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方寸山间见离人 “啊!”风渺音蓦然惊醒,猛地坐起身子,浑身大汗淋漓。 “姑娘,可是又魇着了?”绡纱帐外传来关切的询问,随即是窸窣的披衣下榻声。 风渺音捂住狂跳不已的心口,急促喘息了几下,才低哑着嗓子应道:“桂嬷嬷,我无事,你继续歇息吧!” 只是,她话音还未落尽,帐外便已亮起烛火,一双手撂起纱帐,露出站在榻边神色担忧的中年嬷嬷:“姑娘,夫人吩咐奴婢带了益神丹,可要服一粒?” 风渺音有些无奈的对她一笑,“我只有些认床罢了,无事的。” 桂嬷嬷探手摸摸风渺音的额头,见有些热汗,忙抽出帕子给她擦拭,又拿起一旁的扇子给她扇起来,忧心忡忡的道:“姑娘明日便要上山,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府,若是吃不惯睡不好该怎生是好?不如奴婢再去求求游尘大师,让奴婢能跟着您上山侍候。” 风渺音拉她坐在榻上,“游大师乃隐世高人,性喜清静,不爱人多,此番若非祖父亲自相求,定也不会答应收我为徒,我怎能因一己之因而坏了他老人家的规矩?” 说至此,她神情微有恍惚。前世时,她便是未曾考虑到这些,带了素心素兰上山,结果让师傅颇为不喜,后来还差点儿让那两个吃里扒外的贱婢毁去师傅毕生心血,这一世,她重生回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两个贱婢远远的发卖了出去。 是啊,重生! 前世死得那般凄惨,那般委屈,她原以为落到阴曹地府便是结局,却未料到,她风渺音竟还有重头来过的天赐机缘。这一世,那些欠她的人,负她的人,她必要一笔一笔算清楚,那些助她的人,爱她的人,她亦会一样一样偿还! “唉,也不知游大师好不好相处,会不会太过严苛。”桂嬷嬷有些担忧的话唤回了风渺音的思绪,她垂眸敛去眸中汹涌的情绪,温婉一笑,“听祖父说,他老人家虽有些癖好,却是极和善宽容之人,嬷嬷不必担心。” 又与桂嬷嬷闲话了片刻,风渺音才打发她去歇息,自己也躺下闭上了双眸,只是脑海中却再度浮现出前世的情景。 她不顾父亲反对,执意嫁给那个男人,为他招揽能人异士,助他登上皇位,权掌天下,最终得到的却是一旨打入冷宫的召书。冷宫数载,她活得生不如死,直到他浑身浴血的闯入,为救她死在她面前。而为除去她,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人亲手给她灌下毒酒,让她满怀不甘与怨恨的死不瞑目。 她不觉捂住心口,仿佛还能感觉到那毒酒入喉后,五脏六腑剧烈的绞痛,可这种痛却丝毫抵不过那种被背叛被欺骗,以及他死去时的痛入骨髓的绝望与悲伤,仿佛能将她的灵魂灼烧成灰烬。 她依稀还能看见他在乱箭之下依然毫不退缩的挡在她面前的背影,还能看见他用染满鲜血的手轻轻拭去她脸上泪痕,含笑闭上眼的面容…… 一行清泪自她的眼角滑落,悄无声息的没入了青丝之间。 应安言,这一世,我定不会负你! 翌日清晨,风渺音不饰珠粉钗环,一身朴素淡雅地挽着包袱,告别满脸担忧的桂嬷嬷并随行人等,独自上了方寸山。 方寸山位于玄月国西面,与十万大山相连,传闻此处曾有仙人出没,故又名仙人山。山间常年雾气笼罩,鲜有人至,有偶然进山者,也多是只能在山脚打转,上山不得。 前世风渺音便是在山下转悠了足足两日,却全然找不到上山的路,一度还以为遇上了鬼打墙,若非想起祖父曾提过,游大师精通五行八卦,始才怀疑是陷入了阵中。后来,她又足足耗了一日,那雾气才散开几分,露出了上山的路。 在她与师傅感情日渐深厚后,曾问过师傅当初为何要将她困在阵中那么久,师傅才告诉她,迷踪阵只允一人通行,而她当时带着二婢,自然破不了阵。也是那时,她才知师傅对她带人上山有多不喜。 思及前事,她不由莞尔。看着面前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她闭上眼眸微微一沉吟,继而直接走前三步,接着左移两步,尔后便以这样的规律一直朝前走。待过得盏茶时间,她睁开眼眸,眼前已不见半点雾气,露出了一条盘曲而上的小径。 她弯起唇瓣,提步沿着小径朝山上爬去。她一路行一路欣赏着山间景致,神情惬意得仿佛郊游一般,走的累了饿了,她便坐下歇息吃点儿干粮,晌午时分,她还寻了棵遮阴的大树,在树下睡了半个时辰。 及至日暮时分,她方踏上山顶。已是夕阳西斜,殷红的霞光落在一片翠幽幽的小竹林上,泛出一种令人心旌摇曳的曼妙。她脸上的笑容蔓延开来,眼眶却有些湿润。 她深吸了口气,紧紧肩上的包袱,迈步穿过了竹林。 一出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鬼斧神工的天然巨石,巨石约三人高下,五人环抱粗细,石顶笔直插着一柄寒光四溢的乌剑,剑身没入石台约有四五寸,而光滑如镜好似白玉的石身上则刻着剑意磅礴的三个大字:游人居。 而与这气势惊人的剑字迥然的,是不远处矗立着的几间清静秀雅的竹屋。屋舍前有一片种满各种药材的药田,沿着药田望过去,是一条淙淙流动的小溪,溪上架着木桥,桥的对面则是一块绿意葱翠的农田。 看着这熟悉却已恍如隔世的画面,风渺音难掩心中激动,快走几步,直直到了当中的一间竹屋前,跪了下去,嗓音微涩却响亮的道:“弟子风渺音拜见师傅!” 竹屋门吱呀一声开启,门后却是无人,从屋内传出一道溫雅却带着几分沧桑的声音:“丫头,你是如何破了山下那迷踪阵?” “弟子偶从祖父处拜读过师傅所撰阵法概略,又曾听闻方寸山终年雾罩,误入者只能在山脚徘徊,便推测山下布有概略中曾提过的迷踪阵,此阵迷眼不迷心,只要以前三左二之步行走,便能出阵。”风渺音字语清晰的回道。 “哈哈,好一个迷眼不迷心。”一阵朗笑后,风渺音被一双温厚的手扶了起来,“丫头,你果不负尔祖父所赞,你这个弟子我收了。” “师傅!”风渺音抬起头,望向面前两鬓斑白、长髯撒襟、一身仙风道骨的老者,强忍住才未扑入他怀中嚎啕大哭一场。前世若非她的眼迷心瞎,岂会害得师傅为救她而散去一身功力?若非她的固执不孝,岂会连师傅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游尘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个女娃儿眼中的激动与悔恨,心下微疑,脸上却未显分毫,慈和的宽抚道:“今日你先歇息一晚,待明日再行拜师之礼。” “是,师傅。”风渺音强抑下泪意,展颜一笑。不管如何,这一世,她必要好好陪伴师傅,侍奉师傅终老! 游尘将她带去东侧的竹屋,屋内摆设虽颇为简单,却摆着明显是女儿家所用的铜镜梳妆台并箱笼等物,显然是为她所准备的。 她心下又是一暖,前世她初来时,素心素兰二婢见此处如斯清简,很是挑剔不满,而她虽早有准备山上生活不会似在家中,却也颇有些不豫。直至后来才知,这些东西皆是师傅亲手所制。 感怀一番后,她没有过多的沉浸在回忆中,梳洗一番后,她本准备去厨房弄点儿吃食。师傅辟谷多年,每日只需少少进点儿食即可,不过自打她上山后,山上的食物就从未短缺过。 她打开门,刚要出去,却被一个半人高的东西拦住了。看着面前这只圆滚滚,脑袋四肢皆是木头所制的傀儡人,风渺音惊喜的一把搂住了它,“阿木!” 游尘乃当世偃道巨子,精通机关秘术、五行八卦术并将兵攻具术及医术,其之博学多才世间无人能出其右。数十年来,朝廷一直想以国师之位请他出山,他却从未应允,只在世间将有大灾厄时出现,以其一身所学,助朝廷攘外敌,抑灾祸,风渺音的祖父之所以会认识游尘,便是在一次渤河泛滥前去救灾时与其相识。 阿木乃游尘用傀儡秘术所制,用来打理日常所居。虽则这只傀儡无情无感,只能做一些最基本的事儿,却也是世间难寻了。 风渺音也不管阿木根本不会有反应,抱着它絮絮叨叨了好一会,才接过它手中端着的餐盘,眉弯眼笑的回了房。 不远处,游尘负手在后,望了她片刻,伸指掐算一番,须眉微皱。他捋了捋长须,喃喃道:“命格与八字有异,奇怪,奇怪……” 次日。风渺音神清气爽的醒来,她已许久未能睡得如此踏实了。自从重生回来后,她每晚便会梦到前世之事,每每都会惊醒,直至睁眼到天明。 利落的梳洗过后,她熟门熟路的进了厨房,按照游尘的喜好口味做了几道香气扑算的早膳,尔后端着早膳敲响了游尘的竹屋门。 “进来!”随着这一声,门无人自开。 风渺音丝毫不见惊诧的轻步走了进去,屋中较之她的刻意更为简单,却不知是否是因人之故,屋中透着令人心静神宁的祥和气息。 正文 第二章 世景流年又几时 “师傅,弟子做了几道早膳,请您尝尝。”风渺音望向坐在窗几边摆棋子的游尘,落落大方的笑道。 游尘放下棋子,看了看桌上的膳食,拈须一笑:“丫头,你似乎对为师的喜好甚为了解。” 风渺音听得他自称为师,心中一喜,忙将早已准备好的茶端起,噗通跪在他面前,双手将茶奉过头顶:“师傅请喝茶!” 游尘不由一笑,这小丫头倒是伶俐,他接过茶喝了一口,“我游氏一门虽无山门祖师,却也有几条门规,你若执意拜入我门下,便需守这些规矩,你可想好了?” 风渺音磕了个头:“弟子已想好,断不会更改,请师傅训教。” “好。门规其一,不得以己之学奋矜伐德、恃强凌弱。其二,不得以己之力恃权乱政,祸乱朝纲。你可记清楚了?”游尘垂目凝视着她的面容,没有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弟子谨记,绝不敢违。”风渺音慎重已极的应诺。 游尘微微一笑,“好,今日起,你便是我游尘亲传弟子,为师赐你一字,谓之念心,望你常思常悟,不望初心。” “是。”风渺音再度叩首。 游尘将她扶起,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予她道:“此物乃为师少年时所得,现赠与你,望你有善用之。” 风渺音接过,却是一通体墨绿的手镯,非金非银,却质地坚硬非常。镯身雕有繁复的图纹,细细瞧之,那些图纹上有细如发丝的孔洞,她心中一动,不禁诧异的望向游尘,“师傅,此物可是千眼机关镯?” 游尘赞许的点点头,“不错,正是千眼机关镯。” 得到确认,风渺音心中一阵激荡,“师傅,此物太贵重,弟子……” 不待她说完,游尘已打断了她:“此物于为师已无用处,你好生拿着,以作防身之用。” 风渺音并非扭捏之人,闻言也不再多言,将机关镯戴在了左腕上。游尘见状,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 当初风渺音之祖父亲自上山来求他,称有玄门中人占算出其孙女碧玉之龄时将有大祸,会危及风家满门,遂想将她送来他处,以期能避开命祸。他本无意答应,尔后却占算出与她有师徒之缘,这才松了口。他原对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娃并无太大信心,却未料她竟一再让他刮目相看。 师徒二人用过早膳,让阿木将碗盘收拾干净后,游尘便带着风渺音去了书房。 “为师平生有四大所学,乃机关秘术、五行八卦术、将兵攻具术及医术,您可挑其中一二。”游尘坐在上首,不疾不徐的说道。 风渺音奉茶在下,闻言直视游尘目光,“师傅,弟子都想学。” 游尘笑了笑,倒未觉她不自量力,只道:“为师予你五年时间,你能学得几分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风渺音一凛,前世时,师傅便是五年后仙逝的。 她深吸口气,伏身跪下:“弟子定不负师傅所望。” 余后时日,风渺音开始潜心修习。她每日天不亮便起身修习炼体术,尔后亲自为游尘准备早膳,在侍奉游尘用过早膳后便开始学习机关秘术等。 前世她只随游尘学习了机关秘术与医术,而只这两样所学便让她名扬天下,成为助那薄情寡恩的男人问鼎大位的最大助力。 因着有前世的经验,她在学习机关秘术和医术时进步得格外快,让游尘好一阵惊喜,恨不能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对于五行八卦术和将兵攻具术,她前世只知皮毛,如今便学得格外认真。 一晃时间便已过去两年,师徒二人的感情也日益亲厚,风渺音事游尘至真至孝,游尘也待她如亲生孙女般疼如己出。 两年间,风家从最初每隔一二月便会派人送些吃食用物到山下,到渐渐变成半年,如今已有七八月未有人来了。不过,风渺音并未放在心,有没有那些东西,她在山上也过得惬意无比。 其实,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风渺音对风家的感情都颇为复杂。她虽是风家嫡长女,却从小养在居于别苑的祖母身边,与父母感情并不深厚,远不如同母妹妹风渺玥得宠。 之后,她因命格会给家中带来灾祸,被强行送到了山上,直至多年后才下山回到家中,与家人的感情自是愈发疏陌。也正是因此,前世她才会听不进父亲的劝告,执意嫁给那个男人,结果毁了自己一生。 “音儿,今日你下山后,带两套少年衣衫回来。”游尘从屋中出来,吩咐道。 风渺音眼珠一转,“师傅,您占算到今日有客来么?” 对她的敏锐游尘赞许一笑,却只道:“来得便来,不来得便来不得。” 早就习惯自家师傅喜欢打机锋,风渺音也未太往心里去,背上药篓便下了山。 两年间,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下山一趟,用药材换些油盐布料。再过一月便是师傅的生辰,她打算逛逛坊市,看有没有新奇有趣的玩意儿,也好送给师傅。她本想过亲手做一件,可她的手艺在自家师傅面前着实拿不出手,就是送出去估计也会被她家师傅当成反面教材。 约莫一个时辰后,她下山到了坊市。坊市中人来攘往,极是热闹。 方寸山虽位于边陲,可也因着与东陵国交界,往来贸易频繁,各色人等齐聚,自然繁华。 “念心姑娘,今日可有什么药材要换?”风渺音刚走到一家药铺前,里面的掌柜便笑容满面的迎了出来。 风渺音在外皆以念心为名,自称为一位药师的徒弟,因她每每送来的药材皆是中上之品,价格又实在,故而深得这些药铺掌柜的欢迎。 “今早采摘的绿丛鹤,还有一些散淤化痛的药材。”风渺音将药篓放下,捡出一株药植给那掌柜。那掌柜一看这新鲜含露品相极佳的药植,眼中一亮,虽说她每次带来的都是未经炮制的,但也正因此,让他们从中又能多捞一点好处。 “这些我全都要了。”掌柜忙不迭说道。 风渺音一笑,“那好,也省了我四处跑了。” 掌柜大笑,将她迎进药铺,与她结算了的钱款,才将她送出门。刚到门边,门外突然闯进来一群侍卫模样的大汉,当中抬着个锦衣华袍、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其中一人心急火燎的大声吼道着:“大夫,大夫,快来救人啊!” 风渺音在他们撞进来时已灵敏的躲了开来,那掌柜却被撞得一个趰趄,刚要怒声喝斥,却被为首大汉一把抓住衣襟,横眉怒目的道:“你是这家掌柜,快来救人!” 掌柜被那大汉几乎提了起来,当下骇得面色发白,忙道:“这位大兄弟,我并非大夫,舍铺也非医馆,诸位要找大夫该去隔壁街。” 那大汉却听不进去,将他往那年轻男子身边一丢,“药铺岂会没有坐堂大夫?你最好速速找人治好我家公子,否则我拆了你这烂铺子!” 掌柜苦着脸道:“舍铺是有坐堂大夫,可是今日那位大夫告假,并不在铺中,您要急着救人,最好还是去找医馆的大夫啊!” “呸,那医馆里全是一群庸医,老子不管,你今日不治也得治!”那大汉蛮横的喝道,并将腰间佩刀一抽,威胁之意显而易见。 掌柜简直快要哭了,只得让小二赶紧去找那坐堂大夫,可他看着面前这年轻男子面如金纸,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就知此人必是不好了,他自知自家坐堂大夫有几斤几两,能治好此人的可能极是渺茫,余光觑见那大汉虎视眈眈的眼神还有他手中的大刀,掌柜的恨不能没早点将药铺关门大吉。 “等等,可否让我一试?”就在掌柜内心煎熬无比之际,一记清泠脆耳的女声响起。 掌柜并那大汉齐齐侧目,就见一名衣着朴素却不减灵动的少女背着药篓站在柜台前,正淡定的望着他们。 “念心姑娘!”掌柜的一惊一愣。 那大汉则皱起眉,上下打量她一眼,“姑娘是何人,能救我家公子?” 风渺音扫眼那年轻男子,不疾不徐的道:“如我未猜错,这位公子是中了赤金环蛇之毒,毒发已逾二刻有余,如若再过一刻时间不得救治,便是扁鹊再世也无力回天。” 那大汉神情一震,拱手道:“姑娘慧眼,我家公子正是被赤金环蛇所咬,还请姑娘一施妙手,如能救得我家公子,敝主家必有厚谢。” 风渺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对掌柜的道:“店中可有干棱、川蓟?” “有,有。”掌柜连忙点头。 风渺音又转向那大汉,“赤金环蛇在你们手中?” “在。”大汉一点头,就命旁边人将一用衣裳包裹起来的东西交给了她。 风渺音解开衣裳,露出里面手臂粗细通体赤金的死蛇。她丝毫不见害怕的将蛇拧了起来,手腕一抖,从袖中滑出一柄匕首,抬手轻轻一划,便将那蛇开膛破肚。她面不改色的从一团血肉中取出蛇胆,将之交给掌柜,“挤出胆汁,与干棱、川蓟一起熬半个时辰。” 掌柜赶紧接过,那大汉对左右使记眼色,两名侍卫立时跟着掌柜去了后堂熬药。而风渺音则走到年轻男子身边,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针盒,解开年轻男子的衣襟,露出对方白皙精瘦的胸膛。 正文 第三章 知汝远来应有意 大汉忍了忍,才没上前阻止,只看着她打开盒子,拈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慢条斯理的扎在年轻男子胸口大穴上。 不过盏茶功夫,她便已收针起身,对大汉道:“我已将毒压制,待药熬好后喂他服下即可。待毒素清除后,若是不放心,可以再服几剂清毒散,仔细歇着数日便可痊愈。” 大汉看着自家主子逐渐好转的脸色,满心的怀疑渐渐消散了几分,感激的对她一拱手:“多谢姑娘,还请问姑娘高姓,家门何处,以待我家公子醒后登门致谢。” “不必,不过举手之劳罢了。”风渺音不以为意的摆摆手。 大汉见她不愿吐露身份,倒也没再多问,只认为这边境小城又不大,以自家主子的身份,要想查探出这位姑娘的身份来历不会是难事。 风渺音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准备等人服下药醒来后再走,她不如此也不成,眼下这群人定不会放她离开,还不如自觉一点儿。果然,那大汉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心下又添了几分感激,也又释去了几分怀疑。 半个时辰后,掌柜端着药出来,在众人的监视下小心翼翼的喂那年轻男子服下药。而药刚一入喉,那男子便猛地呕出了一口黑血,人却渐渐有些醒转了迹象。 “公子!”大汉惊喜无比的叫出了声,又转头望向风渺音,“姑娘!” 风渺音起身走过去,把了下脉,颔首道:“毒已祛除,之后好生调养即可。” “多谢姑娘!”大汉喜出望外,突然感觉到年轻公子的手动了动,注意力立即全落了过去。风渺音一笑,起身退到人群后,与直抹冷汁的掌柜道了声别,便离开了药铺。 待她在街上逛了一会,置办齐了所需用品并两套少年衣衫,却未发现有何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只得打转上山。 穿过浓雾,她一路向上行去,及至山腰一处平台,她不由驻足,望着远处如海的山峦,怒涛也似的山林,起起伏伏绵延不见尽头。每每看见这浩瀚雄浑的画面,她心中便会涌起一股激荡之感。 忽地,她的心莫名剧烈跳动了两下,她蹙眉捂住胸口,这是……她掐指算了算,目光猛地投向西南方向,随后提步就朝那个方位疾奔而去。 方寸山西南有一片毒瘴林,是游尘培植毒株的秘地。越朝那个方向靠近,风渺音的心就跳得越快。当她毫不停歇的冲入绿气迷漫的毒瘴林时,山顶上正在打坐的游尘蓦地睁开了眼,他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风渺音在踏入毒瘴林之际,飞快往嘴里塞了枚解毒丹,然后一步不停的朝心中感应的那个方向奔去。 毒瘴林中阴冷潮湿,枯枝烂叶间爬动着色彩斑斓的毒虫蛇蚁,却在风渺音经过时纷纷避开,不敢靠近。就在她焦急的找了一圈却未看到那个期盼的身影时,不远处的黑潭突然“咕噜咕噜”响了几声,她连忙看过去,就见潭中慢慢浮上来一个人,看身形衣饰,是个男子。 她身形一震,急步飞掠过去,顾不得那黑潭泥泞腥臭,淌入水中将那晕迷不醒的男子拉到了岸边。待她抹去男子脸上的泥澡,看清男子的面容时,眼泪猛地汹涌而出,她浑然不顾男子一身的脏污,紧紧搂住他,仿佛寻回了失落的珍宝,“安言,安言!” 好在她并未激动得忘乎所以,很快恢复了理智。她抹去眼泪,仔细查看应安言的情况。一见之下,饶是经历过一次,她仍心疼的拧紧了眉。应安言伤得极重,身上遍布刀剑伤痕,最要命的是还身中剧毒,好在还有得救。她迅速将一枚固基丹与解毒丹塞入他嘴里,之后一把背起他,朝毒瘴林外快步走去。好在这两年她一直在修习练体术,此时背着他并不觉吃力。 前世,她亦是在此处发现了他,那时他遍体鳞伤且身中剧毒,若非师傅出手相救,恐怕他小命休矣。只是那时她身单力薄,将他从毒瘴林带回山顶浪费了不少时间,耽搁了及时救治的机会,终是让他损了身体根基,以致后来每到阴雨天寒便会寒气蚀骨,痛不堪言。 尽管她不知为何今世他会提早一年出现在此,但无论无何,这一次她终究等到了他。而且,她自重生后便将他会用到的药准备好了,并一直贴身放着。这一次,她定不会再让他受那些苦。 一出毒瘴林,她颇是意外的看到阿木正呆呆站在林外,不觉心中一暖。 阿木会在此,只可能是师傅知晓此处情况,将它派了下来。她将应安言交给阿木,阿木打横抱着比它高两个身子有余的应安言,顶着一张呆滞的木头脸,丝毫不见吃力的朝山上赶去。 一人一傀儡用了比平时少一半的时间回到山顶。一穿过竹林,风渺音便望见游尘正站在竹屋外,她加快几步,上前向游尘恭敬行了一礼:“师傅!” 游尘看眼阿木手里的少年,“将他带到为师房中去。” 风渺音正要说安排在她的房间,却见自家师傅说完这话,转身便回了房,只是指挥阿木将应安言抱去游尘的屋中。 待阿木将应安言放在榻上后,游尘一拂宽袖,坐在一旁,伸出二指搭在他腕间,刚一探脉,他便看了眼风渺音,“你给他吃了固基丹?他伤势虽重,却也用不着。” 风渺音有些心虚,她能说是因为前世耽搁了他的救治,害得他根基不稳,寒气入体,被疼痛折磨了十几年么?这一世,若非她有修习炼体术,又有阿木相助,否则也不能将他及时送到山上。 好在游尘也并无指责她浪费之意,他宽袖一拂,指尖如风拂柳,在应安言身上连施数针,就见其眼耳口鼻之中慢慢渗入一丝黑血,再瞧应安言原本苍白如纸的面色,已逐渐有了几分血色。 风渺音眉梢眼角都沁出了喜气,她轻柔的用帕子将应安言脸上的黑血擦净,再回头时,却见自家师傅正捋须笑望着她。她不由小脸一红,眼神游移的吞吐道:“师傅,我瞧他身上刀剑伤势颇多,许是被人追杀也说不定,实在可怜,不如先留他在山上养伤吧!” 看着自家乖徒儿绞尽脑汁的想着借口,游尘好气又好笑,虚指点点她的头,“为师让你带两套少年衣衫,却是为何?” 风渺音一愣,旋即恍然,“师傅您早知应、他会闯入山中?” 游尘没有回答,起身道:“为师已将他体内的毒逼出,他身上的伤处便交予你了处理,为师要去笸箕山一趟,三日后便回。” “是,师傅。”风渺音自不推诿,恭敬的将游尘送了出去。 待送走游尘,风渺音让阿木送来一大盆热水,忍着几分羞涩的脱下应安言身上脏兮兮的衣裳,用干净的帕子给他擦净身子,继而给他身上的伤处上了药,再换上干净的里衣。待做完这些,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了。 风渺音坐在榻边,定定的凝视着依然昏迷未醒的应安言。他的眉眼生得极好,双眼细长,鼻梁秀挺,略略削薄的嘴唇,落在偏白的肤色上,清秀绝伦却奇异地不带分毫女气。她不觉伸出手指描摩起他苍白的脸庞,她还记得,当他展颜而笑时,仿佛三月里的春风吹动了一池碧水,荡起层层涟漪,直直的渗入心间,令人忍不住沉浸其中。 如今的他尚不过十五六岁,眉宇间犹带着几分青涩与冷漠,还不似多年后他惯以微笑来掩藏心底的真实情绪。 突然,她看见他的眼睫轻轻动了一动,她脸上浮出喜色,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慢慢睁开了乌黑的眼眸。 应安言的视线在短暂的模糊不清后,逐渐恢复清明,下一瞬,他的瞳孔中映入一张蛾眉曼睩的笑靥,让他的心弦莫名轻轻颤了颤,仿佛曾经无数次见过这一张脸靥。 “你醒了,可要喝点水?”风渺音敛去眸中汹涌的情绪,柔和的询问。 “我……”应安言撑坐起身,却发现一动浑身便疼痛无比,他勉强坐起身,按了按胀痛无比的额头,环视一圈极是简单的屋子,最后将目光落回了风渺音脸上,有些迟疑的问道,“姑娘,请问这是何处,我为何会在此?” “此处是方寸山游人居,你误入山中毒瘴林,被我遇见,便将你带到山上,是我师傅游尘大师替你祛除了体内剧毒。”风渺音顿了顿,“你可还记得如何上的山?” 应安言拢眉思索良久,脑中却一片空白。他揉了揉越发胀痛的额心,无奈的道:“不瞒姑娘,我除了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其余的事一概想不起来。” 风渺音却是不见意外,“你头部受过重击,有淤血未散,暂时失去记忆亦有可能。” 前世,他亦是在醒来后失去了记忆,及至他身消命殒,也未记起自己的来历身世。然而,不管他究竟有何来历,这一世,她都会好好补偿于他! 应安言神色凝了凝,但很快便恢复沉静,看着她认真的道:“多谢姑娘与令师救命之恩,日后如有差遣,应安言必有所应。” 正文 第四章 门堂繁箸不妨语 风渺音莞尔,他还是这般,有恩必报,有仇必复。她站起身,“救你只是医者本心罢了,你无需太过记怀。你且安心在此处养伤,我去给你准备药膳,你先歇息一会。” “多谢姑娘。”应安言客气的道谢。 “我姓风,名渺音,你唤我风姑娘吧。”风渺音站在门边,丢下一句话后推门而出。 应安言怔怔望着她的背影,莫名觉得这幕有些眼熟。 风渺音的医术虽还比不得游尘,但前世今生的经验相合,其实也差不远矣。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应安言的伤恢复得很快,两天后游尘回山时,他已能下床走路。游尘给他切过脉后,看了眼旁边神情讪讪的风渺音,不觉无奈,这丫头可真是舍得,竟将他珍藏的好药全给了这小子疗伤补身,莫怪他的伤好得这般快了。 又过得半月有余,应安言的身子已康复泰半。看着端着药碗出去的风渺言,他慢慢敛去了唇边的笑容。他捂住心口,眸色迷惑,为何每当与风姑娘在一块,他的心跳便会加快,甚至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仿佛曾与她认识多年?可他除了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连家在何处,亲人是谁都一概不记得,又怎会觉得她熟悉? 待他伤势痊愈已是十余日后,他犹豫着是否该告辞下山,毕竟他在此叨扰了太久。然而,一想到离开,他心底深处便涌起浓烈的不舍。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游尘将他唤到了书房。风渺音想跟进书房旁听,被游尘支使了出去。待他们出来时,游尘告诉风渺音,将收应安言为弟子。 风渺音虽不觉意外,可仍是欣喜不已。她言笑吟吟的拍了拍应安言的胳膊,“以后你可得称我大师姐了。” 应安言眉眼温润的看着她,不觉轻轻扬起唇角,“师傅说,我比你年长一岁,唤你音儿即可。” 风渺音一听便不乐意了,缠过去向游尘撒娇,应安言便看着她娇俏的模样,眸子越来越明亮。 之后,风渺音抢夺大师姐名头无果,忿忿的指使应安言去猎只獐子回来加菜。应安言也不计较明明是庆祝他加入师门,为何还得他去猎獐子,听话的出了竹林。 待他离开,游尘捋须笑看眼风渺音,“音儿,可趁了心意?” 风渺音脸颊微热,娇嗔道:“师傅,您说什么呢?” 游尘轻轻一拍她的脑袋,笑道:“你成日在为师面前夸赞他天资聪颖,心性坚毅,不就想着让为师收他为徒,好让他留在山上?” 风渺音心虚的转了转眼珠,就听游尘继续说道:“不过,为师会收他为徒,除却你待他的不同,还有一因。” 风渺音诧异看过来,“师傅,可是他有什么不凡之处?” 对于她的敏锐,游尘暗暗点头,也不隐瞒她:“与你相同,为师占算不出他的命格。” 风渺音一怔,“师傅,他的命格也诡谲难测?” “然也。”游尘颔首,深视她一眼,“不过,为师将你二人的命盘放于一处时,却发现你二人命格相承相助,有天衍之象。故而,为师想将他留在你身边,待他日为师归去,也不至于你身边无人照护。” 他这个小徒儿,六亲缘浅,命格无轨难测。他一直想测算出她的命格,终只勉强占出,她命格贵中藏险,若能熬过命中三劫,余生将贵不可言,若未熬过,便会香消玉殒。如今应安言的出现,或是她的助益。 听着游尘语重心长的话,风渺音不禁鼻头发酸,拉住他的衣袖,哽咽道:“师傅,弟子不要其他人照顾,只要您照护弟子一辈子。” 游尘抚过她的青丝,叹息一声:“痴儿,痴儿。”其余劝慰之言,他却是未再多述。他深知她在自己面前,虽时常做小女儿娇憨依赖之态,实则心性之坚定远非常人。她并非需要他的照护,而是舍不得这份虽为师徒却胜似亲爷孙的亲情。 她来历不凡,初上山时,她便流露出对他的熟悉与亲近,对他所授一切接收之快仿佛曾经尝过一遍,有时她会与阿木说悄悄话儿,言语中带着忆异前世的口吻,诸多种种,他如何没有察觉?然而,尽管他心中已有七八分笃定,却从未向她求证,虽然他知如果问了,她必不会隐瞒他,但也没过揭开最后一层窗纸。 世间事,有时难得糊涂,不管她是何来历,有何前尘往事,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她是他寄之厚望的徒儿,视若亲孙女的徒儿! 山中一日,人间一年。 一晃眼,应安言拜入游尘门下已有两载。 这两年间,他与风渺音每日一起练武,一起学习,偶尔一起下山行医问药。尽管他仍未想起自己的身世来历,却并未沮丧遗憾或焦急。只因,在这里有师傅,有她,足矣。 他摸了摸怀中的玉簪,穿过竹林,一眼望见正在药田间忙碌的少女,眼神顿时一软,提声唤道:“音儿!” 风渺音回头,就见应安言眉眼含笑的玉立于竹林之前,一袭轻简的青衫却让他穿出了高贵清华的味道。她双眸浅浅一弯,却又冲他一瞪眼,挥了挥拳头,威胁道:“叫大师姐!” 应安言望着她在外人面前从未表露过的娇俏神态,笑意深了几分。他径自走到药田边,也不嫌弃她满手污泥,牵起她的手朝溪边走去,“师傅说了,游门不似进门先后排行,谁的本事高谁是老大。前次你败在我的机关下,自然我才是大师兄。” 风渺音闻言一阵心塞。说来,她很难不郁闷。她自诩资质不算差,又有两世经验,可居然还比不过他这个才学了一年的半调子,让她一度很是怀疑自己是否太蠢了。 不过,她也知道,要论资质,他的确比她高,要比勤奋,他也根本不遑多让,甚至比她更刻苦几分。她在她虽然有些不爽,可败在他手里也没有太难接受,只是在心底下定决心,下次定要打得他落花流水,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撇撇嘴,风渺音决定不与他计较,任他汲水给她净手,浑然未觉这般亲昵有何不妥。“今日下山可有何趣事?” 应安言仔细的给她洗去手上的污泥,慢条斯理的道:“万寿节将至,听说东陵国派了使臣前来,不日就会途经邑城,如今城中正准备迎接东陵使臣,很是热闹。” 风渺音闻言眸色微动。是了,前世正是这个时候东陵国使臣来访,也是那时她在毒瘴林发现了浑身是伤的应安言。这一世他提前出现,其他事却是未变,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应安言拿出帕子擦干她手上的水,牵着她坐到树荫下,“过两日,城中有赏灯节,我带……” 话音未完,游尘从竹屋中走出,二人忙起身走过去,“师傅。” 游尘点点头,看向风渺音,“音儿,你准备一下,明日回京。” “回京?”风渺音一怔。 游尘叹息一声,“为师方才占了一卦,你祖父寿元将至,不日或将长逝,你为风家子嗣,自当回去。” 他的话让风渺音有些恍惚,隐约想起,前世时,祖父的确是在这一年祭风节的前日过逝的,而她那时未能赶回去,以致祖母因此对她生出了嫌隙。 四年未归,她其实并未有多想念家中亲人,但一时间想到那位记忆中严厉无比却也会关心她的祖父,心间仍不免乏过一丝酸楚与伤感。 看着她怔忡的神色,应安言不由握紧她的手,满目关切的望住她。游尘则又对他道:“安言,此次你陪音儿一同回京。” “是,师傅。”应安言自无不应。 半晌,风渺音才回过神,张了张嘴,却不知自己想说什么,终是抿住唇瓣,任由应安言将她牵回房收拾行囊。 次日一早,二人辞别游尘,下山租了辆马车,驾车朝京城方向赶去。 邑城至京城约一个月时间,而离祭风节还有二十余日,好在若是快马加鞭,这些时间还是足够的。应安言并不识路,风渺音便随他坐在车辕上,一个驾车,一个指路,便是中途都极少停下歇息。 这般昼行夜继,很快半月过去,距京城已不足百里,一日半日便能赶到。二人一路餐风露宿,片刻不停的赶路,生生将时间缩短了一半,人也因而颇为狼狈,故而在途经卢城时,便准备入城歇整一晚。 别看二人穿着朴素,实则并不差钱。游尘虽为隐士,却是身家极厚,此番出行给他们准备了丰厚的银钱,便是不想他们在途中苛待了自己。 二人在城中寻了间干净的客栈,各自回房梳洗一番后,方下楼准备用点膳食。二人本就生得不俗,气质也分外出众,虽则穿戴平平,但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的矜贵根本掩饰不住,一下楼便引起楼下食客的侧目。二人恍若未觉,径自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应安言点了几道符合风渺音口味的膳食,柔声道:“用完膳可要出去逛一逛?” 风渺音想了想,“我记得卢城有几种不错的特色小食,不若带点回去给师傅尝尝。”说着,她又有些挂念的嘀咕,“也不知师傅独自在山上可还习惯,阿木出了故障我还未修好,也无法给师傅端茶倒水打扫屋子……” 正文 第五章 见疑重晤恨依依 应安言抿唇一笑,并未打断她的絮絮叨叨,也未提醒她,师傅他老人家在她未上山前,已独居了三十余载,且阿木是师傅制作出来的,若非她坚持亲自修好阿木,他或师傅早将阿木修好了。不过,他十分喜欢她心心牵挂着师傅,那意味着她更喜欢他们在山上的竹屋,而非她在京中显贵的家族。 就在这时,客栈外走入四五个衣饰鲜亮的少年男女,一进来,诸人身后的小厮便扬声道:“掌柜的,可有雅间?” 掌柜早瞧见了这行明显身份不凡的客人,连忙匆匆从柜台后迎出来,笑容满面的拱手道:“有有,各位这边请。” 一行人随掌柜朝雅间走去,途经风渺音二人这桌时,几人自然也看见了他们,眼中不约而同的闪过一抹惊艷之色,其中两名少女更是两颊染绯,害羞的偷觑了眼俊逸非凡的应安言。而风渺音二人全然未注意他们,兀自品茗。 突然,一记不客气的娇脆女声响起:“你可是姓风,名渺音?” 风渺音闻言抬首,望向说话之人,却是个仪容韶秀的美貌少女,正神色倨傲的盯着她,显然刚才问话的就是此女。她扫眼对方颇是熟悉的脸廓,微眯乌眸。孟婷月,居然是她! 风渺音表情淡淡的反问一句:“姑娘有何指教?” 见她未否认,孟婷月神色勾起唇角,上下打量她眼,见她衣衫简素,不饰钗环,眼底划过一抹轻蔑与讥嘲,“我听说你四年前被送去山上学什么五行八卦,怎么,这是下山来化缘,还是来捉妖了?” 应安言素来温润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手腕微动,正要动作,却被风渺音按住了手背。风渺音容色不变,只淡声道:“姑娘,你哪位?” 她的反应让孟婷月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由一滞,余光睨见旁边的应安言,却见他的目光一直锁在风渺音脸上,不禁咬紧唇,冷哼一声:“我姨母乃是你的母亲,论血缘辈分,你需唤我一声表姐。”说着,她隐有几分得意的昂起下巴,也不待人招呼,一屁股坐在了应安言旁边。 风渺音轻呵了声,转头对应安言道:“师弟,我听说城中有家不错的剑器坊,用完膳后不如去逛逛?” “好。”应安言面露无奈,也不打算在外面与她计较对自己的称呼,“你前两日不是说想要一张琴么,我之前问过掌柜,说附近有位远近驰名的琴匠,所制之琴音色极佳,可要去瞧瞧?” “可是我想要你给我制的琴。”风渺音故意道。 应安言嘴角微微翘起,“那等回山了,我便给你制琴。” 两人旁若无人的说着话,彼此之间流露出的亲近让人无从插入。孟婷月被晾在旁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等在一旁的几位同伴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正要说话,孟婷月猛地一拍桌子,怒声叫道:“风渺音,你听到没有,我是你的表姐,你就是这般对待姐姐的吗?这就是你的教养?难道会被姨父他们丢到山上,活该爹不疼娘不爱,果然是个灾星祸害!” 应安言眼神蓦地一冷,风渺音暗道一声不好,来不及阻止,应安言的手已经捏住了孟婷月的脖子。他冷冷盯着满脸惊恐的孟婷月,一字一字的道:“你再说一遍!” 这骤发的变故惊住了客栈中客人,包括孟婷月的几名同伴,几人正想冲上来救人,风渺音陡地抓起一把木筷,手腕一抖,森筷瞬间如利箭一般,咻地一声深深钉在了他们脚前的地板里。 风渺音面无表情的睨眼脸色刷白的几人,淡淡道:“家事,旁人休管。” 其中一个相貌俊郎的少年惊异无比的看着紧擦着自己的脚尖没入地板的筷子,不觉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的拱了拱手道:“姑、姑娘可是风太傅府上大小姐?家、家父乃是兵部左侍郎严淞,家父与令尊乃是故交,方才恐是有什么误会,还请风大小姐不要见怪。” 风渺音没理会他,睇眼已被掐得面皮发紫的孟婷月,拍了拍应安言的手,云淡风清的道:“放了吧,弄死了我回去也不好交待。” 她的话让一群人嘴角微抽,为何他们感觉她的意思是,如果回去能交待就一定会弄死孟婷月? 应安言没有做声,只毫不怜惜的一把甩开了孟婷月。孟婷月被摔到地上,捂住脖子惊天动地的剧咳起来,一名丫鬟惊恐慌乱的扑到她身边,“小姐,小姐,你怎么样了?” 孟婷月既羞怒又狼狈,当下将怒火全发泄在了这丫鬟身上,狠狠甩了丫鬟一巴掌,“刚才你死哪去了?没看见我差点被掐死!” 那丫鬟委屈无比,可也说不出辩解的话,她能说刚才被风渺音一筷子差点钉住脚,又被应安言身上的杀气吓得不敢动弹吗? 对这那边的吵闹,风渺音恍若未见,径自拿出帕子给应安应擦手,小声抱怨道:“要教训她何需亲自动手?” 应安言无声一笑,眸中的冷戾一扫而空,回覆了平素的温润柔和。若非周遭一群人方才亲眼看到他差点活活掐死孟婷月,否则根本无法将他与刚才那杀气腾腾的样子联系起来。 “掌柜,将膳食送到我们房里,这儿太吵了。”应安言淡睨眼仍旧惊呆在一旁的掌柜。 掌柜莫名两腿一软,差点儿跪下,慌忙道:“是,是。” 应安言牵起风渺音旁若无人的越过孟婷月几人,径自上了楼。孟婷月还算识实务,未敢再胡乱叫嚣,只是捂住喉咙愤恨无比的瞪着他们的背影,眼里仿佛淬了毒汁一般。 “孟婷月,我姨母的女儿,父家乃青州望族。”回到客房,风渺音不疾不徐的说道,“我幼时见过她几回,关系不甚和睦,倒不知她何时回了京城。”会如此说,概因她的那几个同伴皆是京中官家子弟。 应安言看她,“我见她对你敌意甚深。” “我爹官职比她爹高,我娘比她娘嫁的好,当年我在京中比她受欢迎,她自然看我不顺眼。”风渺音不以为意的耸耸肩,只是掩下了眸底的一抹戾色。前世孟婷月就因嫉恨于她,伙同她那位亲妹妹风渺玥在背后狠狠戳了她一刀,此仇此恨,她可不会忘记。 “她虽有几分小聪明,但性情冲动,不足为虑。”若是前世她在这个年纪,多年后下山见到亲人定会欢喜亲近,不会计较孟婷月先前咄咄逼人的态度,可时经一世,她岂还会对背叛陷害过她的人好颜相向?之前阻止应安言捏断孟婷月的脖子,除了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会徒添麻烦外,更是不想让她死的太过轻松。 应安言点点头,未再多言。 旦日。风渺音与应安言相携下楼,结清房钱后正欲离开客栈,孟婷月一行恰好也下了楼。 两厢撞见,孟婷月霎时眼如利刃的狠狠剜了眼风渺音,正要说话,被同行的少女轻轻一扯衣袖,这才不甘不愿的闭了嘴。而昨日与风渺言说话的少年则笑容满面的拱手道:“风小姐,”他顿了下,看看旁边的应安言,“还有这位公子,二位可是要回京?” 风渺音昨日听他自报家门时已认出他是谁,眸色微动,淡淡应了声:“正是。”余后,她便与应安言准备离开,严定峰忙叫住她,“风小姐,今日卢城万象宝阁有一场拍卖会,据闻此会上会有诸多世间奇珍异宝拍售,二位可有兴趣前往参加?” 风渺音一顿,侧首看向他,“拍卖会?” 严定峰见她似有兴趣,笑道:“是的,我等从京城赶来正是为参加此次拍卖会,” 风渺音心中一动,仿佛想起前世下山后曾听风渺玥提过此事。那时她还在山上,就连祖父的葬礼都错过了,更何况这种拍卖会。不过,听说这场拍卖会确实出现了不少世间难寻的奇珍异宝,最为重要的是,她想起那个忘恩负义男人从不离身的戈乙剑,正是从这场拍卖会中买到的。 正文 第六章 铅华洗练繁雅见 她望向身侧的应安言,眸色幽幽。那把剑,最后刺入了他的胸膛…… “若是参加,可需什么条件?”风渺音出声问道。 严定峰一笑:“我们几人皆有请帖,每张帖子都能带一人,风小姐与这位公子随我们一同前去即可。” “如此便多谢了。”风渺音也不扭捏,爽快道了谢。 “哼,也不知身上有没有钱,别最后什么也买不起,丢人现眼!”孟婷月不屑的嘀咕一句。 风渺音理也未理她,只对严定峰道:“何时开始?” “巳时一刻。” 风渺音点点头,“巳时万象宝阁见。” “好。”严定峰笑意融融。 尔后,严定峰目送风渺音与应安言离开了客栈。他们一走,孟婷月便愤恨的道:“峰哥哥,那风渺音早就是风家的弃子,何必还要讨好她?还有,看他们那身穿戴,哪有钱去拍卖会?”还有,昨日风渺音对她的羞辱之仇,回京之后她定要让她好看! 她倒是忘了,昨日差点儿掐死她的可非风渺音,却将仇怨全记在了风渺音身上。 严定峰看了她眼,眼中隐露不屑。这个蠢货! 如果风渺音是风家弃子,风家老太爷当年何必亲自前往方寸山,舍下脸面人情请游尘大师收她为徒?他们不知游尘大师之名,他却是一清二楚。当世最杰出的偃道巨子,两朝帝王不惜一切想请他出山的大师! 风渺音是游大师的弟子,单论这层身份,便比之太傅嫡长女的名头更让人心动敬重。另外,他记得风渺音曾称她身边的那名男子为师弟,想来是游大师的另一位弟子了。这二人,他必要好生结交! 风渺音自不知严定峰的打算,她与应安言将马车寄放在客栈后,寻着早前打听好的几家老店铺,前去买了些特产,又逛了一会儿,便到了巳时。 两人到达万象宝阁时,严定峰等人已等候在门外。 “风小姐。”严定峰迎了上来,又看眼应安言,“还未请叫这位公子尊讳。” “应。”应安言言简意赅的吐出一字。 严定峰顿了顿,笑着拱手一礼:“应公子。” 应安言亦淡淡回了一礼。严定峰虽年岁不长,但极有眼色,看出应安言对昨日孟婷月言语讽刺风渺音仍有介怀,以致对他们也颇为不喜,心下有些无奈,但也没有硬上前攀交,对风渺音道:“风小姐,拍卖会时间快到了,我们进去吧!” 风渺音自无不允,点点头,随他朝阁内走去。几人拿出请帖给门边的知客后,便有姿容秀美的婢女恭敬的将他们请入了二楼的包厢。 包厢颇大,七人并几个丫鬟一间倒也不显拥挤。阔窗前摆放着桌几,几上摆满精致的糕点茶酒,坐在几前,能清楚瞧见高台上摆放的物件。 “严公子,京中赶来参加此次拍卖会的人可多?”风渺音侧首看向严定峰。 严定峰道:“据我所知,凡三品以上官宦人家都有收到请帖,再往上的王公贵戚便不知了。” 风渺音点点头,未再多问。她眯眼环视圈宽阔的会场,那个男人必然也来了,然而这一世,她绝不定让戈乙剑落入他手! 渐渐地,楼下已坐满了人,莫不锦衣华袍,一身富贵,显是能进来此处的皆是身家不俗之辈。 应安言将一盘切好的莲雾推到风渺音面前,柔声道:“虽不如我们在山上种的清甜,却也颇是爽脆。” 风渺音眉眼浅弯,拈起一块放入了嘴里,点了点头,“确实不如我们种的。” “那就少吃点,回去后再好好吃。”应安言拉过她的手,拿起帕子给她擦去指尖沾上的汁水。 一直在偷偷观察他们的严定峰,自也未错过风渺音唇边的笑意,不由心中微微一动。虽然他与风应二人相处不久,却也发现,应安言只有在风渺音面前言语才会多一些,而风渺音也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扫去那种淡漠,变得柔软几分。 孟婷月亦一直盯着他们,看着应安言待风渺音那般温柔,仿佛眼里只看得到她,心底不觉涌起一股浓浓的嫉妒。她自小便不喜欢风渺音,无论在哪别人夸的永远是风渺音,好不容易风渺音因命格不详被风家舍弃丢到千里之外的山上了,她本以为风渺音这辈子都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也必会变成个粗鄙不堪的山里村姑,却未料到会在卢城遇见她,而且她竟未如自己所想的那边。 尽管她不愿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风渺音虽然身无华饰,脂粉不染,可那通身的清雅矜贵半分也未被掩住,加之她眉眼间流露的那股淡然自若,莫名让人有种“此人不可小觑”之感,令人很难不注意到她。 应安言和风渺音何等敏锐,自然察觉到严定峰与孟婷月的偷觑眼神,但两人恍若未觉,兀自品茗闲话。孟婷月看着碍眼至极,正想打断他们,楼下突地响起一阵清脆的鼓响,拍卖会开始了。 司仪洋洋洒洒的开场后,便有人将一件件拍卖之物捧上台。风渺音早看过万象宝行放在每间包厢的拍卖名录,前世她看过并得到过太多奇珍异宝,对这些自然兴趣不大,她唯一的兴趣与目的,只在戈乙剑! 场中气氛十分之热烈,包厢中孟婷月等人亦是不时惊呼连连,严定峰与另一名少年倒是各拍了一件宝物,孟婷月本看中一套前朝开国皇后曾戴过的琅玉头面,奈何财力未拼过其他人,最后只得嘟着嘴败退。 她瞅见风渺音神色淡淡的样子,不由讥讽道:“风渺音,你来这不会就为了吃这几盘果子点心吧?你要是看中什么,若是没钱,和我们说说,一人与你凑上一点也并非不可以。” 风渺音连眼神都懒得施舍过去,恰在这里,司仪高声道:“此件拍品,谓之戈乙剑,乃七百年前铸剑大师子郾所铸,此剑取云其山神铁铸之,削金如泥,剑鞘相击能生烟焰,金石相击有火光流起……” 伴随司仪高昂的声音,一位美貌女子揭开了他面前桌案上的绸盖,露出其下的剑架。剑架之上静静放着一柄屈之如钩、剑无纤迹的细长宝剑,剑身银光流溢,夺人眼目。此剑一露真容,场中登时一片哗然,包厢中,严定峰等人亦是激动的站了起来。 “戈乙剑!真的是戈乙剑!” “天,不是说此剑被东陵国皇室所得,怎会出现在此?” 风渺音自戈乙剑出现之时,便眯起了眼眸。应安言侧首看她,柔声道:“想要?” 风渺音颔首。想要毁了它! “此件拍品五万两银起拍。”随着司仪声音落下,场中立时响起激烈的响应声。 “五万一千两!” “五万五千两!” “六万二千两!” “……” 价格跳得既快又高,本来跃跃欲试的严定峰几人听得一声高过一声的价格,最后终是恹恹的坐了下来,却突地听到包厢中响起一记不轻不重的清泠女声:“十万!” 众人猛地闻声望去,就见风渺音神色淡定的放下叫拍牌。 “风渺音,你胡乱叫什么?十万两,你出的起钱吗?你可别指望我们给你出钱当冤大头!”孟婷月嗓音尖锐的指着她叫道。 风渺音皱皱眉,看向应安言:“师弟,她好吵。” 应安言温柔一笑,将削好的水果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上,尔后转向孟婷向,墨眸中一片冰冷,“出去!” 孟婷月被他的目光盯得一滞,蓦地想起昨日他掐住自己脖子时,仿佛看死人的眼神,陡地浑身哆嗦起来,满脸惊惧的不自觉朝后退去。 严定峰见峰暗自叫苦,想要打圆场,不期然对上了风渺音似笑非笑的眼神,刚到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 她是游大师的徒弟,只能交好,不能得罪!严定峰在心底默默给自己找台阶。 其余几人,身份家世皆不如严定峰与孟婷月,虽然看不惯风渺音二人的嚣张跋扈,但也更识实务,毕竟风渺音乃太傅嫡女,他们得罪不起。如此一来,包厢中竟无一人为孟婷月说话。 “要我丢你出去?”应安言冷冷又道。 孟婷月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呜咽”一声,捂住脸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包厢。 包厢中气氛有些尴尬,而外面的气氛则是越演越烈,戈乙剑的价格已叫到了十七万两。风渺音毫不迟疑的取起叫拍牌,“二十五万两。” 场中静了一瞬,这是谁家女子如此豪爽?尽管戈乙剑乃绝世名剑,可也只是一柄剑而已,叫到十七万两也是看在戈乙剑是从东陵国皇室流出之故,而二十五万两则有点儿不值了。 “二十六万。”一记低沉诱人的男声在一片寂静中突然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风渺音瞳孔一缩,眼中猛地迸出浓烈的杀气与恨意。应安言瞬间感觉到她气息的变化,迅速握住她的手,“音儿,怎么了?” 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风渺音下意识的把手握住他的手掌,心中迸射出的强烈情感逐渐被压了下去。她深吸口气,对他安抚一笑,“无事。” 转过头,她提起声音,清声对高台上的司仪道:“三十万!” 场中一片哗然,楼下客人纷纷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来,好在包厢设置巧妙,从楼上能清楚瞧见楼下,楼下却瞧不见楼上的人。 正文 第七章 英雄安陪良驹 那司仪见一柄剑叫出了如此天价,激动得不能自已,“三十万两,子郾大师所铸之戈乙剑,当世只……” “三十二万。”那男声再度响起。 “三十五万。”风渺音丝毫不曾退让。 那男声再无回应。司仪高声重覆了一遍价格,再无人竞价,终于,司仪惊木落下,戈乙剑落在了风渺音手里。 此时,严定峰看风渺音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三十五万两,他们严家并非拿不出来,却决不会任由他拿来买一柄剑,就算是戈乙剑也不会。而风渺音方才叫价时,明显没有半分迟疑或犹豫,似乎十分轻松的就能拿出三十五万两白银。 不多时,一名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带着两名高头大马的护卫并一个捧剑小童敲开了包厢的门,掌柜恭敬的一施礼:“请问拍下戈乙剑的是哪位贵客? 风渺音淡淡道:“是我。” 那掌柜脸色无异,笑道:“小姐拍下之物已送到,不知小姐以何种方式付清钱款?” 风渺音没有说话,应安言则从袖中取出了一枚雕有狻猊的玉佩。而那掌柜一见这枚玉佩,顿时脸色一变,态度当即变得愈发恭敬与惶恐起来:“小人唐突,还望公子与小姐见谅,这柄戈乙剑便作为陪罪,还请公子与小姐收下。”说着,便赶紧让捧剑小童将手中戈乙剑奉到他面前。 应安言示意小童将剑放在桌上,淡声道:“在商言商,三十五万两稍后奉上。” 那掌柜闻言神情一紧,可也不敢多言,连声应“是”,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严定峰表情诡异的注视着应安言,以及他手中的玉佩。风渺音二人不知这万象宝行的来历,他们确是知道的,万象宝行遍布玄月国全境,乃是玄月国最出名的顶级皇商,虽说这点还不足以让他们刮目相看,可万象宝行的幕后东家却是当今圣上胞弟阆宣亲王。 都说宅相门前七品关,更何况倍受当今依赖器重的王爷门人,便是他们对上这万象宝行的掌柜,也只有客气的份,可这位掌柜竟在应安言面前如此小心恭敬,他究竟有何来历? 风渺音信手拿过应安言手中玉佩,轻笑道:“师弟,没想到师傅随手扔给你的玉佩竟这般好用,这掌柜差点儿没被吓得腿软。我若是拿出师傅书房中的那枚蒲牢玉佩,他会不会吓得跪地求饶?” 应安言无奈的看她一眼。狻猊乃龙九子中第五,这枚狻猊玉佩正应了阆宣亲王的排行,乃是阆宣亲王感激师傅曾救其一命的心意,曾言凭借此物便能代表他。而风渺音提及的蒲牢玉佩,代表得则是当今圣上隆武帝! 应安言拿起戈乙剑欲递给她,突地神色一动,低头看向手中的戈乙剑。 “怎么了?”风渺音看出他神情不对。 应安言指尖抚过寒光流溢的剑身,神情微有恍惚,“我似乎曾见过此剑,有种熟悉之感……” 风渺音表情略变,脑海中莫名想起先前听到的话:此剑被东陵国皇室所得…… 她余光瞥见严定峰几人既羡慕好奇又略带审视的目光,轻轻按住应安言的手,起身对严定峰道:“今日多谢诸位带我们前来,此物赠予几位,聊以作谢。”说话间,她手腕一翻,掌中多出四只通体碧绿的小玉瓶,递给了严定峰几人。 严定峰几人怔怔接过,还未看出这玉瓶中装着什么,风渺音与应安言便起飘然出了包厢。 “定峰,那应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历?那掌柜怎么一见他就谄媚成那样?三十五万两的戈乙剑说送就送!”严定峰身边的少年一待他们离开,立即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严定峰则盯着手中的玉瓶,头也未抬的道:“我怎会知晓?但必是来历不凡,日后若遇见,你们记得客气些为好。” “峰哥哥,这玉瓶里装的是什么?”包厢里仅剩的少女好奇的晃了晃玉瓶。 严定峰摇摇头,打开玉瓶上的珍珠塞,从里倒出三枚圆滚滚的朱丸,只小指甲盖大小,却散发着一股令人神清目明的药香。 “丹药?”严定峰怔了怔,旋即刮下一点药皮,放入嘴中浅尝了下,继而身形猛然一震,脸上露出既惊且喜之色。他迅速将丹药放回玉瓶里,贴身放入怀中,瞥见几人疑惑不解的目光,压低声道,“仔细收好,回去交给长辈,他们自会明白! 几人不明所以,可也从他的表情中看出风渺音给他们的不是简单的东西,不由也握紧了玉瓶。 已经离开包厢的风渺音自然未看到他们的反应,此时,她正站在万象宝行门前,眼神冰冷的望着拦在他们面前的年轻俊美男子,一字一句的说道:“想让我们让出戈乙剑,阁下好大的脸面!” 迎面而来的男子身姿颀长,着一袭金线织就的月白色缎子衣袍,在日光之下隐隐衍出些许刺目的金光,华贵藏于平凡之间。 他腰间系着一枚通体莹白的玉佩,其色莹润如酥,灿若明霞,与男子皎皎之姿相映成辉,出众的教人望了,便难以再移开视线。 左之期步履稳健,不徐不疾的朝门口的风渺音与应安言走来。 虽是唇角挂着友好的笑意,却是眸中墨色深沉难测,似是凝聚了一团汹涌的波涛诡谲,恍惚要将视线所及的两抹身影一同吞噬殆尽。 他只往那里一站,便自给人一种沉重的压力。 左之期停下脚步,眸光微转,在风渺音和应安言的身上略带审视的扫过,视线停留在那戈乙剑上片刻。 顿时,唇角上扬弧度更甚,凤眸微眯,挡住眸中四溢的寒光,嗓音磁性而低沉。“在下只是在万象宝行前等待友人,姑娘何以称得让出戈乙剑此等话?莫不成……” 左之期的视线定格在风渺音的身上,眸光湛湛。 他笑道:“是姑娘也知,好剑配英雄,心中思索着要将它让给有缘之人?”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笑容,连他扬着眉的弧度、凤眸眯起的习惯都那般刻骨铭心。 风渺音在那带着点桀骜与虚假温柔的目光当中,仿佛听见了自己心头滴血的声音。 啪嗒—— 那是她为了替他招揽才辈,在冰天雪地中四处奔波,卧房重病在身,也堪堪得了他一句“好生休养”的心酸。 那是她在冷宫受尽折磨后,被赏了一杯毒酒,苦辣入喉,五脏六腑剧烈绞痛,生生撕裂她整颗心脏的恨意。 本以为是他忙碌,至死她才知,她生不如死的时刻,风渺玥却是在他怀中娇声软语,得尽他温柔疼爱。 一生良人作伴? 都是疯话! 风渺音浑身绷紧,红唇紧紧抿着,眸光像是抹上了一层潋滟的血色,锃亮得出奇。 任由翻滚不停息的恨让她胸口绞痛难言,任由疯狂的杀意舔舐着她的心,化不开的怨与愤几乎在看见左之期的一瞬间冲破云霄。 她恨不得直接冲上前去,将那伪君子的假面狠狠撕下,吃了他的血肉,啐了他的骨头,剁去手足,剜去双眼,残废之躯装于泥潭之中让世人唾弃,让他也好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左之期唇角挂着的笑意微僵,他竟在那灼灼眸光的注视之下,心中倏地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这女子是谁?为何这般看着他? 在左之期向他们走来时候就略感不爽的应安言,敏锐察觉到风渺音情绪莫名的变化,他不动声色的向前一步,稳稳当当的将身后娇小的女子尽数遮挡,无言的护着她。 风渺音针对左之期的敌意没有刻意收敛,应安言虽然心中疑惑,但是,只要是他的音儿讨厌的人,哪怕是当今的圣上,他也照厌不误。 更何况,是这么一个突然冒出来不友善的男子。 应安言方才看向风渺音那温柔的眸光,在对上左之期的瞬间冷了下来,他道:“戈乙剑是吾等正当交易换来之物,自是会好生保管,轮不到外人来插手,兄台还是收起那些莫须有的心思。” 话音刚落,应安言伸出手,轻轻握住身侧风渺音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柔夷,心疼的将她的手指包围在温暖的手心里,柔声道:“音儿,别生气,我绝不会让音儿喜欢的东西,平白落入他人之手的。” 已经沉浸在彻骨仇恨当中的风渺音,听见这一声温柔的呼唤,微微有些恍惚,下意识的回握住应安言的手。 那一双莹白如玉、骨节分明的大掌,好看到让女子都自愧不如,坚定而轻柔的握住她的力度,让她忽然有些想哭。 温柔的嗓音穿越了前世与今世的界限,似是一抹明媚的阳光照射进她的心田,将那些受尽的委屈一一疼爱,那些被藏起来的阴霾全然驱散。 应安言……她前生辜负了一辈子的人,是她今生要还的债,是她被仇恨淹没的救赎。 “好。”风渺音微微垂首,掩去眸中悄然划过的水光,收敛好情绪,再次昂首,清秀绝尘的面容上,已然带上了如花的笑靥。 正文 第八章 事有异情难言 她红唇微勾起,漂亮的杏眼恰到好处的弯成明媚的月牙,本清冽淡然的气质,竟如同悄然绽放的蔷薇花,娇艳欲滴,俏丽的教人移不开眼。 应安言握住她的手,给了她莫大的勇气与自信,也压抑住了那险些害得她入魔的心境。 想要复仇,何必要毁了她自己好不容易重来的一生? 左之期前世可是将她最后的一丝用处榨干,一步步踩踏着她的尸身走上那万人至尊的位置,那么这一世,她便要先他的轨迹一步! 夺了他的良臣,断了他的财路,将他所有的美梦逐个击碎,还有他那爱若至宝的佳人、她曾经看做知心姐妹的风渺玥…… 一个,都跑不了。 风渺音如是想着,唇边绽放的笑意便愈发大了。 她微微倾身,靠着应安言的身躯,舒缓了紧绷的身体,冷眼扫了面前被挡住的左之期,淡声道:“戈乙剑乃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珍宝,多少爱武之士对此剑的评价都是无以伦比的高,亦是各家竞相争夺的对象,小女自然心生向往,只是……” “只是什么?”左之期略一皱眉,紧接着应话。 风渺音秀眉微蹙,似是犹豫。“然小女并不喜使剑,这般留在自己身边,怕是辜负了。” 左之期闻言双眸一亮,却仍是维持着自己谦谦君子的姿态,丝毫没有露出任何贪婪的神色,他笑问道:“这世间志士名人众多,茕茕国土自是不缺与此宝剑相投的有缘人。” 左之期看向风渺音的方向,在最后三个字上,刻意加重了尾音。 风渺音全然未闻,神色丝毫不变,手抚摸上戈乙剑精美的剑鞘,别有深意:“所谓有缘人,怕是今生无缘了。” 左之期冷冷眯眼,负手而立,冰冷的视线如针狠戳若是他现在还不知道面前这个左不过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是故意为之,那就平白辜负他在后宫多年蛰伏。 左之期身后跟随着的侍卫,见自家主人被一个黄毛丫头戏弄,不由得恼火万分,不由分说上前狠狠咒骂一通:“你这黄毛丫头忒不知好歹,毛都没长齐都要摸这绝世宝剑,真是暴殄天物!我家公子好言相劝不听,却尽是胡言乱语,若是再不交出宝剑,小心爷爷要你小命!” 风渺音眼疾手快的按住周身气场瞬间将至冰点的应安言,悄悄的捏了捏他的手掌心。 应安言知道她心中自有打算,只得按捺下滔天的怒火,一双湛湛冷目似二月里的寒冰,直直射向左之期所在的方向,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风渺音轻呵一声,抬眸瞥了一眼面前的凶神恶煞,“主人还未发话,你这只跟在后头的狗倒是好大的脸面,先越了主人一步来作威作福。” 风渺音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左之期瞬间变了脸色。 “回来。”左之期冷冷的一甩袖,一个眼神扫过去,那侍卫立刻如霜打的茄子蔫吧了,应着话,畏手畏脚的缩回了左之期的身后。 左之期冷喝道:“不知所言,成何体统?真是丢了本公子的脸面!还不快给姑娘道歉!” “是是是,都是奴才的错,奴才愚笨,求主子宽恕……”侍卫哭丧着脸,跪地求饶不止,又转向风渺音所在的方向,叫喊道:“姑娘大人有大量,还请饶恕了奴才这一回吧。” 风渺音安静的瞧着他们主仆演戏,心中鄙夷更甚。 若是一开始就觉得对不起她,在那侍卫出来言辞粗鄙的时候就该制止,偏生左之期就等着他说完这句话,末了再摆出一副“低”姿态来摆平这件事,根本就是想借这个势来打压她的气焰,羞辱她一番。 多么熟悉的手法呵! 前生在宫里,因为生母地位低下的缘故,左之期对于后宫受苦的隐忍连她都为之称赞,如若不是当年看穿了他的真实面目,怕是还以为他是手不沾血的贵公子。 “罢了,起来吧。”风渺音连一个余光都想再施舍给他,兀自回眸,抱着应安言的胳臂,笑嘻嘻的问他:“师弟,你都没有合适的武器用来防身,我看着这戈乙剑极好,你便拿着随便使使好了。” 这话一落,左之期的脸色就僵了。 千万人竞相争夺的绝世珍宝,被她以天价买了下来,就是为了随手送人,随便使使? 左之期眸中积聚的波涛越来越汹涌,他不觉微微眯起眼,再一次审视起面前的风渺音。 眉眼清秀至极,一双灵动的双眸恰似两颗黑亮的水晶,盈盈一转,有种难以言喻的清贵之气,虽然身上穿着的衣裳并非多么华美的衣料,但就是让人不可小觑。 这个小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头?三十五万的东西说拿就拿、说送就送? 他现在是在朝廷中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的关键时刻,好不容易在太子的手里得到了些许的信任,为了离自己必生所求的目的再进一步, 从手下的消息中得知,万象宝阁拍卖的这把宝剑,是世间广受赞誉的戈乙剑,对于苦练武功、积攒自己势力的他来说,必定是不可缺少的一大助力。 本以为戈乙剑已经是自己囊中之物,却是没想到,在半路上杀出了这么个小丫头,一张口要价三十五万,直接将他的价格挤了下去! 左之期紧捏着拳头,竭力压抑自己的怒气来保持自己友善的形象,但那唇角扬起来的笑容,却是怎么看,怎么都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儿在里头。 费劲心力想要得到的东西,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片子给抢了过去,这事到了他左之期身上,没直接吩咐手下动武抢过来,便已经是给了他们极大的脸面,没想到却是被他们再次摆了一道。 “音儿当真要给我?”应安言微微一愣,继而笑着回眸看她一眼,待看到风渺音对着自己眨眼睛时,眸中笑意便更浓了。 应安言跟在风渺音身边两年之久,哪里会不知道她心里头打的什么主意? 本来以为这戈乙剑,是风渺音为了此次回京中太傅家,特地给她的外祖父带的礼物,没想到,却是给了他自己。 虽是风渺音一直都未曾解释半句,他却是知道,她那看似全然不在意的性格下,藏着的一颗为他着想的玲珑心思。 三十五万买下的戈乙剑,是为了前些日子无意间他随口提起,身边用的年月久了、已经没有那般锋利的佩剑,本是随口的一句言谈,却是入了她的心。 “音儿和你说过的话,哪次没有当真过?”风渺音听见他反问,却是不依,靠在他身上轻声道:“你的佩剑还是前年师傅给的,都用的太久了,这把剑我看倒是好得很,对面的公子说话也并无道理,好剑配英雄,自是配你了。” 应安言听罢,也不再推脱,爽快的将原本的佩剑抽出,换上戈乙剑。 大师所铸就的戈乙剑,经历了百年的风尘洗礼,自是流光溢彩、气势万分,只拿出在手中举起,挥动,刃如秋霜寒光闪闪,在日光下分外显眼。 “这戈乙剑是音儿给的,我这一生都不会取下来,定应音儿所言,妥善保管,绝不辜负了这戈乙剑的名声。”应安言执着她的手,好看的眉眼温柔到了极点,像是在许一个毕生的承诺,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郑重万分。 风渺音来这场拍卖会,目的就是让左之期的期盼落空,戈乙剑收入自己囊中,倒不如给应安言来的相配。 反倒是应安言这般郑重其事,认认真真的执着她的手说了这样一番话,倒是弄得她不太好意思了。 白皙的娇颜上罕见的蔓延上一抹瑰丽的颜色,她轻咳了声,不自然的点点头。 左之期这个人的套路,风渺音前世在他身边多年,在他们第一时间拦在门口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动了强抢的心思,只是走了个流程,好言相劝叫他们“让”出来罢了。 风渺音一开始就拆穿了他,这样一来,反倒弄的左之期不好继续下去,只得拐着弯的将他们朝“让”的路上引,奈何风渺音不是普通的十几岁小姑娘,根本不上他的道。 “戈乙剑已经找到了有缘人,我们还要赶路,公子还请回吧。”风渺音掩唇一笑,朝着左之期的方向略一福身,掩去眸中一抹厉色。 应安言牵着风渺音的手,二人相伴毫不停留的从左之期身旁走过。 随着倩影在眼前消失,衣玦不经意间沾上他月白的衣衫,随之而来悠悠一阵冷香。 左之期眸中的深色更甚,紧抿薄唇,幽深的视线随着那两抹身影离去的方向,久久未曾移开半分。 那背后灼热的视线始终跟随,风渺音只觉得越发兴奋难耐。 到底是要如何让他生不如死呢?方法真的太多,多到她想一一试过。 左之期啊左之期,这次相见请你吃的亏,只是开口小菜,待到回京,才是你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之时! 正文 第九章 暧昧至极 卢城距离京城极近,快马加鞭的赶路,一日便能够抵达太傅府上,如若没有万象宝阁拍卖这件事,恐怕按照风渺音与应安言着急赶路的速度,二人此时应该到了京城的官道上。 应安言牵过拴马缰绳,扶了一把蹬上马车的风渺音,见她面色隐隐有些阴郁,不由得出口温声道:“音儿可是担心祖父的情况?” 风渺音收拾着马车上买来的点心,放进提盒中妥善装好,闻言,顿了顿,道:“我自幼被放在祖父母膝下教养,此教诲之恩,不比亲生父母要少,师傅既言祖父大限已至,我心中虽然明白无力回天,却仍觉得戚戚然。” 也不知怎么的,自从下了山之后,她这心里面总是隐隐的觉得不安生,好像是随时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尤其是在快踏入京中之后,这样的感觉更甚。 知道应安言心中担忧,她也不想因为回京而变的太过情绪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她收拾好情绪,伸手撩开马车轿帘,却不想,应安言正探过身子,二人险些碰在了一起。 她一抬眸,俊颜已然近在咫尺,近到他轻轻的呼吸声都能全然感受的到。 应安言的眉眼生的极好,却不会让人觉得分外女气,上一世却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也只有很偶尔的时候才会露出点笑颜,本是这样没错的。 风渺音对上的,却是一张言笑晏晏的脸。 细长的眼眸中笑意温柔,专注且认真的注视着自己,从那潋滟的眸光中,几乎能看见自己怔楞的表情。光洁白皙的脸庞,精致到让人自愧不如,丝绸般的墨发有一缕顽皮的泄在肩头,快要碰到她的唇瓣。 风渺音吓了一跳,本能的想要往后退,应安言却是先了她一步,大掌自然而然的揽上她的纤腰,这种暧昧至极的距离,再加上马车本就只能容纳得下两个人,逼迫的风渺音根本无从反应。 “别闹了。”风渺音的脸上热乎乎的,视线也不自觉的到处乱飘。 她自诩活了两辈子,但是仔仔细细算了,真正的和男子亲近,根本就没有过几回。 左之期对她是全然的利用,和应安言上一世还是保持着距离的关系,哪里能像现在这样,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太过亲密了! 应安言手掌心的温度炙热,透着薄薄的衣衫传达到她的腰肢上,惹得她身体轻颤,整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应安言也并未再有其他的动作,只是揽着她,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发,眼神温柔依旧,只是在望向她红润的娇颜时,眸光更深了几分。 他轻声安抚道:“人各有命,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别难过了,恩?” 最后一个字,也不知是否故意,轻轻上扬的尾音,带着点诱惑人的味道,听的风渺音心头一颤,更多的,却是暖融融的感动。 应安言哪里是不善言谈?他只是不在外人面前表露真心罢了,单单凭那一份脱尘之姿,就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若是这般对人以温柔相待,怕是整个京城都要为此炸开了锅。 “好。”风渺音点点头,微微侧首,靠着他抚发的手掌心,轻声应答。 只这时…… 暂且让她多多耍耍小女子的娇态,当个被爱护的十四岁的丫头。 毕竟一回京,腥风血雨的帷幕一揭开,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祭风节将至,京城中已然热热闹闹的准备了快半个月之久,一踏入京城的官道,亭阁楼宇鳞次栉比,道路两旁的摊贩吆喝声不断,贩卖的祭风节福坠各种样式的皆有,马车在往来的人流中穿梭几乎寸步难行。 “音儿,前面便是西关了。”马车外,从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声中,传来应安言温雅的嗓音。 风渺音应着,轻轻掀起轿帘的一角,目光投向远处的喧闹。 四年未归,京城似乎还和从前记忆中一样,没有任何的改变,看着马车停下的方向,眸光幽幽,秀丽的容颜被放下的轿帘遮挡。 太傅府的门前,已然站了三四个面容清秀的丫鬟,他们围起一团在侧边的位置,笑着嬉闹不止,仿佛丝毫没有看见一辆马车在门口停驻不前。 兴许,是根本没有人愿意去理会在太傅府前停下的穷酸马车。 穿着盔甲在门口守卫的士兵亦是如此,颇为嫌弃的瞪了眼驾驶着马车的男子,口中不耐烦的道:“这是太傅府,闲杂人等赶紧离开!” 话音刚落,只见那垂下的轿帘像是被一阵浅风吹起,稍稍掀起一个小角来,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 “嗖嗖”声倏地响起,伴随着守卫凄惨的嚎叫声,门口几个闲谈着的小丫鬟们顿时吓得躲在了一旁,待看清楚地上的情况,更是吓得凄厉尖叫不止。 只见那两个守卫中,方才说话的那一个,他在地上翻滚着哀嚎,眼睛的地方赫然变成了两个鲜血淋漓的大窟窿,正不停的涓涓往外流着红彤彤的血。 而他的脚底,一块白玉似的芙蓉糕已经碎了半个。 “什……什么人!竟敢在太傅府前动粗!”另一个侍卫也被吓得不轻,但好歹是见过大场面的,立马就摆正了脸色,冲着马车的方向厉声质问。 同时,他朝着旁边的丫鬟使眼色,有激灵的丫鬟反应过来,撒腿就朝大门的方向跑。 “啪——” 又是一声,却不是从轿帘中传来的动静,而是马车车辕的位置上,俊逸的男子手中的马鞭猛地挥起,直直甩向那丫鬟的后背,那鞭子像是活生生的燎蛇,将她裹起来又瞬间摔下,重重砸在地面。 丫鬟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两眼一闭直接昏死过去。 “想去哪?”应安言冷冷勾唇,又是一鞭子抽向地面。 看似轻飘飘的一下子,那青石板转的地面却赫然裂开了一条小缝。 看见去通风报信的人没用了,那守卫现在才觉得慌了神,虽说自己身后面就是太傅府,可是这青天白日就在门口猖狂的人,估计来头也不小,方才自己人又是那种态度,眼下想解决这事怕是难办了。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怎么人都躺在地上?”一声娇气的女子惊呼声响起,原本紧闭的太傅府大门这才终于被打开,迎面走来一位穿着淡黄色连襟荷叶裙的女子,面容虽算不上绝美,却也是清秀可人的紧。 看见地上的血迹,李沁欢“啊”的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吓得脸色惨白,直捂着胸口默念“阿弥陀佛”。 风渺音听见这声记忆里头熟悉的声音,不禁挑了挑眉。 这可是她上一世的大熟人啊。 李沁欢不过是舅舅家外戚养的孩子,身份上也是个庶出女,却因为乖巧被母亲带进了太傅府,就为了以后能找个好姻缘。 从前她得势的时候,李沁欢与自己做过好姐妹,等到她被“抛弃”了,转而投奔向风渺玥那一头,末了的时候,为了讨好风渺玥还在背后戳了她一刀。 上一世也托了风渺玥的福,李沁欢早早的就嫁给了一个二品的小官,那小官还是在左之期手底下做事的人,不然凭借她那点身份,不被打发出去做商人妻,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按照上一世的流程,现在正是李沁欢与风渺玥“姐妹一心”的时候。 风渺音安静的用手帕擦拭手上方才沾到的点心屑,唇边始终挂着冷笑。 风渺玥当初可是不止一次跟她提过,李沁欢是多么好的一个姐妹,要不然也不会在得势之后,一直牵挂着要左之期给李沁欢介绍夫家。 可李沁欢骨子里是个什么东西,她风渺音可清楚的很。 这就是一条随时会反咬主人一口的狗。 “表小姐……救命啊!”剩余的三个丫头见到李沁欢,仿佛见到了救世佛,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哭喊着就扑跪了上去。“这人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在太傅府门前造反,还打伤了看门的守卫,您一定要为咱们做主啊!” “这……”李沁欢害怕的用手绢捂着鼻子,不着痕迹的往后退着,抬眸看向马车的方向,这一看,她的眼睛就直了。 她来到太傅府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样貌出众的人! 顾不上其他,李沁欢眼睛看到应安言就发亮,像是忽然看不见地上令人作呕的场景一般,李沁欢白皙的脸颊通红,她朝应安言所在的方向柔柔福身。 “这位公子,不知是否有什么误会?”李沁欢温声软语的说着话,娇羞的眼神不住的往着应安言的脸上飘。“若是这几个丫头做错了事,那小女子先向公子陪个不是。” 应安言听闻,不由得嗤笑一声,淡漠的视线扫过李沁欢,他略回过身,对马车中的人儿道:“音儿,你看她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风渺音掩唇笑着,掀开轿帘,露出一张带笑的娇颜来。 “确实是有问题。” 准确了说,李沁欢跟太傅府就算是有关系,那做主也绝对轮不到她这个外人来担当,几个丫鬟眼拙,因为她和嫡出的二小姐风渺玥关心稍稍亲密了一些,就对她的态度像对待个正了八经的主子,实在是可笑的很。 正文 第十章 清桥铺路 不然方才的那几句话,要是流传到外祖父耳朵里,估计李沁欢直接就要卷铺盖走人了。 让一个外人来当家做主,他们太傅府的颜面要往哪里搁? “啧,几个丫鬟和守卫见识浅也就罢了,从正门走出来的嬷嬷,怎么也如此不识时务。”应安言冷冷一哼,俊颜上尽是冷漠。 话音落下,风渺音眸中笑意更浓了,而李沁欢的脸色,却是瞬间铁青了。 李沁欢这个时候也左不过十五六岁,和她年纪差不多,哪里能够算得上是在后院里头看管杂事的嬷嬷? “你、你……”李沁欢气的说不出话来,捂着胸口,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脸颊憋得通红。 戏看的差不多了,风渺音这才起身,就着应安言伸过来的手,轻巧的下了马车。 从万象宝阁出来,在取马车的途中路经一家衣裳店,念着时间宽松,应安言拉着她去买了一套全新的裙衫,替换掉他们风餐露宿穿的那一身。 应安言虽然没说什么,风渺音却是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四年未归家,穿的简朴了,会被同门的人笑话。 虽说风渺音自己是不在意这些,但是看到应安言认认真真的听着店家的建议,在那堆女子的裙衫中挑选适合她的款式,风渺音却是不想阻拦了。 一袭水蓝色的双蝶轻罗百合裙分外合身,点缀着水钻的丝绸绒条系在纤细的腰肢上,勾勒出亭亭玉立的身材,袅袅婷婷往那里一站,自是有种大家闺秀的清贵之气。 风渺音本就长得水灵,如此的一袭淡雅裙衫,更是衬得她清新脱俗,如出水芙蓉般娇美可人,虽然年纪小,但却气质出众,与应安言俊男靓女站在一起,甚是惹人注目。 而李沁欢更是在看清楚风渺音的脸后,怔楞了好半晌,才结巴着道:“音……音儿妹妹?” 这不是四年前被送走的长女风渺音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守卫一听李沁欢的称呼,顿时也傻了。 这看着跟个皇室公主一般有架子的女子,是他们太傅府上的嫡长女?怪不得这姑奶奶能在太傅府门前闹事,光是这嫡长女的身份,就不容许他们这群下人造次,再加上一个游尘亲传弟子的身份,还不此刻就要被剁了脑袋? “奴才眼拙,没有认出大小姐的身份,还请大小姐赎罪!”那守卫终于反应过来,跪地朝着马车的方向磕头认错。“大小姐与公子方才教训的是,奴才这就去向老爷通报!” 到底是在太傅府混了多年的人精,守门的人要是没有点眼力劲儿,还不让来太傅府拜访的人尽数得不到好处,平白败坏了太傅府百年好客的名声。 风渺音一开始进了城门的时候,心里头就估算着在门口杀鸡儆猴这件事,毕竟这一回来,算上葬礼,少说也要小半个月的功夫才能走完流程,若是一来就在门口被压了气势,过后的日子里她要怎么立威?又怎么和她的好姐妹风渺玥联系感情? 平白无故的就被看低了去,这件事情她才不依。 瞧见他这般识时务,风渺音也不再为难,轻飘飘的瞥了他一眼,轻启红唇。“去吧。” “是!”那守卫连滚带爬的进了门。 门口的这一关是解决了,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人可不好打理。 风渺音这么想着,扫了一眼边上站着的、面色古怪的李沁欢,淡笑道:“多年不见,李姐姐还是这般纤弱善良,见到受伤的人还是会求情。” 这话一落,李沁欢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她方才就是想和应安言这样的俊美男子套个近乎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罢了,哪里就是要真的帮着他们? 可旁边的人还在看着,李沁欢也只能道:“妹妹过誉了,太久未归家,妹妹怕是和咱们都生疏了,还是快些进来吧。” 说完,李沁欢瞪了一眼墙角边上脸色煞白的丫鬟们,呵斥道:“大小姐就在门口,你们这群没眼力见的丫鬟还不快些把大小姐迎进府去?一个个呆站着干什么!” “是、是!” 风渺音冷眼看着她以主人身份自居,心中鄙夷的很。 一个外来的、根本不姓风的人,站在门口变着法子的要邀自己进府,要说是没有一丁点儿的别的心思在里头,她根本不相信。 勾搭了风渺玥还不够,李沁欢还想再借着她这个嫡长女的名头来沾个光,近一步在下人中奠定她“表小姐”的身份。 她要是真的跟着李沁欢进了太傅府,这要是传到了外祖父的耳朵里,少不得又是一顿批评。 外来的人,哪里有资格和嫡亲的之女站在一起、同进同出? 也就只有风渺玥那个蠢蛋,才会任由她在身边待着。 随着一群丫鬟在自己身后头跟着,风渺音未理会分毫,她故意错开了李沁欢佯装着亲近,要过来挽着她的手臂。 余光瞥见李沁欢尴尬的表情,她唇角微微上扬,却是眉头轻锁,似是无限忧愁。 “姐姐这么一提,妹妹心里倒是好生担忧,四年未归,没有在父亲、母亲的身前尽孝,这都是音儿的不是,也不知他们二人的身子可还好?有没有责怪音儿的不孝。” 说到动情处,风渺音还适时的湿了眼眶。 李沁欢闻言,也顾不得方才的尴尬,忙安抚她道:“妹妹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姨妈和姨夫一直都挂念着妹妹呢,妹妹走了之后,姨妈还每个月都去一次慈安寺上香,专门为妹妹祈求平安,姨夫亦是是不是的念叨着妹妹,现下一重逢,感动还来不及,哪里会责怪呢?” 这话一说完,李沁欢就觉得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了。 风渺音是太傅府嫡生的的血脉,哪怕是离家再久,只要一回来,嫡长女的位置始终都是她的,那些个好东西也都紧赶紧的往着她的宅院里头送,哪里像是她这个外来的人? 不仅要看着别人的脸色行事,还要左右逢源着讨好,虽说是比之前的家里待遇好,可也是个万丈深渊,一个处理不好,就被下人嚼着舌根子骂自己是外来的白眼狼。 念及至此,李沁欢看着风渺音身上穿着的料子,不由得急红了眼睛。 虽说门口停着的马车简朴,可是她这一身料子看着就不便宜,远远的要比她身上穿着的这身要好多了。 “大小姐,老爷、太老爷已经得了消息,此时都在正厅候着,唤您快些去呢。”前去传话的守卫已经回来了,对待他们的态度,明显比起之前的还要更尊敬,看来,是得了那边的风声,先一步表现来了。 “姐姐,一起吗?”风渺音亲昵的朝着李沁欢笑,清秀的小脸上扬着灿烂的笑容。 “不了,我还有事呢,妹妹还是快些去吧,别让姨妈姨夫等着急了。”李沁欢连连摆手,找了个借口便先走了。 她一个不姓风的人,哪里有什么资格去议事的正厅? 李沁欢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回头,悄悄瞧了一眼风渺音离开的方向,心中疑惑的很。 她记忆中的风渺音是机敏聪明没错,但是远没有现在这般,句句几乎都是戳着她的痛处来说,莫不成是这几年…… 估计是自己想多了吧,一个十四岁的丫头,整天在山上待着,哪里有可能长出这些个心眼?不然就太可怕了。 李沁欢摇摇头,脚底下生风一样的快速离开。 风渺音的祖父在当今圣上刚刚登记之时便已然助贤,经历了几十年的岁月,再加上他平日里为人谦和,对待贫苦百姓也是能帮就尽量的帮,太傅府在百姓心中有着不可撼动的重量。 所以当年她还在进京城的时候,太傅家二女的身份在百姓中声望颇高,以至于后来她以命格不好的缘由给送去了清尘身边,她的口碑也没有减多少,一些不好的流言传出,也大多都是那些官家子女中放出的消息。 即便太傅府有资格装饰如同皇宫般富丽堂皇,但她祖父生性不喜奢华,宅院的布置也大都以清雅为主,在教育子女上,更是时刻提醒“勤俭勿奢”。 风渺音在为人处事上,各方面都是受了祖父的影响,可谓意义重大。 一踏入后院的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宽广清澈的池,此中各类鱼儿五彩斑斓,似是感受到了来人的动静,化开一个小点,本平静的水中瞬间荡起一层潋滟的轻波。 穿过木质的小桥,绕过由上粱檐垂下的花条,走过青石板砖的后巷,记忆中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在风渺音每踏出去一步的时候尽数如走马观花般回放。 那小桥上,是她幼时陪祖父、祖母垂钓,却被勾起的鱼儿甩了一身的水渍,惹得威严的祖父面上露笑。 那后巷里,是她出嫁时,坐着花轿被抬出去经过的地方。 “祝姐姐与姐夫情同一心,恩爱到老。” 风渺玥带笑的音似是在她耳边轻语,那娇侬的音调,听得当初与父亲生疏了原本就不深感情的自己心中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