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夜哭  大雨已经接连下了三天三夜。  盈月站在窗前,看着从房檐上连绵不断跌落的雨水,宛如万千珠玉崩碎,砸在泛白的青石板上嗒嗒作响。她仰着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天宇,低垂得仿佛要砸到地面上。离天黑还有些时辰,可到处都灰蒙蒙的一片,像是被无边的雾霭笼罩,又仿佛黑夜将至。  月御使望舒离开月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好不容易来到千里之外的灵城,为新任城主行神降之礼。这是神月教几百年来不曾有过的大事,意味着整个灵城的势力都被收于神月教的麾下,而神月教也有了能与极昼、延荒匹敌的势力。虽说灵城仅仅是一座城市,既抵不过极昼的富饶,也没有延荒部落的兵强马壮。但灵城是南方密林的第一大城,汇集着整个荆幻最顶尖的灵修者,如果组建成军队,那将是一笔无法比拟的可怕战力,远非那些只会埋头耕种的普通人组成的军队可比。  而几十年前,灵城势力还掌握在几大灵修世家的手里,自萧、楼二家覆灭之后,只剩下齐、岳二家势力相抗衡。而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岳家家主的岳霖将目光投向了南方密林最大的宗教神月教,借助宗教的势力铲除了强盛了数百年的齐家,并以雷霆之势镇压住不服从他的叛乱者,一跃成为灵城的霸主。谁能想到几年前没落的古老家族地位岌岌可危,不断被新崛起的势力超越打压,而一个少年乱中取胜,成为了最后的赢家。  而作为与神月教合作的代价,整个灵城都归顺于宗教,对着神明顶礼膜拜。在灵城成为神月教的羽翼之后,其他几座独立的城市也纷纷表示要向伟大的诛月之神效犬马之劳,整个南方密林的势力已经牢牢地被掌握在了神月教的手中。  可一到这里,便没完没了地下雨,没个大好晴天。她隐隐地感到不安,总觉得这雨水来得不详,仿佛是谁无穷无尽的冰冷眼泪。  “盈月。”从屋内传来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明明不过是十岁左右的女童发出的声音,却仿佛有着穿透灵魂的力量,无法不令人感到害怕。  她叹了口气,拼命忍住心中的烦躁,进了内屋。赤着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整个房间陷在一片通明的灯火里,越发将装饰华美的房间映照得熠熠生辉。  盈月一眼便看见跪坐在灯火中央的女童,月白色的衣衫铺了满地,三千青丝如流水。她盘起的双腿上放着一面古朴的镜子,漆黑的镜面里没有将女童的身影映下,只有无数细小的金色光点闪闪烁烁,镜中的景象竟是星辰遍布的夜空。  她在一丈开外停下脚步,双膝跪地,将额头贴在洁白的地毯上。毕恭毕敬地行完礼,才抬起头,轻声道:“御使。”  谁能想到掌管神月教四大势力之一月晕的居然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岁的羸弱女童,可作为被神选中的人,她的年龄却早就超过了两百岁,只是样貌一直停留在神遇的那一刻。  “盈月,你听到谁在哭了吗?”朔望将精致的小脸抬起来,比月光还要苍白的肌肤在灯火映照下恍如透明,而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的双眸竟全是眼黑,没有眼白,像是灌满了漆黑的墨汁,又像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洞穴。  虽然在月御使身边侍候了十几年,可她仍然不敢直视那双眼,那双眼睛仿佛会将人的魂魄吞噬。她低头凝视地面道:“启禀御使,盈月没有听到。”  “怎么会没有听到呢?你听,有人在哭,是个女人,就在附近,一直在哭,在哀嚎,在流泪。”  望舒的声音本来就很骇人,这么一说,她连脊背都发凉了。跟着望舒所说她仔细地竖起耳朵,敛声屏气地倾听周围一切声响,可除了那绵绵的深秋雨声,哪里来的什么女人的哭声呢?只有硬着头皮道:“除了雨声,盈月还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这哭声搅得我心烦意乱,你派人去附近找找,看到底是谁在哭?”望舒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那凄厉的哭声像是利箭般直往脑袋里钻,剧痛无比。  “是。”她领命,退了出去。  虽然只有望舒一个人听到哭声就要派人在大雨天去找是否真的有人在哭,听起来有些荒唐。但月御使作为神的使者,拥有窥破生死轮回的预言之力,她所听所见的一切,都可能是真实存在或即将要发生的,不能不信。  盈月迅速吩咐了下人从城主府邸向外寻找正在哭泣之人,她接过一把青伞,提起裙摆便冲入了漫天大雨中。  “别哭了,别哭了。”望舒捂住脑袋,那哭声却越来越凶狠,仿佛要将整个脑袋震得爆裂开。“你是在向我求救吗?可怜的人!”她站起身来,将那面镜子收入掌中,赤裸的双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长长的裙摆轻若无物飘曳而过。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府邸大门,她连伞也不打便闯入冷雨之中,可即便雨水倾覆而下,她的全身却不曾有半点沾湿,青丝白袍垂地。  街道上空无一人,密密的水流阻挡住视线。她听着哭声的来源,面向一方,缓缓地向城门走去。  一个时辰后,盈月把城主府邸周围都找了个遍,家家都关门闭户,没发现有什么人在哭。而她刚刚到府邸大门,便有人慌慌张张来报,月御使独自一人朝城门方向而去了,已经派人跟在御使身后,却不敢上前让她回府。  “一群饭桶,连个人都守不住!”盈月怒骂,担忧望舒出什么意外,虽然这个世界上能够伤害到她的人寥寥无几,但她还是心忧如焚,毕竟她看起来就像个弱不经风的孩子。  “属下怎么阻止得了月御使的行动呢!”来禀报的人有点委屈。  罢了,现在主要是找回御使要紧,她甩着湿漉漉的袖子,没好气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我去找!”  望舒赤脚从密集的雨水中穿行而过,她仿佛面具般的脸什么表情也没有,一身白衣像游弋的鬼魅,又轻又快。出了城门,一路泥泞,她在通向不同方向的路口静静地停下。雨声喧嚣,她却对雨水视若无睹,脑海里只回荡着女人尖利利的哭声,像是野兽受伤时绝望的哀嚎。  她那双纯黑的眼睛没有焦点,却无比清晰地将世界收入眼底,最后停在一条荆棘丛生的小路上,缓缓地走了进去。  不远处跟着十几个城主府的下人,出来得匆忙,有人连伞也忘记拿,任凭冰凉雨水连心都冷透,还得密切地注视着望舒的行动,却没有谁敢上前一步。他们对这位月之使者的畏惧,就像是弱者在强者面前战战兢兢,就像是蝼蚁在巨人面前不堪一击。别说是直视她的眼睛,就是连她十丈之外的范围也不敢靠近。仿佛那从不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而是神秘可怕的怪物,会吞噬人的深渊。仅仅是跟在她的身后,就像是被吃人的野兽盯着,随时都有被撕碎的危险。可他们更不敢丢下望舒独自跑了,只盼那位月御使身边的盈月大人快些到来。  看到御使踏上了那条偏僻的小路,他们无可奈何,留下一个人等盈月到来,其他人还是远远地跟着望舒。  而大雨无止无休,隐隐有巨雷的轰鸣从天际传来,天色向晚,夜幕降临。  目之所及是树影幽幽,几个下人瞎子一样在夜里冒雨前进,跌跌撞撞,都是一身狼狈。  而望舒却丝毫没有因为夜色与路途坎坷而放慢步伐,她身如流云轻盈,却又并不亟不可待,以一种淡然而宁静的速度,朝着目的地前进。  夜深如墨,一切都在黑暗里隐匿,有悠远的兽鸣在山间此起彼伏。  望舒那双骇人的眼睛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场景,没想到灵城之外的山林里会有这样一座茅草小屋,不过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塌了半边,腐朽的木头在夜雨里吱呀作响。整座房子摇摇欲坠,像是再经受不住一场疾风摧残。  而那未间断的哭声再也不是幻象般的响在脑海里,而是真真切切回荡在耳畔,从岌岌可危的茅草屋中传出。那是痛苦的嘶吼,是悲伤的恸哭,是绝望的呻吟,是希望的救赎,和着滔滔不绝的夜雨之声,在寂寞的山林里回荡。  薄薄的木门破烂不堪,却还是紧紧的闭着,恐怖森然的气息从门上的破洞里透出来。  望舒的神情一如既往无波无澜,她上前一步,长袖一挥,冷玉般的手掌仅仅做了个推动的姿势,那门便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随即,强烈的血腥之气从屋中疯狂涌出,像是澎湃的潮水,将干渴的喉咙堵塞。  已经腐烂的茅草并不能阻碍雨水的入侵,地面上积了浅浅的一层水,而有粘稠的血液在水中千丝万缕地散开,变成淡淡的赤红色。  枯草在积水里泡烂,肮脏的地面上杂物横七竖八,蛛网只剩下残丝挂着水珠摇晃。唯一不漏雨的墙角横着一块木板,那毛骨悚然的号哭之声便从那平躺在木板上的女人发出,而此刻是连声音都哑了,只发出仿佛筋疲力尽的野马发出嘶鸣般的粗重喘息。  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于这山林茅屋,更像是骇人的女鬼。可她偏偏又在哭,受不了疼痛死一般哀嚎,高高凸起的腹部像是沉重的山峦,直将她压入万劫不复。而她全身痉挛般地颤抖,身下涌出的温热的血,撕心裂肺的剧痛,正值临盆之际。  而望舒在看清她的一瞬间,那双能洞悉一切的双眼就仿佛知晓了一切。  大雨倾盆,夜深无尽。  可一个有孕在身的女人怎不待在家里而出现在这无人烟之处?没有大夫在身边,遭遇难产,岂不是死路一条一尸两命?  “是你在叫我吗?”望舒在女人身边跪坐下来,伸手剥开女人额前湿热的头发,露出一张在汗水里泡得惨白的脸。  女人像离了水的鱼一般张着嘴艰难呼吸,五官因疼痛扭曲。她神志不清,半睁的眼眸翻起眼白,指甲在木板上用力地抓出深槽。可她还听得见望舒的声音,微微地侧过了头,却睁不开眼,只是蠕动着咬得鲜血淋漓的嘴唇,微不可闻道:“救我……救……我……”  望舒将手掌放在了她隆起的腹部上,如水的光芒倾泻而出,缓缓地笼罩住她冰冷的身躯。那光芒仿佛是冬日的暖阳,带着能融化积雪的热度,将黑夜烫伤。  女人苏醒般地睁开双眼,望舒月光般的面容映入眼帘。她的脸上仿佛有光芒一闪而过,竟抬起了血迹斑斑的手,似乎想触碰望舒的脸。  “弱水?”从她受伤的喉咙里挤出的声音仿佛都带着强烈的血腥气,而还不等颤抖的指尖靠近,突然爆发的惨叫又尖又利,撕心裂肺。  望舒怔怔地看着疼得死去活来的女人,暗淡无光的眼眸里仿佛有水波扩散。  腥臭的血液像洪水一样泛滥,在朦胧的白光里像是流淌的墨汁。女人经受不住折磨昏死过去,而她的腹部却缓缓地低下来,不知是死是活的孩子悄无声息地临世。 正文内容 往事  屋外夜雨正大,风将茅房吹得摇摇晃晃,仿佛稍有不慎便轰然坍塌。  望舒却将目光轻轻地投向了那浑身是血的婴儿。  等盈月急急忙忙随着一路留下的人到达风雨中飘摇的茅屋前,只见几个下人面向茅屋,神色疲惫地跪在大雨之中。  “御使呢?这里发生什么事了?”盈月气喘吁吁,隐约不安。  “盈月大人,月御使就在茅屋之中。刚刚从这屋中传出女人的哭喊之声,而圣女进去不久,哭声便停了。”为首的一个下人道。  “哭声?”盈月一惊,却不敢擅自做主进入其内,连忙跪下身来,朗声道:“夜已深,还请御使回府!”  “请御使回府!”其余人一起叩首高呼,声乱落雨。  就在声音落地之时,破败的房门突然大开,白衣的女童静立于门下,双手捧着一个带血的婴儿。  盈月连忙迎上去,将婴儿接过。  望舒扫了一眼匍匐在雨中的下人,淡淡道:“将屋中的人带出来,回去吧。”  望舒像来时一样缓缓地往回走,那扰人的哭声消失不见,她仿佛也轻松不少,只是手中染了血腥微微地有些不高兴。  盈月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没想到缠绵了三日之久的大雨在月御使带回一对母子后的第二日便停了下来,天初晴,山天相接的地方漂浮着虹彩,一派清新之色。  虽然新城主继位是大事,但月御使露面却只是在行神降之礼时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羸弱的女瞳华服临于高台,苍白的唇吻在年轻城主的眉心,赐下神之印。整个灵城的教徒全都跪伏在地,对宗教俯首称臣,向信仰的诛月之神展现自己的虔诚,祈求神之使者望舒赐予他们无尽的恩泽。  等盈月忙完一切,已经日近黄昏。她将望舒送回房间,连忙去看看昨夜的的婴儿。大难不死的女人依旧昏迷不醒,而被侍女抱在怀里的孩子却已经睁开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着陌生的世界。  “给我吧,你先下去。”她把孩子从侍女的怀中接过,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看着孩子粉雕玉琢的小脸,颇有些感慨。她从七岁便开始跟在望舒身边,和缺月一起侍奉神使,足足二十余年。曾经也是孩子面容的她日渐衰老,而月御使还是几十年不变的面容,那双全黑的眼睛能看透一切。把生命献给神明的她无法像平常女子一样结婚生子,虽然早有这样的觉悟,但每次看见新生的孩子,内心还是不由自主的欣喜期望,她这一生无法实现的梦想。  “你是个幸运的孩子,是被月御使救下的呦,你叫什么名字呀?不如也让御使给你起吧。真可爱。”看着婴儿粉嘟嘟的脸蛋像柔软的花瓣一样,只觉得这样美好的孩子就像神的恩赐。  “你饿了吗?去看看你的娘亲醒了没有。”她缓缓地走到床边,却不知女子是何时醒来的,坐在床上,睁着漆黑的眼眸怔怔地望着前方。  本以为早已坠入九幽地狱,没想到醒来后还是苟活于残酷的人间。  “你醒了呀。”  霁初缓缓地转过头,只看见容颜俏丽的女子怀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在床边坐下。“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你又是谁?”她声音沙哑地问。  盈月看着霁初一片茫然的脸,发现虽然她满面风霜,又瘦得可怜,却看起来相当年轻,眉清目秀,有一种独特的美。她答道:“是月御使救了你,这里是灵城城主的府邸,我是月御使的贴身侍女,可以叫我盈月。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呢?”  “霁初。月御使?那是谁?难道是?”她震惊地看着盈月。  “你猜的不错。正是神月宫日星月三御使之首,月之使者望舒。她听到了你的祈祷,所以将你带离了痛苦的深渊。看,这是你的孩子。”盈月将包在绒衣里的小婴儿递过去。  恐怕整个荆幻没人不知道神月宫,就像没人不知道极昼城一样。“谢谢。”霁初道了谢,却不接孩子,如遇蛇蝎般连看也不看一眼,道:“拿过去,拿过去。”  “为什么?他不是你冒着生命危险才生下来的吗?”盈月疑惑不解。  “他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霁初喘息着一字一顿,眼神在那一刻像是豺狼虎豹般凶狠,脸色扭曲道:“这个孽种!”  难道看着自己的孩子出生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盈月看着霁初那面对仇人般狠毒憎恶的表情,不由得心惊,想起她独自一人在茅屋深受难产之痛,若不是御使,恐怕活不到现在。而看她瘦弱的身躯,昨夜一身褴褛乞丐般的模样,又怀着孩子,还不知道之前吃了多大的苦。她凝视她的年轻的面容,那分明还年轻的双眼饱含苦难忧愁,触目惊心,却又像一潭深水令她看不透彻。  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又有多大的过错呢?  而那仇恨背后肯定有一个凄婉的故事吧。  孩子在这个时候似乎也感受来自母亲的恶意,张着没牙的嘴哇哇地哭起来。盈月连忙站起身来摇晃,轻声哄着:“乖,别哭,别哭。”  “你……”她刚想发问,却有人在这时扣响了门。  “进来。”她道。  是伺候在月御使身边丫鬟,对着她跪拜在地道:“大人,御使有事吩咐。”  “知道了。下去吧。”盈月看着女子一脸茫然,神色呆滞,不知道在想什么。她顺手将孩子交给身旁的侍女,叮嘱道:“好好照看。”然后走出了房间。  盈月大概出去了半柱香的时间,等她回来的时候女子还是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她却为刚刚御使吩咐过的事情惊奇不已,从来都淡然于世的月御使望舒怎么会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感兴趣呢?还提出要将他带回月宫抚养长大,传授给他这世间最为精妙的无上术法。如果是旁人,瞻仰到御使的圣颜便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更别说要成为她的徒弟。要知道在整个荆幻,月御使都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而被御使青睐,那他将来的前途势必不可限量。  盈月认为这大概是世间最幸运的孩子吧?但御使却还是让孩子的母亲来做决定,是将孩子交给御使还是自己独自将孩子抚养长大,决定权在女人的手里,可她却并不喜爱这个孩子。  等她将御使的要求提出来,原本以为女人会毫不犹豫就答应,可没想到她却沉默了,用那双饱含悲苦的眼睛看着盈月,深邃的目光竟比圣女还要锐利透彻。  “你可以用三天时间来考虑,毕竟这算得上天底下最为幸运的事了。但是一旦你答应,这个孩子就与你再无瓜葛,这辈子你也许都不能再见到他了。你好好想想,三天之后给御使答复。”盈月道。  霁初没有说话,却有清澈的泪水跌出眼眶,像初春解冻的泉水。她惊讶地看着他,脸色苍白的女子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而止不住的泪水依旧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盈月将一只手搭在她微微耸动的肩膀上,轻声道:“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关于你的事告诉我吗?”  霁初拿开手,用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盈月默不作声地和她对视。  许久,她才移开目光,望向窗外。久违的晴朗,夕阳也颇为壮观,绚烂如千万朵芍药盛开,金色的光芒铺满房间地面。  盈月心中一动,走向窗边,将脑袋探出窗口,正好望见彤云片片的天边。淡金,橘黄,血红,颜色由浅至深的霞彩变化无穷,忽而如奔马西去,忽而如雄狮怒吼,忽而又化作锦鲤沉浮。落日跌进深渊,留下最后一块耀眼的光斑,像是烈焰滚滚。霞光洒满怀中孩子娇嫩的面容,像是覆盖着一层刺目的血红。  身后女子的声音缓缓响起,像是梦一般朦胧虚幻。  事情要从十个月之前说起,她遇见不该遇见的人。   那是生命里最浩大的一场雪,浩浩荡荡,铺天盖地。  霁初家本来是小城临水中的平常人家,世代书香门第,饱读诗书的父亲开设了私塾,教书育人。她年方十七,正待字闺中,本来该是足不出户的大小姐,可天生就不是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像男子一样抛头露面野惯了,连父母也对她无可奈何。  恰逢从小时候便情深意厚的表姐大婚,霁初和侍女轻音一同去参加她的婚宴,没想到在这个冬天遇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本想等到来年开春再回家,可家里来信说母亲病重,恐怕熬不过深冬。她心焦如焚,管不上屋外冰天雪地,就乘着马车往家里赶。  表姐家在极昼与南方密林接壤处的宁城,离家临水城并不算太远,乘坐马车大概两日便可以到家。可大雪封路,一路劳顿,迟迟不到。  就在抵达临水城之前,途径一片小树林的时候卷入了一场生死之争,黑衣的男子对着她们痛下杀手。先是车夫中箭而亡,眼看着自己也即将成为剑下亡魂,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从天而降的白衣男子弱水相救。本想乘弱水与黑衣人交手的时候带着侍女轻音逃走,而黑衣人却先对轻音发难,原本就身受重伤的弱水无力救下轻音,霁初眼见着陪伴着自己近十年的轻音倒地而亡。她却来不及悲伤,弱水和黑衣人激烈交锋,整片树林都化作战场。霁初逃不掉,就被如狂风肆虐的灵力掀翻,额头撞在石头上不省人事。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离开了那片树林,置身一片山坡,旁边还有弱水昏迷不醒。冬夜凄寒如铁,原本想找个避风的地方,可冻到僵硬的她实在背不起弱水,两个人一齐滚下山坡,幸好找到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雪的山洞。  弱水伤得很重,而依霁初来看受如此重伤的人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他却并没有生命断绝的迹象。她回忆起他与黑衣人在树林里的那一场厮杀,才想起平常人根本就没有那样强大的力量,而身旁的男子不仅仅是人。  原本停歇的雪又下了起来,刺骨的寒风无孔不入,两个人在寒冷中瑟瑟发抖,饥寒交迫着等死。 正文内容 犯错 虽然弱水还拖着一口气在喉咙里不断,却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好不容易醒过来又睡过去。霁初只受了轻伤,没什么大碍。但这个时候寒冷才是最大的敌人,她用枯枝败叶将洞口堵住,山洞里一片漆黑,挡住了些许寒风却还是冷得像冰窖一样。到处都是湿哒哒的,她生不起火,也不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同病相怜的两个人紧拥在一起互相取暖,可弱水比她还冷。  没有食物她饿得头晕眼花,扒开洞口将脑袋探出去,外面昏天暗地,大雪纷飞。她伸手接了几片白雪,用舌尖轻舔,却有一种甘甜在口腔里扩散。  “你渴吗?”她问半靠在石壁上一动不动的弱水。  “嗯。”  “那我给你弄些雪进来。”霁初用手掌捧起积在枯叶上的雪,递到弱水的面前。男子垂下头去汲取雪水,雪一样苍白的长发滑落,乌青的嘴唇却冷到连雪都融化不了。  他抬起头,唇舌沾了几片晶莹,轻轻地摇了摇头。  借着微光霁初看清弱水的面容,忽然想起之前在雪地里弱水救她时的场景。无边的黑影碾压而下,周围突然响起的诡异声音密密麻麻,黑色的光像是笔直的剑,切断粗壮的大树,势不可挡,横扫而来。  就当霁初认命般地闭上眼睛,突然闪现的白光刺目,宛如张牙舞爪的闪电瞬间将黑暗撕破,耀眼的光芒从破碎的裂痕处疯狂涌出。像是柔雪轻抚过脸颊,春风托住了杨柳般的腰肢,一缕苍白划过她的眼前,才看清那白发后惊艳绝伦的一张脸,像是另一道闪电撕开了她十七年从未被惊扰的世界。  白衣白发宛如飞雪空中凌舞,而那纯白的衣襟上,点点血痕妖娆盛开,不似那凌寒而傲的红梅,更像是三月桃花艳烈如火。  三只黑箭从她身边擦过,她却只凝视着那从天而降的男子,仿佛忘了自己还深处危局之中。  她靠得近了些,想把弱水的脸看得更清楚些,回过神来的时候脸颊却发起烫来。她心中一动,将手中的雪喂进嘴里融化成水,对着弱水微张的唇,吻了上去。  弱水一怔,温香软玉已经满怀,一股温热的甘甜涌进口中,像是初春温暖的泉。他贪恋那异样的芬芳,情不自禁地拥紧了怀中的女子,大力地回吻她的唇,攫取更多醉人的芳香。  两个人倒在铺满落叶的山洞里,不顾严寒如狼似虎,相拥着温暖缠绵。  弱水虽然重伤垂死,但恢复的速度更快惊人,即使是在饥寒交迫的状况下。霁初在洞中无事可做,只有静静地等着时光流逝,弱水大多数时间都沉默和沉睡,她却像有千言万语要对这个明明还很陌生的人说,迫不及待地要一诉衷肠。弱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沉静的眼眸在黑暗中发亮,听她诉说,却对关于自己的一切只字不提,只告诉她他叫弱水,弱水三千的弱水。她也不再缠着问,只觉得他就是落难的神灵,误打误撞拯救了落难的她,而他们的相逢只不过是刹那,他终将会离开。  无论是从小到大的琐碎小事,还是埋在心里从未向人提及过的秘密,她都像倒豆子一样说出来。说到喉干舌燥便把脑袋探出洞穴取雪,有时候外面是灰色的白天,有时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饥寒到极致已经没有了感觉,靠着雪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在幽黑的洞穴里,不过幸好她不是一个人。  后来她连去洞外取雪的力气也没有了,听着野兽呜咽般的寒风,想起死去不久的车夫和轻音,他们死不瞑目的神情还在眼前闪现,想起时日无多的母亲,如今她却要先她一步离开人世。再后来她陷入半睡半醒的昏迷状态,她能感受灵魂逐渐从身体里剥离的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苦。  而自始至终弱水都没出过山洞,除了第一次饮了些雪水之后便再没要过,他似乎并不能理解那种饥渴的感觉,像是有无数只手在身体里拼命地抓,他只是惧怕寒冷,像恐惧似地搂着霁初瑟瑟发抖。  在她永远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弱水出了山洞,她像回光返照似地用尽力气抱住他,干涸的泪水冲破了眼眶。那时候恐惧才真正地像风暴一样袭击了她,她骨瘦如柴的手指扯破了他的衣,用今生从来未有过的语气哀求:“别走,要走也等到我死吧。”  弱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笑了笑,笑容如梨花绽放,撕裂了她紧紧抓住的那一片衣衫。  没有弱水在身边,反倒死不下去,睁大眼睛回想起自己度过的匆匆十七岁年华,满满地写满了遗憾。  没想到弱水去而复返,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只鲜血淋漓的小鹿。他一身白衣上之前沾染的血液已经变为黑色,而又染了赤色的鲜血,不知是死鹿的血还是伤口又崩裂。  “弱水。”霁初从地上爬起来,还不等她费力地挪过去,弱水就已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在山洞过着茹毛饮血般的生活,洞外的雪下了又停,天明了又亮,而寒冷却渐渐消退了。一天早晨醒来看到一抹金色从洞口倾泻,她伸手触摸那久违的光芒,连温暖都变得陌生。  寒冬已逝。  弱水站在洞前背对着她,整个人都陷在光芒里,白衣白发随清风飞扬,仿佛要乘风归去。  “弱水。”她轻轻叫了一声。  男子转身凝视着她,虽然衣衫凌乱,但看着那张风华绝代的脸还是怦然心动,她却有了不详的预感。  弱水抱住她,轻吻落在眉心,道:“我要走了。”  “不准走!”她脱口而出,愣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立场来说这句话,可是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呀!  “阿初。”弱水露出微微伤感的表情,移开目光道:“对不起。”  那一刻她忽然有种再也见不到他的感觉,那种感觉让她恐惧,而他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有了夫妻之实,难道他不应该娶她吗?可如果弱水这样一走了之,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失了贞洁,有辱名节,今后该活下去呢?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教书育人的私塾先生,她做了苟且之事,父亲又该以何种颜面存于世?  “不准走。”她从身后死死地抱住他,力气大到仿佛要将他拦腰折断。哑着嗓子吼道:“你不能这么一走了之,你要娶我!”  “我不能娶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爱你。”  “爱?”她像是被雷电击中,瞪大眼睛去看他俊美无俦的脸,却发现他没有表情的脸冷得像是冰霜一样,那琉璃般的眼眸没有丝毫热度。寒意从心底渗透出来,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可笑又悲哀,去逼一个人娶自己,而他却并不爱自己。可她还是不能放手,尽管怀里的人像是冰冷的雕像,一旦放手就是把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可我爱你啊!”连声音也那么无力,可还是不甘心:“我们不是已经有夫妻之实了吗?到如今你不该负责吗?”  “那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事后我也很后悔。”他像在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冷漠无情,看着她的眼神都变得怜悯。  “后悔?”这才真正地击碎了她的心,他这几天的表现可不像后悔啊。  “松手吧。”  “不!”她撕心裂肺。  无奈之下他只有硬生生扳开她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可她就是不松手,骨头夸夸作响,他一用力竟直接将她的手臂弄脱了臼。  “啊!”霁初痛得大叫起来,弱水立刻又替她接好了手臂。  她颓败地跌倒在地,心碎如死。  “我走了,你回家吧。”他转身离开,衣角飘飞而起,轻轻划过了她的脸。  她目视着他离开,在光芒里消失不见,她的世界却黑暗起来,像是一不小心跌进了深渊。  明明在心里叫着不要流泪,可泪水还是像是倾盆大雨,她死死地捂住胸口,心疼得死去活来。早知道他们的相遇不过是机缘巧合下两个受伤的人拥在一起熬过寒冬,谁也不曾说过爱,她却在他白衣翩翩救下她的那一刻沦陷。  她留不住他。  落在心房上爱的种子长出了恨的芽。  他们错误开始,必将也以错误终结。  只是她不知道,白衣的男子形单影只地走在冰天雪地里,在看不见的地方里轻声道:“对不起,阿初,我爱你,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  霁初忘了在那洞中待了几天,只觉得每一天都比一年更长,她却无比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一些,可以离死亡更远一些,可以在他身边更久一些。  可再多的期望不过是奢望,像是做了大梦一场,梦中得到神的垂怜,醒来后依旧是那个平凡的自己。  等她走出山洞,所见之处冰雪消融,冷冻了一冬的土地上草色青青。她翻过那泛着新绿的山坡,山下便是去临水城的官道,家已近在咫尺。  只是去时几个人欢欢喜喜,归时却是一个人孤孤单单。  等衣衫褴褛的她像个乞丐一样回到自己的家,家里已经到处白色飘飞。原来爹娘见她迟迟不归便请人向宁城顶风冒雪一路寻找而去,却只在一片狼藉面目全非的树林里找到了被倒下的树木砸烂的马车,车夫和轻音的尸体在深雪之中被翻出来,虽然没有找到自己,但大多已经遭遇不测。当娘知道这个消息后,原本就病入膏肓的她经受不住打击,撒手人寰。  她在灵堂前看见母亲与自己的牌位。 正文内容 故事   谣言四起,说她是死而复生的妖女,不详之人。她虽然不放在心上,却只有待在家里足不出户。  接下来的时光还是得活下去,虽然已经少了几个陪伴在身边的人,可活着的人总是要向着明天。只是在一个又一个夜晚,她一遍又一遍的梦见弱水,对她说,向南向南。为什么要向南呢?那里群山绵延密林广袤,是灵修者的天下,与极昼并无太多联系。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身体有异样,直到两个月后,彻底查清自己竟有了身孕,才是真正的大祸临头。不用想一个未婚的女子有了身孕是怎么一件事,公诸于众之后会有怎样的下场。而这种事就连瞒都瞒不住,何况她又是出书香门第的女子,繁文缛节更是严厉可怕。霁初从未想过会有弱水的孩子,也从未想过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  本想着胎死腹中,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天寒地冻的一个冬天不过真的是一场梦,她仍旧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偷偷地买了几副打胎药,将苦涩的药汁咽下一碗又一碗,那孩子却在肚子根深蒂固,没有丝毫松动的现象,反而安稳的成长着。  那时候她才真正的害怕起来,这孩子来历不明,事情败露,她让身为师者的父亲颜面何存?而她的一生也就彻底毁了。她想过远走他乡,可母亲已经离开了,父亲只剩下她一个女儿,该怎样孤独地度过余生?何况她一个弱女子又该怎样独自抚养一个孩子?  “你怎么不死?怎么不死?”她拼命捶打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眼泪一颗一颗地滴下来,像溺水的人一样发出绝望的呼声:“弱水,弱水,我恨你,我恨你啊。”  她躲在房间里真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眼看着肚子还是一天天大起来无可奈何,纸是包不住火的。周围人还是注意到她的异样,风言风语再次大盛,加上她本来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传到耳朵里更加不堪。  一天父亲突然到了她的房间,像是母亲的离开磨软了原本坚硬的心,苍老的面容上遍布怜惜。  “阿初,是真的么?”他说的每一次都像刀片残忍地割着心,这种痛苦比弱水离开时强烈百倍。  “爹。”她跪下来,泪雨如下,道:“女儿不孝。”  “是冬天发生的事吧,傻孩子,你怎么能不告诉爹呢?”父亲将她扶起来,道:“那个人是谁?让他来娶你吧。”  “不会的,不会的,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怜!冬天吃了那么多苦,现在又要受这等罪,既然那个人不娶你,又何必留着他的孩子?”  “没用的,这孩子,死不了,死不了啊。”  “那是怎么回事?”  她才将自己已经想尽办法不要这个孩子,可他的生命却顽强得像石头一样,简直就像个怪物。怪物!天啊,她这才想起弱水的种种,所表现出来的力量根本就不是人所能实现的,也许他是一个灵修者,可灵修者对于他们普通人来说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而他也未提及多少关于自己的事。  “这件事就交给爹来处理吧。”走出房门之前父亲留下这句话。  不用想也知道处理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马上将她嫁出去,可又有哪个男人愿意娶一个有孕在身的女人,当个现成的爹呢?  几天后,她凤冠霞帔,嫁衣如火。  出嫁前见了不在乎她有身孕,执意要娶她为妻的男子,不过是和她一样是个普通人。她觉得男子的面容似曾相识,许久才想起来小的时候他们在一起玩过,过家家的时候,她是他的新娘。记得还是孩子的他信誓旦旦地要娶她为妻,后来父母不让她再和那些男孩子来往,也就再没见过他。没想到多年后他兑现他的诺言,所娶之人却再不是当年的她。  锣鼓喧天,一路上热热闹闹,她坐在花轿里,轻声道:“永别了,弱水。”  可还不等花轿抬过长街,礼乐之声骤停,三尺青锋挑开金线刺绣的轿帘,雪亮的剑光刺伤了她的眼。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仿佛是噩梦,即便是女子未婚先孕失了贞节,犯下大罪,可罪不至死。何况她肚子里还有孩子,孩子又有什么错呢?她只不过是想活下去。  在她出嫁的路上,临水城城主亲临,说她所怀妖孽之子,为祸患之始,不该诞生于人间,以失贞给她定下死罪。以示惩戒,将她囚禁在城墙上三日三夜,受所有人唾弃,最后处以火刑。  没有人知道城主为何知道这样一个出嫁的平常女子已经是有孕在身,又怎么知道她的孩子为世间所不容,一切都仿佛是神明的指示。  她的一生终结在那三天之中,连最后的火刑仿佛都无所畏惧了,她想她早应该死在那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里。  在城墙上日晒夜露三天,她不眠不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已经离开的人。父亲也因她受牵连入狱,伤心欲绝的他居然还要受牢狱之灾,好在她死后会被无罪释放。而曾经要娶她的男子,冲破层层阻碍登上城墙,对于她的处境无能为力,只是在她干渴将死之际为她送来一碗水。她饮下那碗清水,能给予他的却只有干涸的泪水。  三天之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施以火刑,差不多全城的人都来看这一场残忍的闹剧,将她视为耻辱的最后范本,却从未给予一个人所应得的怜惜。她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一身白衣傲然出尘,两个人隔着一座城墙的高度,却仿佛是千山万水的距离。她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也和他四目相对,嘴角的笑却是极尽轻蔑。  三天未见的父亲苍老得像是一只脚踏进了坟墓,老泪纵横要来送她最后一程,看见她的时候却发了疯要扑过去,被两个守卫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她的泪又流淌下来,明明已经连血液都干枯了。  大火燃起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却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灵魂脱离躯体的场景,可这次却痛苦得仿佛是在地狱中煎熬,连灵魂都被红莲般的火焰吞没。  可她还是忍受不住火焰焚身的痛苦,放声惨叫起来,声声凄厉如同野兽垂死的悲鸣。  一刻钟有一万年那么长,痛苦也被拉长成千上万倍。  可原本还春日融融的的白昼却在突然间转入了黑夜,层层叠叠的黑色浓云如同浪潮般低低地压下来,狂风大作,一场末日般的大雨蓄势待发。  没有人见过这样可怕的天色,明明还是白天,却在眨眼间陷入了黑暗,像是有巨大无比的怪兽一口吞没了天空,比天狗食日更加令人胆战心惊。目之所及四处涌动的黑色雾气,张牙舞爪,像是游动的鬼魂狞笑着着将人扯入深渊。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密布乌云吓得心惊肉跳,惶恐不安以为这是神之怒,一些人无心再看少女被烧死的好戏,急急忙忙地往家中逃去,却还有人仍留在原地,要看到最后。  突然乍现的闪电像游龙撕破了天空,震耳欲聋的雷鸣如同万千战车滚过,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宛如末日来临。  火焰很狂被大雨扑灭,而当雷电击上城墙的时候,屹立了百年的古老城墙竟然承受不住雷电之力,在天崩地裂般的可怕声响中轰然倒塌。  虽然城主一心想要霁初死,可当城墙倒下的那一刻,在强大如神之力的面前,人也无能为力,不甘心地逃离现场。剩下的人也被这惊天动地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在滂沱大雨中抱头鼠窜,生怕被雷电击中,落荒而逃。  刚刚还人山人海,此时就已经空无一人,唯有行将就木的老人从泥水中抬起头来,看着乱石中的少女被一道闪电击中,消失不见。而他分明听见女儿的声音,轻声对他说着再见。  霁初只记得那样炙烈的火,那样黑暗的天,那样激烈的雨,然后白衣翩然,从天而降。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远离了临水城,身上并没有被火焰灼伤的痕迹,只是她再也回不去那生长了十七年的地方。  城墙倾塌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置身地狱,半昏半醒之间被一双手托起,她沉沉地睡过去,本以为自己会再梦见弱水,却连梦也没有做,只是深眠一场,弥补她这三天的不眠不休。  她起身,有东西从怀中掉落,一声轻响,才发现是一个精致的铜铃,铃上雕着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像一头古兽,她却从来没有见过。不用想也知道是弱水留下的,铃上有他的气息,可他留下这铃又有什么用呢?那场大火让她再死一次,而出了临水城,天下之大,她却是孤身一人了。  哪里才是她的安身之处?她不得而知,下意识地迈出一步,却是面向南方。  向南向南,她记得弱水曾在梦中告诉她。  等霁初说完,盈月却仿佛还未从她的故事里醒过来,只有数不尽的泪水从眼眶里跌落,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受苦受难被命运抛弃的女人。  临水城距离灵城不下千里之遥,又有群山阻隔,盈月无法想象她一个怀孕的女子,是怎样孤身一人翻越千山万水抵达这里的。只记得昨夜里给她换衣服的时候,她脚上那一双满是破洞的鞋,竟是连鞋底都磨穿了。  而等她抵达灵城的时候正好孩子出世,只不过又遭遇难产,在倾盆的大雨里。如果不是月御使,恐怕现在已是一尸两命,曝尸荒野了。  而霁初的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表情,她转头望向窗外,夜色正深。 正文内容 半月   “能把你的铃铛给我看一下吗?”盈月有些好奇。  “嗯。”霁初递给她。  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铜铃,可当她看清铃上的花纹,突然变了脸色。  “怎么了?”霁初发问。  “没什么,还给你吧。”她的目光突然慈悲起来,轻声道:“将孩子交给御使也许是更好的选择呢。”  三天之后,盈月跪伏在地,霁初站在一边,怀中抱着熟睡的婴孩。  月白色长裙的女童依旧盘坐于雪白的地毯中央,瀑布般的黑发柔顺地流泻下来,她的双膝上放着一面铜镜,黑色的镜面照不出容颜,却有满天星辰好似亘古不变闪烁其中。  望舒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子,霁初怀里抱着熟睡的婴儿,垂下头,感受到那目光里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无形威压,不敢直视她的脸。她弯下腰,恳求道:“请求您指给我一条明路。”  许久,望舒才缓缓开口,声音轻盈如蝶。  “你所受的一切苦难,都是命中注定,苦难不会终结,必将在你孩子的身上延续。我无法帮你打破命运的枷锁,能做出改变的只有你自己。”  “我从来都没想过反抗命运,也没想过屈服于命运。”  “你已经做出选择了。”  “嗯。”她一垂下头目光就落在怀中沉睡的婴孩身上,抚了抚他花瓣般恬淡美好的脸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虽无爱有恨,可我只剩下他了呀!”  “很多事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抉择,有些路一旦踏上了便再不能回头。南向而行,那里有一个叫半月的地方,是你的归宿之地。”望舒将婴孩从霁初手中接过,她用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睛凝视着婴儿,轻轻地笑了笑,那笑容竟也美得动人。  最后她将苍白的唇落在他柔软的眉心,有银芒一闪而过,缓缓道:“以月神之名起誓,愿你一世安好无忧。”  婴孩在那一刻睁开眼睛,目光与望舒相对。  “这孩子还没有名字?他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十五,如果不是下雨,应该明月正圆。他的名字就叫朔望吧。”  朔望,朔望,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在望舒离开灵城的那一天,她亦动身继续南行,寻找一个叫半月的地方。本想向盈月道别,可走在门口的时候听见盈月和望舒的对话。  盈月问道:“御使,为什么要对霁初如此垂怜?甚至动用神誓之语为朔望改命?”  “不过是应一个故人所托。”望舒的声音淡淡。  “那个人是?”  “弱水。”  霁初默默地离开,转过身的时候望舒望过来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今生今世,她与弱水再无缘相见。  而她与他之间,无爱有恨。  那个时候她才猛然发现虽然一直没有想过此生会与弱水长相厮守,可她浮出水面的期待,竟是那么渴望的弱水能带她离开,那么渴望能再见他一面。  可那些残忍决绝的话,那依稀藕断丝连的情感,就在话语出口的那一刹那,就在深冬里消散了所有的温度。  几个月后,她在密林深处,半月山下,寻找到那个以山为名的村子。  半月村,夜深。  “阿伯,阿伯,有人在敲门,你快起来看看吧。”  老人睁开眼睛,看见六岁的孩子站在床边,一边揉着自己惺忪的睡眼,一边将自己摇醒。  “怎么了?阿筱。”老人下床,点燃了油灯。  “有人在敲门。”  “敲门?”他仔细听了听,深夜寂静,有哆哆之音隔一段时间响一声。的确是有人在敲门,可这么晚了有谁会突然来访呢?他披上衣服,摸了摸南筱的头,道:“你回床上去,别着凉了,阿伯出去看看。”  南筱却摇了摇头道:“一点也不冷,我和你一起去。”  他推开房门,穿过桂花飘香的庭院,深秋的月光清冷,水银似地洒落遍地。他缩了缩肩膀,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对寒冷也分外敏感。他刚打开院门,却被吓得退后一步,南筱惊呼一声,害怕似地躲在了他的身后。  目之所及衣衫褴褛的女子倒在门口,身体还在门外,脑袋却已经进了门内。  “姑娘,醒醒啊。”老人拨开女子乱蓬蓬的头发,露出一张苍白如死的脸,探了探她的鼻息,只是晕了过去。  “阿伯,你看那儿!”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的南筱指着女子怀抱之物,惊喜道:“是个小孩!”  老人随南筱的手指看去,那女子的怀中果然抱着一个婴孩,他把婴孩抱起来,怜惜般地叹了口气,对着南筱道:“这么冷的天,倒在门口也不是办法,阿筱,你帮我抱一下这个孩子,我扶她进屋。”  “……好!”南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小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像珍宝一样抱在怀里,笑道:“他长得真好看,像个女孩一样。”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怎么知道怀中的孩子就是个男孩呢?  翌日。  秋日温暖,在灰色的地面上洒下淡淡的金色。  霁初刚醒来,就被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拉住,指着襁褓里的婴孩问:“这是个弟弟还是个妹妹呢?”  霁初愣了一下,道:“弟弟。”  “那他叫什么名字呢?”  “朔望。”  “朔望,望是每月十五的意思吗?真巧啊,我们村子就叫半月村。”  霁初震惊地看着他,泪水猝不及防夺眶而出。  在整个荆幻的土地上,从暗昼皇帝扫平六国,一统天下,建立荆幻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帝国极昼以来已经有三千余年了。盛极必衰,在经历了“白妖之变”后,那个强盛了千年的帝国终于断送在它的统治者手中,整个荆幻再一次四分五裂,乱世的枭雄盘踞一方,拥兵自重,帝国名存实亡。而后流淌着神血的帝王倾其一生,也难在恢复暗昼皇帝在世之时四海升平,海清河晏的辉煌之景。而那被称为“白妖”的祸乱之人,则被永远钉死于史书之中。  当今的荆幻,大体上可以分为五大势力,宛如卧倒的巨龙守望着日出的极昼依旧占据着最大的版图,不断强大的塞北之原上的蛮族近些年隐隐有与极昼抗衡之势,绵延万里的南方密林被新崛起神月教所统治,遥不可及的西漠境内居住着神的后代,中州诸国宛如刀俎下的鱼肉,又在猛虎相斗的夹缝中保存一席之地。  太平盛世不过是晴空一烟,乱世才是英雄们角逐的战场。  极昼城,暗世宫。  云景帝三十三年,十月初三,夜,子时将近。  红衣的女子步履匆匆,穿过曲曲折折的长廊,直奔皇帝批阅奏章的疏月殿。原本没有皇帝的传召臣子是不得随意入宫觐见面圣,但自从得知了那个消息之后,她感到冰封多年的血液都在那一刻重新沸腾起来,她的心里烧着一把火,迫不及待要入宫禀报。  已是深秋时节,风渐凄寒,正是巡夜当值的守卫换班,兵戈与铠甲碰撞出铿锵之音,整齐的步伐临近又远去。  疏月殿却无人守卫,只有两个值夜的宫女守在殿门前,垂着头昏昏欲睡。一个宫女正好醒来,看见由远及近的黑影,连忙叫醒同伴,对着来人拜道:“参见南将军。”  她一摆手,道:“你们先退下。”要罢,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听见微弱的脚步声,云景帝从案牍间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威严冷酷的脸来。  南晴烟单膝跪地:“参见陛下。”  “免礼。”  “谢陛下。”南晴烟起身,目光与神色疲倦的帝王想接,才发现他暗如深渊的眼眸凝重得可怕,不由得心中一惊。“看来陛下已知晓臣下前来的目的,臣就不必再次赘述。恳请陛下恩准,臣亲自诛杀此妖孽!”  云景帝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她,女将军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唯有一双眼睛透出刀锋般厉芒,连同刻苦铭心的仇恨,灼热得像是滚烫的星辰。其实他的心中已经有了更好的人选,而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首先否决的便是她,但也知道她一定会来请命。无论在什么时候,兵家大忌自乱阵脚,他原本以为她会被仇恨之火烧得失去理智,现在看来才是自己过早妄下定论,南将军远比自己想象的要理智冷静得多。  “其实朕的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他的手指敲在一封未批完的奏疏上,移开目光,扫过满殿辉煌的烛火。冷风从半开的窗口吹进来,一盏烛明明灭灭许久,还是敌不过风吹熄灭。可即使是一盏烛熄灭,整片火光却没有减弱,将金碧辉煌的大殿照得亮如白昼。  “陛下中意的人选可是北末翎将军?”  云景帝没有否认。  “北方战事一触即发,北将军这个时候正忙着调兵遣将,出兵北方。虽然还未动身,而战事什么时候开始也犹未可知,但南疆密林远在三千里之外,又有重山阻隔,要到达那里并非易事,而战事于北方,一来二去不下万里,等北将军抵达北方已经都到来年春天了吧。而其他二位将军也有要事缠身,更加不可能插手这件事,陛下也只余下臣一个选择。”  “你说的不无道理,但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云景帝盯着她,但她神色不变。  “陛下的意思是让臣代替北将军出兵北方。”  “算是吧。”他的话让人难以捉摸。  南晴烟跪下来,沉声道:“臣明白陛下忧心什么,臣不会被仇恨和怒火冲昏头脑,这十七年来臣没有一天不想亲手斩下此妖孽的项上人头,而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如果陛下不恩准,那臣此生就是死也难以瞑目。”她凝视着帝王沉思的面容,声音突然变得哀伤道:“毕竟,晴烟也不是当时的晴烟了。”  “既然你执意,朕自然是应允的。”他顿了顿,才道:“这样吧,就让渊儿与你同去,他也还出去历练一番,看看这世界是多么辽阔。但他初出茅庐,涉世未深,还得仰仗南将军多关照一二。而出了玄阳关,入了南方密林,就是神月教的势力范围,虽说是一帮乌合之众不足为惧,但以防万一还是带上天羽护卫。”  “臣领命,定不负陛下所托。”南晴烟拜谢,喜上眉梢,同时又心惊于陛下的安排,出动天羽护卫,几乎做到了滴水不漏。天羽护卫共有四十九人,是皇帝一人的专属护卫,只听皇帝一人调遣,只服从皇帝一个人的命令,而且是绝对地、无条件的、无代价地执行。每一个天羽护卫的选拔都极其残酷,几乎是万中挑一,他们是最残酷无情的杀手,也是最忠诚可靠的护卫。而他们的实力就算是比起来神月教从摘星楼走出来顶尖的杀手也亦不逊色。 正文内容 当年   而位于南方密林的神月教,是近百年来崛起的新势力,当年暗昼皇帝南征北战,一统天下,唯一没有涉足的便是南方千万里深山密林。十万大军势如风虎,翻越千里逐龙大山,却被滔滔怒沧江阻隔。停滞不前了七天,最后皇帝亲自下令放弃这片神明守护之地,转而攻打密林边境上的南宁国。  神月教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千年之前,而漫漫时光里也不过是南方密林之中万千宗教中的一个小教,信奉诛月之神,将神明的恩泽降临于人间。两百年前一个名为望舒的小女孩成为新一任月御使时,消失了千年的神灵再一次降临人间,在那之后,神月教的势力疯狂地壮大起来。成千上万的教众在每年八月十五那一日入神月之城面圣,将他们的生命献给最至高无上的神明。自此,在教主与三位神御使者的带领之下,将光明的教义传遍那片阔土,并用神赐利器铲平道路上的一切阻碍。  而与此同时,南方密林是修灵者的天下,他们号称追求神之奥义,以灵为生,是高于人族存在的不同种族。直到十七年前,神月教掌握了南方第一修灵者汇聚之城灵城的庞大势力,一跃成为能与极昼、焚梦、延荒比肩的新势力,又仗着千山万水作为天然屏障,近些年暗地里蠢蠢欲动,意愈将神之手伸向极昼的千万里浩土。  而这一切都不过是战争开始前的号角之音,隐隐听得见流血之音。  等她回到南巫府,热血在回来的一路上也差不多冷却下来,整颗心像是被泡在冰水里,隐约生出一种怀念似的悲伤来。  无星无月,整座府邸都陷入了沉睡,她微微察觉到疲惫,直奔自己的房间,却在远处就看到了从薄薄的窗口透出的微光,像是黑暗里的一盏灯。  还没睡吗?她皱起了眉,放轻了脚步,推开门看见一身素袍的男人正端坐于案前,点着一盏铜灯,在微弱的光里盯着手中的账本。听到推门的声音,他立刻抬起头来,对着归来的人轻轻一笑,声音像起风吹动着树梢:“你回来了。”  在深长的夜里有个人等着自己终归是温暖的,她关好门,将寒风阻隔于外,转过头来看那双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眼,才道:“嗯。”  骆新的面目在光里模糊,远看着有些陌生,就算是朝夕相处同床共枕十几年,她也从未将男人的脸深切地记在心里过。有时候也会想起自己怎么就嫁给他了呢?那个整天埋在钱里一身铜臭,平凡又普通的男人怎么配得上自己?可当年她嫁给他的时候,她还不是极昼位高权重的南巫将军,所有的光环还都笼罩在她的姐姐南晴雾的头上。而他来向她提亲的时候,她连看都未看他一眼便匆匆应允了。后来想起的时候已经是洞房之时,男人一身红衣醉眼朦胧,凝视着她的时候满脸痴妄,就像她凝视着自己的姐姐一样。那一刻想的是嫁就嫁了吧,反正她也没有喜欢的人。  而后夫妻两人之间一直都是不咸不淡,她忙着朝堂政务与边关战事,他醉心于手中账本和家族商业,互不影响,互不干涉,时间倒也这么一年年过去了。  骆新从案前站起来,摸了摸已经冰冷的茶壶,本来准备好了热茶,可她回来得晚了,连茶都已经冷透了。“茶冷了,我去换一壶热的来。”  他准备出门,却被她阻止,淡淡道:“别去了,我也不渴。我说过了要是回来的晚了你就先睡吧,不必等我。”  “等习惯了,你没回来我也睡不着。”骆新无所谓地笑了笑。  南晴烟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她就着冷水洗漱一番,脱了外袍,准备入睡,他合上账本,帮她将衣服挂起来,却又试探性地问:“你今夜……这么匆忙地入宫所为何事?”  她抬起头看他一眼,目光冷如冰霜。他脸上的神情一滞,讪讪道:“我就是问问。”  “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她移开目光,声音里没有丝毫的起伏:“毁了姐姐一生的妖孽已经找到了,在南方密林躲了十七年,还正当逃得了极昼的天罗地网吗?我请陛下恩准我亲自诛杀那妖孽。”  骆新满脸震惊,脸上闪过一样异色,又很快平静下来,艰涩道:“这个……不是让其他人来做更合适吗?陛下他答应你了吗?”  “陛下也是这么认为,但如果不是我亲手斩下那妖孽的头颅,这辈子都不会真正安心。”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十七年了你还这么耿耿于怀也没有什么用。”  “你知道什么!”她猛然拔高了声音,怒目而视,厉声道:“他是害死我姐姐的直接凶手,这个仇不报,我此生妄为人!我等了十七年了,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怎么可以把这大仇得报的唯一机会拱手让人?”  骆新在她的逼视下节节败退,脸色苍白起来,张着嘴却再说不出话来。  “这些事与你无关,只是我要离开极昼一阵子,在这之前南府的一切事务还得劳烦你照顾,影儿的年龄不足于处理好每一件事。”她在床上躺下来,也不等他回答,侧着身躯背对着他,道了一句:“睡吧。”  感受到丈夫在身边躺下,和她同一个方向,伸手抱住了她。他的呼吸喷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将嘴唇贴着她耳边的发,轻声道:“我只是担心你,放不下仇恨,反被仇恨所累。”  她又有些心软,转过身就完全被他搂在了怀里,两个人的目光相对,沉默无语,油灯的光从他的身后照过来。  她仅仅是挥了挥手,就像是掀起了一阵风,油灯摇曳着熄灭,世界完全被夜色占据。她闭上眼睛,万籁俱寂,只听得两个人的心跳声,感受到像是一片温热贴在了额头上,就听见男人道:“睡吧。”  夜深长,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声,反而想起往事。  十七年前,当时南晴烟不过是一个刚刚完婚的平常女子,她的姐姐南晴雾在母亲病逝之后成为新一任南巫家的家主,极昼赫赫有名的南巫将军,挑起镇守南方千里浩土的大任。  从暗昼皇帝一统天下之后,将兵权一分为五交付帝位继承者以及为统一大业功不可没的四位将军,并赐予各位将军东南西北四个姓氏,分别守卫整个极昼帝国的领土。而四大家主的位置按起血缘代代相传,但也都是有能者居之,并非嫡长子莫属。  在南巫家主的竞争中,南晴烟败于姐姐南晴雾之手,与权力失之交臂,从此一蹶不振心灰意冷,辞去在朝中的闲职,再不插手任何政务。而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甘于平庸之人,所有的野心都被暂压于心底,却随时都有可能化作燎原之火。  南晴雾担任南巫将军七年之后,南晴烟与极昼城巨商之子骆新成婚,她随之进了骆府,再未回过南巫府。而成婚后三年,在宁城执行任务的南晴雾突然被召回,竟连家也来不及回就直接入了宫,等南晴烟看到那个许久未谋面的姐姐的时候,不久前还是整个极昼叱咤风云年轻有为的大将军,兵马统帅,而几乎是一瞬间就被革去职位关入天牢。那个时候她已经有孕在身,怀的却是妖孽的种。  她所犯下的罪,人妖相恋,违背常伦,天理难容。  那个被称为最接近神的存在的极昼开国帝王,亲自在《浩之卷》上写下,凡是暗世神之后裔和四方将军之血脉,永生不得与妖者相恋结合,违者必遭天谴,极昼祸患无穷。  那些早该湮灭在无尽时光里的旧法陈规,还将人心囚困于畏惧的牢笼,三千年来,将无数痴缠爱恨断送在冰冷的黑暗里。  南晴烟理所应当地接替了姐姐的位置,成为南巫家新任家主,不得不说那一刻她的心被无边的喜悦填满,就像明明都是痴心妄想的梦在一刹那变成了现实,连她也不例外,经不住权力的诱惑,欣喜若狂。哪怕自己的姐姐因此锒铛入狱,而她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如愿以偿冲昏了头脑。  南晴雾接受了最后的审判,被永远囚禁在极昼十八层地狱的第五层“深渊”之中,和她所犯下的罪孽一起,永不再见天日。那个关押罪大恶极死刑犯的地方,也同样囚困了曾经誓死护卫它的人。  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近两年时间南晴雾一直待在靠近南方密林的宁城,处理几个城池发生的叛乱,实在没人注意到她的恋人是妖是人。而就像是风把真相吹到了人们的耳中,流言像瘟疫一样在整个极昼皇城爆发,迅速蔓延至每条大街小巷。当然也无一例外地传到了皇帝的耳中,一开始只不过当做无中生有的无稽之谈,可流言愈演愈盛,人们恐惧于人妖结合可能带来的浩劫,最后竟演变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三人成虎,何况众口一词,云景帝也不得不信。  帝王表面上派人查看南晴雾镇压叛乱的进展,实际是去查探她恋人的真实身份,就算知道极昼城已经变了天的南晴雾却并没有打算再隐瞒这件事,认定了自己余生之命。那妖孽来头不小,竟是妖中皇族九尾天狐,虽然还没能修成九尾,却成功逃脱了皇帝下达的直接绝杀令。  南晴雾毫无抵抗地回到了极昼城,被投入天牢,被打入地狱,连同未出生的孩子,如燃烧尽了的灰烬一般从此退出历史的舞台。可谁知道那一直被追捕的狐妖竟偷偷地到了极昼城,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极昼近些年来最大的耻辱。  就算是妖中皇族九尾天狐实力不可小觑,可终归不过是一个下等的妖孽,在力量漩涡的中心极昼城又能翻起什么大浪呢?可没想到的是,那妖孽如有神助,成功混进了暗世宫,找到了囚禁南晴雾的“深渊”的出口,并突破层层守卫闯了进去。  没有人知道那一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妖孽是如何闯进戒备森严的十八层地狱,只记得那个白衣的少年,宛如末世来临时的妖魔。所过之处,人头横飞,尸骸覆路,血涌成河,无人敢撄其锋,任凭他闯入,抱出那个血淋淋的婴儿。  有那么一瞬间,让人错以为他们是相爱的。 正文内容 戾渊   那个时候重回南巫府的南晴烟还在懊悔南晴雾在被定罪的时候没有站在姐姐的那一方,她的野心暴露无遗,可心里却还并未彻底斩断那一丝姐妹情意。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那个时候她们都还年幼,却有一个人不得不挑起一个家族,一个天下的重担。母亲说无论她们谁会成为南巫府的家主,两姐妹都要相互扶持,相互照顾,共同将南巫府壮大,将极昼守卫。她想起这些话,母亲那气若游丝般的声音还响在耳畔,奄奄一息的面容还闪在眼前,而她的所作所为,在失败的那一刻就抛下了所有。忘却了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忘记了姐妹连血浓于水的深情厚谊,忘记了身为一个南巫家的人应该担负起的责任,只记得那曾经唾手可得荆棘载途的权力王座。  等她得到宫中有变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却只能看到那成山的尸骸,那罪该万死的妖孽已经不知所踪。等她到达“深渊”之底时,所见到的只是自己的姐姐早已冷却的尸体,而最重要的是那妖孽竟然打破了“深渊”之底星陨之剑惊煞的封印。打破惊煞之剑的封印,就等于彻底打开了“深渊”的大门,那些原本关押在里面苟延残喘的罪犯,曾经都是穷凶极恶之徒,那个时候像飞蛾捕捉到一丝微弱的火光,发了狂要往烈焰上撞,哪怕这不过是加速他们生命的灭亡。  那一刻所有的囚犯宛如饿狼一般倾巢而出,整个深渊乱作一团,出动了宫中三分之一的羽林卫来绞杀出逃者,而那些杀红了眼的人已经舍弃了生。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深渊里十之八九的囚徒被怒杀于羽林卫的尖枪之下,剩下的人也不能幸免于难,即便没有参与出逃,也因为连坐被诛。而那个妖孽,却趁着大乱的时机,逃了出去。  那一刻她的恨意化作滔天怒火,在姐姐南晴雾的尸体前立下血誓,不亲自诛杀此孽障,今生誓不为人!  可那狐妖带着刚出生的婴儿出了皇宫,躲避追兵,向南逃遁。而皇帝几乎派出了所有的绝杀者,令人震惊的是居然无一生返。可那个时候狐妖已经身受重伤,根本无法逃脱绝杀者布下的天罗地网,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仅仅在十天之后,就再也没有狐妖的消息,宛如人间蒸发。但也不难猜出,它一定是逃回了它的老巢南方密林,只是那片土地广袤无垠,纵横万里,要找一只小小的狐妖宛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狐妖在皇帝的眼皮下成功逃遁,凭他一己之力怎么可能做到,其中肯定有人暗中相助,至于是何人,在那个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救助一只穷途末路的狐妖,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而有这样实力与皇帝作对,还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整个极昼城也找不出几个可以只手遮天的人。即便有,也没有理由与利益让他们这么做,虽然皇帝暗中下达了彻查令,却成了一宗十几年毫无进展的悬案。  一只小小的狐妖把整个极昼城暗世宫搅得天翻地覆,这简直就是极昼有史以来最不堪的耻辱,虽然皇帝下令将这件事永远封存在血流成河的深渊之中,所有知晓此事的人都讳莫如深,绝口不提。而十七年来,那个帝王依旧每年都会派人深入南方密林,查询妖孽所踪,那个年轻的女将军也从未有一刻将这件事遗忘。耻辱就像是悬在脖子上的一把利刀,十七年来的每个日日夜夜都在提醒着她,一雪前耻,那用那妖孽的血来祭姐姐南晴雾的在天之灵。  她一方面仇恨把姐姐南晴雾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妖孽,一方面又悔恨自己因为一己私欲而袖手旁观最终酿成大祸无力回天。  可等了十七年,报仇雪恨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翌日。  被父皇召见的时候,戾渊正在书房里批阅誊抄而来的奏章,他把自己批阅后的与父皇批阅后的奏章相比较,清楚地看出其中的差距,现在的自己还远不能胜任皇帝一职,成为天下之君。他收起奏疏,赶往皇帝所在的御书房。  云景帝在御书房翻阅古卷,戾渊到了他也没有察觉。  香炉里焚着凝神的香,浅淡的阳光从镂空的窗户照进,在光滑的金砖上留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等他把一卷书翻完,他才抬起头,看了站在殿中的少年作势要行礼,摆了摆手道:“你我父子之间,不用如此拘礼。”  戾渊站直了身躯,道:“是。”  “知道我今天诏你来所谓何事吗?”  “儿臣不知。”  云景帝凝视着自己的儿子,少年英姿挺拔,目光坚定,在他面前显得恭敬,却挡不住那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桀骜不驯,就仿佛当年年少气盛的自己。他悠悠地叹了口气,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而他已经也老了。  “三个月后,你母后的祭日就到了。每每临近她祭日的时候,我总有种错觉,仿佛她从没离开,依旧留在我身边。”云景帝突然转了话锋,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里含着些微的温情,实在不像向来杀伐果断的他所流露出的优柔。而在戾渊面前,他不仅仅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更是一个疲惫的父亲。“而她走了十七年,你也长大了,如果她看到现在的你,不知该有多高兴。”  “母后生前常伴父皇身边,就算是死去,恐怕也不舍得离开,她的魂魄也许还留在这偌大的宫阙里。”他的目光轻轻扫过了云景帝的身后,那里只是几排摆满了书的书架。  云景帝浑身一震,又叹道:“或许吧。我们父子俩许久都没有谈心过了,你陪我去御花园走走吧。”言罢,他起身,径自向外走去,戾渊连忙跟上去。  这个时节整个御花园挡不住深秋萧索,显出颓败之景,而菊花却丛丛簇簇,盛开得艳烈。这种总是开在百花凋零后的花朵,抵御住秋的凄寒,黄的白的一齐绽放,繁盛如烟霞。几个宫女忙着浇水除草,修剪花枝,云景帝招了招手,所有人都退下了。偌大的园子,就剩下年迈的帝王与年轻的太子两个人在石板小路上并肩而行,穿过摇曳的花枝和葱茏的树影,像无话不谈的朋友一样融洽地聊着天。  没有想到父皇居然有意让他跟着南晴烟将军前往南方密林,那远在几千里外的土地从未涉足过,他隐隐有向往的念头。在极昼城待了十几年,未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也生出一种笼中鸟被囚禁的感觉。而父皇此举的目的,也是让他明白世界之大,路途艰险,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更快地成长,变得更加强大。  两个人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出了御花园,抬头便看见了高耸的九重塔,重彩朱漆,气势恢宏。  “到这里来了,顺便也去看看你的母后吧。你此行一去,不知道能不能在她的祭日之前回来。”  门口的守卫恭敬的行礼,云景帝道了句“免礼”便带着戾渊进了塔内。  九重塔是父皇专门为母后修建的地方,说是有一天他不得不带兵御驾亲征,亲赴刀光剑影的战场,如果太久未归,她可以登上九重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守望他的归来。可九重塔建成之后,没过多久,母后就难产逝世了,为了生下将来能够继承大统的他。没有等到他离开的那一天,更没有等到他归来的那一天。  这个地方只是父皇和母后有过几次登高望远,站在最高层,可以望见紧闭的城门,高大的城墙是最坚实的屏障,将宫阙围护成堡垒。不仅是重重楼阁浩浩殿堂尽收眼底,就连大半个极昼城都充斥在视野里,看着那繁华喧嚣的场景,就像是凝视着整个大一统的繁荣盛世,这是近几代极昼帝王梦寐以求却一直难以实现的事。  有时候仅仅是在晚上,夜黑如幕,整个皇宫点起了上万盏宫灯。远远望去,那些夏日萤火般的灯火仿佛漂浮在流淌的巨河中,绚烂辉煌,宛如无垠的深蓝色汪洋。星空浩瀚,每一颗星都是一个生命,闪闪烁烁,发光发热,却也有寂灭的那一天。这些都他听旁人提起过父皇和母后的事,父皇自己从不详说他们的往事。虽然时常提起故去的母后,只言片语,也仿佛只是用以慰藉他心底的寂寞。  在生下他的前一天晚上,父皇和母后在九重塔度过了最后一夜。那一夜寒风呼啸如歌,一场流星如雨飒沓,母后对着流星如孩子般许下愿望,这是她唯一没有告诉父皇的秘密。而第二天,她便因难产而亡。  他的生日,亦是她的祭日。  而后,九重塔成了旁人不能涉足的禁地。唯有孤独的帝王在夜里登上不胜寒的高处,静看一夜星辰寂寥,或是墙上那些女子栩栩如生的画卷,就仿佛她还在夜深处静静地凝视着他。  戾渊从小便听身边的人提起他母后的事,久而久之,在脑海里也有个模模糊糊的轮廓。直到四岁那一年,父皇在母后祭日第一次将他带去九重塔内,看到画师画下的母亲的身影,直到现在他仍旧无法相信那居然就是他的母亲。那根本就是一个未长大的孩子,裹在繁复的绫罗绸缎里,强装成母仪天下的模样。  母后和历代极昼帝王之后一样,是云家的女子,从暗昼皇帝开始以来都是如此,不仅仅是硬性的规定,更是逃不开的恶毒诅咒。为了是帝王一代体内的神血更加纯净浓厚,只有和云家的血脉相结合,才能诞下极昼未来的继承者。每一代皇帝都是如此,也都只有唯一的子嗣,从来都是皇子未诞下过公主。戾渊也是如此,他是皇位的继承人,没有任何兄弟姐妹。就算父皇除了母后还有其他众多嫔妃,可她们都无法为父亲繁衍后代。  每一个极昼的帝王,以孤独为生,必将以孤独为终。 正文内容 少年 这一代云家的女子出生得极晚,等太子都到了及冠之年,未来的太子妃却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父皇第一次看见母后,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把羸弱的婴儿抱在怀里,动作笨拙,又生怕摔了这个花朵般的小人。生育后的女人脸色苍白,还是笑着告诉他,她的名字叫云裳,未来的皇后。  而更没想到的是云裳从小便体弱多病,罹患绝症,极昼的占星师说她空有皇后之身,没有皇后之命,恐怕等不到嫁做人妇的年龄便过早夭折。即便是整个极昼医术最为高明的西疆家主,也回天乏术,只能用药物尽量延长她的生命,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云景帝无涯还可以等下去,可云裳却等不下去,十二岁的时候便嫁进了皇宫,未满十五岁便因难产而亡。  即使父皇和母后只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但听人说他们的感情非常好,有人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真的喜欢上那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但也许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生命就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身材娇小的母后站在高大挺拔的父皇身边还不到他的胸口,父皇一直手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她就“咯咯”地笑起来,满脸稚气,伸长了纤细的手臂去摘那枝头还没成熟的果子。  戾渊无法想象那个时候父皇做了多么艰难的抉择,让孩子般的母后去孕育一个生命,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说不定母后还可以多活几年。而她的生命像含苞待放的花,还没有绝美地绽放,就已经过早地凋零了。他无法形容出自己心中的感受,明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直到后来他第一次见了那个要嫁给他作为皇后的女孩,他那个时候突然突然明白了父皇当初的选择。然而他却背道而驰,成为第一个违抗天命的人,本以为会绝处逢生,却是在命运面前一败涂地,行至穷途末路。  画卷上的女孩不过十三四岁,穿着粉色的荷叶裙,摇着扇子去追飞往花丛中的蝴蝶,刹那间回眸一笑,露出微红色的脸颊,眉眼弯弯如月,明媚如同三月春光。那一双清澈的眼,映着最美的蝴蝶,动人心魄。  戾渊细细地凝视着墙壁上的画卷,这么多年过去,纸张都开始泛黄,唯有那孩子似的面容天真无邪,却宛如刀尖一点点刻进了骨子里,生出隐秘的痛来。他移过目光正好看见站在角落里的男人,手指轻轻地摩挲过画中人的脸颊,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残留在指尖的温度。  光从他身后照进,半张坚毅的脸在光芒里锐利到模糊,拧起的眉峰仿佛泡在了深秋的湖里。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仿佛被千年前的风吹来。  许久,他才开口道:“阿裳,渊儿来向你道别,你好好看看他吧。”  “母后。”戾渊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出了九重塔,两个人一齐往回慢慢地走着,分别之时,云景帝看了面色坚韧的戾渊一眼,又有些犹豫。虽然他已经成长到不用做父母的时刻提心吊胆的年纪,但毕竟涉世未深,对于外面世界的凶险残酷,变化莫测,他终究不过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弱者,又忍不住叮嘱道:“出了极昼,就不是父皇的天下了,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你终归还是第一次去这么远的地方,父皇也放不下心来。虽然南方密林是那一群灵修者的地盘,但这次的行动属于绝密,应该不会惊动那一群人。而诛杀妖孽是一回事,你的安危是另一回事,我会派天羽护卫跟着你。你的修为虽然不弱,但比起世间真正的高手又还差得远,去镇兵阁取了封冰带上吧。”  戾渊心中一惊,面上还是不动神色道:“儿臣知道了,定会万分小心,以自身安危为重!”  取封冰之剑,那把封存了百年杀人利器终于又要重见天日了吗?  一路上思绪万千,他回到东宫,侍女静荷正坐在园子里的石阶上打瞌睡,身旁放着半桶水未浇完,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在了她的肩膀上。脚步声惊飞了蝴蝶,也惊醒了静荷,她偷懒被抓个正着,连忙站起来拜道:“殿下。”  “不必多礼。”他环视了四周,没看到那个人的身影,整个东宫倒也冷清了不少。  “殿下,午膳想吃什么?奴婢好早些让膳房准备。”静荷转移话题来逃避尴尬。  “和昨天一样吧。”他倒不关心这些,犹豫了一下,道:“我要去镇兵阁,若是朝风来,就说我不在。”  静荷盈盈一笑道:“奴婢遵命。”  东宫。  “荷儿姐姐,你就告诉我渊去哪儿了?你告诉我我立刻就走,再也不烦你,免得打扰你照顾这些娇滴滴的花儿。”十五岁的少年抱着小丫鬟的手臂撒娇,将他的没脸没皮发挥到了极致。他穿着白色的锦袍,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金锁片,上面写着金灿灿的“长命百岁”。腰间悬着华美的佩玉,佩玉都用丝绳系联着,上端是一枚弧形的玉叫珩,珩的两端各悬着一枚半圆形的玉叫璜,中间缀有两片玉,两璜之间悬着一枚玉叫做冲牙。每一块玉石都是玉中的最上品,绿莹莹得仿佛要滴出水来,价值不菲,一看就是有钱的公子哥。他走起路来冲牙和两璜相触,发出铿锵悦耳的声音,老远听见叮叮当当地响,就知道这个小烦人精又来了。  “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真的不知道啊,殿下去哪里怎么会告诉我这个小丫鬟?”静荷想将挂在自己手臂上的少年推开,可他像是狡猾的猫儿一样缠着她的衣袖,让她没法去给修剪满园的花枝。又道:“再说了,你怎么能叫我姐姐呢?明明你比我还大上好几个月。”  少年脸都不红,依旧“姐姐、姐姐”地叫着,继续胡搅蛮缠:“要是你都不知道渊去哪儿了,那整个东宫都没人知道了。你就告诉我吧,要不然我就把你这些花花草草全都扒光。”他说着就要动手,白白嫩嫩的手掌拨得花枝乱颤,静荷来不及阻止,就听得“哎呦”一声,珠玉般的小脸立刻皱成一团。  “怎么了?”静荷拉过少年的手,圆圆润润的指尖扎着一根绿色的小刺。  “好疼啊,荷儿姐姐。”他的声音像是要哭起来。  “别动,我给你弄出来。”她把少年指尖的刺捻出来,立刻有一滴血从小小的伤口里冒出来。  “啊啊,流血了。”少年哇哇大叫,甩着流血的手。  “男子汉大丈夫,这么点小伤都受不了,离心脏还有十万八千里远哩。你羞不羞?”静荷说归说,知道眼前的人从小就被娇生惯养,是个被人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角色。真不知道他的哥哥北末翎将军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在极昼年轻一代中无敌手,十七岁的时候便上阵杀敌勇猛如虎,十九岁凯旋而归,受皇帝陛下的褒奖。而这个从来都知道玩的弟弟,却是截然不同的一无是处,还毫无自觉可言。而看他一脸痛楚,自己也终归是心疼他的,就拉住他的手,将受伤的指尖含在嘴里,尝到一点血腥的味道。  “还疼吗?”她吹了吹被舔净了血迹的指尖,抬头对上少年怪异的表情,才发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点出阁,猛然间红了脸颊。  少年却蹬鼻子上脸,又开始坠着她的手臂摇来摇去,讨价还价道:“荷儿姐姐看你终归还是疼我的,就告诉我渊去了哪儿吧?我保证只要你这次告诉我,下次找到什么好玩的一定先让你玩,有了什么好吃的也都先给你吃,我还可以带你偷偷溜出宫,去看满大街的新鲜玩意儿。”  静荷被他烦得不行,只好道:“殿下去镇兵阁了,不过那地方可不是你能进去的,你把东宫掀了都不要紧,反正东宫是殿下的地盘。可有的地方不能去就是不能去,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冒失鬼,指不定哪天就因为擅闯禁地而丢了这小脑袋瓜。”她戳了戳他包子似的可爱脸颊,又道:“真不知道殿下是怎么想的,明知道我肯定会禁不住你的折腾把他的行踪告诉你,可每次走之前还非得通知我一声,就像是等着你去找他似的。”  “谢谢荷儿姐姐提醒,我就在门外等他。”他喜滋滋地笑起来,双颊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乐道:“我知道那是渊疼我。”  “真不害臊。”静荷又摸了摸他可爱的小酒窝。  “我走了,荷儿姐姐,下次再来找你玩。”少年挥了挥手,蹦蹦跳跳地出了东宫,往镇兵阁跑去。  “可别再来了。”留在原地的静荷嘟囔。  镇兵阁封存着极昼从古至今搜集而来的神兵利器,任何一件兵器都足以是持有者威震一方,时刻都有重兵把守,没有皇帝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否则杀无赦。而兵者,煞也。十层浩浩的殿堂,隔着极远都能感受到阁中发出的凶煞之气,令人望而止步。  朝风虽然平时仗着有个厉害的哥哥撑腰,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就其自身的实力而言,除了插科打诨肆意妄为无人能敌,要文不能文,要武不能武,成天到晚地找各种乐子。除了把自家哥哥北末翎弄得束手无策,任他为所欲为之外,在十一岁的时候就发现了另一个有无限乐趣的人,东宫之主,戾渊。从此东宫就成为他的另一个地盘,有事没事就来逛一逛,把底下的一群人弄得手忙脚乱。而那个高高在上的戾渊殿下从来都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对朝风的各种胡作非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道是怕了他脸皮实在太厚,还是也把朝风当做了自己的弟弟。  朝风在镇兵阁外转了好几圈,也知道那些全副武装的守卫没有静荷那么好糊弄,看着森严如堡垒的楼阁感受到冲天的戾气,平时他是连靠都不靠近这些地方的。他等了又等,要是实在找不到戾渊也就算了,大不了下次见面的时候把上次的欠下的都补回来,可今天他却是有真正重要的事想找他商量。 正文内容 利器 半天,他还是觉得去问问门口的守卫,踏着小碎步慢慢挪到门前,两柄长枪交叉着阻挡住他的去路。“什么人?擅闯镇兵阁。”守卫一声厉喝。  朝风被吓得不轻,将柄枪横在他的脖子上,枪尖闪着寒芒,再推进一步便要划伤他脖子上娇嫩的肌肤。他连忙退后好几步,错过枪锋,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削掉了脖子上的脑袋。他哆哆嗦嗦道:“我不进去……我就是问问渊……不殿下进了镇兵阁是否出来了?”  “原来是北将军的弟弟啊。”守卫认出他的身份来,收了兵器,语气也轻松起来道:“殿下是来过镇兵阁,但早就离开了。”  “离开了?”朝风有点发愣,又问:“那他去哪里了?”  “这属下就不知了。不知道北公子找殿下所谓何事?”  “没……没什么事,既然他不在我就先走了。”也不等回答,他就一溜烟地跑了,远离了镇兵阁,才拍着自己的胸口心有余悸道:“这个地方真不好玩,下次再也不来了。渊到底去哪儿了呢?”他拍着小脑瓜思前想后,恍然大悟道:“他去镇兵阁取了兵器,那肯定是去演武场练功去了,我真是个笨蛋,竟然这么久才想起来。不过渊居然让我找了找了这么久,还受到了惊吓,见到他一定要他好看,哼!”  他又往演武场走去,心想今天真是出师不利,今天一大早就被哥哥给训了一顿,好不容易跑到皇宫,把东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渊的影子,揪着静荷软磨硬泡了半天才知道他去了镇兵阁,结果在镇兵阁也没他的影子,还得去演武场。走了大半个皇宫几乎要跑断他的腿,而现在日照当头,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用午膳。  离演武场没有多远了,穿行于宫后殿前,廊如长蛇,曲折向前。刚刚还艳阳高照,怎么这么快天就暗了下来?抬起头天空也模糊不清,远处的景色像是被轻纱遮着,这才猛然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起了雾气,空气里浮动着深秋般的寒意。  他抱着双臂瑟瑟,大中午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起雾?朝风有点奇怪,而且越靠近演武场雾气越浓,他连路都看不清,像没有苍蝇似的在稠云般的灰雾里乱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刚想找个人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才想起从刚才起雾的时候就没看到一个人,平日里当值的守卫都不在,太监宫女的身影也没见到半个。怎么会这样?一丈外的场景都看不清,而兜兜转转,终于到了演武场。  渊还在吧?他莫名地害怕起来,这古怪的雾气,让他想起小的时候唯一一次留宿在东宫,刚开始还兴奋不已,后来就睡不着,到了半夜突然听见有女人在唱歌,又像是有千万人一起在唱,又像是在哭,尖利利的声音在深夜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他被吓得哇哇大哭,猛然睁开眼睛才发现是做梦,可梦里的歌声分明又在现实里飘飘渺渺地响着。他想也不想就冲到戾渊的房间里,不过比他大两岁的少年将他抱在怀里,原本冰霜般的脸如遇春风般解冻,不经意流露的神情比他的哥哥还温柔。  那个时候他看他黑得慑人的眼睛,宛如黎明来临之前。  回家后,他大病一场,哥哥再也不允许他在宫中留宿。后来他偶然听见宫女们没事的闲话,说东宫时常闹鬼,是因为死太多人了,千百年间的冤魂不散,化作怨气,连南巫将军也无法消除,结果也不了了之。白天风平浪静,晚上就开始兴风作浪。  可他却想起自己住一个晚上就害怕得不行,那渊每天都住在皇宫里,他又害不害怕呢?他看着那浩荡辉煌的宫殿重重,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小小的心里也生出一种厌恶的被囚禁的感觉,就像以前被哥哥关在房间里不准随处乱跑的时候,又冷又孤独。  “渊……”他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可那些雾气竟然还能阻隔声音的传播,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所有的声音聚拢在一起,又传回耳朵,变成一种尖削的长鸣。“渊……渊……你在哪里?”他越急切地喊,那回声就越大,震得他的耳朵都快要聋掉了。  刹那之间,他突然意识到从一个方向传来的异样,那种感觉就像人本能地预见危险一样。他下意识地后退,可眼前实质般的雾气就像在一瞬间被搅碎,呈现出巨大的缺口。他的眼睛在瞬间被黑暗遮蔽,听到金属的蜂鸣,一团浓雾逼至眼前,带着飞雪般的酷寒,锁住了他的喉咙。  他动也不能动,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全身都像是被冰封住,唯有一点尖细的痛楚在脖颈出蔓延开来透彻心扉。要死了吗?他连恐惧都感受不到,只有眼泪像暖春的泉水涌出清澈的眼眸,一滴落便化作了坚硬的冰珠,落在缭绕的雾气中,像是击上了金属般啪啪作响。  而那妖异的雾气只抵在他的喉咙处,便再不前进一分。  朝风绝望地看着那骇人的灰雾,一瞬间像是有风吹来,寒雾渐散,他的眼中只剩下惊恐。  黑衣的年轻男子漠然而立,刀锋般的眉上染着寒霜,杀气腾腾的脸上透出一丝诡异的狰狞,那双比夜色还要漆黑的眼睛仿佛被冻僵了。他手执三尺青锋,薄冰似的剑身修长,呈现出淡淡的青色宛如一道凝碧的波痕,只是波痕之中仿佛又有赤红的血千丝万缕地散开,煞气冲天。而那薄如蝉翼的剑锋正抵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的喉咙间,明明眨眼之间就要削掉他的脑袋,却又硬生生的停住,像是战士勒住了狂奔的战马。  朝风的整个脖子都冻成青乌色,那天下极利之器的剑锋割伤了他的喉咙,却连血也没流出,只是一条隐约可见的细长红线。他的眼睛仿佛要瞪出眼眶,惊慌失措地看着那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人,没有血色的嘴唇艰难地开合,哆哆嗦嗦道:“渊……”  听到声音的男子像是震了一下,结了冰的眼睛逐渐融化开,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容恢复了清明。他眉锋一皱,显然也没想到自己在混沌之中竟然差点就就要了朝风的小命,他手一松,便丢下了剑。  意识到威胁到生命的危险已经除去,朝风一身冷汗,竟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脚一软整个人便向地面倒去,却落到一个宽厚的怀抱里。他神志不清地看着从没那么陌生和恐怖的人,晕了过去。  而这个时候,整个演武场的雾气已经消失殆尽,灿烂的阳光洒落在每一个角落,将一切都照耀得纤毫毕现,像是刚刚那千钧一发的惊险一幕从未发生过。  戾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差点失手杀了朝风,那个总是在身边跟前跟后的少年,眉开眼笑的时候像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可隔三差五地捅下不小的烂摊子,死皮赖脸地求他去收拾的时候又和街头的小痞子没什么两样。可他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对朝风动手,虽然表面上被他的胡搅蛮缠弄得心烦意乱,可他只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弟弟来疼爱。他就算杀光天下人,也绝对不可能伤他一根汗毛,可当他握住那把剑的时候,他就不再是自己了。  天下极利之剑,封冰。  那把杀人无数的饮血之剑封在镇兵阁千百年,仍未消尽戾气,重见天日那一刻只想痛快地饮下无尽鲜血。  东宫,守心殿。  房间里燃着袅袅的沉香,垂下的金色丝绸无风自动,装饰素雅又不失贵气。静荷守在床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床上昏睡的少年,明明跑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像只兔子,怎么回来的时候就在殿下的怀里不省人事?殿下的脸色也阴沉得可怕,眼中含着怒火。  戾渊推门而入,静荷跪下身来,道:“参见殿下。”  “朝风还没醒吗?”他摆了摆手,神色疲惫,刚刚驱动封冰剑消耗了他不少的灵力。  “是,殿下。”静荷退到一边,道:“御医已经来看过了,公子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没什么大碍,殿下不必太过忧心。”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戾渊掀开丝帐,看着躺在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少年,脸色苍白如纸,而那秀致绝伦的五官在这苍白的颜色中又有一种难得的宁静,美好得像是一幅画。  静荷恭恭敬敬地退下去,又听见戾渊开口:“去膳房准备点朝风爱吃的,免得他醒过来又叫肚子饿。”  “是。”她心上一喜,看来殿下已经消气了。  他等他醒来,却还没想好还如何与少年道歉。  朝风做了个梦,梦里有吃人的怪物一直追他,怪物长着和渊一模一样的脸。他跑啊跑,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坐在地上听天由命。可怪物又突然不见了。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想着拼命用食物来填饱肚子,想着更饿了,一饿就醒了。  他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见不久前凶神恶煞的男人守在他的床边,忍不住害怕起来。他飞快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意识到脑袋和身体还没有分家,这才露出了放心的神情。可对着戾渊还是恐惧,动着剧痛不止像散了架似的身躯,想离他远远的。  发呆的戾渊听到细微的响动,转过头来看他。两个人的目光一对,少年变了脸色,垂下了眉眼,用从来没有过的声音哀伤道:“渊,你想杀死我吗?” 正文内容 应允 戾渊浑身一震,诧异地看着他。  朝风见他不说话,又是一脸恐怖,简直连心都碎了,又道:“你不要杀我,让我回家,然后我再也不会来烦你了,好不好?”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些微有些怒气,低沉的声音像是含着闷雷。不就是不小心伤了他吗?居然连听都没听他解释,就想着绝交老死不相往来,难道自己对他不好吗?这么多年替他收了多少烂摊子?替他背了多少黑锅?害得朝中的那些大臣提起当今太子殿下就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竟然这么轻易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难道他受了伤他就不担心吗?  朝风被他吼得一抖,抿着嘴角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看他畏畏缩缩的神情他的心又软了起来,唯独对他狠不下心来,避过那双明明亮亮的眼睛,又有些难以启齿起来。“那个……对不起,今天伤了你是我不对。”  “啊?”他没听错吧?那个心比天高的太子殿下居然会主动向他道歉,这简直就是史无前例的一件事。看他无比别扭的脸简直要笑出声来,可一想起今天被那把剑抵住喉咙的时候又后怕不已。  他马上开始倒苦水:“我今天找了你一上午,从家跑到东宫,从东宫又到镇兵阁,最后去了演武场。还没到的时候明明是大上午,却起了大雾,又冷得厉害,我喊你你也不应,结果你还将剑指着我。那个时候你看起来好吓人,简直就不像你,我都以为自己要死了。那些雾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是因为剑的缘故,我不能完全地驾驭它。”戾渊沉声道,看了看锁在剑鞘里的封冰剑,想起长剑出鞘的那一刻,就像一头狂怒的野兽野兽冲出了牢笼,对着所有人露出森白的牙齿。戾渊是第一次握住封冰剑,而他在枪术上颇有造诣,在剑术上仅仅只是入了门。但封冰并不是普通的剑,而是整个荆幻屈指可数的几件神之遗物之一,其中封存着人难以企及的神明之力,握住剑就等于握住了胜利。  近百年来,封冰剑一直被尘封在镇兵阁中,可清晨被父皇召见让他跟随南晴烟将军远赴南方密林,诛杀妖孽。虽然他的修为不弱,但前路凶险,即使有天羽护卫跟在身边,但以防万一还是带上封冰。他独自去镇兵阁取剑,然后到演武场去练练手,可没想到他此时的力量竟然不足以驾驭那把神剑,一时间倒反被剑摆了一道,差点酿成大祸。但封冰剑尝到朝风的血之后,反而安静下来,他也恢复了神智。而让他微微疑惑的是在此之前,并没有记录说封冰之剑难以驾驭,就像一瞬间沉睡在剑中的魂醒了过来。封冰之剑千百年来臣服于掌控他的主人,但即使是拥有帝王之血的极昼统治者也无法完全将剑的威力发挥出来,更别说戾渊。  “剑?”朝风回想起那把淡青色的剑,又带着妖异的红,他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难道是……封冰?”  “嗯。”他点了点头,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结过多,又道:“对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那个……”朝风这才想起此行来的目的,眼睛一转,计上心来。他不回答,反而指着自己的脖子道:“这里好疼,你准备怎么补偿我?不会想着说一句对不起就算了吧?”  戾渊自知理亏,知道逃不开又被朝风狠敲一笔,干脆道:“你想要什么?”  “你先答应我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你都必须满足我。”他的眼中露出狡黠的笑。  戾渊以为他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来和自己作对,没多想就一口答应了。  “答应了可不许反悔!”他得意起来,本来就知道渊会拒绝自己的要求,还没想好理由,这下倒是天助他也,受这点伤也值得了。  戾渊嗅到阴谋的气息,有点后悔自己刚刚那么快就答应朝风了:“到底什么事?”  “你是不是要去很远的地方玩?把我也带上吧。”他神神秘秘道。  “不行!”还没等朝风说完他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其他事还好,这件事绝对不能答应。他的小脑瓜里整天就装着玩玩玩,不是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一样找乐子,就是在整个极昼城为非作歹,没个安宁的时候。“我是有要事在身,不是出去玩。”  “为什么不行?你可以出去我为什么不能出去,整天待在极昼城我都待腻了,我也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只要你把我带上,我保证不给你惹麻烦捅娄子,将来也再不让你背黑锅了。”他信誓旦旦。  “出了极昼城可就不再是北漠家的天下了,甚至不再是暗世的天下,我此行之地凶险万分,不是去你所说的好玩的地方。”他开始苦口婆心,“再说了,就算我答应你,北将军也不会允许你跑出极昼城。”  “我会说服我哥的。”他的眼神坚定不移,满脸都是向往之色,似乎已经看见了那瑰丽无边的大千世界。看着戾渊没有丝毫的让步之色,他鼓起包子般的脸颊,气呼呼道:“你刚刚才答应我的!我不管,我就是要出去,你不答应我就偷偷跟着你,你狠心让我被豺狼虎豹叼了去吗?”  “你也知道自己会被豺狼虎豹叼去吗?”戾渊最担心的就是朝风的安危,不在乎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拖油瓶,只是前路莫测,他怕到时候自己会顾及不上他。“这可不是闹着玩!”  朝风哭丧着脸:“渊是个大骗子,说话不算数!  “随便你怎么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戾渊站起来,不想再和多费唇舌,可还没迈出一步,就被人拉住了衣袖。回头恰好看见少年红着眼道:“你就不能保护我吗?要是哥哥,他肯定不会让我受半点伤。”  戾渊愕然,沉默片刻,心想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畏畏缩缩起来?是安逸太久,连属于帝王的那点傲然之气都被消磨殆尽了吗?南方密林算什么?终有一天他会带兵亲自踏平那一方灵修者的土地,将整个天下都收于掌中。而自己这一去,没有三五个月回不来,一路上有人相伴也好。  朝风见他的神情有些微的松动,立刻乘胜追击,摇着他的胳膊,用他那百试不爽的一套撒娇道:“你就带上我嘛,我保证会乖乖的,什么坏事也不干。再说你都答应我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要是你反悔我就到处说你的坏话。”  戾渊无可奈何,只得如他所愿,沉思道:“那好吧。但是这一次可不是去游山玩水,一路上奔波劳累,要是你中途吃不了苦要回来,我可不管你。”  “放心吧,我绝对会坚持到底!”他欢呼雀跃起来,一不小心牵动了脖子上的伤,立刻又把小脸皱成一团。这才想起自己一整天都没吃饭,又立刻放软了语气:“渊,我饿了。”  “你好好躺着,我叫静荷把午膳给你送过来。”戾渊看着少年一派天真无邪,真不知道自己带他去到底是好是坏。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准备去南巫府再与南晴烟将军商议此事。  走了老远,还能听到朝风欢天喜地的笑声。  等到天黑,朝风才不情不愿地从东宫出来,磨磨蹭蹭地往家走。缠在脖子上的布条勒得他的呼吸有点紧,一路上都在想该怎么向自己的哥哥解释哪里弄来的伤,打死也不能说是渊的原因。但若是随随便便找个理由敷衍了事,哥哥肯定又会大发雷霆劈头盖脸地把他大骂一顿,再喋喋不休地啰嗦半天,说的都是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听得耳朵里的茧都一层又一层了。找什么理由才不会挨骂又让自己被同情呢?  其实他也不知道戾渊要突然离开极昼城的事,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哥哥就匆匆忙忙地入了宫,他则是睡到日上三竿太阳晒屁股才慢悠悠地起床。被一群丫鬟围着伺候用早膳的时候,年轻的将军回来正好看见自己从小到大操碎了心还是一事无成的弟弟,都到这个时候还在悠哉悠哉地用早膳。一想起就来气,一天到晚就知道大街小巷地蹿,这里闯祸那里惹麻烦,从来都不知道省心两个字怎么写!要是那一天他一不小心就在战场上英勇牺牲了,真不知道这个毫无是处的弟弟该怎么撑起这一整个北漠家。  看到家主面色不善,丫鬟们都识趣地悄声退开了,只留下朝风还在自顾自地享受着美食。  朝风摸了摸自己已经开始感觉到撑的小肚子,还是忍不住把最后的两个灌汤小笼包一齐塞到嘴里,原本就圆嘟嘟的两个脸颊更加夸张地鼓起来,鲜美的汤汁一齐在口中散开,烫得他的舌头有点疼。  “还吃!”北末翎气急败坏,吼道:“早课做了没?剑法练了没?兵书看了没?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吃!”  朝风没有防备被吓了一大跳,一下把所有含在嘴里的食物往肚子里咽,结果全都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无法呼吸。  北末翎皱着眉看他大翻白眼,一脸痛苦,又忍不住上前拍他的背,把茶水送到他的唇边。  朝风一连喝下好几口茶,才把卡在喉咙里的食物咽下去,撅着油光闪闪的嘴,从眼睛里挤出一丁点泪来,委屈道:“哥,我差点就哽死了。”  他又气不打一处来,手掌拍到那黑发柔软的脑袋上又忍不住减轻了力度,最后只是摸了摸他额前睡翘了的发,无奈道:“你看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吃个饭都噎住,再这样下去将来能干什么?要是我不在了,整个北漠家都会断送在你的手里。”  “哥怎么会不在?”朝风眨了眨眼睛,又喝了一口茶,喉咙还是有些不舒服。  “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被你气死了!”  “哥你可不能死啊,要是没有你撑腰,那些得罪的仇人肯定会全都来找我报仇,我也就活不长了。”朝风立刻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