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00章·楔子 阿妩醒来的时候瞧见院子里知时树上的叶子已经变得枯黄,便知道自己这一番午觉居然睡到了日落时分。 “阿妩醒了,快去通知殿下。”树上那只灰色的鸟此刻开始叫了起来。 虽然醒了,但睡意还未尽去,阿妩这会儿斜了身子倚在榻上,揉着太阳穴,睨了那只扑腾着翅膀的灰鸟,没好气地说道:“殿下去天界述职少说也要十来天,这才第五天,你真以为我一觉睡到神鬼不知了吗?” “殿下回来了,回来了。”灰鸟叽叽喳喳地叫,因着个头大,这番闹腾连连将知时树上的叶子都震落下来好些,有些就落在了树下的少女头发上。 阿妩从榻上跳了起来,一面拍落树叶一面朝灰鸟嚷道:“你再闹,我就将你拔光了毛炖了吃。” “阿妩要杀我,阿妩要杀我。”灰鸟用力扑了两下翅膀终于飞了起来,在阿妩头顶飞了一圈,最后一面叫嚷着“阿妩要杀我”,一面飞出了院子。 “我迟早将你弄成一只光毛鸟。”经过这一番折腾,阿妩睡意全无,想着此时无事可干,就索性出去散步,想着等回来也就开饭了。 “阿妩,仓灰那只肥鸟说你要炖了他来吃?我也要吃。”虞薪举着一把木剑扑到阿妩身上嚷嚷道。 “那只专门骗人的臭鸟,你要是吃了,回头你也会成骗人精的。”阿妩点了点虞薪的鼻子道。 “那我不吃了,阿妩说的,不能骗人。”八九岁的孩子眨巴着眼睛看着跟前面带笑容的少女。 “你家婆婆还在奈何桥上没回来?”阿妩问道。 “午后突然来了好多鬼魂,殿下又不在,陆判他们可都忙坏了,婆婆的事自然也不少。”机灵的少年看出阿妩要走,这就松开了一直抱着少女的手,低头摸着手里的木剑道,“阿妩你去吧。” “你若是见着仓灰就替我告诉他,殿下没回来之前不许他回府,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他。”言毕,阿妩俏皮一笑,便朝奈何桥去了。 虞薪看着阿妩跑远了的身影,忽然听见仓灰扑腾翅膀的声音,他抬头瞥了一眼这只烦人的肥鸟,做了个鬼脸就跑开了,并不顾如今正安静站在知时树上的鸟儿。 阿妩从夜街一路小跑过来,还未到奈何桥就看见老长的一条队伍从桥的方向延伸过来,就连值班的鬼差都比平日多了好些。 “这会子这儿乱,阿妩你先回去吧。”正巧走过的鬼差这样说道。 “诶,我就是来看看,马上就走。”阿妩说完又朝前头望去,黑压压的队伍看不到头似的,也不知哪里忽然来了这么多魂魄。 看这情形当真教那班鬼差焦头烂额,阿妩只好放弃找孟婆的心思回去夜街,却不想转身的瞬间听见队伍后头传来鬼差严厉的呵斥。 “老实点!”白无常扯着条锁链过来,身后跟着两个鬼差,鬼差中间架着个穿了白衣面色略微憔悴的男子。 阿妩看那男子一副书生模样,不像是难对付的样子,却要白无常亲自上了锁链带回来,一时便起了好奇之心。 白衣男子静默地由鬼差押解着走向队伍前头,经过阿妩面前时恰好抬头,与少女目光交接的瞬间,眼光登时清亮不少却又在顷刻间变得极其迷茫。 阿妩虽然觉得奇怪,却也不以为意,毕竟她久居酆都,又常来奈何桥找孟婆闲聊,以往也遇见过一些行为怪异的魂魄,比如很久以前有个哑巴,见了她就冲上来拉着她不肯松手,还是烨泷来了,命人强行灌了孟婆汤才能安安生生送他去轮回。 “越是哪里混乱你就越要往哪里钻。” 冷不防一句不轻不重的责备从身后传来,将阿却妩吓了一个激灵,忙转身叫了一声:“殿下。” “我说殿下回来了,阿妩不信,还说要吃我。”仓灰盘桓了一阵,落在黑衣男子肩上。 “你先跟阿妩回去吧。”烨泷虽然神色冷冽,语调还是缓和的。 仓灰闻言短鸣一声,朝着夜街飞去。 “我回去让他们准备晚膳。”阿妩埋低了头就想快走。 “走时看路,别摔着了。”烨泷叮嘱道。 “知道了。”阿妩收起对着仓灰时的嚣张气焰,应了这声就赶忙离开,逃也似的回到了夜街。 “啊呜!”虞薪出人意料地蹦了出来,张牙舞爪地拦在阿妩面前,着实将少女吓了一跳。 “人吓人会吓死人的。”阿妩一手叉腰,一手戳着虞薪的鼻尖教训道。 倒是小孩儿不怕阿妩这故作凶神恶煞的模样,嬉皮笑脸道:“咱们反正都不是人,吓一吓也不会怎么样嘛。” 虞薪所言并未虚假,他们在酆都的时日已久,且本就非人。 “就算是这样,你方才喊什么啊呜呢!”阿妩揪起虞薪的耳朵质问道。 虞薪吃痛,立即讨饶道:“我叫的是阿妩,阿妩,哪里是啊呜,你听错了,听错了。好姐姐,饶了我吧。” 虞薪这一声好姐姐教阿妩听来受用,这便松了手。 虞薪揉着耳朵,凑到阿妩身边,道:“阿妩,我今日又有些不舒服了。” “又不舒服了?”阿妩将虞薪拉到一边,仔细查看道,“手脚还是别处?” “头疼得厉害,也不知道为什么,好久都没有这样了。”虞薪顺着阿妩的意思靠在少女怀里,模样乖顺了不少,道,“要是以后这种次数变多了,我会不会魂飞魄散?” “说什么傻话?你在酆都多少年了,也不是第一回头疼,就我还有时候不舒服了只想睡觉呢,我是不是也跟你一样要魂飞魄散?”阿妩到底还是有些心急的,这会说起话来都不由加重了语气。 “这酆都里若是没了阿妩,我倒宁愿魂飞魄散了。”说罢,虞薪就将阿妩搂住,似怕这少女当真不见了一般。 “那你家婆婆该伤心了。”阿妩宽慰了虞薪几句再送少年回家,这才转身回去烨泷住处。 待回了府里,阿妩便交代了膳房的下人准备些烨泷爱吃的点心,而后又回了院子里。躺在榻上,她看着知时树上已经出现灰点的叶子,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酆都没有日月交替,但有夜深风凉,阿妩冷得醒了过来,却发现身上盖着毯子,眼角余光里有光亮着,一回头就看见烨泷屋里点着灯,她忙收起毯子叩响了房门。 听见烨泷应了声,阿妩推门而入,关房门的时候,她瞧见知时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这就知道如今已是子时。 烨泷正在查看宗卷,低着头并没顾上进来的阿妩。阿妩只将毯子放去一边,听见书桌后头传来声响,转头去看,见烨泷手臂绕去脖子边在垂肩。 阿妩悄声到烨泷身后,开始给家主捏起了肩。 “看得我都忘记你在外头睡着了。”肩上的力道适时缓解了久坐的疲劳,烨泷虽然视线没有离开宗卷,与阿妩说的这话却是温柔且用心的。 “让厨房准备的点心吃了没?”长久以来习惯了烨泷深夜这样翻阅宗卷,阿妩这一手按捏的功夫也练得炉火纯青。 “吃过了。”烨泷轻皱眉头。 一看就知道烨泷说了谎,阿妩也不点穿,只是稍微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听得烨泷一句“轻些”才收了力再捏了一会儿。 “想你也睡不着了,索性陪我坐会吧。”烨泷道。 阿妩这便搬了椅子在烨泷身边坐下,又拿了桌上的书信手翻起来,就是内容有些无趣,看着看着,她反而想起之前在奈何桥边遇见的白衣男子,便问道:“殿下遇见今天白无常锁回来的那个人了么?” 烨泷原本倦怠的脸上闪过一丝说不出的复杂神色,继而恢复如常,道:“遇见了。” “他是什么人,我很少见白无常手足镣铐都用上的,我记得就……一,二……加上今天是第三回。”阿妩饶有兴趣问道。 烨泷转过视线去看阿妩,眉眼冷峻,浮现出些微不悦之色。 阿妩见状便转头去看书,不再多话。 烨泷也重新看回宗卷,冷冷道:“是个在人间留恋极重的魂魄,不过大限已至,容不得他那些舍不得。” “舍不得?”阿妩似懂非懂地重复了这三个字,却不能体会明白,所谓舍不得究竟是什么感觉,“之前两次,殿下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阿妩放下手里的书,趴在桌上侧头看着烨泷。 烛光中面目微冷的冥界主事安静地回应着少女的视线,目光渐深,最后竟突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累不累。 阿妩展颜一笑,摇头道:“我都睡了这么久了,怎么会累?倒是殿下,应该看了好久的宗卷了,要不要我铺床去?” 烨泷又盯着阿妩看了片刻,似在想什么,柔声道:“也好。” 只见阿妩即刻站起身,一面将椅子搬回原处,一面道:“其实殿下也睡不了多久了,等会儿陆判一准过来。” 烨泷看着阿妩这些动作,而后又跟着进了内室,见她熟练地将床铺好,期间还喋喋不休地说了什么,不过他都未听清就是了。 阿妩只道烨泷去天界述职这几日太过疲累,便不将他走神的模样放在心上,这就拉了人坐去床/上,自己打水去了。只是待她打水归来,却见烨泷已然靠枕入睡。 阿妩只替烨泷盖上毯子便悄然退去。 知时树上每日生死一轮,待树梢长出新叶,即是人间旭日东升。 仓灰这会儿正站在才生出树叶的树枝上盯着树下两人,不敢吵闹。 烨泷抱着熟睡中的阿妩坐在榻上,不声不响,凭着少女在自己怀中合眼休憩,眼光柔和并着忧忡,一刻都不离开阿妩身上。 原本这一树一鸟一双人,看来宁静安详,像幅画似的,却是树上那只灰色的肥鸟蓦地扑腾了翅膀飞出院子,打破了四周的悄寂。 烨泷看着仓灰飞走,而后去看自己怀里无知无觉的少女,伸手抚在她眉间,慢慢滑去鬓边,最后落去肩头,将阿妩搂得紧了一些。 不一会儿的功夫,空中飞回一只灰色影子,落在知时树上,道:“我已将一切告知陆判了。” 烨泷颔首回应,再去看阿妩时,见少女脸色不及方才惨白,稍稍放了心。 “殿下休息去吧。”肥鸟收起以往跟阿妩吵闹的样子,此时看来倒也稳重。 “她不睁开眼就不可懈怠。”烨泷神情凝重,忧虑尤深。 “天罚已过,殿下该放心了。”仓灰飞去烨泷肩头却低头蹭了蹭阿妩的发,道,“以后都不用担心的。” 烨泷低头沉默,想起昨日自己回到府中见阿妩正睡着便不去打扰,不料她居然夜半醒来。虽然同平日一样说话做事,但少女落在自己肩头的手轻飘如云,想是自身有恙却未察觉。这便教烨泷生出担忧来,又不想惊动阿妩,遂照旧让少女照顾自己歇息,再趁她体弱嗜睡之时施加法术,幸而一切尚算及时。 就这样又坐了片刻功夫,烨泷知阿妩再无大碍,便起身将人安置在榻上,与仓灰道:“我去寻陆判,阿妩若是醒了问起来,你照实回答就是。” “知道了。”肥鸟扑着翅膀应道。 烨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望一眼依旧安睡的少女,这才转身离去。 陆判得了仓灰的消息,便去司衙间继续处理昨日未完之事,不想烨泷来得快,他这第一卷书宗都还未看完。 “人间战事连连,已经民不聊生,昨日竟出了这以杀贼为名屠戮村民之事,几百亡魂,何其无辜。”陆判摇头叹息。 “天意如此,不可违背。”烨泷虽然神色冷峻,也难免心有恻隐。 陆判只将卷宗整理,忽又想起什么,与烨泷道:“殿下本不应昨日归来,如此行色匆匆,是否与那人有关?” 袖中双手顿时收紧,烨泷薄唇抿着,良久未曾言语。 “下官多言了。”言毕,陆判再不多言。 烨泷看这司衙间内众多人间生死宗卷,记忆往来,不由心中一阵感叹,想起仓灰方才说的天罚之事,再忆自己翻阅过的来生卷,这才稍觉宽慰,只想将来千百年,也依旧生死更迭,三界分辖,他只当好自己这鬼界主事一职便好。 卷一 第01章·昆仑寿宴 时光千年,流云白驹,人间王朝更替,乱世盛景留于滚滚红尘,却是上界仙府清平祥和,虽然日常修行胜于无聊,倒也少不得偶有筵席欢庆,各府各洞齐齐出席,也是一派和乐喜庆。 这日正是西王母千秋岁诞,众仙家齐聚昆仑宝地,以贺盛事。 扶夕以蓬莱百花芳主身份协同坐下众花仙前来西昆仑向王母敬贺千秋,腾云途中竟觉察有妖气弥漫,不由稍作停留,静观后续。 “芳主可有吩咐?”牡丹仙子问道。 扶夕未答,掐指一算,心有所动,与牡丹道:“众姐妹先行前往昆仑,我稍后就到。” 一众花仙只见扶夕长袖一挥便已飞身离去,虽然心有顾忌,却不好忤逆了芳主意思,这便继续赶路,到时也好为扶夕说个晚到的理由。 扶夕循着妖气一路而行,猛见一道绿光凭空刺来,她寻妖心切并未留神,此刻见了只怕躲避不及,幸而当时当刻身前出现一面屏障,硬生生将那绿光消融了去。 “仙子可曾受伤?”声音清冷微凉,倒不像是关心询问的意思。 “多谢上仙出手相救。”扶夕已觉察到此时站在自己身旁的青衣男子道行不浅,她虽有百年修行,只怕不及这男子三四分。 “此地妖物作祟,仙子莫再逗留。”青衣男子言毕遂化作一道青光就此不见。 扶夕本就心存疑窦才追着妖气一路前来,如今见有人出手降妖也知道了实情,便不想插手其中,这就继续朝西昆仑而去不再耽搁。 且说往日都在各自道场修行的仙家齐聚昆仑瑶池,彼此谈笑,好不热闹。 扶夕匆匆赶至,筵席尚未开始,只是这一路过来已显仓促,竟不知冲撞了前头的二郎神,致使那哮天犬连声吠叫,引得周遭一片注目。 “扶夕莽撞,望真君见谅。”扶夕致歉。 “无妨,仙子不必介意。”饶是二郎神彬彬有礼,那哮天犬却依旧不依不挠地冲扶夕吠叫,直到真君怒斥一句“无礼”方才停止,呜呜地趴在主人脚边不敢造次。 “真君莫怪哮天犬。”姗姗来迟的正是方才与扶夕相遇的青衣男子,风度翩翩而来,面目依旧清冷。 “多是往日众仙家不与这畜生计较才有如今张狂姿态,是我管教无方。”二郎神道。 “这位仙子方才被妖气所侵,虽然影响甚微,哮天犬却也察觉,想来也并非有意为难仙子。”青衣仙人转身赠与扶夕一只白玉瓶子,道,“仙子服下这清烟露便可驱散剩余妖气。” 扶夕应声收下,道:“再谢上仙了。” 青衣男子这就转身问二郎神道:“真君可见了仪峥?” “我也刚到,并未见着仪峥上仙。”二郎神道。 青衣男子颔首以示回应,这便去寻了自己口中名唤仪峥的仙家。 扶夕知道这人虽然不甚温和,但也算热心,细细想来,却不知是哪处的仙友,竟从未见过。 “芳主。”牡丹仙子见扶夕到来这才放心,只是见自家芳主若有所思,便问道,“芳主今日怎么总是心不在焉?莫不是不习惯这寿宴热闹?” 扶夕将那白玉瓶子递给牡丹,道:“我见得百花,却少见玉石,牡丹姐姐帮我看看,这瓶子是用何玉做的?” 牡丹但见这瓶子一眼便惊道:“芳主是见了瀛洲哪位上仙得了这瓶子?” “瀛洲上仙?”扶夕不甚理解。 “芳主在蓬莱修道,可知渤海之上,另有两处仙境?”牡丹问道。 “瀛洲与方丈,我自然知晓。只是三处岛上仙家倒不时常交往,也就是私交往来,我竟不知道那瀛洲岛上有哪些上仙。”扶夕此时来了兴致。 “这白玉看似普通,但只有瀛洲才得,却也不是遍地就有。万丈高处,凝有雪魄,非仙法高深不可得。”牡丹对这白玉瓶子爱不释手,看了再看,又道,“这瓶中之物想来也不是普通仙家可有,芳主今日得这宝贝,日后定要好好谢那赠与之人。” 扶夕听牡丹这番陈述虽有心动,但想起那青衣客的行径,只暗道怕是难以亲近,便有些气馁,道:“我连那人是谁都不知,如何谢过?” “西王母寿诞,就连冥界主事都亲自前来,有谁敢缺席?芳主只要细细寻找必定能寻见。”牡丹正要继续,恰见其他花仙不见扶夕就都寻了出来,如此一众人会和,便都进了会场,以待寿宴开席。 再道方才那青衣仙人向二郎神寻人未果,遂继续在众仙中找那仪峥身影却依然久觅不见,正以为好友爽约之际,巧遇一玄袍高俊之人。二人目光但有接触,不免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却也只是须臾之间。 两人未有言语便擦肩而过,青衣客又寻了些许时候方才遇见仪峥,道:“我当你一时信口戏言,真不来瑶池了。” 仪峥白衣磊磊却面色愁苦,见着青衣男子只道:“既然答应了你,我便不再与潭碧纠缠,你且放心就是了。” 二人话题就此断下,却有瑶池仙子寻人过来,道:“寿宴即将开始,请清微、仪峥两位上仙随小仙入席。” 青、白两道身影就此对了一眼,便由仙子引路,去入西王母寿宴会场。 寿宴之上自有歌舞,除却一众女仙随乐起舞,更有飞鸟走兽听曲欢腾,引得在座神仙拍手称好,连连点头。 扶夕坐在群仙之中,终是找到了青衣男子,这便拉了牡丹道:“牡丹姐姐你看,就是那人。” 牡丹望去,见扶夕所指处青衣俊俏,眉目若霜,心中大为诧异,道:“芳主确定就是他?” “断不会认错的。”扶夕道。 “这是瀛洲岛上清微上仙,他成仙之时,我还未修炼得道。”牡丹道,“说来他不同于我等靠日月精华修炼的精灵,先前原是肉体凡胎。” “凡人修道也不足为奇,不过一样百年时光。”扶夕道。 “他还在世为人时是朝中大夫,只可惜当时时局动荡,人间皇帝昏聩无能被奸臣迷惑,他数度进谏却屡屡被退回,最后被人陷害至死。”牡丹一面说一面叹息,仿佛自己当真见过一般,又见扶夕听得入神,便继续道,“说是那时君王已有半月未曾上朝,他便长跪于大殿之外,说皇帝一日不朝,他便跪上一日,哪怕跪枯成了白骨,也要请皇帝上朝。” “后来他一连跪了两日也不见皇帝出现,第三日竟等来了一道圣旨,若他能身受九九八十一刀而气不绝并高呼吾皇万岁,皇帝便谅他犯上之罪并再不罢朝。”言至此,牡丹不免叹息道,“他苦苦挨了十六刀,谁知第十七刀竟直刺他心口,活生生将他的心给剜了出来。” 扶夕闻言大惊失色,冷不防将手边杯盏推落,扰了池中仙子舞步,因此引来众人注目。 扶夕见状即刻上前请罪,道:“小仙鲁莽,请王母降罪。” 座上西王母面容慈祥,只道无妨,又见扶夕眼生,便问了是哪处的仙子。 “蓬莱百花林。”扶夕只怕王母迁怒他人故道,“小仙一人之过,打搅王母寿宴,还望王母不要责及旁人。” 王母闻言发笑,道:“本就不是大事,责罚作甚,你且回座吧。” 扶夕才起身,自殿外刮来一阵疾劲妖风,吹得四周仙雾迷眼,天光也暗。 混乱之中,清微一把将身旁的仪峥扣住,道:“我去看看。” 瑶池之外,玉峰高处,绿衣女子挥舞衣袖,衣袂翻飞,妖风随之而出席卷昆仑仙境。周围草木横斜栽倒,不复方才锦绣别致。 然则自瑶池处渐起一道青光,迅速散开化作一道屏障将疾风挡住,再又收拢,最后成了青光利剑朝那绿衣女子刺去。 绿衣女子见势抽身闪避,怒道:“清微,你将仪峥藏去了何处?” 待疾风停息,仙雾散开,清微已立于瑶池殿外,与那女子两相对峙,眉目冷峻,道:“大胆妖孽,竟在瑶池放肆。” “我只要见仪峥,旁人阻我,我便杀尽。”女子广袖绿裙居高临下,望着瑶池殿外诸多神仙,扬声问道,“仪峥,你可敢出来见我?” 仪峥不曾作答,倒是二郎神心有不耐,喝了哮天犬便上前要擒拿那女子。众仙家但见云端之上,两人做法过招,俱不相让,倒也无人想要再抢那二郎真君的威风。 大殿之内,仪峥坐而未动,只听了方才传来的殿外声音,内心急切,无奈清微那一扣趁机对他施了法,此刻他动弹不得,唯有这样如石而坐。 心中正急切,仪峥见有人过来,正是玄色衣袍,身影熟稔,他即刻道:“烨泷。” 来者正是酆都冥界主事烨泷。 “替我解了定身法,我好出去将潭碧拦下。”仪峥亟亟道。 烨泷凝眉,并未立即施法,盯着焦急的仪峥,道:“我虽不喜清微所作所为,却也不想就此放你出去,你可知道后果?” “如今潭碧身陷险境,我怎能坐视不理?”仪峥恳求道,“是我辜负潭碧,她却为我以身犯险,纵然日后天罚难逃,也待我与她说明一切,方无遗憾。否则纵然修行千年,也是枉然。” 说话间殿外再度风起云涌,仪峥心下越急,与烨泷求道:“你我相交日久,只望成全。” 烨泷却只定定看着满脸急色的仪峥,最后一振衣袖,就此离去,不管身后好友如何叫唤也未有半分停留之意。 而那瑶池殿外,二郎神眼携了哮天犬与潭碧大战,电光火石正酣之间,却是一阵青烟飘来,那天狗即刻乱吠不止,二郎神亦被这突来烟雾蒙了天眼,待再看去却已不见潭碧身影。 在下观战的众仙家也不知这青烟自何处来,唯待烟消云散望见那云端之上只立了二郎神与哮天犬,再不见那绿衣女子。 今日寿宴被搅,西王母自不高兴,却想起方才来人直呼仪峥姓名,这便要传仪峥前来问个究竟。 “王母息怒。”清微请罪于众人之前道,“此事请容清微禀明原委。” “那妖女直呼仪峥名讳,我不问咎与他,怎让清微你陈述因由?只将仪峥招来殿前,我问明就是。”如今西王母怒由心发,已不复方才慈蔼,这便率了众仙家重回瑶池大殿。 待众仙回至殿中,仪峥应召上前,被问及缘由,他道:“那绿衣女子本是青云州碧波潭内修炼的水妖,名唤潭碧,机缘之下我与她结识,原本想要将她度化……” “岂知此女妖性难驯,对仪峥另有他图。”清微抢言道,“仪峥心怀仁慈才没有将她收服,不想此女一直纠缠至今,今日竟还闹上西昆仑王母尊前,还请王母恕罪。” “清微所言,可是事实?”王母问仪峥道。 仪峥原不料清微会如此抢答,虽然略有隐瞒实情,然清微所言也是事实,这却使得如今他点头不是,摇头也不可,便只作沉默,不发一语。 西王母只当仪峥对那妖女心存旧义,便道:“如此我便不为难仪峥,但此妖女扰我仙池安宁,损我仙家威严,二郎真君,本宫命你将此女捉拿。” 仪峥正欲申辩,又是清微抢先道:“清微斗胆,请真君一功,恳请王母将此事交由清微处理。” “此话怎讲?”王母问道。 “虽说妖女难驯,但她与仪峥毕竟有缘在先,我亦见过,深觉此女颇有慧根,若能带回瀛洲就此修行,也免去了一场争戈。不若由我先行出面,再加劝导,若是不成再劳烦真君出手也不迟。”清微道。 仪峥见此情景当即请求王母听从清微建议。 王母眼见如此,便是应下,然而现今兴致缺缺倒是不想再继续寿宴,却是一干仙家劝说,方又开席,才将此事缓和过去。 如此西昆仑瑶池仙境又见歌舞升平,却说方才那股古怪青烟将潭碧带走,转眼之间就到了一处山林,待烟雾散去,潭碧内伤复发倒在草间。 “你要生事何故闹去昆仑,是非要闹到仪峥仙位不保才肯罢休?”冰冷愤怒的言辞出自烨泷之口,此刻冥界主事目光如刀。 潭碧先前为清微所阻已受内伤,方才原本抱着必死之心与二郎神交战要逼仪峥现身,却不想被烨泷所救,如今体力不支,连要坐起身都极为困难,说起话来也气若游丝,道:“我寻他不见,唯有今日王母寿宴或有机会……” “那你也看见了,他不肯出来,你就此死心吧。”烨泷语气甚重,甩袖之间丢下一只药瓶,道,“要死便死,若是不死,好生回你的碧波潭修炼,将来或有机会得道,再去瀛洲找仪峥吧。” 话至此,烨泷就此离开,毕竟王母寿宴未毕,他若忽然缺席必然引起有心人注意,这就得速速回去,以免节外生枝。 幸而烨泷送潭碧离开时瑶池殿内正在审问仪峥,待他归位,寿宴方才再续,未引人注意。 却不知那哮天犬为何又吠叫不止,最后竟扑向烨泷,所幸被二郎神喝住,境况与先前在瑶池殿外时扶夕一般。 二郎神这便从哮天犬处知道了烨泷身上竟有潭碧气息,一时间众仙家目目相觑,只待烨泷如何作答。 “方才烨泷殿下与小仙站在一处观战。”扶夕出面解围,道,“真君容禀,小仙来昆仑之前与那妖女遇见,幸得清微上仙相救方才脱险,身上不慎沾了妖女气息,在瑶池殿外的情景,真君也是见到的。清微上仙虽然赠以仙露去除妖气,但小仙还未饮用。方才真君与那妖女激战,烨泷殿下正与小仙站在一处,想是烨泷殿下本就身居酆都冥界阴寒之地,不与仙家仙气相同,不慎沾染了小仙身上的妖气,是小仙给烨泷殿下招惹麻烦了。” 此言虽然差强人意,却也是个说辞,况且如今正是王母寿宴,若再有人搅局,质怕当真要惹得王母不甚高兴,是以二郎神当众斥责了哮天犬冲动妄为,这就将冲突化解,各人归位。 扶夕行为出人意表,除了教众花仙提心吊胆,也教清微、仪峥与烨泷三人暗暗吃惊,却是这百花林芳主神情自若,面对三人吃惊目光回以微笑,不做他言。 卷一 第02章·初初相逢 上仙界寿宴歌舞,酆都鬼城离了主事一时半刻依旧安宁沉郁,魂魄收归放逐之事进行得井然有序。 阿妩在奈何桥与孟婆闲聊了一些时候觉得时辰晚了便要回去,却是临近夜街就被迎面跑来的虞薪扑了个满怀。 “你走路不看脚下的吗?”阿妩笑嗔道。 “老远我就看见你过来了,这不是过来迎接你吗?”虞薪在阿妩身边蹭蹭,见少女要走便乖乖拉起手一同过去。 “阿妩阿妩,我有事想同你说。”虞薪站定了脚,朝阿妩勾勾手指。 “就你事最多。”阿妩矮下身道,“说来我听听。” 虞薪四顾一阵,方才神神秘秘道:“我想去人界。” 阿妩当即敲了这小孩儿的脑门,低斥道:“当心殿下知道了把你关起来。” 虞薪委屈地揉着脑袋,任由阿妩拉着自己继续朝夜街走,道:“你不是跟殿下去过人界的吗?为什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 “又是哪个多嘴的跟你灌了迷魂汤,让你想离开酆都的?”阿妩问道。 虞薪拽着阿妩的袖管,摆出一副可怜模样,道,“我总觉得应该去人界看看,又不是一去不回,好阿妩,好姐姐,你就答应我吧。” 阿妩只将衣袖从虞薪手里抽回来,道:“去人界要问殿下取避阳珠,你有本事要来就能去人界。” 虞薪不依不挠,跟在阿妩身边真像个小冤魂似的,道:“为什么你就能跟殿下去呢?” 阿妩自不好说也是因为自己贪玩,再有烨泷纵容,她才得去人界,便作出生气样子来,道:“你好好待在酆都就是,人界不比这里安稳。” 虞薪见阿妩回绝得干脆,也不再请求,一跺脚就转身跑开了。 阿妩只当虞薪一时孩子气便不多加留心,回了府上打点好一切便灯坐在知时树下看书,看了一会儿就乏得睡了过去,待醒来时恰巧看见从西昆仑回来的烨泷。 “殿下回来了。”阿妩一动身,手里的书册就掉去了地上。 烨泷捡起书,见阿妩将长榻让了出来,他便趟了上去,想起王母寿宴的经历不由一阵疲乏涌来,这就想要歇息。 阿妩给他按揉穴位,问道:“去了一趟西昆仑,殿下怎么累成这样?” “出人意料之事太多,掐指算都算不出来。”烨泷眉峰紧缩,仍旧记挂着仪峥与潭碧之事。 “总是发生不来酆都,那就与我们无关了。”阿妩双手落在烨泷肩头,按压几下,问道,“力道合适么?” 阿妩一句无心之言,倒教烨泷想起什么来,这便忽然坐起身,拉了阿妩坐在身边,细细盯着少女看,一言不发。 阿妩被这样看得生出羞赧之色来,低头问道:“殿下看什么,我脸上长了东西吗?” “阿妩,你可喜欢酆都?”烨泷问道,照旧看着阿妩,未曾移开目光。 “我自记事起就在酆都,算来都有快千年了,除了这里,我还有别处可去?”阿妩回道,这才壮着胆子转头去看烨泷,虽然男子眼光深深,她还是问道,“殿下怎么问这个?” “酆都不知四时,不见日月,若能走,你走吗?”烨泷握紧了阿妩的手追问。 “知时树一轮生死,叶长叶落,已经是报晓四季,替代日月了。”阿妩只道烨泷今日受了累才说出这些胡话来,这就将他又按回榻上捏起肩来,道,“我从未想过离开酆都,虽然有时跟殿下去人间走走,到底还是要回来的,殿下在酆都一日,阿妩就在酆都一日。” 烨泷未再接话,就由阿妩这样捏着肩,渐渐也就睡去了。 仓灰从外飞来,见烨泷盖着毯子躺在长榻上还未醒,而阿妩趴在榻边也还在睡。 灰鸟落在榻边,用翅膀轻轻扫着少女脸颊。阿妩被扰得从梦中醒来,有些生气地挥着手臂,这就将烨泷也弄醒了。 仓灰复又扑着翅膀在二人面前盘旋,叫道:“门口倒了个绿衣女子,不是鬼差带回来的。” 闻言,烨泷只让阿妩留在府中,自己匆忙离去。 “你这笨鸟还不跟去看看!”阿妩嚷道。 仓灰又叫了两声才顺着烨泷离开的方向飞去。 阿妩抱着毯子要走,抬头时发现知时树竟又枝繁叶茂,暗叹烨泷昨日一觉竟睡了这么些时候,想必是真累了。 烨泷所料不差,来人当真就是潭碧。见绿衣女子身负重伤,烨泷命人将她好生安置,再吩咐过部下不准向外说起,方才前去查看潭碧伤势。 “是清微伤的你?”烨泷站在床边凛凛问道。 潭碧合眼未言,倒是外头有人来报,清微到访。 烨泷眉峰骤蹙,一震衣袖就此离去,只留了潭碧在房中休憩。 仙界中人少来酆都,且大多是领有天命前来公干,因此清微此次到访其实并不合规矩。而这瀛洲上仙更因此处阴寒幽暗不喜前来,只是他一路追着潭碧,最终那妖女气息消失在酆都城外,这才决意进来。 烨泷见来人青衣脱俗,沉默凛然,便只命旁人退下,冷哼一声,道:“你来做什么?” “将潭碧交出来。”清微道,俨然不买烨泷这酆都主事的面子。 “酆都鬼城只收魂魄,别的概不接纳。”烨泷道。 “我原以为昨日王母寿宴上她该知道分寸了,却不想她受了重伤还去瀛洲找仪峥。若不是我发现及时,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清微道,言下已有指责烨泷私藏潭碧之嫌。 “我已说过酆都城内只有魂魄,你走吧。”烨泷出口决绝,没有仪峥,他也不给清微留任何面子。 清微心中愤愤,无奈酆都鬼气阴森,潭碧又将自身气息掩饰其中,他一时间也寻觅不出,再者他贸然进入酆都已经不妥,听了烨泷这逐客令更是不好再多留,一气之下便扬长而去。 临近人鬼两界交会处,忽地一阵异样气息传来,清微心头一动,即刻循着气息而去,不知酆都城内,烨泷正在质问潭碧清微追踪至此的缘由。 “我说过你要死便死,何故再去招惹清微?他如今就算将你打得魂飞魄散,仪峥也救不了你。”烨泷冷道。 “清微一日不让仪峥见我,我就一日都要去找他的不痛快,别说那个护他的仙子,纵是其他神仙,我也一样不会手软。”潭碧语调并无波澜,只是说到仪峥时言辞间怨怼深深。 烨泷只道潭碧任意妄为,也不想再作解释,便道:“你歇一些时候就走吧,否则日后惹事还是我酆都私藏之过。” “你有多担心这酆都安宁被搅?”潭碧冷笑道,不知那酆都主事闻言袖中十指骤然收紧,神情凛冽已是显有薄怒。 “你好自为之。”烨泷语调甚重,言毕遂甩袖离去。 离了那气人的水妖,烨泷去了司衙间与陆判处理公务,直至时辰到了方才回府,到知时树下却不见阿妩身影,问了仓灰,肥鸟儿也说久未见那少女,他便只当阿妩又不知道跑哪偷闲去了并未放在心上。 不多时候,阿妩便急匆匆从外头回来,见了烨泷便亟亟道:“殿下,虞薪不见了。” “不见了?”烨泷知道阿妩向来看重虞薪,如今见少女这般急切也少不得多加心思。 “我把平日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也让旁人去寻,都没有他的影子,连他以往最喜爱的木剑也不见了,想来是被虞薪随身带走了。”阿妩此时慌乱,拉着烨泷衣袖全然乱了方寸。 烨泷掐指,这才发现根本算不出虞薪去向,心中疑惑顿生,但见阿妩情急也不再在此追究,只安抚道:“我再派人去找。” “他一定是去了人界了。”阿妩笃定道,“殿下,让我去人界找虞薪。” “不行。”烨泷一口否决,看阿妩心心念念那个出走的少年,便稍稍缓和了语气,道,“我会派人去找,你只安心留在酆都,别私入人界。我一定将虞薪带到你面前就是了。” 阿妩只得点头,心里仍旧不踏实,独自在酆都城行走,待回了神才发现已经走到了忘川边,前头不远处就是人鬼两界的交界处了。 似是能看见虞薪偷偷从这里离开的身影一般,阿妩望着眼前静默流淌的忘川水,不由惆怅,却听身后有人道:“你要想出去,我可以帮你。” 少女回身,见一名绿衣女子站在不远处,想来就是之前鬼差通报的那个陌生来客了。 “我可以带你离开酆都,不过你要送我去个地方。”潭碧面带请求,道,“他们都阻我去找一个对我极为重要的人,我只求姑娘带我去……” “我不能离开酆都的,怕是无能为力了。”阿妩打断道,纵使记挂虞薪,她仍旧听从烨泷所言,也不想跟酆都之外的人有何交集,这便匆匆要走。 清微自觉察到那股异样气息便一路从酆都追随而至,但到了人界,那气息反而越发微弱,到最后竟一丝气味都不曾留下。 那气息出自酆都,清微料想烨泷必然知晓内情,如此一想,倒觉这鬼界主事在酆都城内自成一派,该是藏了什么秘密。只是他虽与烨泷彼此两相看厌,却也不至于刻意寻衅滋事,纵使心有疑惑,但不是他所辖之事,到底不便插手。 这样想来,清微已不觉走出了那片山林,登时又感受到潭碧身上的妖气,想是那妖女就在附近,这便循着过去。 然而清微追踪多时依旧不见潭碧身影,倒是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过去大半日的时光,如今临近黄昏,山野之间光线也暗,不见人家。此时清微方/觉得似有不妥之处,只是正要赶回瀛洲,不远处却有少女呼救声传来,并有鸟鸣之音。 清微循声而去,但见一只浑身黑羽的巨鸟正立在一名少女身前,那鸟身形足过半树,鸟喙尖长,如今正向那少女啄去,意欲吃人。 清微出指一点,指尖一道青光袭向那黑鸟。那黑鸟机敏,即刻避开横空而来的青光,待站定,清微已将那少女护在身后。 “瀛洲仙家不在仙府修炼却来人界多管闲事?”平地一阵乌烟之后,那巨鸟化身成一名黑裙女子。 “见死不救非我道所为。”清微沉静依旧,虽然语调冷冷,对那女子却也有几分客气,道,“鸷鸟大仙也是上古神族后裔,如今却要伤害人界性命,却不可为。” “神族后裔?”黑衣女子冷笑道,“先祖溺死东海却精魂不散,借助天地之灵方才繁衍生息,死时天界何人问责于东海,仙家之名早已过去,如今我不与你这散仙计较坏事之责,你只将那少女交出来,我便当无事发生。” “怕是要让大仙失望了。”清微言毕即见那黑衣女子振袖施法,他只将昏迷的少女抱起迅速离开。 鸷鸟随即追上,但见青、黑两道光束穿梭于密林之间,却又在不知何时,那黑光受了阻碍,只这一刻停留,便不见了那青光的踪迹,引得黑衣女子咬牙生恨,追也不及。 待到安全处所,清微将少女放下,蓦地从少女身上感受到隐隐流动的光华,随后听见有人唤道“清微上仙”。 从后而至一束白光,待那声消,扶夕现身,问道:“上仙可曾受伤?” “未曾。”清微视线落在那少女身上,正要施法救治,倒是少女自己醒来。 阿妩见眼前这陌生男女蓦地一惊,半晌都未说话。 “姑娘不用怕,已经没有危险了。”扶夕安抚道。 阿妩环顾四周却是陌生环境,正困惑自己怎会在此,却听清微质问道:“你从酆都来?” 阿妩去看清微,见他眉眼清冷,并不友善,便只点头,并不多话。 “酆都的魂魄?”扶夕只将阿妩上下打量,面色困惑,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潭碧去了何处?”清微问道。 阿妩虽然见过潭碧却不知其姓名,当下被清微这样一问当真没了方向,因想起烨泷不许自己离开酆都之事,便开口求道:“二位既能知我从酆都来,望能将我送回。” “潭碧去了何处?”清微再问一次。 纵然是烨泷也从未对自己言辞这般严厉,当下见清微如此,阿妩心中自不高兴,只是如今自己有求于人才克制了脾气,道:“我不知你口中说的是谁,我只见过一个绿衣女子,便是她将我打晕了从酆都带来这里,不知目的为何,也不知道她如今下落。” 清微只道烨泷果真收容了潭碧而对自己矢口否认,当下却又想起什么,便与扶夕道:“有劳仙子将她送返酆都,我有要事,需先返回瀛洲。” “上仙只管回去便是。”扶夕道,见清微离去,她遂带着阿妩返回酆都,不想路上就遇见了前来寻人的烨泷。 但见阿妩,烨泷便将少女拉到身边,询问道:“没事吧?” 阿妩摇头道:“殿下放心,阿妩安然无恙。” 烨泷先将避阳珠塞给阿妩,再端凝少女一番才放心,稍后想起站在一旁的扶夕。因在王母寿宴上受了这仙子恩惠,是以烨泷态度尚算温和,道:“有劳仙子了。” “既然有烨泷殿下前来,小仙就此告辞。”扶夕临走却又想起什么,便与烨泷道,“阿妩姑娘乃清微上仙所救,小仙只是奉命将人送回罢了。” 烨泷但闻清微之名神色骤变,不觉自己拉着阿妩的手也紧了几分,直到少女吃痛低叫了一声,他才回神,将原委都追问了一通。 阿妩一一回答,暗道烨泷太过紧张,却也不由心中暗喜,又想起虞薪之事,便问道:“殿下可找到虞薪了?” “不知为何总算不出他去了何处。”烨泷见阿妩情急,便又宽慰道,“答应你的事我必定做到,反而是你,这次有人相救才能回来,你身上没有避阳珠,要是再耽搁一些时候就真魂飞魄散了。” “不是那人掳我,我一定不会擅自离开酆都的。”阿妩暗中拽了烨泷袖角讨饶道,“我知殿下担心,以后一定不再大意了。” 烨泷眼见此事作罢,这就带着阿妩继续往酆都而去。 卷一 第03章·灵鸟飞羽 再说那瀛洲之上,本该仙雾缭绕,一派祥和,如今却有一处地方阴云密布,雷鸣闪电,看来可怖,岛上众仙都知这是有仙家正在历劫。 云崖之上,白衣端坐,座下一方金色法印光辉流动,头顶却有白光穿云,直刺天灵。 仪峥此时身体受限,除却五雷轰顶之苦,更有万蛊噬心之痛,仙法无法施展,唯有闭目凝神,静忍苦难。 而那另一处矮峰顶处,绿衣在疾风中飘动,潭碧抬首远望,望见那白衫静默,却仿佛能见那巨雷下蹙眉忍痛的艰辛。 之前潭碧前来瀛洲为清微所阻,才知仪峥到了五百年一次的历劫之期,接连四十九日都要受这痛苦,不可有人打扰否则前功尽弃。她原本只想求清微让自己远看仪峥,却遭清微阻止,两人口角之下,竟大打出手。她本就有伤,力有不逮,而那清微更趁胜追击,无奈之下,她逃去了酆都求助于烨泷。只是烨泷为免节外生枝并不想对她多作收留。离开时她见阿妩,见那少女能在酆都自由行走就知其身份不一般,一想烨泷与清微久有不和,她便想将阿妩带走,一面引烨泷出城寻人,一面将清微引至瀛洲相反方向,待这两人相遇或有摩擦,她便能将清微留住而自己前来看望仪峥。 原本潭碧心中怨怼深深,但见云崖上那受苦的男子,顷刻间便将一切埋怨都化去了,只剩得过往温和岁月,纵使清淡平常,也相顾美好。 回想之间,潭碧见天上黑云更重,细看下才知竟是一大群黑羽飞鸟正朝此处过来,那些鸟体型巨大,来势汹汹,必定不善。 果然鸟群在瀛洲上空盘桓不去,甚至渐渐逼近仪峥历劫之处,大有阻挠之意。 潭碧见群鸟要将仪峥围住,而如今那人并无还手之力,情急之下她飞身上去,一个掌风便打开了好几只黑鸟,登时引起了鸟群注意。 只听一声尖锐的长鸣,原本靠近仪峥的鸟群齐齐向潭碧飞去,那一点绿影很快便被黑压压的鸟羽淹没。 崖顶仪峥见是潭碧,凝神之气骤然涣散,恰是三道闪电一齐落下,当即伤他身体,一口鲜血吐出,五脏俱痛。 潭碧施法而出的绿光在黑羽中时隐时现,仪峥心中急切,再顾不得自己历劫修炼之事,强聚精力冲破座下限法金印,连出几道金光,暂时将鸟群打散。 眼见仪峥自断修行,潭碧又喜又悔,见已可脱身,这就飞身去到仪峥身边。 瀛洲岛上其他仙家只道今次历劫甚为特殊,虽有好奇之心,到底也不敢靠近雷池,但凡有过那雷轰电刺的经历,便是避之不及,只望那历劫仙友熬过天劫,再长仙法造化。 乌云内却不是旁人料想场景,仪峥与潭碧二人联手大战黑羽鸟群,都是受伤之人,一旦久战便力不从心,眼见落了下风,暗道不妙。 鸟群领主见得了势,长啸一声,身后众鸟附和鸣叫,响彻云霄,震了整个瀛洲。 然而黑云尽处猛落一道青光,清微肃然冷冽,护在仪峥与潭碧身前,昂首与黑鸟群道:“大仙与我结怨,何故累及他人,犯我瀛洲安静?” 鸟群最前一阵乌烟过后幻化出清微在人界遇见的那名黑衣女子,此时她站在一只巨鸟上,媚眼弯弯,笑道:“你犯我枭凰一人,我就还你瀛洲不得安宁,我如今就是来给你这知己好友送历劫礼的。” “历劫之事事关重大,还望大仙高抬贵手,莫与人为难。”清微虽已怒火在心,却还相顾忍让。 “自断修行或许旁人不可置喙,但是我看你这知己身边的妖女要给什么说辞才好呢?”枭凰幸灾乐祸,抬头望天,冷笑道,“上天自古不讲公义,如今竟有仙妖勾结,这事如果告去上仙界,不知会是怎样的光景?” 清微知道这鸷鸟一族不受上天约束恣意妄为,却不料如此张狂放肆,再有如今落了把柄到枭凰手上,此女如此记仇,定不好对付。 “只要你上我会阴山亲自给我谢罪,这女妖之事我就缄口不言,否则泄露了风声说有人为了一介女妖放弃历劫修行,怕是后果严重。”言毕,枭凰大袖一挥,鸟群遂成群结队离开瀛洲。 清微见潭碧在此正要发怒,但见仪峥伤重却仍将妖女护在身后,也只得暗自叹息,道:“随我回去疗伤。” 瀛洲一隅雷声依旧,酆都城内却是未变的森然幽寂,不与外界相连。 “虞薪!”阿妩自梦中惊醒,陡然喊道。 “阿妩?”烨泷见少女惊魂未定,只轻按肩膀,柔声道,“只是噩梦,虞薪没事。” “殿下。”阿妩神情迷茫却有十分着急,拉着烨泷道,“这么多年,我从未这样不安过。殿下,到底何时能将虞薪找回来?” 虽然对阿妩如此在意虞薪之事稍有微词,但眼见少女忧心忡忡,烨泷只将她揽在怀中,轻抚长发,道:“你只安心等着,我势必将虞薪带回来。” “不是阿妩不信殿下,只是虞薪虽然顽皮却不至于贸然失踪。今次他犯错,如果回来固然要罚,殿下可不可以从轻发落?”阿妩道。 “你倒替他想得周到。”烨泷扶阿妩躺下,动作轻柔,道,“要说罚他,倒是你独自离开夜街才让潭碧有机可趁,你也有责难逃。” “殿下责罚就是了。”阿妩低头道。 烨泷按住阿妩的手,轻叹一声道:“清微纵然救你,但与我素有罅隙,虽然不至于睚眦必报,可你私入人界之事他必定记下了,即使是小事,也难保日后他拿来做文章,说我驭下不严的纰漏……” “我看那人本就态度傲慢,不好相与,殿下的话阿妩记住了。”阿妩道。 烨泷点头,又与阿妩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陪着少女再度入睡。 仪峥中断天劫之事上仙界很快知晓,天帝大怒即招仪峥问话,仪峥只道自己修行不足,不堪天劫历练,方才中途放弃。 天帝本意责罚,但有其他仙家出面说情,最后只命仪峥再回瀛洲修行。 待仪峥回到瀛洲却不见潭碧身影,他正要去寻,却听清微说潭碧已经离开。 “你不能一错再错了。”清微扣住意欲离开的仪峥。 “潭碧一心为我,如今她还有伤在身,我怎能弃之不顾?”仪峥甩开道。 “不是她,你怎会自断天劫,五百年才得一次,你就为她轻言放弃?”清微质问道。 “纵然是五千年才有一回,只因那人是潭碧,就不及她珍贵。”仪峥静下情绪面对知己好友,道,“我知你为我担心,但潭碧不是其他人,纵使道行千年,这次我是当真又入红尘了。” “若被旁人知道你动了凡心还是跟妖物一起,下场会是如何?”清微当真不忍。 “我只道我自己有心,潭碧有意,如果真要受罚,我亦不悔。”仪峥坦然相对。 听闻有心二字,清微暗被触动,想他人生走至尽头竟成了个无心之人,纵然精魂修行终得正果又获金身,但那当初被剜走的心却再也寻不回来。仪峥此言并非针对,却教他不由黯然。 清微与仪峥对话并不知扶夕在旁,此时二人沉默,那白衣仙子也不好开口,只等清微瞧见自己方才现身,与二人打过招呼。 “小仙已将潭碧姑娘送去安全之处休养,仪峥上仙无须担心。”扶夕行至清微身边,取出一只玉瓶递与清微,道,“当日所幸上仙馈赠仙露,这瓶中花酿虽不比清烟露珍贵,但望对上仙伤势有所帮助。” “你何时受的伤?”仪峥惊讶。 “清微上仙在人界救人之时被一只黑羽巨鸟所伤,却着急赶回瀛洲,中途未曾休养。”扶夕道,“仪峥上仙请听小仙一言,清微上仙只为你二人千年情谊方才如此在意,纵然对潭碧姑娘情义至深,也望别辜负了清微上仙一番好意。” 想起云崖之上清微竟是带着伤为自己挺身而出,仪峥一阵抱愧,不敢言语。 “潭碧姑娘有小仙照顾,仪峥上仙大可放心。现今两位都抱恙在身,不若好好将养再作日后计议吧。”扶夕始终温言款款。 “有劳扶夕仙子了。”清微短短一句便就此离开。 仪峥只无奈摇头,叹道:“我瀛洲之事,却要劳烦蓬莱仙子相助……” 扶夕只听仪峥一记苦涩笑声便见那两道身影最终消失在仙雾之中,而她方才赠给清微的花酿竟未得那人接受,如今还在自己手中。 接连几日都没有虞薪消息,阿妩身处酆都忧心不已,夜夜梦靥缠身,若非有烨泷陪伴安慰,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夜阿妩又被噩梦惊醒,烨泷却不在房中,一身冷汗之下过了许久方才镇定下来。没了睡意又觉得房内气闷,阿妩便要去外头稍坐,却见仓灰飞去了烨泷房间的方向,她心中好奇遂悄然跟了上去。 阿妩跟着那只灰鸟到烨泷住处,意外发现那肥鸟竟化身成一名素衣少年。阿妩暗叹自己身在酆都日久,居然从不知晓仓灰可以幻化人形。 少年叩响房门,待烨泷应允方才入内。 “再找不到就不用找了。”烨泷道。 “要是阿妩问起呢?殿下不是不知道阿妩对虞薪的重视。”仓灰关上房门道。 “不是今次虞薪失踪,我确实不知阿妩这样在意那个孩子。”烨泷一面说一面眉头皱起,神情困惑,道,“也不会知道虞薪居然如此奇特。” “当年虞薪在奈何桥上遇见阿妩便不肯再走,阿妩几番恳求,殿下才破例将虞薪留在酆都,说来已经千年,居然没人觉察出虞薪异样,如今失踪竟掐算不出他的去向。”仓灰道。 “更奇怪的是当年虞薪出现在酆都也无人查过他生前卷宗,录魂殿里也全无记录。”烨泷神色凝重,疑虑重重,“我竟也大意了。” “不过这些年来虞薪一直安守本分,看不出另有图谋。”仓灰道。 室内烛光淡淡,就此陷入沉默,稍许,烨泷道:“阿妩再问起余薪之事,我亦有说辞,你让枭凰他们停手吧。” “知道了。”言毕,仓灰又化成肥鸟模样,从窗户飞了出去,一直飞离酆都往会阴山而去。 会阴山地处人界与鬼界交会之处,常年浓雾缭绕,不见天日,山上茂林障叶,除了鲜少生存于此的精灵,几乎没有外人踏足。 仓灰飞至密林深处,待落地前又化成人形,正欲继续前行,倒见有两名侍女已前来迎接,这便跟随了前去见枭凰。 深山尽处有个极为隐蔽的山洞,起初进入甬道狭长,走过一段视野方才开阔,建如宫殿,真可谓别有洞天。 石阶宝座之上,枭凰正含笑等待,见仓灰到来她便飞身到少年跟前,身若无骨地靠去了仓灰身上,手臂勾住仓灰脖颈,道:“见你一次可不容易呢。” 仓灰欲将将枭凰推开,最终还是听了手,淡淡道:“今次有劳你助我寻人,就此打住吧。” 枭凰仍旧贴着仓灰不肯离去,凑近了少年低语道:“你小气得连句谢谢都不跟我说?” 仓灰除了日常与烨泷和阿妩在一处,极少与人这样亲近,枭凰如此不顾男女有别近身相贴,他虽有所抵触,却毕竟有求于人只好忍耐,故而压制自身道:“多谢。” 眼见得了逞,枭凰暧昧一笑,靠在仓灰肩头道:“我的族人因为你一句话到处找人,我还因此得罪了瀛洲上的散仙,这个你要怎么算?” “你怎么从来没提过?”仓灰警觉道。 枭凰倒是不以为意,一个转身便拉着仓灰坐去了宝座上,自己则坐在少年腿上,枕着仓灰胸口,道:“你也没问我。” “瀛洲岛上的哪个神仙?”仓灰追问道。 “我打听下才知道那人叫清微。”枭凰将仓灰的发梢绕在指尖把玩,并将当日之事一一说了。 “清微此人不好相与,你也别再无事犯他。”仓灰道。 “你这是关心我?”枭凰靠去仓灰肩头,略有埋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意,你既然肯下九天,为如今何就是不肯离开酆都与我在一起,做这一山之主,不比被人使唤强吗?” 仓灰闻言只将枭凰推开一边,神色顿时冷峻非常,道:“你知道什么?” “你好歹也是上古灵鸟后裔,却甘居酆都做他人犬足,简直有辱先祖之名。”枭凰气急败坏道。 “总好过你自恃身份胡作非为,总有一日闯出祸来,连累族人。”仓灰厉声之后便要离去。 枭凰即刻上前拉住少年,歉意深深再有几丝娇媚显露,讨饶道:“是我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你晚些时候走。” “我本就是替殿下传话,如今话说完了不便多留。”仓灰从枭凰手中抽出袖管提步就走,却又停下,与枭凰道,“谢谢。” 枭凰听后笑逐颜开,命人送少年离开,自己去了石洞密室。 仓灰化作飞鸟回到酆都向烨泷禀告,却见阿妩独自一人坐在知时树下,便落去枝头,低低问了一声:“怎么这么晚出来了?” 阿妩本在出神,忽然被仓灰惊扰吓得险些跌去地上,待收拾好了情绪方回道:“睡不着。” “虞薪会回来的。”仓灰飞去阿妩肩头,翅膀轻轻扫过阿妩脸颊以示安慰。 想起之前偷听到烨泷与仓灰的对话,阿妩便觉身旁这只灰鸟太过陌生,一拂袖就将仓灰赶走。 仓灰又回去树枝上,静默地看着树下若有所思的少女。 “仓灰。”许久之后阿妩抬头去看树上的灰鸟,迟疑稍许才问道,“真的能把虞薪找回来吗?” “殿下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办到的,他什么时候骗过你?”仓灰道。 “就是因为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殿下的话,我才怕……”声音渐轻,最后阿妩转身回房,却是那身影有些摇晃,魂不附体一般。 卷一 第04章·月影柔柔 如此几日,阿妩都不曾放心,每每想起烨泷答应自己的话便自心底生出一片颓唐来,一日不找回虞薪,她便一日寝不安枕,最后终于还是决定偷偷离开酆都。 酆都城外黄泉路,从来死气沉沉,也并不多有鬼差把关,只因往来魂魄不是自愿进入酆都就是被鬼差强行压去奈何桥无法脱身,是以此处除了往来押解魂魄的鬼差,几乎再无旁人经过,再加上阿妩曾与烨泷出入过人鬼两界,对这里还算熟悉,便也走得容易。 经过会阴山时,阿妩恰见山上群鸟归巢,黑压压的一片遮蔽了天日,数量巨大,但她毕竟不在意,在暗处待鸟群飞过,她遂继续朝人界而去。 纵使过去同烨泷到过人界,阿妩此时仍格外小心。毕竟违背了与烨泷的约定,她心道此行必定不能给烨泷惹麻烦,然而到底也不敢走出离酆都太远。 如此在人界待了两三日,白天日光太盛,阿妩便躲在僻静处,只等日落后才四处寻找虞薪踪迹。说也奇怪,还在酆都时即便见不到虞薪,她也可以感应到少年的气息,虽然她并不能真切知道虞薪身在何处。然而待她一路到了人界,这股气息反而越发减弱,就/受不到似的,教少女愈发紧张难安,心神不定。 此处小镇的夜间人声渐稀,人影也少,阿妩独自走在并不宽阔的街道上,原本已经心灰意懒想要回去酆都,却被晚风中夹杂的一丝气味吸引,跟虞薪的气息有些相似,却又不那么一样。 阿妩即刻抬头四顾,却见街角幽暗处渐渐过来几个身影。月光淡淡,照着最前头的那一个,穿着白袍,正是白无常。阿妩暗道又是人界有人大限已至,白无常带着鬼差前来收取魂魄。只是她如今私自逃出酆都,不好教其他人知道,这就找了地方躲起来,却是听见慢慢过来的白无常与身旁鬼差的对话。 “白大哥,你说这大晚上的又没魂魄要带回酆都,殿下让咱们小心着出来到底是所为何事?”鬼差问道。 “是啊,半个晚上这样转悠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另一个鬼差跟着抱怨。 “殿下早就将目的告诉我了,否则你们真以为是出来遛弯的不成。”白无常一面责备了身旁的鬼差两句,一面四顾不止像在寻找什么。 鬼差见白无常这般模样,便好奇问道:“白大哥,莫不是殿下让咱们出来找东西?你倒是说说看是什么,我们也好帮着一起找,否则真不知要做什么了。” 白无常正要回话,夜风吹来,并着酆都魂魄的气息,他即刻定下神继续感受,却不知道为何那本就微弱的气息在瞬间消散,似被人刻意抹去。正困惑间,白无常见前头站着个清俊的身影,身子出尘,一看便不是寻常之人。 清微没想会在此时此地与白无常相遇,虽然他从不屑与鬼界有所牵连,但毕竟两方并无交恶,他纵与烨泷不对盘,倒也不至于为难这班鬼差,只道白无常出来公干,也不多加阻拦。 双方就这样沉默着在清淡月光中擦肩,清微见白无常走远了,挥袖间,一旁角落里杂物消失不见,倒是一直藏在后头的阿妩现了身。 清微看阿妩坐在地上也没有要去扶的意思,站在远处冷冷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此刻带你上天庭,就能治烨泷一个驭下不严,私放魂魄离开酆都之罪?” 阿妩暗道自己时运不济,偏偏遇上清微这样讨人厌的神仙,早知如此,方才不如跟白无常一同回去酆都,也免得这会儿看清微这像是万年冰山一样的冷脸。 清微看阿妩始终坐在地上没有动弹,一只手按着小腿似在缓解疼痛,便问道:“你怎么了?” 阿妩的倔性子因为清微一直以来的冷淡而越发明显,听见青衣客这样问,她反而不愿意回答,偏过头去沉默相对。 “把白无常找回来并不费事。”清微威胁的意思非常明显,而他甚至依旧没有要去帮阿妩的意思。 “你!”毕竟沉不住气,阿妩也辨不出清微这话是真是假就连忙接了话茬,只是触到清微目光时,不知是月色太过柔和还是自己的错觉,竟觉得这人倒不比自己以为的锐利冷峻,这便软和下来,道,“方才躲得太急,那堆东西砸了我的腿,棱角还一直压着脚踝,我怕被发现,忍着不敢动。” 清微还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看着坐地不起的少女,稍后才上前问道:“能起来么?” 阿妩揉着小腿,没好气地对清微道:“很疼。” 自清微这世记事起,从没人用这样的态度同自己说过话,更别提后来成仙在瀛洲继续修炼,仙友之间也以礼相待,是以阿妩这模样只教他心中不甚痛快。 “没有身体的魂魄也会疼的吗?”清微边问边朝阿妩伸出手。 阿妩心道清微必定不怀好意遂自己攀着身边的墙试图站起身,但被重物压过的腿一经动弹就仿佛牵扯了全身的疼痛,教她连站的力气都没有。 清微在阿妩又要倒去地上的时候将少女扶住,见阿妩挣扎着要推开自己,他轻念法诀在阿妩身前画出一道青光符咒再打入阿妩体内,问道:“可觉得好些?” 那符咒一入身体,阿妩即刻觉得疼痛加倍,最后的力气也被抽走,她只好软在清微怀里,怒道:“你这臭神仙对我下什么毒手?” 清微那本是疗伤的符咒竟对阿妩无效,倒教他疑惑起来。然而他不想与这酆都少女再有什么瓜葛,便道:“我还是将你送回酆都交给烨泷处置。” “不行。”阿妩立刻反驳道,“我现在不能回去。” “那就在这自生自灭。” 清微一语才毕便被阿妩推开,他看着少女忍痛又靠回墙上,气愤却满是倔强的脸上有着超出他想象的倔强。 “原本就是你自己多管闲事。”阿妩试着扶墙走开,不想再跟清微多说半个字,只是身体痛处一直在蔓延似的,教她行动极为困难。 阿妩又多走了两步,却因为加剧的疼痛直接昏死了过去,醒来时,发现清微正坐在自己身边。原本清风皎月,夜色撩人,偏是身旁的青衣男子肃容冷俊,将这淡柔氛围打破,也将她醒来后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不待见清微这与人疏远的模样,阿妩就要起身离去,只是正要动身才发现自己居然身处某家屋檐,方才若是再粗枝大叶一些,她整个人就要滚下去了。 “不痛了?”清微不曾去看阿妩,问得漫不经心。 “我不会谢你的。”阿妩坐在离清微稍远些的位置。 “我什么都没做。”清微举头望月的视线因为从屋子里偷偷溜出来的女娃而改变。 此处应是某家的后院,那女娃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着了中衣,怀里揣着什么东西小心地到了院子里,四顾无人之后小声地喊道:“猫儿,你在哪里?快出来。” 女娃叫了几声,一旁的草丛里便传来猫叫声,随后蹿出一只通体黑毛的猫儿停在女娃脚边。女娃见黑猫出来,即刻蹲下将怀里的东西放去地上,道:“猫儿猫儿,这是我偷偷拿来的,你快吃。” 阿妩看那女娃放下的都是糕点,黑猫只是闻了闻便悻悻地耷拉着尾巴在女娃脚边转来转去,没有要吃的意思。 “傻丫头,猫不吃这些的。”阿妩只觉得这一人一猫在深夜里别有意思,想在酆都她唯一见过的动物就是那只整日飞来飞去的仓灰肥鸟了。 女娃见黑猫不吃东西就蹲下身,黑猫顺势跳去女娃怀里,女娃便抱着它坐去一旁的花坛边跟他说话,而阿妩就坐在屋檐上听着女娃诉说心事,大约也就是家里父亲不思进取,整日游手好闲,母亲又不敢言语之类的家中琐事。 清微原本只是一人在此处静坐,因女娃跟黑猫才有所分神,只不料身旁的少女看得来劲,听女娃诉说心事极为用心,不时还要感慨两句,更引他注意。 “你堂堂一个天界上仙,半夜跑来人界偷听别人家事?”阿妩被女娃和黑猫的亲和场面弄得心情大好,是以就算挖苦清微,脸上也带着笑意,看来更像是玩笑。 阿妩哪里知道这院落所在之处,正是千年前清微还在世为人时的居所。时光流逝,一切翻天覆地,再没有这青衣客当初熟悉的亭台楼阁,他只是心中愁苦又难以纾解时回这里看看,依稀还能记起那时候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带来的感受。 清微对阿妩的话不予回答,只是脸色又紧,显然不甚高兴。 阿妩只道清微小气便再不理会身边人,继续看院子里女娃跟黑猫说话,稍后不自觉说道:“我都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不记得?”清微似是不信阿妩此时所言。 阿妩倒未多顾轻微,只是内心愁苦起来,叹息一声,道:“似乎从我记事起,我就在酆都了,但那个时候我已经是现在的样子。酆都的魂魄来自人间,他们都有自己的过去,可是我好像没有。殿下和我说是因为我在酆都待了太久,久到我生前的记忆都已经模糊。可是殿下明明比我待在酆都的时间还要长,他为什么不会忘记?难道因为我终究是人,而他不是?” 阿妩这番话教清微不由转头去看她。青衣客看着月光下少女困惑的模样心底忽然生出一丝庆幸来——有人连自己的过去都找不回,而他还能站在故土追忆,手捧月光,千年未变。 阿妩看着女娃又发出感叹:“虞薪跟这女娃一般大呢。” 想起那个失踪多时的少年,阿妩便忧从中来,随即想起烨泷所言所行,心底一阵失落,眉间的愁绪也就更加浓重,还有自己回去后如何跟烨泷解释,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被搅乱了似的涌上心头,当真教她心烦。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阿妩便没有发觉那只黑猫正盯着自己,当她偶然跟黑猫的目光交接,却不知为何心头一震,尤其在黑猫忽然戒备地叫了一声并向屋檐扑来的瞬间,她即刻抓住清微的手臂,半个身子躲到男子身后寻求保护。 “你也以为猫眼能见鬼?”清微对阿妩表现出的失态施以轻蔑一笑,当是还了方才这少女暗讽自己的不友善。 “可是它的眼神告诉我,它确实看见我了,而且很不欢迎我……不,是你。”阿妩嘴硬道。 清微不置可否,看着女娃去找不知跑去哪儿的黑猫,又转过头去看近在身旁的阿妩,道:“看你身手灵活,确实没事了。” 一面说,清微一面将手臂连同衣袖从阿妩手中抽出来。 阿妩不甘示弱,直接将这讨厌人的神仙推开,转身时,见那只黑猫就站在不远处的屋脊上正盯着自己。 猫眼泛着荧荧绿光在此时夜色里显得异常有神彩,并且满是警戒之色。 “你是何人?深更半夜到这里意欲何为?”声音是黑猫发出的。 “我们只是途经此处,歇脚片刻。”清微解开隐身术道。 黑猫此时才发现这屋顶上竟还有别人,但也觉察出阿妩与清微的不同,便只警告道:“两位若只是稍作停留就罢,要另有所图,这宅院是我所守,我必定不会客气。” “自然。”清微淡淡回道,随后就见黑猫跳下屋檐。 “连一只猫灵都对酆都魂魄如此紧张。”清微冷言冷语道。 阿妩挑眉,面对清微的挑衅怒却不发,只冷笑道:“难怪殿下让我不要与你接触,你当真是个不折不扣讨人嫌的神仙。” 言毕,阿妩独自跳下屋檐而去,再不理会那自恃高人一等的所谓天界上仙。而清微也未去追,只当今晚不过一场意外,他亦不想同酆都有何牵连,只是他自身并未察觉方才他已多管闲事为那酆都少女解围。 清微独自在屋檐又坐良久,清风拂面却仿佛吹不开眉间愁绪,连他自己都道不清愁从何来,只是低头间,望见那只黑猫站在花丛边正望着自己,眼光深远别有意味似的。 卷一 第05章·情义两难 渤海蓬莱,仙洞仙府数以百计,岛东处修百花林一片,仙家花草种植于此,花团锦簇,莫不好看。山林深处有天然洞穴一座,仙雾萦绕洞口,如若藏宝。 是日扶夕前来探看于洞中休养的潭碧,见潭碧起色好转便也放心。先前她听清微所言将潭碧带回蓬莱,安置在流仙洞中养伤,现今过了好几日,潭碧伤势果真好转不少。 潭碧听见脚步声,便从水池中现身,未等人近身便开口问道:“仪峥怎么样了?” “仪峥上仙一切安好。”每每到来都是听潭碧这样询问,扶夕已然习惯,如今坐在流仙泉边,看着潭碧手足上的捆仙索,心中更多了几分同情。 “清微想这样将我困到几时?”潭碧双手才动,捆仙索即刻收紧,疼痛投入骨髓,她却只咬牙忍着。 “直到你再无能力去寻仪峥为止。”洞口处走来一袭青衣,正是清微。 “借疗伤之名将我日日浸在这仙泉中,图用这泉水洗去我身上法力,清微你这卑鄙行径,妄为天界上仙。”潭碧纵使深恶痛绝道,然而如今也只得逞这口舌之快了。 清微不为所动,只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潭碧,道:“仪峥为你险些受到重罚,我不让你形神俱散已是仁慈。” “不是你一再阻挠,我与仪峥早就隐匿世间,什么仙妖三界,都与我们无关。”潭碧愤愤道。 “仪峥经历三灾九难,几世轮回方才得道成仙,在瀛洲修行渡劫也不易至极,却因你引诱而放弃千年修为。你,不值。”清微看那流过潭碧的泉水,与扶夕道,“仙子相助之义,清微感激。” 扶夕却不知如何回答,是以静默不语,此时才觉清微神容似有憔悴,遂关心问道:“上仙看来清瘦了。” 清微再看了一眼潭碧,转身离去。出了流仙洞,见扶夕跟上来方才道:“有劳仙子记挂,只是自从那日被那鸷鸟所伤便感觉异样,倒不至于危及性命,只是心有惶惶,似有事未曾了结,却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想是上仙为了扶峥上仙之事才不开怀。”扶夕取出百花酿递与清微道,“上次在瀛洲,上仙未受小仙百花酿,虽然是普通之物,就当上仙相救的谢礼,望上仙笑纳。” 清微接过玉瓶,道:“仙子相助清微还未道谢,只不悖了仙子心意,日后仙子若有难处,清微必定竭力。” “上仙金口,小仙记住了。”扶夕心中高兴,又带清微在蓬莱游览一些时候,二人方才道别。 清微腾云回去瀛洲却于半途中所感异样,正是连日来那犹如丝线牵扯的复杂情绪,扰得他难以专心,这便落地,却不知自己早已经迷了方向,如今不是回瀛洲却是去往酆都。 越近鬼界,四周越显得气氛阴沉,天色无光,萧瑟死寂,确实不该有外人踏足。然而清微便这样莫名到来,待停下脚步,已至会阴山下,前头若是绕过去,便当真就是鬼城酆都了。 碑上会阴二字教清微想起当日枭凰恣意放肆的样子,那如今已不仙不妖的鸟灵正率领族群栖身于此,居于晦暗。 清微素来心高气傲,并不屑与枭凰此类接触,纵然是烨泷,他也不放在眼中,虽然今日自己行为难以解释,他却也不作多想,此刻就要折回瀛洲。 天际忽然传来一声鸟鸣,清微知这是鸷鸟出穴便更不想多留,以免与枭凰狭路相逢,却不料瞧见有道身影从人界方向仓皇而来,待那人走近了,他才看清是阿妩。 阿妩见是清微遂想起那夜与之不欢而散的情景,这就掉头要走,谁知一道黑影猛然俯冲下来,不及她反应,手臂就被人拽住,身体随着身后的一记猛力向后栽去。 黑影落下之处现出一道袅娜身影,枭凰此时含笑而立,看着眼前两人,嘲讽道:“我以为有个仪峥仙妖勾结就够离奇了,没想到清微上仙跟这鬼界的姑娘也有关系,怪不得上次要出手相救了。” 阿妩将清微推开道:“我不认识他。” “小姑娘,上回不是清微,你早就是我腹中食了,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枭凰将阿妩上下打量一番,道,“你确实有些不一样,清微上仙应该也发现了。” 阿妩听了枭凰所言心生担忧,这就躲去了清微身后,却辩驳道:“我只是酆都普通的魂魄,哪有什么特别。” “烨泷会把避阳珠送给一个普通魂魄?还允许一个普通魂魄在人界逗留那么久?”枭凰饶有兴趣地等着阿妩的回答。 阿妩一时语塞,接不下话来。想她在酆都待了几日都不见烨泷把虞薪找回来,再想起之前听见的烨泷与仓灰的对话,她一时难以安心,这才违背了与烨泷的约定私自离开酆都。只是她在人界游荡几日,也未敢远离酆都,事后觉得自己鲁莽又担心节外生枝连累烨泷,这才回来,却不想遇见了清微与枭凰。 见阿妩无言以对,枭凰便笑道:“不过既然你都那样说了,我将你吃了,烨泷也不会说什么,是不是?” 言毕,枭凰仰头长鸣,会阴山上登时惊起成群黑鸟,争相鸣叫回应,朝此处飞来。 清微久未言语,心道仪峥之事本就是落在枭凰手中的把柄,再者眼前这少女与自己着实无关,枭凰要人便要,日后也是烨泷与这鸟灵纠缠,自己无谓牵涉其中,这便要离去。 枭凰眼见群鸟飞来,黑压压的一片迅速而至,族人将阿妩围住而那青衣神仙熟视无睹,心中更加鄙夷所谓的上界仙人。 清微听着身后鸟叫嘈杂,再有阿妩的呼救声夹杂其中,恻隐之心虽动,却终究不想再与枭凰有所冲突而累及仪峥。只是还未待他走出两步,身体便受了某种驱使一般难再移步,甚至于胸口一阵疼痛,仿佛当年被人剖心的感受。 会阴山头猛然传来一声巨响,随后地动山摇,直将围住阿妩的鸟群惊吓飞散,枭凰亦为此大惊,不明所以。 与此同时扶夕忽然到来,虽见清微面色苍白,却只亟亟道:“仪峥上仙将潭碧姑娘带走了。” 清微闻言再顾不上对那异动的好奇,掐指算过仪峥去向便即刻追去,扶夕亦追赶而往。 枭凰担心会阴山上生变,命部下将阿妩一同带回山上再作打算。 阿妩只觉眼前一片昏暗,待再看清周围环境才发觉自己已身在一处石室内,而墙角处蜷缩的身影正是失踪多时的虞薪。 “虞薪!”阿妩跑得太急,一个踉跄扑在了少年身上,却是十分欢喜。只是不见虞薪回应,她便又叫了一声:“虞薪?” 虞薪缓缓抬头,这动作做来都显得十分吃力,待看清了眼前之人正是阿妩,他便想要开口呼叫,只是喉头干涩异常,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阿妩”来。 阿妩眼见虞薪面无血色,心头大急,将少年抱住险些落下泪来。 “原来烨泷在酆都城里藏了不止一个秘密。”枭凰道,饶有趣味地看着角落中抱在一起的身影。 阿妩护住虞薪,与枭凰愤然道:“殿下要是知道你将我们囚禁于此,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枭凰觉得阿妩此时模样甚是可笑,便讥讽道:“我只卖仓灰的面子,烨泷还不在我眼里呢。凭他怎么厉害,有你们两个在,我看他兴许也要招惹上什么麻烦了。” 阿妩感到怀中少年又向自己偎依偎过来,便又将他抱紧了一些。 “我原本就觉得这小子有些奇怪才将他带回来,如今又遇见你,也是从酆都出来的异样魂魄,我真想知道,烨泷还藏了多少秘密在酆都城里。”枭凰寻到虞薪而不交,原本只想再绕个曲折,好教虞薪将她这相助之情记得更深刻些,如今得了阿妩,再见她与虞薪交情甚深,便不想把人交出去了。 枭凰又盯着阿妩怀中少年看了片刻,道:“方才山上的巨动就属这里最厉害,我看十有八九是你这小家伙在作怪。”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说什么……”虞薪蜷在阿妩怀里,只觉得少女怀抱温暖亲切,这就将连日来的害怕恐惧统统驱散,纵然此时虚弱无力,心底也安生舒坦不少。 阿妩只道枭凰胡言乱语,并未将黑衣女子的话听去心里,顾着眼下虚弱的虞薪,着实难以心安,然而自己除了抱住这少年作为回应,也是做不出其他举动了。 枭凰对虞薪所言不以为意,只道:“如今有人来陪你了,你可别再绝食了,否则在这小姑娘面前咽了气,她该也哭死过去了。” 虞薪听见枭凰离开落上门锁的声响,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此时才听见阿妩轻声抽泣的声音,他费尽力气才道:“阿妩……别哭了……” “谁哭了。”阿妩轻拍了虞薪肩头,眼泪湿润,责怪道,“谁让你偷跑出来的,知不知道我担心得这些天都没睡好。” 虞薪颤巍着手去触阿妩脸颊,虽然为人所困,但看见少女为自己落泪,听她这样抱怨,心里倒是高兴呢。 “不许叫我的名字,你这会叫出口的一定只是‘啊呜’了。”阿妩说完自己都不由好笑起来。 四肢百骸的力气都被抽光似的,虞薪当真觉得说话都相当费力,这便不做多言,由阿妩抱着坐好,枕在少女肩头趁着倦意竟就入了梦。 且说仪峥跟踪清微找到了潭碧被囚之所并将人救出,被扶夕发现后他再施计逃走,如今带着潭碧到了渤海上一处无名小岛借以歇息。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潭碧被连日浸在流仙泉中,法力损耗巨大,如今虽然虚弱,却还念念不忘心上人先前抛下自己一事便开口质问。 仪峥见潭碧怨怼之深,竟觉得自己那些说辞全然说不出口,内心愧疚之下方才道:“过去糊涂,往后不会了,你到何处我就陪到何处。” 潭碧心中暗喜却不表露,依旧问仪峥道:“你的修行怎么办?还有你的好友怎么办?” “那日我在云崖上望见你,便知道这次天劫再过不去了。纵然没有那群鸷鸟,我也要下去找你的。”仪峥搂着心爱女子温柔以对。 潭碧闻言再高兴不过,也忘了仪峥过去弃她之事,含笑靠在仪峥身边再不说话。 “我们先找处地方安置了再作打算吧。”仪峥道。 “你要作何打算?” 晴空之上传来诘问之音,仪峥望去只见青白两道光芒从天而降,清微与扶夕便立在跟前。 仪峥不想清微竟来得如此之快,错愕之间却已将潭碧护在身旁,内心滋长出比过去强烈太多的坚定。 清微亦看着面容坚毅的至交好友,面无表情。 倒是扶夕见潭碧如今大有奄奄一息之势,想起在流仙洞中偶尔与这水妖有过交谈,言辞间感受到潭碧不过执着于内心所想,并不想要伤天害理,这便生出怜悯之心,道:“我看潭碧姑娘虚弱,不如……” “是走是留?”清微毫无温度的一句话打断了扶夕所言,眼光深深却不知究竟是何情绪。 潭碧见此刻气氛凝滞,仪峥沉默不语,她又生出害怕来,不由抓紧了情郎手臂,待两人对过一眼,听见仪峥说出“我随潭碧”方才安了心,却是这一番内心激动又耗费了好些力气一样,如今只得软软地倒在仪峥怀中。 清微薄唇紧抿,没有斥责也无赞同,与仪峥对视些许时候霍然一甩衣袖,负气离去。 然而片刻之间,天际传来犬吠,一束金光从天劈下,仪峥忙将潭碧抱住躲去一旁,待定了身才见二郎神已驾云在上,那身披战甲的哮天犬就在脚侧。 “果然是你这扰乱王母的水妖。”二郎神原本受命去查看方才天地间巨动之事,途经渤海感到些微妖气,想这仙家修炼之地不应由此景象,这便让哮天犬引路前来探看,竟发现了潭碧,一并还有仪峥等人。 “真君容禀。”仪峥情急求道。 想当日西昆仑王母寿宴之上,清微主动请缨捉拿潭碧却迟迟不见结果,二郎神本就被抢了风头而心有罅隙,如今见着潭碧自然不能放过,再者仪峥这明显的庇护之态实不是仙家当有,清微又坐视不理,作为天庭执法最严者,他二郎神自然不能再得过且过。 只听二郎神喝一句“哮天犬”,那仙界第一犬将便冲下云端直扑向潭碧。 仪峥本不想动手,无奈哮天犬来势凶猛,仪峥不得已出手将其击退。只见那黑犬仍奋力攻击,仪峥几次手下留情却被这畜生咬断了衣袖。 “仪峥上仙所作所为是要维护这妖女不是?”二郎神凌云而斥,见仪峥忙于应付哮天犬便想趁机将潭碧捉拿,却不料清微忽然出手为那妖女化解一次危险。 二郎神因此大怒也不再留情,这便亲自上阵誓要将潭碧捉拿。 清微只因担心二郎神伤及仪峥仪峥才在冲动之下出手阻止,如今再无动作,然而那一仙一狗丝毫不留情面共同夹击仪峥,他忍得了一时却始终无法冷眼旁观,纵然仪峥如今所护之人正为自己所不耻。 眼见仪峥已处于下风,清微不忍好友受制便想出手,谁知扶夕硬是将他拦住。 “上仙三思。”扶夕本没有把握可以拦下清微,只是情势紧急她才贸然开口道,“即使助仪峥上仙脱困,他们也可能日后被擒,反而是上仙自己,捉拿潭碧姑娘之名在先,如今她在,上仙不光不出手还阻碍二郎神拿人等同罪上加罪,万万不可。” 扶夕如此一劝,清微便在迟疑之间,恰是这眨眼的功夫,哮天犬逼得仪峥与潭碧分开,二郎神趁势将潭碧压制在自己的长刀之下,算是将人擒住了。 仪峥仍要救人,哮天犬扑上前去迫其难以向前,而二郎神取出捆仙索将潭碧双手缚住,再取定魂针锁住琵琶骨,确保潭碧没有能力从自己手中挣脱。 “我便将这妖女带回西昆仑面见王母,二位上仙好自为之。”言毕,二郎神召回哮天犬,腾云离去。 仪峥意欲去追,但打斗中被哮天犬所伤,无力使用仙法,他想求助于清微,却只听好友道:“先回去瀛洲吧。” 仪峥自知如今就算追上二郎神也不可能救回潭碧,只好听仪峥所言先回瀛洲休养再作打算。 卷一 第06章·有惊无险 三人回到瀛洲,清微将仪峥安置下后才同扶夕离开。 蓬莱四季如春,岛上望去总是一片常青,不似瀛洲每处景致不同,如清微这修行的洞府外一派金秋景色,枫叶正红。 白衣仙子走在红枫树下,有微风吹过肩头,抬头时恰有一片枫叶正落在她舒张开要去接的手中。 清微见扶夕拿着枫叶把玩却思虑深沉,便问道:“仙子有话不妨直说吧。” 倒是扶夕被身旁青衣客的话语惊了神,枫叶从手中落下,她又停顿一些时候才道:“上仙是不是并不认同方才小仙阻拦之事?” 清微沉默,眉峰锁紧,似也答不上来。 扶夕捉摸不透清微心思,只怕这人当真因自己的介入而对自己暗生微词,遂开口解释道:“如若当时二郎神不在场,上仙要放人,小仙必定不会多言,可那时情况……” “仙子不必介意。”清微打断道,“阻了仪峥一次,我阻不了他两次,虽然相识千年,我到底没有真的了解他在想什么。” 扶夕想起潭碧那时在流仙洞中不时说起的跟仪峥的过去,不由感慨道:“情之一字,我们确实不明白。” “什么?”清微并未听清。 扶夕只摇头,道:“如今二郎神将潭碧姑娘带去见西王母,稍后必定会牵涉到两位上仙,就不知二郎神会作如何说辞了。” 但凡想起此事,清微自是心中郁郁,这便陷入沉思,竟不知自己走出了好些距离,而那白衣仙子并未跟来。 扶夕见清微另有所思也不打扰,只安静跟在青衫后头,看那背影清寂,却是比初遇时少了些神彩奕奕多了惆怅。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行走,四周安宁,直到西昆仑来人说王母传召才将一切打破。 扶夕只道来得真快,便随同清微与仪峥前往西昆仑接受讯问。 仍是在当日举行寿宴的瑶池大殿内,如今西王母端坐上方,当日出席筵席的仙家也大多到场分列两边,大厅正中除去执刀昂首的二郎神,便就剩下被牵制住的潭碧还跪着。 仪峥见潭碧这狼狈模样,怜惜情急之心顿起,但他正要上去却被清微所拦,他亦自知如今不可感情用事,只好与清微先行拜候王母。 二郎神已将事情经过一一说明,王母只向三人询问是否属实。清微与仪峥并未否认,待到扶夕时,她却迟迟未答。 “扶夕?”王母道。 “清微上仙并没有阻拦真君拿人。”扶夕将清微出手救人之事一口否认,道,“清微上仙当日在众仙家面前承诺会将潭碧捉拿,又怎么会出手阻止二郎真君拿人呢?” “清微上仙不横加干预,哮天犬也不至于受伤。”二郎神厉声道,“再者,清微上仙说要降这妖女却迟迟未有回音,今日恰巧是我遇见,否则这妖女是不是就从堂堂千年修行的清微和仪峥两位上仙手中逃出生天了?” “清微、仪峥二位上仙素来交善,仪峥上仙与潭碧又有前缘,仙家行事向来不主张以暴制暴,两位上仙若能劝服潭碧自然最好。真君见人便命哮天犬出击,不给人任何解释的机会,本就有欠妥当。”扶夕并不愿与二郎神交恶,却不容他趁机使坏,借潭碧之事将清微一并牵连进来。 二郎神从未被人当众如此顶撞,再者扶夕只是蓬莱岛上散仙,如今对自己出言不逊当真教他火出五脏,无奈大殿上还有王母坐镇,他便只有压制火气,暂且不与之计较。 “既然扶夕仙子这样说,那敢问方才王母问话,清微、仪峥两位上仙为何没有反驳?”二郎生咄咄逼人道。 “于心不忍。”扶夕答得不卑不亢,只觉得自从进了瑶池大殿的紧张与忐忑在瞬间全都消散,此刻坦然宁静,道,“纵使修炼千年万年,修到太上忘情,也还有心。” 众人不觉此刻大殿内那袭青衫微动,神情凝重,扶夕“有心”二字难免勾起回忆,那血肉之躯的感受,胸腔中跳动的血脉,竟是太久未曾感受。他从来自诩无心神仙,现今扶夕这句“于心不忍”说来动情,与他却是讽刺。 “千万般错皆在我。”仪峥在稍许沉默后铿然说道,看一眼无力垂首的心爱女子,内心更是坚定,“是我妄动凡心,才引来日后诸多麻烦,清微曾一再劝诫,我却并未理会,导致潭碧情深错付,犯下大错,还请王母降罪。” 在场无一不嗔目结舌,甚至有因此窃窃私语者,皆诧异相对。 王母神色未动,静静听完座下这几人的争锋相对与淡然陈词,最后只将仪峥与潭碧收入囚仙台再听发落,再对二郎捉妖有功神嘉奖一番却又提探查天地大动的之事,见二郎神支支吾吾便命其继续追查,最后让清微与扶夕各自回去静思己过。 仙界发生这番变故的同时,鬼界自有人为巨动有所顾虑。 当日仓灰受命出酆都查看情况,却毫无斩获,几日后竟意外在会阴山下的草丛里发现了烨泷送与阿妩的避阳珠——烨泷将整个酆都寻遍都未曾发现其踪迹,而他自己有时出没于会阴山却也粗心大意,今日居然找到这颗珠子。 避阳珠所落之处正是上会阴山的方向,仓灰这就收起避阳珠往山上去了。 然而飞至半山腰,仓灰却见哮天犬与枭凰在林间对峙,一个是盛气凌人的天界神将,一个是天界都不加管束的上古灵鸟后裔,这番相遇着实意外,是以仓灰并未立刻现身,只在暗处静观其变。 “我已说过我这会阴山上并无异样,就算是当日二郎神来了也无功而返,你这疯狗居然接连纠缠这几日,是不将我鸷鸟一族放在眼里了?”枭凰不满之意已经非常明显。 那哮天犬此时化作一名身穿铠甲的青年,颐指气使道:“你有仙位不要却跑来这深山怪林里占山为王,自愿为妖,还对巨动之事知情不报,诸多隐瞒,我家主人给你祖上灵鸟面子才没有当面为难你,你却出言不逊,我哮天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枭凰嗤笑一声,却目光锐利,道:“果然狗腿,当真忠心护主。” 哮天犬自恃乃天界神犬,从来趾高气昂,他本就不满枭凰当日对二郎神姿态不敬才私自前来,要教训这自甘堕落的鸟族妖女,现今又被枭凰出言侮辱,更加怒上心头,这便与枭凰动起手来。 枭凰并非凡鸟成精,而是天赋异禀的上古神鸟后裔,再有过去勤修苦练,法力不低,与哮天犬交手多时也未吃亏,倒是二人招招不留情面,劲风利光频出,摧木毁林,致使周围一片狼藉。 仓灰心知枭凰并不处于下风,但见那哮天犬气焰嚣张,想这会阴山虽非鬼界,却与酆都相邻,他与枭凰又有牵绊未断,虽然长久时日里学着万事三思而行,现今却也有些沉不住气,这就藏在暗处偷袭,趁机伤了哮天犬迫其收手,听那神犬在林间大喝问是何方神圣而不作回应。 哮天犬吃了暗亏,只在林中大呼何人行为鬼祟。然而凭他如何问话,仓灰偏不现身,反而教哮天犬以为枭凰背后另有高人,此次不宜硬拼,这便搁了狠话又悻悻离去,样子还有些滑稽。 枭凰瞧着那所谓天界神犬满心不甘地离去自然高兴,转头喊道:“我知道是你,出来吧。” 但见一处草木抖动,稍后便走出来个翩翩少年,正是仓灰。 枭凰跑去仓灰跟前一把拉住少年手臂,笑道:“谢谢了。” 仓灰想起枭凰方才还与哮天犬僵持时的疾言厉色,再看现今眼前这俏色娇笑的黑衣女子,不由心头一阵难以言明的感受,最后也只由得枭凰半贴着自己朝山上走去。 “你既要谢我,就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仓灰道。 “你打伤了哮天犬,万一二郎神来找你麻烦怎么办?”枭凰答非所问。 仓灰真真被问住了,他出手只因哮天犬对枭凰太过嚣张,一时看不过眼才出手,如今被枭凰这样问道,才觉察到自己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见仓灰答不上来,枭凰却更是高兴,抱着仓灰手臂,歪了头靠在少年肩头,慢慢走向山头,道:“你要的答案就在山上,我陪你上去就知道了。” “所以那之前巨响当真与你有关?”仓灰低头看着身侧女子。 “才不是呢。”枭凰把玩起仓灰发梢,漫不经心道,“你看我只有飞去东海填海的命,哪里有空去招惹那西王母?” 仓灰只道自己多心,便不再多问,只等到了山上便真相大白。 枭凰带着仓灰一路到了石洞密室。 门被打开的瞬间,灰衣少年便注意到蜷缩在角落的身影,当即惊呼一声“阿妩”。 不待枭凰开口,仓灰即上前将阿妩扶起,这才发现一直被少女护在怀中的虞薪。 “大概离开酆都太久,身上阴气消散了才这么虚弱的。”枭凰并不担心仓灰知道自己软禁阿妩和虞薪之事,悠闲地靠着门框信口这样说道。 阿妩从昏迷中稍有苏醒,视线模糊间依稀瞧见仓灰的模样,这便伸手去抓,只是身子虚弱才勉强能够到少年袖角,气若游丝道:“救……救虞薪……” 仓灰忙将避阳珠塞给阿妩,道:“你先顾好自己,我会照顾虞薪。” “要不要我和你一起送他们回酆都?”枭凰已然发觉自己事不关己的态度让仓灰很是恼火,只是这少年少有在自己面前表露情绪的时候,这样看看倒也不错。 仓灰纵使对枭凰不满,如今自己一人要带阿妩和虞薪回去确实不易,也就只有麻烦枭凰,这就朝黑衣女子点点头。 酆都城内烨泷得知仓灰带回阿妩的消息遂即刻赶回住处,大步流星地赶到知时树下,果真瞧见躺在树下长榻上还在昏睡中的阿妩。 烨泷悄声靠近过去,明知自己脚步轻不会吵醒阿妩,却还是小心着,待到榻边坐下,才细细观察——酆都相伴的千年时光里,阿妩从未显得这样虚弱,仿佛随时会消失似的。 树下男子就这样静默而坐,一直到树梢黄叶即将落尽才见阿妩醒转,吃力地睁开双眼,他却不去叫唤,仍旧坐等。 逐渐清晰的视线里出现烨泷的轮廓,慢慢和以往记忆里的模样重叠,当阿妩最终确定烨泷就在自己身边时,思绪刹那间清醒,欣喜转为慌张从双眼里流露出来。 “殿下……”阿妩惊讶地后背贴着长榻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再去接触烨泷的目光,她可以想象此时身边人的愤怒和对自己违背约定的失望。 “仓灰再晚一些找到你,你就真的灰飞烟灭了。”烨泷说得不带多少感情。他自然是生气的,只是当他在等待阿妩醒来的时间里,气恼渐渐沉淀为几日来的牵挂和担心,毕竟除非他去天界述职,否则阿妩从未离开自己身边这么长时间,但即便那样他也知道少女会在酆都等自己回来,而不是失去消息致使他忧虑不安。 阿妩心底的愧疚不言而喻,但又忽然想起虞薪,正想开口询问,却在抬头瞧见烨泷没有表情的脸后又迅速低下头,默默认错。 烨泷看穿了少女心事,随即宽慰道:“虞薪有人照顾,你不用担心。” 阿妩点头算是回应,只是如此一来脑袋就垂得更低了些。 有多少责备的话可以说给阿妩听,烨泷却只字未提,只蹙着眉头盯着跟前的少女,最后竟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只道:“没事就好。” 阿妩见烨泷要走,赶忙伸手拉住他衣角,又觉得这样做太失体统便缩回原处,却也知道烨泷这会儿不走了,她才吞吞吐吐道:“阿妩知错了,愿意受罚。” 岂料烨泷忽然上前将阿妩抱住,揽着少女单薄的身子,也不顾她的惊讶变成了惊吓在自己怀里发颤。他就这样拥着阿妩坐着,缓缓道:“要罚我就将你锁起来,看你如何私逃出城。” 阿妩将避阳珠递给烨泷道:“那我先将避阳珠还给殿下。” 烨泷将珠子推还给阿妩,道:“你且收着吧,这避阳珠也有助于你养伤。” 阿妩心道烨泷已然原谅了自己便放下心来,再见自己被烨泷这样搂着竟有些高兴,遂趁势往烨泷怀里靠了靠,见得了这人回应更是安心。 “我不让你离开酆都自然有道理,这次吃了苦头了?”话语虽不柔和,烨泷的语调却不似往日冰冷。 阿妩点头,模样无比乖巧,在烨泷怀中偷笑不止,又问道:“那虞薪……” “既然答应过你从轻发落,等他养好了身体就去奈何桥做三个月的打扫。”烨泷道。 “那……我就不用罚了吧?”阿妩小声问道。 “容我想好了再定你的罚。”烨泷低头时见阿妩正看着自己,少女目光清澈,这些话说下来竟连气色都似乎好转了不少,他心里一阵安慰,这就又跟阿妩说了会话方才离去。 卷一 第07章·奈何送魂 另一处虞薪因身体损耗严重一直昏迷不醒,仓灰受烨泷之命先行照看,只是见虞薪在昏睡中依旧双眉紧蹙,死咬嘴唇,似在经历噩梦,一并口中还念念有词。 仓灰俯身上去想要听清虞薪在说什么,却被这少年身体中散发出的寒气惊得倒退了一步,暗叹纵是鬼界至深处,大抵也不过这森森阴寒。 “怎么了?”枭凰陪同仓灰回来酆都,见烨泷一心惦念阿妩并未留意她,她便索性一直跟在仓灰身边好多看这灰衣少年一些时候,如今见仓灰异样这才好心问出声来。 “怕是离开酆都久了,身上的鬼气涣散太多,如今还未恢复。”心中明知并非如此,仓灰却也只是这样说道,只等稍后再向烨泷回禀。 枭凰盯着虞薪看了片刻,道:“你是怪我找到了人却没有及时告知你?” 言辞间并未有多少歉意,枭凰更像是在捉旁人的错处一般,语调轻轻。 仓灰并不言语,只上前又看了看,见虞薪身体开始发抖,他遂将少年扶起坐好,开始灌输真力到虞薪体内,以暂缓不适。 枭凰靠着床沿仿佛闲聊似的说道:“我捡到这小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半死不活了,回头你告诉我要找人,我想着与其给你个伤患,不如等他养好了身子再带来见你。后来我又在会阴山下遇见那个阿妩,也是好死不死的,我就干脆一块带回去,不想还没等我给他们把伤养好,你倒又来问我要人了。” 枭凰这一通说得真真假假,也不在乎仓灰听了是不是相信,总之她待仓灰的心意,这人始终是明白的,否则一回了酆都,仓灰就能赶她回会阴山的。 心里但凡有了些能让自己高兴的心思,枭凰也就不由自主笑了出来,只是瞧见仓灰额角渗出了汗,虞薪也并不见好的样子,她道不妙,即刻捏了法诀打去虞薪身上,等平稳了虞薪的情况,她才同仓灰一起停止施法。 “这小子的奇经八脉真诡异。”枭凰一身冷汗之下感叹道,“我的真气在他身体里走了这些时候,居然摸不到头一样。” 仓灰听着枭凰说话,再将虞薪安置躺下,做完了才同身边的黑衣女子道:“酆都毕竟鬼气森寒,你回去吧。” “你送我?”枭凰笑问道。 仓灰静而不答,只默然走出门去。 枭凰见状自然心中欢喜,这就跟在灰衣少年身后出去,只是还未到走出多远,就有鬼差来报,仪峥被押解前来轮回转世。 上仙界出了个与妖女私相授受的仪峥令天界众人深觉丢尽颜面,西王母将此事告知天帝,仪峥再一次当众承认与潭碧的私情,恳请惩罚。天帝大怒,削去仪峥仙籍,打入六道轮回,永世不得再入仙班,再将潭碧永囚于渤海海底,令二人再无相见之日,义正视听。 烨泷原本是在奈何桥亲自等着仪峥到来,以便送好友最后一程,却是仓灰先带回了阿妩,他才匆忙赶回探望,如今仪峥到来的消息一传入耳中,他遂即刻前来。 奈何桥上白衫磊磊,仪峥双手缚镣却神色淡然,见烨泷匆忙赶来他反而报以微笑。 “千年修行,你就这样……”烨泷到底难以释怀,想往日仪峥衣冠飘飘,待人温柔,今次为了潭碧居然放弃一切。 “我若早些想通了与潭碧悄然隐世,也不至于生出这许多事来。”提及潭碧,白衣客脸上终究露出愧疚之色,相思深切却在当日西昆仑一别后再未遇见,也不知道潭碧如今如何模样,是否消瘦憔悴。 “不是清微执意阻拦,你怎会……”烨泷气道。 “清微也是为我好。”仪峥打断道,语调并不急切,也无怨怪,反而是想化解烨泷与清微之间长久以来的不和,道,“但到底相识多年,你看最后他也没有出手,只是造化弄人,恰巧走不得罢了。” 烨泷也知不便在仪峥面前多提清微的不是,这就住口,却见桥下鬼差身后躲着个人,他一看便知是谁,这就上前一把扣住那人给拽了出来,当真是阿妩不错。 阿妩只是好奇方才仓灰忽然到来跟烨泷耳语几句就让那人匆匆离开,这才悄悄跟来一看究竟,她原本已想离开,却被烨泷发现,这才算露了脸。 “不是让你好生养伤,怎么还跑出来。”烨泷还牵着阿妩的手,虽是稍有责备却还是温和的。 “我……”阿妩支支吾吾了半晌,最后用另一只手去拽烨泷的袖角,当是讨饶了。 仪峥见状心中明了几分,旋即微笑,却不多言语。 烨泷心知这让仪峥看了笑话,即刻敛容道:“平日疏于管教,如今这丫头才这样放肆。” “你这酆都自成一国,看来逍遥。”仪峥打趣道,看阿妩已经躲去了烨泷身后,他笑容更甚,只是心间不由想起当初潭碧与自己相处时的模样,又是一阵悲伤。 “也就是这仙鬼相隔,到底我没能为你出力,听说之时,已经如此。”烨泷于心有愧。 “临行前还有你这个好友送我一程也不枉相交一场,足矣。”仪峥欣然道。 烨泷命人递来孟婆汤,仪峥接过,想到与潭碧一世姻缘却要因这一碗汤水而尽数忘却,总有不甘,便迟迟没有饮下。 “仪峥。”奈河桥下传来清微声音,那从瀛洲匆忙赶来的青衣男子此刻正快步过来,待到桥上见好友还未饮下孟婆汤才道自己还赶得及送仪峥最后一程。 “我以为你不来了。”见清微赶到,仪峥已无遗憾。 清微本想亲自去囚仙台接仪峥再一路送来奈何桥,只是临行前有所不适才耽搁下来,一旦好转他即刻赶来酆都,见仪峥还在奈何桥上,才算安下心来——一并还瞧见了半个身子躲在烨泷身后的阿妩。 阿妩见清微到来不觉心头一动,这就移动脚步试图躲去烨泷身后避开这讨人嫌的神仙。 清微到来只为送行,便不多将阿妩放在心上,只与仪峥道:“我岂有不来之理?只是晚了。” 见挚友面带愧色,仪峥劝慰道:“至少没晚到我已经投了胎。” 清微心头沉重,并无心听仪峥玩笑,此刻神色沉沉,眉目忧愁,教周围的气氛也随之凝重了几分。 “我有一事相托,自知也许强人所难。”仪峥迟疑道。 “但说无妨。”烨泷道。 “我怕潭碧一人在渤海海底无人照料,如若二位仙友闲暇,可否替我去探望一二。”仪峥言辞恳切。 烨泷与清微都未立刻回应,一时间四周安静,只能听见奈河桥下忘川水淌过的声响,轻微细碎。 阿妩默默看了这些时候,也知道仪峥口中的潭碧与这白衣客是何种关系,她念及自己得以与烨泷在酆都相伴,而仪峥与潭碧却要就此分离难以相守,便觉得那素未谋面的女子十分可怜。 烨泷觉察到阿妩扯动自己袖角,这就回头去看,恰是看见少女猝不及防的样子。两人目光相对,他已知道了阿妩的心思,只是轻轻摇头,示意阿妩不要多言。 阿妩原本就是不经意才做出来那样的举动,如今看懂了烨泷的暗示,她便安静站在鬼界主事身后,不多言语。 仪峥见烨泷同清微都未答应,并不气恼,只是想起自己一入轮回便将前尘往事尽数忘去,倒留潭碧一人在渤海生不如死,心底难消愧疚自责,看着手中的孟婆汤竟是不甘心就这样喝下去了。 仓灰化身鸟形落在烨泷肩头,附耳低语,提醒不可再耽误仪峥转世的时辰。 仪峥也有所知晓,所以纵然对潭碧还有百般不舍,也唯有饮下手中孟婆汤,昂首之间,忘弃今生。 “多谢两位仙友今日送行,就此拜别。”仪峥朝烨泷同清微作了长揖当是感谢,而后走过奈何桥,就此入了人界轮回。 桥上还有人注目相送,看着白衫清癯,难免不舍,只是谁都无力阻止,唯有这样看到最后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清微一再惋惜终究连叹息也觉无用,眉峰蹙紧了未再舒展,转身时见阿妩也一脸惆怅,便不由多看了两眼,不料那少女正巧转身,两人眼光交会。 阿妩从来不乐意被人审视一样盯着,尤其清微目光中似有探究,更教她不大自在,这就找了烨泷当依凭,藏去了黑衣男子身后。 送走了仪峥,烨泷与清微之间再无需要留有客套的余地,加之清微此刻看阿妩的样子教他大为不悦,这就恢复了一贯森冷的模样,下了逐客令道:“清微上仙私到酆都,是准备让我上天界参一本吗?” 清微与烨泷之间总是暗有锋芒,却因二人都不是表面争强好胜的性子才未做得明显,如今少了仪峥在中间调停,日后见面只怕冲突更大。所幸他二人一个在瀛洲,一个在酆都,日常并无交集,大约以后也不会私下再见。如此想着,清微只拂袖离去,未留只字片语。 仓灰想起枭凰还躲在暗处窥探没有离去,这就即刻去找人,不教那女子在酆都多做逗留,以免烨泷如今心情欠佳,随意寻了人的错处就借题发挥。 阿妩心知烨泷因仪峥之事难以释怀,就提议先回住处歇息。两人慢悠悠从奈何桥走回夜街,期间并不多话。阿妩不时偷偷去瞄烨泷两眼,搜肠刮肚想要说些安慰人的话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因此有些沮丧。 “你只这样安安静静陪我走一路就可以。”烨泷心头郁结,这会儿并提不起精神,只是看着阿妩在自己身边暗暗着急的模样不免稍有宽慰。 阿妩点头答应,再有意无意去拉烨泷的衣袖,见这人由着自己,她就这样牵着向前走,倒是不知烨泷何时将她的手握住了,虽然彼此的手都没有温度,然而掌心相触的瞬间还是教人安心的——至少他们还在一起。 “再不许乱跑了。”烨泷再次强调,这回态度有些强硬,更像是在下达命令。 阿妩还有些出神,听了烨泷说话就抬头去看,看见烨泷郑重严肃的模样,她却忽然懵了一样,久未回答。 “仪峥是个教训,你总不想落得跟他和潭碧一样的结果吧。”烨泷道。 “难道我留在酆都是不被允许的?所以不能让旁人知道?”阿妩好奇问道,却在瞧见烨泷眉间陡然间聚拢的阴鸷后即刻改口道,“嗯,我知道了。” 烨泷并不作解释,只道:“我为你好,你记得就是了。” 阿妩点头回应道:“再没有比殿下对阿妩更好的人了,我记得了。” 看着少女眉间眼底流露的信任跟笑意,烨泷心事更重,道:“先回去吧。” “我……”阿妩站在原处欲言又止,见烨泷首肯,她才轻声道道,“我想去看看虞薪,心里……总是不大安定。” 烨泷另有所思一般像没听见阿妩说话,直到阿妩喊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眼里是少女期待的样子,他也不好驳了阿妩一片好意,道:“我陪你一起过去看看。” 见烨泷没有拒绝,阿妩即刻笑逐颜开,高兴得险些丢下烨泷就要跑去探虞薪的病。所幸她才跑了没两步忽然想起被自己落在后头的烨泷,这便赶忙退回去巴巴地瞅着他,待烨泷先走了,她再跟上去,两个人一路朝虞薪的住处走去。 到了虞薪住处,阿妩见少年已经醒了,如今正靠在床沿,脸色不大好看,想是身体太虚的缘故。 虞薪见阿妩到来不由高兴,只是才想开口叫人又瞧见烨泷也在,这就不敢再出声,只等阿妩到了身边,他顺势就扑在少女怀里不说话了。 “先养好了身子,回头跟我一块去奈何桥打扫。”阿妩轻拍虞薪肩膀道。 虞薪这会哪里还敢讨价还价,只管抱着阿妩不松手,听了话就跟捣蒜似的猛点头。 “我原先还想着你没这么快醒,过来看一看就走,哪知你都能坐起身了。”眼见虞薪看来无恙,阿妩放心许多。 “原本是还没醒的,但是心口忽然一阵疼得厉害,硬是把我给疼醒了,针扎刀凿一样难受极了,就差将心挖出来丢了。”虞薪说得极委屈,蹭在阿妩怀里抱得更紧了些,想来还有些后怕。 “那这会呢?”阿妩又担心道。 “就刚才那会疼,现在好了。”虞薪可怜巴巴地看着阿妩,用孩子撒娇的方式要留下阿妩来陪自己。 阿妩本就在意虞薪,又听见方才的状况,心软了也不想立刻就走,只是念着烨泷还在场,只好转过头朝站在门口的烨泷询问。 烨泷也不知这两人如何就这样相依为命似的,到底也不是大事就不阻拦了,道:“我让仓灰晚些时候来接你。” 阿妩闻言欣喜,这就先送了烨泷出去。两人分手之际,她听见烨泷道:“你也才稍稍好了一点,不可留太晚。” “知道了,仓灰来了我立刻跟他回去。”阿妩应道。 烨泷不多做停留,这就离去。阿妩自也进屋去同虞薪说了会话,总算彼此相安无事。 且说清微受了烨泷的逐客令离开酆都,待一人时方才露出艰难神色。他一入酆都就隐隐感到不适,只是不想失态于人前才一直强撑至今,这一番松气只觉四肢力气顿时被抽光一样,然而胸腔里又如陡然被填塞满了东西似的又闷又沉。 这样走了不多两步,清微遂有些吃力,却不想往前看去竟瞧见不知何时出现的扶夕,一袭白衣飘渺轻柔,浮于这周围阴森鬼气之上。 见清微步履蹒跚而来,扶夕当即上前,只是碍于男女有别才不敢出手搀扶,只关切问道:“上仙可还支撑得住?” 与扶夕交情已是不浅,但清微素来清高,不愿在人前示弱,如今虽不显得窘迫却也不尽如人意,是以他又稍作修整才道:“无妨。” 清微如此便是对自己见外了,扶夕不免心头怅然,见清微要走,她遂跟上去,也不说话,只偷偷去看身旁这青衣客的神色,以便确定他是否安好。 “仙子不在蓬莱修行,怎会到酆都来?”清微问道。 扶夕本在出神,清微这句又问得突然,她一时间回答不及便只有沉默,令二人之间气氛更加尴尬。 “因为……”自觉失礼,扶夕只好强作镇定,道,“小仙听说今日是仪峥上仙入轮回之日,虽然小仙与仪峥上仙并未深交,可是潭碧……小仙与潭碧姑娘还算有过交谈,知道潭碧姑娘对仪峥上仙一往情深,如今却要分离,所以……” 话到后来,扶夕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甚至不敢再去看清微,思绪乱作一团连带着话语都不知要再如何说,竟就这样停下了脚步。 清微但闻潭碧之名已经不甚高兴,听着扶夕所言更对所谓男女情爱嗤之以鼻,待他回神时才发现扶夕已经落在自己身后好些距离。 白衣仙子心事重重却不能与清微说起,眼看那人脸色不佳,她亦知自己失言,这便仓皇道:“小仙忽然想起还有事答应了牡丹姐姐未做,告辞。” 扶夕匆匆离去显然另有原因,只是清微不想深究,想起仪峥就此留在凡间,瀛洲岛上唯一常与自己饮茶说话之人再不出现,到底还有失落惋惜。这样想着,清微不由心头烦闷,便要去那间已成他人住所的宅子,以慰清愁。 扶夕说是走了却未离开,只是藏身在暗处,眼见清微一脸愁锁最后登云而去,她只觉自己思绪万千竟是从未有过的迷茫,这就回了蓬莱,只是未回自己洞府,倒去了流仙洞。 流仙洞中清泉依旧,只是再没有当日被困的绿衣女子,现如今扶夕一人坐在泉水边,手中握着清微所赠的清烟露玉瓶,久未出声。 洞外牡丹仙子轻步过来,见扶夕若有所思只是摇头,正要走却被回神的扶夕唤住。 “牡丹姐姐找我?”扶夕问道。 “原本想请芳主一起去看此季花蜜,以便到时候贡去上仙界给众位仙家,不想在半路上见芳主来了流仙洞,我就跟过来看看。”牡丹进扶夕手中的白玉瓶,便试探道,“这瓶子芳主还留在身边。” 扶夕这就将玉瓶收起,心神略有不定,道:“牡丹姐姐说这瓶子不是凡品,我便留下随身带着了。” 见扶夕眼神闪烁,牡丹便知个中一二,心想扶夕虽为百花仙子,却资历仍浅,难免受外界干扰,遂好心道:“瓶子是好物,芳主可别是爱屋及乌就好。” “牡丹姐姐怎么这样说?”扶夕一味嘴硬道。 牡丹拉着扶夕重新坐回流仙泉边,语重心长道:“芳主成仙多少时日?” “七百年有余。”扶夕回道。 “我比芳主早到这蓬莱修行一百多年,这事也只是道听途说,算来该有一千多年了。”牡丹道。 扶夕听闻便起了好奇之心,忙追问道:“何事?” 牡丹稍作回想,道:“渤海三岛之上修行的仙家数以千计,却多是散仙,如清微那样修成上仙的,却也不在天界有安居之所,倒是千年前咱们蓬莱岛上出了位仙子,深受西王母喜爱,险些登入九天。” “那位仙子容貌姣好,生性温和,待人接物处处有礼,西王母当时甚为疼爱。只是后来那位仙子认识了一名凡人,就此动了凡心,西王母知道后见劝说不得便雷霆大怒,将他二人硬生生拆散……却不想那仙子在这事上极为固执,为见情郎居然打伤看守的天兵私逃下凡。” “还是被捉住了吗?”扶夕听着心起怜悯之意。 “天地虽大,他二人又能逃去哪里?”牡丹也是扼腕叹息,沉默一阵方才继续,道,“情郎不甘就此被拆散姻缘,竟指天/怒骂,由此连天帝都为之震怒,要那情郎饱受三世轮回孤苦,有情不得善终。” “那位仙子呢?”扶夕拉住牡丹亟亟问道。 牡丹摇头,竟也伤心起来,道:“仙子道自己因情误人,却不悔当初与情郎仙凡相爱,只是愧对西王母悉心栽培,最后当着众仙家与情郎的面,自毁元神,就此消散于三界之内。” 扶夕不想会是这样结果,不由惊叹,手中的白玉瓶落去地上发出声响,她才回过神即刻去拾,怕瓶子裂出缝来细细查看。 牡丹见扶夕如此紧张这白玉瓶,暗自无奈,只想个人福报业障早已注定,旁人劝说不得,也就不再多提,道:“流仙洞中到底不好多待,芳主还是随我去检查花蜜要紧。” 扶夕听牡丹这一番说辞不免内心烦闷,再想起潭碧与仪峥最终难以相守便更是千头万绪,只好先随牡丹而去,借以逃过此时繁杂心绪。 卷一 第08章·细雪灯影 蓬莱百花林向来为众仙家所称道,林内繁花似锦,常有春华,四季景致精华莫不浓缩在此,是故时常有他方神仙前来拜访,寻各位花仙客套交情,一来可尽赏林中锦绣,二来也可私下讨些花蜜佳酿解馋。 若要说贪食之事,天界中怕是除了哮天犬便无人出其右。这仙界神犬不仅嗅觉灵光,一张嘴也是总难停下。知道蓬莱百花林中花蜜绝佳,这哮天犬也一改往日喜好,与旁人说起也成了改吃素斋了。 这日扶夕正在百花林中信步闲游,一并查看这季百花生长之势,以便估算将来花蜜数量品质,及时作出栽培补救之法。 “扶夕仙子。”天际流光一道落入林中,旋即化出一个身穿战甲的青年,正是幻作人形的哮天犬。 “哮天神君。”扶夕客套一句,倒是并不乐意总见哮天犬出没于蓬莱岛。 哮天犬笑脸相对,收敛起往日嚣张模样,道:“扶夕仙子安好。” “神君客气了。”扶夕心知哮天犬前来意图,只碍于其主二郎神在天界威名才不好送客,这便速速去找些上一季剩下的花蜜给这狗儿将他打发就是。 哮天犬见扶夕动作自然即刻跟上,满脸堆笑问道:“其他花仙可好?我这来得匆忙,就劳烦扶夕仙子代为问候了。” “神君有心,扶夕替众位姐妹先行谢过了。”扶夕将花蜜取了就交给哮天犬,见这狗儿急不可耐的样子,她也只好暗自腹诽上几句,不便表露。 哮天犬得了花蜜正高兴,却忽然闻见一股熟悉却极其厌恶的气味,这便将花蜜收起,也不顾在场的扶夕,遂化作流光去追那幽浮的气息了。 这味道不是旁人正是枭凰的。当日天地巨动,二郎神去会阴山查看却被枭凰阻拦,事后追查无果,哮天犬为替家主出气去寻了枭凰的麻烦,他二人就此结下了梁子,有时私下较量还会出手伤人。 如今正是哮天犬闻见了飘去蓬莱上空的枭凰气味才追踪至此,渤海此时波浪平静,唯有天际一处有如黑云漂浮,一处悬着金色光点,真是枭凰与哮天犬正在对峙。 “疯狗就是疯狗,无端端拦我的路做什么?”枭凰坐在一只巨大的黑鸟背上。 “渤海仙境,哪里是你这妖兽可以踏足的?”哮天犬喝道。 “我与族人游山玩水,要你多管闲事!”枭凰尾音已然带怒,一语才毕,身后鸟群便朝哮天犬飞扑而去,一时间鸟叫叽喳,搅了渤海安宁。 哮天犬一身盛气凌人之态,自然不将这些还未修成人形的鸷鸟放在眼里,这就挥扫长枪于鸟群中施展法术。 枭凰见势令鸟群散开,只身与哮天犬过招,顷刻间渤海浪起,涛声阵阵,就连天光也变得暗淡。 这一鸟一犬交战正酣,渤海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却不知为何那卷起的海浪似生出了触手,锁住枭凰与哮天犬双足,再攀附而上缚起双手,这才教二人住手,风浪止歇。 海面归于平静,却是那两道自海中立起的浪柱未曾消失,依旧细浪成链锁着那在渤海上大打出手的始作俑者。 “二位有怨切不可在这海上兴风作浪,万一伤及出海渔民,岂不罪过。”海面上又起一根浪柱,柱上站着位金发金须的老者,面目慈祥,正是这渤海海神。 “假仁假义。”枭凰眼光阴毒异常,手中捏诀破了海神施下的简单法术,飞回鸷鸟群中,道,“你与东海那老贼沆瀣一气,当年失职以致东海忽起巨浪,先祖出游东海就因此丧命淹死海中,如今你倒知晓护旁人性命?真是可笑。” “精卫之死,老夫与东海兄长心有愧疚,但鸷鸟乃当年精卫神鸟后裔,本不该不理无辜性命任意妄为……” “你能还我先祖性命,再来让我可怜天下苍生吧。”但闻先祖名讳,枭凰便怒从中来,打断渤海海神说话在前,又想出心口恶气遂朝海神出手。 然而海面乍出一缕灰烟,极其浓重,枭凰对此措手不及,又被人扣下双手,她欲挣扎却如何也挣脱不开,直到烟雾散去才看清阻拦自己之人竟是仓灰。 灰衣少年紧扣住枭凰双手,暗自摇头,任凭枭凰如何反抗也不曾退让,直到眼前的黑衣女子消散些许怒意,他才松开,却依旧拉着枭凰一只手,与海神道:“枭凰冲动,仓灰替她向海神致歉。” “年轻人有欠思虑,只要别闯出不可收拾的大祸便好。”海神面带微笑,似不为方才枭凰的不敬而生气,又与哮天犬道,“多谢神君护我渤海,现今无事,如此也请回上仙界吧。” 哮天犬知是海神对自己大闹渤海之事不予计较还给足了面子,这便不同枭凰再作纠缠,撒手而去。 海神见仓灰虽是少年形貌却看来沉稳,方才制止枭凰行为也很是得当,道:“白凤后裔果有风范。” “不敢有辱先祖。”仓灰神色恭敬,面对海神一样有礼有度,道,“叨扰海神,我等这就离去。” 海神闻之点头,旋即化作泡影没入渤海。 枭凰余怒未消,纵然面对仓灰也不复往日笑逐颜开的模样,见少年沉默地看着自己,她只负气离去。 仓灰见鸟群飞走遂跟在后面,知道枭凰带着族人回去会阴山,他便独自回了酆都。 酆都知时树下,虞薪因为在奈何桥打扫了一整日而累得卧在榻上睡着了。阿妩坐在榻边静静看着睡梦中的少年,想起这两个多月来每日跟虞薪一起打扫说话,倒也开心自在,正想着,听见仓灰归来扑翅的声音,遂回头去看,果真瞧见那只灰鸟立在树梢上。 未免打扰虞薪休息,阿妩出了院子,仓灰跟了出来,落在少女肩头,咕咕得叫了几声。 “你说鸟语,我可听不懂。”阿妩笑着去摸仓灰的脑袋,发现这灰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便关心道,“怎么了?” 仓灰展翅绕着阿妩飞起来。 “你有话就说,不然我回去陪虞薪了。”阿妩道。 灰鸟只是又围着阿妩转了几圈就飞去了宅院外。 阿妩暗道仓灰心事难解,自己毫不知情也无能为力,唯有任那灰鸟飞走,自己回去再陪虞薪。 阿妩正要转身,恰好烨泷归来,她即刻迎上去,还未开口,就听烨泷道:“又把榻给虞薪睡着?” “他一个人打扫了一天了,孟婆还没回去,我就先照顾他嘛。”阿妩由烨泷牵着手往里走。 “谁说他是一个人干活的。”烨泷总是不想阿妩跟着虞薪陪罚,然而到底不是太要紧的事,看着阿妩自己乐意,他也不多加阻拦。 自从上次自己受了伤回来后,烨泷虽然仍旧不苟言笑却比过去温柔许多,阿妩暗道自己因祸得福,每每想起总喜从心生。 “我有件事想跟殿下说。”阿妩道。 “但说无妨。”烨泷回道。 阿妩思忖片刻才提醒道:“往年这几日前后,殿下都会带我去人界走走的。” 烨泷明白了阿妩的意思,道:“还没到时日,我记着呢。” “那便成了。”心头一桩事就此放下,阿妩笑道,“我去看看虞薪,殿下也先歇会儿吧,阿妩不打扰了。” 烨泷见少女雀跃至此,他心中亦是大安,只盼往后别再节外生枝,闹出事端才好。 阿妩所说与烨泷同去人界的日子正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人界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因是代表大地回春的日子,又是新年节庆的最后一日,是故人界多有组织庙会加以庆祝,异常热闹。 因白日日光太盛不便出行,阿妩与烨泷总在夜间去人间一遭,正遇花灯会,各样花灯精巧别致,沿街挂起,莫不好看。 烨泷也不知年年都看的东西阿妩为何就这样喜欢,走在人群里还四处张望,说是赏花灯,倒不如说是在找一盏心仪之灯,只是这些年岁下来,她总也没有说想要哪一盏。 千百花灯聚集挂起,纵使夜晚也被照得犹如白昼一般。少女兴高采烈地环顾四周,全然不顾身旁经过的人流,灯光照着她总有些发白的脸色,倒像抹了淡色的胭脂一样更好看了些。 “这灯早一百年就见过了。”阿妩指着头顶的花灯道,“那会儿这条街还没这么宽,这儿也没有建亭子,这灯是挂在前头原来的牌坊下面的,但是如今牌坊没了。” “花灯模样翻来覆去也就几样,灯面题诗绘画也来去相同,你早见过有何稀奇。”烨泷道,却见阿妩已经跑去了前头,他赶忙追上去。 “三百年前这还没有河呢,就是在这,咱们遇见一对在这放孔明灯的男女,殿下你记不记得?”阿妩指着眼前河边的石阶回头烨泷道。 烨泷摇头。 “还有那!”阿妩一蹦三跳地朝前跑了一些距离,指着眼前的月老祠道,“六百年前这里有间大宅子,当时这门口挂了好多花灯,样式多而且好看极了,不过主人家只挂着给人看,不肯卖,最后殿下用法术把那些花灯都变走了东给别人,还给我留了一只,可惜没走多远,那花灯就自己烧着了。” 阿妩所说之事追溯起来时间越发久远,烨泷自己都不大记得了,但这少女字句清晰,仿佛发生在昨日,一面说话一面笔画,模样生动,真瞧不出她久居酆都鬼界,常年受阴寒鬼气侵蚀。 阿妩还要往前走,烨泷却将她拉住,见少女大氅领子斜了遂为她弄好。这动作细腻轻柔,不像烨泷往日所为,而他并不担心阿妩受寒,只是觉得衣冠不整便不配阿妩此时灵动雀跃的模样。 阿妩少见烨泷如此细心,这动作做来虽小心但也因往日不做而显得生硬,那没有温度的手不小心就触到了少女脸颊,有些惊了她,不由微微侧过脸去。 天际竟飘起小雪,稀疏落下,犹如柳絮,轻飘飘地融在此刻柔和的灯光里。 “这个时候居然会下雪。”阿妩抬头却与烨泷四目交汇,黑衣男子双瞳幽深却不若往日清冷,不知是不是受周围灯光影响,居然温和起来,教她忍不住就这样看痴了。 烨泷见眼前少女此时专注,原本就在阿妩颊边的手轻轻贴了上去。指尖摩挲着阿妩脸颊,见她渐渐面露羞涩却不敢动弹,只是转过目光却无处安放而暗自焦急。他倒是乐意瞧见阿妩这般模样,别样的情致,教他忍不住就靠了上去。 越近阿妩就越能感受到她身体愈渐厉害的颤抖,眼神中的忐忑教她看来分外招人喜爱,烨泷一面在心底发笑,一面继续贴唇过去,即将吻上这心思不安的少女。 阿妩心神慌乱地想要逃走,但身体全然不听使唤一样定在原处如何也挪不开腿,感受着烨泷越发靠近的气息,竟有种喜悦蔓延开来,莫名其妙却教她喜欢。 眼见烨泷便要得逞,不想前头一阵锣鼓声传来,硬生生打破了二人间的气氛。阿妩这会也终于找回了力气一样躲开烨泷凑来的吻,顺势拉着他循声而去。 “这‘百戏’居然晚上也有。”阿妩站在街边的人群里看着正经过的队伍,舞龙舞狮、高跷秧歌,好不热闹。 烨泷心底多少有些不甘,只是如今牵着阿妩的手多少还算慰藉,便只应和道:“只看花灯太闷了吧。” 阿妩伸着脑袋看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来,拉着烨泷就往街边走,最后到了一个卖糖画的小贩前,说要一幅凤凰画。 “又是给虞薪的东西?”烨泷问道。 “嗯。”阿妩看着糖画师傅一点点地浇着糖料,道,“也不知道虞薪怎么就喜欢糖画,还非要凤凰的。” “这就跟你总看不腻花灯一样,你还说他。”烨泷道。 阿妩听烨泷这样说自己也不生气,只耐心等师傅将糖画做好,待她接过了才想起一件事,忙拉了烨泷袖角,低声道:“我忘记带铜钱了。” 烨泷面色如常,看着阿妩道:“纵然我有钱,人界烧来的是什么,你也总该清楚。” 阿妩不想烨泷会是这样的回答,又气又好笑,便笑嗔了他一眼。 烨泷见阿妩为难,朝小贩伸出手给了两个铜钱,正是这幅糖画的价钱。 连着被烨泷开了两回玩笑,阿妩恼了,便不想理会如今还一脸正色的男子,兀自跑开,只是跑了半路望见夜空中漂浮起好几盏天灯,随后越来越多,看来壮观。 “凡人总是相信天上的神仙可以保佑自己,所以写了心愿挂在天灯上在放上天,不过上仙界那么高,这灯到底能不能飞到?”阿妩仰着脖子问道。 “飞不出多远就自己烧着了,谁还看得见?不过自欺欺人而已。”烨泷如此说话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峻。 阿妩心里依旧高兴,便不将烨泷的话放在心上,只觉得这人还是方才的温柔样子,便想趁着人多去偷偷亲他一口,看烨泷作何反应。 阿妩踮着脚正要凑过去,不料烨泷忽然拦腰将她抱住快速躲去一边,而身边也随之发出人群惊呼,顷刻间乱作一团。 卷一 第09章·雪魂巨兽 事发突然,阿妩吓得顾不得手中的糖画,只紧紧抱着烨泷,感到身边飞速掠过一股寒意,冰冷之极竟是她从未遇过的,只是这样接触片刻,她遂觉得肌肤像是结冰一般。 “没事吧?”烨泷这话才问出口,方才的小雪陡然间变成鹅毛大雪,茫茫一片犹如天地白幕就此落下。 “上元节怎么会突降这样的大雪?”阿妩仍靠在烨泷怀中,抬头看着落雪问道。 烨泷见这状况非同寻常便要带阿妩离开,哪知那阵寒意又折了回来,带着一阵疾风冲破人群直朝阿妩扑来。 漫天白雪在风中肆意飞舞,有意扰乱视线一般,淹没了人群惊恐的呼叫,直直冲向阿妩和烨泷,要将两人分开。 邪风劲,飞雪横冲直撞,烨泷一手护着阿妩一手挥袖画诀抵挡对方的汹汹来势。原本热闹喜庆的街市随之一片混乱,花灯四散,杂物齐飞,狼藉之态超人想象。 “畜生莫走!”哮天犬呵斥之声横空传来,旋即天际一道金光劈头落下,划破了密匝匝的雪尘。 烨泷正要带阿妩离去,却见枭凰跟在哮天犬后头到来,口口声声喊道:“疯狗哪里跑!” 而那黑衣女子后头追来的,正是仓灰。 这一番追逐姿态虽让人莫名所以,然而眼下却不好多留,烨泷护着阿妩设法离去,无奈此时风雪强劲,周围白雪洋洋洒洒犹如迷障一般,一时间竟辨不清去路。 狂风肆虐,冷不防又是一阵劲猛之势冲向烨泷与阿妩。 哮天犬判断了方向当即朝风头一枪刺去。枪头蹦出一道耀眼金光突破白茫尘雪,气势刚猛。而枭凰见那铠甲青年着眼于他人,便要偷袭,指尖幻化出三支飞羽短箭,默念口诀下遂朝哮天犬刺去,顿时发出三声浑浊碰撞之音。 仓灰意欲拦下枭凰,却不及那女子动作迅速,为防枭凰冲动伤人闯出祸事,他便要去护哮天犬,却见白雪中一缕幽蓝光束暗中游走,顺势看去,那方向尽处就是阿妩与烨泷。 “阿妩小心!”仓灰情急喝道,再追着幽光而去。 烨泷才将飞雪打散,猛然间听见仓灰提醒却未曾留意到那束蓝光,只见黑羽箭追着金光朝这处飞来,而身旁疾风汹涌,他这样抱着阿妩并不好闪避。未免少女受伤,又见仓灰过来,他旋即将阿妩推开,道:“照顾阿妩。” 仓灰只见那光忽然加速,暗道不妙,最终眼睁睁看着那光束缠住阿妩,在又一次扬起的白雪中快速遁形不见。 仓灰正要去追,却觉肩头被冰冷硬物抵住,此时风雪骤然停歇,他才看清是哮天犬的长枪枪头压在肩上。 “你敢动他!”枭凰怒道。 哮天犬原本正追踪逃窜的雪兽,竟意外遇见枭凰,这只鸟灵不问青红皂白就一路追他至此,还坏他好事,如何教哮天犬不咬牙切齿。纵使如今这枪是意外落在仓灰身上的,但看着如今枭凰情急的模样,他也不想就这样放人了。 仓灰却念阿妩安危,与烨泷道:“救阿妩要紧。” “方才那是何物?”烨泷亟亟问道。 “雪魂灵兽。”哮天犬道。 烨泷闻言变色,掐指算出那雪兽逃走的方向便速速追去。 “你再不放人,别怪我不客气。”枭凰怒道。 见枭凰如此嚣张,哮天犬更不示弱,枪头又贴近了仓灰脖颈,挑眉道:“上次在渤海没能将你收拾了,今日你却坏我大事,你说放人,我怎会就放?” 枭凰本与仓灰也来夜赏花灯,哪只这条疯狗忽然蹿了出来,搅了她的兴致,还伤了仓灰,她这才进紧追不舍,誓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神君有要务在身,还是先将那雪兽追回要紧。”仓灰面色沉沉,言辞客套却语调冰冷,身上还落着未化开的白雪。 想起那野性难驯的雪兽,哮天犬便怒从中来,好不容易擒住了,却一时大意又让这猛兽逃脱,如今正在追捕却被枭凰缠上,还在烨泷面前丢了人,日后若被二郎神知道,定要怪他有损自己名声。 听仓灰所言在理,加之烨泷已经赶去,也许有那冥界主事相助还能容易些擒住那雪兽,哮天犬便不与枭凰纠缠,这便飞身离去。 枭凰心道日后再与这疯狗算账,见他走了,即刻上去询问道:“你没事吧。” 仓灰眉峰微蹙,显然有所隐忍,只对枭凰摇头道:“没事。” 枭凰一掌出击就将仓灰打得倒退数步,她忙将少年扶助,又急又气道:“这叫没事?” 仓灰还是淡然摇头,道:“死不了。” 枭凰见这人强撑着不肯低头,气得甩手便走,然而走出没几步又不忍心不管,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发现仓灰正慢慢跟在自己身后,见她转身,那少年只是稍作停顿后又继续朝自己走来。 仓灰走到枭凰跟前不说话,枭凰也余怒未消地沉默,二人站在恢复了平静的夜色里,如今只有月光清清,光线淡淡。 “回去吧。”仓灰说完继续朝前走去。 枭凰将少年垂下的手拉住,两人对过一眼,她又凑近过去抱住仓灰手臂,就这样半牵半扶着跟仓灰离去。 二人回到会阴山,仓灰便有些支持不住,枭凰即刻为其疗伤,半柱香后,才算缓住了伤势。 “如果我相信了你的话,这会儿你就该一个人在酆都受罪了。”枭凰嗔怪着却动作轻柔地扶仓灰躺下稍作休息。 “我没想那雪兽现今仿佛不识人一般,只是一下,我体内的寒毒就……” “谁让你出手救我的?”枭凰打断少年说话,虽仍有些责怪仓灰不顾自己安慰,但想起这少年在雪兽横冲直撞之下是为保护自己才受的伤,不免暗自高兴,如今才觉得是自己冒失了,不该在仓灰被雪兽误伤后自己还只顾讨那哮天犬的不痛快而追上去。 仓灰对此并不作答,只道:“不知殿下有没有救回阿妩。” “那雪兽既然冲着那姑娘去了,我看烨泷要救回来也不容易。”枭凰见仓灰闻言变色,立刻改口道,“不过要伤人,大可直接上去,何必将人掳走呢?大概还有其他原因吧,未必是坏事。” 仓灰神色渐重,越发不安,这就要去找烨泷。 枭凰忙将少年拉住,道:“我不许你去。她有烨泷惦记着,哪里用得着你?你自己都还有伤在身,做什么还去管别人的闲事?” “阿妩不是旁人。”仓灰仍觉得体内有未清干净的寒毒隐隐作祟,却依旧要走。 枭凰心知劝说不动,索性施法令仓灰昏迷暂且将人留住,也好过他带伤出去教她担惊受怕。 “难道我于你就是旁人不相干吗?”枭凰负气说道,但见仓灰昏睡不醒,她又生出惆怅来,最终也只是守着少年不走,也不管仓灰醒来是不是怪自己误事。 且说方才阿妩被一束蓝光缚住,漫天飞雪中,她如何也看不真切究竟是何物作祟,只觉得一股强有力的劲儿迫使她离开,那雪花打在脸上瞬间成了石子一样硬生生地砸得发疼,而当她可以看清周围一切时,才发现自己竟坐在一只巨兽背上于山林间穿行。 周围杂草错乱,矮枝横生,阿妩未免受伤只好伏在巨兽背上,树影掠过,直到最后她被带去一处悬崖边上才停了下来。 巨兽嘶吼一声,顿时使得脚下山地震动,他猛然抬起两条前腿仅凭后退站立。阿妩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全无思维,奋力抓着巨兽的毛发还是被甩去了地上,周身骨架似要散了一样,疼得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感受犹如当如在清微面前所受疼痛,甚至更痛上百倍,有粉身碎骨之感,不如就此魂飞魄散好过这样受罪。 这雪兽足有一人半高,四肢粗壮发达,四掌酷似人手却只有四指,通体毛发长密且白,不染一尘,月光下更似荧荧有蓝光闪动,看如梦幻之物,当真异兽。 阿妩蜷在山崖边难以动弹,也不顾身旁那巨兽是好意歹意,只想不若就此了断,免再受苦。 雪兽鼻哼一声,慢慢靠近地上的阿妩,看这小人身体单薄,埋首缩身,如不是还在发抖,当真就跟死了一样。 雪兽巨大的身形遮住了阿妩身前的月光,一大片阴影将她罩住,她虽然疼得几欲自尽,到底心中害怕,拼劲了力气想要挪动身子,却只是徒劳。 雪兽盯着阿妩看了片刻,正抬起一只前掌不知意欲何为,烨泷恰巧赶到,不由分说即刻出手阻止。 雪兽见有人追来,立刻将阿妩放去背上,又是一声长啸,随即风雪又来,他便借助连天飞雪带着阿妩又一次逃走。 阿妩无力再依附雪兽,如今若不是雪兽巨尾按住,她早就从雪兽背上摔下。而这一路颠簸教她更难承受,只是如何也没有力气开口让似是发疯的巨兽停下。 雪兽纵使不能幻化人形也略通仙法,如今穿行在一处小镇中,榻檐飞瓦并未惊动任何人,直至一处宅院后巷方才停下。 小巷深处隐有绿光闪烁,慢慢走近,最后竟是清微常去的旧宅中的那只黑猫,无声而来,见到比自己高大无数的雪兽不由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替我照顾她。”雪兽长尾将阿妩卷起,轻轻放去地上,道,“方才为了躲避追赶,歇息时将她伤着了。” 黑猫与这雪兽已有千年未见,如今一来便带个伤患,也不知这巨兽如何就以为自己会答应相助,只是当她去看,竟发现是以前见过的那个少女,不由暗叹一声。 “就当是故人情分,先替我照顾就是。”雪兽言毕,不待黑猫回答旋即消失不见,似从未来过。 黑猫见阿妩情势不妙也不知所措,正为难间却听脚步声传来,回头望去,见一袭青衫缓缓而来,来人面容清俊,眉目微凉,不是清微又作何人? 自那晚在黑猫面前现过身,清微便不再避讳与这宅院守神相见,有时他甚至与黑猫一齐在屋顶静坐,好似老友一般。今晚他本不来,只是莫名的心绪不安教他难以在瀛洲岛上修行之处静心打坐,这才出来游走,却被此地异常的寒气吸引了注意,遂跟来一探究竟。 “故友到访,已然走了。”黑猫给清微让路,道,“你既来了,就看看这姑娘吧。” 清微不料会在这种境况下遇见阿妩,眼见少女表情痛苦,看见自己时却咬牙克制。他心有困惑,也出于自己不知从何处多出来的好意,这就矮身在阿妩身旁,问道:“避阳珠在何处,先交我保管。” 阿妩不想对清微有所拖欠,纵使疼死,她不想与这人多说一个字。 黑猫见如此,随即上前要为阿妩搜身,又听清微叮嘱“不可过力”,她便放轻手脚,终在阿妩无力的反抗中将避阳珠取了出来。 清微这才替阿妩施法暂时止住了疼痛,却也见这少女已然痛得昏死过去,便将她抱起,问道:“宅院里可有空置的屋子?” 黑猫点头道:“随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