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煌煌宫闱,檀香烟袅,举目繁奢。碧空烟云,却不见一丝瑰丽艳阳,一室奢华亦蒙添上了晦暗的阴影。 大殿之内,众宫婢屏息敛气地伏跪了一地,无人敢吭一声、敢动分毫,亦无人敢偷偷觑一眼殿上一袭深青绘翟祎衣、头戴九龙四凤凤冠的雍容女子。 女子头梳凌云髻,鬓饰九钿,缀以繁密加珠翠云,凤冠沿垂一串串玉露真圆骊珠,恣意摇动之间,在皎若秋月的玉颊上投落出沉沉地阴影。就见得她玉手加额,双眸垂敛,似在假寐,却又见她细薄的唇瓣微掀,淡淡而道:“什么时辰了?” 清幽淡雅的声音在宁谧的大殿内宛若珠玉掷地,一殿清动,跪倒在地的宫人闻声无不颤了一颤。唯见得殿阶下方,身着湖绿宫装、杏眼桃腮的年轻宫女抬首看了看殿外的天色,从容回禀:“禀皇后娘娘,已过了申时。” “喔?”皇后似有诧异,徐徐睁开了眼眸。赫然便见这双细敛幽长的凤目有些异于常人,瞳色竟淡了三分,显得澄澈而冰冷,更衬得阴柔华美的芙颜淡漠而疏离。 皇后神态闲懒的轻抚云鬓,缓缓睇了眼瑟瑟发抖的宫婢们,似是忆及了什么,嫣然一笑,两颊笑涡如霞光荡漾,“你们跪着做什么?还不起身。本宫之位虽坐不久矣,却也不想留下什么苛待宫人的名声。” 一众宫婢闻言越发惶恐,纷纷明誓:“娘娘厚德,奴婢们永不敢忘,奴婢们必誓死追随娘娘!” 皇后似是十分苦恼的轻叹一声:“可惜了你们这一班忠心的奴才,本宫到真舍不得留下你们在这深宫内苑之中。不若我先赐你们一杯鸠酒,也好全了你们誓死追随于本宫的心愿!” 此话方出,宫婢们无不刷白了脸,有些胆小的更是瘫软于地抽泣起来。 殿外灰暗的天空似有阴雨来袭,皇后幽淡的眼眸中也蒙上了浓重的阴影,她状似不满的冷哼一声:“怎么?你们不愿又追随本宫了?” 声色中不显怒气,宫婢们抖得却越发厉害,忙不迭颤声道:“奴婢们不敢!” 唯见那束手而立的年轻宫女表情古怪的凝眸看向佯怒的皇后,微微一叹。都已到了这种时候,皇后竟然还有心戏耍宫人? 年轻宫女无奈的清咳一声,正待提醒,忽地,她杏儿眼一转,望向了遥遥四开的朱红殿门,声色沉沉:“娘娘,人来了!” 皇后顺声望去。果然,宽敞的大殿之外,远远便见数十名身着锁子甲的御林军气势汹汹而来。很快,御林军一拥而入,刹那间就将坤宁殿围了个严严实实。一众宫人无不被此阵势吓得煞白了脸,瑟瑟发抖得愈发不敢作声。 一名三旬有余的瘦高尖脸太监排众而出,手中高捧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态度不卑不敬的冷道:“皇后娘娘,请接旨吧!” 曾经亲熟巴结的人,如今倒都换了副嘴脸。且不过是一旨圣谕,竟还派了殿前侍卫长亲自领军而来,她是该吓得瑟瑟发抖,还是该引以为傲? 皇后唇边的弄笑深了几分,慢悠悠的道:“全公公,此等宣旨的阵势到是别具一格!”说话间,皇后玉立而起,凤履微提,气度雍容地敛步走下殿阶,莲步而至表情冷漠的全公公面前,那一袭华贵凤服迤逦而动,直若展翅凤凰傲然睥睨着万物。 全公公神色间飞快的掠过一丝紧张,下意识退后了一步。却见皇后广袖拂动如风,玉手合叩于前,伏身跪下:“臣妾接旨!” 全公公的脸色顿时一松,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半。皇后尚肯接旨,定也是不想与皇上撕破了脸。 皇后统御后宫七年,其手段他虽未亲自领教,明的暗的却也听了不少。譬如皇后拥有一支鬼神莫测的隐卫,举凡宫中与皇后作对之人,皆被隐卫所谋害……孰真孰假他不愿探究,然自打一年前的那一夜,他亲眼目睹皇后手持宝剑刺向箫淑妃,欲置她于死地之时,他才算真正看清了这位皇后亲和外表下狠辣的一面。今日,他奉旨而来时,萧淑妃更是似笑非笑的进言请旨指给了他一队御林军随行。 全公公思绪翻腾,手边展开明黄的御旨,扬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氏谡如族着勋庸,行合礼经,贵而不恃,皇祐元年,册封为后。李后四德兼备,唯经年无出,无以事宗庙,无以继后世。朕尊祖制定法,废黜皇后之位,降为贤妃,退居凌沧宫。钦此。” 声势皇皇而来的,竟是为一旨废后谕旨! 一旨圣言,满殿之人却噤若寒蝉,无不偷偷将视线往无嗔无怒的李谡如望去。一众御林军更是如临大敌一般,沉颜威目的堤防着四下,似是怕殿中会窜出什么人来。 那杏眼宫女跪在李谡如身后,自是明白他们在小心防备什么,眼底浮起了浓浓的嘲弄。 李谡如眸色清亮、坚毅无比,未见凄惶哀怨。她微微勾唇,如水中莲荷,沁香幽人:“臣妾领旨,谢陛下隆恩!” 杏眼宫女上前扶起她,她慢声又道:“全公公,这之后尚有旨意到来吧!” 全公公心中一凛,她果然知道陛下不会轻易宽恕了她。但她此刻依旧不见惊急,难道是留有后招? 全公公心中这般想着,不禁偷偷往四下望去。 突地,一尖细的嗓子在殿外尖声唱诺起来:“李妃接旨!”继而便见一个年轻公公大汗淋漓的奔了进来。 李谡如轻轻一笑,松开杏眼宫女的手,复跪于地。 “李氏外戚横蛮自恣,擅权独行,为祸社稷,李妃贵为皇妃,无以约束,反助纣其行,难堪后宫之表率,今降为庶人,逐出兰掖。钦此。”年轻公公的声音尤有些颤抖,圣旨宣罢,他胆颤心惊的看向垂目低首的李谡如。全公公更是动也不动的观察着她平静的神色,却未察觉出什么来,一如这些年来,他从未看懂过这位皇后般。 此旨一出,殿中宫婢们又惨哭了起来,哭声震耳,好不凄凉。先前一旨,李谡如只是被废,却还是皇妃,哪知转瞬间又成了庶民,让他们该怎么办? 李谡如容色无表的接过圣旨,叩首谢恩:“民女谢旨隆恩!”民女?当真是有些陌生的词汇。 众人尚各有心思的当口,一跌沓的脚步声又从殿外传了进来,立即听到有人尖声宣道:“庶人李谡如接旨!” 李谡如挑了挑眉角,明眸如丝,眼底掠出一抹笑意,仿若看到稚童在玩一出游戏。杏眼宫女脸上却浮起了不耐烦,无声咕咙一句:“还真是没完没了!” “民女领旨!” “朕特恩赐尔于霸陵抄经修持,修善净己。未经御旨,不得擅出一步。钦此。” “民女谢陛下宏恩!”李谡如复又瞌首谢恩,捧着三卷圣旨站起身,淡定的对三位面色各异的宣旨公公笑道:“烦请三位公公替民女回禀陛下,民女今朝一入霸陵,难见君颜……倘若有朝一日民女殁去,尚请陛下恩赐一方净土以葬。我尚需褪去凤服,还请三位公公暂且退避!” 全公公吞了吞口水,又觑了眼并无动静的四周,心神定了几分,“娘娘还是从速吧!奴才们办完差事也好向陛下回旨!”说罢,朝御林军点了点头,迅速退出了大殿。 李谡如转身将圣旨交于杏眼宫女,走到殿阶之上,环视哭跪一地的宫婢们,玉白的面容一如往日雍容高华。她嗓音微扬,不显威喝却止住了一室哭闹之声,见众人抽噎无措的跪倒在地,她微一摇首,失笑道:“看来陛下一时不会要了我的性命,尔等也不必誓死追随于我了。尔等与我主仆一场,于我去后,当谨慎服侍新主,各自安命。” 这最后一句到是有十分真挚,可惜这殿中之人如何会不知晓,李谡如这一去,他们这班下人哪还有得安命的机会。 宫婢们自是想到此处,哭声更隆,不乏誓死追随之声。李谡如却厌烦的向杏眼宫女挥了挥手。 杏眼宫女扁了扁嘴,似是不大愿意。踌躇片刻,还是走至殿阶上,就听她桃面甜靥陡然浮上了肃刹之气,向哭跪的宫婢们冷叱道:“隐卫听令,一柱香后,坤宁殿内一人不留!” “隐卫?隐卫来了!不要啊!我不想死!”闹腾的众人登时傻了眼,哭声陡滞,无不满脸惊恐的夺门而去。 待一干宫婢们逃离之后,殿室内愈显冷清。 “娘娘,都逃走了!”杏眼宫女叹息着望向负手而立的李谡如,“原来这莫名其妙的‘隐卫’当真如此‘得民心’!” 李谡如回眸一笑,神色间竟有几分得意:“故而拥有‘隐卫’的前皇后才如此让人害怕畏惧,无不想除之而后快。” 话落,她转首仰视殿额之上“坤元大有”的扁额,幽眸深深,掩下了一丝怅然与释然。她拿起凤案上的一卷画轴,指着高高在上的扁额,笑道:“采秋,替我将这画放在上面吧!” “您真舍得留下这幅画?”采秋接过画轴,抿了抿小嘴,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怎么相信她真舍得不要这幅画。 李谡如指尖按在心房上,朝她眨了眨眼:“这儿都已放下,一幅画又能留下什么眷念?” 采秋摇头叹口气,脚尖略一点地,窈窕的身段如乳燕一般掠上半空,迅疾的将画轴放入了额扁后方,继而她又翩翩落回了原地。 李谡如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他欠我的,我不再奢求,我欠他的,今天便还了他。来世,就再无瓜葛!”尤听得音若珠玉,字字透响,蹙金翚翟袆衣如失了魂魄般,黯然地从她身上滑落,悄然飘散一地,露出一身的淡雅无华来。 采秋露出了笑意,显是早望她如此决定。她疾步上前,锁上殿门,翻手掏出火折子,眼也未眨的将三卷圣旨点燃,然后抛向凤椅。就见燃着的圣旨方触及座面,一股粗壮的火舌霎时狂涌而出,那华贵的凤椅眨眼间便如吐火的火蛇一般,势无可挡地往四周蔓延了出去,火星燎原,点燃了她批示宫卷时的案犊、点燃了他精心所书的字画、点燃了他赐予的奇珍、点燃了他们曾相携而走过的路、点燃了那张曾霸占她心房七年的面庞…… 李谡如眼底染上了炽热的红色,在肆虐的熊熊火焰之中,她听到了梁柱燃烧的噼啪声响,听到了殿外惊天的喧嚷,听到了猛烈的撞门声……她徐徐闭上了双目,一步一步踏入了擎天大火里…… 正文 楔子 火红的薄暮四散,碎瓦颓垣、满目疮痍的坤宁殿前落可闻针。数刻前火光烛天的惊诡景象已荡为袅袅寒烟,静静笼罩着遍跪一地、栗栗危惧的宫人们。死一样的寂静。 焦黑的殿门前,金鸷的残辉里,一抹繁缛华丽的玄色身影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的看着已化为废墟的坤宁殿。 一名鬓发全白的老太监神色凝重的趋上前,向那玄色身影低声禀道:“皇上,娘娘已薨逝归天!”就在他身后,有一具以墨黑丝布相裹的尸体,散发着焦臭的气息。 此话方出,满地的宫人们猛地感觉周身传来一阵让人胆寒的冰冷怒意。宫人们愈发瑟瑟发抖,尤以跪于前的全公公为甚,脸色惨白的颤跪于地,不敢抬头半分。 赵璟徐徐拂袖旋踵,面上无惊无怒,高高在上的俯视地上的尸首,突地讳莫如深的笑了起来,然那笑里却透着浓烈的冷峻,透着点点慵懒的嗓音更是让人不寒而栗:“你倒是死得干脆,连朕的后宫也敢一把火烧了!” 忽地,一名侍卫手捧一卷画轴从焦黑的断垣里急步奔出,跪地捧轴过顶,朗声禀道:“启禀皇上,在大殿内搜出此画。” 老太监连忙上前接过略有烧焦的画轴,再小心奉至赵璟面前。 赵璟讳莫如深的拿起画轴,淡淡睨向老太监,嘴角泛过一丝嘲笑:“张先,这画倒比她来得命大!” 张先望向尸首的眼神里掠过了一丝叹惋。 突地,冷风拂来,吹起了尸首脚踝处的尸布,露出一小截粘有绣金残布的焦黑脚骨。 张先连忙上前,欲将尸布拉下,以免惊吓龙颜。 赵璟幽长的眼眸却骤然一冷,沉喝:“掀开!” 张先愣了愣,却也不敢怠慢,立即掀开尸布,顿时露出一具乌黑的尸骨来,尸身上略留有几片残败的布匹,不难看出那正是皇后的祎衣。 赵璟神色冷凝,目光如炬的定在尸骨畸形不整的右脚尾指处。 张先自看出赵璟的表情越来越冰冷、越来越让人胆寒,他顺目望去,脸色陡然也是一变,失声低呼:“皇上,娘娘、娘娘她……” 跪于地的宫人们虽未抬头,却能感觉到气氛变得诡谲,似是出了何事。倏地,他们耳边传来一记寒彻入骨的威冷嗓音:“传朕旨意,李谡如行而忤逆,罪不可恕,然朕念其新逝,赦其罪衍,赐葬沂勐山,不得有误!” 宫人们听罢,不禁心下颤然。沂勐山,极尽荒陌之处,尸首葬于此,怕不得一日便给野兽啃食了,皇上确是怒其至深呀! 旨意下完,赵璟冷淡的睇眼脚边的尸首,一拂广袖,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去。 众宫人待他离去后,悉数起身,不觉觑向前皇后的尸首,神色间有嘲弄、有幸灾乐祸,也有几许怜悯。 曾经何等荣宠的女子,最后却只落得个尸骸难存的境地,当真是善恶之报,不差毫厘。 定戎县地处边锤,乃镇北军为驻军防守延原城址而建。不仅是军防重镇,也是边锤数座城池中远近驰名的富庶之县。 县城里以铸铁、粮酒及酒楼为主要营生。县内东面的方向为镇北营十万精兵驻扎之地,辕门谯楼参天高耸,壁磊森严,百姓莫敢靠近其方圆一里。池南街上以县衙私塾为主,柳西街则挨个开着铁铺子、粮铺子、酒楼馆子、医馆和其他的店铺,最是繁华热闹。 柳西街的中心地段紧挨着几间食肆客栈,或大或小,或华丽或清雅,是定戎县内最出名的几家酒楼。这当中又属汇珍居最为老字号、名气也是最响,响到连邻近县城的人也会慕名而来。 汇珍居当家姓温,大名道洪,祖上五代世居定戎县,自其祖父一代转为经商,这汇珍居便是由其祖父一手办起,一道秘制金丝酥雀更是铸造了汇珍居的金字招牌。 温道洪有二女,二位千金皆是美名在外。单说这二小姐,芳华正俏,生得那是个花容月貌,容姿妍丽,不可方物。而自温大小姐远嫁济国之后,这定戎县第一美人的名号便顺理成章的冠到了温二小姐身上,打她及笄起上门求亲的人便是络绎不绝。 话说某日,县太爷公子巴巴的求了他爹来提亲,哪知这温道洪前脚满脸堆笑的送走县太爷,后脚一把大锁将二小姐的闺楼“咔哒”一声给锁了,接着放话出去,自家女儿疯了,谁家不嫌弃娶个疯婆子,他分文聘金聘礼不收。 初始,众人还道是温道洪不满县太爷公子身矮人丑,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更何况县城里上下人等都听闻这县太爷得罪了守营的某位将军,县令位置已坐得不太安稳,二小姐她爹借词不嫁女儿到也情有可原,这二小姐真疯假疯还两说,所以背地儿来求亲的依旧不少。 却说一日,温道洪将锲而不舍的张、宋、黄三位公子请入了家中,也不言及二小姐的病情,只是让三人悄悄藏在了二小姐的闺楼里,放言道,若谁在翌日毫发无伤的出了闺楼,就将女儿嫁给谁并许以丰厚嫁奁。三位公子本顾忌二小姐闺誉,但听及“未来岳父”这般说了,也就壮胆进了闺楼,各自藏好。 过了晌午,无事,三人不免窃笑温道洪危言耸听。 安然用过晚膳后,送膳的下人方端走残羹,冷不丁就听到二小姐的闺楼里传来一阵阵尖锐如磨骨的凄厉叫喊声,听得人心底瘮得慌。紧接着,又听到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嚎痛哭声,声音传了半条街,引得邻里争相探问。不一会,便听说二小姐的闺楼里抬出三个浑身是血、已昏死过去的男子。再后来,听说那张公子破了相,宋公子被某物什弄得再也不能人道,黄家公子稍好些,只是折了三根手指头。 官府闻讯来拿人,要将二小姐拘到专关押神智失常者的“静心馆”。孰料,最后被温道洪撒了大把银子上通下塞给搪掩了过去,最终只是将二小姐禁闭在自个的闺院里。 不过,打那之后,上门求亲的便彻底绝了影。这一绝,定戎第一美人变疯婆子的消息也传遍了十里八乡。自此,人们再谈起汇珍居时,话里总不免捎上句“听说疯婆子丢了个火折子把隔壁王家院子烧了”“听说丘家小娃娃翻到疯婆子的院里捡风筝,她把人家小娃娃脸上的肉给咬了一块”“听说疯婆子差点淹死了府里的丫鬟,吓得城东的冯老头一大早就把丫头给领了回去”“听说温家闹鬼闹得可凶了,青天白日的就敢出来吓人,连上元观的上清道长也束手无策……” 自此之后,曾经门庭若市的温府便已是门可罗雀、瑟瑟清冷。 正文 第一章 红消翠减美人瘦 上 雨雪瀌瀌,见晛曰消。① 前几日的大雪今早已见消融,化雪从檐角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各家门前形成了一个个小水洼。 天色尚早,温家府邸亦是朱门紧闭。过了柱香时分,温府家仆林生才呵欠连连的开了大门。方推开门,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化雪的时候当真是最冷的。他蜷手放在嘴旁,哈了口热气,又使劲搓了搓,这才拿起扫帚开始清扫门前石阶上的积雪。 尚未清扫多久,他倏地闻到了一缕药香味,紧接着,身后又传来一记清脆悦耳的女声:“小哥,请问贵府可是要请大夫?” 那声音在寂静的早晨显得份外洋洋盈耳,林生不觉转过了头,赫然便见积雪盈盈的府门前,朦朦寒雾之中,一位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 林生不禁放下扫帚,惊讶的打量起面前一袭白衣胜雪的女子来。 女子一张鹅蛋脸,双颊因晨曦寒霜染上了些许红润,别有一翻朗丽颜色。双眉修长,眼波瞳色微淡,却十分灵动慧黠,嘴角正带着笑意,露出了一双深深地笑涡来。她青丝披肩,发上简单束了根银带,一袭白色冬袄,腰间系着一只姆指大小的乌玉药瓶,白雾之中,盈盈生光。寒风轻拂,白衣银带轻轻飘动,当真是秀美中透着英气,英气中又酝酿着让人缱绻的秀雅气息。 林生看得有些痴了,心下怦怦直跳,晕陶陶的庆幸着,大清早起来也不是没有好处,这会不就让他遇见一位气韵如此动人的美娘子了吗?但他立即又瞅见女子左手提着一只乌沉木药箱,右手拿了个青笠帽,身后背着个药篓子,他回过神,上下一看,女子这身打扮竟象是名云游大夫! 半晌,他才既困惑又客气的问道:“姑娘,是你在问话?” 女子上前一步,雪裾拂动间,药香味随之清飘四溢,林生闻着顿觉心神清爽无比。 女子未语先笑三分,漆眸定定的望住林生,笑靥如春:“贵府可是要请大夫?” 林生不自禁的望住她的笑靥,红着脸连连点头:“是是,咱们府里是要请大夫,不过,姑娘你……”难道此女是来毛遂自荐的? 自打温家二小姐得了癔症之后,温道洪遍请名医为其诊治。哪曾料得,二小姐的病况却是愈诊愈严重。起初还只是行止疯癫、说上几句疯言疯语,后来竟像着了魔似的,逢人便是撕打抓咬,上个月更是无缘无故的将一名丫鬟推到池塘里险些淹死。 而温道洪延请的名医们每每在目睹二小姐发病时的癫狂之后,无不摇头说其心智已完全失常,药石罔效,无药可医。渐渐地,温道洪也死了心,将二小姐锁在偏院之中。如此过了月余,府里上下才逐渐平静下来,温道洪也未再四处寻访名医。这会儿却有个女大夫不请自来,林生自有些犹豫与疑虑。那些名震一方的名医们也对二小姐的失心疯束手无策,眼前的云游女大夫又有何能耐? 女子似是明白他的怀疑,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函,递给林生:“小哥,小女子正是一名大夫。此是桑白芨大夫的举荐信,请交于贵府主人。” 林生吃了一惊,桑白芨可是大炎国鼎鼎有名的神医。冬至前温道洪上门请桑神医为二小姐施治,却未请动,这会此女子竟持了桑神医的举荐信而来,难道是大有来头? 林生顿时一扫脸上的怀疑,忙不迭接过信,份外殷勤的将女子往府里头引:“姑娘请入偏厅稍坐片刻,小的立即去禀告家主人。” 女子并未因报出桑白芨的名号而变得傲慢,笑容可掬的点了点头:“有劳了!” 林生不敢怠慢,将她请至偏厅,便急忙去禀告温道洪。 温道洪有两房夫人,大夫人自长女嫁至济国之后便开始吃斋茹素、一心向佛,鲜少过问府中事宜。温道洪也极少去叨扰她的清静,平素多在二夫人房中歇息。 林生急匆匆地赶到了二夫人所居的“庭兰居”,抬脚就往静谧的院子里闯。不过,还未等他奔入廊下,打斜里就撞出个人来,一把就拧住了他的耳朵。 林生登时疼得哀哀叫唤,斜眼便见一名桃袄绿裙、长相甜美的丫鬟正拿眼怒瞪着他。 丫鬟凶巴巴的娇斥道:“臭小子,二夫人的地方你也敢乱闯?” 林生耳朵被扯得生疼,不得不昂高半边脑袋,扭曲着脸赶紧道:“哎哟,翠桃姐姐,我这不是一时急得忘了规矩吗?” 翠桃闻言,手上的劲道又厉了几分,她单手叉腰狠狠剜了他一眼:“等挨了板子看你忘得不忘得?” 林生疼得呲牙咧嘴却又不敢大声叫嚷,赶紧将信函掏出来:“翠桃姐姐,你就是给我十颗胆,我也不敢忘啊!这不是有位姑娘拿着神医桑白芨的举荐信来找老爷吗?”他心中暗暗加了句,还是个美姑娘! 翠桃一怔,松开手接过他手中封了蜡印的信函,俏目横他一眼,哼声道:“又不是桑神医亲自登门,犯得着如此大惊小怪的?” 林生立即捂住通红的耳朵远远躲到了一旁,嘀嘀咕咕的为自个报不平:“前次老爷没能请动桑神医,现在桑神医推荐了人来,那也是天大的面子了,我能不赶着来禀告?” 翠桃又哼了声,却也不反驳他的话,只是挑眉又问道:“你说来的是位女大夫?” “是个女大夫没错。不过,既然是桑神医推荐来的,医术肯定不俗,指不定二小姐有得救了!”林生一想起原本娇滴滴、温柔无比的二小姐成了如今的疯癫模样,心里就一阵唏嘘难受。若二小姐没有生病,美貌定与那女大夫不遑多让。 翠桃似也觉得他这话有理,将信函往袖中一拢,毫不客气的将林生推出了院子:“得了得了,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信我自会交给老爷。” 林生被推出院外,不甘心的趴在院门旁,踮起脚,望见翠桃叩门提声向屋内说道:“老爷,林生前来禀告,有位姑娘持着桑神医的举荐函前来求见!” 宁谧的卧房里不多时就传出一阵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桑神医的信?快拿进来!” 正文 第一章 红消翠减美人瘦 中 翠桃回身朝未离去的林生瞪了一眼,推门而入。 装饰雅丽的卧房里,四角皆备有暖炉,翠桃方从寒气浓重的外间进来,顿觉全身一暖。 她站在门旁,耳边听到绘有云水图案的屏风后传来窸窣的声响。很快,一名四旬年纪的中年男子披着一件羊皮外氅走了出来。但见他长得方脸盘,留两撇鼠须,眼角生有一颗黑痣,显得精明无比,他一见翠桃,立时急切的问道:“信呢?” 翠桃连忙将信函奉上。温道洪迫不及待的接过信,拆开信口,仔细看了起来。 此时,一位淑逸闲华、雍容雅步、三十余岁模样的美妇人微步而出。美妇人微睇眼温道洪手中的信函,凝绿眉角隐隐掠过忧虑。 温道洪迅速读完信,张了张嘴,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很快他又将信读了一遍,陡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脸喜不自胜:“薏儿有救了,有救了!” 美妇人在旁却不以为意的道:“老爷,你怎就确定她真是桑神医推荐而来的?” “是不是神医推荐而来,我一试便知。”温道洪倒是信心十足,双眼精亮有神的看向翠桃:“那姑娘在哪?” “想是安置在偏厅了!”翠桃悄睨眼美妇人,小心回道。 温道洪眼一瞪,斥道:“胡闹,胡闹!还不将人请到正厅,好生侍候了,老爷我随后就到!夫人,快替我更衣!” 温道洪赶到正厅时,抬眼便见富丽堂皇的大厅里,一名身形纤挑的白袄女子负手而立,正仔细欣赏着厅内悬挂的王沂孙字画。 走得近了,温道洪忽地闻到她身上传来淡淡地草药味,再瞅眼锡鎏金八仙桌上搁着的乌木药箱和桌脚边的大药篓,药篓上还放着顶青笠帽,看来自称桑神医推荐而来的定是这名女子无疑了。 温道洪眼珠一转,当即抱拳向女子走去,笑容满面的扬声道:“家仆有眼不识泰山,多有怠慢得罪,还望元姑娘见谅!” 女子闻声转身,温道洪眼前骤然一亮,心下不禁赞道:没想到这女大夫竟然是位颜如舜华的美人儿! 女子身无华富,一袭白巾素袖,药香袭人,一双淡眸如玉般澄澈,流波婉转间又颇显英气。眉宇间更带着三分书卷清气,三分悠然洒脱,负手静静而立,隐隐间散发出一股仿若站于山巅,俯瞰群山万壑的清傲。如斯气质,全不若寻常女子的纤弱娇怯,遗然独立,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元墨如自也看见了穿着富贵、正恍惚地看着她的温道洪。他身后还跟着名管家模样的矮个男子和两个下人。她未语先笑,笑容爽利干净,嗓音更是清润朗朗:“是小女子唐突造访,尚请温老爷莫怪。” 温道洪回过神,连连摆手,一脸不敢当。他还从未见到一个如她这般气质脱俗的女子。莫怪乎桑白芨在信中言道她能够独自周游列国、行医救民了。 温道洪心下有了计较,嘴角的笑咧得更高了,恭维着请她入座:“元姑娘乃杏林高手,此番能够莅临寒舍,温某阖府上下不胜荣幸之至,岂会怪责?” 元墨如落落大方的坐下,粲齿而笑,笑得温道洪心头怦然一动。“温老爷太客气了,小女子杏林无名,不敢当高手之称。” 温道洪捋了捋两撇小胡子,笑道:“姑娘何必自谦?姑娘妙龄芳华却能得到桑神医举荐,医术定为桑神医所肯定。”他顿了顿,脸上浮现一片感激,“温某虽未能请来神医大驾,却忝为神医记挂,能请动姑娘前来,温某着实感激不尽。唉,只怪温某远在边城,离跂踵山千里之遥,不能立即拜谢神医。” 元墨如颔首笑道:“桑神医时时记挂温小姐的病情,可惜神医府一日三诊的圣旨不能违,神医才不能亲赴定戎为温小姐诊治。” 温道洪叹了一声:“是温某当时考虑不周,未曾顾及神医的难处。可惜小女自癔病后,已被本县知州大人下了禁令,不得踏出定戎县一步,唉,这才造成了神医不能来,小女不能去的景况。温某还记得在冬至后拜会神医时,有幸一瞻神医府的奇珍鮯鮯鱼,可惜当时并非月圆夜,温某不能亲闻鮯鮯鱼绕梁三日的鸣啼之声,当真是可惜啊!”说罢,他一脸满脸惋惜。 元墨如秀眉一攒,似有些不解:“鮯鮯鱼生性畏寒,桑神医虽惜之若宝,却也不得不在冬至时将其放了生。温老爷冬至过后方去,霁雪池中喂养的当是寻常锦鲤,只怕当时所赏的并非鮯鮯鱼吧!” 温道洪一怔,旋即拍了拍脑袋,一派记性不佳的模样:“对对对,桑神医当时还道我若早去两日,还能有缘赏一赏那六条鸟尾的奇珍之物。” “温老爷又记错了,桑神医所喂养的鮯鮯鱼并非六尾,而是五尾!”元墨如摇了摇头,再度纠正他。 温道洪心中疑窦扫去了八分,眯眼抿嘴,满意一笑:“元姑娘果然对神医府知之若详啊!” 神医府每日虽求医者楹门,但能蒙幸见上桑白芨的,每日不出三位。他当时花了重金买通神医府下人,探听到了桑白芨平素嗜好,其中便包括桑白芨秘密眷养的奇珍之物鮯鮯鱼。桑白芨爱之若宝,根本不会公之于众,供旁人玩赏。这姓元名墨如的女子能知之甚详,除了真是桑白芨的忘年交外,也只有同他一样使钱买通下人的办法方可得知了。 元墨如仿若对他的有意试探丝毫不觉羞恼,径自从脚边的药篓里取出了一方紫檀木盒,奉至他面前:“桑神医委小女子原物奉还。” 温道洪微一怔忡,惊讶的接过紫檀木盒,掀开盒盖来看,盒内赫然是一支紫芝,正是月前他求见桑白芨时所奉上的见面礼。后来他未能请动桑白芨,但也不好意思将此物收回,最后只得悻悻而返。不过,若非桑白芨亲予,这美丽女子断不会有这株紫芝。而她得了这价值千金的灵芝,从跂踵山远赴而来,却未纳为己有,足见其品性端正。 温道洪试探心顿释,示意管家将紫芝收下后,言辞赞叹:“桑神医在信中夸赞元姑娘治愈过一名癔症病人,姑娘年纪轻轻,医术却如此不凡,着实了得!” 元墨如笑了笑,不矜不伐:“一年前我在济国遇到一位患有癔症的女子,本是束手无策,不过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味药材,使其康愈。后来回到大炎,在拜访桑神医时,听闻温小姐所患之病与我所遇病人如出一辙。故此前来,正是希望能出上一份力。” 温道洪在桑白芨的来函中已得知元墨如确是曾在济国治愈过一位失心疯患者,这也是他在看完信后欣喜若狂的原因。 “姑娘德医高尚,济世救人,真乃我大炎国的女神医啊!温某佩服!佩服!” 温道洪连声夸赞,旋即又份外认真的对管家吩咐:“速将逸清园整理干净,二夫人房里有几段上好的银木炭,也一并送过去。” 管家一怔,心中狐疑:往日请来的大夫莫不是住在客房里,此次怎么还避了园子让她去住?纵然不解,管家也不敢多说什么,应诺一声,领了一名下人急步走了出去。 温道洪又向元墨如歉声道:“原先不知元姑娘会大驾光临,准备得仓促,还望姑娘莫怪。” 元墨如臻首致谢:“我经年行游四方,片瓦遮身已是极好。今本为温小姐之事而来,尚未出上一份力,就得您如此厚待,实是备感惶恐!” “元姑娘独身在外游历,悬壶济世,这份胆识心志实非常人所有啊!”温道洪又是一翻夸赞,似乎元墨如说的什么话都能让他赞叹不已。 “温老爷谬赞了!”元墨如笑敛起眼帘,隐去一抹不耐烦,转开了话题,“如若方便,我现下想见一见二小姐。” 温道洪一喜,没想到这女杏林如此古道热肠。但他嘴上仍客气道:“元姑娘一路劳顿奔波,不如歇息一日再为小女施治?” 元墨如却摆了摆手,正色道:“此次我所携的几味药材,需依二小姐的病症深浅调理,若药材不足,还得早做打算,实不宜耽搁。” 温道洪听罢,自是顺水推舟:“既然如此,只得辛苦姑娘了!元姑娘,这边请!”他站起身,亲自引她往后院而去。 他身后长相机灵的下人却一脸古怪。这老爷今日是起了什么兴致?他平日可是从来不踏进二小姐园子半步的呀! 正文 第一章 红消翠减美人瘦 下 温家在定戎算得上大户人家,府邸占地颇大,假山亭阁水榭玲珑紧凑,虽是隆冬时节,银雪纷致,掩了绿荫秀美,却依然显得婉约多姿。 温道洪沿途将二女儿得病前后的状况细细说了。方说完,一行人便到了一座园子外,但见朱漆木门铁锁紧闭,门额上刻着“静荫阁”的字样,园里静悄悄未有一丝动静声响。 温道洪咳了一声,朝随行的下人使了记眼色,那下人眼底掠过一丝紧张,硬着头皮打开门锁,有些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 “元姑娘,您慢着点!”温道洪热切的引她往里走。 宽敞静谧的园中未见一人,园内应是种了不少花木扶疏,此时一左一右的两座花坛却被积雪遮盖得严实,直若两座隆起的坟冢。数株雪树参差耸立于院墙边,将院落遮避得阴暗幽僻。檐廊下,垂着数盏油布所制的灯笼,灯笼上覆着薄雪,便如灵堂上的白灯笼一般,冷风拂来,摇摇曳曳,让人的心也跟着悬荡起来。 元墨如细眯眼眸打量着银装素裹的小院,视线突地微微一动,落在了花坛的角落边。 寒露浓重,不见人烟,冷清得温道洪全身发凉,被元墨如的美色弄得有些晕糊的神智也清醒了几分,赶紧一脸不自然的连声呼喝:“浸月,浸月!” 随着他的呼喝,一名十五六岁、细眉大眼、相貌伶俐的婢女急匆匆的从阁内迎了出来。 “老爷!”浸月向温道洪施了一礼。乌亮的双眸睨了眼那名背药篓提药箱、笑如春山、气度不凡的女子。 元墨如若有所觉,眼波微转,将那小婢脸上飞快掠过的防备纳入了眼底。她眉头浅蹙,扇了扇鼻头,似是闻到了什么难闻的气味。 浸月一见到她的动作,神色陡然一变。 那边却听到温道洪故作泰然的清了清嗓子问道:“小姐今日可还好?” “石大夫开的定神散起了效,小姐现下还算平静。”浸月脸色未定的回着话。 “定神散?”元墨如挑起眉头。 温道洪连忙向她解释:“温某虽请了许多大夫来为小女诊治,小女的病情却反复不见好,发病之时如若未有人照看……”他似是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才道,“后来本县的石大夫开了一副定神散,小女服后竟然能暂时安静下来,所以也就一直用着了!” 说话间,几人已走到了一间闩着银锁的卧房外,同时闻到房内传出一股不大好闻的气味。 温道洪皱起了眉头,不悦的怒叱道:“小姐的卧房未曾打扫过吗?” 浸月倒是不见惶恐,淡淡道:“老爷,小姐的房间一直都有这股药味,您来得少,还闻不大习惯。” 此话一出,温道洪顿时尴尬无比,下意识的瞟了眼似笑非笑的元墨如。 那下人这会是看出温道洪的意思了,眼珠一转,将浸月往旁边一拉,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元墨如听得清楚:“老爷为了小姐的病每日在外奔波,不知为小姐操了多少心。你没将小姐侍候好,竟还强词夺理?” “行了,开门吧!”温道洪适可而止的打断了下人的说解,脸色缓和了几分。 元墨如没错过浸月眼中的嘲弄,心中愈发觉得玩味,不动声色的来回看着她与温道洪。 浸月冷睇眼那下人,掏出一把银钥打开了门。 温道洪率先走了进去。 元墨如微步踏入窗几严实、无甚家私、气味逼仄的厢房里,立即看见藕荷色的流苏帐之内,一位长颦减翠,瘦绿消红的女子正沉沉睡着。女子眼圈青黑,苍白的面色中隐泛晦黄之色。睡梦中亦是云眉紧拧,似在梦中也饱受着痛苦。那绝俗的容姿凭般惹人怜爱,再怎么也看不出是个疯癫之人。 温道洪挨在床边,但一闻到女子身上的味道,还是退后了几步。他堆起满脸慈爱的朝床上昏睡的女子说道:“薏儿啊,爹请了元姑娘来为你诊治,你马上就会好起来了!” “老爷,小姐方服了药,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您说的话,小姐也听不见。”浸月不咸不淡的提醒他,口吻态度对温道洪并无多少恭敬。 温道洪的脸色再度一阵青一阵白,他狠狠瞪了眼浸月,再看眼元墨如,终是忍住气没有叱责出声。 元墨如放下药箱与药篓,在旁一笑:“如此甚好,我也好为小姐检查一翻。” “是,是,一切有劳元姑娘了。”温道洪赶紧让出地方。 元墨如坐在脚凳上,她执起温如薏的手腕,敛目诊起脉来。 过了柱香时分,元墨如才睁开了眼,一双清目依然清亮无限,只是此时多了几分肃穆,让温道洪的心神也为之一紧。 元墨如不置一语的掀了掀温如薏的眼帘,又查了查舌苔,头也不抬的对身后探头探脑的温道洪道:“请取一副定神散来!” 温道洪一愣,不知她为何如此要求,“元姑娘,小女她……” 元墨如仍旧头也不回:“容后再述!” 温道洪不敢怠慢,旋即对浸月吩咐:“去将定神散拿来!” 浸月冷眼而视,转身走了出去。不多时,她就取了药材回来,神色冷淡的将药材搁在元墨如手边。 元墨如不以为意,将药材举至鼻端闻了闻,抬首拧眉对浸月问道:“这就是石大夫所开的定神散?” 浸月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温道洪迟疑的问道:“元大夫,莫非……这药材有问题?” 元墨如看了他一眼道:“定神散的确对二小姐的病有一定控制作用。不过,这副药之中的一味药材,却对二小姐有伤害。” “伤害?”温道洪方脸抽搐一下,错愕的指住她手中的药道,“难道药里有毒?” “非毒却胜毒,因为这剂药足以让小姐体生恶臭,再服下去,就成了恶疾了!”元墨如说罢,扇了扇鼻头。 温道洪的脸色骤然变得十分难看,他一顿脚,恶狠狠的骂道:“好你个石长仁,竟敢在药里下毒,咱们走着瞧!” 元墨如连忙劝解:“温老爷切莫动怒,就我所诊断,二小姐所食这味药时日不长,慢慢调理,药性即能清除,日后并不会留下遗症!”话间,她若有似无的瞥了眼脸色阴沉的浸月。 温道洪听她如此承诺,顿时翻脸像翻书似的,一会儿就已雨过天晴,满脸感激的朝元墨如道:“元姑娘的大恩大德,温道洪与小女此生定当铭记于心!” 元墨如笑了笑:“方才我为二小姐诊脉时,发现二小姐的脉搏有些奇怪,故而还需仔细检查,尚请温老爷能够暂且回避!” 温道洪连忙称是,走了出去。 房内回复了安静,唯有一股腥臭味若有似无的萦绕在鼻端。 元墨如负手站在床边,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昏睡的温如薏,浸月则阴晴不定地盯着她。 “浸月姑娘,这房中怪冷的,能否端盆炭火进来?”元墨如突然道。 “元姑娘,您诊脉也无需多长时候。老爷已为您备好了住处,您不若快些诊断完,好去歇息!”浸月的口气并不怎么热络。 元墨如微微一笑,唇瓣一掀,“既然没有火烤,也只能冷着了。但浸月姑娘能否告诉我,这园子里怎么到处都能闻到红藩草的味儿?” 话音锵然,霎时就如石子打破平静的湖面,荡出一圈圈涟漪。静幽空阔地厢房里,温如薏原本几不可闻的气息此刻听来竟有些急促。 元墨如一双乌玉也似的瞳眸似笑非笑的望住浸月,继而将视线投落在了双目紧闭的温如薏脸上,悠悠说道:“二小姐芳华正盛,何苦用如此下乘方法?” 话随音落,一道细小惊恐的尖叫声骤然响起:“浸月,有蜘蛛!” 刹那间,原本昏睡的温如薏竟然一脸惊骇欲绝的掀开锦被,跳下了床,而她白玉无暇的手背上赫然趴着一只浑黑如墨的大蜘蛛。 浸月低呼一声,迅疾无比的挥落蜘蛛,一脚就踩了上去。 元墨如还不及阻止,只觉眼前冷光一闪,脖颈间已多了一柄寒光闪耀的匕首。 “是你搞的鬼!”浸月怒道。 元墨如可惜的看着地上被踩扁的蜘蛛,嘴角划下一抹叹息:“姑娘何必如此?我不过是想用僵蛛吸去小姐体内的红藩草而已!” 温如薏被浸月护在身后,纤弱的身段瑟瑟发抖,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支尖锐的发簪。她苍白的瓜子脸上此时半分血色也无,清泓也似的秋眸堆满敌意的盯着元墨如,可惜不停颤动的长长眼睫和抖动的双手还是透露了她的不安。 她血色极淡的唇瓣嗫嚅片刻才说出话来,声音一如她纤弱不禁风的外表一样,纵然是愤怒,也让人感觉不到半分压力:“你、你是谁?” 尽管温如薏全身写满不安,但此时她哪还有半分癔症病人的疯癫之态,神智虽然紧张,却十分清醒,全然是常人无异。 元墨如仿佛对颈间的匕首并不怎么在意,偏首睇着浸月身后的温如薏,眸色中有几分狡狯:“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让我来救二小姐。” 温如薏身子一颤,看了元墨如片刻,方咬了咬唇瓣,低喝道:“我为何需要你来救?” 元墨如咂了咂嘴,指一指自己怀中,示意有东西要取出来。 浸月立时冷喝:“不许乱动!” 温如薏思虑一会,拉了拉浸月的衣袖。浸月点了点头,警惕的伸手从她怀中掏出一件绢丝相裹的物事,交给了温如薏。 温如薏打开包裹的绢丝,眼眸之中赫然映入一枚剔透玲珑的白玉来,玉中清晰可见的雕着一个念字。温如薏抚唇惊呼,蓦地抬起头,声音大了些许:“你怎会有我姐姐的玉佩?” 元墨如呶嘴指向抵着自己的凶器。温如薏慌张的拉开了浸月的手,走前一步,焦急的问她:“你究竟是谁?” 匕首离身,元墨如佯似松了口气,她拢了拢衣袖,笑意盈目的凝视着雪颊因紧张惊诧而染上红晕的温如薏,声若青玉之石,字字脆响:“我是谁并不重要,二小姐只需明白,这枚玉佩便是我来救你的理由!” 正文 第二章 疏雪残寒故人见 上 元墨如从厢房出来,行至雅厅外,尚未撩起珠帘走入,便听到里面传出低低的说话之声。元墨如敛步藏在柱后,掀眼望去,温道洪侧身负手而立,神色间尽是狡猾。 温道洪睥睨眼角的向下人吩咐:“多找些人,大街小巷的传仔细了。本老爷请来了桑神医莫逆之交元神医,二小姐的病情已经好了泰半。一个月内,务必让此消息传出关外去。此事办好了,本老爷必有重赏!”顿了顿,他脸上又浮起了一丝凶戾,“另外,找几个人把石长仁的药铺砸了,敢在本老爷眼皮底下动手脚,他还真是活腻了!” 那下人虽然困惑为何温道洪如此笃定那女杏林能治好二小姐,但一听有重赏,眼中登时一亮,谄媚的道:“小的明白!小的一定圆满完成!” 温道洪满意的点了点头,“吩咐府里人,打今天起都小心着点,不能怠慢了元姑娘,本老爷可全指望他了!”一想及元墨如,温道洪不禁眯起眼,捋着鼠须,让人不怎么舒服的邪笑起来,“你觉得元姑娘比起二夫人如何?” 下人一瞟温道洪赤裸裸的表情,眼珠一转:看来老爷真对元墨如起了心! 他立即识趣的奉承道:“老爷,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位元姑娘不仅医术不凡,而且还是位芳华正盛的美人……”说着,他左右瞄了瞄,凑上前小声道,“二夫人虽然也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可惜终归年纪……”余下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 元墨如在帐后摇了摇头,弄出些许声响,提脚往雅厅走去。 温道洪与那下人听到声响,立即收起了诡笑。他状似焦虑无比的来回踱步,一见她出来,立即满脸热切期待的迎了上去,又闻到那股让他有些意乱情迷的药香味。“元姑娘,小女的病可有得医?” 元墨如攒眉沉吟不语,似有为难的睇了他一眼。温道洪一惊,难道事情有异? 但又听元墨如缓缓开口说道:“二小姐的癔症倒也不难治,只是现下缺少一味珍稀难求的药材……” 不待她说完,温道洪连忙道:“是何种药材?我即刻派人去寻!” 元墨如摇了摇头,“也无需去寻,定戎县便有,只不知其主人是否会舍得!” 温道洪听罢暗舒口气,颇为自得一笑:“温某虽不才,但在定戎县也识得几个人。姑娘只管告诉我是何间主人,我立即亲自登门相求!”只要有钱,还怕买不到药材? 元墨如听他如此说罢,也不再含糊,直言道:“听闻上元观之中有数株稀有的柃木桂花树,我需以其根茎为药引。不过,柃木桂花树一旦去根除茎,便再难存活。而且此药需即炼即服,耽搁不得片刻,若能取得观主同意,还需请二小姐暂居观中!” 温道洪想了片刻,有些迟疑:“此事到不难解决。只不过,小女也需一并居于观中?毕竟观中全是道人,怕是有损小女的名节!”他心中不无扼腕,本还打算让这元美人在府里住下,让他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哪曾想她竟要住到道观之中去了。 “一柱香内,柃木桂花之根茎便会药效尽失,若不能及时让二小姐服下,只会前功尽弃!”元墨如淡睇眼温道洪眼中的惋惜,应对自如。 温道洪犹豫的来回踱了几步,终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小女就托付给姑娘了!” 荣华富贵与美人,他温道洪从来只会先择一,后择二。 逸清园有正偏房三间,并有一处厨房,院落不大,打理的却十分精细舒适。 元墨如在门边拂去飘落肩头的雪花,走入了雅厅。明亮雅致的小厅里已掌了灯,暖炉里火烧得正旺,厅中花梨木桌上并有几盘热气腾腾的佳肴。一名甜美可人的小婢侍立在侧,一见她进来,立时趋上前,乖巧的福了福身:“翠桃见过元大夫!” 元墨如礼貌的还了一礼:“翠桃姑娘好!” “元大夫,翠桃素在二夫人身边侍候,现下是二夫人特意派来侍候您的!”管家一边为她介绍,一边将药篓放在了八仙桌上。 “请代我谢过二夫人!”元墨如了然颔首。 “元大夫无需客气。您歇着,小的就不打扰了!”说罢,管家躬身退了出去。 翠桃大眼滴溜溜的睇了眼桌上的膳食,上前甜甜笑语:“元大夫,晚膳已备好了,您先用膳吧!” 元墨如放下药箱,看眼精致的菜肴,乌睫掩映下的淡眸掠过无奈,这温家是开药铺的不成?怎么一个两个都会使些药啊毒的? 她不无惋惜的说道:“我这会到不怎么饿,只是连日赶路乏得很。”翠桃怔了怔,连忙道:“那翠桃侍候您歇息!” 元墨如将她一闪而逝的懊恼看在眼底,微微一哂,随她往后厢走去。 待梳洗完毕,元墨如和气的示意翠桃可以去休息了,然翠桃仍在房外徘徊了良久方离去。 翠桃一走,元墨如便从药箱之中取出了一只净瓶,在门边窗棂周围洒上一些粉末。继而,她将净瓶收妥,吹熄烛火,屋内霎时陷入了漆黑之中。就着朦朦月光,她和衣躺在软榻上,双目闭合,似是睡着了。 屋里屋外似已都沉入了雪夜之中,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响。 三更方过,元墨如倏地睁开眼,起身走至窗畔。窗外冷风刮得瑟瑟作响,银雪在冷月下泛着亮光,透过窗棂印得室内淡淡发亮。她隐在阴暗之处,附耳听着,窗外隐隐传来嘤嘤泣涕之声,幽冷的雪夜里,其声如鬼魅般凄婉。猛然,一个披发散容、黑乎乎的影子陡地扑在窗上,黑洞洞的五官恶狠狠的瞪着床榻的方向。元墨如与那影子一扇之隔,慢慢看了出来,那是一名女子。 就见那厉鬼模样的黑影似乎准备推开窗子,然方一碰到窗棂,却登时怪叫一声,腾地向后掠去,转眼之间便失了影踪。 元墨如点燃蜡烛,推开窗棂,些微的粉尘应风而散,缓缓飘入空中。她就着晃动的烛火向院里望去,白雪覆盖的院落之中空无一人,一沓足印却是赫然清呈。 “不懂踏雪无痕,也该懂得混淆视听吧!”她叹了口气,拢紧衣衫,沿着脚印的方向走去。 下药不成,就来装神弄鬼,她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想吓走她! 雪夜的温府,寂寥而孤清,压着沉甸甸白雪的枝桠,树影婆娑的耸立在园内。偶还有一两团簇雪从枝上落下,沉闷闷的落入了积雪之中,与落雪相融。 就着凄冷的月色,她沿着脚印来到了“庭芳居”外。 站在丈余远处,她望着黑影憧憧的楼宇,自言自语道:“原来是她,这回可有趣了!”略一思量,她从怀中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戴在脸上,熟练的左抚右捏,转瞬之间,已然换了个模样。 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子里寂静无声。她环目一瞧,只有一间卧房里亮着灯火,而窗棂上还隐约映出了两抹窈窕的身影来。她无声欺近,立在窗边,听得里面传来微微的痛呼声。 “二夫人、二夫人,您轻点,哎哟,疼!”听这委屈的声音,不是翠桃又会是谁。 另一记微恼的声音低斥道:“不中用的东西,若不是老爷连夜出了府,你还能溜到我这来疗伤?早嘱咐你当心那女郎中,你却还毛毛躁躁的自个撞上去中了道!”许是着了恼,二夫人手下重了几分,翠桃又哀哀叫唤了起来。 “翠桃怎知她会在窗子上洒药?往日那些郎中可没这么有心机!” “哼,听老爷讲,那女郎中一直在外行游,懂得防身也不奇怪!不过,她下的究竟是何药?清灵膏擦了这半晌,也没多少效用!”二夫人的声音中有些忧虑。 元墨如眉眼一弯,心中暗道,她亲配之独门药粉岂会轻易就被化解? 忖罢,她整了整衣衫,走到门边,提手叩响门扉。房内的讲话声倏然而止。 “谁?”二夫人在内低喝。 元墨如声色娇婉地柔声道:“二娘,是我!” “二夫人,是二小姐来了!”翠桃紧张的神色顿时一松,赶紧站起身,抓挠着脸颊打开了门,朝门外的面薄身纤的女子可怜兮兮的道,“二小姐,您可算来了!” “二小姐”一见满脸红豆疙瘩的翠桃,吓了一跳,眉弯嘴小的苍白瓜子脸上浮出一抹关切,“翠桃,你这是怎么了?” 不待翠桃委屈申诉,二夫人已步履盈盈地迎了上来,牵过她的手,似嗔似怜的问道:“薏儿,先前浸月丫头为何说你不见任何人?连二娘去探你,你也不见!” “二小姐”细声细气的委屈说道:“还不是那姓元的女大夫指使爹做的,说人多邪风重,又说我疯言疯语容易伤到人,不让人来探我!” 翠桃挠着脸,忿忿地骂道:“哼,什么桑神医举荐来的,我看呀,八成是个专靠美色行骗的女骗子!老爷一见她就像是中了邪似的,什么话都听……” 她话头骤然一顿,自知说错话,不禁吐了吐舌头。二夫人脸色有些难看,瞪了她一眼。 “二小姐”却是一脸同仇敌忾:“我瞧着也像。二娘您有所不知,那女人竟要我随她一同搬到上元观中去,说是观中气正人清、能趋走我身上的邪气,听着到不像郎中所说的话,反而活像个神婆在装神弄鬼、胡说八道!” 二夫人柳眉倒拧,冷笑一声:“好个虔婆!若非薏儿你并非真疯,我们倒都要着了她的道儿!薏儿你无需担心,二娘自有办法对付她!”一想及老爷在晚膳时不停的夸赞那姓元的女子,二夫人心中就像被针刺一样,对元墨如的敌意愈发重了。 “二小姐”安心的点了点头,妙目斜睇起抓耳挠腮的翠桃,“二娘,翠桃这是……” “还不是那姓元的弄的鬼。也不知她在窗上洒了什么药粉,翠桃一靠近她的房间就沾了满脸,又疼又痒的,连清灵膏也不管用!”二夫人恼道。 “我原先在膳食里下了迷药,哪曾晓得她竟一口没吃。半夜扮鬼去吓她,反而沾了一身的痒粉回来。难受死我了!”翠桃难受的直想跳脚。 “二小姐”一脸恍然,正要说什么,门外却倏地传来一阵轻轻地叩门之声。 房内三人神色一紧,迅速对望一眼。 二夫人佯装睡意甚浓地喝道:“什么人?” 屋外静了片刻,才听一袅袅盈耳的柔腻声音慢慢传了进来:“二娘,是我!” 语落,翠桃顿时忘了抓脸,表情怪异的喃喃自语:“听这声音怎么像是二小姐?” 二夫人身子一震,下意识的望向了身边柔桡纤弱的“二女儿”。 正文 第二章 疏雪残寒故人见 中 门外又传来了轻轻地敲门声。 二夫人美目微沉,挥手示意翠桃开门。 翠桃满脸疑窦的打开门,眼前赫然撞入一位披月白裘氅、弱柳扶风的苍白女子。翠桃大惊失色地惊呼一声,蹭蹭蹭地后退几步,张口结舌的指向屋内轻眉浅蹙的“二小姐”,又目瞪口呆的指住门边芙颜带惑的女子,失口叫道:“二、二夫人,有、有两个、两个二小姐!” “翠桃,你说什么呢?”温如薏不解的往屋内望去,秋眸一扫二夫人身侧的女子,也不禁惊愕的脱口惊呼:“你是谁?” “二小姐”害怕的往二夫人身后躲了躲,“我自然是温府的二小姐!你又是谁?” “你、你为何要冒充我?”温如薏雪颜涨起一抹红晕,显然极是愤怒吃惊。 二夫人脸色难看的来回打量屋内两名体态相仿、容色全然无异的纤弱女子,一时之间竟不知孰真孰假。 突然,温如薏身后传来一阵清丽的声音:“二小姐,没人看见!” 话落,温如薏身后就冒出一张细眉眼角的伶俐小脸来,不是浸月又是谁? 一见浸月,二夫人与翠桃自然知道了何为珍珠何为鱼目。二夫人与翠桃当即变了脸,迅速避开了一脸委屈的“二小姐”。 浸月此时也看到房中情况,上前护在温如薏身前,警惕的冷盯着屋内仿佛惶惑已极的“二小姐”。 二夫人使记眼色,让翠桃关上门,朝“二小姐”冷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冒充我儿?” “二小姐”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意,顿时扫却了柔弱。她朝浸月身后的温如薏眨了眨眼:“没想到这么快就拆穿了!” 温如薏乍见那抹表情,虽是出现在一张与自己仿若双生的脸蛋上,却立刻知道了她是何人。她抚住唇,有些哭笑不得的柔声一叹:“元姑娘,这玩笑开得好生没趣!” 浸月刹那间也知道这女子是何人了,神色微松,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就在二夫人与翠桃不明就里之际,“二小姐”咯咯地轻笑起来,抬手在脸上抹弄几下,霎时露出了一张雪白的鹅蛋脸来,只十八九岁年纪,清眸璀璨,灵动流盼,嘴角边笑涡绽现,竟是个美貌的年轻女子。 元墨如向怔愣住的二夫人与翠桃欠身一揖,歉声道:“墨如顽闹,万望二夫人与翠桃姑娘莫怪!” 原来,她就是桑白芨推荐而来的女杏林!原来,她就是让温道洪夸赞不已的元墨如! 她们竟然被这女子给戏弄了,而方才还在她面前数落她是个神婆、是个女骗子! 二夫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才咬牙怒道:“元姑娘,你可把小妇人耍了个团团转啊!” 元墨如泰然站直身,微微一笑:“二夫人,墨如怎么敢戏耍于您?只不过先前不知是什么人想戏弄我,这才乔装一番想探个究竟而已!”换句话说,你想戏弄我,又怎么能怪我反过来戏耍了你呢? 若非翠桃在膳食中下药在先,装神弄鬼在后,她也不会起心来一探究竟。但这一探倒也让她知道温如薏的失心疯并非一己所为。以温如薏柔弱的性子,除了有个胆大心细的浸月在旁保护外,二夫人必也是极力圈护的。按她们先前所言,之前她们为阻止大夫揭穿温如薏的装疯卖傻,没少动手脚,难怪外边都传温家不干净。 “你!”二夫人顿时一滞。是啊,是她们戏弄在前,又有什么立场再来指骂她? 温如薏从浸月身后走上前,脸上有抹忍俊不禁。她掩唇睇了眼笑吟吟的元墨如,这女子看似沉稳小意,怎么行事又这般大胆?竟会扮成她的模样来报二夫人戏弄之仇! 见二夫人脸色愈发不好看了,她柔声道:“二娘,元姑娘并无恶意,她并不知您是维护我的,刚才只是乔装我的模样前来试探而已!” “她一介外人凭什么来试探质疑我?”二夫人冷冷一哼,转身拧眉对温如薏道,“薏儿,咱们并不知她到底是什么来历,若她告诉老爷你并没有疯,咱们的计划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浸月在旁开口道:“二夫人,您可知元姑娘在济国治愈的癔病之人是谁?” 二夫人冷扫眼似笑非笑的元墨如,气怒难消:“是谁?难不成她当真能治好癔症?” 温如薏颔首道:“二娘,元姑娘治愈的正是我姐姐——温如念!而她……”说着,她朝元墨如柔柔一笑,“则是姐姐临死之前,将我托付之人!” 城北有座人迹杳至的上元观,地处偏隅,香火不盛,景致却颇是静雅。 这日,一辆马车停在了道观前。一名年岁不长的知客道人立即从观内迎了出来,礼貌的询问:“可是温善人府上亲眷?” 车帘倏地掀了开来,露出一张神仪明秀、浅眸弯弯的笑靥:“正是!” 知客道人退后一步,客气的道:“小道观明,奉道长之命在此迎侯,请三位施主随小道移步青霄阁。” “有劳了!”元墨如颔首致谢,拿起药箱踩着脚凳下了马车,腰上悬系的乌玉药瓶随之而动,逸出一股药香味。她回身撩起帘子,朝车厢内笑道:“二小姐,咱们到了!” 话落,浸月搀扶着脸上蒙着白绸、一袭云雁织锦皮毛斗篷、行止僵硬的温如薏下了马车。 三人随观明往观内走去。车夫担着两只梨木箱子尾随其后。 沿途石径上的雪被扫在了两侧,融化的雪水将碎石路浸得湿漉漉的。不多时,元墨如便看到了一座婆娑雪树掩映之间的院落,门前栽种着数株耐寒的核桃树,团团簇雪在阳光映照之下散发出皑皑银光,耀人眼目。 观明将三人请入青霄阁后,奉上热茶与素点后便退了出去。浸月扶着温如薏方坐下,就见一位相貌清瘦、长相颇为端正,眼神却闪烁不定的四旬道人走了进来。道人向三人施了一礼,客气的道:“贫道上清!三位施主有礼了!” 此人竟是上元观的观主上清道长! 元墨如回了一礼,笑道:“此番多有叨扰道长了!” “三位施主如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柃木桂花树就在青宵居后,姑娘如要练药,尽可取用!”话语间,竟一点不舍得也无。 看来,温道洪此次是花了不少冤枉银子。不仅让上清独辟一处给她们住下,更是大方的答应将千金难求、稀珍无比的柃木桂花给她做药引。 元墨如直言道:“二小姐静养期间忌被打扰,且二小姐有丫环侍候,故而观主就无需派人来照应了!” 上清瞟了眼像尊木雕像似的坐在一侧的蒙面女子,不以为意的点点头,“三位施主尽可随意,如有需要与贫道讲一声即可。贫道就不打扰了!”说罢,他施礼而去。 浸月让车夫将箱子放入厢房中后,便打发他回去了。 等无关人等一走,浸月立即锁上了门。 温如薏这才掀开遮面的白绸,露出半边玉颊,朝笑睇着她的元墨如嫣然一笑,登时百媚横生。 元墨如不由赞叹:“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二小姐,难怪济国第五将军会不惧两国交恶,也要求得佳人!” 温如薏苍白的芙颜在元墨如这几日的调理下,本已玉润了许多,此时一听她的话,却又白了几分。 浸月皱起眉,不满的说道:“元姑娘,你怎么哪壶不开就提哪壶?”若非那劳什子第五将军要纳小姐为妾,小姐怎么会不顾清誉而装疯卖傻? 元墨如一怔,旋即陪笑道:“嘴快嘴快,二小姐不必介怀!”说罢,她心虚的跃过浸月的瞪视,转头拨弄起身边几案上的龟背竹来。 温如薏幽幽地垂下眼帘,怅然低叹:“元姑娘,若能选择,我情愿貌若无盐,也好过成为一枚棋子!” 元墨如偏首,意味深长一笑:“二小姐,你当真想改容换貌?” 温如薏微愣,似惊似喜的问道:“难道真的能换容?” 浸月在旁见元墨如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只以为她又在戏弄人,忍不住怒道:“元姑娘,小姐答应你搬进道观,是因为你承诺能让小姐不再被老爷利用,不用再装疯,如果你真有什么法子就说出来。小姐受的苦够多了,你何必还一再戏弄?” 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女大夫,拿着大小姐的玉佩,冠冕堂皇的说来帮助小姐,可她这接连三日却做了什么?每日除了在小姐脸上抹些药外,余下的时候都不见人影。尽管小姐对她深信不疑,但她可放不下心来。 “浸月,不得无理!”温如薏蹙眉轻喝。 元墨如摆了摆手,默然凝视着浸月。她看似平淡温和的眼眸却让浸月陡然一颤,莫名有些惧于她淡眸中的莫测高深。然而旋即她全身一松,元墨如眼中让她震慑的光芒似已消逝,便听元墨如笑吟吟的声音道:“浸月姑娘,你知我每日在小姐脸上抹的是什么?” 浸月方才似有些被她的气势骇住,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倒是温如薏好奇开口问道:“是什么?” 元墨如抿嘴一笑,“正是让小姐易容换貌的药膏。此药搽足七日方能生效,第八日,小姐的面容便会变得奇丑无比!” 温如薏的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的抚住脸蛋,怯怯道:“我、我的脸?”纵然怨愤这张脸给自己造成的不幸,但女儿家一听会变得奇丑无比,不免还是会有些畏惧。 浸月也震惊的抬起了头来,元墨如又不紧不慢的道:“当然,如果想恢复原貌,再搽足七天的药膏即可!” 温如薏与浸月皆松了口气。 “元姑娘为何要让小姐改变容貌?”浸月终是问了出来。 元墨如坐下身,端起茶盏,拂了拂茶沫,不答反问:“二小姐何以要装疯卖傻?” 温如薏闻言,柔弱的神态间蓦然露出了一丝怨怼与悲凄,她苦涩的垂下眼帘,细言说道:“我娘只是个小妾,生下我后没几年就死了。在温家,爹从来待我生疏,仿佛陌路人。直到我九岁时,有一户大姓人家的老爷见了我,要将我收房,并许给我爹种种好处,我爹当时就答应了下来。后来,是大娘与二娘为我说情,才没让我……” 温如薏闭上双眸,“打这之后,我爹似乎在我身上看到了可供利用之处。他找人替我与姐姐画像,四处渲说。终于,济国的第五特穆尔听闻姐姐的美貌,派人来提亲,并许给我爹一个济国朝尚郎世家的称谓。我爹为了这个莫虚有的名号,不顾姐姐的哀求,还是将她送到了第五将军府,姐姐没过三年就被折磨死了!而姐姐临时前寄回的信中,只有一句话,让我装疯卖傻……”话落,她盈盈秋眸之中逸出了两行清泪。 浸月见温如薏几乎说不下去,便接口道:“大小姐一死,第五特穆尔竟又派人来向二小姐提亲。幸而二小姐已佯装神智不清,但老爷竟然不信,还派人不停试探。先是三个地痞,后是府里的丫头。再后来,二夫人察觉到了小姐是假扮失心疯,却未揭穿,反而开始暗中帮助二小姐,终于没再让老爷起疑!” 温如薏拭了拭眼角,纤颜弱弱,仿佛大点声就能将她吓倒。然而,她娇弱的口吻之中却十分坚定与绝决:“我这一生,不过是我爹富贵路上的一粒卒子。但养育之恩,我不想以出卖自己来偿还!” 她毅然的话语让元墨如不禁对这个只会躲在丫鬟身后的女子刮目相看了几分。 元墨如微微一笑,杯盏之中摇晃的水纹恍惚间浮现出一张低头浅笑、温婉羞涩的容颜。她有些感慨地心道:如念啊如念,你的苦心没有白费呀! 元墨如眉目分明的脸蛋掩映在翠妍的龟背竹之间,隐去了几分感慨:“温老爷虽是私心己欲,二夫人与如念却是真心爱护着你!” 温如念的神色又黯然了几分:“二娘确实待我视同己出。姐姐虽非一母同出,却也自小爱护我。就连她自知将死,竟还央求元姑娘你来助我。我却什么也不能为她做,就连在她坟前烧一柱香也不能……” 元墨如不等她限入感伤中,旋即正色道:“二小姐,你当真愿意舍弃一切?” 温如薏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二娘给了我一笔银子,足够我与浸月衣食无忧!” 元墨如点了点头,“小姐离开定戎后需有一处落脚处,小姐可有想过去哪?” 温如薏与浸月对视一眼,似乎并未想到这一点。 元墨如了然,“若无特定的地方,不如去孱陵县吧!那儿靠近南方,离定戎甚远,较为隐蔽安全。且我在孱陵县有几个熟识,如有需要也能打上招呼。” 温如薏柔顺的臻首:“一切依元姑娘安排!” “那好,过几日,浸月姑娘就拿上银两先行去孱陵,我再托那几个朋友寻一处房子!”元墨如沉吟一会,又道,“另外,小姐这几日可与我学一学医经!” “医经?”温如薏小脸堆上不解,“要我做什么吗?” 元墨如眼儿弯弯,意味深长一笑:“自然是当大夫了!” 正文 第二章 疏雪残寒故人见 下 大雪连着下了数日,各家店铺都不得不闭了门。大街小巷亦是鲜有人迹,显得清冷了许多。 这日一大早,风雪见停,云间渐露出抹日头来。闭了门的店铺陆续开了张,寂静许久的街道逐渐人来行往热闹起来。 汇珍居外一个穿着暗褚蟒金绣棉纱面袄的身影正指挥伙计忙活着,细看,不是温道洪是谁。 左厢“浩鸿客栈”的孙掌柜出来笑闹道:“温掌柜的,听说你府上来了位不得了的女大夫,没几天就将温二小姐一并‘请’到上元观去了?”那请字咬得重,分明带着嘲讽。 温道洪怎会听不出他话中的不怀好意,倒也不已为意:“元大夫乃桑神医至交,亦是杏林名医,温某能请动元大夫大驾,是温某的荣幸!” 孙掌柜“咦”了一声,惊讶的凑了过去:“那女大夫当真连温二小姐的疯……的病也能治好?” 虽说一连下了几天的大雪,定戎县的人都鲜少出门,但连闭门在家的人都听说了温家请了位女杏林,温家的女疯子有得救了! “劳孙掌柜记挂,小女的病已康愈了许多!”说着,温道洪难掩几分得意。那元美人不仅模样标致,医术也着实了得。这才不过七八日,温如薏的癔症就好转了四五分。虽然没有他让人在外面传的那般神妙,温道洪已是相当满意了。 孙掌柜这下更好奇了,忙不迭又问道:“那女大夫的医术当真如此了得?” 温道洪却没再说什么,嘿嘿笑了两声,迈着八字步进了汇珍居。 离年关还有半月,每日从关外进来的人不少,大都是些常年在外的边境商人,现下都急匆匆的赶回去过年。不过临到晌午,再急着赶路,也都停歇下来,各自找了客栈馆子用午膳。汇珍居是闻名遐迩的老店,食客更是络绎不绝。 到了中午时分,天陡然变了色,阴阴沉沉地带着虎虎风声,眼看又是一场大雪来临。外间寒气逼人,汇珍居堂中则生了一大盆柴火,加之人一多,里间暖哄哄的。又因着快到新年,迎来送往的客人们脸上是喜气融融,笑声欢语不断。 温道洪正在柜后翻着帐本,心中思量着,雪停了得去上元观走一遭。忽地,热闹的店堂里静了几分,一缕淡淡地草药味随即传了过来。温道洪诧异的抬起脑袋,赫然便见元墨如走了进来。她依旧提着药箱,背着药篓,一身白袄银带,雪裾雪履,正拍拂着肩上的雪花。忽地,她似是察觉了温道洪热切的目光,抬首冲他微微一笑,清丽无双,让一众食客惊艳不已。 温道洪满脸堆笑的从柜后走了出来,“元姑娘今日怎来了小店?”说话间,他看到元墨如身后药篓之中冒出来一截尤带冰雪的草药,顿时明白了过来,“姑娘去孤峤林采药了?” 孤峤林在柳西街过去几里,很是荒避,但林中却有不少草药,县内的几间药局也时常去拣些不要钱的药材。 元墨如颔首:“我见今日风雪停了,想去采几味佐药。未料得这会又下起了大雪!”说着,她言笑晏晏的打量周遭进进出出的客人。“汇珍居果然名不虚传,饕客不绝!” 温道洪一脸的不赞同:“姑娘需要什么药材只管遣浸月来告诉我一声就是了。何需姑娘亲自出来采药?这天寒地冻的,姑娘摔着冻着温某可是要内疚至死了!”这元美人凡事都喜亲力亲为,让他连献献殷勤的机会也没有。 元墨如笑了笑,“并非墨如自负,只是这辨药识药的能力,一般人怕是比不上!” 温道洪连忙道:“元姑娘医术超绝,一般人怎能与姑娘相比!只是为了小女的病,着实辛苦姑娘了!”说着,亲自将她引到了刚清理干净的空桌前。“姑娘今日来了,一定得尝尝汇珍居的金字招牌菜!” 元墨如将药篓放在桌下,兴味盎然的道:“可就是那道赫赫有名的金丝酥雀?” “赫赫有名不敢当,不过这十里八乡的,到都夸赞汇珍居一道金丝酥雀足可媲美皇宫御膳房!”温道洪不无自豪的夸口,当即兴冲冲的亲自去厨房吩附。 元墨如收回视线,嘴角逸出一抹叹息:“御膳房?那味道可不怎么让人怀念!” 这会正是用膳的时候,汇珍居内挨三顶五的,大多食客都是拼座一桌,唯独元墨如独占一桌。有的客人进门瞅见各桌都是挤挤攘攘,惟有她惬意的独自用膳,不免有些不乐意。但迎客的小二却摆明一问三不理,径自将客人往坐得只剩半个空位置的地方一引,客人恼了,小二竟不紧不慢的打个手势,笑眯眯的道:“客官您嘞,爱坐不坐,咱掌柜可下了令,谁都别去打扰那位姑娘!” 大多听了这话的客人,虽仍是着恼,但也只好气哼哼的坐了下来。 那边厢,元墨如安闲自在地细嚼慢咽,心下明白温道洪特意吩咐过小二不让别的客人过来与她拼桌。她虽是不置可否,但也乐得不用与人挤成一团。 “他奶奶的,这天真冷的邪了门了!”骂骂咧咧的浑厚嗓音在门边骤然响起。 好奇的客人相皆抬起脑袋,顿时看见三名威风凛凛、高大挺拔的男子满身寒霜的走了进来。 三人一走进来,店人食客无不纷纷起身,兴奋的大叫起来:“夏侯将军来了!” 元墨如闻声偏首一瞧,淡眸中立时映入一抹昂藏英挺的身影来。 那男子二十五六岁模样,一双眼如寒星,眉似利剑入鬓,穿一袭藏青绒袄、披鸦黑狐氅,身若寒松霜竹,胸脯横阔,凛凛生威,雍贵中透着万夫难敌的气势。他身后的两名大汉皆是虬髯盘面,神情粗豪,魄力非常。二大汉尾随年轻男子之后,神态间颇是恭敬。 元墨如清浅双眸中掠过一丝笑,但一瞬间就恢复了平静无波。 温道洪已被小二从厨后请了出来,他一见三名男子,立即一脸激动的迎了上去,躬身说道:“不知将军大驾光临,小民未曾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夏侯彻淡笑道:“温掌柜,你这的生意仍是好的很!” “托福,托福,您三位请上座!”温道洪陪笑恭请他们入内。但他一扫闹哄哄的大堂,顿时尴尬起来。这满屋子的人,除却元墨如独占一桌外,哪还有空桌子? 周遭的客人见堂堂夏侯将军来了竟无位置可坐,纷纷起身要让出桌子。 夏侯彻环目店内,直视元墨如那桌,慢声笑道:“就与那位姑娘拼一桌吧!” 正文 第三章 几番风雨昼寂寂 上 夏侯彻方至元墨如桌前,立即闻到一缕沁人心神的药香味。他深目微扫,看见那名正怡然自得用膳的女子脚边搁着一只药篓。 这女子并不若寻常百姓见到他后或激动或畏惧的模样,抬头朝他三人客气一笑,便不再理会。夏侯彻不觉将这气质淡然中透着英气的女子看了几眼。 夏侯彻解下外氅,撩袍坐下,不动声色的问道:“姑娘是外县人?”模样生的很,不似本县人。 两名大汉也各自坐下,威风赫赫的左右环坐在夏侯彻两侧。 元墨如落落大方一笑:“公子好眼力,小女子是打舟晋县来的!” 此时温道洪亲自烫了一壶洒送来,并为夏侯彻三人斟上。 “舟晋县?那可非一朝一日能到,未知姑娘来定戎是走亲还是举家迁至?”夏侯彻亦笑了笑。这女子气质不俗,不似平常人家所出,何以会从舟晋来这边远县城? 温道洪一听他的问话,立即热切的代为答道:“大人,元姑娘是专程来为小女治病的!” 周遭客人一听不禁恍然。早前就听闻温家来了位了不得的女杏林,原来就是这名美貌的女子! 夏侯彻似也有听闻,剑眉一挑,有些了然:“原来为温小姐诊治的就是姑娘!”这段时日,定戎县内无不传言温家请来一位医术精湛的女杏林,温家二小姐的疯病已好了泰半。 “正是小女子!”元墨如朝他微微一笑,淡定如菊,让人不觉生出几分好感来。 夏侯彻右手边的年轶粗声粗气的问向温道洪:“你女儿的病真的已经好了一大半?” 温道洪察觉到店中客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到了这桌,立即拱了拱手,笑道:“不敢隐瞒年将军,小女的病经由元姑娘诊治后,确实已经好了许多,不出三日就能痊愈!” 此话一出,店中顿时哗然。元墨如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睇着面不改色的温道洪,他倒是言之凿凿,按元墨如计划的进度,温如薏如今只能说是不再随意攻击旁人,离“痊愈”可还有些日子! 右边的李洪武盯住元墨如,哟喝一声:“没想到姑娘竟比御药院出来的大夫还要厉害!”早前温道洪千求万求的请镇北大营的随行军医张怀远为其女诊治,张大夫观诊之后摇头而去,只说其女无药可治。 元墨如对他话中的怀疑倒是不以为意,笑容不变的望住倏然拧起眉头按了按腹部的夏侯彻,低声道:“将军大人近来可觉腹部遇寒既痛,口淡却不渴?” 夏侯彻炯目微沉,现出几分利色:“姑娘医术着实了得!” “这是寒邪病发之召,将军大人还需保重身体才是!”元墨如一脸善意的提醒他。 夏侯彻听在耳中,却觉着她话中有话,可又找不出话头在哪。他端起酒杯,扬唇一笑:“天寒地冷,受了寒邪再所难免!” 元墨如点点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这天是冷了些,不过寒邪可别成了寒疫才好!”说罢,不等夏侯彻再度发问,她已放下双箸,站起身来,拿起脚边的药篓背在身后,朝温道洪臻首笑道:“温老爷,今日多谢款待。您忙着,我告辞了!” 温道洪连忙招呼小二取过一把油纸伞,亲自将她送到了门外。 年轶似也听出了意思,疑声问道:“将军,她说的寒邪别成了寒疾是什么意思?”‘ 夏侯彻转了转手中的温酒,勾起唇,不紧不慢的下令:“李将军,速查明此女身份!” “是!”李洪武威声领命,起身追了出去。 大雪纷飞,街道上雪水未化又遇透骨寒气,结了一层湿滑的冰漓。 元墨如撑着伞、背着药篓往上元观走去。半个时辰后,她回到了青霄阁。 温如薏正坐在暖炉旁,攒眉翻看手中的医术。一见她回来,正要说话,却见元墨如迅速的掩上门,示意她不要出声。 元墨如放下药篓,走到她身边,在她手心写下“有人”二字! 温如薏芙面一紧,下意识的揪住了元墨如的衣袖,动了动唇瓣,说的是“是什么人?” 元墨如拿起她手中的医书,咬唇一笑。 温如薏见她脸上又露出了前次戏弄二夫人时的狡黠与顽闹。她困惑的盯住元墨如一根一根数着手指,直至数至一,厅堂外陡然传来一记沉闷的重物坠地之声,吓了她一跳。 元墨如满意的扬起唇角,拉起满脸惶然的温如薏往外走去。 打开门,不明所以的温如薏赫然看见门廊下躺着一个阔面重颐、魁梧已极的虬髯大汉。她低呼一声,躲到了元墨如身后,探出半张小脸慌张的看向嗔目切齿瞪着她们的大汉。 “咦?这不李将军吗?怎么躺在了这儿?”元墨如满脸惊诧,但紧贴在她身后的温如薏却感觉到她的身子因憋笑而不住发着颤。 李洪武粗喉滚动,愤慨地无声狠瞪着她。 元墨如故作恍然的一拍手,“啊,难不成李将军童心未泯,特意跑到青霄阁来打雪仗?” 温如薏闻言,虽是紧张害怕,但仍忍不住扑哧地笑了出来。她脑海中不觉浮出这五大三粗的大汉在院中像个顽童似的扔雪球、打雪仗的情景。 然而,她立即又意识到了元墨如对大汉的称呼。她当下掩唇失声叫道:“元姑娘,你叫他李将军?难道他是镇北营中的将军大人?” 元墨如正经八百的点了点头:“没错!” 温如薏面上浮起了浓浓地惊慌,再也不敢笑了,畏惧的小声道:“那咱们还是快些将将军大人扶起来吧!” 元墨如蹲下身,笑吟吟的与李洪武大眼瞪小眼:“将军,你是愿留下来打雪仗还是回家?” 李洪武浑身剧烈的抖动起来,眼底仿佛着了火。 元墨如状似了然的颔首,“好好,我明白了!”话落,她纤手一扬,在李洪武面上一挥,李洪武顿时昏了过去。 “元、元姑娘,你做、做了什么?”温如薏骇得小脸发白。 元墨如掏出几根银针,扎在他胸口诸穴道上,意味深长的笑道:“自然是救他的命了!” 漫天飞雪,青霄阁晃若堆银砌玉一般,处处银装素裹,琼枝满目。 平阔的院落之中,一棵枝重树弯的核桃树下,突地探出一张清丽悠闲的脸蛋来,那眸淡如晕墨,溢着清清浅浅的狡笑,不是元墨如是谁? 她拢手在唇边,朝不远处朦着双眼、原地转圈的女子提声问道:“何谓四气调神之冬三月?” 被银雪覆盖的青钱杉下,穿着一袭银红妆花织锦镶毛斗篷,削肩细腰、纤弱细挑的温如薏昏头转向的顿住步子,娇喘连连的道:“此谓闭藏,水冰地诉,无扰乎阳,早卧晚起,必待日光,使志若伏若匿,若有私意,若已有得,去寒就温,无泄皮肤,使气亟夺,此冬气之应,养藏之道也。逆之则伤肾,春为疲厥,奉生者少。” 元墨如满意的点点头,忽地脆声笑道:“二小姐,你少转了一圈呀!” 温如薏顺着元墨如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的摸索过去,羞恼道:“人家明明转了十圈!” 元墨如有意的引诱着她走过来,“是吗?那天有八风,经有五风,何谓?” “八风发邪,以为经风,触五藏,邪气发病。”温如薏细声回答,闻到她身上的药香味似乎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可一会儿那香味又像跑到了天边,怎么捉也捉不着,直把温如薏急红了脸蛋。 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二人一问一答,玩得不亦乐乎,浑然未觉寒冷。 温如薏朦眼满院子转了好几圈,仍未捉到元墨如,不禁气喘吁吁的站在雪中,羞嚷道:“元姑娘,你耍赖!” 元墨如蹲在她脚边数米远处,笑个不停。忽地,她眼眸一转,随手捏了个小雪球,然后蹑手蹑脚地溜到仍努力听着动静的温如薏跟前。正准备将雪球丢在温如薏手臂之上时,她突地看到月形拱门间走来一名目如寒星、满面肃冷的英伟男子,正是夏侯彻。 夏侯彻冷目直视遥遥笑看他的元墨如,并未在意另一名蒙着眼睛的女子。 温如薏听到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她嘴角一弯,陡地旋身张臂,紧紧搂住了身后的人,银铃似的娇柔笑声得意无比:“元姑娘,让我逮着你了吧!该你了、该你了……” 正文 第三章 几番风雨昼寂寂 中 蓦地,温如薏感觉有些不对劲,她皱起秀眉,下意识的摸了摸被自己抱住的身体,倏然发觉这具身体硬朗而结实,全然不似女子的触感。她脑袋陡然一懵,刷地拉下缚眼的布巾,盈盈秋目赫然印入一张冷眉冷目却英气逼人的俊朗面孔。 诺大的园子里此时如同死了一般的寂静。元墨如却眨巴着眼,无声笑得欢畅无比。 夏侯彻攒紧眉头,低首凝视怀中云鬓如雾、雪颊晕红如春半桃花,此时却惊阙得仿佛随时会晕倒的纤弱女子,心底蓦然轻荡了一下,眼中的冷然不觉柔和了几分。 “二小姐,可抱够了?夏侯将军,又可看够了?”元墨如在旁闷声一咳,勉强憋住笑提醒他们。 温如薏双颊本就像沁出了血似的,一听她这话,顿时宁愿即刻能晕过去才好,她像只受惊的小白兔,羞不可抑地掩面逃回了房。 暖玉温香一失,夏侯彻蓦然有些失落,视线不禁追寻温如薏的背影而去,片刻过后,才又冷然的盯住元墨如:“元姑娘真是好手段,未知姑娘对李将军做了什么?” 元墨如对他的前后态度有些感慨,撇撇殷唇:“能做什么?不过是让他洗了个雪水澡而已!” 夏侯彻冷哼一声:“姑娘说得轻巧,堂堂镇北营副将能被姑娘算计了,姑娘可着实了不起!” 元墨如得意的扬开嘴。倏地寒风又起,她不觉摸了摸双臂,连忙招呼他往内屋走去:“将军,咱们还是里屋坐下聊吧!” 夏侯彻眼眸一眯,大步跟了进去。 屋内暖和了许多。元墨如站在暖炉前,倏地玉腕一翻,伸手至他面前,掌中赫然是一枚赤色药丸。 “将军,闲话少说,你既然只身前来,必然是相信我没有害李将军。您体内之毒实不宜再拖延,还是先服下这粒茸丸吧!”她难得正色的说道。 夏侯彻却不急接过药丸,只是逐字问道:“你究竟是谁?” 元墨如皱了皱眉。为何总是没人相信她就是舟晋女大夫元墨如? “小女子姓元,名墨如,双十有三,祖籍舟晋!”她将茸丸往他面前的几案上一放,转身从药篓里翻出一只漆木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有数十颗茸丸。 “一日两粒,服后最好在雪水中泡一泡,三日毒愫即清!”元墨如将盒子往他手中一塞,右手一翻,“另外,诊银五十两,概不赊帐!” 夏侯彻面色有些古怪的睇了她几眼,反手将漆木盒塞回她手中。“本将为何要付你诊银?” 元墨如眼一睁,“将军大人,如果不是我,李将军保不准明日个就得毙命,而且这盒茸丸是我独门秘方,能祛百毒,只算您五十两银子已是极为划算的事了!” “你既为镇北营之大夫,本将为何要付你诊银?”夏侯彻再度一字一顿而道。 元墨如眼底不为所察的掠过得意,脸上却堆满惊诧:“哟,将军大人,小女子几时成了镇北营的大夫了?” “现在!你收拾一下,随我回营!”夏侯彻言简意赅的命令。 两个时辰前,李洪武乌青脸孔、喷嚏连连、一身水渍的回到大营,破口大骂。直说这元墨如太过奸狡,用药迷晕他,等他生生被冻醒时,竟然发现自己躺在一滩雪水之中,四肢都已僵硬麻木,差点给活活冻死。 夏侯彻听后也不免生出了怒意,却又陡然福临心至,一把掀起李洪武的衣袖。前段时日,李洪武手臂受了箭伤,本不严重却一直未能痊愈,反而有愈来愈严重的趋向,极为蹊跷。 而此时,他赫然发现其青肿的胳膊竟只有一层受冻后的寒疹子,哪还有半分伤痕。 原来那女子是在救李洪武。再思及她先前所说的话,夏侯彻蓦然相信,那女子定然可以解决镇北大营连日来层出不穷的古怪病症。 元墨如耸耸肩,一屁股坐下,抬头看着他:“小女子可没有答应要去!” 夏侯彻与她对面而坐,沉声道:“姑娘有何条件,但说无妨!”此女能以非常理的方法治好李洪武,医术确实不错。而像她这样的女子何以会出现在定戎县,其中原由让他不得不揣测。 元墨如单手支颐,似笑非笑:“大人怎知我有条件?” 夏侯彻朗目深沉的朝内堂望去,“温小姐可不像失心疯之人!” 元墨如也朝内堂看去,满脸佩服:“大人一抱之下竟然就知道小姐乃假疯,着实了得!” 夏侯彻神色微滞,有些不自然的咳了一声:“姑娘想让本将做什么?” 元墨如一脸云淡风清,眯眼一笑:“好说好说,将军只需让二小姐刺上一刀就行了!” 夏侯彻走后,温如薏方掀帘从后堂走出,脸蛋仍如滴血一般艳红。元墨如送客回来,她踌躇片刻,方羞涩的细声问道:“元姑娘,那位公子真的是镇北营中的夏侯将军?” 镇北营驻守边关多年,营区离县内亦不远,时有一些将士前来汇珍居打牙祭,与温道洪算得上熟识。她虽养在深闺,却也能时常听温道洪提及镇北营将士们的骄人功绩。而不知何时起,人们的话题中就多了位三战成名、连升五级的夏侯彻。 夏侯彻乃将门之后,幼承庭训,熟读兵书,意略纵横。五年前得到皇上之默许,他自动请缨戍守边疆,从一员小降升至统帅十万大军的诸卫上将军,期间不过三年。 他孤身铁骑于万军丛中擒获侵犯大炎国境的羯羊国大将军,威慑羯羊;他三擒三纵屡扰边城的强盗,最终将这支骁勇善战却难以教化的盗贼收于麾下,在与羯羊大军的战役中,善加利用他们对地理环境的熟悉,一举击破来势汹汹的羯羊大军;尔后,在羯羊国卷土反击之时,守将李洪武被困梁渠山,遭七万羯羊国大军围困,夏侯彻仅率五千铁骑,救其于危难,并智退羯羊国大军。 三战成名,夏侯彻一时风头无两,威名震朝野,不知倾倒了多少大炎国子民。 温如薏正值豆蔻芳华,自然对这等智勇双绝、气概冠云天的英雄心生仰慕,时不时也会遣浸月去打听些消息,以满足小女儿家对一身将军金甲、纵横驰骋战场的英雄的好奇与一丝异样情愫。 她不知多少次暗自描绘着夏侯彻的模样,却未曾想,今日会以这样的方式与心中念想之人相见。 元墨如将手凑在暖炉边,促狭地睇着她:“怎么?二小姐觉得他不是?” 温如薏咬着唇瓣,娥眉浅蹙,眉目间有几分沮丧:“我怎敢臆测,只是今日如此……”试问有哪家女子会毫无矜持搂着一个陌生男子,还不知羞的嚷嚷? 元墨如见她娇颜似喜似悲模样,自已明了她的心思,她掩唇悄笑:“二小姐不必介怀,夏侯大人‘胸怀宽广’,自不会介意小姐玩闹之话。” 她若有似无的咬重了胸怀宽广几字。温如薏霎时愈加羞怯:“元姑娘,你还取笑我!” 见温如薏羞得又要跑回房,元墨如赶紧打住笑,掏出一支尖锐的发簪,正色道:“二小姐,明日午后,你带上这支发簪,到天公将军府前故作发了疯症,最好是能挑起一点争吵。夏侯将军届时会出来,你便用发簪去刺他。” “刺、刺夏侯将军?”温如薏显然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我怎么能刺将军?不行的不行的!” 元墨如似是知道她会拒绝,“就知道你说不行!那好,还是我去吧!”说着,元墨如翻手掏出一张面具戴在脸上左搽右抹,不一会就换了个模样。那眉眼小嘴,娇柔无限的神态与温如薏如同一个模子刻出。 温如薏虽曾经见过她易容成自己模样,此时见了,还是不禁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似乎连自己也分不出到底哪个才是温如薏了! 庭芳居。 鎏金暖盆隔绝了外界的冰寒刺骨,金丝楠木案几上的錾花鋈银四角熏炉蒸腾的袅袅香云氤氲了一室的祥静。 八宝软榻旁,翠桃轻重有度地为斜倚而卧的二夫人按捏着身子。突地,她疑声问道:“夫人,您觉得元姑娘真能救二小姐脱此困境?” 二夫人垂合的眼帘动了动,沉吟良久才道:“如今只能信她一信了!” 翠桃颔首,不再说话。然不过片刻,她又满是不解的开了口:“夫人,翠桃问句不当问的话,为何老爷还要将二小姐嫁到济国去给那第五将军作小妾?大小姐好端端的一个人没过三年就病死在将军府里,府里人都传那将军暴戾无道,大小姐是被活活折磨死的。二小姐这才被逼得不得不装疯卖傻,而您又屡屡冒险为二小姐隐瞒,如果被老爷知道了,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二夫人倏地睁开眼,未语先叹:“翠桃,人生最难看透的便是名与利。老爷一生富足却不满足,为了追求那份荣贵,已经牺牲了念儿。薏儿自小失去了亲娘,我膝下无儿,视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又怎么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推入虎口?” 翠桃亦是无声一叹。她自幼被卖入温家,虽未侍候过二位小姐,却也算是同二位小姐一起长大的。三年前,温如念几乎哭瞎了双眼,最后仍被送入了济国将军府。一年前,温如薏一夜疯癫。二夫人看出她是做假,不仅未揭穿,反而费尽心机为其遮瞒。后来听说吃了红藩草能使面目僵硬,二夫人便偷偷寻了红藩草种在温如薏院中。温道洪屡请名医上门,悉数给二夫人暗中用计吓走。这段时日来,她为温如薏所做的不可谓不多。 忽地,门外传来管家的禀报声:“夫人,杜大人到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