。”   张英叹气,捏了捏信纸,这信上事情也不是什么机密,便对顾贞观说了:“远平兄当知,当初一起侍奉皇上左右,颇为得宠的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便是徐乾学。此人乃是明相之子纳兰容若的老师,你也认得。他先投明珠一党,对抗索额图;后来索额图失势,又勾结索额图及其朋党熊赐履,反过来算计明珠。”      “这人我自然听说过,是个贪恋权势之人。”   纳兰容若是顾贞观往年至交,当初也是徐乾学的门生,他也曾提到过这徐乾学。   “我被夺官之前,从康熙二十七年开始,他便陆陆续续被弹劾,到今年,终于是翻了船。”张英似乎不愿再说,将信纸递给顾贞观。   顾贞观一看,此人写信给山东巡抚钱钰,包庇吏部主事朱敦厚贪污一案,而今已被革职。   “当初你被夺官,便有这人作梗,如今徐乾学既倒,想必回归朝堂也是很快了。”      张英摇摇头,只将信收好,对张廷玉道:“你去吧,回头通知你大哥,请他来当顾三姑娘西席,读书写字罢了。至于朝中之事,暂且不管,待回京再说。”   “是。”   张廷玉躬身退下,一眨眼便想到某些话。      后面顾贞观看着这张二公子气度风采,满意点头:“你家公子,都是朗朗昭昭,堪比日月一样的风雅,有君子之气。”   他二人对张廷玉跟顾瑶芳的亲事都甚是满意,张廷玉已经是顾贞观的准女婿,自然越看越好。   张英大笑起来,却说道:“你不了解他,自然看他哪儿都好,我这次子,文才学识乃至于谋略都是一等一,更甚其兄。只是……”   听了对方这欲言又止的话,顾贞观倒好奇起来,“你说话莫要吞吞吐吐,若毁我姑娘,这亲事我还要斟酌斟酌。”   “你想到哪儿去了?”张英叹气,“我其余几个儿子文才韬略表现在外,偏这次子藏秀于胸,性子又与我太相似,机心似乎重了一些。”   这不过是张英身为一个父亲的担心,顾贞观想着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只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瞎操个什么心,我看他是个好的,下棋下棋——”      顾贞观看那张廷玉是哪儿都好,顾怀袖这边却是可怜他得很。   摊上顾瑶芳这么个未来媳妇儿,那张二公子的苦日子还在后头。      她由张家的下人领着在园中逛,累了便坐在一边,那张家的丫鬟自动走远,不妨碍这边顾怀袖主仆二人说话。   “这下可惨了,小姐您说您平白多了个先生,到底老爷葫芦里卖的是个什么药啊?”   顾怀袖轻轻用指甲刮着着自己袖口上的银线刺绣,慢吞吞又漫不经心一般道:“总归不可能把我嫁给那张廷瓒,不担心。我只担心……”   只担心这件事本身。      顾贞观对自己读书写字这件事有一种莫名的执着,家里管教不了,尤其是她母亲去后,就更无法无天,索性叫个外人来,兴许还能好一些。   毕竟顾怀袖年纪也不小了,而今顾瑶芳都要出阁,若顾怀袖在外还是那名声,怕是愁嫁。   这年头,长得好不顶用,好人家娶亲都要看德行。顾怀袖显然没有。   而这一张脸,也只能惹自家那大姐厌恶。      现在顾贞观叫人教她,不过是想她收心,说出去也能说顾家三姑娘又学好了,不至于日后嫁不出去。   他的苦心,顾怀袖也能知悉一二。   不过知道是一回事,听不听,能不能跟着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昨日顾贞观与张英随口谈了子女亲事,便已经着人传讯回无锡,来回也就三五日。   顾怀袖一想到顾瑶芳听见这事时候的反应,便有些想发笑。      “要奴婢看,张二公子真是个东床快婿之选。配给大小姐,真是白瞎了。”青黛还是对此事耿耿于怀,见不得仇人好。   这话青黛车轱辘一样说了不知多少次,顾怀袖耳朵都要听出茧来,只无奈道:“我点了你多少次,这事儿别拿出去胡说八道。”   青黛辩解:“小姐您说的是不准说你跟这张家的事儿,我说的是大小姐跟张家的事儿啊。”   顾怀袖几乎为之绝倒:“榆木脑袋!”      青黛撇嘴,皱着眉,忽然嘀咕了一句:“都说大小姐德行文才好,您名声不好,我倒没觉得,还不都是大小姐——”   “住嘴。”顾怀袖眸光终于一冷,看着青黛。   青黛是真委屈,她只隐约知道那事情始末,却不知小姐怎么一直遮掩着不说,还忍气吞声任由大小姐踩到脸上来。可小姐这般做,定然有忌惮,青黛再不平,也只能忍了:“青黛知错。”   “好了,是我口气重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顾怀袖起身,只望着那铺展在湖水之中的一道残阳,“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且看着吧。”      待两家亲事传回无锡,顾怀袖就能看好戏了。   依着顾瑶芳的脾气,不气得七窍生烟、旧病复发才怪。   她朝着回廊走,那张家丫鬟还在不远处等着,顾怀袖想到自己见过的那张廷玉,她轻声道:“我很心疼大姐呢。”   末了,她又莫名呢喃了一句:“不过,我更心疼张二公子才是……”      青黛听了,想着顾怀袖新认张家大公子为先生,还要学读书写字,于是板着一张脸补刀。   “奴婢也很心疼小姐。” 正文 第五章 严师劣徒   甭管谁心疼谁,当晚顾怀袖就换了来桐城之后的第二个住处。   隔壁便是张家姑娘之前住的院子,听闻这一位姑娘执意嫁了位商人,一路南下,离家颇远,常年不能跟张英相见。   顾怀袖不用青黛叫,便起了个大早。   她一贯醒得早,只是醒了之后不一定清醒,多是迷迷糊糊。   梳妆好之后,天都没亮,青黛也困,只道:“这张府吃食也算是精致,只怕不对小姐胃口。”      能吃好的,顾怀袖自然吃,吃不着,还有个什么办法?   客随主便,她还敢反客为主不成?   顾怀袖只觉得眼皮子重有千斤,心说应该去睡个回笼觉,不过双脚却自动带着她来到了厅前那雕漆桌边,坐下来各样菜都动了一筷子,最后能吃的只有那薏米红豆粥,别的再没多动一筷子。   她见张家丫鬟在外面,一句话没说,吃完了便让人将早上膳食撤了,准备去会会那张家大公子。      这一位二十来岁就中了进士,乃是一等一有学识的人,如今也在朝为官,不过陪着张英回来祭祖,所以有了闲暇。   回头顾贞观就可以对那些个婆婆嘴的媒人们说:顾家三小姐拜了张廷瓒为师。   等她不耐烦张廷瓒了,指不定还能让当朝大学士张英来挂个名,说顾怀袖是张英学生,这样一来好歹也能嫁出去。   顾贞观用心良苦啊,苦得顾怀袖都笑不出来了。      她以为来桐城一趟是游玩,现在倒成了炼狱。   被人引着去了书斋,顾贞观跟张英也在,引着顾怀袖跟张廷瓒认识过了,顾怀袖一看那张廷瓒唇上留着的两撇小胡子,就忍不住无言。   张廷瓒近日正好无聊,早跟自家老爹抱怨过没事儿干,不想昨日张英就给他找了一件事做。   当先生?这事儿他在行。   现下顾贞观跟张英引着他二人认识之后,便相约出去游春作诗了,屋里只剩下顾怀袖跟张廷瓒大眼瞪小眼。      张廷瓒在她面前踱了两步,已经知道自家二弟跟顾家大小姐的亲事已经谈妥,这两家将来是姻亲,弟媳的妹妹就是他的妹妹,只是这妹妹看着怎么……   “三姑娘一直盯着我看,可是有什么不妥?”   顾怀袖收回盯着张廷瓒那两撇胡子的目光,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没有。”   张廷瓒的才华自然是不必说,时人称其远超其父,他一摸自己那两撇小胡子,便道:“我既然已经成为三姑娘的先生,日后三姑娘到了这书斋,便需口称我为‘先生’,还望三姑娘记好了。”      桌上放了一把戒尺,张廷瓒没动,脸上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袍子,让顾怀袖站在桌前,这书桌前面铺着宣纸,他道:“你先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是,先生。”   平白得了这么个先生,一般人都会高兴,可顾怀袖不是一般人,所以她不高兴。   提笔起来的时候,她简直觉得自己握着的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把剑,杀死自己的剑。   手抖,一抖就没法写字,歪歪扭扭在纸上画了一会儿,顾怀袖面不改色地搁了笔。这一下,手终于不抖了,她淡定对张廷瓒道:“先生,写好了。”      张廷瓒坐在一边看诗,心说她竟然这么快便好了,起身往这边一走,只一眼便差点跌倒。   古人语,字如其人。   乖乖,若这顾三之字,如顾三其人……   张廷瓒有些无言,半天没说出话来。他觉得顾贞观跟张英简直是在为难自己,他可以把一块普通木头雕刻出来,然而遇上朽木,即便能工巧匠也不可雕之。      顾怀袖心知自己这书法是惊艳了一些,像张廷瓒一样的表情,她早已在不少先生的脸上看见过了。   她这一手“好”书法,早不知逼走过多少西席。   顾怀袖啥都不好,好吃懒做又不学无术,偏只有一点是别人比不上的——脸皮厚。“先生也觉得学生这字是笔走龙蛇、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独有气质吧?”      张廷瓒:“……”   这学生,他真教不了。   望了望屋顶横梁,张廷瓒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瞧见了从走廊上过去的张廷玉,决定牺牲自己的二弟。   他道:“顾三姑娘果真是书法一途不世出的奇才,廷瓒才疏学浅,不配当三姑娘的先生,待我为你寻一位更好的。”   说完,他一拱手,逃也似地出去了。      青黛站在外间角落里伺候,此刻终于没憋住,双肩抖动着,笑喷了。   “笑死奴婢了,这天下还有小姐您逼不走的先生吗?又走了一个……”   顾贞观乃是鸿儒,他都教不好顾怀袖,请了一大堆的先生来。想想这顾贞观在文人之中是怎样的名声,要请个先生何其容易?可偏偏,没人能教顾怀袖。   来的先生们都说,顾瑶芳好,顾瑶芳好。你问顾瑶芳哪里好?先生们说“顾瑶芳哪里都好”。   至于顾怀袖——   呵呵,爱谁教谁教去。      顾怀袖其实挺享受的。这种“我自巍然不动,逼死先生无数”的功力,能修炼到如今的境界,也是不一般了。“小丫头片子,你就笑吧,赶明儿我跟我爹说说,我这丫鬟也该读书识字一下,免得日后我出去斗大字不识一个。”   这语气凉飕飕的,隐含着威胁。青黛怎能听不明白,她顿时打了,连忙摇头,拨浪鼓一样:“小姐误会了,奴婢这是赞美您。”   顾怀袖信她才有鬼了,她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字迹,过了一会儿摸着自己精致的下颌,嘀咕道:“其实我也觉得我的字进步多了。”      她话音刚落,便有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口处传来。   顾怀袖扭头一看,竟然瞧见张廷玉站在外面,顿时讶然,这人怎么来了?   她联想到张廷瓒走之前说的话,难不成“寻一位更好的”就是这一位?顾怀袖跟张廷玉结了暗仇,此刻老大不愿意。   且不说什么男女大防,姑且算他是自己的新先生,可这人有本事教自己?逗她还差不多吧。      “张二公子好。”   表面上,顾怀袖还是客客气气的。   张廷玉总算是瞧见顾怀袖这真容了,瓜子脸,下颌微尖,显得脸小,柳眉而杏眼,琼鼻而朱唇——皮相是极好的,名声是极坏的。   一念及此,张廷玉也顺手回礼:“家兄方才有事,说是大嫂那边请他去一趟,只嘱托我暂时过来守着三姑娘读书习字以作敦促,算是三姑娘暂时的西席。”      张廷玉话出口,顾怀袖听完,然后她觉得自己很想跟这张家翻脸。   不过转眼,她就压下了这想法,能逼走一个先生,自然能逼走第二个。张家四兄弟,逼走了一个大哥,来了个二弟,等她再逼走这个,不知那年纪顶多跟自己相仿的张廷璐能不能来?   自然是不能的。   所以,基本上逼走这张廷玉,顾怀袖的悠闲日子就有了。   她忽然展颜一笑,觉得张廷玉不再是面目可憎,“二先生好。”      二先生又是什么奇怪称呼?   张廷玉略觉无言,他不是情绪外露之人,只站到了方才自己兄长张廷瓒站过的位置,“还请二姑娘将墨宝借在下一览。”   墨宝?   那边的青黛简直要笑弯了腰,她死命憋住,却依旧露了一点声音。   顾怀袖瞪她一眼,而后微笑着将自己方才写下的字转了一圈,“请二先生过目。”      张廷玉:“……”   他忽然理解自己兄长了。   面对这样的字,是个文人都能崩溃。      眼前这一张漂亮的宣纸上,用上好的徽墨画了……鬼画符?   兴许只能这样形容了。   弯弯曲曲,甚至东倒西歪,她的字,就像是一群醉汉,喝多了,分不清东南西北。   张廷玉满脸的整肃,只慢慢拿起桌上搁着的戒尺,轻轻用手指指腹摩挲着那竹制的表面,说道:“三姑娘的字,丑虽丑了许多,也不算没救。”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说顾怀袖的字“丑”,也是第一次有人说她还有救,当然——   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拿起戒尺。   不知是为了什么,顾怀袖一见到张廷玉拿起戒尺,就开始发憷。   她心说这张二公子总不至于对女人动手,也算是安慰了自己,只勉强笑道:“张二公子还是第一个——”   “在书斋里,请三姑娘称在下为先生。”张廷玉打断,并且纠正了她。   顾怀袖一窒,只觉他死板,原想辩驳两句,可想想又忍了:“是,先生。”      “你先练练握笔的姿势吧。”张廷玉自顾自说着,踱了两步,“自古字如其人,三姑娘天生丽质,字却不该如此难看。字歪,人歪,乃是姿态不对。”   你握笔的姿势不对!   顾怀袖自动翻译,嘴角微微一抽。她一站在书桌前就懒洋洋不想动,跟没骨头一样。   可张廷玉要求了,她也不敢没反应,便站直了去提笔。      她手刚刚伸到半路,指尖刚刚碰着那湖笔,便听得“啪”一声响。   张廷玉戒尺落到她手背上,平淡道:“身要直。”   “我已立直,你为何动手?”   顾怀袖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手背上立时红了一条楞子,抬眼便瞪他。   没料想,张廷玉一袭青袍,面如冠玉,那薄唇虽轻轻勾出些弧度来,可绝无半分笑意。一双狭眼没了温和,显得严肃而略带森冷,手中轻轻翻转着戒尺,只这样看着她。   “戒尺,以戒为尺。戒者,告诫,规劝,戒除;尺者,度量,规矩,方圆。”张廷玉声线微平,“在下以尺戒三姑娘,先生以尺戒学生,有何不妥?”    正文 第六章 鸡蛋与书法   生平头一遭,顾三觉得自己是眼睛被鹰啄瞎了。   她看走了眼,原以为这张廷玉是个翩翩温和公子,不成想竟然是披着羊皮的狼。   对着女人他也狠得下心去动手?   顾怀袖想要反驳,看看那戒尺也只有认怂,低声嘀咕一句“打女人算什么本事”,却还是重新站直身子,努力打直了脊背。      “起笔。”   张廷玉看了一眼,似乎觉得可以了,便这样吩咐她。   顾怀袖心里那个憋屈,恨不能在张廷玉脸上画个大王八。她抬手就去抓毛笔——      “啪!”   又是一声响。   顾怀袖吃痛,猛地缩手回去,疼得那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右手手背红了一片。   她终于忍无可忍,怒瞪张廷玉,“你这人怎生老是打我!”      张廷玉面不改色,温声道:“笔不当以抓,握。”   “……”顾怀袖真的快崩溃了,她右手拢在袖子里,不住地揉搓着手背,试图缓解疼痛。   那边的青黛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初来顾家的西席,又有哪个敢对细皮嫩肉的顾家小姐动手?早在张廷玉落下第一尺的时候,青黛就已经吓得呆住了。   直到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脚往里一迈,便喊道:“二公子——”      “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出去。”张廷玉连目光都没转一下,话是对青黛说的,却还看着顾怀袖,仿佛在等她下一步的举动。   顾怀袖抿唇,眼底终于压抑了几分寒气。她望着张廷玉,自问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本想要继续争辩,甚至去他老子张英那里打他小报告,可当日茶肆之中的话忽然浮出来。   心里带了几分狐疑,顾怀袖微一皱眉,回头看了畏畏缩缩已经退出去的青黛一眼,只觉得这丫头卖主求荣。她抬目,眸光微动:“先生那一日在茶肆外,当真是什么都不曾听见吗?”      “不曾。”   张廷玉摇摇头,不过转眼又补了一句,“三姑娘三番两次地问在下,莫不是您在茶肆之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顾怀袖咬牙,暗道这人惹不起,心机深重,不是个手段弱的。   说这人什么也没听到,现在的顾怀袖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的。只是对方给下自己下套,反问她是不是在茶肆之中说了什么,她若是承认,这不就是自己给自己下套了吗?如今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要顾怀袖怎么说?   张二公子,太难缠。      她斟酌着言语,正准备开脱自己,张廷玉看她神情闪烁,早已经将她心思猜了个大半,“起笔。”   “……”   一句话堵在喉咙口,顾怀袖还没来得及说,这张廷玉就已经换了话题,她几乎没反应过来。   怔了半晌,待张廷玉重复“起笔”二字,她才明白过来。   不仅心机深重,还喜怒不定?   明明已经给自己下套,下一刻却放弃了这个套,把话题转开。原本就开始忌惮张廷玉的顾怀袖,心底越发觉得这人不好琢磨。      她不敢再犹豫,生怕再吃戒尺,端整齐肃地捏了右边袖子,起笔。   这动作颇为小心翼翼,一面捉笔,一面还窥看张廷玉面色,虽看不出个所以然,却也没见他动手——   “啪!”   “起笔便起笔,目光游移而东张西望,是为不诚。”张廷玉手指轻轻摩挲着戒尺光滑的表面,嘴唇的弧度始终只有那么一点,似有似无,让人捉摸不透。      顾怀袖泪眼汪汪,委屈得很。   她缩手再快,也不如张廷玉的戒尺快。   这辈子从小到大,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花言巧语就能哄得一家子团团转,连顾瑶芳都少有在她手里讨了好去的时候,今时今日,竟然被这么个小肚鸡肠的先生责罚。偏偏遇上这么个看上去温雅实则冷酷的男人,再漂亮的言语都使不上,指不定人家还抓着自己背后说人小话的小辫子,顾怀袖心虚,不敢反抗,也不敢回头去打小报告捅刀子。   忍之一字,方为上策。      努力开解自己,顾怀袖憋着没说话,克制着,重新提笔。   宣纸已经铺开,她看着那白纸,只觉得自己这辈子写字都没那么认真过。   她不愿写字练笔,握毛笔太不舒服,又是个懒怠人物,平日里敷衍着也就过去了,今日阴沟里翻船,是栽了。   顾怀袖是“能看不能写,能读看不懂”,所有的字都认识,写其实也能写,就是丑了一些。   鬼画符的字迹,再次出现在宣纸上。      张廷玉自打顾怀袖起笔,便盯着她手。   戒尺在他手掌之中,偶有翻动,不过此刻见了她那一直打颤的手指,眉头又皱了起来。   顾怀袖眼角余光瞥见他这神情,手一抖差点扔了笔,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戒尺,戒备也就松了。   张廷玉回头,忽然看向青黛,吩咐道:“你去取一枚生鸡蛋来。”      闻言,顾怀袖与青黛齐齐色变,顾怀袖“不可”二字刚刚出口,便被张廷玉用那平静得不起波澜的目光给定住了,她讪讪扭过头,盯着自己面前的宣纸,暗暗嚎了一句:天亡我也!   手握生鸡蛋起笔写字,多少文人先辈的血泪史?   每一名成功的书法家背后,必定有无数阵亡的生鸡蛋。   顾怀袖嘴里发苦,心里也苦,连带着脸上也是一片苦意。      她试图跟张廷玉套近乎:“先生,听说我大姐跟你的婚事已经定了下来。”   张廷玉将戒尺往桌面上一放,回身去几案上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三姑娘对这些事情倒是很关心。”   关心?顾怀袖当然关心了。   她真想说“心疼你”,可看着现在张廷玉似乎对顾瑶芳一无所知,幸灾乐祸的心又上来了。这倒霉的未来姐夫,有得熬,指不定哪天……      顾怀袖表情微微一变,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红痕,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件事。   顾瑶芳不嫁,张顾两家关系要坏;顾瑶芳要真嫁了,更是大事不好。   家丑不可外扬,整个顾家又有几个知道顾瑶芳的事儿?只有自己这倒霉鬼。   这张廷玉真娶了顾瑶芳,指不定要戴多久憋屈的绿帽子。      内心纠结,这时候却没表现在脸上。   顾怀袖没事儿人一样,“学生这不是恭贺先生将有喜事上门吗?回头我这小姨子总要多得些红包的,是先生的喜事,我也高兴啊。”   这话是大实话,也是大废话。   “我家大姐秀外慧中、温柔敦厚、琴棋书画样样都行。前岁圣上南巡,太子随行,问及江南才子之时,便夸赞过我爹,不过先生恐怕不知道吧?那时候,更多人都说我大姐才名远播,乃是文姬在世。”   她用一副炫耀的口气,说了这一番话。      张廷玉听着倒觉得没什么,细一思量,老觉得顾怀袖话里有话。   可反观顾怀袖,一脸的天真无邪,真真个没心机的草包美人,这话里又能藏个什么话?   饮了口安徽本地六安的瓜片,张廷玉微微一笑:“天底下哪里来的那么多蔡文姬。”      顾怀袖秀眉挑起来,她垂眸,勾唇,“先生是没见我大姐,见了便知。”   文姬乃是蔡邕之女,其本事后世多少女人比不上?她以文姬比顾瑶芳,不是她夸大,而是外面的人这样传,总之把顾瑶芳夸到天上去。可这即将跟顾瑶芳有姻亲的张二公子,竟然随口说“天底下哪里来那么多蔡文姬”,听着似乎随意,可言下之意却颇耐人寻味了。   顾怀袖没说话了,张廷玉也不说。   两个人只在这屋里等着,没一会儿青黛便回来了,递上来一枚浅褐色的鸡蛋。      张廷玉伸手接过,修长手指转了两圈,似笑非笑扫了青黛一眼,青黛脖子一缩,像是觉得自己被看穿了,立刻低头下去。   顾怀袖瞧见那鸡蛋,只觉得心里哇凉哇凉。   果然,张廷玉将那鸡蛋轻轻放在她桌案上,“生的,握着写吧。”      生的,握着写吧。   这人轻飘飘一句,就要自己握着鸡蛋提笔写字了?   顾怀袖一张漂亮的脸微微扭曲起来,她挣扎许久,又看了一眼还放在桌上的戒尺,终于还是将那鸡蛋放进右手掌心,而后将笔也放好,提笔写字。   青黛看得额头直冒冷汗,瞧见自家小姐那颤颤的手腕,恨不能立刻出去了。   刚刚张廷玉看她一眼,吓得她连眼色都忘了使。      生鸡蛋一旦落下去,便要砸个烂,那时候就一片狼藉了。   顾怀袖哪里还有心思观察青黛的脸色?这会儿自顾不暇呢。   张廷玉摸出块西洋怀表来,看了看时间,头一日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出言道:“可以了,放下吧。”      顾怀袖如蒙大赦,忙小心翼翼取了鸡蛋下来,只觉得那日子一分一秒流逝都跟三年五载一样。   她松了一口气,捧着那鸡蛋,抖着手,整个人都要虚脱。   张廷玉眼底划过一分笑意,放下茶杯,还是发了善心,说:“今日便到这里,还望三姑娘明日精益求精,如此刻苦,何愁学无所成?”   顾怀袖气得噎住,半天找不出反驳的话来,手里捏着那一枚鸡蛋,很想扔到张廷玉脸上。      张廷玉已经走到门口,这时候顿住脚步,好心好意回头说一句:“这鸡蛋怕还是今日厨房新煮的,午时热热还能填填肚子。三姑娘,在下告辞。”   生鸡蛋……熟鸡蛋?   顾怀袖回想自己方才担惊受怕、胆战心惊生怕鸡蛋掉下来的蠢样,气得差点晕过去。   青黛声音弱弱地,带着哭腔:“奴婢本是叫厨房给了个熟鸡蛋,可过来的时候二公子看我一眼,我便吓得什么都忘了,没告诉您……”   闻言,顾怀袖只觉得眼前一黑。   好,好,好一个张二公子!   活该你戴绿帽子! 正文 第七章 回信消息   张廷玉走在半路上,下午便直接找了张廷瓒。   张廷瓒一见他就心虚,看着自家二弟那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大力拍着他肩膀:“二弟难得来我这里,可是有事?”      有事?   张廷玉想想那顾家三姑娘,念及上午张廷瓒找自己说话时候那奇怪神情,“大哥真是塞了个好学生给二弟,二弟感激得很。”   张廷瓒摸摸自己的鼻子,进了屋,绕过一扇画屏,叫张廷玉坐下。   “自古看美人,那就是赏心悦目之事,虽则这顾家三姑娘顽劣了一些,资质鲁钝了一些,可一张脸能看啊。这是大哥对你好,对你好。”      一面倒茶,一面笑,张廷瓒努力想着为自己开脱的事儿,只顺嘴问一句:“不过我听说顾三姑娘可是黑着脸出书斋的,你莫不是招惹了她?”   张廷玉心说这与自己何干?不过是戒尺和生鸡蛋。   他浅淡一笑:“自古严师出高徒,大哥将这等重要的事儿交给廷玉,廷玉自然要把顾三姑娘往好了教。”   往好了教?   张廷瓒嗤笑:“我跟你说啊,一见顾三小姐那字儿,我就跟着醉了。她那字不是醉汉,是走在酒池肉林的纣王,哎,你可明白愚兄感受?”      “……”这形容,却是挺贴切。   张廷玉也叹气,想起之前张英与顾贞观二人定下顾三先生之时,自己也在场,可万没想到这事儿如此艰难。   “你嫂子最近身子不好,我得多陪陪她。难得能有些清闲日子,怕是不日便要启程回京,那时候就是想陪陪她也没时间了。”张廷瓒原本那略带着玩世不恭的表情,忽地隐没,“你到了婚配的年纪,前两年都推说京中的姑娘跟你不合适,如今难得父亲相中了顾家大小姐,你也该成家立业。我听三弟说,你得知此事时,并不大高兴?”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张廷玉没觉得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他在家行二,老四张廷瑑出生之前,他恰是夹在中间的那个……   眼皮子轻轻一搭,张廷玉笑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   张廷瓒倒觉得奇了:“我们家虽不如以往,可门第却略高于顾家的,你娶他顾家的大姑娘,因着父亲跟顾老先生的交情,定然是个板上钉钉的事情啊。”      “兴许吧。”   张廷玉也懒得反驳,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直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总之这种事,有和没有,对他似乎无甚影响。   男儿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都说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可在他们这些人看来,又跟儿戏有什么区别?      “你就这模样,性子寡淡!”   张廷瓒见自家二弟这模样,只叹气,“想当年多少淑女名媛上门来,巴巴要倒贴我。换了你这行二,跟全京城都没姑娘了一样。”   哪儿有那么夸张?张廷玉不过是看着冷淡,虽能跟人相处,可始终较为疏浅,以是在京城之时人人都没觉出这张廷玉有什么厉害的。   张廷玉自己倒也不介意:“顾家大姑娘这不是有了吗?诗书皆通,我是福气来得晚的。”      张廷瓒也不知为什么笑了一声,便道:“反正是你娶那顾家大姑娘,而今帮着姐姐管教妹妹,想来最合适,我去陪你大嫂,这顾三的事儿,你可别找我了。回头跟你翻脸啊——”   这谁跟谁翻脸啊?   张廷玉还没来得及叫住他,张廷瓒便已经没了人影。   这人,溜得比兔子还快。      坐在屋里,喝完了那一杯温茶,张廷玉缓缓地放下了茶杯。   他走出门,外面阿德等着他,“二爷。”   这是他贴身小厮,这个时候似乎憋着笑,就这样招呼了张廷玉一声。   张廷玉听着奇怪,问道:“可有什么值得乐呵的事儿?”   阿德抬头,看着自家公子爷那云淡风轻的表情,更觉得可乐,便凑上去,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张廷玉听了,将那手一背,笑一声:“随她去。”      上午书斋一行,可不是开罪了那顾家三姑娘吗?生气也是应该的。      顾怀袖窝在屋里,一下午没出去过,青黛正给她上着药。   “小姐您就别嚎了,再嚎下去名声都要传到桐城去了。”   原本自家小姐就是个名声不好的,不管是当初旅居京城,还是回无锡故居,风言风语没断过,外面那些个多嘴多舌的婆子,什么浑话都能往外说,青黛是恨不能抓了那些人头发、狠狠摔上几个大耳刮子的。可天底下,最难防的就是旁人的口。   青黛叹着气,方才顾怀袖已经拐着弯儿骂了张家二公子不知多少次,细皮嫩肉没被打过,手上的红印子擦了药也没见消减下去。      顾怀袖冷笑一声:“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我这叫未雨绸缪。别看我骂得难听,也不是没好处。”   在别人家里说别人家公子,竟然还有好处?   青黛真真开了眼界,自家小姐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她嘴角一抽,道:“奴婢洗耳恭听。”   一指头戳到青黛的脑门儿上,顾怀袖道:“你个死性子的丫头,大姐不嫁这张家也就罢了,真嫁进来,我跟那张三公子张廷璐同岁,指不定就被配了对,我听我爹也不是没这个意思。他跟张英那老家伙,都是老奸巨猾的人物,亲上做亲这种事儿,也不是干不出来。”   “那小姐您是……”青黛隐约明白了。      看了看自己右手,还有放在妆奁上面那一枚熟鸡蛋,顾怀袖恨得牙痒。   “总之是嫁谁都不能跟她顾瑶芳搁一块儿,这些年她也膈应够我了,嫁人了还膈应,还不是我堵心?”   只是未雨绸缪,两手准备,顾怀袖心里一把算盘扒拉得“啪啪”的。   顾瑶芳就是个祸端,离得越远越好,否则迟早引爆。   青黛只觉得顾怀袖平日里看着嘻嘻哈哈,跟啥事儿没有,可心底下不知藏着多少事儿,只是太多人看不出来。她不敢再说跟大小姐有关的事情,只伺候着顾怀袖睡了午觉。   日头西斜的时候,外面一名张家仆妇来请顾怀袖,说桐城有灯会,凡这一日男男女女都能出去,问顾怀袖去不去。   顾怀袖二话没说便推了,懒得去。      她在这清朝可是标准的闺秀,只要不是特别感兴趣的事儿,定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一旦出门,总要闹出些什么来。   青黛早知道结果,去回了那仆妇,回来的时候才听说原是张家三公子闹腾着要找人去的,大公子、二公子、四公子都去,还有大奶奶跟她堂妹。   顾怀袖听了,倒觉得奇怪。      青黛促狭道:“我瞧着三公子也是仪容俊秀,这请您去游灯会,结果被您给推辞了,回头指不定怎么伤心呢。”   顾怀袖手里翻着一蓝皮簿子话本,正看得津津有味,随口便回青黛:“早跟你说了,这张家不成,你小姐我对张家没意思。不说大姐的事儿,有个张廷玉当二哥,也够膈应的。”   青黛这才想起来,即便是大小姐不愿意跟张廷玉结婚,回头嫁了别人,若小姐嫁给张廷璐,那也要叫张廷玉二哥,这二哥跟弟媳之间恩怨可不浅。想着,青黛便哀叹了一声,竟说一句:“照您这么挑,何时才能嫁出去?”      顾怀袖挥挥手,“别挡着我亮,赶紧地,走开,走开……”   青黛:“……”   看个小说话本就这样高兴,平日里读书写字怎不觉得?      这一夜,顾贞观听说自家闺女挑灯夜战,那屋里的灯三更才熄。   张英笑说“指不定是学好了”,顾贞观也只能苦笑。   他还不清楚那丫头的德性?也只能作罢,懒得去拆穿了。      第二日,顾怀袖照旧起来上书斋,今儿还是昨日的吃食,她依旧只喝了那粥,别的一筷子没动,便叫人撤下去了。   一路上书斋,她一路跟青黛说:“再不回无锡,我得饿死。”   青黛知道顾怀袖嘴挑,出门在外,哪里有家里方便?她也只能安慰:“老爷的书信也回去有两日了,按照脚程算,今儿怎么也该有回信了。”   话及此,顾怀袖脚步忽的一顿,念叨了一句:“好戏将开场啊。”   她两手交握在一起,一双明眸忽然神采奕奕,“你耳朵紧着点,回头跟我说。”   “是。”青黛也挺好奇,到底大小姐那边是个什么反应。      眼见得要进书斋,主仆二人都没了声音。   只是才踏进去,顾怀袖就走不动了,已经被他封为煞神的张廷玉已经在里面了。   一口气提在喉咙口,没出去,顾怀袖老大不高兴,“二公子好,不知大公子哪里去了?”   张廷玉早知她是如此反应,也没介意,只道:“陪嫂子和孩子去了,以三姑娘书法的深浅来看,我兄弟几人任意一人都是作得三姑娘先生的。”      这脸皮,也是够厚。   顾怀袖陡然觉得自己右手手背开始疼起来,显然想起昨日凄惨。   好在今日张廷玉不怎么折腾,手一指那一枚搁在案边的鸡蛋:“三姑娘,请。”      昨日用了熟鸡蛋,今日这鸡蛋是张廷玉准备的,想必是生的了。   顾怀袖咬了咬嘴唇,还是忍了。   左右在这张家也就几日,这张廷玉多半还抓着自己的把柄,若他出去胡说八道,倒霉的还是顾怀袖。这感觉太憋屈……      张廷玉似乎不大在意顾怀袖这边的事情,只是看着自己手中的书,偶尔望一眼怀表,似乎在掐时间。   只是今日事情,怕没那么顺当。   顾贞观身边的老徐头走到书斋附近,青黛见了便出去,二人说了一会儿话,青黛回来便躬身一拜:“张二公子,我家老爷请小姐过去一趟,不知……”   顾怀袖搁笔,有些疑惑,她看了张廷玉一眼,张廷玉点了点头。      “失礼之处还望先生海涵,怀袖先告辞了。”   她微微弯身一礼,退出书斋来,走出去有一段距离了,才问:“可是大姐那边有回信了?”   青黛点头:“老徐头没说,不过八、九不离十。” 正文 第八章 瑶芳拒婚   若无甚棘手之事,顾贞观怕是不会找上自己。   他跟张英这几天叙旧煮茶吟诗作对,那日子逍遥着呢。一旦逍遥起来,什么都抛得开,唯其遇见烦心事,才会撇开这样的日子。   顾怀袖听了青黛转述的老徐头的话,心里已经有了底。   这顾贞观的屋子被安排在东面,充分显示了他这故友张英心目中的位置。顾怀袖来到门外,不远处有几个扫洒丫鬟,顾家这边的丫鬟则守在门外,一副规矩模样。   见顾怀袖来了,都低头喊一句:“三姑娘好。”   顾怀袖只叫她们不必多礼,话音方落,人却已经进屋了。      “怀袖,这边来。”   顾贞观坐在那书案后面,右手搁在书案上,掌侧压着信封,手中捏着的却是一张浅黄色的笺纸。他听见外面丫鬟们给顾怀袖问好的声音,早知顾怀袖来了,便叫她进来。   顾怀袖脸上微微挂着笑意,只带了些微的疑问:“父亲跟张老大人游山玩水,我以为您忘了我,今儿怎么又想起怀袖来了?”   “家中上下,就属你最伶牙俐齿。”她那略微抱怨的语气,只让顾贞观觉得亲切,只是回想起另一个女儿来,顾贞观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按理说,顾瑶芳最知书达理,又有其母之风,颇通文墨,比之顾怀袖,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谁不都说顾瑶芳好?可实际上,顾怀袖走到哪儿都吃得开,听着名声坏,喜欢她的倒不少。   顾怀袖爱惜一家子上下的面子,从不在人前让长辈下不来台,更不要说让顾贞观左右为难了。   只一个顾瑶芳,时时刻刻都要紧着心,一开始巴巴地放在手心疼着,可时间一长,竟然有一种厌烦感。   心里说着自己不算是个好父亲,顾贞观也只能叹气:“虽先生们总说你资质鲁钝,可不过是不愿学,这些个劳什子我也不怎么逼你,不过为了让你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这一趟,你也猜到我是为何来的吧?”      顾贞观喜欢顾怀袖也不是没原因的,不该装傻的时候顾怀袖绝不装傻。   她暗叹一声,这事儿终究逃不过,只盼着跟自己的牵扯小一些。   “大姐前一阵子过了双十之龄,依着道士的话,应当能出嫁了。父亲向来中意张家公子,每每在家中提起张英老大人跟张家几位公子,都是赞不绝口。这一回,时机如此赶巧,怀袖也听闻了这府中上下一些不知是否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似乎是相中了张家二公子。”   说完,她看了看顾贞观的脸上,心道果然如此。      “父亲跟张老大人是故友,这件事有什么棘手之处?”   她自然知道棘手在哪里,可人都不懂藏拙,只有挨掐。顾怀袖皱了皱眉,迟疑着补了一句:“父亲捏着家里寄来的信,莫非……”   顾贞观又是一声长叹,“你大姐素来身子骨弱,凡事我都顺着她,唯恐她旧病复发,可我没料想,她竟然糊涂至极。你且看看,你大姐送过来的书信。”   顾怀袖顿了一下,上前三步,双手接了顾贞观递过来的信笺纸,面上表情凝重,心底却是笑不可遏。      顾瑶芳这许多年,只有假聪明和卖弄聪明,从没个真正清醒的时候。   她想到顾瑶芳会拒婚,可不曾想到对方将话说得这样难听。   所幸这还是写给父亲的信,没叫张家人看到,不然两家即便碍于当家的顾贞观跟张英交好,而不会立刻扯皮,可疏远是肯定的。   字迹清秀隽永,一看便出自大家闺秀,能透过这字见着顾瑶芳那清雅姿态,只可惜兴许是接到消息的时候太过震惊,这字迹,略散乱了一些。      一字一句,莫不是哭诉。   顾瑶芳先说自己体弱多病,又言陪伴在父亲身边多年,不愿意离开。这本是客气的话,她却写得一本正经,即便是不知道她想法的人,在看到这里时候也当有几分知觉。   顾怀袖心里有了准备,接下来果然看见那话了。   “况张家式微,张英老大人已失圣眷。自古言:伴君如伴虎。张家何如,尚未可知,犹日落西山,愁云惨淡。小女尝闻:其次子性情怪癖,不易相处……终身大事,岂可儿戏?女儿福薄命浅,非不愿嫁,实恐张家危难,女儿嫁入张家将牵连我族。恳请父亲,三思之。”      悄悄抬眼,看了一眼顾贞观的表情,顾怀袖心知看了这漏洞百出、又虚伪做作的书信,顾贞观心情定然不好。   平日里顾瑶芳不会这么露痕迹,只是这一次她事先没得到消息,连顾怀袖走的时候都没想到这一趟会顺便谈亲事。消息传回去,对大姐来说,当真是晴天霹雳。怕是顾怀袖处在顾瑶芳的位置上,也镇定不到哪里去。   只是这信中措辞……   “父亲,大姐言辞虽……不过她兴许是高兴过头……”      顾怀袖不说还好,一说顾贞观就炸了,他满布着皱纹的手指,使劲儿地敲了敲桌面,“这信上写得还不够明白吗?她不愿意嫁,是看不起张家,看不起张家公子!她也信不过我这做父亲的!”   顾贞观跟张英是何等的交情?顾瑶芳眼皮子也忒浅了。   张英这样老奸巨猾的人,能在康熙身边得宠这么些年,因为礼部起佟国纲祭文失辞之事被夺官,不过官场寻常。这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哪里是三两眼看得清的?   张英最艰难的时候,困守龙眠山四年,待康熙爷除了鳌拜,张英才回朝来做官,辅佐着皇上平定三藩之乱,功劳不小,乃是康熙左膀右臂,岂是说砍就砍?   可这些道理,顾瑶芳不知道。      一时之间,连顾怀袖都踌躇起来。   她找不出什么话来说,顾贞观找自己来,必定是有事情要交代,不会简简单单给自己看这么一封信,可要顾怀袖心甘情愿地搅和进这件事,她又不甘心。此刻,她只能微微一笑,安慰道:“兴许大姐只是一时糊涂,待父亲回无锡,找大姐说说,这事儿指不定就能解决了呢?信上的事情,说不清楚。”   顾贞观打量着顾怀袖,“你倒护着你大姐,我看她是越病越糊涂了。”   顾怀袖心中一凛,老觉得顾贞观话里有话,可顾贞观这文人雅士,何时说过什么藏头露尾的?她只作不知:“大姐身子不好,府里上下都体恤着,女儿哪儿敢例外?”      “罢了,这事儿原也与你不相干,我只想让你回去劝劝你大姐。”顾贞观终于还是咽下了原本准备说的话,不打算提,反而起了另一个话头,“张家与我交好,我若去跟她说,必觉得我用话哄她。你是她妹妹,虽不见得有什么文采,于世事却比芳姐儿通达多了。怎么说,你自己拿主意,实在不成也便罢了。”   这种事,强求不来。   顾怀袖心道本该如此,不过她若是去劝,只会适得其反。      在顾贞观面前,顾怀袖不编排谁,每每谈到兄弟姐妹,都是讳莫如深。有关于自己跟顾瑶芳的恩怨,除了她自己,也就一个四阿哥略知一二,青黛隐约觉得一点,对过程却不明晰。至于顾贞观,他从哪里知道去?   她没说别的,只应了下来:“待回无锡,女儿或可勉力一试,不过父亲素知我鲁钝,不与大姐一个路子,兴许适得其反,父亲若要解决此事,光靠怀袖怕还不成。怕是父亲,还要想想别的法子的。”   接下任务之前,把可能的后果说好,免得日后找上自己。   顾怀袖只觉得自己也命苦,一点也不愿意跟顾瑶芳打交道,偏还要去劝她,堵心得很。      “你大姐今年必须出阁,后头就是你二哥和你,都等不得了。”顾贞观都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说这话出来,也觉沧桑,“我只盼着你们人人都好,人人都在。你回去也收拾收拾,我去回了你张伯父,还是早日回无锡去。”   “是,那女儿退下了。”   她再次垂首,双手将信纸递回去,退了出去。   退到门边,她才转身,携了青黛,顺着走廊出去了。      原本看着顾瑶芳这样作死折腾,顾怀袖该很高兴的,可听了顾贞观最后那一句,当真高兴不起来。   青黛有些不解,“小姐你……难道不该高高兴兴的吗?”   顾怀袖原本走在前面,听了这话,出其不意地一回头扮了个鬼脸,吓得青黛哇哇大叫起来。   “哈哈哈……”顾怀袖捧腹大笑,看着青黛那傻乎乎的样子,真要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小姐!”青黛怒瞪。   顾怀袖笑够了,直起身子,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一笑,十年少。常年绷着一张脸,不老也得老……”   这话青黛又不懂了,自家小姐时不时捉弄自己一翻,总能笑得很开心。气闷了许久,青黛一路上也没说话,等走到她们暂住的院落旁了,青黛才想起来:“刚才您出来,到底是怎么了?”      顾怀袖捏着自己湖蓝色的绣云纹的绸缎袖子,悠然道:“这不是好戏来了吗?”   该来的总是要来,她惆怅个什么劲儿?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即便顾贞观是她们父亲,可有的事情不是顾贞观能改变的,做过什么事,有什么样的心思,就该得什么样的业报。   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正文 第九章 枣仁龙眼粥   无锡顾家来了信,这事儿张家人这边也都清楚,只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顾贞观过来说的话。   “敦复兄,此事是我顾虑不够周全……”   顾贞观叹气的时候,越显得年纪老迈,顾瑶芳的回信,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的。顾家虽不错,可他早没了官职,真若论起来,顾瑶芳要许给张二公子,还是他家芳姐儿高攀,原以为十拿九稳,不想芳姐儿执迷不悟。      张英对顾贞观也算了解,朝廷里这么多年察言观色,又岂是寻常?   自打他昨日恰巧撞见顾怀袖从他这一位老友屋里出来,便已经隐约有了预料。   那顾家大姑娘,德行持重,才名远播,偶有人传得一两首闺阁间流出来的诗作,也觉得清新雅致,有高洁之趣。所以不仅是顾贞观满意张廷玉,张英也很满意顾瑶芳。   两家的大人真可谓是一拍即合,孰料横生出这样的枝节?   思虑一下,张英还没想到是对方看不上自家的家世和前途,只当是自己次子性子寡淡之名远传,让闺秀们有些望而却步。顾贞观也不会直言自家姑娘如何评点张家,托辞乃是“旧病有复发之象,还得回家看看,两家的亲事怕要推后再谈”。      场面话谁都会说,也都知道是场面话。   张英哪儿能不知道是顾瑶芳那边出了问题?他不愿伤了跟老友的至交之情,只爽朗地一笑:“你都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担心也不顶用。回头远平兄回无锡,若有消息,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无缘,天涯何处无芳草?且随小辈们去吧。”   这话说得豁达,也是张英为人处世之道。   没一会儿,话题便被张英岔开,两家之前议亲之事,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样,不管是张英还是顾贞观,都绝口不提。      原本来桐城是游览为主,不过生了这事儿,下面人又说顾瑶芳身子开始不大好,自知道谈婚论嫁之事后便一病不起。顾贞观在外也是忧心忡忡,一路游玩也不会高兴,索性趁早收拾了东西回无锡去,路程不过三两日。   启程的日子,定在了两日后。   本是预备着早日回的,可安徽一带似是出了乱子,闹什么匪患,生生推迟了一日。   所以顾怀袖今早,又坐在了桌前用粥。      今日的粥却跟昨日前日的不同。   顾怀袖皱着眉,手里捏着的勺底绘花鸟图的描金瓷勺,略搅动了一下这粥,怪道:“枣仁?龙眼?昨儿不是还上的薏米红豆粥,怎生今日换了?”   青黛哪里知道这么多,也只能去问外面伺候的丫鬟。   那立在门口一个穿着青缎袄子的丫头进来回了,躬身道:“回三姑娘的话,昨儿奴婢跟青黛姑娘一道回厨房去的时候,正巧撞见二公子打南面路过,可巧撞见奴婢们跟大厨说话。闻说三姑娘吃得精细,青黛姑娘又说您总是起得早,睡不好,二公子便随口说熬个枣仁龙眼粥,喝个十天半月,没大一会儿便好。奴婢们也不知,第二日去厨房怎就换了这一道粥……想必是……”      想必又是那张二公子干的好事吧?   顾怀袖心说心病不是常药能医,食疗之法见效甚微,多出于病患者自己心里暗示,老觉得好了而已。她搅动一下这粥,不知怎地便没了胃口,但在别人家里,顾怀袖只微微一笑:“若再有机会那样赶巧地撞见,记得替我多谢二公子。”   她给青黛使了个眼色,青黛点了点头,暂时没动作。   顾怀袖便将那枣仁龙眼粥盛了,略略一尝,味道只能算平平,吃不出个什么好坏来。好厨子能把白粥做成人间至味,不是她托大,这张家什么都好,只这厨子断断不如顾怀袖中意的那个。   好在这日子也不必忍多久了,顾怀袖痛快地喝了粥,转头便将这事儿给忘了。      倒是撤下碗盘的时候,青黛过去悄悄塞了一小串铜钱到那丫鬟的手里,只道:“你也是个嘴巧的,这是我家三姑娘赏的,快要离开也没个见礼,你莫嫌弃才好。”   那丫鬟有些诚惶诚恐起来,哆嗦着收了钱,只说道:“三姑娘不是责怪着厨房那边多事吧?”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们是客,只是小姐早上吃得实在是少,又过于精细,所以每每动了粥,别的都吃不下了,也不好拒了张府这边的心意。哎,小姐那边还等我去伺候呢,回头跟你细说。”青黛适时地打住了,见那丫鬟走了,才从外间掀了帘子进来。   她往顾怀袖身前一站,道:“走了。”      顾怀袖桌上放着七八串小玛瑙粒穿成的珠串,正在自己玩儿“抓子”呢,那手掌一翻,便将一把珠串放在自己的手背上,脸上表情倒是松快,只随口问道:“说了?”   “说了。”青黛闷闷地回答。   顾怀袖又问:“怎么说的?”      “小姐!”青黛又不明白了,“您莫不是被大小姐诋毁多了,所以放任自流了?这些话有必要跟下面人说吗?回头又不知道要说小姐什么!”   话虽冲了一点,可顾怀袖就喜欢她这直性子,没个太大的机心,说蠢笨也不蠢笨,说聪明也不聪明,是个合格的下属。她一面抓子,目光跟着那玛瑙串上下,一面道:“该打!多日不曾管教你,一张嘴又四处浑说!等我腾出手来,一会子教训你。我就是要张家知道,我这样的姑娘娶不得。”      谁愿意娶个这么挑剔的媳妇回去?   顾怀袖又不是傻子,那一日灯会,张家三公子张廷璐差人来请她,被她一口给回绝了;昨日顾贞观找她谈事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心下怎么打算,顾怀袖不知,可把她嫁给张廷璐,其实也是解决目前问题的好办法。   只可惜,她顾怀袖不高兴,不想嫁。   青黛嘴巴严实,会说她睡不好醒得早的事儿,可吃食方面的事情,怕还是那张家丫头说出去的。这样的人,你告诉了她什么,转眼便能让全天下的都知道,无疑是最好的传声筒。      今儿青黛告诉她,回头她就能在张家下人里传遍。   顾怀袖指望着让别人知道,她名声虽不好,可皮相好,难保有人为着这臭皮囊还愿意娶她。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谁叫她“百无一用”之外,皮相占了九十九呢?   她为了作践自己,也是挺拼。      青黛其实知道她用意,不然也不会在顾怀袖还没说明的情况下,出去说顾怀袖嘴挑。   她嘴挑是事实,可很少表现在外,更不会自己出去说。   青黛愁眉苦脸,忽想起一茬儿来:“对了,其实张二公子的事儿,倒是真有。”      “啪”地一声,三串玛瑙串从顾怀袖手背上落下去,她没接住。   顾怀袖只保持着伸出手背接玛瑙串的动作,回头看了青黛一眼,目露思索,又慢慢转头过来,将桌上的玛瑙串收拾起来,重新玩起来。   她没说话,青黛却好奇:“您方才是想到什么了吗?”   “你觉得我想到了什么?”顾怀袖反问她。      青黛吐了吐舌头,抓耳挠腮半天,还是大着胆子道:“奴婢怎觉得……这二公子,像是对小姐有那么点意思?”   “女孩儿家,说这也不知羞。”顾怀袖目不斜视,仿佛青黛的话没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左右话都说开了,青黛也不顾忌,抻着脑袋一见外面没人,赶紧地蹲在了顾怀袖的身边:“小姐,我是说真的啊,虽则这张二公子大了您三岁,可这一点算什么?要紧的是,文采风流,人也俊秀,还对小姐上心。”      “不过是随口一说,什么枣仁龙眼粥,也就你个丫头片子信。”   顾怀袖心说哪里有那么简单,她也不自作多情,这张家个个都不是普通人,随口一提的事儿,哪儿能当真?她还要当这张家厨子对自己也有意思呢,不过张廷玉随口一提,他便记住第二日换粥,岂不奇怪?   一念及此,她又顿了一下,捏了那玛瑙串摩挲,又觉得脖子后面冒冷汗。   怎么这局势,自己越发看不懂了?      青黛几乎都要趴地上去,哀嚎着:“赶明儿咱们就要走了,又要回无锡去看着大小姐那一张脸,奴婢真心疼自己……”   顾怀袖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怕是我们回无锡,大姐更堵心呢。”   她回头一看菱花镜,一扬眉,心道管这些个人是怎么想的,她还是拾掇拾掇回去准备跟顾瑶芳的说辞。   青黛也笑了出来:“回头您去劝她,她还不知要晕倒多少次,奴婢想想就要笑了,噗……”      什么劝说,根本就是说着玩儿。   单看人张家一个描金的白瓷勺子,顾怀袖就知道两家底蕴谁更厚。她清楚得很,顾瑶芳是嫁不成的,这天底下她嫁给谁都要坏事,唯独那一个,兴许能保全顾家名声。   顾怀袖早知顾贞观这一趟是白来,走时候也潇洒。   次日天不亮被青黛叫起来,梳妆打扮,她穿了素白镶青边的薄衫,下头一身重重叠叠雅致浅绿百褶裙,照旧是海棠白玉簪,简单挽个双螺髻,便同顾贞观一起,辞别了站在大宅门前的张英老大人和他四个公子,踏上归途。 正文 第十章 芳姐儿   “三姑娘回来了!”   “哎哎,知道吗,三姑娘回来了……”   “走,我们去前头接三姑娘去!”   “我新绣了个花样,月前三姑娘还提点过,我也瞧瞧去。”   ……      叽叽喳喳,走廊上丫鬟仆妇们欢笑着,一起往外面走。   这是无锡顾家老宅,辞官归隐之后,顾贞观便长住此处,京中虽有宅院,不过已经不大有人居住。前些日子去了安徽桐城,家里头都以为要些日子才回来,不想前日送了信回来,今日人就已经回来了。   顾家统共二十来个丫鬟婆子,这时候大半都跑出去看热闹,后院里头反倒是冷冷清清。      东院正屋里,三个丫鬟听着外面吵闹,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只侍立在榻边。   那榻上坐着名面色苍白的女子,眉尖若蹙,含着愁态,双眸秋水般明净,瞧着巴掌大一张小脸上,五官倒是颇为清秀。她只穿着白色中衣,她贴身丫鬟青溪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持着勺子,有些小心翼翼地给顾瑶芳喂药。   两年前来了个道士,疯疯癫癫,照着顾家两扇大门就吐唾沫,被门房捉住了,便口称这一家有灾祸。一问,竟然说了个完全——顾家大小姐顾瑶芳,打从康熙爷南巡回去之后,无巧不巧地就病了。      大夫来了,都说是奇怪,脉象上看不出什么毛病,这人就是不好。这是个没人能治的怪病,无锡城里的名医都请遍了,愣是没一个能看出个深浅的。   这病左右治不好,瑶芳便同顾贞观说,那都是命。   可巧来了这么个道士,开了个奇怪的药方:用珍珠粉和着粳米,用大冬日的雪水,熬制成粥,每日早起便喝上一小碗;再加上些稀奇古怪的药材熬成的汤药,每日进服。如此两年之后,一旦越过双十治龄,便可无虞。   起头还没人信,只当是这道士疯癫之言,可他手一指顾瑶芳的屋子,说大小姐必定要咳血了。众人骇然,一瞧,可不就咳了血?      这一回,再没人敢不信这道士。   那时候,顾家家境尚算宽裕,吃这药也吃得起。   于是乎,顾瑶芳的病,就这般不紧不慢地治了两年。平日里顾瑶芳也不做别的,写写诗,画些画,跟丫鬟们一起做做女红,日子也算是悠闲。两年过去,恰是一月前,那病果真说好就好,顾家上上下下谁不说那道士是个神人?   可谁料想,老爷从桐城寄了封信回来,大小姐便再次病倒了。      一时间,伺候着顾瑶芳的丫鬟们,都诚惶诚恐,整日地守着,看自家小姐愁眉不展,安慰再三都不顶用。   今儿外面倒是热闹,顾瑶芳抬眸一望,春日里光景多美?   她推开了药碗,“父亲跟三妹,是一起回来的吧?”   三妹一回来,这家里人人都赶去迎接了……   呵。   外头人说股三姑娘不学好可不仅仅是说她无才,这世道本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顾怀袖名声坏在出门多,还跟外面男人扯不清。   若那一日偷窥之人真是顾怀袖,也活该她被自己抹黑。   顾瑶芳压下心思,扫视了自己屋里这四名丫鬟:“你们也想去吗?”      阖府上下,只顾瑶芳这里的丫鬟是四名,因着她体弱多病,顾贞观心疼得紧,所以定例与别人不同。   顾怀袖身边只有青黛一个贴身丫鬟,另外一个不过是打扫屋子的扫洒丫头,唤作湘儿。她本来洗静,厌恶身边不明不白的人太多,平日里算计来算计去也都浪费时间,索性不要那么多的丫鬟。因而对比这边顾瑶芳屋子里这许多人,便寒酸了起来。   只是顾怀袖为人随和,没灾没病,跟府里人的接触也多,因而府中上下人人都认得她,见着便都甜甜叫一声“三姑娘”,而顾怀袖也总是能轻松地叫出那给她问好的人的名字。一来二去,顾怀袖名声虽不好,却成为丫鬟们比较喜欢的。      只是,在顾瑶芳这屋里,却不与别处一样。   两姐妹之间,平日里不大走动,一个病着,一个活蹦乱跳;一个名声好,一个臭名昭著。说没矛盾?鬼才信。   四名丫鬟,以青溪为首,都畏惧地垂下头来,颤着声音,低低道:“奴婢们不敢。”   “不敢?那就是怕我挡着你们了,心底大都还是想去的吧?”顾瑶芳的声音细细的,她细白的手指轻轻地交握在一起,“要去便去吧,我知道三妹虽不是个靠谱的,可讨人喜欢得紧。去啊……”   她轻声细语,这屋里的四个丫鬟却都抖得跟筛糠似的。      青溪带着哭腔:“大小姐,您别这样,奴婢们是真心疼。阖府上下谁不爱着您、敬着您?您只要养好身子,哪儿能被三小姐压下去?您喝药吧……”   顾瑶芳展颜一笑,一双秋水明眸里闪过几分讥诮,她从青溪微微抖着的手里接了药碗,看着那浅褐色的液体,心里却苦成了一片。   “压下去……你是说,我顾瑶芳,被顾怀袖压下去?”   这声音拉长了,还带着笑意。   青溪顿时白了脸,知道自己说错话,“奴婢该死,是奴婢满嘴胡言说错话——啊!”      她惊叫了一声,忽地说不出一句话了。   顾瑶芳将那碗里还微烫的药,就这样从青溪的头顶淋了下去,而后轻轻一松手,任由药碗滚落在榻边小杌子上,发出“咚”地一声响,这才冷笑道:“都给我滚吧,见了你们就心烦!”   青溪头发都湿了,那药虽是吹凉了的,可从她脖子窝里淌进衣服里,也烫得厉害。   可做下人的,哪儿敢在主子面前哭?   青溪咬着牙,忍了痛,朝着那小杌子磕了个头,便带着人出去了。      顾瑶芳靠在榻上,屋里没人安安静静的,她从枕头下摸出一只荷包来,拆了来看,里头是一只碧绿的翡翠扳指,是个水头好的老坑,内侧隐约刻着字。   她只将这一枚扳指放在胸口,贴紧了,脸上却流下泪来。   年已过二十了,答应她的那个男人还没来。   顾贞观竟然还要她嫁给张家那般人家,顾瑶芳如何肯答应?   她咬着牙,脸上露出些许与平日病弱形象不同的狠色,又渐渐地息下去,听着外头动静。      时近正午,日头却不大。   顾家门口停了三辆马车,前头是顾贞观,中间是顾怀袖,后面是普通下人和带回来的一些土宜。   她下车来,方进了门,便听见前面说话的声音。   “三姑娘好!”   “三姑娘好,总算是回来了。”   “奴婢给三姑娘问安!”   ……      都是些小丫头,顾怀袖看了一眼,这一圈都围了七八个,她好笑道:“你们都来围着我,怕是巴望着我给你们带些好玩儿的,可我现在乏得很。”   “奴婢给你倒杯茶去。”   “那奴婢给您捶腿。”   “奴婢可以捏腰!”   “对对,还有奴婢呢……”   青黛挤上去,啐了她们一口,“呸呸呸,这是我家小姐,要伺候也是我伺候,你们来挤个什么劲儿?回去伺候自家主子去,别来讨人嫌!”   青黛这小气模样,顿时招来一片骂声,丫鬟们都跟青黛闹起来。      顾怀袖看着这一群丫鬟,只轻轻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脖子。   从桐城回来,又是一路舟车劳顿,顾怀袖其实有些乏,不过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顾家比不得张家气派,可顾怀袖看着顺眼。   这一路上还遇到过事儿,原说安徽那边出了匪患,他们已经停了一日,等官兵平乱了再走。哪里想到那根本不是什么匪患,而是今年春汛来,江堤竟然出险,平白淹死了许多修筑堤坝的长工和囚犯,这些人真闹腾着呢。   顾贞观一路都忧心忡忡,这一回了顾家,便进了书房。      至于顾怀袖,她轻轻地摇着扇子,也不是要扇风,而是借着这样的动作,整理自己的思绪。   这边丫鬟们玩闹着,顾怀袖却已经走到东院去了,门口三名丫鬟围绕着一名绿裙丫头,顾怀袖只一眼,便看到这丫鬟的狼狈。这不是大姐身边的青溪吗?都说是得她喜欢,办事也相当得力,里外事情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平日里青黛说起这青溪,多是一般酸一半服。   今儿怎么……   顾怀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大姐可在屋里?”      四名丫鬟顿时散开,青溪是这院里大丫鬟,便上前一礼:“回三姑娘,大小姐在屋里呢,三姑娘若要进去探望,奴婢为您通传。”   顾怀袖一点头,一挥扇子,敛了宽松的衣袖,便走在青溪后面,跟着进了屋。   青溪往榻前一躬身:“大小姐,三姑娘来看您了。”      顾瑶芳还是那病弱模样,瞧着真跟水做的一样,她若无其事,只虚弱一笑:“三妹今儿回来了,府里可好一阵地热闹,难得你会来看我,我本以为三妹避我如洪水猛兽呢,怕是我多想了。”   对着顾瑶芳,顾怀袖老觉得有些不自在,她也不走近,只坐了另一名丫鬟抬过来的绣墩,隔着顾瑶芳约莫有三尺,将扇子压在双膝之上,她笑意清浅:“大姐说到哪里去了?还不是外面婆子们跟父亲说,我来看望大姐多了,带来些邪气,不利于大姐养病,否则怀袖怎敢不来看大姐?大姐是个福厚的,多想一时可以,这误会既解开了,也便莫要忧心了吧。”   青溪轻轻地给身边丫鬟打了个眼色,自己先下去换衣裳,免得一会儿大小姐想起来又要训斥。      这边两姐妹看都没看青溪一眼,只望着对方。   良久,顾瑶芳弯唇,带着几分苦涩:“我是个福薄的,又有哪一日不忧心呢?”   话题终于绕开,顾怀袖是揣着顾贞观的交代来的,她闻言正好接上一句,单刀直入:“大姐哪儿是个福薄的?前面薄,后面老天爷不也开了眼,补上了,这福气是厚得很。”   见顾瑶芳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顾怀袖心底一声冷笑,面上却是温温和和,解释了一句:“今次一趟去桐城,父亲可为姐姐说了一门好亲事。”   这一句出口,顾瑶芳的脸色立时就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