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物是人非 重生(上)   再次醒来,居然回到了十二年前。      初盈脑子里一片茫然,----分明前一刻还羞愤难当、痛不欲生,怎么转眼的功夫,那一切就全都凭空消失了?!      如果现在只是一个梦,自己情愿再也不要醒来。      不然如何承受,在成亲当日新郎官弃婚的打击?不仅沦为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还要忍受那些同情的、怜悯的、嘲笑的目光,以及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每一句都在深深的羞辱自己,像刀锋一样刺伤自己!      可惜那一幕幕,仍然清晰的印在脑海之中……      ******      那一天,是初盈出阁的大喜日子。      因为心里紧张,昨儿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原本就有体弱不足之症,如此折腾一夜不合眼,起床时只觉浑身疲乏无力。      此时天色未明,窗纱外透进些许淡薄的青光。      “凝珠。”初盈唤了人,自己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隐隐觉得有点头重脚轻,可是却不便告诉旁人,免得大喜的日子添了晦气。      昨儿凝珠值夜,闻声赶紧的穿了衣服挽了头,过来挂起床帏绸帐,取了绣花鞋放在脚踏上,一面替她穿鞋,一面悄声道:“小姐,昨儿我也没有睡好。”      初盈不由一笑,嗔道:“什么叫‘也’?”      “昨儿夜里,小姐不是……”凝珠穿好鞋一抬头,却“呀”一声,“这可怎么好?小姐居然熬出眼圈儿了。”赶紧服侍着初盈穿好衣服,让小丫头打了温水进来,给她净了面,急急忙忙扑了一层雪霜粉。      “小姐昨夜可睡好了?”一个穿姜黄色对袖衫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身形清瘦、眉目素净,正是初盈的乳母简氏,关切道:“今儿可要辛苦一整天呢。”      初盈有点不好意思,轻声道:“嗯,还好。”      简妈妈瞧着她脸上打扮过,不由看向凝珠,“怎么就扑上粉了?你慌什么,小姐都还没有绞脸呢。”      凝珠讪讪的笑了笑,没有吭声儿。      简妈妈这会儿没空多管她,让人备了热水,服侍着初盈沐浴完毕,方才说道:“小姐先把头发揉干了,我去请高夫人进来。”      按风俗,给新娘子梳头的都是儿女双全,父母、公婆健在的全福夫人,寓意新娘子出嫁以后一样生活美满,有着沾福气的意思。      初盈知道这是礼仪、是规矩,同时也是一个好彩头,可是却有一点点迟疑,不确定的问道:“妈妈,今儿一定要全福夫人梳头吗?”      “那是当然!”简妈妈的语气不容商榷,继而面色一软,上前揽了她的肩膀,轻轻摩挲安抚道:“小姐别乱想了,高夫人是最和善不过的人。”顿了顿,问道:“难道你还信不过妈妈吗?”      初盈心里明白,为了请到一个够身份的全福夫人,并且还要得到继母的同意,简妈妈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况且自己心里的不自然,简妈妈肯定不会不知道,想来早就跟高夫人嘱咐过了。      微微侧首,看向铜镜里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      小时候,因为不当心磕破了头,虽然过了一段就好了,但是却留了疤,----即便用刘海挡住大部分,眉角还是有一点点露在外头。      原本娟美秀丽的面容,因为这一道小小疤痕的存在,好似白璧微瑕,不免让人生出遗憾。为了避免别人的打量和议论,平日里除了每天给祖母晨昏定省,自己几乎没有出过房门,真的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甚至,连家里的人都不愿多见。      如今要让外人给自己梳头,任那疤痕暴露人前,心里总是有一个小小的坎儿,可是简妈妈的一番心意不容辜负,再者规矩如此无法拒绝。      初盈强行压下那一丝不情愿,点了点头,“好,去请高夫人进来吧。”      高夫人四十出头的年纪,的确很有福相,圆圆脸儿、身形丰腴,有一种生活满足的安详温和。进门先给初盈到了喜,方才手脚麻利的打开箱笼,取了干净的红线,以及其他琐碎的修容小工具。      简妈妈在旁边打着下手,对凝珠道:“别杵在这儿,去把小姐的喜服、凤冠都取出来,放在旁边桌子上,你和浮晶也去收拾一下。”      凝珠和浮晶都是陪嫁丫头,今儿一样要打扮一番。      凝珠点了点头,走到门口的时候,趁着简妈妈背对着自己,对着初盈指了指自己的眼圈儿,一脸自求多福的表情出了门。      初盈不便说话点了点头,回头却发现简妈妈盯着自己的脸,此时雪霜粉已洗掉,想必那对黑眼圈儿暴露无遗。      果不其然,简妈妈沉了脸不满道:“昨夜凝珠是怎么服侍的?”转了头要唤人,却被初盈伸手拉住了。      “妈妈,不关凝珠的事。”初盈声音柔和,淡笑道:“我的身子自来就是这样,不比别人扛得住,昨夜睡不大着才会……”看了一眼高夫人,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高夫人状若未闻,手上继续替她梳着头发。      简妈妈一脸心疼的表情,今儿这种时候,委实顾不上和凝珠理论,只对高夫人陪笑道:“有劳高夫人一大早过来,我们小姐的喜妆辛苦你了。”      “不辛苦。”高夫人十分的好说话,笑道:“你们家四姑娘生得花容月貌、国色天香,我也只是锦上添花。”又道:“只管放心,必定打扮得跟天仙下凡一般。”掠开初盈的刘海时,手上动作丝毫不曾停顿,目光也没有多停留片刻,仿佛那道疤痕根本就不存在。      初盈渐渐放松下来,仰了面任她在脸上摆弄。      先是绞脸,用绷紧了的红线滚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根汗毛也不剩下。接着却不急着上妆,而是上了一层匀匀的、薄薄的琼膏,等会儿一点点吸收进去,好让肌肤更加润泽,这样涂脂抹粉才更服帖好看。      简妈妈还让人煮了两个鸡蛋,剥了壳、试了温度,小心的在初盈眼圈周围滚来滚去,试图让黑眼圈淡化下去。      初盈觉得自己像个木偶似的,被人摆弄来、摆弄去,直到挽头时扯着了头皮,方才吃痛轻轻“咝”了一声。      高夫人笑道:“四姑娘且忍一忍,梳得越紧凤冠才戴得越稳。”      新娘子的喜妆头式样并不花哨,讲究的是干净、利落、稳当,不然等下沉甸甸的凤冠戴上,歪了斜了可就不好看了。      简妈妈亦道:“没事,只管梳稳妥才好。”      眼下是冬月里头,屋子里放了好几个大火盆,初盈本来就没有睡好,身体又弱,被人折腾了大半天无事可做,不免有点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打着盹儿,等到再次睁眼看向菱花铜镜时,妆容已经画好。      镜子里的人白得似乎要发光,柳眉入鬓、杏眼桃腮,最让人瞩目的是,那一点红艳艳的樱桃小嘴,----为了突出一个“小”字,只在嘴唇中间重重的点了红色,四周均被雪霜粉所掩盖,对比甚是强烈。      初盈瞪大了眼睛,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雪白的瓷娃娃,头上一根发丝儿都不乱,有些不适应道:“妈妈,我都不认得自己了。”      简妈妈笑嗔道:“说的是什么胡话?不知道多好看呢。”      这……,真的好看吗?      初盈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夫----谢长瑜,但愿他会喜欢吧。      傅、谢两家交好多年,平日里的来往就不少,遇到婚丧嫁娶更是必有走动,算得上是通家之好。自己的婚事,就是因为祖父感念谢家定下来的,----算是沾了光,不然婚事若是由继母做主,只怕就要落得和胞姐一样,无奈远嫁外省。      小的时候,初盈是见过自己的未婚夫的。      那时候,谢长瑜只是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娃,后来大了便没见过了,不知道现今长成什么模样?他的哥哥谢长珩有着“京城第一公子”的盛誉,想必他也该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吧。      ----只是不知性情又是如何?可好相处?      希望……,他会是自己的良人。      初盈心里有一点紧张,又有一点小小的羞怯、欢喜。      凝珠和浮晶捧了大红色的喜服过来,上面绣了鸾凤图案,一身羽毛皆用金线累丝蹙绣而成,金光灿灿、宝华流转,那鸾凤好似要从衣服中飞出去一般。      简妈妈爱不释手的轻抚着,对高夫人道:“这是我们家太太早些年预备的。”她口里的太太是初盈的亲娘,“看这料子、针线,那都是费了一番心思和功夫的。”      高夫人亦是赞不绝口,末了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要知道,初盈不到三岁亲娘就离世了。      为三岁的女儿准备嫁衣,若非对女儿疼爱到了极点,又怎会如此未雨绸缪?自己尚在病中,却要操心十几年后的事情。      初盈想起早早过世的亲娘,不由神色一黯。      如果母亲在世,大哥多半会留在京城任职,大姐更是不会远嫁外省,自己的日子也会过得恣意许多,而不是现今这般如履薄冰。      罢了……,自己马上要出嫁了。      简妈妈已然发现自己失了言,不该无故提起旧事,因此找了话题岔开,亲自服侍初盈穿好了喜服。因为凤冠甚是沉重,一直掐着时辰,等到临近吉时这才稳稳戴上,又让高夫人给盖了喜帕。      初盈入眼皆是红色,剩下的事情便是静静坐着等待。      时间一点一点溜走……      初盈觉得等得有些久了,这一身装扮本来就沉重,加上身子弱、没睡好,更是觉得浑身疲乏酸软,----奇怪的是,怎么外面还没有听见锣鼓声?吉时应该早到了吧。      可是按规矩,新娘子搭上了喜帕就不能再说话,更不能四处走动,最最忌讳的是把喜帕掀开起来。初盈起先还在安慰自己,可能是时间估量错了,不过渐渐地……,没办法再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吉时一定过了!      ----怎么回事?成亲这么重要的事情,谢家的人怎么会误了吉时,这不仅让人等得心里焦急,更是显得有点晦气。      吉时、吉时,之所以要择吉时,自然是赶在那个时辰出阁才吉利。      初盈便是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对谢家和未婚夫有点微词,可是却做不了什么,只能继续忍耐等着,越等心里越发生出埋怨。      可是到后来,不满却渐渐变作了惊疑。      虽然不知道等了多久,但是初盈能够感觉的出来,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谢家的人到底什么意思?一时迟了一点还罢了,怎么到这会儿还不来人?难道……,初盈不敢再想下去,身子又酸疼又僵硬,那口精神气儿一松,不由晃了晃。      “小姐……”凝珠赶忙过来扶人,声音却是怯怯不安。      初盈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开口唤道:“妈妈,外面出什么事了?”隔着喜帕,那满目的红色红得刺眼,因为没有得到回答,不由加重语气,“妈妈……”      简妈妈不得不出声,跺了跺脚,“小姐等着,我这就出去看看。”      高夫人做了好几次全福夫人,这种状况却是头一遭遇到。      眼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下暗暗后悔,早知道就不该接了这份喜活儿。出了这么晦气的事,新娘子伤心难过不说,连带自己也沾了不吉利,试问谁家嫁女儿还敢再找自己?只怕是最后一次做全福夫人了。    第一卷 物是人非 重生(下)      初盈的心口“咚咚”乱跳,直觉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大事。      等啊等,等了大半晌也不见简妈妈回来。      初盈心里越发发凉,----难道谢家真的不打算结亲?!所以简妈妈确认了消息,都不敢回来告诉自己了?可是谢家如果不愿意结亲,那之前又何必订亲?何必下聘?不免生出怨恨,这般羞辱自己到底为何?!      凭着一股怒气支撑,站起来时反倒比平日动作利索。      凝珠吓了一跳,拉住她道:“小姐,不可……”急急拽住她的双手,“小姐,没出阁掀了盖头不吉利!小姐……”      浮晶也过来上前拉人,初盈被她两个拽的动弹不得。      “放手。”初盈声音很轻,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轻声道:“天都黑了,谢家的人肯定不会来了。”      ----再者说了,自己又不是给人做妾室,岂有晚上偷偷摸摸嫁过去的道理?!便是谢家的人这会儿赶来迎亲,自己也断然不会出阁!简直是欺人太甚!      “呼啦”一声,初盈掀开了自己的喜帕,适应了一下屋里微暗的光线,----因为事发突然,屋子里还没有来得及点灯。      “高夫人,今儿给你添麻烦了。”初盈微微欠身,歉意道:“眼下家里乱糟糟的,只怕要对夫人失礼了。”侧首吩咐浮晶,“你送高夫人出去。”      高夫人巴不得早点离开,省得杵在这儿尴尬非常,闻言忙道:“那我先告辞了。”想要安慰初盈几句,却又无从说起,只得微微摇摇头出了门。      初盈摘了凤冠除了喜服,重新净了面,换了一身家常的装束,----不然若是一身新娘子装束走出去,只怕更要惹人笑话。      心里万分不甘,一定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凝珠和浮晶拦不住她,只得捧了一件鹅黄色的泥金云纹披风,赶紧给她套上,一路踏着雪往前面正房赶去。      初盈知道今日自己的脸丢尽了,原应该躲在屋子里不出门,可是憋在心里……,只怕能生生把自己闷死。      反正已经颜面无光,那就再丢得更狠一些吧。      一路上,丫头们的眼光都有些回避。      初盈强撑着神色如常行走,刚到继母的院子门口,便听见里面一个丫头小声道:“谢家的人真是……,这还叫四小姐还怎么活?居然……”大约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底下顿时没了音儿。      初盈一进门,便见周围的丫头都低了头,有的还悄悄的退了几步,甚至没有一个人记得给自己通报。被那种怜悯同情的气氛所包围,心里更加难受不已,咬牙走进上了台阶,却忍不住有一丝迟疑,驻足停在了门口。      里面有说话声隐隐传出来,想来继母并没有在前厅,而是在里间,听声音好像是在和何妈妈说话,在一片静谧中显得甚是清晰。      “谢家五爷不知道躲哪儿去了。”何妈妈叹了口气,说道:“不过就算找到人,他自己都不愿意,别人也不好强摁头啊。”      “这亲事,多半是成不了了。”这个是继母的声音,微微烦躁,“老爷子最是心高气傲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份儿气?今儿丢了这么大的脸,找回来又如何?横竖都是一个大笑话!”      “那……,就这么黄了?”      继母反问,“不然还能怎样?”      “出了这种事,只怕四小姐不好再说亲呢。”何妈妈啧啧了两声,“虽说错儿不在咱们傅家,可是到底不吉利,谁家喜欢娶被人弃婚的姑娘?还是在成亲当日被弃婚!”又道:“而且……,只怕多半要连累后头做妹妹的,万一要是迟迟拖着,岂不是耽误了五小姐?”      五小姐初珍,是继母的亲生女儿。      “我正为这个烦恼呢。”继母的声音很不痛快,叹气道:“少不得费点心思,想个法子往外头找一门亲事,等过一、两年事情淡了,也就好了。”      外头?初盈的心沉了沉,继母打算把自己也嫁到外省?仓促之间,哪里能够挑出什么好的亲事?看样子只要自己离京就行了。      假如继母挑的亲事面上说得过去,父亲一个大男人,是不会多插手反对的。自己生母早逝,外家的人又不在京城,将来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初盈觉得脚底下轻飘飘的,茫然的出了院子。      走到半路,妹妹初珍从后面追了上来。      初珍今年十岁了,脱了不少孩子气,已然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目甜美可爱,只是略带了几分骄气。      “五小姐……”凝珠有些戒备,却又不便扯着初盈离开。      “四姐。”初珍一脸忿忿然,说话声音又清又脆,“谢家的人太过分了!”脚上一双挖云金线小红靴,跺得雪花微溅,“居然做出这样荒唐的事!四姐你别着急,我已经跟娘说过了,一定要为你讨个公道。”      初盈和她从来都算不上亲密,看她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觉得甚是突兀,此时心绪犹如一团乱麻,随口应付道:“五妹妹不用如此费心……”      “四姐你这是什么话?”初珍声音拔高,扁着嘴打断了她,“你我姐妹还用得着客气?难道就任凭谢家的人胡来,坏了四姐的亲事不说,还到处造谣生事!”      “造谣?”初盈心神一动,“他们都说什么了?”      “他们说……”初珍用双手捂住了脸,呜呜的哭了起来,“他们说四姐破了相,是个见不得人的丑八怪,所以谢家五爷才躲起来的……”      初盈怔怔听着她说的话,委实难以置信。      “五小姐!”凝珠勃然大怒,顾不上主仆身份有别,斥道:“四小姐正难受着,你怎么能说这些话?”一扭头,却见初盈踉踉跄跄的急速走了,浮晶在后面追之不及,只好恨恨的看了初珍一眼,赶紧撵了上去。      ----丑八怪?原来自己是个丑八怪。      初盈悲愤之余突然想笑,未婚夫居然是为这个才逃婚的,不不不……,他已经不是自己的未婚夫了。      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的掉进了雪地里。      迎着冷风一吹,刮得脸上生疼生疼的,----可是身体上的疼痛,却远远比不过内心里的巨大痛苦,仿佛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让自己喘不过起来。      凝珠和浮晶赶着上来搀扶,“小姐你慢点,当心桥头雪滑……”      初盈毫无征兆忽地挣扎,一把将二人的手甩开,却不料用力过猛,反倒弄得心口一阵绞痛,只觉喉头一甜,整个人便双眼一黑栽了下去。      ******      “盈姐儿醒了。”      耳畔传来简妈妈的声音,有一点点不大对劲,似乎……,声音变得年轻了许多。      初盈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却不是自己的屋子,而是继母卧房旁边的暖阁,----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方才好像晕倒了,应该回房才对,怎么会睡在继母的屋子里?侧首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      简妈妈不光声音年轻了,人也年轻了。      正在疑惑间,就见简妈妈伸手将自己抱了起来,----这、这怎么可能?自己好像突然变小了一样!心中觉得好生荒唐。      “盈姐儿,我的乖乖。”简妈妈一脸笑容,说道:“走,咱们去找太太。”      初盈低头打量了一番,才发现自己现在居然是一个幼童,小胳膊小腿儿的,看起来不过才两、三岁的样子。      自己……,回到了从前?还是在做梦?      可是下一瞬,初盈却宁愿再也不要醒来。      屋子里没有继母,大厅中间端坐着的人是生母宋氏。一身烟青色的素面衣衫,脸色略显苍白,却十分的恬静温柔,正朝着自己伸出了手,“阿盈,快过来。”      “娘……”初盈挣扎着跳了下去,一头扎进了宋氏的怀里,张大了小嘴,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汹涌喷薄而出。      无边无尽的委屈,全都化作了绵绵不断的泪水。      “这是怎么了?”宋氏吓了一跳,赶紧把女儿抱了起来,不断哄道:“阿盈,是不是被梦魇住了?别怕,有娘在呢。”      ----不要,不要醒来。      从前只能在画像上看到的生母,居然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抱着自己,温柔的安抚着自己,真的宁愿永远这么沉沦下去。      简妈妈慌了神,解释道:“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阿盈乖,别怕。”宋氏的心思全在女儿身上,轻轻拍着初盈的后背,不断的柔声对她说着话,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阿盈,快别哭了。”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走了过来,肤光胜雪、容色秀丽,和宋氏、初盈都有几分相似,笑吟吟上前拉人,“跟姐姐一起去放风筝,好不好?”      “阿慧等等。”宋氏轻轻推开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妹妹多半是被梦魇住了,我先哄一哄她。”      初慧懂事的点了点头,静立一旁。      初盈哭了一阵,情绪慢慢平复了不少。      转头看向姐姐初慧,伸手抱住了她,“大姐。”真好……,姐姐还没有远嫁,还在自己的身边,而不是再也不得见面。      弄得初慧有点手足无措,转脸看向宋氏,“娘,阿盈这是怎么了?”      宋氏亦觉得奇怪,笑道:“阿盈喜欢你,一块儿去玩儿吧。”又嘱咐道:“你多哄哄她,一会儿清醒过来就好了。”      “嗯。”初慧应了,弯腰牵起妹妹的小手,转身去找了一块龙须糖,递到她眼前,“阿盈,想不想吃糖?姐姐屋子里还有桂花糕。”      初盈接过龙须糖,低头咬了一口,眼泪再次簌簌落了下来。       第一卷 物是人非 故人(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经过了最初的怀疑、不安和担心之后,初盈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渐渐适应了重生后的生活。      眼下初盈年纪还小,平时住在正房旁边的暖阁里,使唤的都是母亲的人,自己身边只有简妈妈和一个叫青蘅的丫头。      凝珠和浮晶等人,这会儿还都一些小不点儿呢。      初盈现在的日子很惬意,吃吃睡睡,有母亲和姐姐陪着身边,还能见到大哥和一脸严肃的父亲。      傅文渊娶妻宋氏,另外还有两位妾室卢姨娘和陶姨娘,一人生了一个庶女,二小姐初容五岁,三小姐初芸三岁。      宋氏有儿有女,主母的地位十分牢固,况且庶女不比庶子有攻击性,因此待两个庶女甚是宽厚,平日里从未显得厚此薄彼。      时常叫了二人过来,正好可以陪着初盈一块儿玩。      毕竟初慧已经十岁了,年龄上有差距,和小不点儿们玩不到一起。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学习女红,或是在母亲身边观看,学习一些管理家务的经验,为将来出嫁做准备,这是每个未出阁女子的必修课。      况且初慧做为长女,宋氏对她的要求不免更严厉一些。      初盈则是嫡出的小女儿,上有亲生父母疼爱,身边有同胞兄长和姐姐呵护,还有庶出的姐姐和姨娘们奉承,下人们讨好,是家里面最受宠最娇惯的那个。      ----如果前世不是宋氏早早亡故,这种幸福至少可以延续十几年,直到初盈出阁,正式成为别人家的媳妇。      初盈前世只知道母亲因为染病,很早就去世了。      现如今母亲的身体并不是太好,每天晚上都要喝药,一大碗乌黑乌黑闻着都发苦的药汁,但是看家里人和母亲的态度,却又并非是什么恶疾。      隐隐听说,好像一些积年的顽疾杂病。      傅家并非薄祚寒门,母亲想吃人参鹿茸还是养得起的。照理说只要不是绝症,汤药补品的供着,即便身体比常人虚弱一些,也不至于要了性命。      可是按照前世母亲的祭日来算,却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时间了。      为什么?难道中间出了别的什么岔子?!这种一早就知道坏结果,却又不知道具体原因,还要苦苦等待的心情,实在是太令人煎熬了。      ----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改变这一切!      “阿盈怎么了?”宋氏最近时常发现小女儿闷闷不乐,担心她不舒服,“是不是想出去玩儿?让简妈妈抱你出去。”      初盈摇摇小脑袋,“不去。”      哪儿也不想去,只想静静陪在母亲的身边。      还有一道大凶的坎儿在前面等着,不知道这一世熬不熬的过去,总担心好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正在一点一点从自己指缝里溜走。      宋氏正想多问她几句,外面却来人了。      “太太,宝庆祥的人过来送新料子。”一个穿石黄色高腰长裙的丫头进来,是宋氏身边的大丫头织锦,因为主母喜爱素净的颜色,故而丫头们也不敢穿花哨了。      “让人进来吧。”宋氏一贯的轻声慢语,转头看向榻上的初盈和初芸,含笑问道:“你们两个小丫头,要不要也下来挑一挑?”      简妈妈在旁边笑道:“两位小姐还小呢,哪里懂得?”      宋氏淡笑道:“让她们挑着玩儿吧。”又看向旁边在绣花的初慧,还有在一旁老实坐着观看的初容,“先放放,你们自己去挑自己喜欢的。”      初慧抬头笑了笑,“我就不挑了,上次做的新裙子还没穿遍呢。”      宋氏对大女儿的淡然表示满意,----姑娘家就怕眼皮子浅,在一些不当紧的小事上看得太重,显得肤浅俗气,今后出阁了没有主母的大度气派。      不过心里有这份大气便够了,眼下却道:“阿盈还小,你过去帮她看看吧。”又补充道:“你总是做荷包什么的,不会有大的进益,不如给你妹妹做一件小裙子,正好学学裁剪。”      初慧这才放下了针线,含笑起了身。      外面送料样子的人已经进来,满面堆笑的请了安,五颜六色的一大堆料子,全都堆在了圆桌上面,让人看得有些眼花缭乱。      宋氏让人去叫了两位姨娘过来,一并挑一挑。      卢、陶两位姨娘都很有分寸,皆是表示太太给得衣服不少,自己足够穿了,这一次就不用挑了。      眼下并不是做四季衣服的时候,不在定例里面,姨娘们不会不知高低,以为主母给个脸面过来瞧瞧,就真的大大咧咧挑三拣四。至于最后主母赏不赏,那得看主母的心情如何,赏了是恩典,不赏也没有道理去埋怨。      宋氏的心思,都在关注女儿会不会挑东西上头。      对姨娘们没有太过在意,反倒上前指点了初慧几句,哪些料子做上衣好,哪些料子适合做裙子,什么颜色搭配才会相得益彰,又有哪些万万不能凑在一块儿。      她一面说,初慧便一面应声点头,十分受教听话。      初盈对前世这个年纪的记忆,几乎等于没有,眼下亲眼瞧了才知道,原来姐姐从小就是这般贞静沉稳,----可姐姐骨子里却是傲气的,不然的话,就不会为了自己跟继母争执,以至惹恼对方,最终无奈远嫁外省离开故土。      事后初盈心里十分懊悔,后悔当时年纪小没有主见,没有拉住姐姐,----如果那一次没有惹恼继母,或许姐姐就不会被远嫁了。      想到这里,初盈不由紧紧的握住了小拳头。      这一世,自己绝对不会容许那些事再发生!一定要让母亲好好的活下去,一定不能让继母进门,不能让姐姐远嫁,不能让哥哥离京,更不能……,让自己再次重复前世的悲剧!      “简妈妈。”旁边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鹅蛋脸儿,一袭烟色的蝶袖罗衣,衬得容色甜美可人,“快抱四小姐过去瞧瞧,一直看着不转眼呢。”      初盈扭头一看,原来是比较得父亲欢心的陶姨娘。      另外一位卢姨娘是母亲的陪嫁丫头,年纪比她要大一些,容色上亦逊色几分,加之性格不讨喜,嘴也不甜,印象中父亲很少过去留宿。      不过卢姨娘服侍母亲更周到尽心,更得母亲信任。      这份尽心尽力,前世由于年纪太小没有印象,全都是近段日子观察出来的。但凡父亲去了陶姨娘那里,卢姨娘都会过来服侍母亲安寝,仿佛还是刚陪嫁的丫头,任劳任怨做得十分妥帖。      可是……      初盈在心里笑了笑,前世里卢姨娘在继母跟前也是如此,----或许对于她来说,主母捏着自己和女儿的命运,反正都要做小伏低的,不如做得更周到完美一些。      初盈现在是成人的灵魂,遇事自然不会像孩童一般天真。      卢姨娘应该是一个聪明人,既然做了妾室,又比不上竞争者得老爷的宠,那么只能竭力讨好主母。有时候在内宅,得了主母的信任,比得了老爷的欢心还重要,陶姨娘就没有明白这一层。      再活一世,初盈对身边的人有了新的认识。      胡思乱想间,简妈妈已经抱了她过去。      初盈想着自己的年纪,不好对衣料表现出太多的见地,这儿摸摸、哪儿摸摸,一副不懂瞎玩儿的样子。最后还是初慧拿了主意,给她挑了一匹杏黄色的天蚕薄绸,犹豫了片刻,又挑了水蓝色的贡纱预备做裙子。      宋氏让初容自己挑,初容却道:“女儿不懂,母亲看着哪个好就是哪个。”      宋氏知道她素日是腼腆的性子,也不勉强,指了一块鹅黄色的问道:“这块料子瞧着怎么样?颜色喜不喜欢?”      初容应道:“挺喜欢的。”      卢姨娘便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初盈瞧在眼里,明白初容的表现,都应该是她私下教导的结果。      “还是太太的眼光好。”陶姨娘不甘示弱,夸赞道:“这块料子,正正衬了二小姐的肤色呢。”看了一眼初芸,“三小姐,快让太太也替你挑一块儿。”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宋氏当然不能显得偏心,于是给初芸挑了一块橘红色的细花缎子,又让两位姨娘上来挑选。      卢、陶二人见主母真的要赏人,这才再三谢了上前。      送布料的妇人满嘴奉承,笑道:“太太一点也不心疼银子,竟然是人人见面都有一份儿,可是照顾我们的生意了。”      陶姨娘笑道:“我们太太一向大方舍得,京城里头谁人不知?不然的话,你们这些人能跑得这么勤?”一面说话,一面拣了一块鲜亮的桃红色缎子,“一个月里头,怎么着也得来个三、五回吧。”      “陶姨娘真是水晶心肝的人儿。”那妇人正要说点凑趣的话,堆了笑道:“这张嘴更是厉害,真真叫人……”      门外进来一个小丫头,传话道:“太太,老太太让小姐们过去说话。”      宋氏问道:“有客人来了?”      “何家的人到了。”      ----何家的人?!难道是……      初盈心内如同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雷声阵阵。      宋氏没有留意到女儿的神色,闻言点头道:“知道了,这就过去。”起身收拾,想着婆婆是个好面子的,来客人要迎接的隆重一点,便不论年纪大小,把嫡庶几个女儿一起带出了门。       第一卷 物是人非 故人(中)      傅母的娘家姓何,跟着丈夫从原籍陕西来到京城后,由于两地相隔太远,就再也没有见过娘家人。娘家三个兄弟里面,只有何三舅走了读书的路子,年纪比傅老太爷小几岁,际遇却是天壤之别。      傅老太爷有经天纬地治国之才,曾经两度受荐御前,从一名九品的翰林侍讲,一路不断青云直上,直到最后成了皇子师、帝师!      而何三舅如今四十多岁,还只是一名小小的九品县学教谕。      这一次,多亏了傅老太爷动用人脉为其周旋,谋到了一个国子监录事的缺位。      虽说依然还是九品官职,但却是从地方调任京畿,等于变相的升职,况且以何三舅的年纪,至少还有十几年时间往上爬,应该还有乌纱帽变大的机会。      傅母确定了消息以后,高兴得连着几天都没睡好觉。      宋氏早就让人收拾了一个小院,预备给何家的人安置。      京城里头房子贵,傅家的宅子四进四出还外带花园,若不是皇帝御赐,当年要买下来只怕也是艰难。想那何家亦不是大富人家,房子肯定不是说买就随手买的,必定要挑选斟酌一番,且得费些日子呢。      何家是进京做官的,断然没有长期住在亲戚家的道理。      ----既然只是暂住,宋氏自然要做得大方周到一点,以便讨了婆婆的欢心,也让丈夫知道自己贤惠。      因此不用婆婆多交待,就把小院收拾得妥妥帖帖的。      这边宋氏让人送走了宝庆祥的人,吩咐简妈妈抱起初盈,又唤来初容和初芸的奶娘,再叫上初慧,一行人往上房那边赶过去。      至于两位姨娘,那是没有见亲戚客人资格的。      ******      傅母是年近半百的人了,有生之年再见到娘家人,自是欣喜非常,直到宋氏等人赶来时,激动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平复。      何家的三舅母前年过世了,何三舅身边只得一个通房丫头,膝下没有儿子,两个女儿嫁了一个,幼女何九儿尚且待字闺中。      “这是你大表嫂。”傅母指了宋氏,与旁边何九儿笑道:“听说你们要上京城来,一早就收拾好了院子。”又道:“往后彼此住得近,你也方便时常过来坐坐,平日好陪着我说说话。”      “大表嫂。”何九儿起身道了谢,神色间有几分小心拘束。      宋氏满面含笑,让人给了提早准备好的见面礼。      何九儿自然要还礼,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拿不出贵重之物,给傅母做了一双鞋子,给宋氏的是一个荷包。      虽不值钱,但胜在是自己做的一份心意。      “娘,我来迟了。”门外进来一个年轻媳妇,脸型略方,穿得也很素净,衬得身形更加清瘦单薄,好似浑身都是硬邦邦的骨头。      傅母与何九儿介绍道:“这是你二表嫂。”      何九儿起身喊道:“二表嫂好。”      “表妹不用多礼。”马氏笑了笑,她的见面礼是一对金耳环,比起宋氏给的金钗薄了许多,但她不是当家主母,倒也说得过去。      何九儿谢了,一样给了一个自己做的荷包。      马氏看了看傅母,趁空解释道:“方才正要出门,偏巧荣哥儿淘气崴了脚,只好先去瞧了瞧,幸好没什么事。”      傅母听见没事,随便问了几句便不再提。眼下心思都在娘家人的身上,又让几个孙女儿上前来,一一给何九儿介绍了。      初慧大大方方福了福,“九姨好。”      何九儿在家中的堂姐妹里排行第九,大约是女儿不受重视,连正经名字也没有,姐妹们都是以大小顺序为名。      早就知道傅家矜贵有身份,生怕露出寒酸气、土气,特意用私房银子扯了料子,赶了一身新衣出来。上着藕荷色的半袖小衫,内里葱绿色的抹胸,下面一袭月白色的多褶绣裙,搭配的甚是清雅干净。      原本就是小小巧巧的瓜子脸,柳叶眉、眼角微翘,被衣衫装束一衬,再加上身形纤细娇软,颇有几分弱柳扶风之态。      对着初慧含笑点头,给了一块自己绣的手帕子。      宋氏瞧了瞧手帕上的绣花,又再看了看荷包,笑着夸道:“好鲜亮的活计,我们阿慧可要多学学了。”回头朝婆婆笑了一句,“九表妹是个难得的,不愧是何家的女儿。”      傅母自是爱听这样的话,笑道:“看你说的,九儿都要害臊了。”      初容和初芸挨次上去,跟何九儿打了招呼,得了一块帕子,轮到初盈时因为她年纪最小,则是简妈妈牵着手上去的。      初盈极其不情愿,奈何力气太小挣脱不过,可是人虽然走上去了,却是半个字也不肯开口,----原来前世里,自己在这个时候就见过何九儿了!      “小姐,快叫人啊。”简妈妈逗道。      初盈扭了头,深深的埋在了简妈妈的脖子窝里,无论旁边的怎么逗她,都不肯回头叫人,----好在她还才两岁多,众人也没有当做一回事。      简妈妈怕宋氏责怪自己没教导好,陪笑解释了一句,“想来四小姐是害羞了。”      何九儿忙道:“小姑娘家,胆子怯一些也是有的。”为免气氛尴尬,还拿着自己做了例子,“我小的时候,比盈姐儿还要害羞得多呢。”      众人说说笑笑,很快把注意力岔了过去。      初盈却觉得周遭安静下来,别人说什么,都一律听不见了,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再不断重复,----不可以,绝不可以!      何九儿,绝不可以再成为自己的继母!      *****      何家的人住了下来,安置在傅府东北角的一个小院子里。      傅母心疼侄女,念着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身边没有母亲姐妹,因此发了话,将来何三舅买了房子搬出去,何九儿也是要留下来的。反正傅家人口不多,东北角的那个小院子一直空着,再来几个何九儿也住得下,另外还给她添了两个丫头。      何九儿在家的时候,因为家里不宽裕,身边除了乳母何妈妈以外,丫头们都是家人一块儿使唤,如今添了芳菲、烟霞,倒比从前更像个小姐了。      傅母对她好,她自己不会不知道人情冷热。      姑侄两个越处越亲热,越说越投契,----傅母的孙女年纪都小,最大的初慧也不过才十岁,正愁没个可心人儿解闷,偏巧何九儿就来了。      这就好比那久旱逢甘霖,瞌睡的人遇着了枕头。      相处了一段时间,傅母待何九儿比亲孙女还要亲,连初慧等人都靠了后,但凡吃的、穿的,头一个想到的必定是这个侄女。      有次私下闲话,马氏笑道:“咱们这位九表妹,可真是投了老太太的缘法了。”      宋氏听了只是一笑,没有多言。      自己这个婆婆,性子素来就不是太通透,也不怎么好捂热,一颗心更是偏向娘家偏得厉害。当初还没有上京的时候,但凡傅家得了鲜亮的料子,吃了新鲜的果子,婆婆都恨不得分给娘家一份。      马氏进门的时候,傅家已经在京城落户了,并不知道婆婆从前的事,猛地一见婆婆偏心娘家侄女,----儿媳们贴心贴意的伺候讨好,现如今反倒不如一个外人,想来心里难免有些不平。      只是自己是做长媳的,断然不会跟妯娌说起婆婆的不是。      在宋氏看来,婆婆虽然有些私心、又鲁钝,但却没有刁难过做儿媳的,总比那些横竖看儿媳不顺眼,动则拿捏给气受的好得多。      自己的儿女,有自己和丈夫疼爱就够了。      平日按照傅家女儿的标准,给何九儿拨了月银,裁衣服、买首饰什么的,也是一模一样的一份。因为何九儿的针线活计不错,还让初慧问她多学学,实则是想让女儿多一个玩伴,----成天面对一群小妹妹,实在是无趣了些。      何九儿客居在傅家,纵使有亲姑母疼爱关照,也免不了小心谨慎,对初慧自然是有应必答、知无不言,显得十分柔和温顺。      初慧突然多了一个能说话的人,心里自是高兴,虽说名分上是表姑侄,但是年纪差不不多,私下只拿何九儿当姐姐看待。每天去给祖母晨昏定省后,都要和何九儿一起说说话,或是相邀一同去花园里玩儿。      看着母亲和姐姐对何九儿的态度,初盈只觉心里堵得慌。      可是自己又不能说,说了也没有人信,好端端的更没法撵何九儿走,小脑瓜翻来覆去的想了许久,也没能想出解决的法子。      不过却猛然懂了,为何前世姐姐要和何九儿针锋相对。      试想一个被自己信任当做姐妹的人,一转眼,却变成了自己的继母,----任谁也难以接受这种事!便是不论感情论年纪,何九儿只比姐姐大四岁而已,“母亲”二字,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      可是这落在祖母的眼里,便成了姐姐的不是,不知礼、不尊重继母,更是轻视了何家的人,等到姐姐订下外省的亲事时,祖母连一句话都没有过问。      前尘往事,即便只是回忆仍旧意气难平。      “阿盈?”初慧瞧着妹妹在发呆,含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最近怎么了?也不肯出去玩儿,整天闷在屋子里做什么?”      初盈摇头,“不想玩儿。”      “你等等。”初慧把手上的小裙子对着她比了比,笑道:“快要缝好了,等下给阿盈穿新裙子。”      衣服缝起来太复杂,宋氏让女儿由浅入深的慢慢学,先给初盈做一条小裙子,布料已经教她裁剪好,只要拼凑起来就差不多了。      “大姐。”初盈伸手环抱住了她,轻轻贴了过去。      “盈姐儿又撒娇呢?”何九儿站在窗户外头,----在傅家住了一个多月,比起当初熟络许多,因已经说了话,丫头们也就不再通报。行动间好似弱柳扶风,进门笑道:“我小的时候也一样,跟在姐姐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      初慧把针线放到了一旁,笑着让了坐,“我看九姨是个稳重的,难不成小时候也一样淘气?阿盈前段儿还不这样,最近越发得粘人,跟个糯米团子似的,教人甩都甩不开手。”      初盈十分厌恶何九儿,要不是怕家里的人疑心,连招呼都不愿意打,叫了一声“九姨”,便嚷嚷着要去玩儿出了门。      何九儿虽然觉得她不好接近,但也没深究,毕竟年纪小怕外人不奇怪,况且她是来找初慧说话的,对个小不点儿没有兴趣。    第一卷 物是人非 故人(下)   初慧的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胜在人稳重,两个人都是没有别的玩伴,倒也能说到一块儿去。不过姑娘家没什么要紧事,无非是针线、胭脂,风雅一点便说点诗词,----何三舅好歹做过教谕,自家女儿当然能够识字吟诗。      何九儿斜斜梳了小巧的堕马髻,因为还没有出阁,剩下的头发便束成一束,随意的放在脑后。发髻上巧妙的点了几处银饰,简单素雅,只在侧首别了一只翡翠珠钗,与耳上的翡翠坠子相映成趣。      配上一身黄衣白裙,好似一支摇曳生姿的清新水仙花。      两人说了会闲话,何九儿便要起身告辞。      初慧一向是个礼数周到的人,笑着起身相送,谁知道在院子大门口,何九儿却差点撞上一个人。那人三十左右的年轻,身姿挺拔、面相儒雅,正是傅家大老爷傅文渊,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的官服都还没有来得及换下。      “爹。”初慧喊了一声,看向身边的何九儿介绍道:“这是何家九姨。”      何九儿没料到会碰见傅文渊,来了这些日子,今儿还是头一遭见到,刚才又差点撞在他的怀里,脸上不由红了红,“大表哥好。”      傅文渊是回来找东西的,没空闲聊,况且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即便是表兄妹也不好多说话,只是随口道:“九表妹可还住的习惯?若是缺了短了什么,只管跟你大表嫂说就是。”      何九儿因为脸上烫烫的,更觉气氛尴尬,低了头道:“嗯,早习惯了。”      “送你九姨出去。”傅文渊交代了初慧一句,自己便急匆匆的往里而去。      初慧怕何九儿不自在,没好送得太远,出了大门便笑道:“九姨先回去,下午等祖母午睡起来,我再过去找九姨说话。”      何九儿忙道:“嗯,你回吧。”      初慧等她先走了两步,方才转身,----这是待客尊敬的礼数。      宋氏对大女儿要求十分严厉,初慧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平日里,听母亲透露出来的意思,将来要把自己说给别人家做长媳,不能像妹妹那样娇惯。      进了正屋,初慧发现一屋子的人都喜气洋洋的,连刚才行色匆匆的父亲,此刻也闲了下来,陪在母亲身边有说有笑。      “娘,有什么喜事?”      傅文渊笑道:“才刚大夫来过,你母亲要给你们添弟弟妹妹了。”      宋氏微微一笑,“再添个小子是最好的,兆臣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身边都没个兄弟做臂膀,打虎还要亲兄弟呢。”      傅文渊也想多要一个儿子,笑道:“你既这么想,将来自然是要生小子的。”      宋氏笑嗔道:“我想什么便是什么,不成神仙了?”      初慧高兴之余,不免有些歉意,方才只顾着和何九儿说话,连母亲这边来过大夫都不知道。好在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母亲身上,没有留意这些小事,只是一扭头,却看见妹妹坐在角落里,仿佛有点闷闷不乐。      “阿盈怎么了?”初慧上前逗她,趣道:“是不是听说要添弟弟妹妹,吃醋了?”      初盈当然不是吃醋。      ----而是在前世里,自己根本就不曾有过弟弟妹妹!也就是说,母亲的这一胎没有顺利生下来。      是早产了?还是难产了?母亲的死,会不会跟这件事有关?      初盈心里有着无数个疑问,没有答案。      “我们的小阿盈吃醋了。”宋氏伸手揽了初盈入怀,笑吟吟道:“傻丫头,娘就是再添十个八个孩子,你也是娘的小阿盈啊。”      初盈想说不是这样的,却无法说出口,轻轻的无声依靠着母亲,沉溺那令人身心放松的柔软,那可以完全信赖的温暖。      “阿盈最近总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玩儿。”宋氏抚摸着小女儿的后背,对丈夫道:“起先我还以为她是病了,叫了大夫来瞧,却又说是没什么事。”      傅文渊安抚妻子道:“许是小丫头长大了,学得贞静了吧。”      宋氏点了点头,又道:“我这儿没事,你且去忙你自己的。”笑了笑,“等下我亲自过去跟娘打个招呼,也好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傅文渊不是头一回做爹了,不至于像毛头小伙子那样激动,闻言颔首道:“你的身子素来不是很好,多保养歇着点儿。”想了想,又道:“若是实在操劳不过来,就让老二媳妇帮着你一些,等到生了孩子,再操心琐碎事也不迟。”      宋氏听了这番话满心受用,笑道:“知道了。”      傅文渊说完话,自己也觉得有一点啰嗦了,于是起身出了门。      ******      宋氏歇了会儿,去了傅母所住的上房院子。      一进门,傅母就招手笑道:“你来的正巧,刚要让人过去找你呢。”指了椅子,“九儿的年纪不小了,她又没了亲娘,少不得我这个做姑姑的费点心思,所以打算给她说一门亲事。”      宋氏想着婆婆自高自大的性子,心下微微觉得不妥,但也不好说,只是笑问:“娘是已经瞧好人了?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这般有福气。”      傅母正在兴头上,说道:“这些日子,我反反复复挑了好些人家,又要身份和九儿般配,又要年纪相貌相当,最最要紧是对方孩子人品要好。”颇有几分得色,“挑来挑去挑出两家,瞧着都还可以,正在为难不知道该选哪个呢。”      难不成要自己来帮忙做决定?宋氏心里打着鼓,自己可不打算掺和进来,婆婆一向好高骛远的很,这亲事说成了还好,万一说不成……,少不了要迁怒旁人的。      面上不动声色,笑问:“不知是哪两家?”      “一个是御史中丞孙家,他家嫡出二房的小孙子,相貌人品都不错,就是自个儿身份上头差了点,是姨娘养的。”傅母略有一点遗憾的样子,又道:“另一个是国子监杨主簿家,是个嫡出的独子。正巧你三舅也在国子监供事,两家若是结了亲更好说话,只是你三舅将来是要高升的,配他家有些平平了。”      宋氏听得心里直咂舌,面上还不敢露出什么来。      御史中丞是正四品的官阶,即便孙小公子是庶出,又讲究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可人家父亲却是嫡出,绝不至于娶个九品芝麻官的女儿。      而国子监主簿是正七品,比起何三舅高了两阶,本来凭着和傅家的亲戚关系,勉强还能说到一起。可惜人家是家里独子,必定是看得跟心肝宝儿似的,娶得既是长媳,也是唯一的儿媳,哪里能够随随便便将就?      偏生就这样,婆婆还挑三拣四的不甚满意。      宋氏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表示意见,----照着婆婆的期望,怕是要把何九儿说给太子才能满意。      傅母问道:“你看哪一家更好些?”      “两家各有各的好。”宋氏打起太极,又不想让婆婆觉得自己敷衍,想了想道:“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外面的事也得考虑,不如先让三舅参详参详,看跟哪家结亲更合适一些。”笑了笑,“等三舅有了见地,咱们再帮着看看岂不更好?”      傅母不是很有主见的人,听着儿媳的话觉得不错,便点头道:“你说得对,咱们妇道人家能懂什么?”若是能结一门好亲,在弟弟的仕途上多帮一把,自然更好,“等你三舅中午回来,我就叫他过来说。”      宋氏松了口气,怕婆婆又扯到亲事上头去,赶紧说了自己的喜讯。      傅母一听,果然转移了注意力。      宋氏陪着说了会闲话,回了房,与宋妈妈说了婆婆挑侄女婿的事,摇头道:“我看这两家都不大合适,只怕未必能成。”      宋妈妈不由低声一笑,“老太太可真是……”顿了顿,“所谓门当户对,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也就是想想罢了。”      宋氏打定了抽身不管的念头,反正自己劝不了也管不了。      宋妈妈又道:“盈姐儿刚睡下,太太要不要歇会儿?”      “这丫头,最近老实了许多呢。”宋氏叹了口气,起身去了暖阁看小女儿,还顺手盖了盖被,方才轻手轻脚出了门。      初盈其实没有睡着,不过自己现在这个年纪,大都是嗜睡的,若是表现的跟别的孩子太不一样,未免让人疑惑担心,只好老老实实躺在床上。      方才听见母亲和宋妈妈的谈话,----祖母居然给何九儿说过亲事?估计结果跟母亲猜度的一样,最后都没有成吧。      不然的话,她又怎么会嫁给了自己的父亲?      对于祖母来说,高的攀不上低的看不起,嫁到别人家又不放心,----父亲任职正五品的中书舍人,何九儿即便是做续弦,也算是嫁得不错了。      况且表兄妹联姻,祖母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简直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母亲的死,正好成全了祖母和何九儿,却是苦了自己兄妹几个,----大哥被调到了外省做官,还美其名曰历练心智;大姐被迫远嫁,一辈子都不能再回到京城;自己被何九儿和初珍气得呕血,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这一世,绝不能让何九儿嫁进傅家的门!      可是眼下祖母那么疼爱何九儿,自己又只是一个小孩子,能做些什么呢?时间一天天的溜走,初盈却想不出应对的办法。       第一卷 物是人非 迁怒(上)   到了月末,正好赶上宋氏三十岁的生辰。      傅母找了两个儿媳过来,说道:“老大媳妇你有了身子,不宜操劳,生辰的事就全交给老二媳妇,寿星翁且歇一歇。”      马氏抿了抿嘴,笑道:“正是,大嫂该歇的就得多歇着。”      语气里尽是酸涩之意,----自己嫁进傅家十年了,不说儿子,就连一个女儿都没能生下来。要不是从前有过一次身孕,证明自己不是不能生,只怕日子更加难熬,偏生那次福薄没有养住。      如今二房里两个哥儿都是庶出,还都是同一个姨娘所出。      再看看自己大嫂,都三十岁了,一口气生了三个还不罢休,眼下又怀上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自己的寿数只怕都要少几年。      别人怎么就这么会生?马氏满心的哀怨不平,可惜还不能发牢骚,不然丢人丢脸的只有自己,----就算生生呕出一口血来,也只能咽下去。      宋氏如何听不出妯娌的酸意?但这是别人的伤疤,当然不能去揭,只是笑道:“那这几天就多辛苦弟妹了。”      傅母看了小儿媳一眼,颇为不满。      不过想着长媳能生也是好的,小儿媳不能生就不能生吧,只要贤良淑德一些,做好嫡妻份内的事便罢了。      到了二十六这天,宋氏穿了一身新衣,上身朱色半袖衫,下着腹部宽松的高腰绡纱百褶裙,为了应生辰喜庆之景,除了钗环珠翠,还特意戴了一朵橘红色的宫制绢花。      她少有这般鲜妍打扮,看起来显得比平日年轻了好几岁。      初慧笑着夸道:“今儿这身可真好看,平日就该多这样穿穿。”      宋氏嗔道:“胡说什么?我都快是四个孩子的娘了。”      初盈站在旁边扬起小脸,稚声稚气,“好看,就是好看。”为了哄母亲开心,还撒娇拉住她的手,摇晃道:“阿盈也想穿。”      宋氏“哧”的一笑,爱怜道:“小小年纪,这就知道臭美了。”      初慧笑道:“看我可没说错吧。”      宋氏心情愉悦笑了笑,抬头看见大儿子拿着东西走了进来。      “给母亲拜寿。”傅兆臣今年十三岁,因为是长房长孙被要求的严格,素来就是少年老成、不苟言笑,----今儿来给亲娘拜寿,脸上倒是挂起了笑容。      初慧拉着初盈站了起来,等着哥哥说完了话,方才笑道:“大哥好。”      初盈也跟着喊了一声,----自己和大哥生疏的很,平时几乎不见面,但是大姐和大哥年纪相仿,小时候是常常一块儿玩的,要熟络的多。      傅兆臣穿了一身宝蓝色的新袍子,面相既有父亲的儒雅,亦有母亲的端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标准子弟,举止从容、彬彬有礼。      对着两个妹妹含笑点了点头,并没有多余的话。      这边宋氏打开了礼物匣子,里面是儿子手抄的《福禄寿三篇》,几十页工工整整的漂亮小楷,看得人赏心悦目。      ----最难得的是儿子的这份心意。      看的出来,上面每一个字、每一笔每一划都是用了心的,几乎挑不出瑕疵来。估计每一篇都抄了好几张,最后挑了最漂亮的那张,才拼凑出这么一份完美的礼物。      初慧也拿出了礼物,是一双自己亲手做的绣花鞋,有点羞赧,“鞋底是徐妈妈帮着纳的,我只绣了鞋面缝上去。”      “这就很好了。”宋氏夸了两句,嘱咐道:“做鞋底太费手,你年纪不够,现下还没有那个劲儿呢。”      初盈见母亲满心高兴,赶忙跑进自己的暖阁,翻了一支小小的红色绒花出来,塞到母亲手里,“给娘的。”      “哎哟。”宋氏笑得合不拢嘴,“我们的阿盈又聪明又大方,还会送东西给娘了。”      初慧嗔道:“小鬼灵精。”      正巧两位姨娘带着初容、初芸进来,听见宋氏的笑声,少不了要问了,在跟着奉承主母几句,又各自献了各自的礼。      宋氏跟着乐了一阵,不敢久坐。      虽说今天不用操心人事安排,但前头的女眷们快过来了,自己还得出去应付,婆婆那里也得点个卯。叫来简妈妈抱上初盈,又吩咐初容、初芸的奶娘,“今儿外头来的客人多,仔细把姐儿看好了。”      两个□□应了,跟着主母一起出了门。      ******      到了上房,马氏先从里面迎了出来,身后跟着二房的两个庶子兆荣、兆昌,过来给大伯母拜寿,说了几句吉祥喜庆的好话儿。      宋氏笑着受了礼,让两个侄儿去外面好好玩儿。      接着是丁姨娘和两个通房丫头,其中丁姨娘是兆荣、兆昌的生母,----主母膝下一无所出,做姨娘的却生了两个儿子,在二房的地位自是不一般。      不过再不一般也是姨娘,在儿子们没有成家立业分到家产前,断然不敢碍了主母的眼,穿戴上头看起来十分平平。      即便像今儿这种喜庆的日子,丁姨娘也不敢太过花哨,只是多插了一支金钗,换了一身八成新的衣裙。妆容干净、身量微丰,眼神里有着对日子满足的安定,若不是整天低头含胸做谦卑状,----不知道的,多半要以为她是二房太太,马氏才是那委委屈屈的姨娘。      宋氏心里清楚二房的那些琐碎事,收了丁姨娘和两个通房的礼,客套几句便算是道了谢,转而和马氏说起等下宴席的事项。      马氏笑着把她往里迎,一面说道:“今儿大嫂是寿星翁,只管歇着,我若是有不懂的自去问娘,好歹会撑过这一日的。”      宋氏知道她素来就是这样,----越是逢人喜庆的时候,心里就越发作酸,说话总是阴阳怪气,但实则又没有什么坏心。      因此心下虽然不大痛快,也只是蹙了蹙眉,敷衍道:“那就辛苦弟妹了。”      这边初盈几个小不点儿,早进了里面暖阁呆着,大厅里只留了初慧,陪着傅母和何九儿说话。初慧年纪不小,宋氏有意让她学点接人待物之道,近几年但凡有这种人多的场合,都要把她带在身边指点一二。      宋氏的娘家在外省,今儿并没有娘家亲戚过来,倒是马氏的娘家挨得近,马氏的大嫂一早赶了过来。      马大奶奶比宋氏略大几岁,口角伶俐、精神利索,很是爽快的一个妇人。      大约是有着和宋氏一样的想法,今儿还把两个女儿也带上了,----春娥十五、秋娥十三,都还暂且待字闺中。      初慧和这对姐妹花比较熟,上前打了招呼,又介绍何九儿道:“这是何家九姨。”      马氏姐妹互看了一眼,都喊了一声“九姨”,只是马春娥比何九儿还大一岁,喊得有些别别扭扭的。      马大奶奶扭脸瞧着了何九儿,打量了一番,回头朝傅母笑道:“看着面相和老太太有几分相似,长得跟一把子水葱似的,好一个标致的可人儿。”      傅母听了颇为自得,张了张嘴却停住,转头先对吩咐初慧,“等下客人多,带你九姨和马家姑娘去里头说话。”等人走了,方才对马大奶奶说道:“这是我娘家的一个侄女儿,年纪不小了,你若是听说了什么合适的人,记得留意一下。”      马大奶奶自己还有两个闺女没嫁,要有合适的,自然也是紧着自家闺女先挑,哪里顾得上外头的人?心下虽然觉得傅母胡乱托人,面上却没流露半分,含笑道:“何家表妹是个难得的人物,哪里还用得着去找?只怕老太太露个口风儿,上门提亲的人就要把门槛踏破了。”      傅母笑道:“若是得了好女婿,少不得要重谢你这个做媒人的。”      马氏有些瞧不下去了,正想找个借口去前面溜一圈儿,便听外头丫头报道:“回老太太,左仆射谢家来人了。”      傅、谢两家交好多年,谢家一般都来得比别家要早。      今儿来得是谢家长房的谢夫人,和嫡出的大小姐谢娴,----谢夫人娘家姓苏,据说苏家的女儿不光容色秀丽、蕙质兰心,一个个还都知书达理、品行出众,可谓百里挑一的佳人。      当年以未出阁的谢夫人名头最响,有着“才貌无双”的盛誉。      如今谢夫人育有二子一女,已经是近三十岁的人,却依旧殊色不减当年,----虽说不比十七、八岁的娇嫩,但褪去了青涩,多了一份小姑娘没有的柔和婉转。      今日谢夫人挽了流云高髻,珠钗穿插得宜,举手投足间更显得仪态万方,最难得的是一双明眸仍然清澈如水。好似画龙点睛一般,被那一双顾盼动人的眼睛一点,整个人便鲜活起来,绝非一般的小家碧玉可以比拟。      “娴姐儿,去给你宋婶婶拜寿。”谢夫人面含微笑看向女儿,声音沥沥如珠。      谢娴继承了母亲的出众容貌和气质,尽管只得十二岁,但已经能看出是一个美人胚子,举止间亦是落落大方,福礼道:“给宋婶婶道喜了。”      宋氏素来喜欢她的可人大方,甚至一度想着娶回家做儿媳,可惜听说谢夫人有意让女儿嫁回娘家,只得惋惜按下不提。      “快起来。”宋氏笑吟吟扶了人,换了丫头织锦过来,“带谢家大姑娘去里面,叫阿慧好生陪着说话。”      比起马家姐妹,初慧的性子要跟谢娴更投契一些。      见她来了,赶忙含笑下榻相迎,“我还怕你今儿不来呢。”侧身介绍了何九儿,马家姐妹早就认识,自不必再多提。      有客人过来,初容赶忙扯了两个妹妹上前。      初容、初芸还好,给谢娴见了礼便去一边玩了,唯有初盈心绪激荡不已,----自己前世差一点嫁入谢家,谢大小姐和谢夫人,本来该是自己的大姑姐和婆婆。      想起弃婚羞辱自己的谢长瑜,尽管隔了一世,仍然不免有些怨恨。      这一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嫁给他了。      谢娴上次来傅家的时候,初盈才得一岁多,并没有抱出来见人,今儿算是头一回见面,因而摘了一个玉佩,笑道:“妹妹拿去玩儿吧。”      初慧忙道:“她小小年纪懂得什么,给她也是浪费了。”      “浪费便浪费吧。”谢娴闻言一笑,大方道:“又不值什么,总不能让她白叫一声姐姐。”弯下腰去,动作轻快的在初盈腰间系好。      初慧便道:“阿盈,快说谢谢。”      初盈根本不想要这玉佩,可惜人家也是一番好意,自己若是摘了,反倒显得傅家女儿没有教养,----尽管自己现下年幼,但也足够让姐姐丢脸的了。      不情愿的道了谢,转身去看初容、初芸两个,宁愿看着小孩子们无聊的游戏,也不愿意面对谢家的人。      只可惜心就好像投了石子的湖水,不断漾出一圈圈涟漪。       第一卷 物是人非 迁怒(中)   宋氏既然不是王妃诰命,又没有到傅母这种老人家的年纪,今儿来的人,都是各家的夫人和小姐们,外头除了傅家的老少爷们儿,并没有其他男宾。      因此开了席,不论内院外院,大家都是斯斯文文的聚在一起吃饭。      初盈因为年纪太小,没有到厅堂里坐桌吃席,而是和初容、初芸两个,一起留在了屋里,支了一个小桌围在一起吃。      一直等到用完了饭,歇了一阵,戏台子那边才开始热闹起来。      傅母是个喜欢热闹戏文的,宋氏今儿是寿星翁,象征性的点了一出大众戏,便把戏折子递给了婆婆。接着又让谢夫人、高夫人等同辈的女眷,因为今儿来的人不多,还让何九儿点了一出,很快便依依呀呀唱了起来。      原本平平无事,客人们看得差不多就会回去了。      偏生傅母不知道怎么想的,趁着两折子戏中间的空挡,支了何九儿回去给自己取衣服,然后与谢夫人说起侄女的婚事。      “我私下给九儿瞧了两家,都还不错。”傅母在儿媳面前说起孙、杨两家,有诸多的挑剔,当着外人说起来却是满面得色,连着夸了好一通。      谢夫人面含微笑聆听着,点头不语。      傅母又道:“这两家人联姻,须得有一个妥当的保人才行……”      宋氏听到此处,不由吓了一跳,----婆婆挑的两户人家原就不妥,不论哪个都有些高攀不上,谁知道何三舅也是个心里没数的,居然没有反对。      ----这也罢了。      如今居然想拉着谢夫人做保人,这不是难为人家吗?不答应,有些伤了两家多年交好的情分;答应了,最后亲事做不成落埋怨,自己也没面子。      到时候谢夫人两头受气不痛快,继而埋怨起傅家眼高手低、痴心妄想,那两家岂不是生出芥蒂?为了何九儿一个外姓人,又是根本不靠谱的事儿,毁了两家的情分实在不划算,也不应该。      起先婆婆让马大奶奶多留意人,好歹还能有个托辞。      眼下红口白牙的要谢夫人答应做保人,未免强人所难,----宋氏越想越着急,又不好直接打断婆婆的话,只得皱眉捧着肚子,轻轻“哎哟”了一声。      傅母说话被人打断,甚是不满,转眼一看是有了身孕的宋氏,又立马担心起来,赶忙问道:“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是累着了,就先回去歇着吧。”      宋氏心下微微愧疚,陪笑道:“不知怎地,刚才突然疼了一下。”      谢夫人是个聪明人,方才已经听出傅母话里的意思,再看宋氏的眼神,旋即便明白了过来,起身道:“正巧先头喝汤出了点汗,想换一身衣裳。”上前扶了宋氏,“不如我陪着你一道回去,顺便问你借件衣服。”      傅母虽然关心何九儿的亲事,但到底还是亲孙子更要紧,况且侄女的婚事不急在一时半刻,没有多想便让人走了。      到了宋氏的卧房,谢夫人扶着她坐下,问道:“可是有喜了?”      宋氏点了点头,“还不足三个月,所以就没往外头说。”      “你可真是有福气。”谢夫人说了一句好听话,又笑,“你跟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在你婆婆面前捣鬼,回头让小辈们知道,那可就闹大笑话了。”      宋氏知道她心里全都明白,无奈笑了笑,“我这也是没有法子。”      “你是不想让我为难,今儿承了你的情。”谢夫人笑了笑,说道:“老人家都是这样的,疼小辈,又爱操心,难免着急了一些。”      宋氏叹道:“你放心,回头我会另外去找保人的。”      谢夫人也是做儿媳的,自然知道儿媳们的不易,只是别人家的事不好多说,转而笑道:“今儿可得挑你一身新裙子。”为了活跃气氛,还趣了一句,“给我穿走了,回头可是不还的。”      宋氏笑道:“只要你看得上。”      正巧前段儿做了两身新衣,想着谢夫人比自己身量要高瘦一些,便挑了一套款式长一些的,----既然说了是过来换衣服的,好歹得把戏做足了。      谢夫人换了衣服没急着出去,而是陪着宋氏说话,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才去傅母那里道了个别,领着女儿回了府。      宋氏等人走了,还象征性的叫来大夫瞧了瞧,算是给婆婆一个交待。      等到见着了丈夫傅文渊,避了人,私下与他说了这事儿,又道:“你看这事儿可怎么办才好?只怕娘那边还认着理儿,回头再去谢家请人……”      傅文渊明白这两门亲事不合适,不过也深知母亲的脾性,眼下正在兴头上,去泼冷水肯定是不行的。      因此一阵沉默,最后道:“我去跟娘说一说。”      宋氏见丈夫也没有好办法,有点失望,却不敢让丈夫去找婆婆谈心,----做媳妇的有话自己不说,还暗地里唆使丈夫,没有那个婆婆会喜欢的。      原本傅家碰壁倒罢了,可如今婆婆还想拉上谢家,自己想抽身都不行,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自己摇头叹了口气,阻拦道:“你忙你的,我去吧。”又道:“我把道理细细的和娘说清楚,不去找谢家的人便是。”      傅文渊想了想,点头道:“也好。”看了看妻子的肚子,“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娘应该不会说你的,只是你也别跟娘顶嘴,她老人家说什么听着便是。”      宋氏心里被熨烫的十分服帖,笑道:“我知道,又不是不懂事的小丫头。”      找了个空,宋氏小心的跟婆婆建议道:“其实眼下表妹年纪不算大,不如议亲的事暂时停一停。等到秋天,三舅那边考核出了好的政绩,若是能更上一层楼,对表妹议亲也有助益。”      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意思是何三舅现在官职不高,怕孙、杨两家看不上,偏生傅母却道:“你三舅迟早是要升的,早一点迟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反倒不快的看了儿媳一眼,“你是觉得,九儿还高攀不上了?”      宋氏一个头两个大,婆婆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呢?眼下还把自己埋怨上了,哪里还敢再多说?赶忙赔笑道:“怎么会?我只是想着,事情办得稳妥一点的好。”      傅母这才消了气,说道:“上次给你打断了,明儿得空就让人去谢家一趟。”      宋氏心里暗暗叫苦,忙道:“我想着给表妹说亲,总得八字有一撇,才用得上保婚的人,若是早早的就请谢夫人,倒显得咱们唐突了。”顿了顿,征询道:“不如咱们找人去问一问?大致有个谱儿再说。”      傅母皱眉想了想,----亲事还没个影儿,闹出太大的动静也不大好,显得自家侄女轻浮了,因此点头道:“也好。”      宋氏又道:“依我看也不用别人,马大奶奶嘴角伶俐又会做人,不如辛苦她走一趟,回头咱们再答谢人家。”      马大奶奶虽然嘴巧却很严实,亲事说成了是功劳一件,即便说不成,也不会宣扬的人人尽知,----毕竟傅家和马家还要做亲戚的,烂也烂在肚子里。      偏生傅母不同意,觉得马大奶奶既不够身份,又不是正经媒人,不悦道:“要她做什么?请官媒的人便是了。”      当初傅老太爷还是个秀才的时候,就迎娶了嫡妻,何家只是一介乡绅,虽然有几分读书人的影子,但却算不上什么书香门第。      傅母的性子说好听了是敦厚,说难听了就是愚钝,但凡人家可以说道理的事,到她这里就不大说得通,----不过却是个旺夫有福的,一路跟着丈夫,从小小的村妇,做到了如今的三品诰命夫人。      宋氏知道婆婆的别扭劲儿上来了,遂不敢再多说。      ******      接下来,事情变得有点戏剧化。      一开始露口风的时候,两家都以为傅家是给初慧说媒。孙家门第够了却是庶出,杨家嫡出门第又不够,均露出欣喜的意思,甚至连初慧年纪小都不计较。      谁知道仔细一听,原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何家姑娘,顿时冷了场。      杨家出于对傅老太爷的敬畏,还算客气,说自己儿子小时候算过命,一定要找属猴或者属鸡的媳妇,----把何九儿排除在外。      孙家则是有些不痛快,直接撂了一句已经有亲事了,便打发了官媒走人。      那官媒在两家都受了气,亲事也黄了,没有谢礼银子可以拿,回来说话自然不会有多讨喜。虽然面带微笑语气软和,但却把孙、杨两家嫌弃何九儿的意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顿时把傅母气得倒呛。      ----之前两家明明都没有订亲,突然都变得不合适了!      她自认为以弟弟的“本事”,怎么着也得混个五、六品,----现在娶了何九儿,对方就等于赚到了,偏偏两家都“不识货”,叫人好生懊恼。      最叫傅母头疼的是,先前在弟弟和侄女面前打过包票,说得妥妥的,甚至露出让九儿挑选对方的意思。      如今可好,居然一家亲事都没有说成。      再说何九儿这边,前几天还幻想过未婚夫的样子,如今得了消息,居然是两家都没有看上自己!她自负本身有美貌、有才情,对方不愿意结亲,必定不是看不起自身,而是嫌弃何家没有权势。      ----既如此,姑母又何苦去高攀丢这个人?!      将来再说亲的时候,传出自己被两家嫌弃的风言风语,那该多难听?自己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弄得好像做了不光彩的事一样!      然而却不能说,更不能口出任何抱怨,只能偷偷的闷在心里难受,甚至悄悄的蒙在被子里哭了几回。----一连几天,何九儿饭也不想吃、觉也睡不好,一脸郁郁寡欢,可把傅母给愁坏了。    第一卷 物是人非 迁怒(下)   傅母自觉愧对侄女,平白给她添了烦心事,自己心里也不痛快,再看侄女现今这个样子,成天躲在屋里郁郁寡欢,自己又能有什么好的胃口?连带媳妇们过来晨昏定省都看着烦,整天绷着个脸不想说话。      过了没几天,傅母因为晚上受了点凉,老人家体弱,居然开始发烧流涕起来。      宋氏、马氏做为儿媳,自然是要跟前伺疾的,就连初慧年纪大一点,都要帮着给祖母端汤送药,尽到做孙女儿的孝道。      唯有初盈几个年纪太小,则是象征性的过去看一看。      何九儿在屋子里躲了几天,----眼下姑母生病了,总不能再躲着不出来。      只是也没有心思涂脂抹粉,加上心情郁郁,连着几天没吃好没睡好,脸色不免显得有些黄黄的,好似娇花失了生气一般。      傅母瞧着心疼,再看向一旁端茶倒水的宋氏,面色淡淡的,一副万事都从容不迫的样子,不免生出疑心来。      当初媳妇拦着自己,不让请谢夫人做保媒,----要不是媳妇拦着,有了谢夫人帮衬着,即便亲事不成,也不会拒绝的这么叫人难堪吧。      现在大儿媳这个样子,莫非是在心里偷偷的嘲笑自己?----嘲笑自己当初不听劝,执意要去说亲,结果丢人丢大发了。      若是宋氏知道婆婆的心思,肯定要大呼冤枉。      她如今怀着身子,最是忌讳大喜大怒动情绪。----莫说是何九儿没说成亲,本来就是预料之中的事。即便是丈夫现在新纳了妾,自己也要以胎儿为重,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计较,因此自是神色平常。      傅母越看越觉得自己没猜错,越看越生气。      正巧马氏说了一句,“大嫂你别累坏了身子,有我呢。”      原本不过是句客套话,反正又不是没有丫头,茶水都是端到跟前再转手,不会真的有多辛苦,至少不是孕妇的人肯定累不着。      傅母可算找着了话头,便朝宋氏冷声道:“你是双身子的人,为了我这把老骨头累坏了,不值当,先回去歇着吧。”      宋氏只觉莫名其妙,不知道婆婆为何说出这种话来。      自己是嫡长媳,将来就是傅家的女主人,比马氏更要多一份责任,眼下并不是怀孕到走不动了,哪里能不管生病的婆婆?虽然无故受了气,还得强撑起笑脸道:“娘不用这么心疼我,不觉得累。”      “那你更该回去了。”傅母见她赔笑,反倒更添一层怒火,旁边还坐着满心忧愁的侄女,儿媳简直就是在幸灾乐祸!声音越发得冷,近乎训斥,“免得回头累着了,岂不成了我不心疼儿媳的错?你去吧。”      宋氏只觉一口气堵在胸间,有点喘不过来。      自己怀着身孕,为了婆婆忙前忙后不得半分好,反倒碍了她的眼,平白无故挨了一顿训斥,而且还是当着弟媳和外人的面,叫自己今后还怎么做长嫂?还怎么做傅家的当家主母?!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更觉得下不来。      亏得初慧今儿也来了,人机灵,上前扶了母亲道:“娘,既然是祖母的好意,就先回去歇一会儿吧。”      宋氏强忍着气退了出去,一路不停回了房,----原本孕妇的情绪就容易激动,那里经得住又累又受气?刚关上门,眼泪就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初慧不好说祖母的不是,只是劝道:“娘你想开一些,好歹为肚子里的弟弟妹妹想一想,那些闲气不生也罢。”      宋氏拭了拭泪,叹道:“我的儿,亏得你是个懂事的。”      “娘?”初盈推了门,探头探脑的走进来。      自己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母亲刚从上房那边回来,脸色不好,傅家内宅能够给母亲气受的,也只有祖母了。      祖母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多半……,是为了何九儿的事吧。      初盈清楚祖母的性子,凡事不爱听劝,若是办砸了又爱埋怨别人,----想必母亲是被迁怒了,受了气,这才回了房偷偷抹泪。      心下不由恼火,何九儿不过是个投奔的亲戚,亲事也不是母亲去说的,凭什么怪到母亲身上?可惜那个人是祖母,就算是父亲也说不得。      ----上辈子,自己就被这个给何九儿拿住了。      那年自己七岁,初珍三岁。      当时大哥已经去了外省,自己和姐姐相依为命,----虽说何九儿有些冷淡,但傅家不是穷苦人家,有奶娘丫头们伺候着,在生活上也没吃什么苦,彼此也还相安无事。      不料却在中秋节,团团圆圆的日子闹出一场风波。      那天吃完了团圆饭,大伙儿便移到后花园里赏月、吃月饼,祖母被小辈们围坐在中间,跟底下的儿孙媳妇们说说笑笑。      当时初珍年纪还小,不懂得什么亲不亲的,因为跟自己年纪相近,非要拉着过去假山那边摘月亮,拗不过她便过去了。      本来好好的,哄一哄初珍就该回来。      偏生何九儿扭头瞧见了,好似自己存了什么坏心似的,立马沉了脸,命令初珍的奶娘过去抱人。      初珍正玩得高兴不愿意走,见奶娘上来便慌不择路乱跑,眼看要撞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奶娘急了,三步两步追了上去,一把挡着石头搂着初珍,不料没有站稳,一下子便把自己给挤到在地!      初珍没磕着,奶娘也没有伤着。      自己却被两个人的重量推动,狠狠的撞在了那块石头的尖角上,顿时感觉一阵暖流划过脸颊,额头生疼生疼的。      “阿盈!”      当时姐姐大惊失色,那声刺耳的喊叫至今清晰无比。      奶娘见自己闯了祸,赶紧抱了初珍,慌里慌张躲在了何九儿身后,----下一刻,自己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      后来洗净了脸面,才知道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痕。      女儿家的容貌是何等重要?姐姐安置好了自己,就去找何九儿理论,一定要处置初珍的奶娘!谁知道何九儿却反咬一口,怪到简妈妈头上,说是她没有照顾好自己,要罚也该罚她。      姐姐顾不上什么大家闺秀的风范,和何九儿理论不下,含泪闹到了祖母跟前,要祖母做个决断。      祖母却素来是个偏心的,更兼从前姐姐和何九儿生分,让祖母心存芥蒂,哪里会向着自己和姐姐?最后拍了板,把初珍的奶娘和简妈妈一并撵到庄子上去。      没过几个月,何九儿便让姐姐嫁走了。      姐姐原是不愿意的,可惜婚姻大事由不得姑娘家做主,闹起来,只会让自己的名声受损,----临出阁的前一夜,姐姐搂着自己哭了半个晚上。      隔了几天,初珍的奶娘便被接了回来。      而简妈妈却一直杳无音信。      哥哥姐姐都不在跟前,祖母、继母不管自己,父亲能见着的机会很少,就连简妈妈也见不到。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才得七岁,白天吓得不敢照镜子,晚上吓得睡不着觉,没过多久便瘦了整整一圈。      那时候傻傻的,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掉了。      趁着丫头们不注意,跑到祖母跟前大哭,说是临死前,一定要见简妈妈一面。      祖母这才想起来,问何九儿,为什么简妈妈还没有回来?又说罚也罚过了,差不多就该让人回来,免得出了事,将来大家都要落埋怨。      落埋怨?初盈笑了笑,这句话至今都还清楚记得。      如果自己的继母另有其人,祖母肯定不会这么偏心,可惜父亲娶的是何九儿,是何家的人,祖母的心都偏到爪哇国去了。      当时简妈妈回来,看见身体消瘦、畏畏缩缩的自己,顿时大哭不已,----尽管后来小心的护理了,可惜错过了最佳时间,额头仍旧留下了一道疤痕。      仔细说起来,前世身体变差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又因为额头上的疤,心里一直很是自卑,越发不爱出门,不光身体就连性子都便怯弱了。      这一切,根源都是因为何九儿!      ******      宋氏在婆婆跟前受了气,也没法对丈夫说,亏得初慧大了又是女儿,牢骚了几句意气稍平。第二天,还得继续赶去晨昏定省,操持傅家的家事,----只是婆婆的脸色越发难看,搞的一见婆婆的眼光扫过来,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傅母生了病,脾气又越发的多疑古怪了。      见媳妇回避自己的目光,更生疑心,越想越觉得媳妇平日是假装孝顺,暗地里藏了小心思,枉费自己素日那么信任她。      因此横看竖看不顺眼,总是挑三拣四,再不时的丢几句冷言冷语。      若是婆婆没有生病,宋氏原本还可以稍微歇一歇,眼下婆婆病了,做儿媳的哪能装懒不去服侍?本来她的身体就不大好,怀了孕更累,如今天天伺候着婆婆,还要受些莫名其妙的气。      熬了小半个月,宋氏不免有点心力憔悴。      好在傅母把并非得了什么大病,慢慢将养了些日子,总算差不多恢复如初,但是宋氏却熬坏了。      这天夜里,宋氏毫无征兆的小腹下坠、疼痛如绞。      傅文渊不敢怠慢,当即叫人去请大夫,----可惜夜里人来的慢,加上孕期还不足三个月,没等大夫赶到便小产了。      宋氏素来体弱不足,胎像难免有点不大稳固,可是最近半个月在婆婆跟前煎熬,每天又累又受气,其作用也是功不可没。      ----回想起这半个月自己受得气,为此还连累的失了胎儿,既冤枉又不值得,不免悲从中来大哭不已。      可是即便在这种时候,仍然不敢哭得让满府的人都知道,免得婆婆晓得了,埋怨自己是在装腔作势,故意哭给她看。伏在床上咬住唇,眼泪就像决了堤似的汹涌而出,任凭丈夫怎么安慰,那泪水还是止都止不住。      傅文渊满心的失望和惋惜,不停叹气。      妻子这段儿在亲娘跟前受了气,隐隐是知道的,----可是做儿子的,没有去指责母亲的道理,想来想去,还是赶紧让何家的人搬走省心。      因为动静不小,初盈住的暖阁又隔得很近,自然听到了这个坏消息。      可是简妈妈却不让过去,说是有血污不干净,小孩子去了受不住,强行把初盈留在了暖阁里,----她不知道的是,这件事对于初盈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      初盈既愤怒又害怕,眼前的这一切,似乎正在朝着前世的轨迹运行,----母亲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次小产的打击多半是致命的!很可能,就是因为这次小产伤了身,母亲才会慢慢病倒,最终撒手人寰。      难道重活一世,还要再次重复前世的悲剧?      ----不,自己决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前一世,何九儿占了一个“母亲”的辈分,把嫡出的子女吃得死死的,----可是眼下不同了,自己不是她的“女儿”,不用再被她捏着鼻子过日子。      一定要做点什么,彻底改变事情再发展下去!    第一卷 物是人非 疑心(上)      第二天,傅母才知道宋氏小产的消息。      第一反应是可惜少了一个孙子,接着又有点尴尬,觉得自己最近脾气大了些,----就算有气要生,也该等媳妇生完了孩子再说。      只是面子上落不下来,亲自道歉那是肯定不行的。      而且说到底,还是因为媳妇本身的底子不好,风吹吹就坏了。      ----想当年自己嫁进傅家,肚子里怀着孩子,还要洗衣做饭操持家务,不也一样把孩子生下来了?要是也像大儿媳这个样子,哪里还能够生下两儿一女?      只是心下还有那么一点怯,不好意思面对宋氏,想了想,叫来何九儿道:“这几天我的头还是有点疼,怕是没好完还有病气,就先不过去瞧人了。”让丫头彩云找了几样益气安神的补品,“你拿着,替我给你大表嫂送过去,顺便瞧瞧人。”      何九儿心下不愿意去,但是又不能不去。      一则自己住在傅家,表嫂小产了都不去看望一眼,说不过去;二则又是姑母让自己的去的,没道理拒绝长辈,除非以后再也不跟傅家来往了。      说实话,何九儿心里对宋氏是有埋怨的。      事后她才知道,原来对方早就看出了亲事不合适,却碍于婆婆的面子,不敢直接开口拦下。----因为怕说了实话婆婆被责备,就对表妹不管不顾,害得自己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好生凉薄的心肠!      也难怪,损了福禄没有保住胎儿。      ----何九儿没有办法去怪傅母,只好把怨气转移到宋氏头上。      眼下知道宋氏小产了,心下虽然觉得可惜,但却生出未必不是因果报应的念头,不过怨怼总算消了一些。      待到见了脸色微微蜡黄的宋氏,却是吓了一跳。      想起这几日姑母发的那些脾气,心下微叹,----果然儿媳妇都是不好做的,将来等自己出嫁了,也不知道婆婆是个什么性子,只怕好不到哪儿去。      “大表嫂。”何九儿有点怜悯她,放柔了声音,“姑母的头疼症还在犯着,过几天再来瞧你,让我先送了东西过来,给你养身子用。”      宋氏面色淡淡的,敷衍道:“有劳表妹走一趟。”喊了织锦,“把老太太送来的东西收好,给表小姐看座上茶。”虽然周到,但是却显得十分生疏。      何九儿微微不快,看向旁边侍奉母亲茶水的初慧,只对自己点了点头,喊了一声“九姨”,并没有要陪着出去说话的意思,心下更生不满。      不过毕竟是在傅家做客,不比自己家里,好歹忍耐住没有表露出什么,强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方才告辞而去。      出了门,何九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算什么?自己都不怪她了,她还好意思埋怨自己?!明明是她办错了事,害了自己,所以才在姑母面前落了不是。      “小姐慢点。”丫头芳菲扯住了她,努了努嘴,指向地上差点被撞倒的小初盈,自己笑着喊了一句,“四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初盈穿了一身樱桃红的小衣衫,小脸粉嘟嘟的,正噘着小嘴蹲在连廊的拐角处,一脸不满道:“娘不和我玩儿,姐姐也不和玩儿。”      何九儿虽然对宋氏有些恼火,但也不至于对一个小孩子发作,尽量耐起性子,蹲下身哄她道:“你娘病了,等她好了就跟你玩了。”      “哦。”初盈点点头,伸手抓住了她的裙子,“九姨,你陪我玩儿好不好?”      何九儿眼下正烦着,加上初盈平时跟她又不亲近,哪有耐心陪她玩儿?但是也不敢甩开她,不说磕着碰着,就是让别人看见了,那也说不过去。      “九姨。”初盈喊得脆生生的,一脸欢喜的拽住她腰间的荷包,眼巴巴道:“这个好看,我想要玩一会儿。”      何九儿有点心疼荷包,自己费了好些功夫在上头,不想给别人碰脏了,但是又没法跟一个小孩子讲道理,只得摘了给她。      “盈姐儿……”简妈妈从连廊那边找了过来,----方才跟丫头说话的功夫,初盈就溜走了,眼下见她跟何九儿在一起,不由微微奇怪。      “妈妈。”初盈得意的举起荷包,扬了扬,“九姨给我的。”      简妈妈瞧了更觉得怪怪的,何九儿莫名其妙给小姐东西做什么?只是当着人不好多说,哄道:“盈姐儿乖,快把荷包还给你九姨。”      初盈低头嘟着嘴,小声道:“好看……”      何九儿只想快点抽身而去,懒得跟个小丫头纠缠,----况且简妈妈在场,难道自己还能说舍不得?因此忙道:“一个荷包不值什么,盈姐儿喜欢就拿去吧。”      初盈便甜甜笑道:“谢谢九姨。”      简妈妈没有法子,只好也道了一声谢。      ******      宋氏这一次小产彻底伤了元气,一直到出了小月子,依旧还是憔悴不堪的样子,甚至眼圈儿都有些发青,不妆扮都没法出去见人。      初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又急又疼又难受,每一天都好似度日如年,----眼下按照时间推算,距离前世母亲去世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      可惜自己既不是神仙,也不是神医,太医来了一个又一个,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给母亲吃。眼看着母亲的生命在不断流逝,自己却完全束手无策,因为年纪太小,甚至连好点的安慰话都没法说。      难过之余,更加坚定了自己心底的那个念头。      ----如果自己无法改变母亲去世的命运,那么至少不能让何九儿进门,除了她,不管是谁做自己的继母,祖母都不会偏心的那样厉害。      更何况,她如今还对母亲心怀怨愤。      前世多半为着这个原因,何九儿才会不喜欢自己和哥哥姐姐。      或许在她看来,如果当初母亲阻止了祖母,不去高攀那两家不合适的亲事,自己的身价就不会受损,----最后也不至于带着遗憾做了继室,而是应该去做元配的。      可这一切,分明都是祖母的过错。      何家的人就是这么可笑,对的永远是自己,错的一定是别人。      “娘……”初盈捧了一大堆东西,一股脑儿的倒在母亲的床上,“娘不高兴吗?这些东西都给娘玩儿。”      傅文渊摸了摸小女儿的脑袋,笑道:“真是个有孝心的好闺女。”      宋氏欣慰一笑,“阿盈从小就懂事听话。”往那一堆东西看过去,有小铃铛、拼布娃娃,还有几颗炒熟了的板栗,都是一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唯一不和谐的,是一个粉红色的彩线绣花荷包。      “这是谁的?”宋氏诧异道。      “九姨给我的。”初盈把荷包拿起来,伸到父亲面前问道:“爹,好不好看?阿盈可喜欢了,想送给娘亲玩儿。”      让傅文渊评价一个女儿家的小物件,不免有点尴尬,板了脸道:“怎么随便要你九姨的东西?玩一玩,回头记得还给你九姨。”      初盈撇了撇嘴,“九姨都送给我了。”又转过去,伸到宋氏面前问道:“娘,你喜不喜欢?”闻了闻,“还香香的呢。”      宋氏的目光闪了闪,勉强笑道:“喜欢。”      简妈妈在一旁瞧着不大对劲,赶忙上前,“太太先歇着,我带盈姐儿睡午觉去。”抱着人回了暖阁,心下尽是疑惑,想了想,问道:“那天你九姨跟你说什么了?怎么给你个荷包?”      “好看啊。”初盈一副不懂事的样子,说话没有半分逻辑,“九姨说娘亲病了,等好了才能陪我玩儿。”伸手抬起荷包,“九姨给我这个。”      简妈妈听来听去,没听出什么头绪来,----只是看那上头的针线,不是随随便便做的那种,像是何九儿的心爱之物,不明白她无缘无送给小姐做什么?认真说起来,这又不是给小孩子玩的东西。      心下不免多留了个心眼儿,只是没说出来。      ******      如今宋氏病得下不了床,傅家暂时由马氏主持中馈,她膝下没有子女,最怕闲着没有事做,干起活来反倒精神奕奕。      傅母从前习惯了两个儿媳伺候,猛地少了一个,还有点不大习惯。      大儿媳这次病得重了,自己推脱两天还好,总不能一直都不过去看望,况且又是小产这么大的事。      这天下午,终于带了何九儿一起过去。      ----万一到时候没啥话说,好歹身边有个帮衬的人。      宋氏如今正在做小月子,扎了头巾半躺在床上,穿着素色衣服,整个人显得没精打采的。见傅母等人过来,赶忙朝织锦招手,“扶我起来。”      “都是自己人,好生坐着别动了。”傅母连连摆手,一副体贴关切的神色。      何九儿也过来问了好,待到傅母坐下了,方才落了座。      初慧亲自给祖母端了茶,何九儿的则是由丫头奉上。      傅母看着憔悴不堪的大儿媳,黄黄脸儿,一副叫人可怜的样子,不免想起她这些年的好处,----人稳重又孝顺,服侍婆婆、伺候丈夫,还给傅家生儿育女,府里上上下下打理的妥妥帖帖。      眼下去了疑心,又觉得宋氏不是那样狐媚邪道的人,哪里会暗地笑话自己呢?当初是自己着急了些,也怪那两家不识趣,没有看出何家女儿的好来,将来自有他们后悔的时候!安慰了自己一番,心下觉得痛快了不少。      “九姨。”初盈从里面暖阁跑了出来,塞了一颗糖给何九儿。      傅母正愁场面有些打不开,见状笑道:“好生偏心的小丫头,有糖也不拿出来分给大家吃,这可不行。”      初盈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赶忙塞了一颗给傅母,解释道:“九姨上次陪我说话,还给我荷包了,我请九姨吃糖。”      小孩子稚声稚气的,惹得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唯有宋氏笑得心里酸酸的,不是个滋味儿。      初盈又道:“九姨陪我去翻花绳,好不好?”一副急哄哄的样子,扯着何九儿的衣服往里屋拽,还嘟着嘴撒娇,“陪我玩嘛。”      正巧何九儿嫌屋子里气氛尴尬,不愿呆坐着,便顺着她的话笑道:“陪你玩儿,可是还要吃你的糖的。”      初盈点了点头,脆生生道:“好。”      傅母看着进了里屋的侄女和小孙女,再看了看大儿媳,心思猛地一动,----大儿媳这个样子,不像是能养得好的,万一养不住……      到时候停一年孝期,九儿也不过才十五岁,倒也还算合适。      不然若是再挑外头的人,只怕不能对前头几个孩子尽心,不如自家人来得亲近,彼此间也不容易生嫌隙。      这么想着,倒把对宋氏病情的担忧给去了。    第一卷 物是人非 疑心(下)   傅母心里的天平左右摇摆不定,连说话的心思都没了,坐了一会儿,便叫了何九儿出来,起身对宋氏道:“你且好生将养着,陪着我们说话反倒费心费神,改日等你精神好一点,再过来瞧你。”      宋氏支起身子,在床上欠了欠身,“娘歇着就是,我好了自然会去看娘。”侧首看向初慧,还有方才跟出来的初盈,“你们两个,替我送老太太出去。”      谁知道出了大门,初盈却跟着下了台阶。      初慧赶忙上去追她,“阿盈,别乱跑。”      “不嘛。”初盈甩开姐姐的手,反倒上前拉住了何九儿,“我要跟九姨玩儿。”      初慧刚想哄她几句,傅母却道:“盈姐儿还小呢,又帮不上忙,她想玩就跟着过去玩儿吧。”说着,叫了彩云,“把盈姐儿抱上,等会儿再送回来。”      眼见祖母都开了口,初慧只得作罢。      回了房,宋氏只见初慧不见初盈,不由问道:“阿盈呢?”      初慧不敢说是跟着何九儿走了,改口回道:“祖母带阿盈过去玩会儿,说是让娘好生歇着,过会儿再让人送回来。”      可惜这番话,哪里能够瞒得住已为人母的宋氏?      况且她虽然病着,到底是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又是在自己的院子里,过了会儿支开了初慧,叫了院子里的丫头过来,问道:“方才阿盈怎么跟着走了?”      “四小姐说,要找表小姐玩儿……”宋氏找的是个老实丫头,没啥心眼儿,见主母问话,便一五一十的如实说了。      宋氏的脸色沉了沉,挥手道:“你下去吧。”      ----不知道何九儿对小女儿说了什么,最近哄得她团团转。      旁边的宋妈妈怕主母担心,小声道:“要不……,等下我去接盈姐儿回来?”      “胡说!”宋氏心里不胜烦躁,斥道:“阿盈去老太太那儿是尽孝,又是老太太好意留她玩儿的,你接什么?等下自然都回来了。”因说得有些急,反倒弄得自己一阵心闷气短,半晌才缓过劲儿。      可惜等啊等,等到天黑也不见初盈回来。      倒是傅母身边的丫头素云来了,说道:“四小姐跟着老太太吃了饭,有些犯困,现在已经睡下了。”      宋氏的手在袖子里紧了紧,指甲嵌得掌心生疼,面上却神色不变,淡淡道:“回去告诉老太太,说是让她老人家费心了。”      这一夜,宋氏翻来覆去的没有睡好。      ******      次日早上,初盈在上房吃了早饭才被送回来。      一进门,便被简妈妈抱到了宋氏的卧室,丫头们都退了出去。      宋氏挽了头发,不过没有任何钗环装饰,一身素面的湖色上衣,配以月白色的高腰儒裙,显得清减消瘦了许多。      初盈看得心里直揪着疼,却还要装作一脸天真懵懂的样子。      ----昨天夜里,其实是自己装困睡过去的。      自己年纪实在是太小了,能做的有限,只能用这种“方式,把祖母打算让何九儿做继室的念头,婉转”的传递给母亲。      宋氏朝着小女儿伸手,“阿盈。”      一夜不见,却仿佛隔了许多年一般。      简妈妈不想让她费劲,便将初盈放在床边坐着,放柔了声音,问道:“盈姐儿,昨儿夜里跟谁睡的?睡得香不香?”      “自己睡的。”初盈抱着母亲,将小脑袋贴了过去,“我想娘了。”      宋氏听了心头火起,----婆婆这是什么意思?抱了女儿过去,又让她一个人睡觉?难道不怕吓着小孩子吗?心疼的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晚上冻住了没有。      简妈妈问道:“昨天跟着九姨好玩吗?”      初盈一脸认真,回道:“好玩啊。”      心里明白,母亲和身边的人都起疑心了。      事情比自己想象中的简单,----祖母果然是一有机会,就打算把何九儿娶入傅家的,自己只是稍稍伸出橄榄枝,便稳稳当当的接住了。      祖母让何九儿亲近自己,心思很简单,就是想让继母和嫡女搞好关系。哥哥和姐姐年纪都大了,懂事了,不是那么好笼络的,年幼的自己便成了首选。      ----这样的婆婆,做为儿媳的母亲该是多么寒心啊。      简妈妈眉头微蹙,笑得有些僵硬,又问:“是么,都玩什么了?”      旁边的宋氏和宋妈妈,均是一脸提起心思等待的神色。      “好多,好多。”初盈尽量说得幼稚一些,不让自己的话露出破绽,掰着手指头一一数道:“有龙须糖、桂花糕,还有蜜糖果子。”顿了顿,“九姨问我喜欢吃什么,问娘亲喜欢吃什么,问爹爹喜欢吃什么……”      宋氏闻言顿时脸色大变,眼角亦跳了跳。      初盈絮絮叨叨说得差不多,伸手要简妈妈抱她,“妈妈,我想出去玩儿。”      “带阿盈出去吧。”宋氏的眼神有些黯淡、有些寒冷,等到初盈出去了,方才轻轻倚在软枕上,自嘲一笑,“我这还没死呢,她们就开始惦记我的儿女了。”      宋妈妈怕她怒极攻心,忙劝道:“太太别动气,若是气坏了身子,岂不是便宜了那些小人?更趁了人家的心意?”      “我知道。”宋氏在经过最初的震怒之后,慢慢平静下来,“都怪我从前太糊涂,一门心思的去生闲气,害了自己,更是害了自己的儿女。”      近段日子,总想着自己嫁进傅家这么些年,伺候丈夫公婆无不尽心,结果却平白无故落了埋怨,还害得自己没有保住胎儿,不免有些伤怀。      现在想想,何苦为了婆婆的鲁钝伤心呢?婆婆又不是亲娘,贴不上也不奇怪,反正婆婆总有一天会老去,自己是守着丈夫和儿女过一辈子啊!      先头怎么那么傻,为了不值得的事情白白伤心伤身?      前一世,宋氏没有人提醒往这方面想过,现在真是越想越心惊,----按照婆婆对何九儿的喜爱程度,只要自己一死,肯定是会促成两家结亲的!      万一自己真的就这么去了,留下几个儿女可怎么办?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更不用说婆婆看中了自家侄女,这个后娘如何惹得起?!      为了儿女,自己也该好好的活下去。      退一万步说,即便自己真的福薄命不长了,----那也决不能让何九儿进门!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给丈夫做继室,但绝对不能是何九儿!否则以婆婆偏心娘家的程度,自己的儿女何以还有立足之地?!      可是只要自己一死,婆婆肯定会促成这门亲事。      虽说自己现在想多活几年,好好的守着儿女们,但万一老天爷不给这个福气呢?遇事不能只往好的方面想,得多留个后手。      以婆婆那挑人的眼光,何九儿不是那么好嫁出去的。      而且婆婆既然存了那样的心,只怕就在等着……,想到此处,宋氏心里闪过一阵透骨的寒凉,从前的孝顺都是白费了。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彻底阻止何九儿嫁进傅家?      “太太?”宋妈妈小声唤道。      “没事,让我自己静一静。”宋氏神色淡淡,又吩咐道:“有点饿了,去给我弄点吃的过来。”身体多养好一分,也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宋妈妈小心观察了几眼,见主母的确没事,方才出去吩咐人,很快又折身进来,想要说点什么,最终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      何九儿是个聪明人,----起先见傅母总是让自己陪着初盈,还有些奇怪,然而静下心来略想想,便渐渐明白过来。      第一反应是有些吃惊,继而不太高兴。      自己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凭什么要去给别人做续弦?!不过……,大表哥看起来倒是不错,年纪不大,乌纱帽却是不小,为人也是个斯文温和的。      只是哪又如何?嫡妻和续弦差了好大一台阶呢。      若是自己早生十几年,能够许给大表哥做嫡妻,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一门好亲事,现下未免有点迟了。      何九儿心里有些惋惜,又有一点不平。      那大表嫂宋氏的出身也不高,当初她嫁进傅家的时候,大表哥还只是一介白身,后来却是跟着享福了。      论出身、论容貌、论才情,自己并不输她半分,只是运气差了那么一些。      不免又想起前些日子的恼火事来,----若是大表嫂拦住了姑母,自己又怎么会去丢那个人?大表嫂只图自个儿一时松快,却苦了自己。      到底还是折了福,看那样子不像是养得住的。      何九儿在心里一番计较之后,既不能心甘情愿去做续弦,又觉得把机会白白让给别人有点可惜,因此私下又添了一层心事。      这日何三舅找了进来,找了女儿说道:“你大表哥替我寻了一所宅子,还不错,虽说只得两进两出,但咱们家人少也够住了。”喝了口茶,又道:“我准备下午过去办了文契,过几日就搬过去。”      “爹你哪儿来这么多银子?”何九儿吃惊道:“我虽然不是很懂,但是京城的房子自不比小地方,便是两进也不便宜吧。”      何三舅咳了咳,“你大表哥借了一点,回头再还。”      何九儿对自家的家底是清楚的,明白父亲必定不止借了一点,至于什么时候还,将来也是一个未知数。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不再问了。      “对了。”何三舅又道:“方才我见了你姑母,说是外头没人照顾,不如在这儿住着让人放心,不让你搬出去。”      何九儿的脸微微一红,“咱们家也有丫头婆子的,能有什么不方便?”      “我看还是住在你姑母家的好。”何三舅被姐姐暗示了一番,大抵明白了姐姐的想法,心里自是一百个赞成,今儿便是过来劝女儿的,“你娘不在了,我也不打算再续弦什么的,你一个姑娘家,身边总得有个妥当的人教导。”      何九儿听到“续弦”二字,脸色更不自在了。      何三舅也不好多说,又咳了咳,“反正……,你听你姑母的就是了。”见女儿闷声不说话,以为姑娘家害臊抹不开,“你姑母待娘家人从来最好,别不懂事!”      “爹……”何九儿有点逆反情绪,拉长了声调。      “我还不知道你?心比天高!”何三舅不是妇人,没有耐心细细的跟女儿说,见她迟疑,反倒训斥起来,“不就是想着,续弦不如元配的名声好听吗?人活在这世上,名声什么的都是虚的,捞着实惠了才最要紧。”      何九儿的脸更红了,微微扭头。      “比如你爹,当年一身傲骨守在那乡下破地方,几十年了,得了什么好处?要不是这次进京为官,这一辈子都算是白活了……”何三舅长篇大论的说了半晌,把自己半辈子的不平发泄一通,然后道:“你以为给人做儿媳是好做的?若是在你姑母跟前,这辈子不知道少受多少气。”      这句话倒是打动了何九儿,----媳妇不好做,平日见得、听说的还少吗?若是嫁到别人家,必定是大半辈子在婆婆跟前煎熬,若是在傅家……,有姑母心疼自己,日子自然要好过的多。      何三舅又道:“你大表哥现今是正五品,将来还得再升一升,临老了,怎么也能让你挣个三品诰命夫人,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便是续弦也不辱没了你。”又道:“宋家那一位想挣,还没那个福气呢。”      何九儿撇了撇嘴,不情愿道:“便是我不计较,人家前面可是有嫡长子的。”      大侄儿只比自己小一岁,将来若是娶了媳妇,也跟自己差不多了多少,还得管自己叫娘,想想都觉得让人难为情。      最关键的是傅兆臣是嫡出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傅家产业的,----这门亲事便有些美中不足,打了折扣,即便做了傅家主母也少了些滋味儿。      “你懂什么?”何三舅不以为然,“他是嫡出,你将来的难道不是嫡出?身份上又不输分毫,若是能够多添两个,到时候还能多分几份家产呢?况且今后的事谁知道,那时候还不是你说了算!”      何九儿没有料到,父亲居然一门心思认定傅家了,----但是吃惊之余,仔细想想,父亲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傅兆臣是嫡长子不假,可自己生了儿子也是嫡子,生一个家产平分,生两个还能多占一份。再说自己又不是死人,难道不会在分家之前把东西捞够?谁会真的傻到公公正正的均分?      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不算吃亏了。      最要紧的是,既然父亲和姑母都认定拍板了,自己一个姑娘家,除了答应还能怎么样呢?若是往好处想,这门亲事的确是自己沾了光,面子上虽然亏了点,里子可是得了大实惠的。      ----宋氏凉薄损了自己的名声,这是她欠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