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故道依稀,一抹黄尘余霞彤   寒秋已至,林木萧瑟。北邙山深处,夜如巨兽,张着漆黑大口吞山而来。四下惨白的桦树干,如兽口中参差利齿,令人不寒而栗。   地上是枯干的落叶,厚厚一层,莫说人迹,便是兽迹,也极是罕见。   “沙”、“沙”、“沙”,这时,却有声响起。似是这死寂的林子里唯一的动静。   轻轻的一声狼嚎,一条灰白皮毛的巨狼望月而啸,随后卧在了棵白蜡树下,累得似是站也站不起来。那狼背上是个未满周岁的婴孩,浑身拿花布包得结实,又用布条牢牢绑在狼身之上,竟自睡得沉稳香甜,嘴角含笑。   狼旁斜靠在树上的,是名血衣男子。他中等身材,面色赤黄若琥珀,双目突兀如鱼睛,十指尖乌墨若炭,胸口低陷,再加上周身剑口,显见得是内外皆受了重伤,已无药可医。   那男子强自闭目调息了一会儿,一睁眼,却又咯出口血来。不觉惨然一笑,仰天道:“我一生医人,却不料竟被医患断送性命。讲什么天理报应,真是狗屁不通!”想到伤心悲愤之处,不由得放声大笑,一时浑身已凝结的伤口血疤又被崩裂而开,鲜血四下如河。   渐渐,笑声渐歇,回音却犹自绕林不绝。他转头看向那沉睡的女婴,只觉心中十分不舍。双目恍惚间,仿佛见那孩子长大,开始蹒跚学步,又自玩闹嬉笑,修文习武,转眼间已是亭亭玉立,笑靥似花。   忽而,空中一道黄绿光芒一闪而过,把这男子眼前幻想一击而碎。   “是霸州邢家的烟火信号么?”那男子怫然叹息,苦笑一声,“还是逃不过啊,也罢也罢。”   他用尽力气扯下一幅衣袖,伸指沾了伤口鲜血,哆哆嗦嗦在上写了起来。   那狼儿这时也觉出了异样,挣到男子脚边,仰头望他,只见他捧着那卷衣袖,神色一时恍惚,一时惆怅,一时神采飞扬,一时又伤感落魄,仿佛他这一生经历,大起大落,坎坷崎岖,不由得眼眸也湿润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男子写完“绝笔”二字,才舒口气,两行血泪自眼角蜿蜒而下。他深望那狼背上女婴一眼,自怀中取出颗碧绿色药丸,放入口中。   八年后,正是道光二十七年。此时烽烟战火,已蔓延九州山河。西北沙俄直*伊犁,湖南雷再浩振臂起义,广西拜上帝会发展壮大,而唯有这中原一地,因位处国之腹地,较之旁处,尚算平静,只是旱灾严重,饿殍遍野。   旱灾已连绵三月不绝,朝廷三番五次地拨银赈灾,甚至派了钦差大臣查赈,却仍免不了白骨千里的惨象。四处义军揭竿而起,唯有洛阳依然固守一隅,映着一片夕阳谢晖,显现着千年古都的寂寥和岿然。   正值金秋十月,这一日,西安东往洛阳的官道上铺满了白杨树的枯黄落叶。高高的钻天杨直插入天,突兀的枝干上尽是形如人目的纹路,宛似一个个静默的眼睛注视着地上的一切。   得得得,得得得……马蹄声由轻及重,遥遥传来,其间夹杂女子沉声催促。少顷,官道土路尽头出现一抹朱红,渐驰渐近,于这秋日一片颓败萧景下,如同一束极热烈的焰,大剌剌*入视野,刹那间带出了夏日未尽的火热来。   “依着赤电这脚力,再过得一二个时辰便当入了洛阳城。”马上女子心中暗想。马背颠簸不停,这一刹那她却兀然一怔,双手不知不觉就勒住了马缰。跨下那名骑赤电奔跑正欢,长嘶了一声,才硬生生收了力,双蹄抬起,整个身体立了起来,带得黄尘四卷,弥漫如烟。   四周景色骤然停滞,马上那女子竟不自知,犹自眼前似过画面,往事一一浮现而出,思绪潮水般翻腾,不能自已。   那一年,洛阳城若说是一切的开始,那么这一年,洛阳城竟是一切的结束么?那女子探手入怀,缓缓捻着一枚玉石骰子。那骰子四面的点数颜色早被磨得干干净净,一如她此次从门中孤身而出,也一如她当日从家中孤身离去,干干净净到了极处,唯存本真。   “这道旁的白杨竟拔高了这许多……三年了,当初的刀痕剑痕,却尚是仰头可见呐。”那女子侧仰起头,秋日的阳光虽不比夏日之盛,仍晃得她眯起眼睛,举起手来遮在额顶。   这陕洛官道已开启逾千年,经历代王朝整饬修理,道路平整宽敞,两旁树木虽高不可测,但这正午的阳光洋洋洒下,几乎不遇任何屏碍,便尽落在这女子脸上身上,恰似照在一座美玉雕像上,荧荧生辉。这女子着一身大红的衣裙,跨下又是一匹赤色宝驹,本都是极艳丽的颜色,然而此刻她人极憔悴,马极劳顿,路人一眼望去,竟觉这一人一马有说不出的惨淡与哀愁。   “那些刀砍剑劈呐……”那女子自顾望着那棵白杨的伤,喃喃自语,不知不觉间,仿佛就置身于三年之前。   还记得,当时大哥置重金请来了数百名江湖人物,在此地伏击他二人。那日甫踏足官道,敏感如己便察觉到了气氛的诡谲,看着空荡荡了无一人的路,不知当进当退。而身后的他则是催马一味向前,仿佛未觉丝毫不妥。   响箭“铮”的一声从他二人眼前飞过,深深钉入对面杨树干中,箭羽久久鸣响,震荡不停。紧接着,便是“锵锵”的刀剑出鞘之声,甚至还有火器上膛的清脆响声。那时二人坐骑不过一匹平凡快马,并不比此刻这千金难得的神骏,自然难免惊乱。但它脚步方错,腹侧就受到马上男子的腿夹之痛,不得不四肢颤巍巍,站停在大道正中。   而当时的她,胆子却连那马儿还不如,以至于现今回想,只记得有漫天的血腥,满耳的嗡鸣,一团混战之余,再无其它。   然而,当日那般决绝地离去,待事后反省,竟赫然心酸:大哥终究还是心疼唯一的小妹,虽然请来了火铳手,最终却没敢让他们开枪。否则再有几个“天下第一”的称号,也保不住他二人性命。   “哼,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又算得什么呢?”那女子不觉想起这些年的辛苦,往事种种,如枷如锁,压得人喘不上气。   她晃了晃头,似乎是想把那些不快都晃得消失,然而微一凝神,目光微转,脸色一变,右手一挥马鞭,鞭梢如手指般灵活,钩起路边一枚石子。长鞭“唰”地上扬,那石子激射入空。   石子穿空的唿哨之声尚存,早有奇异禽啸与之回应,旋即空中投下一片阴霾,正罩那女子头顶。一年迈老者声音沉沉自天空传下:“天部主,请留步。”   那女子并不仰头,也不答话,双手拢了拢马鬃,嘴角微微牵动,眉宇间转瞬现出睥睨天地的傲气来。那老者续道:“天部主,大伙都在追你回去。因我这鹏儿飞得快,勉强追得上赤电,才先赶了来。门主让你走……或许只是一时气话。都怪我小老儿我当日不在,不然好生劝劝,总有回旋余地。唉,你们年轻气盛的,有什么话不能说开?”   那女子仍是静默不语,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双腿一夹,就欲催马再行。那老者心中一急,猝然间惊呼了一声,竟似从半空坠落。   “凌老爷子?”那女子来不及勒停赤电,双足疾抽出马镫,脚尖轻点马鞍,腰身扭转,便如一片火烧云般扶摇而上。这一转身,她才看清那老者仍旧好端端稳坐在大鹏金翅鸟背上,毫发无损。那女子自知受骗,却不气不恼,叹了口气,缓缓落回马鞍之上。这一起一落无声无息,身法曼妙非常,四下里偶有行旅路过,皆看得呆住,一时惊为天人。   赤电见主人回身,以为主人要西归,不由欢嘶一声,自行掉转了马头,直向西方。   那老者捻须笑道:“‘代马不思越。越禽不恋燕’。这赤电本生自西方,如今见你回头,也知道开心;小老儿这大鹏金翅鸟本非中原之物,是花重金托一位朋友自印度买来,初到时也发了好长时间的脾气,绝了几天的食。畜牲尚此,人何以堪?天部主,我们八人一起创建罗刹门,你何以一走便不留余地,就没有半分留恋么?”   那女子不答问话,只是淡淡笑道:“我早该想到,凭凌老爷子驾驭迦楼罗的本事,如何会摔下?凭鹏儿灵巧,又怎能被晚辈飞石伤到?”   那老者笑道:“天部主客套了,你我皆为门中部主,何来前辈晚辈之分,你这么叫我,倒让小老儿好不舒坦!我知你善良心软,才使出这般伎俩留你说话,原是我的不是。”   那女子道:“凌老爷子,晚辈多谢您的美意,只是您既懂晚辈至此,自也知道晚辈不好再留下。当初合建这‘罗刹门’,晚辈本想是借佛门八部护佑众生之意。只可惜……一开始就走的是凶杀罗刹之道。晚辈自认并没有那一副修罗心肠,也或许,佛经中天部便与阿修罗部相互对立,这是宿命。眼下晚辈再不是门中之人,在您面前自称晚辈,是晚辈应尽的礼数,也请您不要再提‘天部主’这三字罢。”语罢,莞尔一笑,拨转马头。   “这又何必?眼下四下乱军对咱们步步紧*,官军也虎视眈眈,你若是走了,天部三百余人反将起来,门中岂不是要炸开了锅?”那老者唏嘘不已,苦苦劝道,“天……婉儿,就算是卖小老儿一个薄面,回去大家当面说清,门主有错让他改了就是。你们夫妻情深,争吵归争吵,但就此赌气分开,岂不可惜?”   “不必了。”那女子依旧断然拒绝,“仲恺的脾气是宁死也不会认错。更何况,单纯为了本门而言,他并未做错什么。倘晚辈回去与大家当面对质,再背上一条挑拨离间的罪名,只会徒增不快。不若就此离去,以后碰上,彼此还有颜面。”言罢,拨转了马头,又仰头道:“归去吧。”这最后一句话她有意夹杂了天音袭的运劲功夫,那大鹏金翅鸟只觉刹那间风卷云生,无边气势袭来,不待老者命令,早振翅北回,顷刻化为天边一个黑点,不见了踪迹。   最终离去还是用上了当年向他学来的功夫,那女子心中若有所失:这一辈子,都不要想能够洗脱掉与他之间的关系了。“啪”的一声,手中长鞭凌空甩击,赤电脚下发力,直奔洛阳城而去。   眼见着那一袭绯红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一名头戴竹笠的农装男子自棵白杨树后缓缓转出。他脚下草鞋早已破败不堪,可见旅途劳顿辛苦,然而棉裤裤脚上却是纤尘未染,足见此人轻功高深莫测,已臻化境。望着赤电疾驰扬起的尘土,这男子几番举步而又放下,最终还是仰天一笑,大步北行而去,步步脚印清晰可见,与那马蹄深印正是背道而驰。 正文 (二)侠心初现,仓米如银谷如金   与凌天鹏话别后,这女子心中原本涌动的回忆慢慢清晰,又渐渐暗淡,这时才想到,此次离开,身无长物,虽说自己在江湖上也算是号人物,但白手起家,又该从何做起?   “总之,已无颜面回家见兄长……也罢也罢,仲恺嫌我在门中碍事,煞了他的锋芒,窃了他门主之位,我就偏要自己闯荡出个天下,让世人看看,我陈婉娘是何许样人!”那女子心中犹自愤懑不平,终于一握拳,打定了主意,“我就在洛阳,就在他旁边,做出一番事来,让他知道我不靠他,也自有一番天下!”   她深吸口气,忽觉眼前开阔许多,这才注意官道之上渐渐人多起来:这些人破衣破衫,大多是逃难的流民,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脚下蹒跚,三两成群相互扶携,不少人却走着走着就忽然倒了下去,就此不再起来。她不禁叹了口气,年年不是洪涝,就是旱灾,难民遍野,朝廷虽有赈灾,但层层剥削之下,得食者百中不过一二,沿路饿殍不断,真叫人见者伤心。   她不自觉放慢了*赤电速度,又行一程,将近济源时,忽见前边有两个少年儿郎一路跑,一路喊过来,高叫道:“放粮啦,济源严家大户放粮啦!”   顿时,人声鼎沸,原本走得没了劲头的饥民,一个个振奋起了精神,奔命一样往济源跑去,但见官道上黄尘滚滚,几乎就如大军过境了。   “哪家倒有这般慈悲心肠?我倒要去会会。”那女子——陈婉娘红唇微启,驾马往济源而去。   放粮的却不是济源镇子,而是附近的一个小村子,愚公村。村中第一大户人家严家,门口、场院里拥拥攘攘的都是饥民。三个少年郎被数百位饥民团团围住,一边放粮,一边也要维持秩序,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场院一角,绑着二男三女五人,其中一男子膀大腰圆,想必是这严家的主人,余下四人也穿着不俗,看来都是地主的家人。   陈婉娘将赤电停在一旁,翻身攀上了场院旁的大杨树,往场院中细细看去。只见那三个少年郎衣衫褴褛,个个面带菜色,想来也是饥民中人。那三人其中有一青年身量较高,看面相约有十七八岁的年纪,另一少年中等身量,看上去有十五六岁,两眼转来转去,看着流民们沉吟不语,颇透着几分心机;而最矮的少年则龟缩在两名兄长背后,一边分着粮,一边对着领粮的流民骂骂咧咧,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年长少年虽颇为瘦削,但长得长手长脚,筋骨分明,是块练武的好材料。他手上拿着把满是残刃的缅钢刀,威风凛凛,想来会几分武艺。其他两人看样子却没什么力气,充其量不过是个伴当。幸而这严家门丁不兴,这少年郎仅凭着把破刀,再加上这伙饥民一鼓作气,竟然就这样攻下来了。   陈婉娘看明白了个大概,就听那拿刀的青年男子忽然高声叫道:“大家静一静!眼下粮少人多,若再乱抢,能吃上粮的人就更少啦!大伙儿都听我的,五个人站做一堆,一堆派一人来取就是。咱们保证人人有粮吃!”   他说完了话,那另两个少年便下来开始分人,渐渐的队伍排得有了几分眉目,领粮的人分明了起来,更有几小堆人领完了粮食,当即砍柴起火,拿着身上藏着的破缸烂盆就煮起米来。四下里一时烟雾蒸腾,一股股的米面香气氤氲而上,引人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那几个严家人看着家中粮食渐有凿尽之态,都瞪红了双眼,只是嘴被堵的严严实实,一句也喊不出来。   “好,以治寡之法而治众,想不到,这年轻人行事倒颇沉稳,较他年纪老到得多。只是那两个少年看上去却不怎么正派,各有主意,不知怎地他几人混在了一处。”陈婉娘正心内思度,忽听耳畔马蹄之声犹如滚雷,自官道之上遥遥传来,不由暗叫一声:“不好,是官兵来了!”   时逢乱世,洛阳城四周虽集了不少流寇义军,但能集结起如此之众的骑兵,又敢在青天白日之下官道行军的,定然非官兵莫属。想必这散粮的事还是有人逃出去告了密,眼下这数百位饥民若再不走,都要被官兵当作叛贼斩杀,以充军功。   凭她耳力听来,这队官兵眼下离得还远,至少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到,但是若要疏散眼前这些饥民,这一盏茶时间就是万万的不够。   “总之尽己所能救人,至于那队骑兵,真要烧杀抢掠,我也不怕他们。”她嘴角微露一丝冷笑,轻啸一声,从树上腾身跃入场院之中,一片红裙随风舞动,如仙如画。   场院之中众人被她那声啸先声夺人,又见她这般惊艳绝世的飞舞而下,几乎以为是天神下凡,有几位老人腿下一软,便倒在了地上,叩头念叨:“仙女娘娘显灵,仙女娘娘显灵。”   陈婉娘忙搀扶住几位老人,高声道:“众位乡亲们,快快散了吧,官兵就在附近,说话便到。若看了众位绑人抢粮,你们都活不了啦!”   众人一愣,几位老人不觉又倒在了地上,慌了起来。   见众人议论纷纷,心散如沙,那当头散粮的青年人浓眉一拧,疑道:“你怎知官兵就要来?”那矮小少年也在一旁帮腔:“正是正是,莫不是你要抢粮不成?”而那十五六岁的少年此时却沉下了脸去,有意无意,双手护住了面口袋,缓缓紧上了袋口。   陈婉娘急道:“我听到了官兵马蹄声,你们定要信我!快快散去!”然而众人却舍不得粮食,莫说官兵此刻尚不在眼前,只怕就是近在咫尺,仍要抢粮,一步也不肯离开。那持刀的青年人这时更将刀一横,拦在她面前,厉声喝问道:“你不是穷人!你是严家的?”   陈婉娘愕然,知是自己衣裳鲜丽,引人误会,然而一时无法辩解。她若说伸手去拦散粮,并不是没有这个能力,只是看着这一个个饥民那满脸的希望与期待,只怕适得其反。   恰在这时,远远的一个身影跑来,正是在官道上吆喝散粮的少年。那少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隔得老远,就喊了起来:“大哥,二哥,四弟!官兵追过来啦!快逃命!”   这才是平地一声惊雷响。那持刀的青年人顿时将刀放了下来,脸色一变,道:“三弟,你说什么?”看清来的是一个人后,又紧接着问了一句:“五弟呢?”   “五弟在我身后……”那少年忙回头,话语顿落,“五弟?糟了!五弟跑得慢,落在后边了!糟了!官兵!怎么办?”说着说着,就哭喊了起来。   一时间,场院之内哭声骂声纷纷而起,已拿到粮的百余人,顷刻间尚无法作鸟兽散,还未分到粮的二三百人,更是说什么也不肯走。   那持刀的青年人临危不乱,一咬牙,振臂一呼,昂胸迈上一步,喝道:“都怕什么!人是我绑的,粮是我散的,他官兵要来,咱们这么多人,便杀了他们,又能怎样?”   “啊,大哥,要杀人?”那“二哥”略略有些发慌,一伸手将面口袋甩到了背上,已做好了逃跑的准备。而矮小少年——“四弟”这时却憋着还没变声的嫩嗓子喊道:“对对,反了,反了!”   “大哥,五弟、五弟怎么办?”那刚跑来报信的“三弟”这时哭得嗓子已哑了。   “你们稍等。”陈婉娘心中一软,心知凭这几个少年,不过白白送给官兵一笔军功,几个首级,说到要成事差得还远,今日也只能自己出手了。然而出道这么多年,虽说见过的大场面不可计数,但真正单枪匹马面对一队官兵,却还是头一遭。也罢,就先从救了他们口中的“五弟”做起。   她脚尖一点,嘬口为哨,赤电早已奔到眼前,紧接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红衣女子已跨上了那匹红马,绝尘而去。   赤电不愧千里名驹,转瞬间已回到官路上。陈婉娘看得清楚,对面黄尘滚滚,一队军伍前抱头逃窜着一个小孩,正是此前吆喝官道饥民去领粮的。那队骑兵这时已追得极近,前边几人的相貌甚至都已能看得清楚。眼见那几人有说有笑,谈笑间便举起了弓,搭箭拉弦,对准了那小孩的后心射来。   陈婉娘不由一时火起:“这孩子已被迫到这份田地,这些官兵竟然毫无怜悯之心,非要他性命不可!”她手中一紧,掰下马鞍上两个铁扣,抢在官兵松弦之前,“铮”地弹出,正中那两名官兵*骏马眉心。她手劲极强,这两枚铁扣登时深深嵌入二马颅骨,那两匹马头痛欲狂,却一时未能丧命,只是上蹿下跳,惊了整个队伍。   “王嵩,赵亮!你们管好马!”队伍中央的首领军官忙喝道,那两人却来不及拽紧缰绳,先后跌下鞍来。赵亮头一着地,他坐骑不偏不倚一脚便踏在他头上,顿时脑浆鲜血流了一地,眼见是活不成了。而王嵩屁股沾地,一只左脚却还别在马镫上,整个身子便随着惊马拖走,跌跌撞撞,留下一路血泥。   旁边几名官兵的坐骑也惊了,反转了阵脚向队中冲了过去,一时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趁着乱子,陈婉娘早驾赤电到那孩子身边,伸手一揽,将那小孩拎到了鞍上。   那首领军官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一伸手,执过马鞭,照着一匹惊马当头用力抽去,那鞭子“呜”的一声抽下,竟入肉三分深。那马顿时头破血流,前蹄一软,跪倒在地;马上那官兵忙蹿到地上,回手一刀,便斩下马头。   另一匹惊马的主人这时却还停不住马步,那头领蚕眉一皱,豹眼怒睁,伸手挥鞭,鞭子竟一下缠在那骑兵脖子上,只一勒,那人叫也不曾叫一声,便从马身上栽下,一命呜呼。   其余众兵士赶忙整饬队伍,似对这首领的冷血残暴已司空见惯,连看也不看那几具死尸一眼,继续冲马上前,宛如无事发生一般。   那首领军官这时才手一挥,叫停部队,自己信马上前,与陈婉娘一会。   他露了这几手凶狠残忍的功夫,陈婉娘只觉心中一寒,不料这首领不仅泯灭人性,手下更有几分真功夫,便更为那些散粮拿粮之人担了几分心。此时看他催马过来,不由上下打量起来:只见他身着补服,上绣孔雀;头顶暖帽,顶珠是颗蓝色明玻璃,帽上插两支单眼花翎,显见得是名游击,且有军功在身,也难怪有几分武艺,管辖军士也较为齐整。   “中原无甚兵事,此处接近洛阳,若说武将,恐怕就是河南绿营的军官了。”陈婉娘暗自思量着迎上去,在马上抱拳行礼,道:“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那军官见这女子不但不怕自己,反而敢于走近,心中先存了几分疑虑,想起适才她展露的指力,更存了几分忌惮。这时离得愈发近了,看她绯衣如血,面容似玉,明艳照人,又不禁起了几分倾慕,便拱了拱手,道:“在下姓冯名望。这位夫人,那孩子是乱党,我劝你将他交给我们,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陈婉娘却朗声笑道:“乱党?却不知这么小的孩子,有何可乱?你若说他是乱党,那我就偏是要救乱党,你奈我何?”   听她口气大胆狂妄,冯望倒是一愣,眯起眼睛又打量她上下几番,蓦地想起一人:“莫不是她?若得罪了她,已是头疼,更不用提她兄长﹑丈夫……”便强压下火气,沉声问道:“女侠是定要蹚这浑水了!不知可否留下芳名?”   陈婉娘喝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凭你也问我姓名?”那句话原是一句佛偈,而罗刹门用之作为天部之主的切口,在这中原一带,可谓无人不晓。陈婉娘自筹凭自己一人之力无法救下这几位少年,也只有暂借未曾破门出教之时的名声吓这军官一吓。   “果然是她!”冯望一惊,又有些喜,若是她,此番自然必要卖她几分面子,将此事让过,否则怕还有一番好打,即便仗着人多勉强赢了,也是后患无穷。他硬生生将满脸的怒意挤成一团笑,拱手道:“原来是罗夫人。末将曾与令兄陈大人于宁波一同当过差,年前也与罗大侠有过一面之缘,万不敢得罪夫人。这孩子,看来是夫人府上家丁,恐怕大家是闹了一场误会。罗大侠义薄云天,怎会和叛军乱党扯上干系?既如此,在下还有要务,咱们这就别过。”说完,笑面可掬,之前的杀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说什么?仲恺他怎么?”陈婉娘一个恍惚,待要追问,那队军士早已催马过去,一阵黄尘卷过,已直奔洛阳而去,离济源愈行愈远。 正文 (三)孺子妙手,笑言经络叹岐黄   陈婉娘目送那队军士远去,不觉心道:“他是当官的,识得我哥哥并不稀罕。可我竟不知他与罗仲恺有交情。年前见过……那时我还未曾破门出教,怎会不知?此事着实蹊跷。”正想间,她怀中那小乞丐忽然喊道:“大哥!大哥来了!”   陈婉娘回过神来,只见那散粮的几名少年这时已从小路跑了过来,见她抱着那小乞丐在马上,那当头的青年人一拜而下,道:“多谢女侠仗义相救,丘才这里感激不尽!”其余三人也逐一拜倒。   陈婉娘忙翻身下马,带那小乞丐一起扶起众人,道:“你们少年英雄,解救百姓,行侠仗义。我做这些小事又算得什么?”   那青年人——丘才却道:“我兄弟性命于您自是不值一提,与我等却是天一般的大事。您救了我五弟,也救了我们几人,就如同我们的再造父母一般。   陈婉娘忙摇头笑道:“你言重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我辈中人的义务。只是你们如此闯下祸事,只怕就不好在济源久作停留,不知可有其他去处?”   丘才低下头去,道:“这……却从未想过。今日劫了严家,也只是见他们不肯救助流民,一时起了义愤而已。”   他身边那“二哥”却忽截口道:“恩人,您如此手段,不如就收下我们吧!”   陈婉娘此去洛阳,正缺人手,见他几人无依无靠,虽各有心思,但做事还算麻利,尤其那丘才性格耿直,重情重义,确不忍看他宝玉蒙尘。此刻既然心思被点出来,自乐得顺水推舟,便笑道:“也好,只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丘才大喜,忙再次拜倒,道:“从今以后,丘才等人任您差遣,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其余几人也忙道:“是啊!在所不辞!”   陈婉娘不觉笑道:“好。那咱们这就去洛阳城中打个自己的天下来,如何?”   丘才挠挠头,道:“但凭恩人吩咐便是。只是洛阳城守备森严,不知恩人是怎么个‘打’法?”其他几人也面露了难色。   陈婉娘哈哈笑道:“你道我是要去洛阳城中做女土匪么?我传你们赌技,咱们便去洛阳城中开个赌坊,做个天下最大的赌坊,如何?”   那几人眼中一亮,连忙称好,于是一行六人,向洛阳缓缓行去。   ****时光荏苒,短短四年过去,但闻寒蝉垂鸣,但见红叶漫天,洛阳城又至清秋时节。   “您要听这‘万金赌坊’的来头?您可听好,这可是本朝洛阳一件奇事。”这说话者一派老气横秋,然而声音清脆爽朗,却是名俊俏的少年儿郎。他白面如玉,眉眼分明,唇红齿白,令人一见心倾。正午艳阳高照,这少年翘着二郎腿坐在自开的医摊前,一手拿着把蒲扇遮着额头,另一手执银针,竟是在为面前病患施展金针度穴的绝顶功夫。那病患身着蜀锦长衫,大腹便便,生就一副福相,身边左右各站一名壮丁保驾,派头非凡。但他此刻竟一脸媚笑望着眼前这少年,仿佛生怕表情有差,就得罪了对方。   只听那少年款款侃道:“四年前,万金赌坊大掌柜陈婉娘身无分文闯入当年的龙虎赌坊,以宝驹为抵,连赌十天十夜,自马吊至牌九无一不精,直赢得龙虎赌坊赔了个底朝天,再开八十八家也转不回势。”   “一人连赌十天十夜?可当真?”这故事太也匪夷所思,那病患听得入了神,插言问道。   那少年一瞪眼珠子,放下蒲扇,抬手一拍大腿,道:“当真当真!那龙虎赌坊的大掌柜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下发出了江湖救急令,发动了洛阳城上下大小黑道中共七名瓢把子,说要做掉这踢场的人,还说,黑道中人若帮他摆平此事,自此之后各派收的红包也能多得几分。谁承想……呃,到了‘内关穴’了,手心现在该是又麻又痒吧?你可动不得噢,否则扎偏了可不得了。什么?控制不住?喂喂,你们两个,把他给我压住。”边说着,下颌抬起,冲旁边两个壮丁努了努嘴,那两名壮丁面面相觑,终究不敢上前,还是那病患实在痒得忍耐不住,冲二人吼了一声:“小刘神医说了,你们聋了么?”转过头来,顷刻换回面孔,笑道:“粗人粗人,神医您莫见怪。您继续说,谁承想怎么着?”   那少年看二人依言压好,不急不忙施开针法,沉下脸道:“你方才凶什么凶?我胆子小,经不得吓,要是针扎得歪了你别怪我。”那病患忙连声道歉,道:“是我错啦,您大人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那少年冷哼一声,道:“别跟我说,跟他俩说去!”顿了一顿,又道,“方才说到黑道七名瓢把子来到龙虎赌坊之中,哪知一见我那陈姊姊,立时乖乖收了气焰,纷纷找出借口托辞,各自回了老巢,再不过问龙虎赌坊的烂摊子。”   那病患笑问道:“这是为什么?这么些人,难不成还怕这一个小女子么?还是这女子长了一幅无盐面孔,叫人看了第一眼就再看不下去第二眼?”那少年重重扎了一针,“嘘”了一声,责道:“噤声!你找死么,眼下咱们可是在万金赌坊的门口,你这话被人听到,不怕死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我家陈姊姊可是洛阳城有名的大美人,就是对面凤凰阁的景花魁见了,也要甘拜下风。他们逃,那是为了咱家陈姊姊在道上大名鼎鼎……”   “小刘,我看你才是作死。”那少年讲得兴致勃勃,冷不防背后被人打了一掌,身子一抖,手上银针险些戳到桌上,那背后之人又道,“拿我家大掌柜和凤凰阁的风月女子相提并论,大掌柜再喜欢你也要赶你走了。”   那少年吐了吐舌头,转头笑道:“嘿嘿,盛五哥,是我说错了话,您就替我多担待点。你这是去哪啊?”   那人正是四年前被陈婉娘从冯望追兵中救起的幼乞——盛昌。当时那五人随同陈婉娘入洛阳之后,听从陈婉娘吩咐,便欲闯出一片天地来。那情形虽不似那少年讲得如此传奇,却也有另一份惊心动魄之处。   那日,陈婉娘道开个赌坊好,又说要去掉洛阳城中一大恶霸,于是六人便瞅准了当年洛阳城最大的赌坊——龙虎赌坊而去。那龙虎赌坊的当家原本是黑道中人,自也不是省油的灯,眼见陈婉娘连赌连赢,任自己出尽千术仍不奏效,于是便暗暗召集洛阳黑道中人,想要了她的性命。孰知陈婉娘在道上大有名头,请来的人中有几位亦是雄踞一方的霸主,当即便认出了陈婉娘的身份,说什么也不肯与之为难。龙虎赌坊的当家一时又气又急,恼羞成怒,便翻了脸,关起门来,喝令手下与陈婉娘打了起来。   陈婉娘自然武功远胜于他,保住丘才等人也不是难事,只是没想到丘才急于立功,事事抢先,一时不查,竟被龙虎赌坊一位打手在胸口砍了一刀,幸而危急关头陈婉娘向后扯了他一把,才不致丢了性命。   一场嚣斗过去,自是陈婉娘大获全胜。那龙虎赌坊的当家受了重伤,倒在地上之时这才明白请来的那几位朋友为何不敢与其相争。想到自己这些年作威作福,赌坊偌大家业,一大半实是从别处强抢而来,浑没料到最后自己竟也成了那些被抢者。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也只得认栽,将龙虎赌坊拱手相让。   而这赌坊门口行医的少年姓刘名崇,此时十二岁,当时仅有八岁,却妙手回春,一贴膏药往丘才伤口上一贴,立时便止了血。此后几剂汤药喂下,不过五天,丘才已与未受伤前毫无异样。陈婉娘甚是赏识这少年神医,此后便留刘崇于门口摆摊行医,同时也将赌坊名称改为“万金”。   短短四年过去,万金赌坊的名头已响彻天下,因非身怀万金者不得进坊,故天下人往往以入“万金赌坊”为一种身份象征。同时,随同着赌坊的成长,当日那五名少年:大哥丘才,二哥何鞅,三哥杨天成,老四傅一得,老五盛昌皆安安心心在赌坊之中当起了伙计。陈婉娘于闲暇时也会传五人武功,只是更加对丘才、盛昌二人又格外提点。此时,丘才坐镇牌九局,拳脚与暗器功夫已臻一流高手境界;而那老五却因自身资质不佳,始终徘徊于二三流高手之间。   盛昌听刘崇问起,便老老实实答道:“可盈去了银杏林子见她家中大哥,好久都不回来,大掌柜的担心,便要我去看看。”   刘崇笑道:“可盈是个鬼灵精,不算计别人就是好的,陈姊姊还担的哪门子的心?照我看,她怕可盈趁机跑掉倒是真的。”盛昌嗫嚅道:“这我倒是不知道。不过可盈说她午时回来,眼下午课已经少做了半个时辰,回来只怕少不得一顿板子。我要赶紧走了,这事耽误不得。”   刘崇看拉不住他,忙起身拎了药箱紧随而去,边跑边叫道:“盛五哥,你慢走!你这么去了,就怕可盈正在气头上,非但劝不回来,还会适得其反。我跟你同去,我不是赌坊中人,她总会多听些我的话。”他这一起身,那胳膊上兀自扎着银针的病患也赶紧站起了身子,喊道:“小神医,你就把我丢下不管么?咱们说好的,十两银子……”   “穷嚷嚷什么?”刘崇斜睨了他一眼,登时瞥得那人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自己把针拔了就是。十两银子放赌坊里我回来自能拿到。”又迈出两步,骤然想起一事,疾回头道,“可别看我走了就耍滑。否则以后你再有伤有病,就是给我叩头叫‘爷爷’,我也见死不救!”   “岂敢岂敢!”那病患尚自客气,刘崇早七转八拐地便出了巷子,不见身影。 正文 (四)勤功不辍,闻声何堪如睹物   刘崇并未学过轻功,紧随盛昌狂奔一刻后,便有些筋疲力尽,再难举步。眼见着盛昌愈行愈远,终于消失在道路尽头,刘崇朝着那模糊的背影作了个鬼脸,道:“傻五哥,这么愣愣地过去,不被可盈骂个狗血喷头才怪呢。”又挠了挠后脑勺,忽而一拍手,喜上眉梢:“是了!那银杏林子恁大,盛五哥找来找去也要费上不少功夫,说不定还能被我拦在前头。”想到此处,登时重打精神,嘿嘿一笑,冲进了那片银杏林子。   其时金风飒爽,刮起林中落叶如蝶。刘崇一路走来,但觉四下里金黄一片,着实好看。为躲落叶,他不经意间仰起头,只见头顶尽是金色的叶片随风摇来摇去,听那“哗啦啦”的响声,蓦然心中就起了念头:“人们说的摇钱树,怕不就是这公孙树变就的?”望那成熟的白果颗颗粒粒坠在树梢,青白如美玉,甚是诱人。他一时间又是心痒,又不免生出几分感叹,只怨自己从未习过轻功,否则上树摘下白果,即使自己治药用不尽,卖与城中药房,也能小小赚上一笔。   正自心旷神怡、大作美梦之际,就听林中隐秘处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恰似石子相撞。   “是可盈了!”他心头一动,辨明了方向,径直而去。   还未到得近前,又听到“啪”的一声青石敲击声赫然响起,继而,一名女童声音脆生生地响起:“快说,这是什么?”   刘崇尚不知她葫芦中卖的什么药,便躲在树后细细看去,只见林中平摆着一方青石案,一名垂髫小女孩儿和一个阔背宽肩的大和尚相对而坐。那小女孩儿十岁上下,着一身月白衣衫,娇俏可爱,眼睛又大又亮,透着冰雪聪明,正是赌坊一年半之前方收进的“伙计”——叶可盈。叶可盈对面那和尚十六七岁年纪,一身破旧僧袍,衣裳下摆更是沾满尘土,看不出原先颜色。这和尚长得圆头圆脑,面色黝黑,浓眉大眼,憨厚异常,想来便应是叶可盈口中常自提及的大哥——于鸿飞,现下出了家,法名圆智。   叶可盈此刻手上按着一枚竹骨麻将牌,死死扣在青石案上,看样子是要那憨和尚习练听功,只凭这“啪”的一响,便能知道牌面刻的什么图案。   刘崇见那和尚急得脸膛竟泛起了红来,不禁暗自好笑,心中自道:“算起时日,这和尚进入少林不满一年半,听说武僧起初与杂役并无二待。短短一年功夫,再如何苦练功夫,内功终究无法精进多少。更何况这听功本就是顶级的赌徒所习,陈姊姊天姿难得,独创了‘赌门’武功,才包容而进。这呆子一时半刻哪里学得来。嘿嘿,恐怕就算是小可盈,也听不了十分清楚。”   不出所料,圆智木了半晌,方讷讷道:“这……这声音平平、略有不齐,该、该是一筒吧。”边说着,边低下头去,偷眼瞧那女孩儿,显见心中颇为惴惴。   叶可盈面色一沉,又用力扣了一记,其声铮然,令那和尚身子不禁一颤。就听这女孩儿强忍着怒气,又问了一句:“第三次啦!”   圆智挠了挠后脑勺,将头皮挠得都有些红了,才小声道:“听不出来什么……是……是混牌么?”一语未竟,头上早挨了一记,却是叶可盈怒气发作,将手中竹牌掷出。她兀自不觉解气,双手左抓右揽,把满桌的马吊牌控在手中,劈头盖脸,扔了圆智一个狼狈不堪。她一面乱扔着,一面哭道:“你再这么个猜法,我一辈子都出不来了啦!”泣涕泗下,哭号之声惊得密林之中一阵鸟鸣。   圆智不恼不怒,只是任着她发脾气,看准了那第一枚竹牌,轻轻取了来,翻面一看,方自恍然——那是一张白板。他撇了撇嘴,想了想先前猜的两次,倒也觉得差不离,呵呵笑道:“可盈,你莫哭。看,俺最后猜得是混牌……混牌变成任何牌都能用啊,说是白板,也勉强过得去啊。”   这厢树后刘崇听了,更是将要笑破肚皮:“这憨和尚看起来老实得很,不想竟对麻将也如此熟稔呢。”正自暗笑,只觉耳边一阵风起,抬头看去,见盛昌身形一晃而过,恰恰落在那二人之间。刘崇知此时叶可盈正在气盛,盛昌这一出现,只怕正点燃了炸药桶,他不忙现身,满打满算等挨着那女孩脾气爆完,再出来打圆场。   果不其然,叶可盈一瞥盛昌,登时脸色阴沉下来,满肚子火气转了对象,抹掉眼泪,冷冷道:“你来*我回去么?”   盛昌甚是好脾气,伸手便要拉叶可盈,口中还苦苦劝道:“你午课晚归,大掌柜很不高兴。你快快随我回去认个错,咱们几个再帮你求求情,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叶可盈却冷冷哼了一声,反手死死拽着圆智衣袖,道:“我不回去就不回去,碍你们什么事!她不高兴就随便打我好了,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打死,亏了她一百万两银子,看是谁心疼!”   盛昌见她一脸刁钻,也是发愁,只觉一个头变得两个大,两边碰到的都活生生是母夜叉似的人物,这可怎么了得。但一转念,终究是怕叶可盈抬杠抬出了大掌柜的震怒,下了狠心要带她走,手臂一长,便拎住了叶可盈的脖领,旋即一个转身,就欲抢道而行。他此刻年逾十三,这些年饭食足量,身高已超叶可盈两头有余,这时抬手一提,叶可盈双脚离地,只气得“哇哇”大叫。而她手短脚短、气力柔弱,莫说打不着,便是打着了,也不过与盛昌挠痒一般。   刘崇在树后看得出神,这时见盛昌用出强硬手段,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一声闷哼,继而只觉眼前一道灰光闪过,只一刹那间,那憨和尚圆智一掌结结实实印在盛昌背后,趁势夺回叶可盈,小心翼翼挡在身后。   盛昌武功在“万金”赌坊中也算得上第三把手,圆智则不过一名入了少林寺方满一年的杂役武僧,谁知这一偷袭,竟将盛昌直打得趴在地上,好半天起不来身。自然,那和尚手掌受盛昌内劲反击,也极不好受,缓了缓,踏步上前拉了盛昌起身,不待对方说话,先行拜了一揖,唱了个喏,道:“这位居士,方才真是好生对不住。俺看你强拉可盈,才不得已出了手,你莫生气。不然……你打还俺吧。俺师父说俺力气大,你就多打几下,也是要得的。”   盛昌却也是个憨厚老实之人,本来心中有些火气,听完这诚心诚意的一番道歉,也自消了,抚了抚胸口,道:“不碍不碍的,是我性子急了。只是可盈若不回去,惹毛了大掌柜,就怕皮肉受苦。”   圆智又唱了个喏,道:“这么说是俺误会了。真是惭愧,俺这就让可盈回去。你可千万劝劝,俺这小妹子自幼娇生惯养,可打不得的。”听到此处,刘崇在树后竟有些忍俊不禁了:“这和尚只当还在一年之前,殊不知,这一年半来可盈惹出大小事端不知多少,被大掌柜打骂还不是家常便饭么?”   那厢叶可盈听二人倒客气起来,不禁气得鼓起嘴来,道:“大哥你和他扯什么,我说现在不回去就是不回去,又不会当真跑掉,多待一会儿又能怎样?盛五哥,我大哥出手不知轻重,不如叫出刘崇看看,免得有内伤。”语罢,拍了拍手,一跺脚,喝道:“死刘崇,看了这么久热闹还不出来?亏得盛五哥平日怎么待你的,你就没点眼力么?”   刘崇自知凭她听功,早晚知道自己躲在旁边,当下不慌不忙,慢悠悠踱步而出,笑道:“莫急莫急,你听盛五哥说话中气十足,还不放心么?你也别说我,盛五哥待你不薄,你还不是死活不肯回去,要盛五哥难做。这时假惺惺关心什么?”   叶可盈自知理亏,翻了个白眼,双手环抱胸前,不再言语。刘崇呵呵一笑,把着盛昌脉门,心中却愈发惊异起来,不由得多扫了那和尚几眼:“盛昌内功深湛,竟也被打得内脏少有损伤,甚至掌击之下,脾肝稍有移位,可见这和尚的确劲力非凡。看他憨憨傻傻,出招直来直去,倒也不似怎般的高手,唯一可揣测到的,便是天生神力。这么说来,杂说野史中诸如李元霸、鲁智深等人天生横蛮,那也并非虚无缥缈,仅仅小说家言。只可笑少林寺那些所谓大师,竟瞧不出眼前这么个习硬功的好坯子。”   他正心中叨咕,叶可盈却一跺脚,道:“大哥,你能来看我,我很是开心。只是眼前既已如此,我也不便久留不走……”说到此处,眼波流动,泪水“扑簌簌”地掉了出来,宛如大小玉珠滚落衣襟。圆智心疼这小妹子,只愁笨嘴笨舌,无法哄她开怀,挠了挠头皮,道:“俺……俺师父叫俺下山来办些事情,倒可留在这停一段日子。你在那赌坊中闷得慌的话,就叫俺陪你玩。”   叶可盈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不过十岁的少女,一时间眉宇竟透出大人才有的惆怅:“那不行的。你和那婆娘定下赌约,这三十年中若赢不过她,我就须得在赌坊中卖命。若耽搁于此,误了你功夫进修,听功欠佳,眼力模糊,拿什么和她比赌?”   圆智语塞,这厢盛昌好心插言道:“可盈,凭这和尚本事,便学一辈子也比不过大掌柜,便不如让他在此陪你玩罢,只要不误了你练功进程,大掌柜也不会说什么。”他为人不知变通,话虽不错,惜不入耳,叶可盈脸色一沉,正要反驳,刘崇忙打起圆场,问圆智道:“大师,我听人说北少林最近走水,你才回不得寺,是也不是?”   圆智“唔”了一声,偷眼瞅向叶可盈,道:“唉……俺、俺笨手笨脚,本是要留在寺里修整,师父总怕俺帮忙不成,反伤了别人,便令我下山过活……有本度牒,说是去南少林亦可,只是听师兄弟说南边更不比北边太平,有红毛蓝眼的妖鬼作怪,拜的邪神连佛祖也治不得,便先过来看看可盈过得怎样……”   刘崇笑道:“那是洋人,不是妖鬼,不太平却是真的。大师,你说你师父总怕你伤了别人,莫不是你当真做过什么?”圆智点头道:“什么羊人、牛人?俺倒不明白……这羊儿变作了人,还不成了怪物么……呃,师父教达摩拳时,与俺互拼拳力,也不知为什么,只一拳过去师父便倒在了地上,缓了好久才起来。渐渐地别人就不愿与俺说话,师父说俺体内有煞神,有凶杀气,只有多干些重活,似佛陀苦修才能正心神……”   话没说完,叶可盈早怒道:“呆子,你打了他一拳,他怕旁人说徒弟功夫强过师父,自然暗下诋毁你,你还听信他的话……”虽呈快嘴骂了这一句,然而想到这大哥就是如此“冥顽不灵”,反应钝鲁,也只有摇摇头,道:“罢了罢了,什么武林正统,统统都是狗屁。等时候一到,待我离了赌坊习得一身武功,便跟你杀回少林,替你出这口气罢。”   “南无阿弥陀佛,”圆智忙合十念佛,道,“这万万不可的。第一天入寺,师父便教俺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盈,似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可千万别再说了。”   叶可盈气道:“傻大哥,你当真是被这鬼地方教得愈发蠢了。这种贼秃,怎配和爹相提并论?”这可真是“当着和尚骂秃驴”了,刘崇强忍笑道:“小可盈,人家那是名门正派,自然规规矩矩,一切功夫都要做足。你道满天下尽是陈姊姊这般好性子,当着师父却还由得徒弟乱耍脾气、满口不敬么?”   叶可盈驳道:“她只是债主,才不是我师父。”刘崇笑笑,亦驳道:“我也没说你便是这徒弟。”叶可盈樱口一嘟,更要斗嘴时,一直未曾说话的盛昌沉声道:“刘崇,大掌柜至今只收我们兄弟五人与可盈为徒,你倒说是谁乱耍脾气满口不敬呢?”他说话直来直去,不知转圜,刘崇直被问得无语,涩涩笑了两声,见叶可盈眼中泛起得意神采,正要想话再斗时,突听远远的洛阳城中传出一声唿哨。那传声之人武功不弱,一声唿哨遥遥透来,久久不息,竟令圆智也听得清楚,一时间,盛昌与叶可盈都变了脸色:这当是赌坊之中,丘才的应警之声。  正文 (五)蛊炼期年,百丈虬蟒号为龙   四人方入了赌坊所在的巷子,刘崇与叶可盈二人齐刷刷先止了脚步,二人旋即对视一眼,几乎不约而同脱口而出那一个字:“蛇”。   巷子中看不出任何异样,两边络绎不绝,人来客往,热闹丝毫不亚于往昔,然而蛇吻的“嘶嘶”声,在听功高手耳中,仍是清晰可闻。那“嘶嘶”声整齐划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全部集中于“万金赌坊”之中,足见御蛇之人技艺高超。叶可盈率先变了脸色,驻步当街,只觉两脚发软,再也走不动半步。而圆智在听到那个“蛇”字后,也近乎于她一样的反应,甚至要靠盛昌拉扯,才能挪动。   刘崇见这二人如中梦魇,不禁奇怪,毕竟他听到这些声音后,最大的反应竟是反胃,而非如斯的惧怕。然而他却不知,早在一年之前,这二人是如何逃过了这万蛇啮咬,九死一生方能逃进赌坊,自一场冤债中堕入一场赌债。   眼见着盛昌担心赌坊众人,兀自强忍寒颤一步一步走近赌坊,刘崇忙伸手拦住他,道:“五哥,此地有大毒。依着陈姊姊睿智机敏,赌坊之中不当有碍。你若离得再近,只怕敌人会先制住你,到时陈姊姊反处劣势。”   盛昌“嗯”了一声,只是按耐不住担心,脚虽站在原地,身子仍然拼力前探,眼光所及,只能看到赌坊之中乌黑一团,偶尔仿佛能见到其内有物事涌动如潮,想来便该是无穷无尽的毒蛇。果不其然,不多时只听坊中一人懒懒地开了口,道:“龙部主,这些乌梢蛇、竹叶青、烙铁头全加起来怕也没有这般的毒性,甚至是你当年的龙儿,也到不了如斯地步。眼下我这儿的金线菊谢了一地,好好的‘金玉满堂’的兴头被你败了个干干净净,真是恭喜你的毒功大进了。”   说话的人,正是陈婉娘。此时她一身紫裙,屹立众蛇之中,身周三丈之外布满了立起的蛇身,然而迫于她身上的杀气,没有一条毒蛇敢于*入这无形的圈。丘才、何鞅、傅一得、杨天成四人站在她身后数丈外,四人倚背而立,各自运气维系眼前与毒蛇的距离,其中傅、杨二人内劲不济,额上已冒出层层汗水。赌坊中其余杂役与赌客皆已不见,想必是入了后院暂且避难。   陈婉娘对面牌桌之上坐着一名碧衣女子,那女子裸臂赤脚,面孔被一袭碧纱蒙去,唯露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头发似盘非盘,唯一的装饰物如数道金环,盘笼着随意抓起的一束乌丝,娇娆而有些顽皮,然而明眼人细看之下,却能发现那金环赫然是一条筷箸粗细的金色小蛇。她肌肤白如初雪,手腕脚腕上各缠一条初生赤练,如朱血玛瑙的镯子。这女子诚可谓全身上下无处不带蛇,虽然在那桌子上翘脚而坐如同邻家少女,却教人心生畏意,然而眼神一沾,便再难移开。   那女子听着陈婉娘如此的“恭维”,又回头瞧了瞧赌坊门口那一地花瓣,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如此放肆而妖异,令人不寒而栗之余,竟觉其魅惑,难以抗拒。她笑了好一会儿,才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道:“天部主,去年四月我追那两个孩子到你赌坊,你伤了我的龙儿,你还记不记得?”   陈婉娘淡然一笑,道:“我早说过,四年之前我就已不是什么天部主。比武动手,输赢之下,难免无伤无痛,我怎会记得这么清楚?”   那女子冷冷笑道:“你虽否认是天部主,只怕别人却不是这么想;正如你忘得了伤了我龙儿,我这龙儿却未必忘得了。”语罢,打开那竹筒塞子,道,“一年时间养伤潜修,我这龙儿已非昨日阿斗。你且看看,今日你可还能伤得了它?你若伤不了,我便将百万白银还你,你将那两个孩子交还予我。”随她一边说着,一青色物事已缓缓扭动身躯爬出竹筒,那物事长不过一丈,身躯却教之寻常蛇粗上数倍。颜色似青非青,随着行动,仿佛还有紫、绿、白、朱、乌、黄等色,它样貌类蛇,然而头上却生出两股突起,宛如龙角。   “龙蛊?你用龙儿练成了龙蛊?”陈婉娘至此也不由得变了神色。   听不到那女子答话,赌坊外众人将眼神齐齐定到刘崇身上,毕竟,对于这些涉毒涉医的问题,四人中只他知道得最多。刘崇脸色一阵白一阵红,道:“我也只是看野史上讲的……云南苗人制蛊,在正厅中挖个大坑,埋藏一口大瓮缸下去。等到端午那天,就到野外里任意捉十二种爬虫回来,经一年,待这些毒物吞吃到最后一只,那只便成为龙蛊或麒麟蛊。”   想不到天下竟有这般毒物,四人耳听得坊中众蛇咝声瞬间停息,均觉察到山雨欲来的压抑,原本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寒而栗也渐渐成为了毛骨悚然的惧。刘崇反而壮起胆子,一手拉了叶可盈,一手推着盛昌,道:“蛊王既出,余者皆畏如鸡。眼下靠近些也没什么可怕,这龙蛊是难得之物,错过看岂不可惜?”   四人齐齐堵在赌坊正门口,刘崇未雨绸缪,掀开药箱撒了些雄黄在各人身上,却又怕雄黄味道过重,反惹恼那御蛇之人,便只意思而已。想是那“龙部主”为防外人闯进,事先将赌坊大门浇了个鲜血淋漓,故而巷子中行人虽多,却无人靠近赌坊,便连多看几眼也不敢,也庆幸于此,否则站在赌坊正门,纵然里边灯火暗淡,也能看到蛇影重重叠叠,骇人至极。   四人眼力本佳,为能看得更加清晰,刘崇又特意化开一丸自制的决明枸杞丹,涂于众人眼上,如此一来,借着赌坊之中些许光芒以及墙壁上金粉的反光,屋中一切毫发可见。但见那条龙蛊慢慢滑落于地,如游如旋,缓缓行向陈婉娘。一路上诸蛇退让,不及闪开者均被龙蛊囫囵吞下。随着吞噬的蛇愈来愈多,那龙蛊身子也逐渐膨胀,及到陈婉娘面前不足一丈之地,陡然昂首直立,仅靠尾端撑地,“龙首”与陈婉娘额头将近持平。   “龙儿,是你报仇的时候了,还犹豫什么!”那“龙部主”陡然击掌喝道。旋即,那龙蛊全身一震,电般射向陈婉娘脖颈。陈婉娘不慌不忙,随手抽出腰带,运劲甩向龙蛊,腕间一转,那腰带已圈成绳套,堪堪套向龙蛊七寸之处。这一招她已驾轻驭熟,一年半前伤了龙儿,也是如此。须知这龙儿原是那龙部主降服的一条白蟒,本是无毒温和,然而这数年间被灌服四十余种天下至毒,终于性情大变,遍身为毒。但凶则凶矣,说到底终究是条蛇,更兼蟒身粗壮,一旦七寸被扼便再难脱逃——陈婉娘对这龙蛊一开始并不出手,也是要等它形容变化之后,方好下手。   眼见着那腰带便套紧了龙蛊七寸,陈婉娘却觉眼前一花,竟是那龙蛊随着腰带盘旋而升,附着其上攀来,一股凉意直袭指端,龙蛊头角堪堪已到眼前。饶是她见多惊险,于这一刻还是暗暗吓出一身冷汗,指尖一送一弹,腰带连同龙蛊一起反向龙部主而去,自身则提了口气,平平向后掠去。她身后到丘才四人之间是好大一片“蛇海”,她却若无其事般单脚点在一只“草上飞”头顶,身如风中小草飘忽不定,脚底仿如浑不着力。   受她气势所迫,那“草上飞”四周转眼间空出一片实地,诸蛇退散,盘梁攀墙之余,倒也解了丘才四人的围。傅一得、杨天成二人早已脱力,双双瘫倒于地,何鞅立在二人身边,只丘才一人跨上一步,站到陈婉娘身旁,道:“大掌柜,这毒物恁地不一般,不若拿暗器射它。”   陈婉娘点点头,长袖微动,手心已多了四颗玉石骰子。那厢龙部主见机清楚,抚了抚龙蛊顶角,复又催促龙儿去袭。   那龙蛊此番气势更盛,仗着不再担心七寸被打,径直咬向陈婉娘脖颈。陈婉娘看它来势汹汹,当下不敢怠慢,手中玉骰一一激射而出。她这暗器功夫早已炉火纯青,即便弹向树木,也可直穿而过,更不用说这般寻常肉身。孰想那龙蛊不闪不避,一任四枚骰子弹上身躯,竟是毫发未伤,赫然发出金石相撞之声。   陈婉娘不觉讶然,但听那龙部主笑道:“龙蛊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你这寻常玉石骰子不过搔痒罢了。天部主,眼下高低已分,还不认输投降么?”说话间,那龙蛊早到陈婉娘眼前,幸而陈婉娘轻功卓绝,飞梁走壁如履平地,二者速度均快,众人只见一道紫光一道青光在大厅中一时此处,一时彼处,偶分偶合,直教眼花缭乱。   那龙部主心知龙蛊擅能耐久,而陈婉娘终会疲累,正自得意之际,忽闻门外响起一少年的清朗之声:“陈姊姊,龙蛊惧畏金银,你拿金簪扎它!”那龙部主身形微晃,正要对这门外人下杀手,就见那紫光陡然折返,与青光斗在了一处。   此时陈婉娘手中拈下头顶金簪,只寻时机要扎在那龙蛊身上,而那龙蛊似是对那根金簪颇为忌讳,在空中腾挪闪避,扭动身躯,宛如潜龙游水。龙部主见龙蛊煞气一时被压下,连连嘬口为哨,迫那龙蛊再行进击。那龙蛊难抗指令,紫红色的信子自口中吐出吞进,“嘶嘶”作响,同时脖颈膨胀,骨环节节可现,凶相毕露。   “唰”的一声,那龙蛊巨尾横扫,甩起身旁数十条毒蛇,一并向陈婉娘攻去。陈婉娘岂非易予之辈,左手探出,便抓住一条蝮蛇尾段,运气而上,那蝮蛇不由得浑身挺直,如若铁棍一般,被她团团旋转开来。那蝮蛇担惊受怕,不问敌友,但见对面有物袭来,便是一口咬上,转眼之间,那蛇棍前方便又连上了一条乌梢蛇。继而,陈婉娘转手上崩劲为粘劲,那乌梢蛇尾段旋即粘上其余廿余条蛇,团团甩开处,如鞭如藤,虎虎生风。   而那龙蛊不惧分毫,大口一张,将那巨大“蛇鞭”一口便吞下了大半条,细牙内送,身躯随之蠕动而上,看似缓慢,实则迅急无比,若非陈婉娘放手及时,只怕大半手臂也送入到那龙蛊口中。   “好家伙!”陈婉娘心中一叹。那龙蛊此时身躯壮大如这赌坊中的擎梁之柱,七寸处裹在团团蛇身之中,极是隐秘,而那区区一根金簪,若非扎至它身上要害部位,怕已是伤不到它一分一毫。见龙蛊之头与自己越离越近,陈婉娘终于打定主意要行险招,便等这龙蛊昂首探吻刹那之间,方好一击致命。只是那个刹那,自己是否能安然避过蛇吻,已难确然。   众人皆知这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赌坊中人是生是死,皆在这一击之中。那龙部主双手缓缓握紧,双腕上的赤练蛇盘来绕去,妖异诡谲。她眼角微抿,略含一丝笑意,毕竟,这龙蛊极少有人练成,她也是自古书中多方印证,又在机缘巧合下收到几种稀罕毒物喂养龙儿,方有今日成功。这龙蛊实乃天地毒物中至毒之物,若还赢不得陈婉娘,她便再难做其它打算。   电光火石间,青光与紫光同时闪动,而二者之间又卒然插进一道黑光,三道光芒一触即分。  正文 (六)金鹏怒啸,万毒聚散纤手功   龙部主定睛看处,赫然是自家龙蛊瘫倒于地,头上正中正钉着一根闪闪发光的金簪。   “你……”不待那龙部主说出这整句话,墙上地上的万千条毒蛇已经一拥而上,争相吞噬龙蛊。须知毒物吞噬掉其他十余毒物方能为蛊,此途无比凶险,是以诸蛇才会如此惧怕龙蛊,同时也对之如此的嫉妒。眼下见它命不久已,自然落井下石,只盼望自己能先将龙蛊吞到肚中,从而接替上位。这般血性是诸蛇与生俱来,故而纵连主人的命令也可弃之不顾。   眼见群蛇凶相毕露,饶是龙部主日日与之为伍,此刻也难泰然,也幸而她御蛇之术宇内无双,多番呼喝,总算齐整队伍,但见诸蛇围绕之中,赫然一具森然白骨,正是龙儿骨骷,其上干干净净,想必连鲜血也被众蛇舔噬。这龙儿跟随龙部主已逾数年,此刻竟致惨死如此,纵使她向来毒蝎心肠,也不由得痛心疾首。此刻她也顾不得与陈婉娘之争,只将满心怨恨全发泄在门外那少年——刘崇身上,当即嘬口为哨,伸手一点,门口数十条毒蛇陡然间直蹿而出。   陈婉娘自是早料到她这一击,当即飘身而出,试图挡住诸蛇。她身子尚在半空,猝然听闻坊外响起一声禽啸,那当先的蛇霎那间如被抽皮扒骨,老老实实顿在原地,如砧上之鱼,唯待宰割。   “凌老爷子?”陈婉娘与那龙部主异口同声。果不其然,来者正是罗刹门迦楼罗部主——凌天鹏。那老者坐骑为自印度辗转而来的一只大鹏金翅鸟,此鸟虽不及佛经中迦楼罗那般神奇,却正是毒蛇天敌。   陈婉娘担心门外诸人,仍是翩然纵到那四人面前,但见盛昌挡在最前,饶是胆大,这时也变了脸色,浑身僵立不动。刘崇避在盛昌身后,脸色煞白,双腿打摆子一般颤抖不已,再远处则是叶可盈、圆智二人,叶可盈见了诸蛇唯恐避之不及,瘦小身子躲在圆智怀中,头也埋在圆智胸前,不敢回头再看。那圆智则两眼睁得牛眼般大,直直盯着赌坊大门,却是一时吓得懵了。而见这赌坊骤然间涌出数十条毒蛇来,远近行人一刹那间跑得干干净净,赌坊门可罗雀,冷清如斯,不觉多出几分阴气。   那大鹏金翅鸟盘旋而落,张口闭口间,早叼起几条毒蛇去填肚子。彼时龙部主也出了坊,见此情景,不由得怒对凌天鹏道:“凌老爷子,我这蛇儿可不是养来喂鸟的。”   凌天鹏嘿嘿一笑,捋了捋胡子,慢腾腾地说道:“蛇丫头,我可管不住我这鹏儿。它饿了便要吃,渴了便要喝,不让的话就耍浑脾气。我腿脚不行,再被它折腾着摔下来,这一把老骨头可不摔坏了?看在小老儿面上,还是你把蛇阵撤了去吧。”   “你……”那龙部主心知这迦楼罗部主向来疼着陈婉娘,只是眼下龙儿已殁,其余众蛇皆为凡品,委实难以抗衡,说不得也只能咽下这口气。当下吐了口气,打了个响指,蛇群熙熙攘攘,逐一寻着墙缝瓦隙,转眼间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凌老爷子,婉儿多谢您解围。”陈婉娘上前盈盈一拜,继而目光直扫龙部主,凛然道,“解药呢?”   “什么解药?”那龙部主一愣,回首瞧向坊内留守四人,果见其中一青年脸上笼着一层黑霾,一只右手漆黑若墨,肿得高高,正是中了龙蛊之毒。   “是了,方才这男子一直站在陈婉娘身边,陈婉娘最后反击,若无他人襄助,我那龙儿哪会这般容易就被一簪扎死。必是这男子抓住龙儿身子,此刻反受其毒。嘿嘿,龙儿龙儿,你死则死矣,这姓陈的也少了好帮手。只是这小厮一条贱命,哪及得上咱们蛊中之王……”短短一会儿功夫,龙部主心中已转了好几重心思,旁人见她目中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都是一头雾水,不知这女子打得什么主意。   不一时,那龙部主打定了主意,轻啐了一口,道:“天部主,你等杀了我的龙儿,这解药本是不该给你。只是眼下非常之时,你若将那两名孩子交予我,我便予你解药,如何?”   陈婉娘尚未答话,凌天鹏早截口道:“胡闹胡闹。蛇丫头,那两名孩子便连门主也已放过,更何况一百万两银子的债也已还清,你没来由还要套那两个孩子做甚?叫旁人听着,只道你恋童成癖,传将出去多不好听。还是快快拿了解药出来大家走路,否则今日之事传到门主耳中,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   “呸,死老头子,你满口胡吣什么!”那龙部主双眼显出怒色,“门主要不要这两个孩子,你不清楚就莫要乱讲话!总之这解药我便是不给,纵然你们武功高过我,又不怕我蛇儿,那又怎样?还不是要看那男子慢慢毒死?”说道最后一句,咬牙切齿,恨意油然可见。   陈婉娘面色一沉,不自禁看向兀自躲在远处的叶可盈二人,心道:“仲恺恁也胡闹,这两名孩子无钱无权,于他究竟有什么好处,为何纠缠不放?抑或是为了我的缘故,要与我争斗到底?”想到他还放不下,可自己又何尝放得下,年少轻狂时那一分情意,不知不觉又涌上心头,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做何滋味。然而毕竟往事过往,她只这一怔之下,顷刻间回过了神,心道:“那男孩儿和尚打扮,可盈又没露面目,我可不能再看,否则惹得任蛇儿认出,又是好大一场麻烦。只是两个孩子不能交出,丘才中的毒如何能解?莫不如先诈交了孩子,再伺机救回。不过任蛇儿心肠狡猾狠毒,恨我与丘才伤了龙儿,又如何肯给真解药?就算给了解药,又哪里防得她不在其中另加旁毒,日后方发?”左想不对,右想不对,竟没了主意。   这时四下里蛇音已消,刘崇听惯了病人体内脉搏血流,自然早早察觉,当下深吸了几口气,大着胆子先溜进了毒坊。此时丘才手掌肿胀若隆起一个黑米馒头,他向来自诩男子汉大丈夫,却忍不住手心剧痛,竟然轻哼出声,旁边那三人见了,一脸畏惧,但怕那毒也传到自己身上,居然不肯过来相扶,甚至走近些也不敢。刘崇见那三人胆小如鼠,连自己一个小孩子尚且不如,心中颇为鄙夷,当下哼了一声,小跑着到丘才身边,一伸手便抓住丘才手腕。   四人不禁都是一声喝,丘才更急欲抽手,咬牙道:“小刘,你快放手,别毒着你!”只惜他这时浑身乏力,便是三岁稚童,力气也比他大些。刘崇紧紧把住他脉门,笑道:“这毒只在你肌肤之内,并不发散而出……书上是这么说,说的若错了,正好由我改去。”丘才急道:“这不是胡来……”只说了一句,毒气攻心而来,头上一晕,便吐出一口黑血。   刘崇续道:“莫急莫急,这毒难治些罢了,又不是治不得。只不过……”边说边四下张望,见地上一摊白骨中一物金光闪闪,正是陈婉娘的金簪,当即手裹衣衫拈了过来,手上狠一用力,向丘才手心肿包挑去。   他这一挑并不出奇,却让伫立门口的龙部主任蛇儿大为吃惊,不自禁多看了这少年郎中几眼,眸中闪出一丝杀气。陈婉娘看得清楚,心神一凛,暗道:“这蛇儿诡计多端,御蛇术防不胜防,眼下她既起了杀机,只怕小刘崇以后可没什么好日子过。既然刘崇有法可解,那还是劝她尽早离开。”当下身子一倾,正挡在刘崇与任蛇儿之间,道:“龙部主,请便吧。”   任蛇儿“哼”了一声,发梢振颤,那盘发金蛇来回游转,鲜红信子吐来吐去,煞为妖异。陈婉娘知这龙部主浑身皆毒,这金蛇颜色鲜亮非常,怕也毒得厉害,便不由得抬眼多看了看,却不想这一看之间,两道水剑自那蛇毒牙疾射而出,直取自己双眸而来。她晓得厉害,眼见避无可避,当下腰身一折,正是一式“铁板桥”,殊不知此举正中任蛇儿之意,那金蛇劲力非凡,毒液堪射数丈有余,现下没了陈婉娘阻挡,正取刘崇面目而去。   “蛇儿放肆!”   “小心!”   凌天鹏与陈婉娘几乎同时大声呼喝,刘崇正专心给丘才驱毒,乍一闻声抬头,才发觉那两道毒液业已*近不及数寸,一时间来不及躲开,只得尽力向后倒去。而丘才毕竟习武之人,当下勉力一提,举起手边的木药箱挡在了刘崇面前,但听“嗤嗤”作响声中,氤氲白烟蒸腾而起。只是正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那毒液入了箱子后势衰而竭,仅仅将箱子腐蚀了个大窟窿,没有再流出。   “啊呀,我的药!”刘崇忙把箱子摆在地上,小心打开箱盖,只见其中瓷瓶木瓶药草皮膏全浸泡在一片绿黄液体中,显见得是全报废了,一时间,不禁手拍大腿,大叫糟糕。   那任蛇儿这时再无伎俩,更兼陈婉娘、凌天鹏二人前后加*,再不容她横生枝节,遂吃吃娇笑道:“臭小子,这便教你一个乖。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再见,姑奶奶我可不会再饶过你。”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元宝抛去,道,“就当是买了你的药了!”   “你的钱拿走,别脏了我家招牌!”陈婉娘凡事小心,伸指一弹,一粒骰子正正撞上那元宝,将那元宝反向任蛇儿击去,任蛇儿连声娇笑道:“赌坊的钱能怎么个干净法?我倒是头一次听说……”顺手轻拨,那元宝便落到赌坊门旁,滚了几滚,停在一丛杂草中,那杂草晃了两晃,却丝毫未曾变色。   “看好了,真真的赤金,可是你们自己不要的。”任蛇儿被那元宝上所附内力震得连退四五步方才站稳,胸口气血翻腾,只觉口中一股甜腥,竟是受了内伤。她慑于陈婉娘威力,轻轻道了这最后一句,蹒跚而去。  正文 (七)贪金似饵,人欲作钩度黄泉   看着任蛇儿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处,陈婉娘缓过一口气来,又送走了凌天鹏,便转身回坊,几个纵身到了丘才身畔,急声道:“怎样了?”   刘崇一拍胸膛,笑道:“有我出手,陈姊姊还担的什么心?眼下毒液已出,我开个方子,丘大哥再静养几天,保您生龙活虎,比不中毒还强健几分呢!”   “那就好了。”看丘才脸色红润如昔,陈婉娘也微露笑容,又瞧了刘崇几眼,道,“小刘,再过几天就要入冬,你住处四面透风,怕不把你冻坏了。不如叫你哥哥们收拾收拾,赌坊里腾出间房子你住,好不好?”   刘崇嘿嘿笑道:“那敢情好呢!”忽一顿,满脸认真起来,道:“慢着,陈姊姊意思,是叫我白白住这么?”陈婉娘淡笑道:“你个小人精!这样吧,你救丘才一条命,这医资就抵了房租,你怎么说?”   “这个嘛……让我算算看。”刘崇翻起白眼,两只手十个手指头点来点去,口中喃喃,“佛家说‘救人一命,如造七级浮屠’。那‘浮屠’可是宝塔呢!陈姊姊只给我这么一间屋子,我真是大大的亏了……也罢也罢,我慈悲心肠,也就不计较了。只我这药箱……”   陈婉娘身后何鞅、杨天成、傅一得三人见大掌柜对这小孩子低声下气,早有几分不耐烦,这时看他还得寸进尺,都不由得脸带怒色,傅一得更喝道:“小刘,你别蹬鼻子上脸!否则住过来,有你好看!”   何鞅也慢悠悠地说道:“正是。大掌柜才是慈悲心肠,怕那用蛇婆娘去而复返,害了你性命才要收容你在此。小刘,你可不要太过份。”   陈婉娘却扫了他三人一眼,心中一凛。尤其看到傅一得,便想到当年那个边放粮边撇嘴骂人的身影,又想起方才他几人萎缩不前,更增几分厌烦。暗道:“日久见人心。谁想到当年那几位少年,如今大不相同了。四年过来,小四身上的戾气渐渐显出来了,何鞅的心机倒是越发厉害了,猜我心思竟如此之准,故意说出来讨我欢心。老三该当也明白这些,只是缄口不语,想是要避过风头,借他二哥的口说自己的话,乐得不惹是非上身。唉……只有这老大,”眼神一转,目光落在丘才身上,饱含几分怜意,“还是只知一片诚心待人,以后必定要吃亏呐!”   刘崇见是犯了众怒,任他如何“恃才傲物”,这时见风使舵,也不得不收敛些,便陪笑道:“几位哥哥,我这可不是跟陈姊姊说笑么,你们认真什么?”眼光一转,又问道,“陈姊姊,方才那龙部主可是留了锭金子在外边?”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起,却被陈婉娘责道:“你不要命了么?蛇儿全身上下都是毒,指不定在那金子上留了什么厉害物事。就算眼下看不出来,难免不是潜藏卧伏的阴毒!”   一顿训斥劈头盖脸压来,直教刘崇不敢抬头。唯唯诺诺着,他眼光却不由得向门外瞧去。但见门外行旅渐渐又多了起来,金光闪处,正是一个乞丐捧起那锭元宝,喜不自胜地蹦着笑着,不知去了哪里。   “唉,可惜可惜!”这一瞥之下,几乎便令刘崇心痛而死,嘴一撇,就觉鼻尖有点发酸。正要低下头去暗暗伤心,忽听街上那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声凄厉惨叫。众人忙来到赌坊门口,但见街尽头处,那乞丐早被人砍作几段,散在地上,血淌了一地,金子自是不知被谁人抢走了。   “横财损命,祸福相依。”陈婉娘摇了摇头,看向刘崇,“可看到了?”   刘崇不言不语,心中暗道:“我自与这乞丐不一样。他拿了金元宝还捧在手上炫耀,不招致杀身之祸才怪哩!”又眯起眼睛细瞧去,那乞丐双手肉色如常,可见金元宝上委实并未下毒,他心内不由得更增了一层悔意:“早知如此,便该当方才趁着陈姊姊不注意,先出去拿了金子进来才是。我就不信,我进了赌坊里,还有谁敢冲我动手?”   陈婉娘看他不说话,只当他当真是怕了这贪财之祸,哪知电光火石间,他早转过这许多念头。眼见不远处盛昌、叶可盈、圆智三人仍愣愣站着,遂缓缓走到圆智身边,双手一长,已自圆智怀中将叶可盈接过,她这一动,那女孩才缓过一口气来,继而便是“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蛇、蛇、好多蛇……师父,好多蛇……”紧紧抱着陈婉娘,仿佛只在她怀里才能感到一丝平安。   “好了,可盈不哭。”陈婉娘顿起恻隐之心,毕竟,可盈来这赌坊已逾一年之久,除去初来之时的受惊胆怯,其余时日均摆出一幅软硬不吃的冷面孔,时时刻刻地与自己这“师父”较劲顶撞,也惟有此刻,才真正把自己看作了依靠。   “虽说蛇儿大抵不会去而复返,但难保万一。可盈,今晚你便同我一起睡吧。至于你这大哥……”陈婉娘边说着,边看向了盛昌。那憨少年心领神会,当即一点头:“我那边有空位,就请圆智师父与我委屈一晚,明日再作打算。”   “唉,俺这……真是谢谢居士了。”圆智合十作揖,大大僧袍宽袖拂动,“啪啪啪”带出一溜水珠洒在青石板的地上,却是方才吓得狠了,冷汗淋漓,宛如入了三伏天气。   此时丘才大毒已解,除头上有些晕眩,几无大碍,便由着何鞅三人搀扶,也来到赌坊门口。他一手扶上刘崇肩头,道:“小刘,今天真是对不住,你的药全都被我毁掉了……”   刘崇忙“呵呵”一笑,道:“丘大哥说得什么话?您也是为了救我的性命,区区一箱药,算得什么?”   “嗯。”丘才淡然一笑,伸手一招,早有杨天成拿过来了一袋银子递给刘崇:“这是早间那病人留在这的。”   “可我只说是要十两银子啊!”刘崇掂了掂那袋银子,眼睛都有些直了,这袋银子入手之沉,怎么说也有五十两。   “那病患说他家中还有位病人,希望你明天能去走一趟,这是算作定金的。”杨天成道。   “过分!”刘崇一瞪眼,撇撇嘴,道,“明知我是不肯出诊的,这算什么?这定金是谁留下的?”   “是我。”何鞅瞥了他一眼,刘崇深知这位何二哥性格阴毒,得罪不得,一见他发了话便猝然间平息了怒气,脸上硬挤出了笑容:“既是二哥的面子,那自是好说。”心里却暗自咒骂道:“卑鄙小人,定是收了人家银子!哼哼,祝你和那乞丐一般无二,‘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丘才轻轻扫了何鞅一眼,又转向刘崇,微笑道:“小刘,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以后这赌坊就是你家,我已吩咐下去,命下人去你住处把你的东西都搬过来,你还想添置什么,都问我这边拿银子就是,不必客气。”   “嗯,好。”刘崇自是不知客气,一口应承下来,又听丘才说道:“大掌柜说得不错,要提防那什么龙部主去而复返。你今晚就睡我房里,等过了这段日子,再回你自己房里去,如何?”   “嗯。”刘崇点头,“丘大哥身上的余毒还要过过针,才能尽快去净。我住你屋里,也方便些。”   当晚,刘崇便在丘才房中联塌而息。白天的事情一件件在他眼前闪过,几次有惊而无险,让少年的心情有些激荡,难以入睡。熄了灯火,四下静谧,忽而,感到身旁丘才翻了个身,继而就听他开口问道:“小刘,以你的医术若肯出诊,不出三五年时间,挣的银子早能买下个医馆来,你又为什么一味只要在赌坊门口摆摊呢?”   刘崇呵呵笑道:“陈姊姊的面子,在赌坊门口不用给什么帮会交保护费。”   丘才嗤笑了一声,道:“别绕弯子,出诊跟保护费可没什么关系,你老实答话。”   刘崇静默了一阵子,却问道:“丘大哥,依你看现在是乱世还是治世?”丘才道:“自是乱世。”刘崇“嗯”了一声,道:“不错。捻子军、洋人、白莲教、天地会、拜上帝教、大大小小的帮派,争斗太多,天天都是打打杀杀的,难免这洛阳城里就没有乱党。我若肯出诊,被人请进土匪窝里去,连脱身也脱不了。不治是死,治了便离死也差不了多远,还不如守着赌坊门口这块宝地,明里买卖,先保了命,赚了银子才有命去花。”   丘才暗自点头,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心眼儿倒生得全,不似那寻常贪财之辈。”刘崇应道:“还是丘大哥看得明白,若陈姊姊也看得清楚,白天那金元宝就落不到别人手里了。”   丘才佯怒道:“好你个小刘崇,过了这大半天的光景,你还念念不忘责怪大掌柜。看我明天就去告诉她,还打发你回破屋子住去好了!”刘崇忙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为那乞丐死得不值。话说回来,便赚了再多的银子,碰上那等不要命的强盗,还不是白搭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丘才听罢,不由得想起几年前干的勾当,没来由脸上有些烫起来,借着月光,见刘崇神色如常,知他不过顺口而已,便沉下气来,又一转念,正色道:“小刘,你今日救我性命,我丘才无物以报,便从今而后,将这一身武功传与你以作傍身吧!”  正文 (八)机巧聪灵,博诈骗赌武学初   刘崇大喜,只是他那商人气息作怪,凡事必定讨价还价一番,讲好条件才算决定,遂连声拒绝道:“这可不行。现在我叫你一声大哥,等习了武功便要喊你‘师父’,平白矮了一辈,见了小可盈也抬不起头来,岂不是亏大了。”   丘才笑笑:“这你大可不必担心,明日我就报予大掌柜知晓,你算拜她为师。至于传授技艺,仍旧由我来。你也知道,除了可盈,何鞅他们几人也差不多都是我教的。”   刘崇不好再说什么,“啧啧”道:“那以后改口叫陈姊姊作‘师父’,还是亏了。”装着一脸的不情愿,应了下来。   丘才不觉哂笑,自恃身份,不与他一般计较,当即翻身下床,借刘崇点的灯火,他一指屋中心的枣木镶金八仙桌,道:“传你心法之前,你先把我床下的麻将牌拿来摆上,咱们来讲入门头一课。”   刘崇心知这“万金赌坊”之中,“赌”字当头,武功招数自然也无一不与“赌”字挂钩,当下不敢怠慢,忙捧了一套麻将牌具出来。那麻将牌具久不动用,外面盒子早落了厚厚一层灰尘,此番惊扰,登时满屋子灰烟弥漫,刘崇离盒子最近,不觉连连打起喷嚏,眼涕泗下。丘才看他狼狈,呵呵大笑,笑声之中运上内劲,尘埃无形自退,八仙桌方圆四尺,顷刻明朗许多。   刘崇但觉双耳隆隆作响,不由叹服,麻利地摆好了牌墙,笑道:“大师兄,你中毒初愈,还是少用些内力吧。咱们要怎么个讲法?我都听您的。”   丘才微微一笑,指了指伤手,道:“我现在不方便与你演示,咱们今天就都是口舌功夫。我就先考考你,这麻将牌中,共有多少张牌,几类图案?”   刘崇平日与赌坊众人厮混惯了,这问题如何难得倒他,听丘才郑重其事地问出,不禁有些失望,同时也有些狂妄,遂淡然道:“一百四十四张牌,六类四十二种图案。其中序数牌一百零八张,字牌二十八张,花牌八张。”   丘才点头赞许,道:“莫要不耐烦,这问题虽是简单,却是咱们武功根底所扎,若不清晓透彻,任你如何资质,也难修习深入。我再问你,这麻将起自何处,一百四十四张牌,又各有什么玄机,你可知道?”   这句话问得刁钻许多,刘崇自是来了兴致,眼前一亮,忙凑到近前,道:“愿闻其详。”   丘才笑笑,示意他沏了壶茶,润了润嗓子,摆了好大架势,方开口道:“施耐庵的《水浒传》,你可读过么?”   刘崇一愣,心道:“怎地说着麻将,忽然扯起这全不搭架的东西来?”但口中却殷勤切切,道:“听过评书的。说是什么‘王教头拟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他听得不全,只脱口而出了一个回目名称,便再说不下去,然而其中故事总是记得周全的,忽而眼前一亮,拍手道:“我晓得了!其中有着一百零八将,与那序数牌数,正是一样。”   丘才笑道:“一点就通,孺子可教。传说元末明初之时,有个人名叫万秉迢,这可是麻将的祖师爷。他敬仰水浒豪杰,为纪念这一百零八位英雄,便创了麻将,当时又称作‘抹将’,而你话中提到的‘九纹龙’,名唤史进,乃梁山泊中第二十三位英雄,在这麻将中,则代作一张‘九条’。”   刘崇听得兴起,连声问道:“怎么是‘万秉迢’?我记得人们说,这麻将系陈姊姊的长兄所制。‘天朝赌圣’陈鱼门的名头,也是这样叫出来的啊?”   丘才道:“人云亦云罢了。陈鱼门不过是将原有的纸牌改进作竹骨牌具,又详化了其中胡牌牌型,哪里谈得上起始?”顿了一顿,转过话头,道,“修习心法内力,重在吐纳得当,武林中门派虽众,但这心法无外乎‘静坐’二字,而咱们所学,却有不同。江湖人称我派为‘赌门’二字,既是如此,武功招数亦融这小小竹牌之意。咱家入门拳法,唤作‘一百单八将’,其中共一百零八招,招招融汇吐纳之法,是以久战而不疲,气息随动而绵长不休,对敌之时,哪怕僵持不下,我派中人也是稳拿先机,不会吃亏。若将这比武也看作一场赌博,对方便是‘久赌必输’,我们则是永掌天门,庄家通吃。”   当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刘崇听丘才将这门武艺夸得世间无双,不觉笑道:“既是如此,学成之后,岂不是无敌于天下?”丘才嘿嘿笑道:“少自得意。任你学何等技艺,若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皆可一窥天道,傲视环宇。而这门武功威力虽大,却也有其缺陷。历来心法最忌便是心有旁骛,而争斗之时,又最易有好胜之心、得失之心、抑或惊惧之心。因此,以这赌门武功应敌,稍有分神,便会走火入魔,轻则筋脉尽毁,重则难保性命。”   “这么厉害!”刘崇瞪得眼睛圆似弹珠,又一皱眉,道,“陈姊姊也是用这门武功应敌,可今日那般惊险情景,也没有丝毫差池,莫不是陈姊姊当真就不怕么?”丘才道:“你莫心慌,这武功听来骇人,实则自有简便的修习之法。”   刘崇释然,笑道:“大师兄,你说话便一次全都说完罢。先是一出‘乐极生悲’、又是一出‘柳暗花明’,这又不是说书唱戏,这般千转百折的,可不是折腾人么?”丘才道:“我是见你心急气躁,才将丑话说在前面,让你晓得利害,莫要放纵了,日后后悔可来不及。”   刘崇连连点头,板起面孔道:“我晓得。”继而又是一幅嬉皮笑脸:“大师兄,莫要再卖关子了,快点说!”   丘才道:“不是赌场人,不入赌功门。赌全在于一个‘博’字,换言之,便是‘骗’。要想赢牌,就要在牌桌上骗过了对方,白的说成黑的,小点说成大点。然而神情心绪,也要随之变化,因此若要骗过对方,除非先骗过自己。这‘一百单八将’的心法,也在于此。只需骗得自己心宁气清,哪怕它狂风暴雨袭来,我也作融融春日而待,不放心上。”   “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得很。”刘崇听着听着,脸色渐渐凝重,忽而长眉一轩,“我却不信!这心法非大智慧之人不能明白,陈姊姊与你倒也罢了,难不成盛五哥也全都学得了?”   丘才道:“五弟为人憨直老实,自然学不了的,大掌柜以前所学甚杂,便是不传赌门武功,余者也够五弟研习一辈子。这心法大掌柜不轻易传人,这赌坊内外,所学者也只我与可盈二人而已。刘师弟,我今日传你这心法,实是担了天大的风险。你资质不错,定能学会,但若日后不将它用在正途,我必亲自取你性命,可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却是骤然间的一声暴喝,刘崇不禁被吓得身上一抖,忙连声答应,心里又有些迷糊:“心法便是心法,又如何能拿来害人?”而后一转念,兀然明了:“这心法原就是为骗人而设,倘若不是用在正道上,的确可以害人。”想透这一层,抬起头来直视着丘才,兴起一阵谢意。原来能得旁人如此的信任看重,心里的欢喜竟不亚于白捡了几十两银子。   只是让刘崇老老实实答应不拿这心法害人,未免又激起少年好胜叛逆之心,他明里诺诺,却暗自想道:“若用这心法在赌局上,自是多赢少输。也罢,我不害好人,只害坏人就是,那些来赌坊的有钱人家本就没几个是善类。”打定了主意,更觉“钱”途似锦,摩拳擦掌,连声催丘才快快教授。   当下丘才细细讲解了入门心法,又拿出个旧书本子递予他,道:“刘师弟,这心法你平日自行练习便是,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我便先传你这‘一百单八将’的头两式,分别为‘公明送雨’、‘麒麟舞焰’。”   刘崇恍然道:“敢情这掌法是按着那天罡地煞的排位而来,既是如此,可好记许多了。”   丘才点头道:“宋江外号唤为‘及时雨’,指他平日间乐善好施,为人侠义。咱们以武会友,不必一上场便咄咄*人,故此式作为起手,点到即止。双手向前环抱轻推,既护住了前胸要害,也不露杀气,呼吸吐纳,亦作缓和。至于这第二式,则起自呼保义卢俊义,又称作‘玉麒麟’,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善用枪棒,化在此处,招式亦当大开大阖,好似太祖长拳般拳打四海,气吞山岳。”他不便行动,故而只教了步法与心法,刘崇眼观心到,不劳他二次讲解,早已了悟其要。   丘才见他学得迅速,生怕他心急气傲,学武流于表面,看似精通,实则难以深入,遂任他如何相激,都不肯再传其他,只说他先练熟了这两式,武功尚是其次,心法熟练才最紧要。刘崇自是明白轻重,缠了几句后,就老老实实练起了心法,那心法写得甚为奇怪,其中颠三倒四,不合情理处比比皆是,任他脑筋灵光,也不由得看得头大如斗。   时过倏忽,两人都忘了时辰,直至窗外传来梆响。   那更夫高声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屋内这二人方才微微一惊,原来一教一学,出神入迷,不知不觉中,日落西山,月上树梢,早已过了子夜。  正文 (九)怪症奇诊,呓语无心藏端倪   次日一早,刘崇便被赌坊中的下人叫醒,说是后门有人备了顶小轿,专候着“神医小少爷”过府一叙。刘崇长到一十二岁年纪,还是第一次坐上轿子,不禁又是好奇,又是自傲。他坐在那轿中只想东瞧西瞧,巴不得轿帘高高掀开了,让远近邻里都看得清楚,可又怕太过张扬炫耀,让那两个轿夫笑话。想了想,便挺直了腰板坐在轿中,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怕就是官衙老爷,也没他坐得“君子”。   他坐得甚为辛苦,好不容易捱到了那大户人家,昨日那病患早早迎到了门口,亲自扶他出了轿子,边走边道:“刘神医,您的医术果然了不起!我这病走遍了关中也没人能治好,您只扎了几针,就没再发作,您可当真是再世的华佗!”   “好说,好说。”刘崇打了个哈哈,揉了揉腰,道,“那是什么破轿子,还不如走过来舒服!”那病患慌了神:“怎么,轿子不舒服么?可是颠了?唉……您看看我这……我这真是招待不周。我这就吩咐下去,重重责罚那两个轿夫。”   刘崇忙一摆手,道:“这就不用了。只我回去的时候就不需坐轿,自己走回去就是。”那病患连连摇头:“这怎么成?既然轿子坐着不舒服,您看肩舆可还习惯么?”   那肩舆与轿子一样,也是要两个人来抬,只不过少了遮挡之物。刘崇自是想让旁人都见他威风,便沉思了一下,道:“也罢,便如此吧。”又问道:“你请我来府上,是要看谁的病?”   “是犬子。”那病患一脸的笑容,却掩盖不住脸上的担心,脚下步子越迈越快,到得后来便如奔跑一般,刘崇知他担心,此次倒没说什么,只是紧跟在那病患身后。他少年气盛,而那病患却已入中年,大腹便便,是以跑到那东厢门口时,这病患扶着门框喘了好一会功夫才能说出话来,而刘崇早已快他一步进了卧室。   “小神医,唉……我这病、我这病也是叫他吓出来的。您看看他,您可千万、千万治好了他……”那病患一到卧榻前,便止不住地掉下眼泪来。刘崇点了点头,道:“尽人事,听天命。我可不能说什么千万不千万,一切看过再说。”言罢,撩起纱帐,但见床铺上躺着一个少年儿郎,形容枯槁、面色暗淡,宛如僵尸。   “这病怎么得的?”刘崇边问着,边搭脉望闻。   那少年病患早已说不出话来,木木地抬起手来,如干柴般的手指直直指着帐顶,不知是何意思。那中年病患看得心酸,又是一串眼泪掉下:“今年清明,他去山里给他娘上坟,回来后便这样了。看了不知多少郎中,便连巫医、道士、和尚也都瞧过了,只不见好。这次机缘巧合碰到了神医您,我才算有了指望。我只这么一个儿子,若他要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你别慌,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刘崇连啐了几口,道,“我还没说我不能治,你怕什么?”那中年病患大喜:“您,您能治?”   刘崇细细把脉,道:“我看他脉象虽然虚弱,但深按时并无浮滑之像,可见脏腑无碍,中气不足皆是因水米不进之故。他是心病,所以难以进食、难以入眠,我可说得错了?”那中年病患连连点头:“没错,您说得是!可怎么治,需要什么药材?”刘崇笑笑:“倒也不难治。只这方子很是古怪,不知您信我不信。”   那中年病患忙道:“信、信!怎么不信!您说您说!”刘崇道:“你看他瞳孔凝而神散,面容僵硬,只怕是因为被吓得魂魄出窍,已失去知觉。眼下只有反其道而行之,令他先从味觉开始,便算回了神,这病也就不治自愈了。”   那中年病患问道:“那怎么让他感受到?”刘崇伸出三根手指,笑道:“只需二椒便可。上好的灯笼椒三两,花椒二两,你请个好厨子来,把这两样食材细细切碎碾碎了,待爆炒后尽数喂予令郎服下便可。”   “是、我这就吩咐下去。”那中年病患脸上闪过一丝不确然,但横下了一条心去,“死马当作活马医”,仍是传命了下去。   刘崇呵呵一笑,坐在张藤椅上翘起了二郎腿来,正要细品香茗,忽而想起一事,又提起笔来,边写边道:“他这些日子不曾说话,此次被辛辣之物相激,难免咽喉伤损,我这便开个薄荷叶杭白菊清嗓汤的方子,你叫人放些冰糖,仔细地煮了,再放得凉些,待他醒转过来,就要他全喝了。”   “是、是、是。”那中年病患点头如捣蒜,双手捧了那方子,再度吩咐下去。   过不多时,两样“药”全已备好,那中年病患亲自抱起儿子,颤巍巍地将那“双椒油”灌入他口中。少顷,但见那少年陡然间身子一震,脸也变得彤红起来,继而原本圆瞪着的两目猛然眯起,张开了嘴大声哈气,连连喊“辣”。两边下人不用吩咐,早递了清嗓汤上前,那少年闷头牛饮,眨眼间,一大碗碧绿的汤水便全入肚,那少年这才缓过一口气来,怔了怔神,见到眼前呆呆凝望自己的父亲,“哇”的一声,伏在父亲怀中干嚎起来:“爹!蛇、蛇、好多蛇……好多蛇……”   “不怕不怕啊,乖儿……”那中年病患这时也顾不得自己颜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稀里哗啦。下人见状,自知自觉全部退下,诺大的房间,除那一对父子外,只剩下刘崇一人坐在一旁。他见这对父子抱头痛哭,心中想起自己无父母可依傍,不由得眼中发涩,但听了那少年的话后,却心中骤然一亮:“蛇?他怎么喊得却与可盈所日所说一样呢?今年清明发病……与可盈入赌坊正隔了整整一年。莫不是他也被任蛇儿纠缠过?只是这一家子人并非武林中人,何来如此横祸?看他年纪,倒与可盈也不相上下……莫不是罗刹门便是把眼光盯在这些孩子身上?倒也不是……我年纪介于那圆智和尚与可盈之间,任蛇儿将我看得清清楚楚,昨日就不曾想将我带走。”他左想不出,右想不出,便摇了摇头,暗道:“不管怎样,先回去将此事报予可盈与陈姊姊知晓,再作定夺吧。”   他一念及此,再也待不下去,忙起了身道:“既然令公子已然无碍,我这就要回去了。”那中年病患忙抹了把脸,赶到刘崇面前,躬身大拜,道:“神医,您就是再世的华佗,不、不、不,您就是医仙、医圣、医神出世!您就是咱们洛阳城的小佛爷。您治好了犬子的病,便是救了小人的命,以后您但有吩咐,小人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您能到小人家来,这是小人的荣幸,好歹也要吃了饭再回去,否则便是小人招待不周,要天打五雷劈的!”   刘崇笑笑:“这……我有急事,不便留下吃饭。你若有心,诊金加上一成也就罢了。”又道,“这病来得古怪,你们可大意不得。既然令公子说是怕蛇,你们便以后在庭院里洒满雄黄粉末,时常更换,想必便无大碍。我与你家甚是投缘,还不知你两位怎么称呼?”   那中年病患忙道:“小人姓袁名阁华,犬子单名一个令字。神医,您当真不留下吃饭么?”   刘崇道:“不留了。你备好了肩舆,这就送我回去吧。”袁阁华道:“是、是。”又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道:“这是五百两银子,请您笑纳。”   “五百两银子?”刘崇眼神发亮,目光发直,愣了愣,回咽下一大口唾沫,连连摆手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又不是抢钱劫道,不过看个病罢了,哪用这许多银子?五十两银子也就罢了。”   “可是、可是……”袁阁华满腔狐疑,洛阳城中传闻这小神医为人贪得无厌,莫非都是假的?可看他此前神色表现,倒也不像,但怎么如今到手的银子都能不要?   刘崇笑道:“你也知道我确是爱财如命,这点我从不瞒人,但收钱我自有收钱的规矩。该当我得的,我一厘也不会落下,不该我得的,一个铜板我也不要。我医术好,自然该比那些庸医多收十倍的银子,但也还没好到五百两银子的地步。收得多了,反会心浮气躁,于医术上便不肯耐心钻研,以后救不活人,连自己吃饭都成问题。你若执意多给,那我拍拍屁股这就走人,日后你再有大病小灾的,可别来找我。”   袁阁华这才作罢,直送得刘崇坐上了肩舆,方道:“神医,这个……唉,实在是招待不周,您老人家莫要见怪。”肩舆摇摇晃晃地抬起,刘崇自肩舆上俯视于他,双脚一摆一摆的,心中自是十分欢喜,遂笑道:“我老人家?怎么,我很老么?”语罢一击双掌,肩舆便出了袁家大门,径往万金赌坊而来。   这一路坐着肩舆回来,刘崇只觉有说不出的风光,越是临近街坊,便越是得意洋洋,喜上眉梢。   他心境如上云端,口中哼着小曲,不知不觉间早来到赌坊门口。刚进了赌坊,就见众赌客团团围聚在一起,仿佛讨论什么。他走到一旁,只听其中一名赌客道:“想不到,前几月还和黄老板在此一起赌钱,他家竟出了这等事情。”   另几名赌客连连点头,其中一人道:“可不是,真是惨啊。听说他家幼子被人绑架,被勒索了数万家私。这也就罢了,可怜的是钱都给了,孩子却也没了。”   另一人接口道:“唉,真是丧尽天良啊。那孩子昨天被人在洛河边发现,据说浑身上下的血都被放光了。你说,这是人做的,还是鬼做的?”   旁边一个胖子道:“还用问么,是畜生做的!”   刘崇越听越觉可怕,隐约觉得此事与叶可盈还有那袁家的小少爷都有关,但又实在不敢深想。正出神间,忽觉肩头被人重重一拍,忙回过头来,就见一名着淡粉碎花裙的女孩迎面笑盈盈地叫道:“刘师弟,我可等你好久啦!”   “什么刘师弟?”刘崇看清来人,正是还小自己两岁的叶可盈,不由得板起脸来,“谁是你刘师弟?也不看看自己乳臭未干,就乱叫。小可盈,你就不怕折寿么?”   叶可盈“咯咯”笑道:“你才是折寿。你以后入了赌门,咱们不论年纪,只论入门先后。你可不能再管我叫小可盈啦!来,叫声师姊,给你糖吃!”   刘崇不知这些江湖规矩,因为丘才、何鞅五人本就是按年龄排序,再加上赌坊之内的小师妹叶可盈也确实是年纪最小,他便也以为这师兄师弟的称呼是按着岁数来,岂知不经意间,居然就吃了个暗亏,忙道:“你说的才做不得准,哪有这等胡乱规矩!”   叶可盈不以为然,上前一把拉住他手,蹦蹦跳跳向赌坊后院跑去,边跑边道:“我说的做不做得准,你拜了师自然就知道!”   刘崇被她带得几乎是脚不沾地一般跑向赌坊后院,程中几次险些撞在赌坊桌椅上,也亏得自己眼明手快,身子轻巧才幸免于“难”。一路上只见到何鞅、杨天成、傅一得、盛昌等四人招呼生意,到了后院正中,才见陈婉娘与丘才并排而立,正微笑看着自己与叶可盈二人。   “来,快拜师父吧。”叶可盈身法灵敏,如花间彩蝶,腰身一正,便停在那二人面前,而刘崇却刹不住脚,“哎呦”一声,就直扑向前,叶可盈却仍不放过他,反而在他后背轻轻一点,刘崇原本勉强多走几步便能站住,如此一来却重心失衡,险险就要当着那二人来个“狗啃泥”。   “可盈胡闹。”陈婉娘摇了摇头,扶住了刘崇,瞥了叶可盈一眼,“师弟刚入门,你可别欺负他。”叶可盈撒娇笑道:“明明是他自己站不稳,可别赖在我头上。刘师弟,可听清了?”   刘崇自然听得清楚,不觉恨得咬牙切齿,狠狠瞪向丘才,道:“大师兄,你明明……”丘才微笑:“你没问我这辈份的事情呐,只说不要做可盈的师侄就好了。”刘崇语塞,只得暗骂丘才狡猾,这时才听陈婉娘缓缓开口,道:“小刘,此事你别怪丘才,一切都是我暗自授意。那任蛇儿在暗,你却在明,她若害你易如反掌。只有你入了我这赌门,她才暂且不敢放肆。毕竟我在罗刹门处尚有旧时人情,关键时刻还能挡上一挡。”   刘崇点点头,瞟了一眼丘才,道:“如此说来,大师兄说报恩传武,倒也是假的了?既如此,丘师兄,你可还欠我个人情。”   丘才笑道:“凭你说吧。总之你救我一命,此事决不会忘的。”陈婉娘续道:“小刘,昨日一战,若非你及时提醒,只怕这赌坊也要毁于一旦。你不只是救了丘才一命,也救了我们所有人一条性命。此事大家伙也决不会忘,你且放心好了。”   刘崇向来对陈婉娘既敬又畏,这时听她说了这番话,不觉有些讪讪,道:“陈姊姊……不、师父说的哪里话来?我该当该份的。”这时叶可盈忽而笑语插话,道:“刘师弟,你还没拜师父呢,这么快就改了称呼了?”   刘崇对她自是不肯示弱,遂抬头笑道:“小可盈,你莫忘了,我昨日也救了你一命。只凭这一点,你叫声师兄,总不算亏吧?”叶可盈驳不过他,嘟起了樱嘴,撇过脸去不再说话,陈婉娘淡淡笑道:“可盈,小刘,你们也别再耍这嘴上功夫。咱们赌门并不看重这些辈分名利,师兄也好、师姊也好,称呼而已,你们叫着觉得方便就罢。就如小刘,你叫我师父也好,若还是觉得叫陈姊姊顺口,也都由得你。至于这拜师之礼,在心不在做,你方才叫我一声‘师父’,便算承了我这个情,那咱们此后就是师徒,同为赌门中人。”   刘崇心中一暖,当下一揖而拜,正色道:“是,多谢陈姊姊。”陈婉娘点点头,又道:“你丘师兄武功已入一流好手的境界,日后便由他先传你入门功夫,等小成了,我再教你。”丘才也跨上一步,道:“丑话说在前面。刘师弟,今后跟着我习武,我可不会讲人情。”   刘崇笑道:“一切但凭大师兄吩咐。我刘崇要是偷懒耍滑,便是小狗。”叶可盈“扑哧”一笑,道:“既如此,丘大哥你便狠狠训他。我倒想看看刘小狗是副什么模样呢!”   陈婉娘一点叶可盈额头,道:“可盈,你且别说旁人了。正午已到,待吃罢饭就去做午课。昨日差了两个时辰的功夫,你今日若补不回来,晚上莫想要睡觉。”   叶可盈吐了吐舌头,她虽与陈婉娘向来不睦,但见识过昨日的架势后,也终将从心底承认陈婉娘才是靠山,*学武也是为己考虑,便收敛了傲气,一低头就要向后厅走去。刘崇经此一闹,这时才猛然间想起方才所听所闻之事,忙叫住叶可盈,又对陈婉娘道:“陈姊姊,我有一事相告。麻烦您请圆智师父也出来吧。”   叶可盈一怔,道:“我大哥他、他今晨起来,说想了一晚上,还是要去南少林好生习武,早已走了。你有什么事情,和我说也是一样。”刘崇一皱眉头,自言自语道:“圆智师父已经走了……这怎么……唉,也该、但愿是……”   叶可盈听得不耐烦,催道:“你要说什么就快说,支支吾吾的,像个老太婆一样。”陈婉娘忙止住叶可盈,道:“小刘,究竟何事?如有紧急,我便命盛昌急追了圆智回来。”   刘崇点点头,又摆摆手,道:“这也罢了,昨日那任蛇儿也没有认出圆智师父,想来一时三刻的,无甚大事。”继而手一拍肚子,展颜笑道:“说了这么久,我都饿了。不如咱们边吃边说罢。”语罢,不待那几人言语,寻着幽幽传来的饭食香气,直奔后厅而行。然而刚迈两步,后脖领一紧,就听丘才喝道:“臭小子,既认了师父就该懂得尊卑有道!闻到有吃的就跑在前边,没规矩!”  正文 (十)率性虚实,天罡地煞任拳往   丘才直揪着刘崇入了后厅,刘崇难以喘息,抓着脖领一路求情。叶可盈跟在二人后边,“咯咯”地笑了一路,陈婉娘也抿嘴微笑,虽说了几句情,到底由着他几人胡闹了。   四人入厅时,何鞅等四人已在桌前入坐等候,正与旁边的小厮说着话。但听那小厮道:“……说是什么‘切面刀王’的,昨晚不明不白便死了。”   何鞅“哼”了一声,冷笑道:“什么‘切面’刀王,阿德,我看你是馋得头也昏了。只怕人家说的是南街的‘千面刀王’吧。”那小厮阿德笑道:“是是是。何二先生听得明白,阿德可不晓得什么是‘千面’,只晓得‘切面’,‘刀削面’的就是了。”   傅一得嘿声道:“这‘千面刀王’却是南城一霸,平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才被人叫做‘千面’。他正值壮年,一手刀法也有几分厉害,如何就会死了,倒有些奇怪。”语罢,侧瞧何鞅、杨天成二人。杨天成抬眼见陈婉娘、丘才等四人走近,忙站起身子,垂面道:“大掌柜,昨日那乞丐死状,倒似是‘千面刀王’廖远的做法。这人贪财便是贪财,竟敢在咱们赌坊门口撒野,死不足惜。”   陈婉娘招呼刘崇、叶可盈二人分坐到自己左右手,方道:“我也看出来了。他本不该有这胆子,想是昨日见我赌坊出事,方想混水摸鱼,是以见财起意。那金子本不是咱们物事,也不值什么,他抢便抢了,也没什么。如今隔天便死,我想着,倒似是……”丘才接话道:“莫不是任蛇儿?”   陈婉娘点头:“八九不离十。那金锭子上没有剧毒,恐怕是沾了引蛇之物,毒蛇寻它而来,便咬死了廖远。咬痕细小,不易发觉,就是死得不明不白了。”丘才道:“不错,正该如此。”扫了刘崇一眼,道,“师弟,此番可还怪责大掌柜昨日拦你么?”   刘崇忙摆手道:“大师兄,你别冤枉我。我什么时候怪责大掌柜啦?”丘才一哂,“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叶可盈则早已按耐不住,道:“刘师弟,你要说什么事,还不快讲?”   当下刘崇将看病之事统统说出,伸手抓过一只鸡腿,边咬边道:“可盈师妹,你想想看,那袁家父子可与你有何关系么?那黄老板一家又和你家有什么关系么?”叶可盈转了转眼珠,道:“我自小无父无母,被于家收养。从未听起过他们。若论及我义父生意上的来往,也应无可能。想来想去,大概只能牵强出两点来。其一,如你所言,那我几家便均为大富之家;其二,我大哥、我、再加上那袁家、黄家之子均属少年。”   陈婉娘眉头一蹙,道:“这么说来,我也不懂了。说是贪财,诈光了你义父那一百万两银子后,又为何连你兄妹二人仍不放过?若是又为了抓孩子,我倒也听说过有些邪教秘法是要童子之血……但这也太、也太……”   刘崇插语道:“陈姊姊说的,莫不是传言之中,以往宫内邪道以童男女鲜血为引,炼制长生丹药之事么?”陈婉娘轻咬嘴唇,默不作声,脸色铁青。丘才对她往事所知较多,心道她必是怀疑如此,然而旧情尤在,于理上大抵是要承认,于情上仍不能承受。他见她为难至极,忙轻“咳”了一声,道:“大掌柜,您再不肯动筷,饭菜都要凉了。”   陈婉娘“哦”了一声,淡然一笑,道:“瞧我……吃吧。”说了这句后,丘才又扫了众人一眼,余者再不敢说话。   刘崇提起筷时,肚子早唱了半晌的空城计,不管三七二十一,早把一张嘴塞得满满,不及细嚼慢咽便吞入了肚中。待压住饿时,这才仔细打量起这满桌子的菜来,不禁心中有些惊讶。他向来以为这万金赌坊富可敌国,自然食不厌精,满桌子都是山珍海味,孰知这一餐除了竟与以往他在外边和赌坊杂役们同吃的饭菜相同,毫无差别。   餐尽,叶可盈、盛昌二人自去练功,陈婉娘携何鞅、傅一得、杨天成三人到赌坊大厅招待赌客,丘才则带着刘崇依旧回到自己房中,继续传授“一百单八将”的心法招式。   丘才手伤未好,命刘崇拿出了那旧书本子来,便循循开讲。过得一个时辰,丘才见刘崇已对“智星筹谋”、“云龙戏珠”、“关公振威”、“白虎伏刀”四式熟稔在心,便道:“今日便学到此处吧。如有不懂之处,尽皆问来。”   刘崇点头,又比划了几下,道:“丘师兄,这‘白虎伏刀’一式应是指‘豹子头’林冲在白虎堂被人陷害。他一世英雄,可点可指处众多,为何陈姊姊偏偏要选此回目入招呢?”丘才笑道:“你忘记昨日初学了么?这‘一百单八将’的心法全为骗人而设,既然如此,招术自也以诡诈为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教人看不透,更难以防范。这一百零八式中,总共只有十余招为实,譬如昨日你所学‘麒麟舞焰’一式。而其余虚招,却又处处可化为实招,如这‘白虎伏刀’,对方若看出虚实而不予防范,你也大可以掌形化指,便是那豹子头在草场发威,花枪挑了陆虞候啦!”   刘崇恍然:“是了,我只知将招式滴水不漏地做下,却不知还可自己随意生出变化来。”丘才道:“你能这么快便将招式打得似模似样,在寻常门派中,便已算极好的。只是招无常招,式无常式,不通变化,始终不能将旁人的招式变为自己的招式,便学得再好,也不过是照葫芦画瓢罢了。也因此,咱们这赌门武功,虽说溯本求源乃是同一,但人人所使又均有不同。”   刘崇吐吐舌头,笑道:“忒是复杂。想必陈姊姊定是害怕‘学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才创出这门功夫。”丘才瞪了他一眼,道:“别耍贫嘴。大掌柜这也是为了我们好。你看其他门派,往往创始人都是武林中的一号人物,但到了徒子徒孙,就每况愈下,便是因后来人只知因循守旧,不知变通。大掌柜创出这门功夫来,是为了教我们自行钻研招数变化,才可习无止境,永耕不辍。我今日将这番道理给你听,也是希望师弟你此后能勤修苦练,早日青出于蓝。”   刘崇忙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大师兄教导的是,师弟一定铭记于心。”丘才这才觉到满意,脸上微微含笑,起身入卧房,继而拿出一袋散碎银子,交予刘崇,道:“师弟,昨日你那药箱尽毁,这些银子拿去补买医书、药材吧。”   刘崇接过银子,展颜道:“大师兄也恁客气,我真是受之有愧。”打开袋子清点了银两,捡出二、三两碎银,道:“这些也就够了,其余的还请师兄收回,再拿些废旧本子给我,也就是了。”丘才哪肯收回银子,忙挡了回去,道:“说是给你的,你收着就是,哪来的这许多婆婆妈妈!你要废旧本子做甚?”   刘崇方肯勉为其难地全然接过,道:“那箱中医书并非买来的,而是我看过《医经》、《内经》、《千金翼方》等书后自行写就。其上字字句句我都还记得,趁暂时忘不了,先腾在本子上,日后还可再增删修改。”   丘才心中惊异,想不到这小师弟小小年纪,竟肯下如此苦功,也难怪他医术通神,正是异曲同工,他早领会了大掌柜陈婉娘那习武练武的方法。早知如此,这一番话便不用说得如此拖沓,看来大掌柜授意收他为徒,除了要他受着赌坊庇荫外,也看中了他来日定能一飞冲天。   丘才这时也起了十分的爱才之心,自这日伊始,更加仔细教导刘崇。初始两个月,他手伤未好,口述之余,便借助叶可盈传授刘崇武功,为此一事,叶可盈“以公徇私”,没少借教习时将刘崇打得鼻青脸肿。丘才冷眼旁观,揣度着如此也好令刘崇虚心习武,方能成器,遂不管不问,大有随着叶可盈任意妄为的势头。幸而刘崇本身医术精深,身边断断少不了去血化淤的药剂,苦熬了两个月,终于习全“一百单八将”,武功渐有登堂入室之派。而于此之时,叶可盈再想赢过他,已是极为费力,往往过上百招,二人也只勘勘打了个平手。   这一日,丘才手上皮肤完全长好,便由陈婉娘旁观,他与刘崇、叶可盈二童以这“一百单八将”的掌法心法切磋较艺,以试二童平日武学进展。他有两个月未曾与人动手,诚然平日里有纸上谈兵,自己也私下有过习练,然而究竟比不上刘崇、叶可盈二人平常真打真闹,默契倍增,一场比试下来,功力虽是占了上风,但往往顾此失彼,险险在二童手下吃了暗亏。   陈婉娘看得不住点头,颇为满意,但见场下一大二小三个人影分合聚散,忽听“嗤啦”一声,却是叶可盈一式“夜叉探海”虚晃过了丘才,刘崇看出便宜,右手双指勾起,一式“双蛇吐信”划向丘才左臂。丘才不及闪躲,随机应变,仗着功力深厚,将内力催到了八成,左臂一震,顿时坚如钢铁。刘崇两指戳上,只觉指痛入心,手偏开去,恰划破了叶可盈半幅衣袖。   叶可盈轻吒了一声,一个翻身退出圈外,怒目瞪向场中二人,道:“这怎么办?”   那两人也早停下手来,刘崇抓抓头皮,笑道:“这可不关我事。说好了只比招式不比内力,大师兄倒会耍赖皮,磕得我手上好大一块青。”丘才哈哈一笑,朗声道:“是我不遵约定。师弟师妹好俊的武功,为兄的甘拜下风。可盈,这衣服穿也穿得久了,眼看要过年,师兄便是省吃俭用,也要给你做套漂漂亮亮的新衣裳,你看如何?”   叶可盈转怒为喜,笑靥如花,道:“如此甚好,只是便宜了小师弟。小师弟,你……”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转来转去,还未找到话说,刘崇早嘻嘻笑着插嘴道:“师姊,咱们长幼有序,历来只有师姊给师弟红包的,可没听说过过年时节作师姊的追着师弟要钱的。”   叶可盈道:“臭滑头,你这时嘴倒甜上啦!也罢也罢,看在你这几声‘师姊’份上,便饶了你这回。不过,这些天你若还想占嘴上便宜,可给我小心点儿了。”刘崇连声赔笑道:“是是。”又一抬头转向了陈婉娘,道:“陈姊姊,您看我们这些天练功成果,可还满意么?”   陈婉娘微微笑道:“甚佳。小刘,难得你方一入门便练到此等境界,招式变化已可随意而发,毫不拖泥带水,的确是练武奇才,也不枉你师兄师姊的一番教导。”   叶可盈听了这话,更为欢喜,道:“小师弟,你可听明白啦?还不快来谢谢师兄和师姊的教诲之恩呐!”她一张俏脸如抹胭脂,淡淡红光笼上,更增娇艳可爱。刘崇本悦,这时又不便反唇相讥,当下呵呵一笑,躬身作了一揖,笑道:“多谢大师兄。”顿了一顿,又笑道:“多谢小师姊‘诲’人不倦。”那“诲”字原是应念成去声,他却多了个心眼,念做了“毁”,明赞实损,只他先将那个“姊”字后音拖得长长,这个“诲”字轻轻带过,便瞒住了一干人等。   丘才到底是年长几岁,不与他们一同胡闹,忙摆了摆手,道:“小师弟,都是一家人,不需如此。”继而看向陈婉娘,道,“大掌柜,过些天便到年关,弟兄们势必会格外繁忙。过年那几日生意会冷清一些,不如舍了这几分利,暂且歇业,放弟兄们几天假,也放可盈、刘崇几日休息,不知您意下如何?”   陈婉娘道:“我也正有此意,就依你说的吧。大家辛苦了一年,我这做东家的也没什么谢礼,便传我的话下去,每人多发上两个月的月钱,算作我给大家拜年。你兄弟五人和可盈、小刘二人也好好歇歇,练武的事也可暂放一放,过些天你吩咐下去,初二那日,让一得去牡丹楼定个场,咱们几人听戏。”   丘才道:“是。”语罢就要出厅堂,却被陈婉娘叫住:“丘才,你可分付给一得听好了,赌坊只给他五两银子,多一两我也没有。他是牡丹楼的常客,平时的月例总少不了,若我这事办不妥,就不用回来了。”这话她淡淡地说出,然而一字一句皆掷地有声,极重极重,直砸得那一男二童脸上都变了颜色,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脊背而上,三九寒天,竟出起了冷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