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重获自由 “清点好自己的东西,然后在这里签名!” 头顶传来严肃冷漠的声音,许麦蓝垂着眼眸,只看的到略显粗糙的手指点在面前的白纸上。 她握笔签下自己的名字,笔锋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清晰流利。 旁边灰色的筐子里是属于她的东西,一串钥匙,米色的衬衫和深色牛仔裤,还有四十三块六毛钱,一张二十两张十块的面额,其他全是硬币,破旧的纸币卷在一起,仿若前一分钟才被主人从兜里掏出来扔在那里。 她有种时光静止的错觉,如果不是窗外枯黄的落叶和萧瑟的秋风,她会以为自己也不过是昨天才走进这里。 其实一切都不同了,她换好衣服走出去,铁门在身后关上,外面是梅城十年来最冷的秋天。 许麦蓝上了一辆中巴车,迎着车上所有乘客的异样的眼光,走向最后一排剩下的唯一一个座位。怕冷的人这些天甚至已经套上了薄款的羽绒服,她衣着单薄却形容自在,像是完全来自另外一个空间,谁都会好奇地多看两眼。 她不是不怕冷,只不过能够自由的呼吸显然更加可贵。 疲倦地闭上眼睛,她知道这些都不算什么的,今后被当作异类的时候还有得是。 在这样世俗的世界里,年轻的女人,离过婚尚且被贴上标签不得翻身,何况是坐过牢。 回家的路熟到不能再熟,被禁锢在高墙里的时候,单调的出操和劳动让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麻木,如果心里没有一点牵念和寄托,大概没几个人能熬到重获自由的那一天。麦蓝想的最多的就是他们家所在的那片居民区,一栋房子、一棵树、一只邮筒这样具体地去回忆和咀嚼,生怕忘记,最后连她跟弟弟小时候上学摔过跤的石坎儿在哪个位置都能想起来,弟弟额头磕了个包,她手掌擦出了血,疼的龇牙咧嘴,还要忍着疼不敢让爸妈知道,怕被责备调皮。 那时候真好啊,一家人都在,整整齐齐的。 如今呢?回忆历历在目,景致却还是有些不同了,很多新的招牌,没见过的店面。麦蓝从小在这里长大,日复一日,生活似乎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连周遭的环境都是一成不变的。 现在她才明白,并不是没有变,而是她身在其中,从没离开过,察觉不到罢了。 原来平平淡淡,没有变迁的日子,才是快乐。 她站在家门口,手里握着那串钥匙微微颤抖。 门上贴着褪了色的春联和端午时挂上就没取下来的枯艾草,她走的时候没有这些东西,而她看得出,门重新漆过,锁头也换了。 这明明是她的家,可又不是她的家了。 她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楼下楼道口那扇斑驳的防盗铁门她还是打开了不是吗?也许……这扇门她也还是可以打开的。 用她手里的钥匙,打开她家门的钥匙。 世间总是缺乏奇迹,钥匙根本捅不进锁孔,她试了又试,手心的汗水让钥匙都打滑。 怎么会打不开呢? 怎么就打不开了呢? 她抿紧了唇,终于勉强塞进钥匙,当然肯定是转不动的,她急得拉住门把手使劲地摇晃,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可那扇门依旧纹丝不动。 门内似乎没有人在家,倒是对面的住户被惊动了,开门看到她,有些惊诧,“是蓝蓝吗?” 麦蓝转过身,她脸色很差,身上出了一身虚汗,说不清是热还是冷,怔怔地看着对门的中年女人,“胡老师。” “哎,你……你回来了?”胡老师斟酌了一下用词,没用一般对刑满释放的人所用的那句“出来了”,而是透着一丝呵护和小心翼翼,不仅因为是邻居,还因为她跟许麦蓝的妈妈何宁是老同事,看着麦蓝长大。 “嗯。胡老师,我想问,我家的门为什么打不开了?” “你还不知道啊?这房子已经给学校其他的老师住了,住了快一年了。” 麦蓝似乎反应不过来,喃喃道,“为什么……这是我们家的房子啊!” 胡老师叹了口气,“你家当年没办产权,所以理论上这房还是属于学校的教工宿舍。你妈妈去世很多年了,工会本来早就要收回房子给新来的老师住的,可你们家情况大家都知道,你爸爸带着你和你弟弟两个孩子不容易,所以当作是给教工家属的特别优待。如果你爸爸没那么早走,可以一直住到他晚年临终,那时你们年轻人都该工作了……唉,谁知道又出了这样的事!” 麦蓝觉得腿脚发软,佩服自己依旧僵立着而没有倒下去。 她初中的时候妈妈就病逝了,尿毒症,治疗费用对他们这样的家庭是天文数字般的一笔钱。爸爸许远生爱妻儿胜过他自己,坚持治疗到最后一刻,甚至打算好了盘出经营的小食店给妈妈做换肾手术,可惜她根本就没能等到合适的肾源就撒手人寰。 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学校恰好出了政策,住在教工宿舍的教职员工交七万块钱,可以获得既有住房的真正产权。这片小区不过三四幢楼房,都是几十年代初期由教育局出资修建,解决教职员工家庭住房问题的。没有拿到产权,房子的所有权自然还是在公家手里,他们要怎么分配都是合法的。 可许家当时哪里有多余的钱来置换产权?不过区区七万块,麦蓝的家就没有了,她无家可归了。 “蓝蓝啊,别太难过,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你才刚回来,进来我家坐坐吧?”胡老师心疼麦蓝的遭遇,才多大年纪的孩子,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哭都没哭一声,真怕她撑不住了。 麦蓝抬起头,“不了,胡老师,您回去吧,我再去……别处看看。” 她还能去哪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现在不适宜留下来,做不了主人,也做不成客人。 对面的屋里走出衣着随意的男人,胡老师的老伴是附近工厂的退休工人,他没有胡老师这样的修养,看到麦蓝就像看到了致病的病菌一般自然而然地露出嫌恶和避之不及的神色。 这样的神情,麦蓝之前就见了太多,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弟弟呢,还是没消息?” 麦蓝点点头。 胡老师沉沉叹息,“唉,寸冬这孩子……” 她两鬓斑斑白发映在麦蓝眼里,仍旧是课堂上那个和蔼的老师。那时候妈妈教语文,胡老师教历史,麦蓝还上过她的课,她把历史讲的生动有趣,麦蓝甚至想过以后上大学就读历史系,本科念完还要念研究生,然后也回学校来教书,像妈妈一样,像胡老师一样。 可理想又怎么敌得过现实,她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许麦蓝和许寸冬姐弟俩的名字会被边缘化,甚至成为附近小区街道的一个耻辱。 也只有胡老师这样教了一辈子书的人,始终把他们当孩子和学生来看,才会说起这事的时候还带着惋惜和同情。 麦蓝跟她再见,又再三回头看那扇打不开的门。 从今往后,这里再不是她的家了。 正文 第二章 故地重游 麦蓝往临街的店铺走。 许远生开的小食店是临街最角落的店面,不算什么旺铺,但周围居民多,做的都是熟客口碑生意,卖的东西也简单,粥粉鱼丸和蒸笼点心,曾经生意好的时候动不动就排队到街头,一直是他们家的主要经济来源。 如果没有妈妈那场病的内耗,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应该会过的美满富足。 何宁走了之后,许远生的三魂七魄都像散了一半,精神状况每况愈下,就没有太多的精力打理店里的生意,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抽烟越来越凶。 许麦蓝明白,要不是放不下她和弟弟,父亲也许早就跟妈妈一起去了。他们是私奔出逃的恋人,许远生是出名的粤式点心师傅,但再出名也配不起煊赫的书香门第,可就是爱了,两情相悦,何宁愿意跟着他安贫乐道,这就是世上许多人都无法触及的幸福了。 他内疚没有照顾好妻子,无法自拔,出车祸的时候也是因为精神恍惚走错了路,被立交桥下飞驰而过的车子撞倒。 他是解脱了,把悲恸留给两个年幼的孩子。何宁去世的时候许寸冬还小,这回父亲去世的消息太过突然,他整个人都吓蒙了,直到许麦蓝把许远生的骨灰请回来他才接受这个事实,扑进姐姐怀里大哭。 而麦蓝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生活逼着她做决定,她回来接手了爸爸的小店,起早贪黑地工作,攒学费供弟弟上学。 如今经历了无家可归的打击,她连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店面是租的,本就不属于他们,长时间没有缴租,怕是早就被房东收回了。 在一排鲜亮的招牌里头,许记食铺几个字凋敝得不成样子,卷帘门上的招租广告糊了一层又一层,却好像一直没有租出去。 房市走高的今时今日,临街的商铺这样空着,倒是扎眼。 许麦蓝站在门前,心头的酸涩直往眼眶冒。 卷帘门看起来没有锁,她试着一拉居然拉开了。内里格局没变,只是开店的家什早就被搬空了,无用的带不走的东西就地扔着,到处都是灰尘,一无所有却又凌乱不堪。 许麦蓝扶起一把被摔断了椅背的椅子,椅脚也不稳,晃晃荡荡的,但还能坐。 她就那么坐下来,灰尘呛得她咳出眼泪。 以前这里多干净啊,爸爸总是把每个角落都打扫的纤尘不染,每张桌椅都擦得不见油腥。 她从懂事开始就常到店里来帮手,爸爸总是说你去看书罢,这里交给我;这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他对妈妈和弟弟也是这样——你去备课罢,你乖乖去写作业,这里交给我。 他是家里的巨人,巨人也有颓然倒下的时候。 妈妈去世之后,麦蓝用考重点高中的成绩填报了卫校,这是她第一次做重大的人生决定,许远生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抽烟吞吐的烟雾把他整个人都湮没了。 麦蓝安慰他说,妈妈生病之后她就一直想作护士,护士多好,救死扶伤,工作稳定福利好,可以帮家里减轻点负担,弟弟读书不比她差,供他读大学考研究生。 正文 第三章 生活的高跷 许远生车祸去世那年麦蓝刚好卫校毕业,没当一天护士就赶回家来,打理父亲的后事,撑起这个店面。她想把生意做下去,毕竟是父亲半生心血,也可以就近照顾弟弟,不用三班倒地值班。父亲的手艺大概只有她学到了七八成,东西做的好吃,店里生意不差,日子本来是过的不错的。 直到弟弟出事,然后是她,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了。 地上有张旧晚报,麦蓝捡起来,还是她出事前后留下的,头版图文醒目:梅城特大金铺劫案告破,两人落网,一人在逃,赃物半数追回。 在逃的嫌犯叫许寸冬,是她的亲生弟弟,案发之后他跌跌撞撞跑到店里来找她,眼里满是泪水和慌乱,“姐,我没做过……我没做过!” 她相信寸冬,许家日子过的再难,也不会去偷去抢。 她帮他逃走了,途中还出了点意外,然后许麦蓝这个名字也与这个金铺劫案挂上了钩,她因为窝藏的罪名入罪。 其实她从十二三岁开始的生活都是走高跷,从每一步都走不稳而小心翼翼到渐渐习以为常,不是她愿意,而是被现实所逼。累的时候每次都以为这回可以坐下歇歇了,结果屁股底下都是一把摇摇欲坠的椅子,像今天一样。 麦蓝哭红了眼睛,一只手握着破旧的报纸,一只手里攥着仅有的四十三块六毛钱,窘迫到连擦眼泪的纸巾和手帕都没有。 很快有个胖子呼哧带喘地跑来,大概是听到了动静过来瞧瞧。麦蓝赶紧用袖子擦干泪水,认出这正是商铺的房东刘胖子,自己在这条街上也开了两家店,身材跟着荷包发福,一进门就拨弄稀薄的几缕头发去遮住头顶的“地中海”。 “刘叔。” “你们许家可算有人回来了!这店租不租了也不说一声,你们做什么不要紧,别挡着大家发财啊!” 这是高拜低踩的市侩角色,没什么温情可讲,许麦蓝道,“刘叔,我们做了这么多年街坊,我家一直就是租这店面做生意,租金预付,从来都没拖欠过。我走的时候是什么情形你也知道,根本来不及通知你什么,可最后一个月的租金也是预付了的。你不是已经把店租出去了吗?否则也不会把所有东西都处理掉了。” 刘胖子嘟囔了两句,“还说呢,也不知你们带的什么衰运,自打你走后这店租都租不出去。” 麦蓝听见了,“店租不出去是你的事,我没提前通知你店不开了的确是我违约在先,可是没欠租金,押金也让你吃进了,还想怎么样呢?我们店里的东西你也处理了,我没见一分钱,虽然不值什么,但一个冰箱一个冰柜,怎么也有个千把块吧?” 一说到钱,刘胖子额头就冒汗,嘴硬道,“那才几个钱啊?你还租不租,租的话我给你往以后的租金里抵扣就是了。” “我租。”尽管孑然一身,但麦蓝不想就这样放弃爸爸留给她的店,“刘叔,我不要你的钱,只要你给我点时间。今天开始我就住在这儿,租金就当抵扣,以后的租金我会想办法凑够给你。” 正文 第四章 山穷水尽 刘胖子一听她不打算追讨那笔钱就松了口气,这店反正空着也是空着,给她住几天也没损失,万一租出去了就立马赶她走,反正她孤身一个女孩儿家,还怕她耍赖不成? 麦蓝终于有了一个容身之所。 铺子里是有阁楼的,空间窄小,但爸爸收拾的很干净,累了可以在上头午睡休息,如今麦蓝躺下来,仿佛还能感觉到家的味道。 睡一觉,她又该站起来,踩着高跷继续往前走。 *********** 麦蓝去妈妈单位的公会领回她家的家当,其实根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她只留下了妈妈的书、家人的相册和存折,其他能捐的捐,能卖的卖。 存折上的数字触目惊心,家里的钱她都给了弟弟带走,全是干干净净的血汗钱,原本是可以供他读大学的学费。 她至今相信弟弟是无辜的,他一个人在外面,有这些钱傍身,总是好一些。 眼下最要紧的是找一份工作,不能坐吃山空。 附近没人不认识许麦蓝和许寸冬姐弟俩的名字,毕竟她坐牢时间不长,徒刑一年半,在看守所四个多月折抵刑期四个月,加上表现良好减掉的刑期,前后大概13个月的时间,春去秋来,人们还没来得及忘记那宗震惊全市的大案,看她的目光自然好不到哪去,更别提给她工作的机会。 有些事虽然都是意料之中,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可真的身临其境还是会感到难受的。 麦蓝又去挤人才市场,年底工作不好找,她硬着头皮投简历,衣着光鲜的招聘专员一听她的学历和经验,连敷衍都懒得给予,“小姐,我们的岗位要求至少是大专学历。” 她也投了饭店和医院诊所的职位,学业和经验总有一项对口的,回应也多了,好几家还给了她面试的机会,可惜全都没有下文。 好不容易找到两份临时工的兼职,她全心全力地去做,可都是三天不到就被解聘。 起先她以为是案底的关系,可她去问,却有人告诉她,“许小姐,你不要给我们惹麻烦,有些人开罪不得的。” 她这才明白,有人想让她无法立足生存。 不是错觉,有人一直在等她走投无路。她从重从快判决的徒刑,无家可归,找工作受阻都是对方的手笔,租不出去的店面大概是等她回去自投罗网的。 她已经山穷水尽了,倒是好奇那双藏在暗处的眼睛究竟要看她惨到什么样的境地才肯现身。 他等着她去求他吧,可她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 梅城提前入了冬,气温一日低过一日。 许麦蓝的晚饭是白馒头就白开水,再找不到工作,她就连这个都吃不起了。 脚边的取暖器不知是谁落在这店里的,很旧了还落满灰,不过擦干净用起来还挺暖和的,像个小太阳。 馒头刚咬了一口,忽然有人弯身从卷帘门下钻了进来。许麦蓝吓了一跳,以为是房东刘胖子,定睛一看却发现是个年轻女孩,裹了件仿皮裘的外套,穿超短皮裙,全身上下都是跟气温不相符的摩登。 正文 第五章 相识一场 那种廉价的摩登。 她看到许麦蓝也怔了一下,但很快就走过来挨着她坐下,“天太冷了,你也是来躲风的?我就知道这小太阳放这儿能派上用场,冬天靠它就够了,不用空调。” 原来这取暖器是她放在这里的。 她脸上妆太浓,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样貌,举手投足都带着呛人的香风。麦蓝看到了她大衣里缀着闪闪亮片的低胸装,再看看外头一早降临的夜幕,已经想明白这女孩是做什么的。 “……嗯,谢谢你的小太阳。” 女孩摆摆手,摸了支烟出来,刚打算点上就瞥见了麦蓝微微一蹙的眉头,笑起来,递了一支给她,“二手烟是不舒服,一起抽就不觉得难闻了。” 麦蓝本能地想要推辞,她一向是循规蹈矩的女孩,从没抽过烟。可她羡慕眼前女孩的潇洒,窘迫中生出几分孤勇来。 她抽了一口就被呛住咳个不停,身边的女孩咯咯笑出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第一次都是这样的,习惯就好了。” 天寒地冻中有这么一口分享的温暖就够了,两人自然而然地熟稔起来。女孩说她叫金十一,叫她十一就好。 “这名字很特别啊!” “你不知道,我是国庆生的,我爷爷奶奶非得给我叫国庆。一个女孩叫金国庆多别扭啊,我上学识字了就自己给改了,作业试卷上都写金十一,家里人没办法,只好帮我把户口也改了。” 两人笑成一团。 许麦蓝并没有瞧不起她,同是处在社会边缘的人,金十一承受过的误解和鄙夷,她也承受过。 “其实这地方以前是你们家的吧?看你把这儿打扫的这么干净整齐,我住的地方都没这样,我都没当那儿是家。我头回遇见你就知道你是住在这儿的,你手边都没拎包,而且一看就跟我这样的人不一样,不是等着那些男人喝完酒来找乐子的人。” 金十一有独属于她的敏锐观察力,反正天冷,每晚开工之前都来找许麦蓝聊一会儿,取会儿暖。 萍水相逢,竟也成了朋友。 麦蓝把自己的事告诉她,十一不以为意,“切,那些人就知道抓人交差,哪管什么证据不证据?你们姐弟俩就是倒霉!” 麦蓝有些意外,“你相信我弟弟是无辜的?” “当然了,新闻里说什么我信什么还能活到现在么?你做姐姐的都相信他,我干嘛不信,我信你就行了。” 麦蓝很感动,出事之后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明明白白说相信他们姐弟是无辜的。 “不过你这样下去怎么行呢,找不到工作岂不是要饿死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开工试试,你模样这么好,肯定很多人喜欢你的!”金十一看不下去她的处境了,可说出口又拍拍嘴收回去,“算了算了,还是不要了,下海就回不了头,不到万不得已谁想做这个!” 拉朋友下水,在她看来是损阴德的事。 许麦蓝听了,心上却像是划过一道闪电。 一个女人真的穷途末路了不就是走这条路么?这莫不就是暗处盯着她的那双眼睛想要看到的结果? 正文 第六章 凡事都有第一次 打定了主意,许麦蓝就去找十一商量,十一惊诧,“你真的想好了?” “嗯,行不行先试试再说吧!总比饿死冻死在街头要好。”虽然希望那些人一辈子都找不到弟弟,但她还是有团圆的愿望,想留着命跟弟弟相见。 最重要的是,她想知道到底是谁要这样置她于死地。 金十一见她心意坚定,劝也劝不回了,暗自叹气,“其实也不是说做就做的。要混也得讲规矩,尤其是我们这样没靠山没后台的,在人家的地盘混要学会看眼色,给好处。新来的还要‘拜山头’”。 麦蓝点头,“我知道,不会让你为难的。这样,我先跟着你混几天,学会规矩再去拜山头,接……接客,行吗?” “嗯,行啊!” “你衣服能先借我一套吗?我有了钱买就还给你。” 金十一很爽快,“没问题。” 她们个头差不多,麦蓝穿上她的衣裙倒是正好。只不过她真的有点不习惯这样袒胸露背的穿着,还有恨天高的靴子和网眼袜。妆是十一帮她化的,美艳得像埃及艳后的面具,她都快认不出镜中的自己。 哪里都有灯红酒绿的所在,麦蓝从不知道那些声色犬马离她所住的地方这么近。她站在金十一身边,看她老道熟练地跟人搭讪、谈价,还不忘回头教授看人的技巧,哪种男人是什么类型,吃哪一套功夫,全都信手拈来。 许麦蓝佩服她的活力,她都快要冻僵了,腿根以下全没知觉。 不过她并没有等太久,当马达的轰鸣声在她跟前停下的时候,她就知道等的人来了。 这样干净、豪奢的车子,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特意出现在这不入流的地方。 从车上下来的男人穿着深灰色的大衣,下颚的轮廓藏在格纹围巾里,仍旧可以看出年轻深邃的轮廓和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 夜色深浓,许麦蓝站在黑暗的阴影里,可以看见光亮的地方,他就站在那儿,照理应该看不清黑暗中的她才对。可他径直就朝她走过来,没有一丝犹疑,直到在她跟前站定,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她。 麦蓝被他看的有点不自在,但依旧打起精神不让自己低头示弱。 “许麦蓝?” “是的。” 他的声音清冽却不轻佻,脸上有些似笑非笑的表情,好看的眼睛比没有表情的时候更显生动。 “你能耐不小,居然撑到今天才出来卖。说说你的价钱,我看看值不值!” 一句话就破坏所有好印象。许麦蓝心里冷笑了一下,“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你每个恩客都要问清楚姓甚名谁?” “不是,不过你是第一个,所以有必要知道。” 他勾起唇,“谢云恺。” 许麦蓝很确定她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眼前的男人她也生平头一回见。 “可以走了吗?上车!” 许麦蓝却昂起头,“去我那里,否则我不做。” 谢云恺眯了眯眼,“你毛病真不少啊,还挑客?” “凡事都讲规矩的。”她用金十一的话教训他,逼良为娼啊,他以为站街女就不是人?上了他的车,谁知道目的地是哪里。能杀就能埋,世上少一个许麦蓝谁都不会在意,除了她下落不明的弟弟寸冬。 正文 第七章 都是被你逼的 金十一看到她这边的情形想过来解围,麦蓝示意不要紧,她能应付。 谢云恺应该很乐意看到她糟糕的生存环境,而且她住的店面临街,就算他要先J后杀,她喊一嗓子救命,还是能有人来的。 谢云恺坐在她阁楼的床铺上,皱着眉环伺这里的环境,差得超乎他的预期。他觉得也许自己的策略不对,该对她改为利诱,因为她不在乎过蝼蚁一般的生活,艰难困苦似乎压不倒她。 许麦蓝心脏砰砰跳的极快,表面上却还要维持镇静。她赌他不是真的想要对她做什么,但现在她这个样子,男人绝对是危险的存在。 “你要不要喝水?”她还是紧张了,而谢云恺不答,只是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看。 麦蓝脱掉外套,手指笨拙地解贴身衣衫的纽扣,喉咙一阵阵发紧。这衣衫后面就只剩内在美了,她会忍不住羞耻得发抖。 谢云恺的手忽然伸到大衣口袋里,她动作一滞,这莫不是要掏出刀啊枪的给她个痛快?看他的派头,不是没这样的胆量和本事。 可他只是拿出了一个打火机,咔啪咔啪在手里翻看玩弄,头也不抬道,“继续。” 麦蓝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颗纽子上,没了耐性,衣服脱下来直接扔在了他的头上,“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不如一次说个明白!” 衣服上洒满金十一那里借来的廉价香水,熏得谢云恺头晕,闪烁的亮片还挂住了他的头发。他又急又怒,一把攥住麦蓝压在床铺上,身体制住她,咬牙道,“你活的不耐烦了是不是?这种德行也好意思出来卖?” “我不是ji女,你也不是女票客,我出来卖是被你逼的,这点你比谁都清楚。所以我们不如摊开来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谢云恺唇线紧抿地瞪着她,须臾松开她,掏出一叠红色大钞来在她脸上拍了拍,“行,你可以不做ji女,今天你不跟我做也可以收下这笔钱,只要你说出许寸冬的下落,今后我也不会再为难你。” 许麦蓝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他是冲着弟弟的事来的。 “你找他做什么?他早就不在梅城了!” 谢云恺冷嗤,“他要是还在梅城,我掘地三尺也把他翻出来了。那样的社会渣滓是死是活都不关我的事,但他绑走了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 “你……你是那个女孩的……” “想起来了?没错,我是寇灵的未婚夫,她出事的时候距离我们婚礼只有十五天!” 许寸冬告别许麦蓝逃亡的途中,遇到抓捕,情急之下劫持了一个女孩停在路边的私车离开,后来车子找到了,两人却都杳无音讯,甚至无法确定是否还活在世上。 如果说还有人真正知道许寸冬的下落,那一定就是他的亲生姐姐许麦蓝,她也是最后一个接触许寸冬的人。 找到许寸冬才能找到寇灵,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许麦蓝闭了闭眼,“寇小姐的事我很抱歉,但我不知道我弟弟去了哪里。” 谢云恺料到她不会这么轻易开口,“没关系,你漫漫想,我明天再来。” 他把百元大钞折起来从她黑色的内衣边缘塞进去,指尖碰到的软腻丰腴货真价实。 其实她还真有出来卖的资本,只不过依旧天真不懂其中厉害。 “想明白了就打电话给我,哪也别想跑。”他把电话写在她雪白的胸口,“否则你那位姓金的小姐妹可能就回不来了。” 正文 第八章 人面全非 许麦蓝一夜没睡,烙饼似的翻过来碾过去。 不得不承认谢云恺这样的手段卑鄙却高杆,让人寝食难安。于是天刚蒙蒙亮她就爬起来,出门去找金十一。 她不知道金十一的手机号码,她自己也没有手机,没必要,也用不起。但十一告诉过她住的地址,就在附近,只是她还没去过。 冬日的早晨尤其冷,她在萧瑟的灰白晨雾中边呵手边走,不时跑几步或者跳一跳,这样稍微暖和点。 她自诩对这一带都挺熟悉,可毕竟居民楼太多,精确到哪个里弄哪栋楼,没去过还真不容易找。 她昂着头到处张望门牌,差点迎面撞到人。 “麦蓝?” 身边的人脱口而出她的名字,麦蓝听到这声音僵了僵,“江炜?” 瘦高的男人穿着厚厚的棉服,带着帽子和斯文的无框眼镜,笑的有点复杂,“真的是你啊麦蓝,我还以为认错人了,这么巧……” 是啊,很巧,竟然这样也能遇到,她忘了她和他的家只隔一个路口。 麦蓝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轻笑道,“出来买早饭?还是喜欢油条大饼配白粥啊?” “嗯,保温桶里是豆浆,附近没有哪家店的粥比得上你家的。” 不知怎么的,麦蓝的眼眶又酸又胀,赶紧抬头掩饰,“也挺好的啊,有营养。你还在中介公司工作吗?” 江炜的脸色微微一红,“嗯,刚刚调到高端销售组了。” “恭喜呀,卖豪宅呢,抽佣比较高。” “麦蓝……” “……对了,你知道107弄15号往哪走吗?” “前面右转就能看到了,你去那干什么?” 麦蓝不愿细说,“找个朋友。不耽误你了,快回去吧,早饭该凉了。” “麦蓝,我……” 她不再多听他说什么,转过身就继续往前。 时光回溯十年,他会在身后说,许麦蓝,等我把早饭送回去咱们一块儿去学校吧;许麦蓝,今天的课堂笔记借我补充一下;许麦蓝,今天你在黑板上做错的那道题我再给你讲一遍。 他们初中同班,江炜是班长,她是学习委员,考试的前三名他们总要占掉俩。他们住的很近,他每天早晨都到爸爸店里来打一碗粥给家人配油条或者大饼。 他直到考上大学还在给她写信,明明每个周末都能见到的——他还是来买粥,只是粥档后面当家的人成了麦蓝。 他用自行车载她出去看银杏林,他说,麦蓝,我工作业绩很好,等调到高级销售组卖豪宅,就能买得起宝马了,到时候让你坐在宝马里笑,像今天一样开心。 他们都那么害羞,牵牵小手,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麦蓝在自行车后座上揽住他的腰。 他们那么天真,哪里会想到命运的车轮就在眼前转弯? 金铺劫案之后,他们再没见过。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他们终究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知她的冷暖,他有他的人情,注定飘萍离散,她不怪他,真的。 只是遗憾罢了,有时半夜梦到会哭醒的那种遗憾。 为什么又让她遇见呢……她无疾而终的初恋,为什么又再遇见? 泪花在眼眶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没有掉下来。 麦蓝找到金十一的住处,按铃的手指红的像个胡萝卜,过了很久才有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来开门。 “我找金十一,请问她昨晚回来了吗?” “没见人!” “你知道她手机吗?” “不知道!” 门又砰的一声在面前关上,麦蓝身体有点哆嗦,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 十一真的没回来,谢云恺没骗她,他们对她和十一这样的人,拿捏起来如按住一两只蝼蚁般容易。 她深深吸气,在公共电话前拨打拨谢云恺留在她胸口上那个号码。 他是个变/态,富贵,虚有其表的变/态。 正文 第九章 你弟弟欠的,你来还 谢云恺派来接许麦蓝的车,不到五分钟就停在她跟前。 她讽刺地笑,“你们监视我?” 司机不作答,只为她拉开门,态度跟扑克脸一样僵化,“许小姐,请上车。” 也许是光天化日,她没了昨天深夜的那种恐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要别再牵连无辜的人。 车子停在一幢小洋楼面前。梅城是最早开埠的口岸之一,这样的洋楼隐匿在大街小巷的崇崇树影后头,早年住过军阀、住过名流,如今是城中最怀旧也最衿贵的所在。 谢云恺住在这儿? 进去才发现里面是办公的格局,装潢复古,井然有序,只是一个人都没有。 除了谢云恺以外。 “许小姐,谢先生在里面等你。” 推开他办公室的门,只见一双长腿搁在桌上,铮亮的皮鞋杵到麦蓝眼皮子底下来。 他指尖轻抚着一个相框,倒扣在心口位置,正闭着眼假寐,眼下有淡淡青影。 还是昨天那身装束,看起来昨晚他没回家。 “来的不够早啊,看来你也不是非常关心那位金小姐的死活,还能跟旧情人叙叙旧。” 麦蓝心头一震,“你为什么派人跟踪我?” 竟连她跟江炜的关系都一清二楚。他对她的生活了解越多,她就越感到不安。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防止你逃跑,昨晚的夜渡资足够你买张车票远走高飞了。” “我没那么不仗义。”坦白说,她还真没想过逃。为什么要逃呢?她并没有做错事,而且金十一如果真的是因为她出事,她怎么可能撂下不管。 谢云恺终于把腿从桌上放下来,坐直身子,“是吗?那看看你有多少诚意。” 他把手里的相框放到桌上,麦蓝这才看清镶嵌的是他跟一个年轻女孩的亲昵合影。 这就是失踪的寇灵吗?得他如此珍惜神伤的,也只有他的未婚妻寇灵了吧? “我真的不知道我弟弟在哪里。”他问一百次,她还是这个答案。 谢云恺眉间有阴云,嘴角却一挑,绷直了身体站起来,“跟我来。” 他引她走到一楼的另一面,半开阔的餐室连着一个露台。桌上全是杯盘酒盏,空的匹萨盒子,拉炮的纸屑和空酒瓶弄得一地狼藉。 这里刚刚结束一场party。 “给你半个小时,把这里收拾干净。” 麦蓝诧异地看他,“这算什么?” 谢云恺不说话,掏出手机递到她面前。 金十一的照片,表情有些扭曲,不知忍受了什么痛苦。 “你卑鄙,欺负女人算什么?” 谢云恺目光中透出阴鸷,“你弟弟挟持的也是女人,而且是我的女人。” 弟弟是她最大的软肋,而且劫走的寇灵,的确是无辜的。 麦蓝闷声开始收拾,不知是什么样的派对动物,能把这里弄得这样污糟凌乱,香槟彩带喷的到处是。 半小时时间太过紧凑,她忙完已经是一身汗,膝盖却因为跪在地上擦地,疼得她差点站不起来。 谢云恺并不打算让他休息,“做完了?再把这些菜洗干净,饭煮上,米在左下角的柜子里,大概七八个人的量。” 正文 第十章 随我高兴 谢云恺并不打算让他休息,“做完了?再把这些菜洗干净,饭煮上,米在左下角的柜子里,大概七八个人的量。” 麦蓝咬牙看着斜倚在墙边的男人,“我不是不肯做,但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做这些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要干什么,昨晚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现在说出许寸冬的下落,立马就可以走,要见朋友、见老情人,都随便。” “我也已经告诉你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谢云恺摊手,“那就没办法了,咱们慢慢耗吧!反正你弟弟欠我一个大活人,你就当抵押留在这儿,做牛做马,随我高兴!” 他就不相信这女人在重重重压之下还不开口。她在看守所和监狱都没少受罪,也是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可能肉体上的折磨对她来说可以忍,但精神和心理上的她就扛不住,就像今天,金十一是她的命门,明天可能就是那个江炜。 没关系,这样的法子他有的是,总有她松口的那一天。 冬天洗菜的水冰凉刺骨,麦蓝坚持把两兜菜洗完,红肿的两手隐隐作痛。她知道冻疮快要发作了,去年在监狱劳动的时候最为严重,破溃流水,晚上又痒又疼根本睡不着觉。 她把微颤的手藏在身后,去见谢云恺。他不知去哪儿换了套新的衬衫西服,人模狗样地坐在办公室里,翻着文件头也不抬地对她道,“嗯,你的朋友已经回家去了,你可以去确认一下。下午四点半再过来,帮我的员工准备晚饭。” 原来这里是他的公司。她该说什么才好?纨绔子弟开公司都像是享乐玩家家酒。 可凭什么把她拉进来? 像是看穿她的想法,谢云恺道,“你不是找不到工作吗?我现在提供给你自力更生的机会,还不好好把握?你还真打算去站街啊,啧啧,要是被你的初恋情人看到,你说他是光顾你的生意呢,还是扭头走开呢?” 他桌上放了一杯温水,许麦蓝想都没多想就拿起来泼在了他脸上。 谢云恺腾的一下站起来,“你!” “嘲笑别人的不幸很有趣吗?把其他不相干的人扯进来,你又比我弟弟高尚到哪儿去!” 谢云恺发梢的水滴到眼睛里,像浇在怒火上的油。他拿起桌上的餐巾纸盒扔给她,“给我擦干净!” 桌上的相框被水给弄湿了,水滴挂在镜面,像寇灵眼中流下的泪。 这女人如此粗鲁,还敢拿他与抢劫犯相提并论? 麦蓝捡起纸巾盒,安静地将相框擦干净。 “还有我身上!”谢云恺火大的要死,昨天一个项目完满收官,属下搞party庆祝,他从许麦蓝那儿过来就没回家去,早上换的衣服是放在这办公室备用换洗的,仅此一套,这下全湿了。 麦蓝抬眼看他,“就算我弟弟做错事,我们亏欠的也只是寇灵,并不欠你什么。” 她转身就走,谢云恺在身后森冷地笑,“你尽管潇洒的走,旧情人和新朋友的生计都不用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