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缘尽   缘尽
  北村刚刚过完农忙,秋老虎狠狠地咬住夏天的尾巴不肯离去。不久前收割完的稻谷在稻场上晒着,整片大地烤得直发烫,扑面而来的是鼓鼓热风。
  
  三年前分田到户后,一家家都没日没夜地耕耘自家的那一小方土地,翻地松土,施肥浇水,除草忙忙整整一个季度,农家人看着一堆堆金黄的谷子,心是安的,这才过了午饭点,操劳了一夏的人们摇着把破扇睡午觉去了。
  
  单桂香家门前也有一小堆谷子,这是她丈夫李明宝前两天帮收上来的,大田里还有些稻子没收,她男人刚刚又被人叫出去了。
  
  李明宝的娘抱着大儿子为她生的小孙子出来溜达,一边走一边说:“大好的天气,某些猪只知道睡不知道做,可怜我那辛苦的儿子忙完外头忙家里,田里的稻子都要出芽了也没个人出来望望,安安你长大了可要娶个勤快的媳妇。这人啊漂不漂亮无所谓,可千万不能忘本!”
  
  单桂香没说话,她听见她婆婆走远了,才拥着被子,“刷”的一下涌了出来,这几日,她刚刚小产完一点劲也没有,只能想着自家田里的稻子干着急。丈夫李明宝是大队里的小干部,自从当了个小官就被乡里乡亲一路巴结着,整日在这家吃吃在那家喝喝根本不管家里的死活。单桂香暗暗下决心等她丈夫回来要好好说说他。
  
  李明宝的妈见说了那“猪猡”女人没用,心里憋了口气。哼,把我儿子找回来看看你这猪猡女人!她见单桂香这个点也没起床做饭,脑子一转,哼着小曲走了。
  
  墙上的钟敲了一下,12点半了,李明宝还没回来。单桂香倚靠在墙上脑子里一片混沌,她从没如此惧怕一个人过,锅里还剩下些冷饭,干脆翻身下地,取了些晒干的玉米皮点了火微微热了下,李明宝不回来她也不想做饭,反正那人有地方吃饭。
  
  只是桂香才端了碗吃了一口,她家男人就回来了,看她坐在小椅子上吃饭,没好气地问:“去,给我也盛一碗。”
  桂香抬头看了眼他道:“锅里的饭还是早上剩下的,我以为你在外头吃了,就没烧饭。你肚子饿的话,我就给你下点面吧。”
  
  李明宝看了她一眼,觉得他娘说的不错,这女人果然是好吃懒做,现在干脆连饭也不做了。
  
  单桂香绕到里头去煮面,特意往那面里敲了颗鸡蛋,她见面煮的差不多了,取了筷子把那面捞了上来,又将那蛋放进碗里端给他。
  
  李明宝接了那碗,吃了口面,筷子一搅,见那蛋黄流了出来,他最讨厌吃没熟的鸡蛋,这女人根本就是故意的!他猛地将碗往灶头上一顿放出清脆的声音:“鸡蛋都没熟,你让老子吃个屁啊?算了,我去张大生家吃去。我娶个老婆也真是有本事,娃娃生不出,连饭也懒得做。”
  
  单桂香听他说生不出娃娃,心里一片酸涩,将那灶头山的碗猛地推到地上骂道:“李明宝,那天你也是和我一起去过医院的,医生怎么说的,是习惯性流产。”
  
  “你分明就是吃了药,不想要和我娃娃。”
  
  “李明宝,你倒是说说你娘还对你说了什么?这日子也别和我过了,晚上你收拾收拾去你娘被窝里过好了,反正她说什么你都信。”单桂香从前没敢这么骂过他,大约是气毒了,她有些口无遮拦。
  
  李明宝听见她这样骂他娘,猛地收了步子回来,一拳头砸在她胸口上,单桂香吃了痛,好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这不是他第一次打她,但却是最寒心的一次。
  
  她瘫坐在灶边也不起来,哭哭笑笑也不再骂李明宝了。李明宝见她不回自己,觉得没什么意思,心里烦躁,踢开脚边的小凳子出了门。受了一肚子气,他一点也不饿了。
  
  单桂香躺在那地上哭了很久,门口忽然进来个人,高高瘦瘦的模样,那人迈开长腿将她从地上扶到椅子上坐着,“他又打你?”他的语气里显然带了怒意,要不是偶尔请假回来,他还不知道她的日子过得这样苦。
  
  单桂香红着眼不做声,那人叹了口气,将散落在地上的残局收拾了,“要不回家呆几天,干娘这几天也在家,要我来接你回家呆几日,你的苦他也晓得。”
  
  她摇摇头道:“春生哥,俗话说的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况且……况且我爹也不在了,回家又能回哪里?说到底这日子还是要我和李明宝过的。就算今天我和你回去也只能呆几天,回来还要继续呆呢呀。你回去莫要同我小娘说这个,我小娘她气管炎春天才发过一次,你莫要再刺激她。”
  
  桂香在那椅子上靠着,忽的想起单家屯离这里有三十里地,他骑自行车过来估计要好几个小时,肯定还没吃饭,忙要下来给他做饭吃。
  
  侯春生连忙拦了她,“我不饿。”
  
  桂香笑道:“可是我饿。”
  
  侯春生拦着她,自己煮了些饭,炒了个菜,见她吃了些,他才舒了口气,“我刚从坝上过的时候,看到你家地里的稻子还没收,你身子也不好,我正好多留几日,帮你们收完。”
  
  单桂香摇摇头道:“你好不容易请假回趟家,哪有在我这吃苦的事?多陪陪侯叔吧。”
  
  单桂香心里装了事,看着他忙里忙外,有一茬没一茬地和他搭着话,日头转到半山腰,桂香看看时间催着他回家,临走时,让她把自己做给她小娘做的一条裤子递回去。
  
  侯春生想想他虽是桂香的干哥,但人言可畏,他自己倒是没什么,桂香就要遭人闲话了。
  
  春生走后,桂香又陷入到无尽的痛苦中去。单桂香和李明宝认识已经八年了,这八年里她一意孤行,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父亲,还有她唯一的弟弟。
  
  桂香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胸口一阵火辣辣地疼着,可这些身体上的折磨又算什么?她的眼泪沿着眼睑徐徐落到枕头面子上去,桂香现在脑子里全是她第一个孩子流产时候的样子,六个多月的孩子,手脚都长得齐全了啊,还是个男娃娃呢……
  
  或许她和李明宝的感情大约从那时起就宣告了终结。
  
  从前她和李明宝的感情多好啊,她出嫁的时候陪嫁的东西多,她又会做衣服,身上总有些闲钱,李明宝是村里的干部,吃着公家的饭,两人的日子本是顺风顺水羡煞旁人的啊。
  
  六年前结婚不久的桂香提出要和公婆分家,在农村成了家儿子媳妇本就要另起炉灶的。只是分家的时候,桂香央着要和老大家一样,夫妻分得一样的田,她公公不愿意,她就直接闹到了大队部。
  
  桂香知道老大家的媳妇是她婆婆的姨侄女,但她不甘心。
  
  那日,李明宝他娘趁着他不在家带了两个儿子上门,桂香才说了一句话,她婆婆就示意两个儿子锁住她的手,一脚狠狠地踹在她肚子上:“外姓家的人还想要我们老李家的地,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当晚桂香的肚子就痛得难受至极,在榻上滚了半天,李明宝大手一捞,发现床单上一片湿意,慌忙点了灯来看她……
  
  “明宝,有什么东西出来了,快……”
  
  她的第一个孩子刚刚成型就被她的婆婆一脚踹没了,还好李明宝一心一意照顾她:“桂香,孩子还会在有的。”那晚她靠在他胸前,哭花了脸,是她不好明明好几个月没来月事也不知去看看医生。桂香原来只有八十斤重,这几个月她总想睡觉,身子没什么力气以为只是长胖了。
  
  李明宝他娘并没有因为弄死了自己没有出生的孙子而懊悔,而是更加讨厌起这个傻不愣登的外族的女人,她一心疼爱的儿子因为这事和自己闹得很僵。
  
  这日他杀了只鸡,叫上自己的小儿子来吃饭,将那天的事重新编排了一下,说桂香向河对岸的赤脚医生要了堕胎药自己吃了的。
  
  李明宝哪里肯信,可那赤脚医生一口咬定是单桂香上他那买的药。赤脚医生早年因为单桂香他爹没有给他打柜子,将气撒到她头上呢。
  
  桂香以为李明宝会相信她,可他显然是相信了他的母亲和那赤脚医生。
  
  自那之后,李明宝就像变了个人,常常对她拳脚相加。有次桂香回娘家,身上的伤叫她爹瞧见了,叫了李明宝来狠狠骂了一顿,谁知李明宝竟反过来骂了他句“老狗货”,他爹一气之下就血充脑了。
  
  她爹死后,单家就全靠着她弟弟单桂平支撑着,两年前她最亲爱的弟弟在给人上瓦时从房顶上掉下来摔死了,她小娘也忧伤成疾。
  ……
  
  四点多钟的时候,她男人回来了,这人又喝了不少酒,一身的味,走路都有些歪,胡言乱语唤她的名字:“单桂香!单桂香!”
  
  单桂香正在浆洗她爹捎给她的一条兰花布,见他晃荡着进来,连忙扶住了他。“明宝,怎么喝得这么多?”
  
  “哼,你和你那干哥哥在家干了什么?我还没死呢,你就给我带绿帽子,幸好大生媳妇眼尖!”
  
  “你胡说什么?我和我干哥哥清清白白!”桂香抬了眼死死盯住他道。
  
  “我胡说?”他一把上前夺过她手里浆洗的兰花布道:“那我问你这布是哪里来的?”
  
  “我小娘让我干哥哥带来的。”
  
  “哼,你小娘哪里来的这时新的布?八成是那侯春生送你的!难怪你不愿生我的孩子!”他猛地抬手,一巴掌狠狠甩在她脸上。
  
  桂香被扇得脑子嗡嗡直响,抿着唇不说话,他打红了眼一脚狠狠踹在她小腹上。桂香觉得一股暖意涌出,顷刻间她那条兰花裤子已经印出了大团的血。
  
  李明宝见她反应不对,酒也醒了大半,连忙送了她去医院。诊断书上只写了几个字:大出血,终身不孕。
  
  桂香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李明宝他娘笑嘻嘻地说道:“没事,咱家再娶个女人也不难。”
  
  桂香想他只要替她说一句话她就不气,可他竟一句话不说,从前所有的期许都成了空,她全然不想活着。
  
  三天后桂香出院,李明宝没来接她,说是大队里忙让她自己坐车回去。桂香跟了村里的车回家,果然不见李明宝,邻居却告诉她,她的男人出去见人了。她懂什么意思,李明宝这是在找下一个女人呢。
  
  太阳落了山,李明宝才回来,桂香做好了饭破天荒地点了盏灯等他,“吃了吗?饭锅里给你热了个鸡蛋。”
  
  李明宝见她软言软语地和他说话,面上有些讪然,“吃过的。”
  
  桂香故意忽略了他那丝慌张,她并不打算挽回他,“在哪吃的?”
  
  “东边老李家……”
  
  “哦,新媳妇瞧得怎么样?”
  
  她冷不丁的一句话引得他不痛快了,李明宝抬了步子就往里走。
  
  桂香忽的增大了声音道:“李明宝,我不会和你离婚的。”
  
  “可你生不出娃娃……而且你家晦气!”
  
  桂香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她将脚边装青菜的竹篮猛地朝他砸去:“李明宝,我这样难道不是你害的?”
  
  他冷冷地看着她道:“谁叫你偷人?”
  
  桂香觉得从心底油然涌起一股寒意,“难怪你理直气壮地去找下家,难怪……”
  
  “单桂香既然你话也讲明了,我也不想再和你废话,我们离婚吧!”
  
  “好!”她难得的果断让李明宝有些惊讶。
  
  李明宝第二天就办好了离婚协议书,桂香很是干脆地签了字,抬头问他:“什么时候和那边结婚?”
  
  “这个不用你操心!”李明宝最不喜欢她这样事不关己的模样。
  
  桂香死死攥紧衣角才减轻了身子的颤抖:“怎么?不能说?”他不肯说,她却要非要问!
  
  “下月初六。”
  
  冬月初六,李明宝娶亲的队伍从北村一字排出去,新郎官推着自行车,新娘就坐在那自行车上。人人都夸赞李家的新媳妇好看,只有个面色憔悴的女人冷笑了声。这人便是多日不曾回家的单桂香。
  
  这条路李明宝娶她的时候也走过,那时没有自行车,李明宝是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到北村的。从前她每每看这条路都说不出的开心,如今她孑然一身,看着这萧条的路百感交集。
  
  李家果然站了许多人,单桂香看了看从前两人合盖的房子,这是起的楼房的底,才建了一半……
  
  她鬼使神差地爬到那楼顶上,朝人群里的李明宝喊了声。
  
  李明宝仰着脸,焦急道:“单桂香,你快下来!”
  
  单桂香朝他笑了笑问:“明宝,有句话我一直想和你说,那赤脚医生对你说的话都是假的,我再问你一句,你相不相信?”
  
  “现在说这些早没意义了!”桂香冷笑一声,横了心跳了下去,“李明宝,你害死了我爹还有我的孩子,我诅咒你!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诅咒你和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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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单桂香总算顺了一回自己的心,“爹,娘,弟弟,我来了……”
  
  混沌之后,耳边忽然响起老母鸡“咯咯哒”的叫声,单桂香猛地睁开眼,竟然在自己的家里,难道是李明宝把她送回来了?桂香看着她弟弟桂平端了水来给她喝:“姐,你醒了啊,你跑去打水花生也不穿双利落的鞋子,幸好隔壁的大叔将你捞起来了。”
  
  “桂平!”桂香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十一、二岁左右的桂平,一时怔住了,不可能!她明明从那楼上跳下来的。她猛地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疼得眼泪直淌。她十六岁那年滑进池塘,差点淹死……
  
  桂香抱着弟弟的脸揉了揉,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你……你当真是桂平?桂平……”
  
  桂平一下拍了她的手:“当然是我!姐,你发烧发痴了吧!”
  
  天哪,她竟然回到了十年前。
  
  “桂平下午赶紧去西边水库那看看,这几天抢水呢。”她后妈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单桂香赶紧从榻上爬起来,冲到院子里去。
  
  “桂香醒了就好。”李红英刚打了捆柴回来,背后印了一层子汗,桂香顿时有些眼涩,她的小娘的身子骨曾经是这样的好,要不是她不听父母的话跟了那李明宝,她小娘应该还是这么健康的,桂香走近接了李红英手里的柴:“小娘,我来吧,看到你身体好好的真开心。”
  
  李红英笑:“庄稼人靠的不就是身体吗?只要勤劳肯吃苦,这黑土里不就藏着黄金吗?”
  
  “嗯!”桂香点点头,又给她倒了一大杯茶。
  
  出了单家大门就是大片大片没有分出田埂的地,桂香心情一片晴朗。熟悉的土地,熟悉的村落啊!
  
  “这死丫头,出去也不知道穿双草鞋,一会扎破了脚可别给我喊疼!”
  
  单桂香看着眼前绿油油的秧田,心里一阵狂喜,上天竟然让她从头活过,她就要努力活着,而且要比以前活得好上一百倍!李明宝,从此你就是我仇人!
  
  现在正好是傍晚,原本在田里劳作的人刚刚提了锄头回去。她光着脚丫子在田垄上走了会,忽的被人叫住了,“桂香!”
  
  单桂香看着来人,半天记不得是谁,但她挎着个军绿色的书包,欢欣雀跃地像只出笼的鸟,显然是刚刚下学的样子。桂香连忙扯了个笑脸道:“放学了啊?”
  
  “嗯,我考上了省城的高中,回来给我爹报喜的。”
  
  桂香终于想起这是后来进了文化局的马小红。她爹是大队书记,也是村里唯一一个上过学的女孩子。那时候上学的几个人后来都有了大出息,而自己可是到了20岁才去过一趟省城呢,人的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她脑子转得飞快,忽的想起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她一样上学呢?她家虽然没有马小红家有钱,但也是这村里少有的富庶门户。
  
  桂香将兜里的南瓜子抓了一把给她:“小红,现在小学堂还收不收女娃?”
  
  “当然收的啊,我们班就有两三个外村的女娃子。”单桂香的心情被这个小鸟一样的女孩子带得更加欢腾了,她要进学堂。
  
  桂香扳着手指数了数,距离改革开放还有五年,她有个心愿,上一世她认识的字不多,见的世面也少,既然重来,她就要彻头彻尾地改变。她单桂香也要做个有知识有见识的文化青年,挣钱养家!
  
  这一切她得向她爹说才行,她暗暗在心里盘算着。到了家门口还不忘扯了捧猪草回去。
  
  ……
  
  单福满收了鼓鼓囊囊的一口袋工具,从雇主家徐徐往家走。集体化生产以来,他们家过得还算殷实,因着他会门手艺,不仅工分高,而且中午和晚上都不在自己家里吃饭,是村里唯一一家有少量余粮的门户。
  
  赵家里到水塘村要走上三里地,他常常要带个木棍一路走,一路打一打前面的草丛,夏天的蛇多,他想在它们出来之前将其吓走,公社里每年都有人被蛇咬。
  
  他的要求不高,养活一双儿女。女儿是他和死去的老婆生的娃,儿子是和现在的老婆生的。月亮已经转到了中天,单老汉往烟锅里装了一锅子烟叶,在木棍上敲了敲,一圈淡淡的烟弥散在空气里。
  
  初秋的夜里已经有些凉意,幸好他闺女让了件外套。想起桂香,他总是想起他多年娶回的那个大辫子老婆,心灵手巧,将他一家人照顾得停停当当的。可她怎么好好地摔了个跟头就没了呢,每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想念那个女子。
  
  桂香长得越来越像她,大眼睛乌溜溜的,性格也好,懂事的很。只是这姑娘的性子太软了,他怕她往后受人欺负,找个强硬一点的男人吧,怕男人欺负她,找个软一点的男人吧,又怕两人被外人欺负。
  
  月光下,水面像是一面极为辽阔的镜子,那枚月就稳稳地落在池塘中间,单老头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可以给她找个上门女婿,强点的也没事,敢欺负他闺女,他就敲断那小子的腿……
  
  桂香似乎在篱笆外面等了他许久,远远地看见他,那种失而复得的感情一瞬间卷得她一阵哽咽“爹……”
  
  单老汉顺了顺她的头发:“闺女,等你爹呢啊?”
  
  “是的,爹,我……我最想见到的就是你。”她有多少委屈要同他讲啊,这是她失而复得的父亲啊。
  
  “傻孩子,进屋说吧。”
  
  但老汉累了一整天靠在那大靠背椅上眯了会眼,桂香就坐在那桌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爹,单福满才四十多岁,头发却灰白了一片。她当初是多么的不孝啊!但愿她能弥补,她要强大起来,让父母歇息!
  
  桂香起身为他准备了一大锅热水,单老汉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出来见桂香端了个秧马子坐在院子里犯呆,她一有心事就会在院子里等她。桂平和李红英早睡了,院子里静悄悄的,还没睡觉的蛐蛐唱着歌,单老汉端了个小凳子和他闺女一起在稻场上乘起了凉。
  
  “闺女有啥心事呢?”单老汉先开口道。
  
  “爹,我想去上学,我想有出息。”
  
  单老汉仿佛听到了炸雷一般,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烟叶,点了一锅烟,猛地吸了几口。他家女娃娃竟然要上学呢,开什么玩笑,知青都被遣送到乡下来了,上学能有什么用?但他不好直接这样同他女儿说,得劝劝。
  
  “桂香,你瞅着咱村的王老师现在过得怎么样?”王老师是华东师专毕业的,本该前途无量,政策一出就来了他们鸟不拉屎的水塘村。
  
  “爹,往后的世道会变的。”再过几年改革开放,知识分子可吃香着呢。
  
  单老汉再次被闺女的话吓住了,被有心人听去的话,他家可要遭难的呢。
  
  “有毛主%席在,我们的世道哪里会变?”单老汉一口否定了闺女话。
  
  “可是毛主&席也有不在的一天,他也……”
  
  单老汉一下子捂住她的嘴,急忙说道:“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是啊,在单老汉的眼里,毛&主席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一丝也侵犯不得。桂香只好住了嘴,这次的谈话不欢而散。
  
  单老汉一挨着席子就睡了,桂香在床上翻来拂去,觉得屋子里热得难受,翻身下地又坐到了院子里。
  
  这次她发现院子边上竟还有个人,单衣薄衫地坐在篱笆外边。桂香吓得不轻。要是之前的话被这人听去,她爹估计要被带高帽子的。她手心里捏了把汗,走到那人跟前,咳了咳。
  
  近了,她才看清这人的,轮廓分明的脸,浓眉大眼的,是她以后的干哥哥——侯春生。桂香想他是个外村人,这个点出现在她家院子旁边不知为的什么。
  
  不等桂香开口,春生就说明了来意:“我正想找你爹学门手艺哩,怕你爹明早出去得早碰不着面,就在你家门口准备凑合着过一夜。”
  
  原来是为的这个,当年他好像是在这时候跟着他爹学的木匠。不过这人真是个木头疙瘩啊,也不知道敲门进去,这外间蚊子多,幸好是夏天,要是在冬天不得冷死才怪呢!
  
  “进屋坐坐吧。”桂香解了篱笆园子的围栏让他进来。
  
  他憨憨一笑却不挪步子,似有顾虑,她这才想到她是姑娘家,半夜叫他进来坐坐的确有些不妥当,这时候他还不是她干哥哥呢。
  
  桂香笑道:“是我考虑不周,那你等一下,我叫我弟出来下。”
  
  桂香知道他家成分不好,他爷爷以前是地主,他家一共就生了两儿子,二儿子生下来就是个瘸子,他娘生了他弟就去了,春生是长子,吃了不少苦头。
  
  昏黄的灯光照在春生的清瘦的脸上,映得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明亮而清澈。上一世她似乎从没有认真地打量过这人呢,细细看来他的长相算是周正了,只是他上一世直到她死也没抬老婆,她想大约还是姑娘嫌弃他的成分不好吧。
  
  都是些偏见啊,成分好有什么用呢?贫下中农的帽子带着还不是一样的人吗?她不赞同这些世俗强加给人的偏见。可她当年还不是照样跟着潮流嫁给了李明宝吗?她以为嫁得好就行,多么傻气啊。桂香叹了口气,这一次她可得擦亮眼。
  
  桂香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好一会,春生一下闹了个大红脸,讲话都不甚利索了。
  
  桂香“扑哧”一笑,大约是为了免去他的尴尬,从里屋抓了把炒黄豆递给他道:“喏,吃着玩吧,我爹睡了,明天你早点起来见他也不迟。” 正文 争取   争取
  侯春生做了单福满的徒弟对于桂香来说早已在预料之中,但桂平却因为多了个哥哥,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这些天,桂香起得很早,为的是给她爹做好早饭。夏天里天亮得早,蚊子聚集在灶台周围黑压压一片,便是她穿着长裤也被叮了好多的包。
  
  桂香往窗外看了看,天还麻麻亮,只一颗极亮的星子挂在天边,这和十年后的星星是同一颗吧。她看得太过入神,全然没察觉铜井灌里的水已经开了。等她发觉,“咕咕嘟嘟”冒出开水的开水已经落在了脚背上,她穿的布鞋,一下烫得生疼。
  
  同样早起的侯春生已经切好了喂鸡的菜,还将关在里屋里的鸡赶到了鸡畴子里去了。
  
  春生做好了这一切又将堂屋的地扫了一遍才到水缸这边取了水刷牙。桂香见他做事有板有眼,笑道:“怎么不多睡一会,我爹他还有一会才起来哩!”
  
  他挠了挠头道:“早习惯了,躺在床上跟烙大饼似的,不如起来清爽。”他和桂香一样也要为他爹和自己做好烧早饭,没娘的孩子早当家。
  
  桂香将手里的水在围裙上擦了擦,一下笑了:“也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
  
  “我来帮你。”说着他接了她手里的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水往井灌里送,接着又往灶膛里添了把火,桂香看到他一身蓝布的褂子被他整理得齐齐整整的,一双大眼里也带了笑意。
  
  吃了早饭,他爹就带着新收的徒弟出门了。侯春生抢着帮师傅背上了工具包,单老汉笑了笑。他家的桂平还在上学,他还没有教那小子手艺活呢,这个春生勤劳又能吃苦,是个好苗子。
  
  路上有人搭个话,两人到赵家里的三里地一会就走到了。太阳一出来,地里就站了一大排子准备干活的人。赵家里各个生产队都全身心地投入到地里去,当然,这中间也不乏躲懒的。
  
  单老汉他们出门不久,桂香也跟着生产队上工去了。桂香满脑子都是怎么让她爹放他去上学的想法,扯草的时候动作太慢,叫三队队长胡大明说了几次。单桂香不禁羞红了脸,上一世她可是村里有名的铁姑娘。
  
  从前单桂香渴望上学,有次她和弟弟一起去学校蹭了一堂课,回家她小娘就不给她饭吃,还是桂平从灶膛里掏了个山芋给她才抵过了饿,当然那次也没少挨一顿打。他爹只和她说:“女娃娃上学念书都把脑子念坏了,不能去。”那时候的桂香真是太好说话了,她爹三言两语就将她糊弄过去了,上学怎么能把脑子念坏呢,她弟不也上着学的吗?
  
  桂香想了许久,只有她姥爷能帮她。她娘去的早,单老汉却一直待亡妻的爹极为敬重,也只有姥爷的话她爹能听得进去。
  
  桂香下了工就往姥爷家赶,临靠近她姥爷家的时候她故意将眼睛揉得红红的,又挤了些眼泪出来。
  
  许老汉今年刚刚过了63岁,老伴去的早,他一个人过着也孤单。小辈里他最喜欢的就是桂香,一方面是心疼她早年丧母,另一方面这孩子确实懂事,每每来他家都将他这里里外外扫个遍呢。
  
  今天这小妮子似乎有些心事,脸都哭花了,许老汉敲了敲烟锅,桂香连忙上去接了那烟往里面仔细地塞烟叶。
  
  “香儿,和姥爷说说最近怎么的?”
  
  “都好,就是……”她咬着唇故意不往下说了。
  
  “就是啥呢?”许老汉急了。
  
  “我爹不放我去上学,昨天被马小红说我是……呜呜……”她懂事地将烟锅递给他。
  
  “她说你是啥呢?哎呦,你这孩子要急死我了!”
  
  桂香头也不抬,支支吾吾地说:“说我是不识字的土包子,她还说我和我那死去的娘一样没文化,以后都是奔波命,都……都活不长……”单桂香一边哭一边说,一句一句都是砸在许老汉的心窝子上啊!他闺女可不就是受了没文化的苦吗?不行,他外孙女可不能受这苦。
  
  “去他娘的蛋,没文化怎么就活不长了,你娘身子打小就不好,那马小子家的闺女竟敢这么说你!不就是识字吗?你姥爷我教你就是。”
  
  她姥爷确实是识得几个字的,但也是个半文盲,单桂香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往外挤眼泪,豆大的泪珠子直往许老汉家的泥土地上滚,心疼得他直钻心窝窝。
  
  桂香一面揉眼睛水,一面抵着鞋面在那地上磨着,嘴里断断续续地说:“她还说我有娘生,没娘疼,上不起学堂,吃不到糖,只配天天啃黄泥!”
  
  许老汉把烟锅子往桌上一撂,“他娘的蛋的。”
  
  单桂香心里的笑开了花,只要她外公撂烟锅子,就有希望。
  
  “这事你爹那里怎么说的?”
  
  桂香鼓着嘴回应:“一来,他觉得女子上学没用,二来,家里的钱可都是在小娘那里藏着呢,他也做不了主。”
  
  许老汉抽了口旱烟道:“你先回去,明天我再和你爹说说。实在不行,你姥爷我供你上学去。”
  
  桂香得了她姥爷的保证,也不哭了,抬了袖子胡乱抹了鼻涕,露出了两颗小虎牙把她姥爷家里里外外都又收拾了一遍才回家。
  
  桂香今天回来的有些迟,幸好春生帮着把晚饭做好了,她小娘难得没碎碎念,桂香感激地看了看他。春生回了他一枚浅笑。
  
  第二天,侯春生起得比桂香早,将一家人的早饭都煮在了锅里。春生见她端了塑料杯子刷牙忙夺了过来,往里面兑了些温水,“冷水伤牙。”
  
  本来夏天的水就不冷的,桂香望着手里的杯子发了会呆,她的干哥哥从来就爱讲究呢,他那屋子可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蓦地抬了头笑道:“春生哥,以后哪个姑娘给你做了媳妇倒是要当闺女养了呢。”
  
  侯春生脸皮薄,被她这么一说,觉得自己是有些越礼了,他不该管这些宽泛的事的,他所受的农村礼仪里未婚男女见面连话都不能多说的。他往灶膛里塞了些木头屑,许久才说道:“我爹身子不好,我恐怕不会太早成家。”
  
  春生已经21岁了,本来也是到了成家的年纪了。桂香自知自己失言,吐了吐舌头道:“我去给看看我爹醒了没。”
  
  她出了那木门,春生看着她留在灶台上的茶缸子笑了,他师父从不赖床哪里要她叫?不过他要感谢他这位师妹对他情绪上的体贴。
  
  单桂香再回来,手里握了两枚鸡蛋了,有一枚很大。她高兴地举给他看:“春生哥,你看这肯定是个双黄蛋呢!”
  
  沾了她体温的蛋落到他掌心里,他竟一笑,一瞬想抬手揉揉她那张明媚的脸,但他终是没有。
  
  晚上她爹回来,桂香已经将她爹帐子里的蚊子赶得精光了,拐弯抹角地和他说自己想去上学的事,单老汉只一句话:“我都是为了你好,你挣的工分我和你小娘一分也不要你的,将来都是给你的嫁妆。”
  
  “爹,你这哪是为我好了。再过几年大字不识的人能有什么出息啊?再说等集体没了,要工分有什么用?”
  
  “女娃娃不需要懂那么多,你娘还有你小娘不都过的很好吗?”
  
  桂香“咚”地一下跪在单老汉脚边:“爹,我求你让我去上学吧,将来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哎,你小姑不也是读书的吗?那年不能考大学,她一下就痴傻了。如今这政策不明朗,你哪里晓得这些个难哦。你先去洗个澡,早点睡觉吧。”
  
  桂香朝她爹又是“咚咚咚”的几个响头,“爹,你不应该往后看,小姑那时候比我们现在可是难过多了,而且以后国家一定是越来越重视教育的……爹……”
  
  她那双大眼蓄满了泪,看向自己的时候,他想念起那个大辫子的老婆。
  
  单老汉眼窝不禁一热:“我知道,你先起来吧。我和你小娘说说,看看她怎么说。”
  
  “爹,我到底还是你和我娘生的,我娘走的早,您也不疼我的话,怕是没人疼了……再说了,读书有出息了,我来养你们,你们也少吃些苦……”说着又哭了一场。
  
  单老汉心里乱得和麻一样,“我会和你小娘好好说的,先去吧。”
  
  她爹从来就是说一不二的。
  
  但老汉将闺女的意思传达给自家老婆李红英的时候,却吃了顿憋:“不行,家里劳动的不多,一张张嘴要吃饭的。”
  
  “咱桂平不也是在上学的吗,我挣钱你们大家花,怎么就不行了,我想让她去上学。”
  
  “女娃娃都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学得再好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光荣啊,我老单家还没出过大学生呢!到时候你不也风光吗?”但老汉咧着嘴笑。
  
  “咱桂平学得好,我也一样光荣。”
  
  李红英一大早见桂香就不怎么高兴,这丫头竟敢想要不做活去上学,而且她明里暗里不就是说她李红英偏心自己儿子不心疼她嘛!等着吧她可没那么好说话。小李红英拿了顶冲锋帽子一边系,一边说道:“学堂开课还早,你挣多少工分你就吃多少!”
  
  这话要是放在上一世,她肯定要气得她一蹦三丈高的,桂香垂着脑袋道:“小娘,以后我挣的工分都给你保管,都让你养着我,才不让我爹拿去呢。”
  
  李红英没来由地被桂香这么一讨好,气也不好发作:“我可没同意你去上学,别高兴得太早。” 正文 劝说   劝说
  
  一季的稻子收上来,娃娃们要开学了。单福满老汉问起桂香上学的事,李红英依旧是板着个脸。自家老婆的脾气他摸得很清楚,于是他只得一路敷衍着闺女。只是看他闺女为了挣开学买文具的钱晒得退了三层皮,他心里跟喝了陈醋一般。
  
  单桂香整个夏天一个工也没塌下,水塘村的三队长见了她小娘就夸奖她能吃苦。李红英还是不开心,桂香再能吃苦,也只能夏天挣点工分,春耕秋收的大忙种时期她可都要耗费在那倒霉的学校里,这一大家子人都指望她李红英分钱给饭呢!她就是不同意!看他单福满怎么她!
  
  桂香也知道她小娘不是那种软弱性子的人,硬的来肯定不行。
  
  李红英嫁给她爹之前有过一任丈夫,就是她们村东头的赵大光。她和赵大光育有两个儿子——赵亮和赵明。那赵大光常年不务正业,便是有着两个儿子做劳动力,记的工也只能勉强温饱,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一家人常常饿肚子。李红英有时带些自己家的吃的到田野泛里给那两个儿子吃,但那两儿子似乎是怨恨抛弃自己的母亲,从不吃她带给他们的吃食,这也是桂香上一世结婚后才知道的。
  
  听说赵大光这几天病了,桂香吃过了晚饭,就决定去看一看她那两个晚哥哥。
  
  赵亮本光了个背在门口晃悠,见她来了连忙到屋子里找了件衣服套上,那衣服袖拐上破了两个大洞,用藏青的布粗略地缝住。他身后的屋子里一片漆黑,像是舍不得点煤油。这两位异性的哥哥桂香早就认识,平日里在田野里干活打照面的时候,她都要喊他们一声哥的。只是她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家,真是头一次。
  
  赵亮和赵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搬板凳给她。
  
  桂香掩着嘴咳了咳道:“赵叔身体怎么样了?我听赤脚医生说赵叔病了。”
  
  赵明很是不给面子地嚷嚷道:“我爹他身体不好,你们单家的人家该最开心才是!”
  
  赵亮抬了手在弟弟脖子里敲了一下道:“哦,我爹这几天却是中了些暑气,不过碍不得什么事的。你回去不要和我娘说这些事。”
  
  桂香点点头,似乎是在感谢这个明事理的大哥,她从腰间的布包里取了一小包面粉给他:“这是我小娘让我带给赵叔的,听说他爱喝南瓜糊头,刚好去去暑气。”那南瓜还是她拿纳好的鞋底和马小红换的,而面粉则是她长期给一大家子做早饭存下的。
  
  “我还怕这里面搀和了□□呢!”赵明像是看怪物一样看了她一眼,讥讽道。
  
  这个年代各个家里的光景都很紧,便是收了稻子,面这东西还是稀罕物,赵亮使劲捣了捣自家弟弟,笑着接了她手里的口袋,又递了一纸包东西给她:“我娘上次不是找张大奎家要菠菜种的吗,刚好你来,带些回去吧。”
  
  单桂香做这些并不是想向李红英邀功,而是想叫她小娘的心情好些,她爹好说服。李红英虽然是她后娘却一直待桂香不薄,桂香想她心里的包袱能放下。
  
  桂香在马小红家玩了一圈才回去,不知为何她竟觉得今晚的月亮格外的清亮,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到了家门口的时候碰到刚刚回来担水回来的侯春生,两人相视一笑,一路无话。
  
  桂香将那种子递给李红英的时候故意省略掉了她送小米的事,李红英背过去擦了擦眼泪。哎,谁不是可怜人啊。
  
  桂香躺在床上说不出的激动,今天马小红把她一年级到去年的书都借给她了,还送了她一本半旧本子。马小红翻书的时候读给她听的那个草原小姐妹的故事她已经全记住了。
  
  她越想越激动,干脆从柜子里找出许久舍不用的蜡烛点上,仔细地翻了翻那书,一行行方方正正的字看得她心里热乎乎的。距离高考恢复还有几年的时间,她一定要好好学习。她很想将那字抄一抄,可她没笔,就是有笔她也舍不得在她那唯一的旧本子上写字。
  
  整整一个晚上桂香都在想明天怎么给自己弄支笔,第二天早上她终于想出了办法。她家房子后头还有些没用完的石灰,捡了回来正好在那黑布上可以写出白字来。
  
  开学的日子要到了,单福满还是支支吾吾不表态,李红英不同意啊。
  
  这天单福满下了活往家赶,路上碰到了桂香她姥爷了。他那大眼睛的老婆死后,他和这老丈人的关系却一直亲厚。
  
  许老汉先开口:“去我那喝一杯吧。”
  
  单福满将手里的包递给旁边的徒弟,自己去了他丈人家。
  
  几杯酒下肚,许老汉就哭了:“我那可怜的闺女去的早啊,前几天我瞅见那马家小子的闺女笑我们桂香没文化,我气得几天吃不下饭。”
  
  “爹,我也愁这个呢……”单福满也是一肚子的苦水呢。
  
  徐老汉一杯酒满满灌进肚子道:“你不用唤我爹,我闺女都没了,还怎么做你爹呢?”
  
  “我也寻思着让桂香去上学,但是这年头上学能抵什么用?”单福满也喝了一杯。
  
  “哼,上学抵不抵用我不晓得,但过去那些个有本事的人谁不识字?再说了你家桂平不也念着书吗?说到底你是怕桂平他娘吧。我可怜的桂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哟……你看,不如把桂香放我这里来养吧,我供她读书,你也不用被你媳妇说。”
  
  “爹,桂平到底是男孩子啊。”单福满一筷子菜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十分难受。
  
  “男孩子不种地,反叫我们女娃娃去种地哩……我见桂香的脸蛋瓜子都晒破皮了吗,没娘的孩子到底不如人有娘的强,我那可怜的闺女咋就走的这般早?”许老汉一边说,一边抹泪,引得单福满一阵眼酸。
  
  单福满将一大杯酒倒进肚子道:“爹,你不哭了,桂香上学的事,我绝不耽误。”
  
  许老汉得了女婿的保证,赶紧夹了些菜给他:“别光顾着喝酒,伤身,吃菜吃菜。”
  
  单福满沿着水塘村唯一的石子路走到家,李红英刚洗完头发。
  
  单福满寻了个手巾把她头发上的水擦了擦,“红英,我想了许久还是要让桂香去上学。女娃娃有点学问或许不是什么坏事,你瞅瞅那些个知识青年里的女娃娃不也挺多吗?一来桂香她娘死得早,我心里对她存了些愧疚,二来,我们家以后一双儿女都是知识分子也好相互帮衬。我现在做的这些工,等桂香一出嫁不都是咱桂平的吗?”
  
  李红英不说话,低着头扣着手指。
  
  单福满见她有动摇,连忙说道:“本来我是给桂香攒了不少嫁妆的,到时候分一半给桂平就是。”
  
  “我又是不计较这个……”她确实有私心,单福满对他闺女太好了,她桂平的地位倒有些尴尬了。
  
  “不管你计不计较,我心里都有杆秤呢,桂平可是我的宝贝疙瘩。桂香也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心底儿也不愿娃娃们像我们一样靠天吃饭的。到时候桂香嫁个好人家,咱桂平也不愁啊。”单福满将烟锅子在黄泥墙上使劲敲了敲,晶亮的眼里晕染了些希望。
  
  “我们家里虽然比旁人家里好些,但只能支撑桂香把小学念完。”
  
  “好,再往后,我们也念不起。”单福满本也有这个打算,到时候叫再桂香学门手艺,缝纫机就不错,这年头谁家不穿衣啊?
  
  “那我明天去学堂走一趟,红喜老婆和我小时候玩得不错,那时候我们放牛都是找在一块地上,刚好那张老师是她娘屋人,多个人上学也该不是难事。”
  
  单福满一听,心情大好,找了把木篦子帮她篦起了头发。 正文 求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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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福满当天晚上连夜做了个木书包,比桂平的那个还要轻便些。第二天,桂香起了个大早,在上工之前满心欢喜地把一年级的课文抄写了一遍,当然是在她那块黑布上完成的。
  
  早饭自然是侯春生帮着做的,她今天心情似乎是格外地好,将上次背上的故事都说了一遍给他听,春生不时地点点头表示赞同,遇到她卡壳的地方,他竟会提醒她。
  
  桂香不禁瞪大眼问他:“春生哥,你怎么会晓得这些?”
  
  “都是些故事,不过是听来的。”侯春生不会和她说自己曾经无缘高考,桂香到现在还不知道她面前的人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文化程度哩!
  
  李红英冒着暑气去了红喜家,但他家却挂了锁,似乎去了外地。在等待李红英消息的时候,侯春生又给她说了一个他“听来”的故事。
  
  傍晚,李红英总算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却是:桂香年龄超了,小学堂只收7到十二岁的孩子,桂香都十六岁了。
  
  “桂香,不成的话爹就给你把学校里的老师给你请到家里来……”
  
  “没事……”桂香垂着脑袋,眼窝一下就热了,但又怕家里人担心她,抱着碗遮住眼睛使劲往嘴里扒饭,扒了几口就一下起身往灶头去添饭。
  
  春生过了一会儿也端了碗出了堂屋。
  
  厨房里没有点灯,桂香坐在灶台旁的小凳上啜泣着,春生走近柔声道:“会有办法的。”
  
  “能有什么办法?我要是不读书,没几年我就要嫁人,女人没什么本事的话总是要仰仗着夫婿的脸色……到时候……到时候……”她大约是想到了李明宝,声音竟有些发抖。
  
  黑暗里,春生他叹了口气和她并肩坐在灶台旁。
  
  桂香继续说着:“以前,我觉得命运是写得好好的,凡人根本动不了分毫。可是后来……我总算有了此机会,可这一切根本就是个骗局,到时候还是要受夫家的欺负。我多想去上学啊,我要考上大学,叫我也能孝敬孝敬父母……”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春生忽的打断她。
  
  桂香忽的一愣以为春生知道她的回到过去的事,一下禁了声。许久的沉默后,春生说道:“桂香,出人头地的方法有很多的,学习只是……只是一种……像你姑姑不就是……”他显然也不能说服自己。
  
  “不行,春生哥,我一定要上学。”她猛地爬起来,推了门出去。命运如果真的是写好的,那上天怎么又多给了她一次机会,她不能这么懦弱。这样一想,那些负面的情绪就就像遇到了太阳的晨雾,一下散去了。
  
  侯春生被这小丫头突然的情绪变化搅得一头雾水,但终究还是笑了,桂香还小,对这偌大的国家该有些期待的。
  
  再到堂屋,桂香正帮他师父整理工具箱呢。明明是每天要用的东西,这丫头总要将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检查下,再齐齐整整地放回去。“爹,明天我想去我姑家问问,他们村或许和我们这不一样。”
  
  单福满叹了口气,心道这丫头还没死心呢,罢了罢了:“去吧,家里也不差你一个工。”
  
  ……
  
  桂香家在的水塘村到她姑姑家在的东亭村有七里多的土路,桂香脚下生风,到她姑家的时候,她姑才端了早饭吃,见了桂香一愣:“怎么这么早来?有急事?”
  
  三伏天桂香一气走了这么远的路,又热又渴,一到她姑家就兜了半瓢生水一口气灌了下去喘着粗气说道:“家里没有急事,是我有事找姑姑帮忙。”
  
  “什么事?”单福美被桂香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连碗也搁下了。
  
  “小姑,我想上小学,可队里说我年龄超了不收。”
  
  单福美一拧眉沉着脸道:“上学的都没机会参加高考,你要进这学堂做什么,快点回去。”
  
  “小姑,我不过是想识得几个字,哪里还指望参加什么高考呀。”桂香知道她小姑心里有个伤疤,她才不要揭。
  
  “要是进学堂单单为了学几个字倒是可以的,我们村是允许给大一点的孩子念书的,队里允许跳级,只要你勤快些,明年就能升到高年级去了。我这就去帮你报个名去,一会要上工了。”
  
  桂香乐得一下跳了起来,这一趟她总算没白来。
  
  三伏天的太阳烤着树叶都有些蔫巴了,但桂香却像漫步在阳春小道上一般,一片畅快。不过问题又来了,她不能住她小姑家,她小姑爷可不是什么大方人,她得天天起早走七里地去上学,中午带些饭吃吃,晚上再走七里地回家哩。夏天还亮堂些,冬天可就麻烦咯。不过,她不怕!
  
  大约因着桂香焦急的心,这个夏天变得漫长了许多。几场暴雨过后,桂香期待的新学期来了。
  
  侯春生顶替了桂香的位置,每天一早做饭担水。前几日,桂香走得早,都来不及吃早饭,到了第四天,春生特意比往常起得早些,盛了一大碗饭给她:“不吃早饭上课没劲。”
  
  桂香从没觉得有个哥哥疼的感觉这么好,接了他手里的碗,一口气喝了一大半。
  
  课间的时候所有的学生都到操场上跳大绳去了,桂香坐在位子上将上课讲的东西背了一遍,又从那木头书包里找了那块黑色布,专心致志地默写起来。往班里送东西的徐老师看到她这么认真,心里多了几分感动,将自己放在办公室的旧本子送给了几本桂香。
  
  每天晚上桂香总要烧上一大盆热水,将脚踝全泡在热水里,几天的路走下来,脚趾都疼。
  
  这天她到家的时候,一家人又是早就吃完了饭,桂香随便找了些冷饭捏了个饭团,进了厨房却见侯春生煮了一碗面给她:“吃吧,天天吃冷饭对胃不好。这面是我前几天从我家带来的。明天不是要考试嘛,一会好好看书。”
  
  桂香眼窝一热接了他手里的碗:“谢谢哥。”
  
  被她那双大眼睛一凝,侯春生心底像是被绒毛小刷子刷过一般,说不出的舒适。
  
  春生从口袋里掏了个小布包给她,说了句“这个给你。”就推了门出去了。
  
  桂香将那朱红的小口袋打开,里面竟然有两双崭新的袜子,这袜子一看就不便宜哩。她那袜子早就破的不成形了,她也懒得穿,这几天来回的走路,脚底早生了好几个水泡,上体育课跑步的时候可疼了。
  
  她打心里感激这位心细如尘的晚哥哥,不,现在他还不是她的晚哥哥呢!她该叫他大师兄?
  
  三天后成绩出来了,桂香毫无疑问得了班级第一,她主动向老师提议换到了三年级去上学。桂香三年级的书当然还是马小红那时候送她的。 正文 再遇   再遇
  
  几场秋雨过后,今晚水塘村又浸润在一片淅淅沥沥的秋雨声之中。一东一西的土坯房里两个年轻人都没睡。
  
  桂香在帮侯春生缝布鞋。一方面是还那天他送的两双袜子的人情,另一方面她大约是心疼这位哥哥。侯春生跟着她爹那么久了,进进出出穿的都是草鞋。上一世,桂香看他的草鞋的帮子都烂了,脚上还生了不少痱子。夏天倒还好些,往下走天可就冷了,那湿漉漉的草鞋穿着才难受呢。
  
  桂香今天的课业早就完成了,现在专心做鞋,从前她是裁缝,针线活却不是很好,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纳好了鞋底,鞋面子上的布是她放在箱子许久没动过的卡其布。桂香上一世的时候这块布料一直存到和李明宝结婚才舍得用,大约是下意识地不愿意走老路,一把长剪刀将那布划到了底,将李红英放鞋样的书翻了个遍,才找了个适合的的鞋样子剪了。
  
  再看看西房里的春生,正抱着一本翻得破烂的书发呆。侯春生本是有机会上大学的,学校里的领导暗箱操作,他连高考的试卷也没见到。那时候他把自己埋在子里哭了好久。他爹说,没上大学的人也饿不死,学门手艺吧。
  
  最近春生总是觉得他那颗死掉的心好像又在跳动了,单桂香每天起早贪黑的学习劲头让他想到了高中时候的自己,或许他不该那么早放弃,或许他该和那个学校领导闹个鱼死网破。想着想着他竟笑了,真是傻气啊。
  
  他往床里面翻了个身,那被单下头藏了基本崭新的本子哩。这本子他本来是买个桂香的,可迟迟没好意思给,春生看着那句“紧紧围绕红太阳旋转”直愣神。他在期待什么,难道要将自己没实现的理想放在这个妹妹身上么?不,他不要。春生抬了手背擦了擦骤然酸涩的眼睛。
  
  桂香好不容易将那鞋子缝好了,却发现桌上的蜡烛烧得只剩个座了,看来明天得把她爹的煤油灯搬来用了。她这省了又省的一节蜡烛只有在考试的几天才舍得点的。
  
  第二天又是极为晴朗的一天,水塘村的日头依旧火辣。桂香下了学就往家赶,一夜的雨把泥土路都弄得软烂不堪,桂香尽量找有草的地方走,却还是把裤脚上蹭了一层泥土。
  
  有群年纪比她大点的男孩子走到桂香跟前的时候使劲往那水洼里蹦,为首的男孩蹦得最为起劲,“女娃娃,上学堂,辫子还比课桌长,学来学去没名堂,屁股蛋子都光光!”
  
  桂香的单裤顷刻间就湿了一片,她抬眼狠狠瞪了一眼那人,“你做什么?”
  
  “走路呗,怎么你有意见?路这么宽敞,就见你一个人往草上走,就你金贵些!”
  
  桂香捏衣角:“我告诉李老师去。”
  
  那人顿了步子,一抹鼻子道:“且,你尽管去就是,我跟你说,我还做不改姓呢!我姓李,木子李,李明宝!”
  
  李明宝?她怎么敢忘记了他?单桂香的整颗心像是坠入了冰窖一般,怎么又是他……桂香大口大口地喘气,似乎要将那些不好的记忆都抹去,眼泪却还是经不住往下掉,溅在她那件兰花小外套上,晕染出一朵暗色的小花。
  
  李明宝见桂香并不搭理自己继续唱着他编的那个段子:“女娃娃,上学堂,辫子还比课桌长,学来学去没名堂,屁股蛋子都光光!”他越唱越得意,见她没什么反应,甩开膀子往前走。旁边的胖子好心地看了看,见桂香哭成了泪人,连忙撇了撇嘴道:“那丫头哭了。”
  
  李明宝一听乐了,连忙围了过去,眨着眼睛卖弄他那首自创的小曲,桂香死死咬着牙不看他们,猛地将那李明宝往水沟里一推,一个劲跑了。
  
  一群男孩子见为首的李明宝被桂香这么一推,都傻眼了。这小妮子脾气倒不小呢!李明宝这种有仇必报的性格,这下好玩了!
  
  李明宝从那水沟里爬出来却破天荒地没生气,“明宝不追吗?”
  
  “要追你追,哥哥我这两天要去部队咯!女娃娃,上学堂,辫子还比课桌长,学来学去没名堂,白给哥哥做婆娘!”
  
  整整一早上,桂香都如坐针毡,她怕李明宝找到她的班里来,那段记忆实在是太灰暗,桂香连想想都不敢。数学老师连着点了她两次名:“某些同学不要仗着自己成绩好就不认真听课!”
  
  到了放学的点,那人没有出现,桂香才舒了口气。
  
  出了校门桂香脸上、手背、脖子里都一阵阵的犯痒,头发丝划过的地方都免不了一阵痒痒。一路上她挠了又挠,终于到了家,却不见单福满和李红英。
  
  桂香点了灯,才看到手背上刚刚挠过的地方竟然鼓起了了一颗颗的水泡,再摸摸脸上也是这样,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脑子里都是邻村三麻子的脸。桂香越想越难受,干脆伏在桌上哭了。
  
  春生进来刚巧看到这一幕,慌忙问:“怎么了?”难道是考试没考好吗?
  
  “我长麻子了。”桂香头也不抬,只呜呜地应他的话。
  
  侯春生依旧是一头雾水,“麻子?我瞅瞅。”
  
  桂香哪里肯,“我都和邻村的三麻子一样了,人家只长了脸上,我满身都是,现在肯定丑得不能见人了,到时候……到时候人肯定也会叫我单麻子的。”
  
  春生听她说全身都有,仔细看了看她露在外面的手背,一下子笑出声了,“桂香这可不是什么麻子,你生的是水痘。”
  
  桂香一听不是麻子,立马不哭了,这才抬了脸出来。侯春生抬手测了测她额头的温度,“没发烧就好,一会痘子都出了你别挠它,等着它们结盖子就好了。”温暖的大手在她额心拂过,带了些安心。
  
  “真的不会留疤吗?”桂香一双乌溜溜的大眼里水汽还没退去还夹着些不确定。
  
  “不会的。我小时候也生过的,四五天就好了。这东西会传染,这几天不要见桂平就是了。”
  
  春生简单的几句话就让桂香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了,桂香还想问点什么,春生却先开口了:“吃晚饭了吗?”
  
  桂香摇摇头,她确实饿极了,“我爹和我小娘呢?”
  
  “去邻村看大戏去了。”
  
  “啊?放戏了啊,我也要去瞧。”说着桂香就从长板凳上落到跳到地上来,像只灵活的小兔子 。
  
  春生摇摇头打趣她:“生水痘的这几天你脸上可就跟长了麻子一样哩!去看戏是要等着人喊你单麻子吗?”
  
  桂香有些赧然,露着两颗小虎牙傻笑:“麻子就麻子,反正还算是个好看的麻子。”
  
  侯春生笑,转身到厨房里炒了碗蛋炒饭给她,自己却坐到方桌对面:“快吃饭吧,一会戏还剩点,带你去瞧。”
  
  桂香抱着碗翻了翻,皱着眉问:“家里没辣子了?”
  
  “有的。”春生早料到她要问这个。
  
  “我去加点。”桂香说着就抱了碗往厨房去。
  
  春生敲了敲桌沿道:“长水痘吃辣子会留疤。”
  
  一句话就让好辣的丫头坐回到凳子上,“哎!”地一声落回到板凳上继续扒饭。春生一下笑了,他是怕她吃了辣子再多冒痘,夜里痒的难受,不过这丫头可真爱美哩。事实上,桂香长得也确实俊俏,浓眉大眼,脸上也白白净净的。
  
  桂香撂了碗,一下拽了春生的袖子道:“快走,戏马上要演完了。”
  
  侯春生被她猛地一扯,脚下一个不稳,将脚上的那双草鞋弄坏了,春生也不恼:“我去换双鞋。”
  
  “你等下,我正巧要拿个东西给你。”桂香一溜烟回到自己那间屋,翻了半天却不见那双鞋子,急得一头汗。
  
  春生在外面催她快点,唱大戏的唱完可就走了。桂香找了半天,不见那鞋子,只好作罢,出来见春生已经换了双新一点的草鞋。
  
  一路上桂香都想那双缝好的布鞋到底去哪了?春生和她说话,也没见她回几句。到了看戏的点,人挤人的,桂香只远远看到台上那一个个穿着花花绿绿的人有节奏的运动着,全然没什么生气,她竟觉得这戏不好看。
  
  侯春生显然看出了她的心思:“回去吧,我给你讲几个好看的剧。”
  
  桂香点点头,下了那黄土台子。
  
  春生说了个《聊斋志异》里的故事给她听,本以为她会害怕,谁知她竟嚷着还要再听。
  
  今晚的月亮特别亮,长了芦苇的池塘是看不见月亮的倒映的,只将那一簇簇的黑影投进漆黑的水面,没有芦苇的池塘里,银色的玉盘时大时小,随水荡漾,再亮一点的地方就能看到水面扬起的雾气了,却是显得这夜更加清寒了。
  
  快到家的时候,桂香忽的想起来这个水痘是会传染的,“我生了水痘,明天怎么去学堂啊?”
  
  “跟学校请个两天假吧,就说生病了。”
  
  桂香立刻反驳道:“不行,最近学的课很难的,尤其是数学,落下了可就补不上来了。”
  
  春生顿了步子:“我教你。”
  
  “你?”桂香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
  
  春生眨了眨眼道:“我爹教过我小学算术的。”桂香竟觉得春生的眼和头顶上那皎洁的月一样清亮。可明明是一样的亮,春生的眼里的月却是春天夜里的月,带了些暖意。 正文 学习   学习
  桂香那双失踪了好几天的鞋子最终在她爹脚上发现了“爹,这鞋子……”
  
  单老汉笑道:“闺女你给我做的这鞋子有些大了,不过样子很时新,你爹我还是第一次穿到女儿做的鞋子呢!”
  
  “哦,没……没量准……”桂香垂着脑袋一个劲地扣手指,她怎么能忘了她爹呢,给侯春生再做双棉鞋吧,不,她要做三双,一双给桂平和李红英。
  
  入了冬,地里不长什么庄稼了,水塘村一下热闹了很多。每顿饭后,村口总有一群人在那里晒晒太阳在闲聊上几句。为首的是李红英的堂姐李梅,这个三十岁的女人,吃饱了饭最喜欢八卦李红英家的事。从前谈的都是改嫁的女人,最近却谈起了李红英的晚闺女单桂香。
  
  女娃娃读书不上工已经是大消息了,关键这个女娃娃一跳级到了五年级班里,还是班里的第一哩!李梅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一身军绿衣服晃动得像母孔雀。
  
  再看单家,李红英一面往捣好的芝麻里放糖,一面装了一碗放在灶台上:“桂平,把这点芝麻给你二姨送去。”白天李红英冲芝麻的时候李梅就一直说那芝麻香,现在不送点过去也不好。
  
  “我手脏,让我姐去吧。”
  
  桂香是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姨娘,这婆娘的男人没什么本事,李梅到处沾花惹草,还偏要说自家堂妹的不是。李梅和她堂姐家仅仅隔着一条马路,每每到了家里没米没油的时候,这婆娘就又收起那孔雀尾巴到她堂妹家里在装起了可怜。
  
  单桂香叫了好几遍门也没人来开,这个点李梅的男人应该不在家,但她家大门还关得死死的,桂香用脚趾想也知道里面在干嘛。她二姨可没时间吃这芝麻呢!
  
  李梅家的大门的钥匙只要一抬胳膊就能够到,但桂香才不会像上一世那样傻哩!现在进去就是给她姨娘送黄金都会被骂。从前,桂香撞破了她的好事,二姨娘见了她都是黑着一张脸。这芝麻干脆做了自己的零食。
  
  桂香回家不久,对面马路上传来了争吵声,桂香以为只要她自己不说,是不会知道李梅偷人的事的,但隔壁的争吵很明显是她二姨父的大嗓门。看吧,虽然是重来一遍,有些人的命还是一点没变化过。
  
  桂香她小娘已经过去劝架了,桂平显然和桂香一样讨厌那家人,拿着一把新磨好的刀给侯春生看:“哥,你瞧瞧这泥刀被我磨得多好啊! 将来我要盖出咱村最好看的房子!”
  
  桂香打心底不想让桂平碰泥瓦匠的东西:“咱们村的好看有啥用啊,你要是能画出好看的设计图,外国的房子你不也照样设计吗?周总*理也说我们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你一个男子汉怎么就不立个长志?”
  
  桂平的眼底一下亮了起来:“对!姐你说的不错,我就要当个设计师,给你和爹还有娘设计个最好看的房子。”
  
  “我听说这些著名的设计师都是上了很好的大学的……”
  
  “哼,我也会上的!姐,可别瞧不起人!”桂平的性子桂香再了解不过了,只认死理,觉得对的就会去努力,那时候他想当泥瓦匠,小学一毕业就不肯再碰书本了。
  
  李红英黑着一张脸回来,单福满狠狠地啐了一口吐沫:“我道是北村的赤脚医生给她看个什么病呢,和该被你二妹夫打。我前几天听说李梅到处说我们桂香的坏话,这下看她还怎么说别人。”
  
  李梅到底是她二娘的堂妹,单福满这么一说李红英也拉不下脸来,桂香赶紧将盛好的饭递给她爹:“快吃饭吧,我们都饿了。”
  
  李红英感激似的看了看她。
  
  几场雨之后,落了场小雪,整个水塘村最终露出了它原本的颜色。期末考试一过,桂香进入学堂的第一学期也结束了。
  
  期末成绩几天后出来,桂香又是第一名,学校老师还发了张奖状给她。春生将那早就准备好的本子和笔递给她:“开过年可要进去六年级了,好好学习。”
  
  桂香握着春生给的东西一片眼热,这人总是这么善良,都过了冬了,这人还穿着一双草鞋,她忽的想到那双鞋子,“春生哥,你等我下。”
  
  侯春生看她急急忙忙往屋里冲,一下笑了。
  
  桂香再出来手里已经多了一双棉鞋:“穿这个吧,你脚上的那个太冷了。”
  侯春生一下愣住了:“棉鞋我有的,这个给师父穿吧。”
  
  “你那棉鞋看着也不暖和,我爹有的。拿着吧!你都送我那么多东西了,我做双鞋子给你就不行了吗?”
  
  侯春生一双大眼里满是惊讶,喉头竟有一丝哽咽,他抱过那双鞋子感激道:“谢谢。”他将那鞋子翻了个,忽的拧了眉:“桂香,你这上的牛筋底花了多少钱啊!我给你!”
  
  她一跺脚有些恼了,大眼里一下蓄满了水:“你再说这些,就是嫌弃这鞋子做得不好了,什么钱不钱的,不喜欢的话就还给我!”
  
  春生无奈:“好,我不问了。”这丫头又不知道在哪里省得这些钱,算了等回头看看她缺点什么再买她吧。
  
  这几天水塘村特别热闹,又到了水塘村一年一度的分鱼日。水塘村每年开春的时候,大队就会往大大小小的水塘里撒鱼苗,无论春夏秋冬,都有人起早摸黑地给这些鱼喂食,到了年底全村老小一起出动,抽干一池塘一池塘的水,老少出动到池塘里去捉鱼。
  
  各队的队长领着自己队里的人有秩序地排好队,只等着大队长一声令下,全村老小往乌黑的淤泥里跑。你追我赶,将那大鱼小鱼捉得一条不剩。每人捉的第一尾鱼,无论大小都是可以直接带走的,之后捉上来的鱼都是不许私自带回家的,同一由大队里过了称,再按人头分配鱼的重量。
  
  发鱼的人一面称重,一面说着吉祥话“年年有余”,过去一年的喜悦与祝福都在那一尾尾鱼里面,所有人的脸上都荡漾着暖融融的笑。
  
  每年的腊月十六对于全村人来说就好比是小年一般,村里飘着各种鱼香味,大多数的家庭会在这一天腌上一尾螺丝青,等到过年来客人的时候炖着吃。
  
  桂香原不喜欢黑黢黢的淤泥,但今年的这一天临近,桂香分外开始想念那冰凉的触感。今年桂香更开心,她要拉着春生一起去捉鱼。
  
  队长一声令下,桂香一下往池子里冲,身子使劲一扑,抱了一尾十多斤重的大鱼上来,远远地朝春生挥手炫耀。谁知那鱼尾巴力气太大,桂香被它一带一个踉跄翻进漆黑的淤泥中去。
  
  春生一个大步捞了她上来:“这么急做什么?”
  
  桂香沾了一脸的泥,却依旧抱着那鱼不放!“你不懂,谁要是捉了今年第一尾鱼,来年全家人都会平平安安的!”她多希望她爹和桂平长命百岁啊。
  
  春生叹了口气,抬了粗布袖子将她脸上的污泥都擦了去,“你这一会铁定要着凉的!”
  
  桂香刚回家就在灶台边上一个接一个地打起了喷嚏,侯春生煮了一大碗姜汤给她灌下去又逼着她早早地去睡觉了。
  
  腊月二十一到,所有在外的人都陆陆续续地赶到家中,侯春生本来也是要回去的,他爹让人捎信来说要带弟弟去省城大姨家瞧腿去。单福满因此留了他在家过年。
  
  春生在单家过年,最开心的自然是桂香,她可以提前学习六年级的课本,等到明年参加过了小升初考试,她就能就初中部学习了!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桂香越来越想见到春生。
  
  这天侯春生将几何证明题讲了几道给她,春香忽的托着腮帮子问:“春生哥,你数学为什么这么好?”
  
  他也不抬头,胡乱说道:“每天跟着师父算的多,练出来的!”
  
  桂香将那笔一丢嘟囔道:“我不相信!我还是他生的呢!也没见他遗传给我!说吧!你是不是上过学?”
  
  春生顿了顿才回了个“嗯。”
  
  桂香还想问什么的,春生忽的又出了一道类似的数学题给她。被他这么一打断,她也忘记自己要问什么了。
  
  往年的春联都是桂平写的,今年单福满买了红纸回来,桂平非嚷嚷着让他姐写。
  
  “我写就我写!”桂香自然是愿意写的,只是她根本就没学过怎么写毛笔字,铅笔字她写得好看,她就不信这毛笔字能丑了!但最关键的是:她都不知道怎么折那红纸。
  
  桂香自然不好意思向她弟请教这么简单的“工艺”,侯春生自然而然在一旁做了技术指导。
  一切东西都准备好了,桂香扣着手指却不好意思写了。
  
  “怎么不写了?”侯春生挑了挑眉问他。
  
  “那一会我写字的时候,你可不许看!”
  
  “哦。”侯春生实在看不出这丫头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让他还是到里屋去了。
  
  桂香捏着那毛笔,大约是觉得拿毛笔的姿势太别扭了,直接像握铅笔握着那笔,沾了漆黑的墨汁,颤颤巍巍地写了个春,春生正好抱了东西往外走,一低头,扑哧一声笑了。桂香窘住了,脸上一时和她手边的红纸染成了一个颜色。
  
  “你……你……笑什么笑!”桂香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气鼓鼓地说。
  
  春生叹了口气,接了她手里的毛笔,将那个写了一半的春字写了全,“要这样拿笔,手心里像是握着枚鸡蛋一样。”
  
  “哦。”
  
  他将那毛笔递回到她手里,桂香试了几次,手还是有些抖,写出来的字和狗啃的一般。春生干脆立在她旁边,右手握着她的手,“放松!在任何时候都要握紧笔杆,像这样……”
  
  春生和她靠的这样近,桂香的脸上烧得一阵比一阵红,他的声音一字一句都让她莫名的慌。这种感觉很奇怪。
  
  “那个,春生哥,我自己写吧。”
  
  春生果然松了她的手。压迫的气息一离开,桂香的字也顺畅了许多。
  
  侯春生见她给大家门上写的都是什么“恭喜发财”云云,给自己门上写的却是句诗:“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眼底忽的浸染了一片笑意,这个丫头啊。 正文 守岁   
  守岁
  大雪落厚厚地积攒了一地,水塘村的人开始连夜准备过年的吃食了,单福满这几天去北村的妹妹家帮忙打家具去了,李红英只得分配桂香和春生去磨豆腐,桂平则被叫去碾面粉。
  
  桂香将那有些发霉的豆子挑了挑,端了一大盆水将它泡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拉着春生出门了,外边天寒地冻的,呼口气出来都要结了冰。
  
  记忆里侯春生也和她这样起早磨过豆腐,那时候她好像真没同这人说几句话呢!
  
  瓦楞上坠下来一排尖刀似的冰柱子,桂香脑筋一转,使劲一蹦拽了一节下来,但她用劲太猛,带落了屋檐上的一层雪,“噗”的一声全落到了她头上,春生连忙扯了手套帮她掸雪。“女孩子家少碰这些凉的东西。你幸好是个女孩子,你要是个男孩子不得把房顶都掀了!”他明明是责备的语气,却盈了一脸的笑意。
  
  桂香大约是做了坏事,乐得两颗小虎牙都露了出来。
  
  春生佯装生气道:“还好意思笑!”
  
  “这叫瑞雪兆丰年!”
  
  漆黑的天幕还没亮开,世界静悄悄的,堂屋里的一盏灯还没来及灭掉,昏黄的光映得她的脸一片柔和,她手里还握着那晶莹的冰吊子仔细看着,长睫毛垂着,还沾了些没有拭去的雪粒,一切都好似坠入了梦中,干净而美好。
  
  隔壁人家的古钟忽的敲了四下,梦一下醒了,春生大手往她头上一拍:“走吧,都四点钟了!”
  
  “哦!”桂香只好将那冰吊子扔了,一气儿跟着他跑。
  
  春生始终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干净而温暖的笑。他记得课本里写过红红的脸蛋像苹果,可这丫头的脸分明就是夏天里晒了无数个太阳的荷。
  
  逢着要过年,磨坊天天要排队,春生他们四点多来的都已经排到第六家了。桂香起得早又逢着干等,眯着眼直打哈欠。
  
  侯春生将脚边的空篓子递给她:“你先回去吧!我在这等着。”
  
  桂香直摇头:“我爹最喜欢喝没点卤之前的豆汁了,我等点给他。”
  
  这丫头的脾气执拗得很,春生干脆将找了张小凳子靠在那墙边,“靠着睡会吧,一会好了我叫你。”
  
  桂香穿的是件深蓝色的短襟小袄,春生怕她着凉,脱了棉袄让她抱着:“这磨坊里太热了,你刚好替我拿着。”
  
  桂香抱着那衣服裹了就睡着了,春生看着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直想笑。身后的水声一遍又一遍,春生干脆帮着那磨坊主碾豆子。
  
  那磨坊主递了支大前门烟给他:“今年你师父咋没来呢?”
  
  春生虽然不吃烟,也不好拂了人的好意,接了来直接架在耳朵上:“北村那边叫他帮忙去了。”
  
  “你这孩子今年多大了?”
  
  “过年22岁。”
  
  “可有中意的人啊?没有的话,我给你说个?”这老汉说得一本正经。
  
  春生咳了咳道:“再等几年吧。”春生竟下意识地想起那夏日里的荷花来。
  
  外面渐渐亮开来,院子里来排队的人也越来越多,等着要点卤的时候,春生提前装了一大瓶豆汁,等着热腾腾的豆腐整整齐齐地落在竹篮里才去叫桂香。
  
  除夕这天桂香穿着早就做好的新衣服,花两毛钱买了一朵尼龙的小花,新的一年一切要从头开始。她还自告奋勇地替全家人剪了个头。
  
  桂平和单福满都是她修剪惯了的,春生则是闹了个大红脸。
  
  桂平说了好半天才拉了他坐下。为了剪出的头发好看,桂香在大台子上放了面四四方方的镜子,桂香的手刚碰到他,春生就浑身紧张起来,手心里晕出了一层汗,再看看镜子里桂香那双莹白的手,春生竟觉得自己那双手没地搁了。
  
  “别乱动,不然剪成癞子头可不要怪我。”桂香忽的警告道。
  
  春生果然僵着背不动了,那双“丑陋”的手也被他收进口袋里藏着。
  
  今年的收入不错,单福满给全家人买了个小广播,三十晚上桂平窝在那里调了半天终于出了声。邓丽君的《甜蜜蜜》一出来,桂平就跟着哼。桂香她老爷也一路说这女娃娃的声音好听呢!
  
  吃完了年夜饭,桂平就和桂香给家里的长辈拜年,桂平嘴会说将单福满逗得合不拢嘴,罢了又倒了一大杯米酒笑嘻嘻地敬侯春生,“哥,祝你在新的一年里把我爹的手艺全学去,再娶个白白胖胖的媳妇!”
  
  单福满笑着挑了几粒花生米扔嘴里朝桂平道:“你小子!好好读书!不行就回来和我学木匠去!”
  
  “爹,我读书不行的话不是还有我姐嘛!我姐学习可比我在行,到时候咱家出个大学生姓单就成!”
  
  单福满夹了块鸡腿肉到他碗里:“你姐不过是识几个字,又不指望她真的上大学,我往后可得指望你养老呢!你可是男孩子!”
  
  桂平继续说:“大学里也收女学生的!我姐怎么就不能上大学了!”
  
  李红英瞪了桂平一眼:“酒喝多了竟说些胡话,你姐不得嫁人啊。”
  
  单福满眯着眼继续说:“是啊,这次去北村还有人问起我们家桂香的亲事呢!”他家里条件不错,女儿又好看,他单福满才不想答应那些个乱七八糟地提亲呢!只是今天问他的可是李书记他老婆,谁不知道李书记才升的官,玉水县谁人不知他?
  
  桂香一听见北村两个字,一口饭卡在喉咙里,半天才回神问:“爹,你同人家说的什么?”
  
  但老汉抬头对女儿说道:“我说你还要上学,这些事还不急。”
  
  李红英不冷不热地说了句:“等丫头小学毕业不就十八岁了,姑娘家19岁嫁人不是正好吗?”
  
  桂香垂着脑袋只往碗里扒饭,春生想起那次她蹲在灶膛边上说的那段话,知道她大抵又不开心了,忙夹了筷菜到李红英碗里:“师母,□□都提倡我们要晚婚晚育哩!”
  
  “提倡归提倡啊,又不是强制要求。”李红英的话说的在理。桂香眼皮子一眨,滚落了一滴泪,慌忙掩饰间却还是叫在近旁的春生看见了。
  
  春生捣了捣桂香:“帮我捡下东西,掉你脚边了。”
  
  桂香急忙弯腰去找了。顺便擦了眼泪,但半天也没看见春生说的东西,再抬眼看到他眼底的笑意才明白了他的用意,她刚刚真是太没程度了,她小娘不过才说了一句话而已,急忙取了兜里的手帕递给他:“收着吧,别再掉了。”
  
  侯春生本是要帮他解围,这丫头还当真“捡”了个东西给他,也不好细问只得往口袋里塞。
  
  守岁的时候,单福满也没再提及桂香的亲事,反倒是每人发了几支小焰火。桂香最喜欢这个,她爹也只在过年的时候舍得买一回,最后一支橘黄的小花一会儿就燃到了尽头,她眼底又染了些失望,刚转身,身旁的春生就又递了几支给她。
  
  还不等她开口,春生已经解了她的疑惑:“和桂平打赌赢的。”
  
  “他没哭吗?”桂香眼睛睁得老大,她显然是对自家弟弟的表现有些意外。
  
  春生掩着嘴小声道:“本来是要哭的……但是……我给了他五毛钱的压岁钱。”
  
  “啊?还是你亏了……”说话间桂香递了两支给他:“我也玩得差不多了,一□□吧。”
  
  侯春生一时愣住了,也没去接。
  
  “喂!”桂香有些生气了。
  
  “好!”春生只好硬着头皮去接。
  
  橘黄的焰火像是一串串小灯,照在桂香款款的额头上,春生仿佛又看到了夏日里炙烤的红莲。
  
  ……
  
  晚间春生睡觉前才想到桂香塞给他的东西,取出一看那手帕里竟还裹着几粒话梅糖,他剥了一粒放嘴里,不禁弯了弯嘴角。脑子里满满都是那句诗:“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正文 甘甜   甘甜
  水塘村一排排柳树抽出翠色的芽时,一群孩子又忙着往学校赶了。她外公给的压岁钱她一分也没花,全压红木箱的底下,从前她是留着做嫁妆的,现在她存着上学用。
  
  桂香期待开学和那农人们期待丰收的心情一样。
  
  这学期开始,生产队以去年劳力不足生产力下降为由,要求六年级的孩子和任课老师也要做一定的社会劳动。每天下午两点开始所有的课都不上了。这让桂香很焦急,她爹绝不会供应她上学太久,只有赶快到初中上学才行,小升初考试的语文倒还容易些,可数学很难的啊!
  
  桂香也越来越觉得学校里学不到什么东西,数学老师上课只讲些公式理论,连练习都不怎么布置了。桂香只好向马小红借了之前的练习册回来,自顾自地琢磨。
  
  碰到难的地方她就叠在那里,等着到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请教老师。只是昨天桂香问那个瘦高瘦高的数学老师时,他大约是刚刚劳动回来,一脸的不开心,教桂香时也支支吾吾地说。
  
  桂香也不管那老师的心情怎样,依旧一个劲地问,这天这老师忽然板着脸说道:“这个我不会,要问的话去问初一的老师去,我不教这个。侬自己想。”桂香只得捏着拳头出了办公室。
  
  单桂香自己也琢磨地出来,只是花的时间要长些,她一直悄悄地倒单福满的煤油瓶里的存货。渐渐的那一小簇火焰将黄巴巴的墙熏出了一大片黑印子。
  
  这天桂香刚摸索完两道难题,推了门出去,冰凉的颗粒就砸到脸上来了,再定睛一看,竟是一场春雪。
  
  栅栏忽的一响,竟是侯春生推了门出去,桂香禁不住叫住他:“喂,外面下雪了呢,大晚上的,你去哪儿?”
  
  “哦,刚我们村有人带信来说我爹今天上埂时摔了一跤,怕是……”他说话的语气很是焦急。
  
  脑海里的记忆一下翻出来了,侯春生的爹大约是在这个时候中风的,他那时还回头向她爹借了50块钱的。
  
  桂香觉得该安慰安慰他,扣着那门框半天才说:“哦,那你在家多呆几天吧。”
  
  春生朝她点了点头,刚转了身,桂香忽的叫住他:“对了,你等等,我拿些东西给你,很快的,不耽误你事。”
  
  桂香飞快从她那箱底取了她存了很久的六十多块钱,用张手帕包裹了递给他:“春生哥,带着吧,以防万一。”
  
  侯春生看了看那手帕,眼角竟有些湿润,再抬头却又将那手帕递回到她手里:“桂香,这个……我不能要。”
  
  桂香死死将那手帕扣进他手里,完全容不得他反对一般:“权当我借给你的好了,反正你也不一定用,回头再还给我。”
  
  侯春生只好点了点头,仿佛做了个很重要的决定。他身后是皑皑的雪地,世界出奇的安静,桂香站在两步之外的雪地里,春生脑海里想着今后决不让眼前的姑娘吃亏。
  
  侯春生一回去就是三个月,单福满也不催他。桂香旁的也不好多问,只得趁着吃饭的时候从她爹那听几句关于那人的消息。
  
  小升初考试在六月底的时候来了,桂香复习得很到位,以全校第一的成绩顺利进去水力中学。水力中学里设了初中和高中部,每年大学录取的人数在全县都是排第一的。
  
  马小红一听说新生成绩出来了,老早就往红榜上找单桂香的名字,老远地看到桂香就直朝她挥手。之后硬是拉着桂香吃了一块钱一碗的大馄饨,说是庆祝丰收。
  
  桂香本是舍不得这么花钱的,她喜欢的是学校门口两毛钱一支的赤豆冰棒,但马小红之前对她那门好,不能拂了她的意。
  
  马小红像只扑腾的小喜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桂香你考得真好,我们初中老师最喜欢成绩顶好的学生了。他们都说天天看着男孩子眼睛都累,你知道吗,你和我是水力中学唯一的两个女生呢!咱可是水力中学的一对大熊猫!你长得这么好看,学校里肯定有不少人追求你的!”
  
  桂香被她缠着膀子一个劲地说着,出了一层汗,不知道怎么接她下面的话,只好“呵呵呵”地笑着。
  
  马小红一下握了桂香的手腕:“你别光是笑啊,一会你爹肯定得高兴死不可!”
  
  桂香忽然垂了眼:“小红,我其实在担心……哎……我也不知怎么说。”
  
  “什么事?”马小红的的那双水杏眼一下转了过来。
  
  “我爹和我小娘估计不会让我上中学的……”最近单福满已经多次暗示桂香说学习可以暂时放一放了,家里少个人不行。
  
  马小红一下呆住了,她满打满算的伴没了,手里的馄饨也顾不得吃:“桂香你爹不会那么不讲道理的吧。”
  
  “我也不知道,他上次和我说答应我小娘说我只念到小学毕业的。小红,我家里情况和你家不一样,你爹和你娘什么都听你的……”
  
  “那你同他们闹啊!”马小红显然是在家是个小公主。
  
  桂香摇了摇头:“我爹一向对我比对桂平好,我不能气他。要是实在不行,我就去求中学老师让我上上夜校,考试的时候和你们考一样的卷子,只求能给我个机会上高中。”
  
  桂香将那张成绩单递给单福满时,他显然没有特别地高兴,他脑子里只有女孩子学得太多不顶用,嫁个好人家才是硬道理。
  
  “爹,我考了第一名的。”桂香不死心。
  
  “嗯。瞧见了。这几天凉快,你也没什么事了,明天和你小娘一起去挣几个工分。”他不表态,桂香心下也了然了大半。
  
  那张水力中学的录取通知单被桂香压到了箱子底下,她不是不争取,只是不想和她小娘之间闹得太僵,一切都要徐徐图之。
  
  第二天桂香就和李红英一起打水、扯草,赚足了工分。自然的桂香又成了村里有名的铁姑娘,李红英见桂香没嚷着要进学堂,对她也好了些。
  
  暑假过了一半的时候,侯春生回来了,桂香见他瘦了一大圈。她一个劲地盯着他看,春生有些不好意思:“我家里的事情太杂了,你考试考得怎么样了?”
  
  她笑:“嗯,还好。”
  
  “那录取了吗?”春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在乎这丫头的成绩。
  
  桂香却垂着脑袋缴着手指,一句话也不说了。
  
  春生心下了然连忙安慰她:“没发挥好也是正常的……”
  
  桂香急忙打断他道:“不是的,录取了的!”
  
  “哦,那就好。什么时候去学校?我送你去。”
  
  “不知道。”桂香背过身去,将脚边的一个小土堆踢散了,她心底也没必胜的把握,烦得很。
  
  “你不去的话,这些东西我就只好再带回去了。”春生将手里的布袋子压在她头上,漫不经心地说,嘴角却掩不住笑意。
  
  “什么?”桂香连忙回头,一脸疑惑。
  
  春生挑了挑眉:“自己看,单桂香你不是小学毕业了吗?”
  
  “当然!”桂香要抱了头顶上的口袋,春生却故意使了劲压住不让她动,终于惹急了她:“喂!侯春生!”
  
  “嗯!”春生终于撒了手。
  
  单桂香得了机会猛地将那包扯了下来,带落了一本化学书,这书她在马小红那里见过的,“这是……初中课本!给我的?”她正愁着要是赢了上哪里借书呢,这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春生将那掉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掸了掸灰放进她怀里:“嗯,小学没白念!这两个字还记得啊。可别忘了我带这些书给你是叫你好好学习的。你到底比我强些。”
  
  “我……我当然知道……”眼底一酸,桂香慌忙背过脸去,再转身已经擦了眼底忽然鼓出的泪,她能有这样一个亲人是多么的好。“你放心,我一定凭本事考个重点大学!”
  
  谁也没记录,但这是他们相遇的第二个夏天。依旧是未消下的暑气,熔金的落日一点点染红水塘村的水面,又被忽然鼓起的风吹散开来,单桂香的心从未如此奇怪地跳动过。
  
  晚饭过后,来桂香家串门的李梅带了个叫桂香震惊的消息:马小红帮她爹堆草的时候掉下来,摔断了腿。 正文 初中   初中
  水塘村的池塘在月光下依旧是一片清亮,但桂香现在可没心思看着些。
  
  马小红是马富源的独女,从来是捧在手心里养着的,只是这孩子从小脾气就执拗,认准的理怎么也不变,他本来是不打算叫她读书的,她非说以后不要和他们一样种地。本来草堆上掉下来也没什么大事,他闺女就偏生伤了腿,还死活不肯去医院。
  
  桂香推了门进来,马富源正拧着个眉在抽旱烟,“你是……”
  
  “哦,我是老单家的桂香,我来看看小红。”
  
  马福源总算输了口气:“原来是桂香啊,小红的腿刚刚包扎好,你进去看看她吧。”
  
  桂香打量了下屋里的陈设,那石灰粉就的墙上仔细地贴了一圈报纸,马小红的床就靠在那墙边上,一双大眼有些红肿,桂香关切地抱过她的手道:“小红,严重吗?”
  
  马小红摇摇头:“赤脚医生说没有什么大事的,过几天就好了,以后不会影响走路的,我也觉得不怎么疼。不过我开学上初三了,学习方面可能要赶不上来了。”
  
  单桂香脑海里的马小红似乎都是一瘸一拐的,原来是因为那个赤脚医生的误诊。“马叔叔,小红这腿您还是带她去大医院瞧瞧吧,赤脚医生那的药也不如城里的好,队里刚好有车去玉水,您也赶紧带小红去拍个片子瞧瞧吧,这腿可是一辈子的事。”
  
  马福源叹了口气道:“我也正想带她去呢,可她自己不想去玉水。”
  
  马小红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怕住院,到时候赶不及上课,玉水太远了。”
  
  原来是这个原因,桂香握了握她的手:“这有什么事的啊,等你回来,我陪你一起学,大不了多跑几次办公室。□□可是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呢!”
  
  马福源见小红点了头,赶紧联系了车去玉水。
  
  ……
  
  李红英每次做好吃的都想给她那两个儿子送点,她甚至会下意识地留给那两个儿子,可她哪里能呢?她现在的家庭,现在的丈夫怎么容许她将这些东西送到另一个家里?她只能遵守所有农村妇女的隐形制度。
  
  她和原来的丈夫离婚再嫁,村里关于李红英的流言蜚语本来就不少了,她不能让单福满再有什么不满,所以那时候只好答应了桂香去上学的要求。但这个家离开她李红英是万万不行的,单福满也不得不考虑她的感受。
  
  单桂香完完全全了解她后母的心。桂香去年开始就常常去看她的两位晚哥哥,了解他们的困难,又给与点到为止的帮忙,桂香只说是李红英让她来的。
  
  前几次单桂香来的时候,赵光一直板着个脸说:“我们家不缺你们这几个臭钱!不要来假惺惺地装好人了!”赵亮还好些,倒了些水给她喝。
  
  时间一长,赵家兄弟在路上见了单桂香,也喊声妹妹了。人心总是肉长的,你一天对人好是别人没留心,你一年对人好要是都发现不了的话,这人肯定是瞎子。
  
  赵光和赵亮的对李红英的态度也缓和了很多,每次见到她都主动上去问个好。
  
  李红英那天看到大儿子脚上鞋帮子脱了胶,二儿子裤腿上破了好大的洞,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她当初和前夫离婚是因为那男人总是打她,现在她过好了,这两个孩子却成了她的痛。她多想给二儿子补补裤子啊!还有她的亮亮,那鞋子多伤脚啊!
  
  那天李红英去了趟市集,帮大儿子置办了双浅帮子球鞋,又估摸着给二儿子做了条裤子。但这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她却始终没送到赵家去,这几天心里一难受就生了场病。
  
  桂香煮了些粥,又做了几个开胃的菜,李红英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桂香又给她加了个枕头:“小娘,我娘走得早,您就是我娘,这个家可少不得您,您再吃几口吧。赵家的两个哥哥今天路上碰到我还一直问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我身体很好,你再遇到他们就这么说。”她哪里能叫那两个苦命的孩子再担心她啊。
  
  “恩,小娘,这粥要凉了,再喝几口吧。”
  
  “好。” 她得快点好起来才行。
  
  赵光和赵亮隔天傍晚便来单家看了她,单桂香拉着桂平出去,将家里留给了他们,李红英感激地看了看她。
  
  “姐,你怎么叫我担水啊?春生哥可比我力气大多了!你看你偏心春生哥!”
  
  出了门,桂香就拧了拧他的耳朵:“你就不能使点眼色吗?”
  
  “痛痛痛!姐,你真的忍心下杀手啊!”
  
  桂香一迈步子走了:“懒得理你。”
  
  “生气啦,姐!哎!你看你看,我舀了满满一桶,比春生哥担的水多吧!姐!你快别生气了!人家说生气会长皱纹的。”
  
  “随它长去!你下次闯祸就别指望我给你在爹那里求情了。张老二家那口缸是你弄坏的吧。”这还是后来她听别人说的,现在唬他正好。
  
  “姐,你怎么知道的?不是,姐,我错了,还不行嘛!姐!”
  
  “少来这一套!你上次不是说要做设计师的吗?你这次期末考试才考了几分啊?”
  
  “额,学习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这不是在慢慢努力吗?初二的科目太多了,我得适应适应!你看绿肥放到池子里还要沤一沤呢。”他说得头头是道。
  
  桂香一下被他逗笑了,“单桂平,你是绿肥啊?”
  
  “怎么,你看不起我啊!我是绿肥怎么了?”桂平将那水桶往地上一搁,那水一下翻出去大半,话出了口才发现不对劲。
  
  桂香笑得直揉肚子:“不,不,哎哟,单绿肥!还是句古诗呢!‘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姐,你上学以后变坏了。”
  
  “桂平,咱们不努力,老单家才会变坏呢!”
  
  他拍了拍胸脯道:“放心吧,你弟弟从开学起就会发愤图强!到时候咱家每人买辆金狮牌自行车!再在村南头起个三层的大房子,我亲自设计。”
  
  桂香笑:“嗯,我信!肯定有那么一天的。”
  
  桂平一下呆住了:“老姐,你怎么不说我吹牛啊,我同学都说我在吹牛!”
  
  “青年人都得有个理想,只要方向是对的,再难也能到达,而且我了解我的弟弟。”
  
  “姐……”桂平的心里涨涨的,这的确是他的理想。
  
  “以后这些都放在心里,别人不相信你、嘲笑你、打击你,你就更要做到让他们看看。你努力一分,就多一分胜算,桂平。”这些话她不过是再说一遍给自己听罢了。
  
  桂平点了点头道:“好。”桂香不知道单桂平真的很用心地听了这番话。
  
  两人到家时,院子里的人早走了,桂香笑了笑又做了些好吃的给她小娘送去。古话讲心病还要心药医,李红英这病来得快也去得快。
  
  地里的谷子都收齐全了,学校里开了学。李红英竟主动提出叫桂香去学校,侯春生按着之前的约定送了她去学校,顺手塞了一卷东西到她手心里。
  
  “这是……”桂香没想到他会给钱给她。
  
  春生笑:“你上次借我的,也该还你了。”
  
  桂香捉过春生的手:“侯伯伯还没好,你家里还需要钱的。”
  
  “没事,等我去部队了,每月会有津贴寄回来给他们的。而且我弟和我爹的病,组织上也说给帮忙治。”
  
  “部……部队……这么突然……”她明明记得……千万种思绪一齐涌上心头来。桂香捏紧了衣角一言不发,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习惯了这位哥哥的照料。
  
  “本来是要过一段时间再去的……上头上个月征去的兵忽然得了阑尾炎,一人换一人……我就报了名,体检报告这几天才出来的。”
  
  “哦,那挺好的,挺好的啊。当兵可是最光荣的事。说什么时候走了吗?”她眼底一阵涩意,却终是强忍住没流出来。
  
  “再过一个星期吧。”
  
  “哦……这么……快啊……”桂香努力笑却连讲话也断断续续的,一双手死死地捏着衣角。
  
  “要去……集训,恐怕到时候……来不及和你们道别了。”他站在那树下一字一句地回,每一个字都好像有千斤重。
  
  桂香别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哦,那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嗯。不用带什么去,部队都发的。”只一步的距离,春生怎么也迈不动一步,他有太多的话想和桂香说,却一句也说不出。
  
  “哦。那……我先进去了,一会……还要……大扫除。”
  
  “桂香……”他忽的叫住她。
  
  “嗯?”她竟有些期待他要和自己说什么话。
  
  “记得……好好学习。”
  
  “好,还有别的事吗?”桂香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头。
  
  春生过了老半天才说了句:“没别的事了,保重,有事的话来找我。”
  
  “好。”桂香垂着头一口气走到了头,看着那一排排泡桐树直犯呆,时间啊,当真是留不住的吗?既然不能停止,可她又为何会万般不舍?
  
  部队征兵的车很快行驶过玉水公路,一路向北驶去。车厢里人很多,却都因为一场集训累得浑身疲软,趁着坐车的时间小憩。侯春生紧紧握了握袖子里藏着的一支英雄牌钢笔,那时候看戏回来,桂香迷迷糊糊地说自己要是男孩子就去当兵。
  
  忽的趴在膝盖上哭了,过了许久他才从口袋了摸了一粒话梅糖吃了。
  
  再见了,我最亲爱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