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1 八月二十六,山庙,七人围坐,大雨滂沱。 “我莫刀得到的消息便是这样,不知各位前辈和秦前辈如何看?” “倘若朝廷真有如此打算,那戚掌门便死的太冤了。”一老者听罢莫刀详诉,端茶略进一口,捏胡叹了一句,却又看向了上座的秋尽玄,“不知谪楼少主如何看待?” 秋尽玄暗金纹黑衣长袍,红缎为边,看面容不过刚及弱冠,却难得少年老成,嘴角常带笑,只是那笑浅,且大有讽刺的意味。秋尽玄唰的收了折扇,也端起茶用袖遮掩喝了一口,微眯眼略一思索,道:“像我们今天这样集会,难道别人看了不是密谋?武林盟主尚无所动,莫帮主是不是太急切了些。” “谪楼原也是胆小怕事之徒。”一赤膊壮汉拍了一把桌子,“江湖谁不知郭沧早是朝廷的走狗,还有什么事能盼他主持公道?” 秋尽玄抬手放茶,笑了一声,并不言语。 “谪少主不过是要咱们谨慎些罢了,谪楼虽是后起之秀,却难得是明事理的。” “秦前辈过奖。”秋尽玄收了笑,“戚掌门做事太过张扬,便不是朝廷所做,也该有报应。” “你!”莫刀手按在剑上,对秋尽玄怒目而视。 “我想这些事过后自有见教,此次秋某前来本是为了秦前辈极力相邀,既然各位和秋某意见相左,不如秋某先行告退。” “秋少主说的好笑话,外面雨势忒大,少主可要冒雨下山?”说话人着意曲解秋尽玄的意思,暗暗有讥讽之意。 “好了,今日来的都是为了同一件事,这样相逼有甚意思!” 说着又有几人想要争论的,秦前辈刚要起身相劝,忽听山庙叩门声笃笃,这庙不大,故声音听的十分真切。七人面面相觑,竟一时不敢前去开门。 缘何?这庙本是秦末风退隐江湖后藏身之地,来路本已十分艰险,秦末风还请善奇门遁甲的设了阵,晴天来尚要庙里养的小童指引,更何况是这样的大雨。 “哦?难不成秦前辈还有别的客人?” 秦末风面色稍重,那敲门声仍旧不紧不慢,显然极有耐心。莫刀耐不住性子,念了句是人是鬼,且让老子会上一会!便起身抽剑,去了门闩大刺刺的拉开了门。屋里人不少抓起桌上兵器,秋尽玄再捏起杯子,微皱眉头。 门外两个白衣少年先拱手朝里拜了一拜,退在一旁,另两个白衣少年撑白伞跨过门槛先行进入,站在门口收伞躬身。在坐的几人互相使了眼色,吃不准来人何方神圣,故都按兵不动。 雨呈倾盆之势,大有些烟波浩渺的意味,门外白影一对对撑白伞而进,大约进来五六个的模样,忽见一蒙着面纱的少年款款过了门槛,后面还有白影绰绰,可见门外人并未全部进来。 “你们是……?”秦末风并不记得江湖上有这样的人物,一时大惑不解。 “几重朱门寒宫,飞走低檐霜瓦。在下重寒宫异衽。”少年歪头摘了面纱,开口竟是女声,两旁立的举双手接过面纱捧着,另一对为少年脱了最外的一层白纱。 这少女浑身素白薄纱,至少四层以上,却没有半点被雨打湿,映着门外灰黑的大雨,果真飘逸异常。少女见众人齐齐看着自己,淡淡一笑,旁撤几步,门外的人在门口收了伞也跟着进了来。 先前来的四五个少年已经十分清秀,这自称异衽的更直逼画中仙人,眉眼精巧,只是面色过白,略显病态。秦末风着意了一眼他的衣服,竟真是左祍。 “从未听过江湖上还有一个重寒宫。”莫刀踹上门,满脸狐疑,“敢问您来这里所为何事?” “今个我们少主出宫游玩,不想碰到天降大雨,故来这里躲雨。”一面色倨傲的白衣少年出面答话,异衽的抖抖袖子,抬眼轻扫一周拱了拱手,嘴角一抹淡笑,道:“打搅了。” 有人数了数,异衽共带了九个白衣随从,并上她十个人,将庙里占的没有一点空余,秦末风摆摆手,捋着胡须打量异衽许久,异衽背手歪头,十分坦然的与秦末风对视。 “来者便是客,这位少主不如随我到后面禅房坐坐歇息歇息。”秦末风侧身向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如此甚好,多谢主人。” “不知这些随从该如何安置?”秋尽玄直身坐着兀的开口,斜眼向异衽,异衽顿步,饶有兴致的转过头看着秋尽玄,“这倒是,只留空泉侍候便好,其余人庙外屋檐下等我。” 先前那倨傲少年上前一步,其余八个少年齐齐点头。秋尽玄唰的挥开折扇,看向秦末风,“秦前辈,这样可好么?” “明早再议。”秦末风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位少主,还是这边请。” 异衽收回目光,仰头轻笑,随秦末风先去了禅房。剩余那八个少年撑开白伞推开庙门,却真立在屋檐下等待,庙门未关,在雨里吱呀的开合不停,庙外一溜看不清脸的白影。几个小童上来请各路英雄都禅房去歇。这异衽来的实在太不寻常,看来有什么事只能等明日天晴再议。 一夜无眠,众人各怀鬼胎,且不说秦末风请他们前来所为之事,这样雨景,只怕异衽有妖异。莫刀后半夜敲门进了秦末风的房,挨着的几个房能听到吵闹声,只是这样的夜里,谁也不想起来查看。 雨是天将明时才转小的,秋尽玄起的最早,天虽灰朦,好在雨只剩了零星。他站在庙门张手迎扑面的小雨,冷不丁扭头一看两旁是举着白伞低头白衣少年,秋尽玄笑了一声摇摇头,折身回庙里,正撞上空泉扶着异衽出来。异衽似乎比昨晚虚弱,脸白的不甚正常。秋尽玄摇摇纸扇,“这位少主,早。” “昨晚多有打搅。”异衽低了下眼,秋尽玄听了此话,却轻巧巧站在门槛上拦住他们去路,“哦?” 异衽微有些诧异,站在门前抬头用手遮着光,说话间少了昨日的清傲,多了一份温柔,“各位商讨大事,异衽不便多留,还请少侠行个方便。” “你很有趣。”秋尽玄哈哈笑了一声,从门槛上下来,“不知重寒宫何处,可有幸拜访?” “你是找不到我们少主的。”空泉先过了门槛,再伸手来扶异衽,异衽转头看了秋尽玄一眼,提衣服过了门槛,“重寒宫在云深处。”空泉拿过门两旁的一把白伞,为他遮着细雨,少年两两成对跟在他后面踏着石阶往前走。 “如何去寻?”秋尽玄拉高了声音,异衽和空泉耳语两句,空泉转身用手扣成碗状朝他回喊:“少主让我跟您说,少侠下次再见我们,要记得好好谢谢我们啊!” 正文 002 秋尽玄用折扇敲着自己手心,刚要说话,忽听后院一阵尖叫,许多小童跑出来在庙里乱转一圈就向庙外面腾空奔去,秋尽玄拉住一个何事如此慌张,小童还没及答话,却见秦末风也提着长剑,满脸惊慌。 “秦前辈,这是?” “莫刀被杀了!那异衽果然有诡异,快追!!” 秋尽玄心里一顿,闪身让开路,快步跑到后面禅房,没太往前挤,远远的看见莫刀被一剑穿心,钉死在墙上。秋尽玄后退用折扇遮嘴轻笑,望向庙门方向遥遥一点,“果然该谢谢你?” 德元三年,秋尽玄于山雨空蒙中初见异衽。 近来江湖上不大平静,先有灵山弟子无故失踪,江湖上传为魔教百花教人所作,灵山戚掌门下令严查,未几自己却死于百花教教人之手,灵山自此一蹶不振。 百花教虽不是名门正派,却也向来与灵山井水不犯河水,此番被灵山三番两次上门寻事,终派人夜袭灵山,百花教做事不讲光明磊落,故戚掌门身重数道暗器,死相极惨。这本是江湖恩怨无可厚非,但百花教却在夜袭灵山后留书一封,说他们本无心寻事,更未伤过灵山弟子,只是无端被戚掌门定了这样罪名,又分辨无能,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戚掌门也算没浪费这一回罪名。尚不论是否真有百花教伤灵山弟子,单是其行事乖张,无所顾忌已让江湖咂舌。 这事虽奇,但为两派间的事旁人本无所厚非,虽有人怀疑,也苦于没有理由。可戚掌门去后约莫一月光景,江湖上又死了跟灵山相关的人。 莫刀应秦莫风之邀上山赏雨,却也死于非命。这莫刀并非旁人,正是戚掌门女婿,如今爹爹去了,夫君竟也无缘无故去了,可怜戚掌门之女戚珍儿,收拾了灵山残余又要苦撑夫君一门,偏又连个报仇的人都寻不到。 缘何寻不到,只因莫刀死的太过蹊跷。好好的一个人上山,下来已经成了尸体,她该到哪去讲理?秦前辈和她爹爹是结拜兄弟,她叫干爹,断不会伤她夫君,可他夫君偏就死了。干爹寄给她的密信说杀莫刀的是个叫异衽的白衣少年。这少年来的诡异,自称是重寒宫少主,在干爹山庙歇息一夜,第二天夫君便毫无声响的去了,这事她实在想不出个头绪。为莫刀收尸的小童说莫刀身中刀上,刀直中命门,不是多年的杀手没有这样功夫。 消息从她这里传出去,各派一片哗然,重寒宫是何宫,哪门哪派,是敌是友?一时纷纷打探起来,见了面说起来的,最后必绕到重寒宫上。然十天过去了,竟无人知道这江湖上,从来还有重寒一宫,又纷纷质疑了那天上山的豪杰,难不成是他们害了莫刀,假托一不及弱冠的少女? 下来的豪杰便也开口了,他们将那少女说的太过妖异,实在难让人相信,但秋尽玄却是亲眼见过的,那自称异衽的少女,是他见过第一个杀人杀的如此无声无息,又逃的如此从容的人。秋尽玄信这世上该有个重寒宫,只是他们还没找到罢了。 便是觉得蹊跷,秦前辈一生光明磊落品德厚长,来自他的说法自然无人敢疑,后来这事不是秘密了,秦末风便派小童送书信五份到尘世,并上吊唁之物,托几个老交情的掌门帮主照看戚珍儿,更要查出这重寒宫究竟是什么宫。秦末风不问江湖凡事已久,此番能因为一门派亲自写书信,实在令人振奋。由是这次本来无关的几个门派也四下打听,反倒是这重寒宫却好似有意,自杀了莫刀后便再无消息。过了约莫十日,到底还是找到了它的一丝踪迹。 百花教听闻重寒宫此事作风,大觉满意,相较于其他门派自然更上了份心。找到这知道重寒宫的人,也是一番姻缘巧合。知道重寒宫的是个不得志的女先儿,小时候听师傅教的书里曾提过前朝有重寒这一门派,兴起于前朝盛世,传了五六十年。曾也是个劫富济贫闻名江湖的,只是后来其宫主忽带领教人隐居小朱雀山,专心修仙,倒也盖了不少庙宇,传下了几个善有善报,人仙相恋的故事。到后来前朝腐败,农民四处起义,慢慢重寒宫也就被人淡忘了,这故事一般家里不问,怕教坏女孩,就是讲来也不够逗乐解闷,不是百花教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问起,怕是这女先儿想不到这些个男女情爱里,竟还藏着个真有过的门派。 先有了百花教问出重寒宫,关于重寒宫的事便以极快的速度传开。知晓了何为重寒宫,那莫刀的死就更加蹊跷了,一个就是前朝也以不见踪迹的教派,何以在这朝突然出现,并杀了个毫不相关的莫刀? 能不顾山雨闯入秦末风山庙的,或者异衽是个极其高深的高手,或者根本没有这个人物,莫刀是被别人所害,更或者,异衽根本不是凡人。假使他真来自重寒宫,那也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普通人何以保持容颜? 朝凤楼是谪楼下最大的一家酒肆,四层,临江,背后是一座大高砖塔。 今日朝凤楼来了稀奇的客人。 朝凤楼临江,故汛期一夜过了,楼上栏杆常常阴冷湿潮,开门迎客前跑堂的要仔细擦了才好请人坐下。这日公鸡刚叫了一遍,跑堂的被小掌柜的催着骂着,打着哈欠懒洋洋靠着二楼窗柩擦栏杆,忽见一团白茫茫向这边缓缓而来,跑堂的揉揉眼再看,那团白已移到了楼下。天未明,只能勉强看清那团白中间是个高起来的软轿模样,软轿上缀满了不甚吉利的白花白纱,在晨雾中飘摇不定,看样子四周跟着的该都是随从,跑堂没见过这样的,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得呆呆看软轿停在楼下门不远处,一个白衣随从上前敲门,小掌柜正在一楼照看着几个小二收拾桌椅,这么早听到叫门声音只觉莫名其妙。 “咱们还没开门,客官还请先去别处吧。” 敲门人却并不走开,仍旧不紧不慢的敲,楼下小二不耐烦了,拆了封门的两个木板拉开门探头出去,“我们掌柜的说了,这还没开门呐您们几位……几位……掌柜的!!!”小二冷不防抬头看了一眼,这些日子关于重寒宫一群白衣少年的说法太过深入人心,现门外无端站着许多穿着惨白的,真真把他吓了一跳,小掌柜骂了声没出息,拉开小二向外探头看看,回头面色竟也不大好看,这么多人苦寻的主,任谁也不敢拒他们在门外,吩咐人搬开四五个木板将门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缺口。 门外少年拱手笑笑,后退几步,软轿放下来,一人上来拉开软轿前悬着的白纱,半天才见一个头戴银簪的少女躬身钻出。 正文 003 这少女一身白衣,与后面的软轿两厢看去,十分适宜。仿佛她从来就是生在这轿里,今日才偶然得有雅兴,到凡间一游。自这少女出来,小掌柜好似得了厉害的喉症,嘴里怯懦许久,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少年抖抖袖子,似笑非笑的点点头,径直进了店去。 这次随少女来的只有五个随从,并上这少女统共六个人,除却一个贴身随着少女的,其他四个两两成对,极有秩序的跨门槛而进。小掌柜莫名激动,虽然这少女或侍者还未与他讲过一个字,这样阵势,他也早已认定少女来历不凡,既是还远远没到开门迎客的时候,既是这少女身上没有一丁点金银玉饰,他也不能更不敢把这几个仙人儿放在一楼。 若只是因为气势逼人,小掌柜还万不能到如此地步,他在朝凤楼招待已久,大大小小的人物怎么没见过几个?就只是带着五个冠戴一致的随从的各门派小公子,那还不算什么难得的,像天音阁那些小姐儿小哥儿们,高兴时出来游玩哪个不是带着一二十个穿绫罗绸缎画一样的侍女伺候?他们是有钱,他也不惧怕那些净会使钱的主儿。不然只因为这是一群皮囊十分脱凡的他就发了愣,这村野俗民模样叫人描述来,且不说掌柜大掌柜或者他们秋主子,单是楼里其他小掌柜也要将他好好调笑挖苦一番。 可他现在就是说不出一句场面上的话来显示朝凤楼背景,他们带进来这气氛太过逼人了,虽不致令他不敢正视,但这样年纪这般相貌,还是叫他不敢贸然张嘴与其说上一句两句,唯恐掉了朝凤楼身价。开门的小二瞧瞧他又瞧瞧那少女,又掉过头来瞧他,也是一副苦恼模样,小掌柜心里好不激动,脸微红,几步上前拦下正背着手打量朝凤楼的银簪少女,“客官,随我楼上去。” 楼上自有好去处,小掌柜两步上在台阶上,躬身摊手迎他上去,银簪少女略欠一欠身算是答谢,随他上了楼。小掌柜使了眼色,小二急急忙忙穿过堂上去了后面,往上通报了一声。 上面的人自然不敢怠慢,饶是这样,到秋尽玄知道朝凤楼里来了个疑似重寒宫少宫主的人物也是一个时辰之后了。秋尽玄才刚梳洗,听朝凤楼来人说了个如此妙的消息,慢条斯理的抹了脸,将洗脸巾子放回盘子里,挑眉,淡淡的哦了一声,仍是理过了早上该理的事,用了昨夜的侍妾服侍的早饭,这才命人雇车,离了谪楼。谪楼其实并不大,从老楼主手里接过来也没着意再修修,只有上下两层,说楼似乎还算不上,它立在闹市里一个大庭院中,满院树木,从外面甚至看不到谪楼的顶。距朝凤楼有段距离,有条秘密的清净小路直达,不必东拐西绕。 朝凤楼今儿个空了一整个二楼,掌柜的没敢把这疑似重寒宫人的消息让旁人知道,故一楼仍是人声鼎沸,二楼却静悄悄没一点人气。银簪少女独自坐在隔间里,看小掌柜给安排的茶工泡着茶道,另有几个入了乐籍的小倌抚琴,她的随从一字排开立在后面,唯有一个神色比她更傲的白衣人贴他身站伺候。 “重寒少主,当真来找秋某讨这碗酒了?”大掌柜拉开门,秋尽玄在门外站了站,摇摇扇子,似乎并不急着进来。 异衽闻言挺直了背脊,也没有回头的意思。 “秋少侠难道不欢迎?” 秋尽玄哈哈一笑,一拍扇身,“果然是你!秋某还只当是有人冒充,如此便是怠慢了,秋某该罚。” 异衽这才站起身来,乐工小倌们随即起身,收拾东西行了礼后退了出去。 异衽与乐工小倌们一同起身略欠欠身,秋尽玄虽然说了该罚却不回礼,径自进来绕过茶海做到弄茶人刚刚坐过上了漆雕了花的树根上,一手撑着茶海,一手捏着茶碗浇了回茶宠,才道:“看你模样不过十四五岁,又是你来拜访,不该先行个礼?”异衽愣一愣,也撩起衣摆手腕极有技巧的一抖,坐回刚才的位子,正面对秋尽玄,“我总以为人不可貌相,你我地位相当,你要我行什么样的礼?”贴身站着的那个,秋尽玄听异衽在山庙中叫他空泉的那少年,此时却大为恼火。 “难道你见郭沧也要卑躬屈膝不成!我们少主肯坐下喝茶已是给你面子,不是因为老太太吩咐,呸,我们少主怎会屈尊到这破楼!” “空泉,不得无礼。”异衽向空泉方向微侧着头,笑笑,“这正是他们凡人的俗气,好似咱们山上的鬣狗,一见面总要分个地位高低,不是服了别人,就该要别人服了自己,只是没想到秋尽玄也与他们一样罢了。” 秋尽玄却不恼,反倒嗤的一声笑了,摇摇头,夹了杯茶递与异衽,异衽一手搭放在茶海上一手微弯,昂头,恰到好处的抬着下巴直视秋尽玄,秋尽玄将茶碗放在他面前,“说的好啊。” 异衽将头低下,两人相视一笑。 “少宫主找秋某怕不只为这一碗酒罢,重寒宫突现江湖,不知所为何事?” “重寒宫代代相传,何来突现江湖?你难道跟他们一样,以为异衽是假托前人之名故弄玄虚的?重寒并非妖邪,异衽也确是重寒宫的少主,江湖上是没了重寒宫的地位,可我师出无门,你们疑心又那么重,恐怕我做事就大不方便了。” 秋尽玄哦了一声,两人喝了三泡茶,秋尽玄手掌半斜向前一伸做了个请的姿势,异衽点点头,向后摆手,随行的四个白衣将右手掌并拢,食指放于太阳穴,再收回手两手叠在腹部,躬身退了出来。秋尽玄唰的打开扇子空摇两下,似在思索。 “这是我宫里定下的礼,你不用疑心。” “即使少宫主雅兴,想要到这人世玩玩,这无端杀了莫帮主又是为什么?难道前朝两派恩怨,这朝才来解决?可也不对,莫说一百年前,就是十年前莫刀还是街上乱跑的垂髫小儿。”秋尽玄被自己逗乐了,说罢大笑了几声,笑完虽然眼里还是和蔼,却直视着异衽。 异衽显得非常困惑,“不是你讨厌莫刀?” “你杀了他是为了我?”秋尽玄放下扇子,将上半身探过来,挑挑眉毛。 异衽本能的向后仰身,“……随你怎么想。” “那么,哦?” “这次我好不容易得了理由下山了,也想见识见识人间繁华。不找个正当的事情做,要逗留这么久怎么跟宫主交代?所以我另有个事,要再复重寒宫曾经在江湖的辉煌,不使些手段怎么能立足?” 正文 004 “那就明白了,少主特地上山杀人,是为了借秦前辈之口叫别人知道你重寒宫?既是这样手段,竟还敢说不是妖邪门派,怪不得百花教能寻到重寒踪迹。”秋尽玄收回身子,喝了口茶,抬眼,斜视异衽。 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女孩儿,竟说要复建个门派,呵,大有他当年的胆识!可惜可惜,倘若他是重寒宫主,就不会把让她这样一个人独自下山,因为她现在与他说的这些,他大可以把这些原话告诉戚珍儿及秦末风老友,叫他们纠结些人来除了这“邪派”。哪有个心无防备到这种程度,直言不讳承认杀人就为引人注意。 但他秋尽玄,怎么会这样做呢? 秦末风说是避世,竟还发现了灵山一是蹊跷,可见倘若莫刀执着要查下去,他就少不得也用些手段来遮掩他曾暗地里做的那些努力了。 异衽止住空泉疾愤,仍是十分困惑,懒洋洋趴下身子,撑着下巴呆了一会,才开口道,“我不知道该怎么与你说。我早说我暗中帮你就好了,他偏要我现身,教我那么多,难道都是你所厌弃的么?”异衽站起身,“实话说来,其实我从重寒宫带来的就我身边这九个人,但……” 秋尽玄大为惊异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还是要再复重寒宫曾经人世辉煌,相比较帮你,还是这样的事更让我觉得有趣。你辛辛苦苦用了那么大脑筋做的事不过如此,像这样杀了莫刀就不必担心他们发现灵山的事了,你也不聪明。” 杀了莫刀就是聪明,这当真是聪明不是单纯无知?秋尽玄笑笑,不争辩。 “我对谪楼没恶意,对你更不能有,你那么想除了莫刀,我只以为杀了他能帮上你,既然这样,以后我不打扰你了,告辞。”异衽说道后面,大有些委屈的意思,秋尽玄看他起身转身,似乎当真没有停留的意思,这才拦在空泉推门前喊了声慢。 “原来竟是我俗了。”秋尽玄也起身,摇摇一拜,“江湖习气,少不得装一回正派,没想到重寒少宫主竟是这样诚实之人。少宫主如此厚爱,秋某怎不生疑,但敬重寒少宫主有这般胆识,那些情理说不过去的,还望以后少宫主多多解释,好让秋某明白秋某何德何能,竟让少宫主冒雨上山杀人……” “别一套一套的话,我们经不起这个,你不明白的事太多了!”空泉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异衽停住了脚步,“你还是怕我是害你来的?那你当我这么做是为了找你做靠山,借力建我门派好了,反正我也觉得这才该是我下山的正事。可是我怎么害你呢?你不愿与我为伍,我不敢强求。” “重寒少主!在下秋尽玄,今日有幸与少主相识,得罪之处,还望少主海涵。” “我知道你本名不是秋尽玄。”异衽拉开房门,低着头,“你是北静小王爷长子。” 秋尽玄没再拦,右手执扇敲向左手手心,望他背影,低吟道,“你到底是何人?” 异衽从正门下去了,底下惊讶声响一片,秋尽玄没往下招呼,但不多时楼里小掌柜上来说重寒少主毫不怯场,就那么目不斜视的下来出去了。秋尽玄想了想,竟能想出来那小少主一路过去一路惊叹声,说不定底下那些江湖人物还要起身给他让个路呢。他既然自个出去了,他来过朝凤楼的消息想瞒也瞒不住,不多时也就传了出去,底下人商议出个代表,欲上二楼问他这关于重寒少主的事,他自然推辞了不见,可隔了两个时辰,有一人从外翻窗而进,秋尽玄拦不住,他瞟了眼窗外,也没想着拦。来人秋尽玄极为敬重,在江湖上也是大有些名气的,人称珠玑神算岭道子。 岭道子独来独往,亦人亦仙,传说为朝廷某大臣门客,却没人知道实际。岭道子外形莫测,有时美髯翩翩形如不惑,有时精明干净如同而立,某日清晨在这城见到岭道子,日暮已在那城江边,其人其事大抵如此。 秋尽玄初出江湖时也少不更事,自觉功夫了得,某日独自挑了个有名的英雄设的擂台,岭道子就混在擂台下的人群里,秋尽玄当时并不懂那擂台不是真要谁来挑战,连胜两场后口出狂言,惹恼了擂主,设擂的要把他绑起来好好教训一顿,岭道子觉得秋尽玄是个有能耐的人,出手将他救下了。莫不是岭道子,怕秋尽玄现在也不能做到谪楼楼主。算起来,岭道子对秋尽玄有恩。 岭道子各处消息灵通,他能如此快的赶来朝凤楼,秋尽玄并不讶异。 岭道子也不遮掩,开口便讲自己此番是为重寒宫一事而来,秋尽玄将岭道子请上上座,从那日山庙说起,到刚才异衽突然拜访,除去他对莫刀个人厌恶,其他都一点一点据实到来。 “我从见过这样的,此前我们毫不相干,却说是为我杀了莫刀,实在是太过荒唐。”秋尽玄末了说道。 “你从未听过此人,却被他知道的十分清楚?”岭道子摸了把胡子,神情很是落寞,“我原以为是重寒宫就该是她……想来也不该是。” “谁?” “那是段老故事了,与你遭遇并无关系。”岭道子失了兴趣,“就你描述的,那少宫主也是个单纯孩子,不过比你来历大些。她说她现在只有九个随从,却要重振一宫,恐怕不是玩笑。重寒宫的人呐……他们永远不懂这世间人情,却知道如何做事,又说远了。倒是秋楼主没有觉察,那少宫主并没开口说什么你却为他空了整一层楼?或者他并没有付你饭钱,你还不是心甘情愿的送人出门?这样的人到何处下榻,哪里不当他做不寻常人物,谁还计较那些。”岭道子站起身来,“只是没想到你也碰上了重寒宫,你果然像我当年。你大可不必管它为什么理由而来,你只用知道它肯助你便是你的幸事……或者又是不幸。” “晚辈愚钝。” “他们不懂人间感情,有什么你误会了,后悔便永远来不及。既然有自称少宫主的人出现了,那她大概还是下山了,或者已经羽化登仙?” 秋尽玄微微笑了,岭道子并不需要他答什么,岭道子恐怕只是想起什么“很久以前”的事了吧。岭道子是个有故事的人,也是个为了他的故事而活的人。 “下次那少主再来,你务必将她留住,我有极重要的事要问,我先行一步。” “自然,我也有许多要问的。”秋尽玄也站起身来,“道长刚来,这便要走了?” “你这里得到的消息足够我高兴,我也该自己去寻她了。”岭道子捻着胡须,“莫送。”说罢朝地上掷了个铜钱大小的纸包,砰的一阵烟雾起来,岭道子整个人便从秋尽玄眼前不见了。 正文 005 秋尽玄被烟粉呛了,用扇子遮着嘴咳嗽两声,并不惊讶,却坐下身来,苦苦思索岭道子说过的话。 奇,真奇。 当真是这样,异衽乍看下是个诡异的人物,实际说了两句,又坦诚的好似没有城府。她只杀了一人,却惊起了江湖浪潮层层。杀人不过件小事,能有这么大动静,全在她杀的巧,杀的正是关键,杀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倘若真是刚从山上下来的前朝旧门派,想在江湖立足,他尚能理解,但异衽种种话语,似乎总暗示着此番前来与他有大关系。 况且,什么又叫你也碰上了重寒宫。岭道子是知道重寒宫的,恐怕这里面还有段大渊源。但是秋尽玄不问,有些事情越是问的急,别人越是不让你知道的清楚。到了别人也觉得守个秘密没意思的时候,自然就说了。 那叫异衽的少女,竟知道他是北静王长子?!这,这对他对北静王来说都是天大的事了,这两年老人都渐渐去了,如今知道他身世的人不会超过五个,异衽才十几岁模样,他是怎么知道的?异衽还知道他欲除了灵山一门,知道莫刀于他是个祸患,连他身世都要知道了,她还知道些什么?从前知道这秘密的人都被王爷不择手段的除了,这毕竟是不光彩的事。从常理说,异衽的存在对他来说太过危险,可…… 异衽这般大胆有趣的人,他怎舍得下手? 秋尽玄想了一会,笑了一声,又喝了口茶,便有人敲门了。 “进来。” “楼主,小的们跟着重寒宫那两位下了楼,本来安排去别的屋子歇的那几个也跟着起身了,但也没人跟他们说他们少主走了,他们就知道了……” “捡主要的说。”秋尽玄放下杯子,瞟了眼底下跪着的,那小二急忙磕了几个头。 “哎。那一行人钻进他们的白轿子,一路往江边去了,岸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条二层的大白船,早上的时候还没有呢,小的就那么一眨眼---当时许多人都围着瞧着呢,就一眨眼的功夫那少主下了轿子,叫好几个人扶着上了船,然后那轿子就不见了,那么多人看着,就那么……” “好了。”秋尽玄抬手,“下去吧。” 下人自知说话惹楼主烦了,赶紧噤声磕了个头退了下去,他们两拨人跟踪那位重寒宫的,他先回来复命,不知道其他兄弟怎么样……能怎么样呢,船在水里,他们不能到水里去跟呀。 这边下人下去了,秋尽玄一手搭在茶海上,半侧身子往窗外扫了一眼。 “原来你住船里。” 再怎么奇的是骗人都是障眼法,能凭空把个轿子变没又怎么着呢。到底知道她住在哪才是重要,也对,凡是在城里买个房子,都要写地契的,她既然刚下山,自然在这世上一个认识的都没有,这到也证明了她没说谎话。 其后几日江湖依旧不甚平静,重寒宫主去过朝凤楼一事自然极快的传开了,谪楼与重寒宫登时就好像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有前辈放言调侃百花教,说你们费尽心思找人家,人家却连理都不理你,百花教还能碰到这种事情? 但秋尽玄什么也没有辩解,他自从接了谪楼除去巡视自己生意就不大正式外出,便是出来也要别人先有请帖下来,他不露面旁的人也不好说什么,那天碰巧在朝凤楼吃饭的可就有的说了。他们说秋尽玄和重寒少主在二楼谈天说地,说听到他们争论莫刀死因,说重寒宫的说这都是秋尽玄嫁祸,要彻查云云。下人将这些禀告秋尽玄,秋尽玄只是笑笑,连说一个字评价评价的意思都没有,仿佛这些一点不关自己。 他知道别人都盯着他瞧,秋尽玄却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不说她跟重寒宫有关系,也不说没有关系,凡来打听那天的事的,他都一律说这是和重寒少主商量好的,他不便透露内容,要是重寒少主愿意说,他自然没意见,所以要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还是请问重寒宫那位去。这是敷衍,可也滴水不漏,你不好因为这向他发难,能确切查到他动静的还是前天,他新进了一批雏妓,送了几个出去,挑了几个进谪楼,别的都分散到各个楼去了。可想见的,他在谪楼也必是快活的很。 今儿个是九月初一,临近秋了,夜里风冷,但江上花船还是多。 “重寒少主别来无恙啊!”一条三层的挑着大灯笼的船横在另一条没灯的,随波飘在江里船前,三层船上的人用火把冲前照着,不等那船反应便用钩子硬将其勾了来,秋尽玄掀开帘子登上船头,摆下桌椅坐下,朝船那边喊了一声。 少时,暗船里亮起了灯,有人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又匆匆将头隐了进去。秋尽玄叫人灭了自己这边几盏灯,又等了好一会,终于看见有人出来。 异衽想是已经睡下了,无端船被人勾了去,又逆着灯看不清对方是谁,由空泉扶着,搂着衣服钻了出来。 “寻了这么多日总算寻到了少主。”秋尽玄在夜风里衣袍翻飞,举起酒杯朝这边举了一下,仰头喝了一杯,将空杯子翻转,示意异衽他已经干完。 船屋里递出另一件白袍,空泉为异衽批上,青丝合着白纱摇曳飞舞,好一个仙人模样! 异衽没戒心,便顺着秋尽玄这船搭的木板跳了过去,秋尽玄微微颌首,异衽站在他船头愣了一下,空泉拉开凳子他就坐下了。 “少主好胆识。”秋尽玄半起身为他倒了杯酒。 异衽用手背揉揉眼,叹口气,“这么晚你寻我做什么。”一副被搅醒了的不满样子。 秋尽玄闻言顿一下,忍不住仰头大笑,空泉俯身跟异衽嘀咕几句,异衽摆摆手,“你找我们什么事?” “你不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我们终日在江上飘荡,你要是晚上出来寻花船碰上了也不稀奇。”异衽拢下拂上脸颊的头发,“不论你疑不疑我,我不会疑你的。” “有趣。”秋尽玄又饮了杯酒,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来,一手执酒杯一手背后,笑着摇摇头,猛的俯下身背后的手搭在异衽肩上,侧过头,“难不成小美人你是仰慕我的,才这样好脾气,可真是有趣。” 异衽一瞬僵直了背,空泉看样子是恼了,但是碍于异衽没有命令不敢枉然行动。异衽不答话,秋尽玄就半躬着身搭着她的肩膀,歪着头仔细的看异衽,异衽咬着嘴唇,皱着眉头,思索一阵,才转脸抬眼看秋尽玄。 “不算是仰慕,或者也不是我仰慕你,这只是因为有些事你不知道……大概也不会知道。” 正文 006 “哈哈……竟还有你这么认真的。”秋尽玄扔下酒杯放开异衽,微闭眼张开双手,享受凉风习习,空泉着急的跟异衽争辩什么,他放下手,不去听他们说什么,只着意远处花船上唱歌的姐儿们。 夜里水凉,总让觉得比白天流的快些,两船间的钩子被拉扯着,咯吱咯吱的响,异衽仍和空泉争执,秋尽玄却悄悄吩咐人把钩子撤了,再灭了几盏大灯笼好不引人注目。 “咳,秋少侠。”异衽被夜风冲了,有些咳嗽,秋尽玄装作刚回神,扭头踱步过来,异衽仰头看他,扯过袖子捂着嘴咳了一阵,才说,“你现在还当我重寒宫是妖邪么?” 秋尽玄用食指微触下唇,“我尚没有定论。” “那不知今天又是何意?” “这话当我问少主你,上次是我得罪了惹的少主拂袖而去,今天且不论你来历,我也该向你赔一回罪。我差你一顿好酒,既然碰上了,不如就不醉不休?” “我还不能喝酒。”异衽起身,“空泉说我不该向你说,可我不说你又恁大戒心,我不想我帮了你不领情便罢了,还要处处防着设着,我做了十分你戒着六分,那就只有七分的效果,岂不是不美?” “好怪的说法!” “我下山一是奉了我们宫主的命民间收些有慧根的徒弟,二是为了报你的恩。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当真只有这两个目的。” “你以为你多厉害呢!”空泉终是憋不住话了,“你也见过我们少主杀那莫刀,我们少主要是想伤你还不是易如反掌?谁知道娘娘怎么偏就让报应报到你身上,十分没意思的人,戒心那么的重!” “报恩?这就愈加的奇了。我秋尽玄何德何能,能让重寒宫的少主特地下山报恩,我自问没害过谁,可也没帮过谁,难不成少主是修炼千百年的狐狸,因为前世的姻缘这世来报?” “你……” “啊呀呀,那可不妙,报恩的话,不都是以身相许的么?” “你对我们少主太放肆了!”空泉本就恼怒秋尽玄,这样轻薄的话叫异衽腾红了脸,空泉捏捏拳头,提气飞身上前,只见一道白影过去,秋尽玄暗吃了一惊马上闪身,还是被空泉的掌风冲撞到了,异衽也跟着起身,喊了声空泉住手,秋尽玄顺势出了一拳劈在空泉身上,空泉反身后退几步跪落在船板上,咚的好响了一声,呼哧呼哧喘着气仍是不忿。 “你怎么是这么浮佻的人。”异衽见空泉飞落便止步了,秋尽玄仍是笑眯眯,摸摸脸颊,冲他摊手,船身摇晃了几下,船舱里有人出来,只敢站远些看。 “他不知道那些前尘往事,这也不算对我娘不敬。空泉,这不是重寒宫,别忘了下山前商君轻怎么说的,我们敢惹一点事叫他知道了就要马上回去。我们早些完结了他这宗案子便罢了,你不要给我生事。秋尽玄你也听着,我不管你是怎么想,我只做我该做的就是,我不欠你任何,所以也没工夫叫你逗弄。我总听娘娘说你爹爹是如何的好,看来不过如此。” 秋尽玄慢慢敛了笑容,轻声随着他念道,“我爹?” “空泉知错。” “对,我们就是下了山的狐仙。”异衽年龄小,身量不足,只到秋尽玄胸前,她上前仰头直视秋尽玄,“异衽便是异人的意思,我异于常人,我自出世便告诉了你们,你还有什么要问一块问了,以后别再打搅我们!” “我跟你按江湖规矩称呼两句,你便真以为自己是个大人了,哪家的小孩得了癔症,以为自己是狐仙下凡?”秋尽玄也上前一步,“倘若我说不信你又如何?” “……我不与你计较!” “我爹?我哪里有爹,小孩儿,你该是认错了人吧。” “你没有爹,这是什么意思?”异衽闻言一惊,抓过自己衣袖,缩小了瞳孔。 “你不是知道我身世?” “你是北静王长子,难道不对?” “你错了,北静王只有一个世子,叫晋景仁。”秋尽玄侧身,脸上忽然没了淡笑,仰头向苍穹好似想起了什么,“不逗你玩了,夜凉,重寒少主不如就在我船上歇息吧。” 异衽却后撤一步,歪头看秋尽玄。 “怎么,重寒少主不与我置气了?” “晋景仁……晋景仁又是谁呢?你爹爹姓晋,你却姓秋,偏偏娘又与我说是要报恩就报在你身上,而你刚刚说北静王不是你爹?” “……你是谁派来的么?”秋尽玄忽然上前一步,双手扣在异衽肩上抓紧,空泉瞬间直身,异衽扭头摆手,再转脸正面对秋尽玄,秋尽玄眯着眼,异衽吸口气,叫自己直视着他,秋尽玄从没信过他的任何说法,他懂。 静默,只有夜风从他们身边流过,远处花船上依依呀呀的小曲也被风兜住滤干净了,只剩下几点模糊送过来。夜行的渔船上点着油灯,吱吱呀呀的兀自摇摆不停。 “呵……哈哈。”秋尽玄又笑了,暗淡的光下看不清他的嘴角,秋尽玄解下自己外衣为她披上,再转身要进船屋,仍旧笑个不停,“只是怕你凉着罢了。你的船漂走了,早些进来睡。” “你信我了么?”异衽并不讶异他的船,只是提高了声音。 秋尽玄的身影顿了下,挺直了背,“我信你对我没有恶意。”仍旧走开了。 异衽看着他背影站了一会,从胸腔里顿出一口气,“空泉,我们回去了。” 空泉顺势爬过来,半蹲起身,异衽爬上他的背,空泉一手撑一下地便奇异的弹身跳起,异衽勒着他的脖子,他们从江上不露声响的飞滑过去,空泉并不踩一点水。 他们船上没有一盏灯,却有白衣侍从在船头翘首张望,及至看见他们来了,才点了盏悠悠的蜡烛,用纸罩罩好,待空泉在船上落脚,异衽下来,便又出来了两个侍从扶起他进了船屋。 屋里十分暖和,先时异衽本睡下了,早是洗漱完毕,这番被秋尽玄闹醒了他便也不再洗了,径自上了床踢踏了鞋,叫人给她把头发绑好。 空泉擦起一盏小灯吊在床前,焚起香,忙活了一会,才问,“少主现在还睡的着?” “我何必睡不着。” “那谪楼的如此戏弄您,您还任他摆布,还讲辛娘娘叫您下来报恩的事与他说,他一个凡夫俗子懂得什么,到落的我们十分没趣。”空泉嘟嘟囔囔,刚才他已经十分不满,他们少主是千金娇贵的身子,怎么能轻易叫一个凡人按着肩膀,毫无遮拦的直视! 正文 007 “我只怕您见了真哥哥,忘了宫主,辛娘娘叫您来报恩,可您自己不也说了么,说咱们其实就是来建重寒宫的,顺便帮他一帮好了。原话都还在我耳边呢,可您这些日子只叫他寻着,一点都没有跟江湖大动干戈的意思。” “我道你是怎么了,原来怨我耽误你玩的功夫了,着急什么,后面有的是时间叫你抖落聪明,君轻不会说什么,君轻会说什么呢?君轻会说‘异衽你怎么忘了我交代的事只记着你娘了,明明我才是重寒宫主,太让人家伤心了。’这样的话,有什么要紧呢。” 空泉想想重寒宫主那张桃花脸,又想想她有什么做不到的就会拉着少主的手磨蹭,磨蹭到少主松口为止,竟然也笑了,“不要紧您还巴巴的跑下来。” “那怎样,我们留在宫里叫她弄那些机巧儿玩笑?” 重寒宫主呢,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空泉绷着嘴不敢出大声,倒是异衽哈哈笑了几声,翻身去睡了,可见秋尽玄之事,她并未太放在心上。空泉心里还有些不甘,但也不能再问什么,吹灭了灯,嗤的一声伸出翅膀,缩小了脱了出来,衣服好像是盆泼下的水,哗哗的掉在了地上。 “空泉!不要卧在我床头,去外间屋笼子里睡!” 异衽向来不喜欢起早,侍从把船上能擦能抹都弄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才打开他卧房窗户叫他知道太阳已经起来,异衽觉到光刺她眼皮了,念了一句翻身向里仍旧睡去,侍从惯了他们少主如此,下去准备洗漱吃食,空泉睁开一只眼睛瞧瞧来回走的几个侍从,用爪子在架子上抓挠两下,也没起来的意思。 他们船是白的,在涨了水的江里不起眼,距离岸还远着呢,谁又会想到叫人找了那么久的重寒宫少主,就住在他们日夜见着的江里船上呢。 空泉想想这两天见到的秋尽玄,动动左翅,觉得他们少主果然是他们少主,他原先都以为是个人就该像他们少主那样,最不济也要像宫主,虽然爱捉弄他们,但心不坏,哪知道人间就是这样的境况,还说是与少主同父异母的兄弟,品行可差太多了。还是那句话么,少主要是想害他他早死了多少次,何必一二再而三的现身叫他找着? 他不就是暗地里帮着北静王爷,凡是王爷叫他杀的他都杀,那灵山掌门也不过就是这两年势力扩大了些,说是自己山上长了什么能让人长命百岁的药,北静王才想着偷来献给他们人间的皇上好得奖赏,结果呢,逼死那么多灵山的弟子也没找到,秋尽玄干脆暗地里就挑着百花教把灵山戚掌门给杀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好像自己做了惊天动地的一样,还以为人人都想着要知道他这秘密,嘁,没意思。 看少主这两天说话的意思,好像也只是想帮帮他,并不想和他纠缠,那天大雨,不是不现身就接触不到那个莫刀,他猜少主才不想无端现身给那些凡人瞧呢,他们少主又聪明又温和,心里没有一点芥蒂,秋尽玄那样的品行,凭什么和少主说上哪怕一句话呢。 “来人……”异衽翻身,揉眼睛,“几时了?” 空泉张开眼睛,咕唧一声张开翅膀从架子上掠下,不出两步已化为人形。 “您要起了么?”空泉先侍从一步趴在异衽床边,头搁在他床板上眼巴巴的看着他。 “……”异衽捂着嘴打个哈欠,歪头瞧他一眼,抽出自己头下枕头一把扔到他身上,“穿上衣服再进来!” 今个儿天气好,午间正是暖和时候,江上来往的船多,码头上吆喝声隔这么老远也听的分明。异衽一身飘白立在栏杆上往远处望,朝凤楼像个小小的匣子立在那里,倒是后面那座大砖塔看的清晰些。 “少主,青玉回来了。”一个侍从名唤霜依的远远他们背后回了一声,异衽抖抖袖子,那边已经有人拉起船侧的灵宝袋,一条成人手掌长的青鱼果然已经待在了其中。 青鱼虽然不长,但背脊上一溜宝石质的硬鳍,太阳下闪着光,霜依将青鱼从灵宝袋中捧出放在地上,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是个少年模样,霜依掷下灵宝袋,青玉便穿上了白衣。 “少主,青玉昨天跟他们一夜,并没听到什么大有用的,只是今早查去,他们好似又要乱了。” 异衽侧身,弯腰扶他起来。 “说是朝廷要来钦差大臣,是不是贪官不知道,反正他们说开了,有几个豪杰似乎有所动。” 异衽点点头,青玉行了重寒宫的礼,便又褪了衣服,霜依依旧将他捧回江里了,将灵宝袋挂在船舷,青玉扭了个身,隐到水中去了。 来了钦差大臣?异衽微微皱眉,那便不用猜了,这事秋尽玄定然要参和一脚。 “少主,少主,您在想什么?”少主又在想些什么呢,难得的严肃,空泉叫他两声,异衽将手指比在唇上叫他噤声。 “要避开秋尽玄又要了解该怎么帮他,可真不是什么容易事情啊。”异衽抱着双手,“空泉,我们又得上岸了。” 秋尽玄在江山飘了一天,却怎么也找不着昨夜见得那船。其实昨夜碰上异衽他们并不是巧合,这几日他早吩咐了好几条船下江去追,快到临城也没见着所谓的白船,可巧了他就昨个亲自下来了,偏偏他就碰上了异衽的船。 那重寒少主可真是胆大,一句不问就自个过他船上来了,他原本想漂走了他们的船好细细的盘问她一夜,谁知道空泉轻功如此了得,竟然趁他不着意就走了。 呦,这一群小孩子,竟然又说自己是狐仙了。那种法术他早见岭道子做的多了,虽然不明就里但他也不会信,要真是狐仙何必找他呢,异衽那种相貌,不拘男人或者女人,只为三丈软红敢丢性命的人多的是,会来跟他费这个力气? 况且知道他是北静王长子,却不知道晋景仁,只冲着他来? 秋尽玄灌了杯酒,笑的苦涩,他不过是个连亲爹都不承认的乡下野孩子,不是江湖里,谁真关心他生死,异衽?呵,你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楼主越来越尊贵了。”突然有人夺了酒杯,秋尽玄抬头,一个带着大斗笠黑斗篷的人正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我却得雇条船下江寻你。” “北静王又有什么事。”秋尽玄扭头看了眼,他的人给了他个眼色,伸胳膊将门掩了,秋尽玄转回身,将扣着的杯子倒过来一个,倒一杯酒,故意似的仰头喝了,喉结上下滚动的十分清楚。 “北静王爷叫你混江湖并不是叫你享乐的,你这副浪荡性子,是要辜负了王爷栽培么……” 正文 008 “够了,过来教训我的就请您回去,这还没到冬天呢,您穿的这么厚实,是脑子热坏了么。” 黑衣人叹口气,斟酌下语句,道:“你爹是为你好。” “为我好,哈哈。那可真多谢了。” 黑衣人被噎了一下,抬起头,黑斗篷下动了一下。秋尽玄看他眼神阴霾,有点忌讳,但话已经出口,也只能强撑着场面倔到底,秋尽玄面上丝毫没变,甚至仍喝了小半杯酒。黑衣人慢慢抬起手,秋尽玄喝酒的时候精神早绷了起来,余光盯着他手上动作,黑衣人却从斗篷里伸手,手上一张布条,“朝廷有钦差大臣下来查盐铁一案,这里面有钦差老爷的名字并上已有确凿证据贩运私盐的几家,这一趟下来非同小可,朝廷估摸着必然有人要出手,既然这里是小王爷地界,保钦差大臣的担子自然就是你们家的事。王爷要的不是保钦差性命,而是保钦差不伤一分一毫,不论钦差这次查了谁要抄了谁的家,都要他活着出郢城。” 秋尽玄撂下酒杯,赌气似的起身,浪浪荡荡的跪下,“晋玄邱领命。” 郢城是个大城,不比那些偏远的行省小多少,这里是北静小王爷的封地,饶是重农轻商,郢城经商的也比读书的多上好几倍。郢城两面环水,有足足五个大码头,背后是山,又有条主玉脉,矿井许多,更别提那些烧瓷器的官窑私窑。各地进贡的时候哪回不是郢城献出的宝贝最博着上面的好?有些奇物皇帝是没见着,也不敢让他见,他天下有个如此富饶的地儿,得惯了还轮得到北静小王爷么?北静小王爷早先在朝廷立了大功,但少君登基后主动求乞骸骨。人呐,知道的越多,功劳越大就越得知足,何必非抢那些名声,到最后性命不保? 北静小王爷是个聪明人,有些道理他懂,不用殿里那位与他杯酒释兵权,他一个外姓王爷,这辈子已经足了。 “但这和我有什么干系!”待黑衣人从门出去了,秋尽玄将那布条一把扔在地上,一壶酒泼了上去,狠狠的啐了一口。 秋尽玄在江里游到傍晚这才上岸了,仍旧没见着异衽,他到朝凤楼与暮梓楼两下转转,与那么多人笑了一场喝了几杯酒多谢他们照顾生意便换了外衣,准备回谪楼了。 “楼主,恐怕鹰鱼的人说的是真的,您怎么打算。”秋尽玄的贴身侍女剑洛这两天一直外放打探消息,没随着秋尽玄下江,也是刚刚朝凤楼里等着秋尽玄回话。她查的事有些眉目了,戚杏儿果然不肯善罢甘休,恐怕再出什么岔子,秦末风就要下山。 “百花教教主过寿,宴请天下英雄?”秋尽玄哈哈仰头笑了几声,“有木疯了不成?” 要打探各路消息,自然就是勾栏酒肆,棋馆茶楼并上赌场青楼这几个地方,有心的只消转上几圈跟各色人物聊上几句,乌七八糟的消息那还不是管够的。不然秋尽玄为何关了谪楼原来生意,接手来就对酒楼这么上心经营呢。 “放言邀天下豪杰,还特意点名了请重寒宫少主,恐怕寿宴不过是幌子,百花教是找重寒宫找急了,看来那重寒宫不是什么好东西。” “剑洛太狭隘了,据我所知重寒宫并没有招惹有木的意思,看看过些日子有什么分教,要是去的人多热闹呢,那我自然也不能叫谪楼像个胆小怕事的。” “是。” 秋尽玄与百花教主有木有些私交,可怎么说呢,百花教主从来不与人来往,就是秋楼主也只是到了一年见两次面,能打个招呼勉强寒暄一下的地步——已经是十分难得了。也正是因为这样,有些“正派”的比如莫刀,一直诟病谪楼暗地里也不磊落。 笑话,谁暗地里还磊落? “剑洛今晚回楼里歇歇,明天领上几个得力的,顺着官道查一下刘雨臣刘大人已经走到哪里,多少随从,吃住都在什么地方,特别要着意他与什么人交接,一路的县丞有多少是归附北静小王爷的,做成了爷给剑洛好几天的假,你好回家瞧瞧。” “剑洛领命。” “手边好用的不多,唤来唤去还是指着剑洛了,连日来又让剑洛劳累,爷也过意不去啊。” 剑洛低头,脸颊微红,竟然抬手做了个万福给秋尽玄瞧,秋尽玄乐了,扳她的肩叫她起来,“看看,我都忘了你也是个姑娘了,下去支钱,好好做几身漂亮衣裳,我过后要亲自查看的,敢比官家的小姐们穿的有一点差我就不饶你,给爷记着了。” “剑洛不图楼主的衣服,只要楼主有吩咐,剑洛一定结绳为报。” “好!好,好啊。倘若人人都如剑洛,我还不是早省心了。”说话间轿子停了,原来谪楼已经到了,秋尽玄从角门进去,剑洛一路扶着他走,这是至上的荣耀了。 秋尽玄虽然回谪楼,但各处的眼线却健全机敏的很,他就像坐在中间的一个魂,无数手脚精确合理的遍布在江湖,凡是他愿意知道的他都稳坐谪楼而不漏一条。 百花教教主有木称自己十月初五大寿,要请天下豪杰,特意在江湖上传了英雄帖,说希望重寒宫少主也到。秋尽玄估摸着这事要是定下了,也就这两天谪楼收到百花教请帖,去不去另说,他就是觉得百花教这次有点太下作了。 百花教灭了灵山一门,重寒宫杀了莫刀,还为找到重寒宫特地做个寿,不是明着告诉百花教与重寒宫是一党,他这是提前见过异衽,不是与他见过接触过谁知道他会怎么想,他都怎么想去了,江湖上的人又该怎么想?戚杏儿不是个蠢女人,她不敢贸然带着余众与百花教挑衅,但重寒宫一个刚冒出来的门派,她再不敢惹一惹,灵山与她丈夫一门痛失头领正是人心涣散,没有个共通的目标恐怕就真要从此树倒猢狲散了。可不是,你说倘若有木大寿,戚杏儿请来秦末风和其他几个前辈同去闹一场,该是怎样的好看呢。 “楼主,岭道长请见。” 岭道子亦是闻风所动?为的又是什么事呢。 “快请进来。” 岭道子有几天没刮胡子了,看着很是疲惫,秋尽玄从自己卧榻上起身与他寒暄,再将他让到台阶下的好位子上,才回屏风下自己的榻位上盘腿做好。他们已经聊了两三句江湖的事,岭道子向来不喜欢饶圈子,他喝了杯茶就问这几日可曾见到重寒宫少主。 又是重寒宫少主! “那日在船上见了,后一天怎么寻也寻不着了。”秋尽玄仍旧笑呵呵的,“江上来来往往那么多船,却没听说谁遇见过他们,可是奇事一桩。” 正文 009 秋尽玄将自己手下寻了几日没结果,他下江一夜却遇到了,过后怎么也遇不到解释了一通,说并非是有意忘了向重寒少主提岭道长,只是他自己尚且弄不清是非,不好贸然就说。 岭道子没有怪他意思,只是捻捻胡子,想了一会,“这就是他们的障眼法了,那夜他叫你见着是他们有意而为,他们不想让你看见,你自然就看不见了。” “岭道长可也会障眼法?” “会是会些,但没他们精通。你说他们在江上,那我只能下江一趟去寻,楼主晚上若是无事,不防同我一起去看看。” “也好。其实我也是今天早上才上来,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重寒宫一个莫名出来的门派叫大家找的这么辛勤,我们都是着了魔不成,哦,不知道岭道子找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楼主找她是为了什么呢。”岭道子眯着眼睛,淡淡的看着前面。 “她说她初出江湖是为了秋某,可又不说清楚究竟是缘由是什么,她还说她是修炼的狐仙,下山报秋某的恩,你道可笑不可笑?偏偏每次都不把话讲清楚,说不了两句就是以后你我再不能纠缠,与我相关又不叫我知道,真把人的好奇吊足了。” 岭道子转头看榻上秋尽玄,又转头向门外,“我找她不是为她,是为他们宫主。” 又说:“这是你的福气,她说她是狐仙,你姑且就信她真是狐仙。” 秋尽玄便哑口无言了,岭道子也这么说,那小孩还真能是个狐仙不成? “你好奇心也这么重,不如我们现在就下江寻她,当面问个清楚。” “那便请了。” 空泉听异衽说能上岸去玩了,自然十分高兴,但异衽说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竟是后天才能打算看看是不是能动身。异衽是吃不准秋尽玄要做什么,所以要先打探清楚了才能上岸好暗地里帮他,不是她不愿意与秋尽玄照面,只是每见一次秋尽玄都要疑她是什么妖邪之物,都要拐弯抹角的盘问仔细,实在让她别扭。她哪里长得就那么像邪魔了,要说长得像妖精,明明商君轻才更像啊。商君轻可舒坦了,她没有个欠了人家一段恩却叫自己儿子下来报的娘,更没有个明明是同父异母,却见一次都说一次你是不是妖怪害我来的哥哥! 异衽收回手里钓竿放到旁边,霜依跪下给他捏捏胳膊,她斜过身靠在霜依肩膀,“老这么船上闷着,你们烦不烦?” 霜依不答话,异衽叹口气,“还不如回重寒宫,谁知道这恩报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辛娘娘说您帮谪楼主过了大劫就算报了北静王爷大恩,到时候就只剩咱们重寒宫自己的事了。”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大劫呢。”异衽撑着自己大宽袖子,拨弄手指,“他要是五六年都这么平平稳稳的过去了,我还要帮他五六年么。” “少主,你又诳空泉!”空泉从天上一个猛子扎下来,落到船上忽成人形一把扯过霜依外层纱衣围在身上,“哪有成片的林子里面长山枣,这里山上水土足,长的都是好果子。” “笨。”异衽直起身子抓过钓竿抛进水里,“我是叫你去街上玩,哪有死心眼的真去找什么酸枣,我能多想那东西啊,又不是顶好吃。” 空泉背后挥手叫霜依下去,翘着腿陪她坐下,“要是少主不上街空泉上街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陪您钓鱼。” “蠢材。”异衽瞥他一眼,“这是独给你的好处你还不领情,那我下回叫别人上街玩,你自己守着船钓鱼罢。” “快看,出来了出来了,真在那里!”忽然不远处有人惊喝。 空泉吓了一跳,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的船,又看看少主,那几个人指的……不就是他们船的方向,这,这如何行得通,他下了结界了,怎么还有凡人看的到,难道最近他没有修炼,功夫就马上退下去了? 异衽闻声起身,扶着栏杆往远处眺望。 “少主……他们看的到?”空泉从栏杆里钻出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一条小船径直朝他们方向而来。 异衽将空泉拦在身后,“进去穿好衣服去。” “重寒少主!”秋尽玄朝这边喊了一声,“昨晚没说完的话,你怎么就走了?” 异衽两手撑着栏杆,两对下人捧着焚香手炉从屋里出来,在她身后站开,秋尽玄扭头与身边人说了两句,他们的小船行的快了,逆水往着边飘,异衽船上人将他们捞过来,并上这边的大船,将栏杆打开个口子,异衽仍旧待在原地,微转头看他们,暮色里异常虚幻。 秋尽玄先由他的人扶着跳上船,其后他后面又闪出来一个穿道袍,长胡子的人,轻轻一屈双腿不用人帮便跳上了他的船,秋尽玄上到他刚坐过的二层上,很是高兴。 “你又寻我做什么?”异衽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虽然是没有什么表情但让人觉得她应该是迷茫的。 “昨夜我们还没说完,我今天当然要问清楚。” “重寒宫少主?”长胡子扶着秋尽玄的肩,“竟然如此年少。” 异衽寻着声音先将头转去岭道子方向,然后眨了下眼睛,才将神聚在他身上,“我仍以为有些事情不以貌相。” 难道异衽又是刚刚睡醒?这模样太过可爱了,秋尽玄撑开金扇面的扇子摇着,“你们要是有许多话要说,不如少主请我们先坐下。” “请。” 重寒宫的船里光线暗淡,但透着安逸,船里有好闻的清香,不闹人,只淡淡的绕在你身边,这味道叫岭道子皱了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异衽把他们让到刚进屋里来的一处桃木桌旁,桌子边本摆着一个轻雕花椅,因他们来了,一对白衣侍者又搬来两个一摸一样的,椅子坐下能将人稳稳的圈在里面,手恰好的搭在扶手上,桌上没有布,侍从放上一盏灯,一个树根木壶,几个木墩子供他们饮茶。 秋尽玄也对进来就闻到这香起了疑心,他下意识轻掩口鼻,岭道子摇摇头,率先坐了,异衽拉起袖子,露出净白的纤细手腕,给他们两个倒了杯不知什么的茶。秋尽玄也坐了,异衽才慢慢侧坐进椅子里,和他两人对坐,低着头,没有招呼他们的意思。 秋尽玄好不尴尬,原来他兴冲冲的过来竟然唐突了。 “这就是重寒宫待客之道?”岭道子喝了口杯里液体,“还是少主不欢迎我。” 异衽抬头和他对视一眼,又匆匆扫了秋尽玄一眼,两只手握在一起,突然愤愤一句,“凡人果然如此。” 秋尽玄扭头看岭道子,有些莫名,异衽这是生了气了?生的是什么气呢,生气他们来寻她?他也想着既然异衽用了手段不叫他们看见她,那岭道子强要破了人家的阵是大不礼貌,但不是岭道子破了阵,等异衽想见他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 正文 010 岭道子也不明白这句是什么意思,异衽咳了声,偏过头喝了口茶,“这屋里的都是人,我是与秋尽玄说过我是狐仙,可我是不是人您该一眼就看清楚了,只是我没想到,凡人,我以诚心待你,你却以这样歹心待我。我既说了我是重寒宫的少主,就不会是山上跑的妖形,若是有谁想在我这捉个妖回去历练历练,那对不起了,你敢动我一个人,我他日还你十倍。”异衽发了狠,从袖中拉出某物一角,叫岭道子看了一眼就收了回去,直直盯着眼前树根木壶,“本少主向来不说笑话。” 岭道子先明白了,秋尽玄还有些莫名,岭道子尴尬笑两声,“原来少主误会了。” “道长这是……?” “谪楼主是正派人物,没做这样打算。我只是听说有重寒宫的人下来了好奇不过,没有什么捉妖不捉妖的事,大家同是修仙的道友,哪有我冒犯重寒宫一说,既然你带着神符,我也就不班门弄斧给你看我符印,误会了误会了,怪我没说清楚。” 秋尽玄明白过来,想想,又突然笑的大声,“原来重寒少主不怕江湖豪杰,单怕道长,难道还真是修成人的妖,难道我待会要是睡了,一觉醒来已成僵尸不成?我还没想出来原来该这样治你,你倒是提醒我了,哈哈。” 话说到这里就没法往下再聊,异衽不善伪装,也不知要给人圆场,她不怕道士捉妖,她与空泉成对,一人一妖,她的侍从八人,亦是两两成对一人一妖,此刻进屋侍候的都是从小长在重寒宫的人,她倒要知道就是来个庙里供的地仙,有什么借口与他大动干戈? 况且她刚才给那道士看的是神符,是小朱雀山的山神,那道士要是识相就不会跟她纠缠。 “你们要是在这处歇息待会晚饭了有人给你们送去,不歇息就请便罢。”异衽站起身,“不论你带个道士来是什么目的,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与你说,我是来报恩,我不害你,你难道听不懂我说话?你我就这种事情已经纠结了这么多日子,你难道不忙,难道没别的事了?” 秋尽玄被她咄咄逼人惹的有点急,但他还就笑笑,转头向岭道子,“所以道长知道为何我没向他提起你,我简直没法跟他说多,根本没办法沟通。”又转头向异衽,“喂,小孩,你与百花教什么关系?” “我与他们没关系。” “少主暂且听我说一句,我来只为一句话,你可听你们宫主提过岭道子这么名?” 侍从拉开椅子,异衽身子稍离开桌角,“没听过。” “那商君倾他……现在可好?” 异衽猛的扭回头,身后侍从也不甚明显的顿了一下,异衽咬着下唇,“宫主很好,多谢关心。” “你不问我为什么知道?” “我回去问她更好。”异衽转身,“我不喜欢与你们这样真真假假的套话。”便飘然而去。 她走了屋里就更暗些,竟然没有一个人,秋尽玄哭笑不得,他当真没接触过这样的,算是个什么呢,异衽如果这样闯荡江湖,要不然就成了百花教那样,要不然就惹了谁,落得尸骨全无。想想他与有木期待的过高了,恐怕见了真人,说不了两句就要打起来。 “果然是重寒宫的人。”岭道子捻着胡子摇摇头,喝尽了杯里的东西,“还是这样不开窍。”见秋尽玄没尝一口,又说楼主可以放心喝,他们要是拿这香拿这药害人可太奢侈了,看样子她真是心性不坏,遇到了果然是你缘分。 两人就起身,互相让了让,秋尽玄有点不明白,“道长是突然叫我们看见她的船的,那她这阵算是好破还是不好破?” “没什么好破不好破,只是碰巧我熟悉她的伎俩罢了,换别人不一定找的到,楼主是要留宿还是这就回去?” “当然回去,不清不明的地方。”两人笑了一阵出屋门,外面还蒙蒙亮没全黑,他们的船好好的拴在那,渔夫正抽着烟袋蹲里等着他们。 “等等,你们等等。”有个侍从追出来,“少主让问这位少侠一句,朝廷来的人,您呢是要保他还是要害他?” 秋尽玄顿一下,收了扇子,只做没听到,仍旧邀岭道子先上小船,侍从着急了,又赶几步问了一遍,秋尽玄背对着异衽的船,“好好人家朝廷来的,我害人家做什么?”渔船捣了大船一下借力,“重寒少主要是对这事有见解,两日后我在朝凤楼设宴再详做商议。” 异衽这小孩,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这样打听他的事,居然还说以后再不见面,他越来越觉得,他会和这孩子纠缠不清的。 今天街上可十分热闹,只因着午间时候有行浩浩荡荡的人抬着白轿突然出现在城里主轴街上,抬轿子的四个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也只是把担子放在肩上,全然看不出用力的样子。白轿子出现的时候街上人正多,买卖吆喝的尽力,就有人先看见桥那边冒出个白色的边,一开始没人注意,等他们上到桥中间,街上就有许多人停下来看他们了。 这算是个什么队伍呢?不像送葬却也不像正常人家出来的,三教九流竟没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凡人不知道江湖的事,更不知道他们出来是为了什么,他们像是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东西,男人们往前靠着想看,女人们搂着孩子却只往后躲。抬轿子和随行的都没把这些看在眼里,仍旧稳稳下了桥,只往街里走开。 江湖在何处? 江湖就在普通人都看的到的市井寻常间。 他们没出接口不知哪里拥出一队黑卦白裤人马,将碍事的摊子砸了好几个,堵了街的尽头。街上的人就嗡的乱了起来,他们知道,这是江湖来了。江湖是个奇妙的东西,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是在哪里藏了这么多人,又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找到他们想找的,往往你还不能明白到底是哪两派又闹了起来,他们已经打完了,不一定能就分出高下,但一定要有尸体。 “重寒宫的你们站住!”一个穿着孝服的女人骑着一匹挂红缨子的马自黑褂白裤后出现,右手横着一个缠了白布的硕大物件,“我以为重寒宫要当一辈子的缩头乌龟,哼,原来还敢出来。”女人正是戚杏儿,她眼圈还是红的,但喊出的声儿一点也不弱,她要重寒宫的隔再远也能听到,这一次他们绝对不能再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