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夜来风吹彻 清池始破冰(一) 章和八年的第一场春雨在三月初的夜间到来,淅淅沥沥地将整个建邺城就此浸润在潮湿料峭的空气里。 清王府别阳亭中的烛火不知是被袭入的夜风吹熄的,还是因为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而熄灭,如今只剩下一片晦暗,以及那两道挨得极近的身影。 玄旻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想象着灵徽此刻心里究竟有多不甘,因为只是差了一点点,灵徽手中的匕首就可以割断他的咽喉,从而结束他们之间长达五年的拉锯与仇恨。 玄旻扣着灵徽的手腕,感受着她因为试图继续向前用力而发出的颤抖,欣赏着她始终没有放弃的坚持,在这样的僵持中,他听着雨声,再一次把彼此之间的恩怨默默地细数一番。 最后玄旻眼底闪过一道冷光,豁然拂袖起身,硬是将灵徽推去了地上。匕首落地发出的声响清脆,伴着此时春雨打在亭子檐上的声音,像是一支原本轻柔的曲子到了最后突然拔高音调,惊碎了周围的安宁。 侍卫在此时方才鱼贯进入亭中,有人先点了灯,有人则直接将地上的灵徽架了起来,动作迅速地让一切看起来不过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刺杀,而行刺之人正是清王府上那个名叫宋徽的舞姬,曾是梁国公主,封号灵徽。 闻说入亭之后朝侍卫挥手,灵徽便被带了下去。她看着白衣舞姬静默离去的背影不由蹙眉,却听身后的玄旻不屑道:“还是没有长进。” 转身时,闻说发现玄旻颈间有一道极细的血痕,她摇头道:“她已经伤着王爷了。” 玄旻取出手帕一面擦着颈上的伤,一面走出别阳亭,而闻说立即为他打伞,多年如一日地无声跟在玄旻身边——她知道家主要去何处。 清王府有一处私人囚室,是五年前在玄旻的授意下,由闻说亲自监督建造的。起初她并不明白作为囚室,为什么这间屋子反而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后来当灵徽第一次被关进囚室内,她才知道这不过是玄旻用来羞辱灵徽的工具,自然不用遮遮掩掩,越是有人知道,就越能达到玄旻的目的。 闻说跟玄旻到达囚室外的时候,灵徽已经被关押在里头,侍卫正等着玄旻亲自落锁。 “明天日落之后再送晚膳过来。”玄旻落了锁,将钥匙跟那块手绢都递给了闻说。 “是。”闻说将钥匙收入贴身处,又将那块手绢握在手中,垂眼问道,“王爷是要再看一会儿,还是现在就休息?” 玄旻始终冷漠的神情在闻说这样的提问之后有了稍许变化,嘴角牵起一丝莫名的笑意,道:“阿闻,你心软了。” 闻说低头听着此时已经渐渐大起来的雨声,仿佛又听见方才别阳亭里那一声短匕落地的声响,那声音仿佛在早已经没有知觉的心头划出一道痕迹,事实上并没有任何能够让她动容的东西出现。 “哪怕是还债,她也还要还上十五年。”雨幕隐匿在如今夜色之下,只有靠着不曾间断的雨声判断它是不是停了。玄旻地看着垂首的女侍卫,用他从未改变过的冰冷语调同她说:“一天不吃东西饿不死,她曾经坚持过五天米水不进,不一样活到了现在?她不需要任何人可怜。” 闻说听出玄旻在话到最后时刻意加重的口气,那深重的恨意通过他的咬牙切齿一点点地表露出来。玄旻这样细微的变化让闻说深切地了解到,除了恨,家主一定还有别的情绪,只是他藏得太深,没人能够探知得清楚。 玄旻离开前对闻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丢了吧”,说的就是那块他用来擦血的手绢。闻说看着玄旻就这样走入夜雨中,清癯坚毅的背影很快没入了夜色里,仿佛他从未来过。闻说握紧了那块手绢,转身走到囚室的铁门下,透过门上的小窗朝里头望去。 囚室内只有一盏灯,灯光十分微弱,灵徽偏偏还选择了远离光线的角落,因此整个人都陷在浓重的阴影里。她埋首膝间,长发就此遮住了她的脸,她犹如一尊雕像那样坐着,安静得像是没了呼吸。 在五年这样不断重复的经历里,她从最初求死到现在的隐忍等待,玄旻给她的惩罚让她逐渐发生了这样的转变。 闻说记得灵徽刚到清王府的时候就绝食,那时她因为长途跋涉已经十分憔悴,原本姣好的面容有些凹陷,双眼看来大得诡异,沾满污秽的脸跟褴褛不堪的衣衫让本应该美艳动人的她显得落魄潦倒,却是那双乌黑的眼里时时刻刻都迸发着强烈的恨意。 闻说想,如果眼神可以成为杀人利器,只怕玄旻已经被灵徽挫骨扬灰了。 整个清王府都知道玄旻豢养了一个极其危险的舞姬,她叫宋徽,过去曾经是梁国公主,是梁国国君最宠爱也是深受梁国子民爱戴的皇室骄女。 她是梁宣帝的第三个女儿,因为生得像极了她本就得宠的母亲,所以宣帝对这个小公主也格外喜爱,从小就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她读书写字。灵徽十岁的时候,梁国东部闹旱灾,她主动请求跟随国师修行,为梁国祈福。 宣帝为她在皇宫内兴建了一座道馆,传供她日常修行。每一日,宫中侍者都能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白裙的娉婷身影进出在望兴观中。每到有天灾降临,灵徽就会跟随国师在弋葵城的三阳台上公开祈福,甚至亲自跳祭祀舞蹈,以皇女身份向天祷告。 三阳台上留下过她多次灵动的舞姿,每一次她都神情肃穆,以最诚挚的心情向天祝告,乞求梁国风调雨顺,乞求诸国战乱早日平息,免去百姓苦难。 然而她的真诚并没有感动上苍,梁国最终还是没能逃过覆灭的命运。在陈国的铁骑之下,梁国山河破碎,她也因此被带到陈国境内,沦为清王叶玄旻府上的舞姬。 室外的雨声没有停歇,敲打在已经灰败的回忆里,却无法让她重见当年弋葵皇宫里新开的桃花。在确定闻说已经离开之后,灵徽终于起身,站在布满灰尘的墙下,抬头望着那一盏随时可能熄灭的灯,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在三阳台上跳舞的情景,那时也正好下着雨,而梁国有好多地方在闹洪灾。 五年前的她不过十七岁,却因为日日跟在宣帝身边知道了很多本不应该被后宫女眷知道的事,诸如各地洪涝久不能治,诸如梁国跟陈国的战局已十分紧张,在最近一次的交火中,梁军死伤惨重,甚至又丢了两座城池。 天灾人祸的双重打击让整个梁国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作为一直以来被尊敬的帝女,她提出在三阳台公开祈福祝祷,带领国都的百姓以最诚恳真切的心意作为获得上天的垂怜的资本,借以度过此时难关。 那一日她白衣胜雪,在三阳台上起舞,秋凉细雨不多时就打湿了她的衣发,她却跳得那样专注,在弋葵城所有百姓的注视下,在玄旻长久的远望里。 玄旻不会忘记在回到陈国之前自己所遭受的苦难,那些令他变得无情冷血的经历,正是他如今用来还击所有仇敌的凭持,而他最想得到的就是用灵徽的仇恨铸成的武器。让那个曾经明朗善良的少女跟自己一样成为一个内心冰冷的人,是对这世间所谓的美好最令他痛快的报复。 闻说进入书房的时候,正好看见玄旻出神的样子,她知道家主又想起了过去沉痛的回忆,便悄然将玄旻的茶换走。见玄旻回了神,她面无表情道:“昨夜靖王从皇宫回去府邸的路上因为复桥坍塌,受了伤。” 靖王叶西雍是陈国今上最喜爱的儿子。他出生之后,原本一直处于混乱中的陈国西部就此被平定,解决了陈国当时最令人头疼的问题。今上为此龙颜大悦,认为这个孩子会给陈国带来好运,所以就连起名都没有按照族中辈分,而是直接叫他西雍,等他成年之后便加封为靖王。为了方便父子见面,今上甚至命人在皇宫与靖王府邸之间修建复桥供西雍行走,以示恩宠。 所以靖王因为复桥坍塌而受伤的事,在国都建邺城中立刻传播开来,而在罪责归咎的问题上,首当其中的就是主持这次复桥修葺的工部员外郎曹星平。 此时曹星平已被停职,消息一经传出,太子府的书房里就没了先前的安宁。 康王叶景杭第一个登门求见当朝储君,才进了书房还没来得及关门,他就问道:“曹星平怎么办事这么糊涂,修葺复桥这件事居然都敢从中做手脚?他难道不知道三哥但凡有一点动静,父皇都可能掀了整个建邺么?” 眼看康王火急火燎的样子,太子叶景杭倒显得冷静许多,让侍从关了门之后又让景杭坐下,这才道:“父皇要为三弟掀了建邺也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眼下他们虽然拿了曹星平,但只要他口风紧,别把不该说的说了就什么事都没有。” 曹星平是景棠的人,这事本不用景杭操心,但他们是亲兄弟,从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年他们在朝中跟西雍暗斗不止,互放冷箭的事都没少做。如今被西雍抓了这么个线头,保不齐那人顺藤摸瓜再添油加醋,直接把帽子扣去景棠身上,就算最后事情没有闹大,也会引得一身骚。更何况今上最见不得兄弟阋墙这种事,所以哪怕他们之间有多少争斗,也都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万一这次西雍借此发难,对他们兄弟两个而言,必定不是好事。 “三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说给我听听。”景棠啜了口茶道。 “笑面虎。” “你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在时机成熟之前,他只会这样。”景棠放下茶盏,将两指撑着嘴角假意做了个笑的表情,“这会儿拿了曹星平不是为了抽丝剥茧追查这次复桥坍塌的事,毕竟工部不在我手里,他最多查到我跟曹星平有私交。我能有,他就不能有?满朝文武谁没个勾结党羽的,他能拿我怎么样?” “那他到底什么意思?”景杭追问道。 景棠凝眉思索片刻之后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两天前他领了什么差事?” 景杭仔细回忆之后道:“齐济巡查!” 景棠赞许地点头道:“齐济在哪儿?那可是出了我陈国的国界,是以前梁国的地方,此去路途遥远也颇为辛苦,他如果走了,这朝中诸事万一发生了变故,他赶不及回来,可不就不好办了么?” “你的意思是,他故意制造这次受伤的事,就是为了不去齐济,留在建邺?但拿了曹星平,又是图什么?” “曹星平是父皇下令拿的人,不是他。但显然他想通过这件告诉所有人,父皇对他的重视,否则何必大张旗鼓,弄得整个建邺都知道?”景棠正色道,“咱们先说另一件事。当年攻破梁国之后,咱们联通齐济的商人在那里苦心经营,如今那俨然是咱们的地方。山高皇帝远,父皇一直没有多加管束,现在忽然就要派人去巡查,不是摆明了要针对咱们?这件差事,谁领,谁挨头一刀。三弟那么精明的人,可不会在这种时候跟咱们挑明了对着干。但他如果去了,真坐视不理又浪费了他大老远地跑一趟,所以干脆就把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看谁倒霉。” 经景棠这样一提点,景杭恍然大悟,随即笑了出来:“还是大哥看得透。” 景棠摇头道:“我现在倒是想知道,谁跟父皇提的这件事。” “这事确实有蹊跷,这么多年父皇都没有过问,忽然就想起来要巡查,还直接点名要三哥去,不说有人从中作梗,我都不信。”景杭见景棠神情凝重,心中也不免疑云丛生,问道,“依大哥所见,是谁在中间搞鬼?” 景棠扣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敲了两下,眯起眼在脑海中细细筛查一遍之后脸色更不好看,道:“你猜会不会是三弟欲擒故纵,自己来了一出苦肉计?” “他向父皇提出这件事再自己请缨前往,又设计弄伤自己把事交给别人,他就继续留在建邺坐镇,而我们的矛头就会转向那个接替他去齐济的人,从而暂时放松对他的戒备,他甚至可能在这期间再搞出点别的花样来。”景杭越想越觉得西雍心机深沉,不由倒抽了口凉气,“他看来温和谦逊,却有如此心机,说他是笑面虎当真一点都没错。” “复桥到底还是塌了。”景棠盖上茶碗盖,那一声响突然出现,倒有些惊了景杭。他旋即笑道:“这么胆小,万一真出点事,你还能抗住?” 景杭不语,并不拿景棠的挖苦放去心里。 “曹星平这次修桥偷工减料的事,确实是有我点头的。虽然事先没留下把柄,但看三弟手段不一般,以防万一还是要去善后。”景棠道。 “我以为这事是曹星平自作主张,还想他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原来真是得了你的意思。”景杭道,“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你气定神闲的,当真以为这次跟你没关系。” “不想着法子弄银子,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怎么去打点?谁不是跟着好处走的?齐济那里被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梁商吞了不少,到咱们自己手里的数,你还不清楚?所幸这次是修缮,要找理由糊弄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景棠拍了拍景杭的肩道,“你以后还得稳着点,否则哪天被三弟几句话就套进去了,到时候别怪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提醒你。” 景杭心知正是如此,这就点头道:“大哥有什么要吩咐的么?我去办吧。” 景棠这就将诸事交代给了景杭,最后又叮嘱了一句:“时刻看着靖王府那里的动静,父皇那儿我也盯着的,这件事到底还有蹊跷。” 景杭深以为然,知道事不宜迟也就跟景棠告了辞,立刻将剩下的事都去办了。 卷一 第一章 夜来风吹彻 清池始破冰(二) 景杭从太子府出来后特意让车夫绕道去了靖王府。那时正好有管家送前来为西雍诊治的太医离开,无意间看见了景杭的马车便立刻进去通报。 西雍这会儿正由瑟瑟伺候着更了衣,听见管家说景杭在王府外头窥探后,他只将瑟瑟揽到怀里,握着红衣宠姬的手道:“手还是凉了些,我到底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建邺,又不能让你带病跟我去齐济。” 瑟瑟笑着替西雍将衣襟压好,纤纤玉指按在他胸口道:“王爷对妾的心意,妾都知道。只是为了推脱这一趟公务弄伤了王爷玉体,实在是不值得。” 西雍将瑟瑟的手拉去唇边,在她微凉的手背上轻吻道:“这事儿原本就来得蹊跷,我不去自然有其他原因,你不必介怀。而且复桥塌了也的确有人从中做了手脚,正好趁着这次机会把问题提上来,好让人知道这建邺城里不光只有皇储一人。” 太子作为正宫嫡出,在出生时就是公认的皇位继承人,但论才智胆识与为人处世,靖王西雍显然更得人心。尤其西雍向来待人温和有礼,不光朝中大臣愿意与之结交,更有不少雅士谋臣慕名而来愿拜在他门下当做幕僚,所以在建邺城中,靖王西雍的名号其实比东宫太子要响亮得多。 西雍的眉间始终少不得那三份笑意,看来温润谦和,只是瑟瑟却知道他这样的伪装下隐藏着极大的野心,正是在等待时机想要在这建邺城中掀起一场风雨。 见瑟瑟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西雍问道:“怎么了?” 瑟瑟凑近西雍盯着他看,眨巴着一双看来无辜纯良的眼睛,这让西雍看着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别卖关子,说吧。” 瑟瑟想了想,狡黠一笑,道:“王爷既然受了伤,是不是明日就不用上早朝了,可以多陪陪妾了?” 西雍原以为瑟瑟想说什么紧要的事,不想竟是这话,这听来粘人的言辞配上瑟瑟娇俏的神情令西雍心情大好,抱着她道:“胡太医是明白人,想来不止明天,我还能多陪你一些时候。” 瑟瑟正要拍手称好却又为难起来,担忧道:“但是这样会不会耽搁王爷的正事?万一有人当朝说了什么,王爷没能及时阻止,引来麻烦怎么办?” “你倒是会替我担心。”西雍取下披风替瑟瑟围上,拉着她出去了。两人在回廊下走了一会儿,他停住脚步,望着廊外还沾着昨夜春雨潮气的花草,凝神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人选是个问题。” “王爷在说什么?” 不知是瑟瑟冷了,还是她想要听清西雍说的话,原本被西雍拉着的手不由自主地反握住了身边男子的手,还用了些力气,像是有意要引起他的注意。 西雍将瑟瑟搂主,低看她的眸光中尽是宠爱,道:“你也要为我分忧?” 瑟瑟抬头回应着西雍的目光道:“妾自然想,就怕帮不上王爷。” “给你出道题,你且答来我听听。” “不许太难。” 西雍笑睨瑟瑟道:“你也知我如今受了伤,那原本应该由我去齐济的事就得交给其他人,是不是?” 瑟瑟点头。 “这趟差的关键就在办事的人身上,你给我说说,有没有合你心意的人?”西雍见瑟瑟略微耸了耸肩膀,知她有些冷了,便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问道,“不然先回去吧。” 瑟瑟却仿佛未闻,凝神思索着什么,任由西雍搂着自己朝住处走去。这一路上春寒夹杂着春雨的湿气侵在她发间眉梢,进到还烧着暖炉的房中时,她反而被这扑面而来的温暖晃了神,抬头时间西雍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她笑道:“王爷在看什么?” “见你一路都在出神,还没想好答案?”西雍将她拉去榻边坐下。 “有一个人选。” “说来听听。” “清王殿下。” 西雍惊奇地去看瑟瑟,这一眼来得突兀,反而让瑟瑟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问道:“妾失言了。” “继续说。” 西雍那一眼让瑟瑟心有余悸,但眼见他似乎来了兴致,瑟瑟也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清王殿下自从五年前归来陈国就一直在朝中担任些不痛不痒的职务,他又是个孤傲冷僻的性子,不喜结交党羽,想来不会是太子的人。王爷既然推辞了去齐济的事,应该是不想淌这趟浑水,自然也不想让自己的人被牵涉进去,可又不能让这事儿落到太子的人手中,所以清王殿下应该是个不错的人选。” 西雍此时目光莫名,让瑟瑟猜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两人就这样对视许久,直到她听见西雍赞许的笑声,这才放了心,问道:“王爷以为如何?” “知我者,瑟瑟也。不枉我平日一直带你在身边,你这人选正是我所想的。”西雍道,“只是这事儿还不好由我出面。” “难道要太子去说?” “清王能活着回到陈国,有一个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西雍话到一半却不肯说了,瑟瑟知他另有他意,这就拉着他的手撒娇道:“王爷垂爱,告诉妾吧。” 瑟瑟本就长得俏丽可人,这会儿秋水盈盈望着西雍,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让西雍怎忍心拒绝她的请求。也正是因为想看瑟瑟有求于他的样子,西雍才故意卖了个关子,如今目的达成,他笑道:“清王的母亲瑶姬本不是父皇的宠姬,但她身后的靠山才是她当初在后宫最大的凭持,也是他们母子在外多年,最后保了清王平安归来的护身符。” 瑟瑟知道不管是瑶姬还是清王玄旻都不曾得过今上宠爱,否则他们母子不会在外流落二十年,今上也不会在玄旻归朝之后不给予重要职务以便其参政议政,所有的一切都表明玄旻是个不受宠的皇子龙孙,就连清王这个封号都给得十分随意。 见瑟瑟又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西雍便趁机在她颊上轻轻啄了一口,见她惊慌地看向自己,他坐去瑟瑟身边,握住她的手道:“如你我恩爱不离,是男女之爱。我还有兄弟父母,是血骨亲情。父皇虽是九五之尊,却也是少不了这些的。” 西雍显然给了瑟瑟提示,她将这话反复咀嚼了几遍,恍然大悟道:“是太后?” 见西雍含笑点头,瑟瑟了然,她知当今太后不光是今上生母、玄旻祖母,也是玄旻之母瑶姬的表姨。当初太后为了巩固娘家势力,在家族中精心挑选了适龄貌美又聪慧的瑶姬入宫。今上心知太后用意,但出于不忤逆母亲恪守孝道以及团结外戚的原因,他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瑶姬虽然未登后位也不得隆宠,但因为有太后撑腰,也一度是后宫中炙手可热的妃嫔。只是当年陈、梁两国关系紧张,瑶姬在一次回边境故乡的途中被梁兵所掳,连同她腹中还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成为了陈国被扣留在梁国的人质。 那时太后闻讯当场昏厥,醒来之后跟今上又作了确定,眼见既成事实,她哭得伤心欲绝。今上未免太后悲伤过度,答应会尽力周旋,早日将瑶姬母子接回陈国,由此造成了陈、梁两国多年焦灼的战事状态。 后来陈国攻破梁国,玄旻孑然而归,说瑶姬早在六年前就已经香消玉殒。太后再一次哭得人事不知,大病许久,玄旻跟昭仁公主一直在侧服侍。太后由此更加关注玄旻,也在今上面前为他谋事,然而前有太子跟靖王西雍当朝,玄旻这在外多年的落魄皇子最终也只是得了清王的封号,五年来始终没有得到重视。 如今朝中有了这样的空缺,昭仁为讨太后欢心就提议举荐玄旻,道:“虽然后宫不得干政,但太后毕竟身经两朝,过去也没有少为先帝分忧,父皇又对您至善至孝,您若给些意见,父皇也是会酌情考虑的。” 昭仁一面说话一面为观察着太后的反应,稍后才听太后问道:“你平日甚少关心朝政,怎么这会儿反倒清楚前廷都发生了什么事?” 昭仁赔笑道:“还不是靖王哥哥受伤的事闹大了,父皇一连问了好些人的罪呢,口口相传之下,牵扯出来的东西也就多了。我是听他们说的,靖王哥哥这一伤,就空了缺出来,这会儿还没替补的人选,我就想到清王哥哥了。太后难道不想让清王哥哥露露脸?这些年太子哥哥跟靖王哥哥在朝中都风生水起,唯独清王哥哥深居简出,也身无要职,说出去大约有人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个王爷呢。” 昭仁虽然说得夸张,却也点到了太后的心事。她原本就喜欢瑶姬,而玄旻又是瑶姬的独子,族中子弟这些年也没见几个出色的,她确实希望玄旻能够出人头地,为母族争个脸面。 室内正沉默,侍者前来通报说今上到了,昭仁立刻起身接驾。 三人寒暄了一阵,太后还是将话题引去了齐济巡查的事上道:“听说靖王因为复桥坍塌一事受了伤,太医看过了没?情况如何?” 一旦提起爱子受伤的事,今上便蹙眉忧心道:“腿伤有些严重,这几日朝会都不能参加了。” 太后深表遗憾,叹息道:“靖王年少英才,这些年已成了我大陈栋梁,现在突发意外,皇帝务必叮嘱他好好养伤,早日归朝。” “母后心意,朕会转达西雍的。” 太后微顿,与昭仁交换过眼色后,道:“哀家看皇帝愁眉不展,是还有疑难事未决?” “母后慧眼,确实是有桩事,还想请示母后的意思。”见太后点头,今上才继续道,“西雍因伤无法出行,原定他巡查齐济的事也要就此换人,朕与臣工们商议,拟定了几个人选……” 太后假意回绝道:“朝堂的事,皇帝与大臣们商量就好,哀家只是后宫女眷,如何置喙?” “母后稍安,听朕把话说完。”今上安抚道,“臣工们拟定的名单里有玄旻,朕思前想后,他确实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只不过母后一向喜欢玄旻,齐济又路途遥远,万一朕把玄旻派出去了,母后想念孙儿却见不着,可叫朕如何是好?” “玄旻是哀家的皇孙,是皇帝的儿子,但他也是皇帝的臣子,先为君臣,再是父子。皇帝对哀家的心意,哀家领了。但这事关朝政,皇帝可别因为哀家的私心而耽搁了正事。”太后郑重道。 昭仁在旁听着这母子对话,不由感叹太后心思深沉,既不给自己留下话柄又给今上扇了耳边风,想来玄旻去齐济巡查的事,大约就这样定了吧。 今上原本就是来探知太后口风的,如今得了这样的授意,他也就心中了然,跟太后又闲话了一番之后就此离去。临走时,他不忘叮嘱昭仁道:“太后身子受不得潮,让下人多放些熏炉去潮气,免得这几日阴雨湿气重,又引了太后风湿的老毛病出来。” 昭仁应声,将今上送走之后再回到太后身边道:“父皇对太后真是关心备至,就连我这个当女儿的都有些嫉妒呢。” 太后叹道:“你父皇若能将对哀家一半的心思放去玄旻身上,你清王哥哥也不至于是现在这般惨淡的光景了。” “可是我听说当初清王哥哥跟太子哥哥抢美的事,父皇是偏袒了清王哥哥的。”昭仁道,她正为当年的事好奇想要继续询问,但见太后立刻阴沉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多言了,立刻低头道,“昭仁错了。” 见昭仁低头认错,太后也不忍心再说重话,只无奈道:“你这丫头跟在哀家身边这些年还是毛毛躁躁的,真该召张珂来问问,素日里都是怎么看着你的。” 昭仁立刻求情道:“太后别怪他,他左右不过是一个内侍,我要做什么他也拦不住。是昭仁不好,太后别为难他了。” 太后原也喜爱昭仁,眼见她这样讨饶更加没有了责备的心思,面上却佯装正色道:“下不为例,下回再犯,连张珂一起罚,要重罚。” 心知太后说笑,昭仁旋即笑了出来,道:“多谢太后。我再让人去拿几个熏炉进来,父皇交代的。” 看着昭仁轻盈而去的背影,太后却忽然将她唤住问道:“外头的雨停了没有?” 昭仁亲自跑去外头看了一遭又回来对太后道:“雨势小了一些,但还在下。太后是觉得不舒服么?要不要传太医?” 太后迟疑之后道:“你让人将玄旻传进宫来,我有事要与他交代。” 见太后此时神情不如方才轻松,昭仁暗道太后召见玄旻必定是为了正事,也就不敢耽搁,立刻找了人去传话。 卷一 第一章 夜来风吹彻 清池始破冰(三) 清王府的囚室不设通风口,这几日春雨连绵,室内潮气不散,灵徽待在里头觉得很不舒服,但她并没有要向玄旻开口求饶的意思。 闻说连着给灵徽送了三天饭,知道灵徽并不是米水不进也就放了心。第四天的时候,她亲自开门进去,将饭菜摆在灵徽面前,看着依旧团坐在角落的女子,漠然问道:“既然要活下去,为什么不让自己活得好受些?” 灵徽此时才缓缓抬起头,虽然被囚整整三天,但她依旧发丝不乱,一双眼睛里闪现着坚持与尖利,反问道:“他要我活着,为什么不能让我活得好受些?” 闻说默然,哪怕是承受着灵徽充满敌意的注视,她也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沉静,仿佛这世上的一切事都与她没有关系。 “我不知道。”言毕,闻说就要离开。 灵徽忽然站起身叫住她:“我要见他。” “没有王爷的命令,你不可能见到他。” 灵徽抢步去闻说面前拦住又要提步离去的女侍卫,却欲言又止。此时沉默,唯有囚室外的雨声不绝于耳,她看着闻说面无表情的脸,终究别过头去道:“我想沐浴,换身衣裳。” 玄旻曾经说过灵徽有轻微洁癖,所以才刻意将她连日囚禁,不让她梳洗更衣,也算是一种折磨。过去灵徽跟玄旻提过这种要求,玄旻有时答应,有时不答应,因此这一回闻说考虑之后还是决定放灵徽一马,毕竟有玄旻的先例在前。 灵徽连着三日被困在潮湿阴冷的囚室里,如今有热汤沐浴,立刻就让她舒坦了不少,也一并洗去了这几日的疲惫。她整个人浸在水里,背靠着浴桶壁,回想起当夜刺杀玄旻的情景,想起那只差毫厘就能结束了那个折磨了自己五年之人性命的遗憾,不知为何心底却没有最初设想的兴奋。 她在这座清王府被困了五年,从最初的拼死抵抗到在玄旻的折磨中忍辱偷生,她无时无刻不想着亲手杀了那个害得自己国破家亡的恶人,将他连同他身后所有造成她如今困苦境地的人统统了结,跟兄长宋适言一起重新建立梁国,重建他们的家园。 玄旻分明知道她的意图,还将她留在身边,甚至给过她很多次两个人独处的机会,她也因此实施过无数次的刺杀。玄旻在每一次如四天前的夜里那样化解了她的刺杀之后,就会将她囚禁起来,从不使用任何酷刑,只是单纯地关着她,关到他满意了才放人。如此周而复始,持续至今,已有五年。 灵徽不明白玄旻的意图,只是在两个人这样扭曲的关系下,伴随着对报仇复国的坚持,她活下去的意志越来越强烈。虽然那好像是一个遥远的梦,五年来没有给过她任何一丝更明亮的曙光,却因为玄旻对她的折辱和过去兄长的许诺而从未被放弃。 这样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灵徽并没有意识到有人悄然进来,当她有所反应的时候才发现玄旻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室内水汽缭绕,玄旻负手站在浴桶边,见灵徽整个人沉入水中,他不动不言,只冷眼看着,一直等到灵徽受不了而自己探出头,他才问道:“还舒服么?” 灵徽戒备地盯着面前被水雾模糊稍许的男子面容,并没有答话,但见玄旻伸手到水里,她立刻向后靠去,眼神尖锐得恨不得在玄旻身上扎个窟窿出来。 玄旻拨了拨水面上的花瓣,道:“阿闻越来越大胆了。” “跟她没有关系。”灵徽立刻解释道。 这是灵徽来到清王府后第一次试图为旁人辩驳解释,玄旻对此颇为惊奇,然而两人之间的水汽太重,他有些看不清此时灵徽的表情,便走近了一些,俯下身去看。 灵徽抬手想要打他,却被玄旻一把扣住了手腕。大约是他冒雨过来,身上还带着春寒,这一扣将他掌心的冰凉直接贴在了她的肌肤上,惊得她想要立刻缩回手,然而玄旻却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如此避无可避,灵徽最后不得不忍受跟玄旻这样亲密的接触,她也再一次感受到玄旻犹如千里冰原的目光,那种仿佛能将所有的希望与光明都冻死的神情,正是这五年来她最痛恨也是最渴望逃离的阴影。 灵徽的睫上还站着水珠,在她眨眼的时候落了下来,就好像是她哭了一样,玄旻以为有趣便在嘴角牵了个莫名的笑容出来,松了手重新站好道:“洗完了就赶紧出来,否则我就在这跟你说话。” 灵徽见玄旻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道:“你出去。” 玄旻眯起的双眼里透着一丝戏谑的味道,像是有意要欣赏一出“美人出浴”,眼光也因此变得暧昧起来。 灵徽暗道玄旻只是在故意羞辱自己,她却不像过去那样冲动反抗,但也做不出太虚与委蛇的事,所以只转过视线回避玄旻的注视。 春雷惊扰了室内的一片旖旎春/色,玄旻也似看过了瘾,这就转身去外室,而灵徽也随之出浴更衣。 闻说还没将替换的外衫给灵徽送来就被玄旻先行闯了进来,所以灵徽只好穿着中衣躲在屏风后头道:“你说吧。” 玄旻看着屏风上映出的身影,不由开始在记忆中搜寻能够与之重叠的画面,却是无果。 灵徽不知玄旻在想什么,许久没有听见声响便微微探出头,不想与玄旻的目光有了交汇。这样猝不及防的对视让她立刻退回了屏风后面,也错过了玄旻唇边浮现的片刻笑容。 “你不出来,我怎么说?”玄旻看着屏风上的身影停顿良久,又听见闻说在外头敲门,他却不搭理,只与灵徽道,“你不出来,我就进去了,我没有隔空跟人说话的习惯。” 灵徽虽然怒极但无可奈何,跟玄旻硬碰硬的下场她不是不知道,今日他会跟自己这样浪费时间显然是因为心情不错,为了短时间内不再回到那间囚室,灵徽咬着唇从屏风后头现了身。 玄旻对灵徽的妥协十分满意,见她终于站在了自己面前,素面朝天虽然比不得上妆之后的美艳动人,却也让他觉得赏心悦目,不由多看了两眼才起身,近到灵徽身旁低眼看她道:“今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跟我去齐济。” 齐济是曾经梁国的经济重镇,也就是说玄旻要带她回去梁国故土。面对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灵徽惊喜之后却又心生悲凉。想来日后玄旻少不得在故国境内对她设计羞辱,这远比发生在这清王府里的一切更让她悲愤,然而现在的她却还没有还击的能力。 玄旻从灵徽已渐颤抖的双肩感知到她此刻内心汹涌的情绪,他却不发一语,就此开了门,果真见到了闻说。他看了闻说手中的衣裳道:“她穿白衣好看。” 闻说看着玄旻离去的背影,再看了眼灵徽道:“我去换一件。” 灵徽听着闻说远去的脚步声,伴着春雨敲打在屋檐上的声响,思绪也正如这雨声一样嘈杂不歇,最难受的莫过于要她这个昔日梁国公主亲眼去看故国易主,子民易姓。 灵徽为此一整夜都辗转反侧,有时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梦见当年弋葵城破时的情景。属于护国将士们的惨烈跟亡国皇室的屈辱反复纠缠在梦境里,那些血腥杀伐并着痛苦折磨让她在这样的夜晚难以安枕,就连忽然在半夜强势而来的大雨也不能将那些记忆中的伤痛冲刷干净。 雨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却忽然停了,阴云散去,日光朗朗,让被雨水浸透了的建邺城重新批上晴好春/色。 因是公务出行,不便携带女眷,玄旻让灵徽跟闻说都改了男装随行。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灵徽在清王府待了五年,就有五年没有见到外头的世界,尤其离开繁华城池之后行经在人迹稀疏的近郊官道上,眼前草木葱翠,山花烂漫,明净碧空上有浮云悠然,鸟语声声不时在耳畔响起,一切仿如隔世,让灵徽心中感慨万千。 一行人中途休息的时候,灵徽听侍卫说前面就是汝南城,接下去走的虽然是官道,但因为往来的人并不多,所以有些荒芜,也偶尔会有歹人甚至是乱党出没,所以要加倍小心。 大梁虽已经被灭国,却还有一部分过去的旧部没有归顺陈国,五年来他们始终都在为复国兢兢业业地努力着,这一点灵徽一直都知道。所以在听见侍卫那样汇报的时候,灵徽已经做好了随时逃离的准备,只要能够成功离开玄旻,她就有机会去找宋适言兄妹团聚,也能真正加入复国的队伍。 在稍作歇息之后众人继续赶路,这样一直行进到傍晚时分,一行人突然遇伏,所有人员立刻陷入混乱之中,与埋伏在官道上的歹人厮打起来。 灵徽本想趁乱逃走,然而玄旻似乎一早就察觉到她的意图,将她死死拉在身边,哪怕是对方挥刀过来,他也没有要放开灵徽的意思。 灵徽的挣扎在玄旻的钳制下收效甚微,却又在歹人的进攻下透着逃脱的可能。她故意把玄旻带到人群中,在不知敌我的刀剑碰撞中寻找着最终脱身的机会,却听见玄旻冷漠的一句“你休想就这样离开”。 他始终没有温度的眸光比周围的刀光剑影更让人心寒,灵徽却仿佛被这样的神情刺激,急于想要摆脱玄旻的桎梏,想要从他的身边逃开。 一道刀光凌空劈下的瞬间,灵徽下意识地把玄旻推开,但扣在她臂上手并没有松动,紧接着,她就看见玄旻的手背上多了一道血痕。 闻说发现玄旻受伤,立即赶来保护。她知道必须尽快带玄旻跟灵徽离开,于是又找了近身的侍卫一起护送玄旻先行撤离。 玄旻扣着灵徽的手一刻都未松懈,哪怕因为他太用力,伤口不停地有血涌出,早已将他半只手都染红,他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然而他们才走出没多远,就有另一拨人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不同于刚才那拨人的趁乱杀人,这伙人的目的十分明确——带走灵徽。玄旻在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便已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暗示闻说不用真动手,并且在稍作抵抗之后就将灵徽放开。 灵徽并没有察觉玄旻的心思,在终于得到逃走机会的瞬间,她毫不犹豫地推开玄旻,跟那帮人就此离开。 为了躲避先前那一拨人可能跟来的追杀,玄旻决定换路进入汝南城,在此期间他没有管过自己手上的伤,等终于安定下来后,他的整只左手已被鲜血染遍。 闻说为玄旻清理伤口之后道:“下手真狠。” 玄旻看着缠着纱布的左手却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你包扎的手法生疏了。” 正在收拾东西的闻说停下手,看着正在研究纱布的玄旻道:“五年都没有练过了。” 在梁国的时候闻说三天两头就会为玄旻疗伤,可以说玄旻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是在闻说的精心照料下恢复的。 烛光中是玄旻那一尘不变的冷漠神情,闻说如这十五年来一样无声地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几乎不曾舒展开的眉头问道:“就这样放走灵徽,王爷真的不担心么?” 玄旻眼中顿时闪过一道精光,薄唇紧抿,目光比起方才更显得肃杀乖戾,问道:“查出那些人的来路了么?” “好像是康王的人。” “好像?”玄旻缠着纱布的手在烛火旁缓缓移动,“这么不确定的答案你也会开口回答我?” 闻说垂眼道:“我亲自去查。” “回来。”玄旻说完这句时闻说已到了门口,他瞥了一眼女侍卫矫健的背影道,“帮我备笔墨,是时候给建邺报个信了。” 闻说正要应声,不想玄旻直接将台上的烛火掐灭,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而玄旻也到了她身前,背对着自己道:“多备几盏灯,我在外头写。” 闻说看着玄旻踏月而去,夜色中那一袭玄色长袍看来萧瑟苍凉,尤其是在回到陈国的这五年里,时光在玄旻身上留下的这种痕迹更加浓重。闻说有时恍惚地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因为记忆中的玄旻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他对世情的冷漠无情因为心中的那一份坚韧而始终故我,他的眼里永远只有袖手旁观,不为外物悲喜,然而现今有些东西却在她没有感知的情况下发生了变化。 闻说按照玄旻的吩咐将一切都准备好,静待他写完要送回建邺的折子,道:“我会用最快的速度送到的。” “只是一份例行公事的折子,不用你亲自送。”玄旻拂衣而已,抬头望着天边孤月,像是在思考什么,稍后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三月十八。” 玄旻眼底对月沉思良久,面色愈紧,道:“暂时在汝南多留几日,务必将今日行刺之人的身份调查清楚。” “还有呢?” 玄旻对闻说的提问颇为赞赏,转过视线恰好看见她迎着月光的脸,也才真正觉得过去的小丫头长大了,叹道:“让他们准备准备,二十三务必到达东凉。” “东凉跟齐济是两个方向。” 玄旻不以为意道:“去齐济的事不急在一时,好不容易出了趟建邺又让我故地重游,不将这一路风景看够岂不是对不起将我赶出都城的人?” 闻说知道玄旻必定另有计划,所以不多询问,这就让人去将折子送回建邺。 玄旻听着闻说离开的脚步声再一次将目光移去夜幕孤辰之上。夜色深沉,就连月光都暗淡了不少,过去他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忍受着饥寒交迫,被凄清的月光包围。那时他尚且觉得世间若还有温柔可言,也就只剩下这月色不弃世人。然而如今他几乎成了铁石心肠,就连这昔日以为的唯一善良也看来可恶。明月千里,倒不知所谓的婵娟与共在旁人看来是不是也让人心生怨恨。 卷一 第一章 夜来风吹彻 清池始破冰(四) 月尚有圆缺盈亏,灵徽心里的恨却未曾有半分减少,过去以为世间种种都如这月色一般柔美静好,然而当国破家亡之后,她才知道那些以为的美好,不过是因为她从未感知过来自这个世界的恶意,诸如过去在清王府囚室里透过铁门小口照进的月光,就冷清冰凉得让她厌弃。 一旦想起在玄旻身边苟且偷生的时光,灵徽便对那时的自己深恶痛绝,可心底却又滋生出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她明确地知道玄旻恨自己,可在每一次被羞辱之后,她又仿佛能感受到来自那人的不舍跟悔意,虽然微末浅淡得就连灵徽自己都觉得是错觉,但那真真实实地存在,就好像今天躲避追杀的时候,玄旻握着自己的手一刻都没有松开,那是她第一次发觉他也会因为紧张担忧而颤抖。 “在想什么?”宋适言问道。 灵徽收起思绪摇头道:“我只是没想到就这样跟大哥重逢了。” “自从你被带去了建邺,我就一直让人注意你的行踪。但是五年来你几乎没离开过清王府一步,清王也有意要隐藏你的一切行迹,所以才没有跟你联系上。这次听说清王要去齐济,我就想着是不是能趁他不在建邺的时候将你救出来,没料到他居然带着你出来,也就省得我们再麻烦了。”宋适言感叹道。 “当年你带我离开皇宫却被陈兵拦截,分开的时候你跟我说让我等你来救我,我就一直等到现在。这些年叶玄旻对我多加羞辱,我也曾经有过轻生的行为,可如果不是因为大哥当年的那句话,也许我真的撑不过来了。”她本是梁国皇室的掌上明珠,自幼备受呵护宠爱,却因为一朝城破而沦为仇敌泄恨的工具。那些艰难岁月是她从来不曾料想的经历,却也是因为有了这段苦难生活,才让她从不谙世事的小公主成了现在的模样。 宋适言看见灵徽眼底的坚毅与执着,比起过去柔弱纯真的样子,他更欣赏现在的灵徽,她眉间眼底的神采才应该是梁国皇族始终不放弃理想的信仰,他们五年来的蛰伏与谋划,终将有一天会让梁国重现世间,但在此之前,他们还需要让这样的信念更加深刻。 “再过几天就是父皇的忌日,你随我一起去看他吧。”宋适言黯然道。 于是灵徽便跟着宋适言在二十三日那天到达了东凉城郊外一棵已经枯死的榆树下。 三月底的东凉城已经十分温暖,但眼前这棵朽木枯败无光,在周围充满蓬勃生机的草木之间显得尤为格格不入。灵徽站在树下,伸手触摸粗糙的枯树树干,木刺扎入她的手掌,她忍着没有出声,当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已经哽咽,问道:“父皇就是在这棵树上……” 灵徽还记得当初玄旻亲口告诉她,她的父亲,昔日的梁国国君在逃亡的路上窝囊地吊死在梁、陈、蜀三国交界的东凉城外。那时她就跟疯了一样试图逃离清王府回到梁国,然而玄旻在那之后一连将她囚禁了半个月,每天都会给她传递有关父亲死讯的消息。当时她面对着玄旻眉宇间的轻蔑,他的无动于衷让她的愤怒跟仇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可自身的无能为力让她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再也做不了其他。 “父皇本要跟我们暂时去蜀国避难,等重整旗鼓之后东山再起。可是到东凉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却要在之后的日子里苟活于世,愧对列祖列宗也无颜再面对梁国的子民,所以就在这棵树上自缢了。”宋适言悲恸道,“当初城破,你们都被陈兵掳走带去了建邺,我听说二姐因为不堪陈兵羞辱居然投井自尽。” “是康王叶景杭。”强忍的眼泪最终还是在提及往事的时候落下,灵徽抬头看着那伸向天际犹如乞求上苍垂怜的枯枝,擦干了脸上的泪痕道,“当时叶景杭率队押解我们一班后宫女眷前往建邺,途中有好多陈兵趁机对我们轻薄侮辱,贪生怕死的就只能忍气吞声。二姐作为皇女,一般士兵并不敢对她怎样。但是你知道,二姐那天生要强的性子根本不会低头。后来叶景杭垂涎二姐的美貌意图对她不轨,二姐好不容易从他手中逃脱之后直接就投了井。” 灵徽强忍因为那段记忆带来的不适,靠着树干停顿了多时才继续道:“叶景杭一气之下杀了三个无辜的宫女泄愤,很久之后才让人将二姐的尸体从井里捞上来,后来……” 她难以忘记叶景杭下令将已经死去的灵南公主除衣曝尸在所有陈兵面前的情景,那些人在面对死亡时的哂笑与幸灾乐祸让她为自己跟他们一样生而为人感到耻辱。她多想冲上去将灵南的尸体保护起来,再将那些人的眼珠挖出来作为灵南的陪葬,然而身为阶下囚的她只能听着那些嘲笑和议论,看着叶景杭泄愤之后的洋洋得意——她发誓一定会为灵南报仇。 过去不堪的画面让灵徽一阵反胃,她只能扶着枯树干呕。在终于平复了情绪之后,她对宋适言道:“大哥,我们一定要把弋葵夺回来,把梁国夺回来,还要把我们所受的苦从那些伤害了我们的人身上全部讨回来。” 灵徽的双眼通红,前一刻还沉浸在回忆中的脆弱在此时已变成了对心中信念的信誓旦旦,在三月温暖的阳光下,在这棵见证了她父亲生命终结的枯树下,再一次将她报仇复国的决心毫无保留地表达了出来。 当被宋适言抱住的时候,灵徽忍不住又哭了出来。她本就不是那样坚强的人,却因为失去了依靠而不得不把自己的软弱收敛起来。五年与至亲的分别,她犹如海上孤舟独自在冰冷的现实中挣扎,还要忍受来自玄旻的种种压迫羞辱,如今被兄长这样抱着,她才觉得人生不至于那样无望,她也还有温暖可以倚靠,也终于脱离了玄旻的魔掌,不用再面对清王府冷冰冰的门楣,不用再回到那间阴冷的囚室,不用再面对玄旻让人捉摸不透的眉眼。 “我们五年的坚持已经有了成效,现在各地都有我们的人分布潜伏,只要时机成熟,我们举起梁国旧室的名号,一定会一呼百应的。”宋适言道。 日光下宋适言充满信心的言辞跟神色让灵徽又多了一分对将来的期待,只是不等她开口,不远处传来的刀剑声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等她定睛去看,发现竟然是玄旻正被一帮杀手追杀,而他的身边并没有闻说。 闻说作为玄旻的贴身护卫几乎对他寸步不离,如今不见闻说踪影足见对方攻势太猛导致她无暇顾及玄旻安危,这才让玄旻落了单。 灵徽一直以来就想报复玄旻这五年来的折磨,眼见今日有了机会,她立刻让宋适言活捉玄旻,说这就是报复梁国皇室的第一步。 宋适言心知灵徽对玄旻恨意颇深,也知陈国太后宠爱玄旻,现今哪怕不为灵徽,就冲着玄旻这陈国清王的身份也足以让他出手捉拿玄旻。于是他即刻下令,要从那帮刺客手中擒拿玄旻。 灵徽没有参与到厮杀中,只是在暗处观战。她注意到玄旻虽然身处混乱之中却一直没有受伤,也没有被谁所制,反倒是宋适言的手下跟那帮刺客打得如火如荼,纠缠多时。 当灵徽意识到其中有诈的瞬间,她的肩头突然按来一只手,随后她便听见了闻说的声音:“跟我走,不要出声。” 闻说看似有礼,手上的暗劲却让灵徽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唯有看着山坡下还在缠斗的两帮人而默然离去。 灵徽被闻说带到树丛后的一辆马车旁,车夫挑开帘子的时候,他见到了气定神闲的玄旻。 闻说将灵徽送上车后就立即离开,但玄旻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跟灵徽二人坐在车里,彼此无言,也不相顾,沉默着仿佛车厢里根本就没有人。 闻说再回来的时候已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玄旻问她道:“都办妥了?” “该杀的都杀了。”闻说垂首道。 灵徽此时终于开口追问道:“什么该杀?你们杀了谁?” “宋适言。” 闻说简洁的回答让灵徽震惊,她难以置信又痛恨地盯着若无其事的玄旻,正要下车的时候又听闻说道:“逃走了。” 玄旻看着灵徽在这段时间内变了几变的神情以为有趣,伸手将她推坐回去,与闻说道:“下次说话别这么大喘气。” “已经查到确实是康王派来的刺客,也按照王爷的吩咐让宋适言他们了结了这帮人,唯一一个逃走的也在刚才被属下擒下,已经服毒自尽了。”闻说回道。 玄旻朝车外看了看,似是放心道:“继续朝齐济去。” 闻说由此跳上车。 山路崎岖,马车颠簸,灵徽在车厢里坐得并不稳当,终于在一次大颠中没有坐住,整个人扑了出去,恰好就扑在了玄旻怀里。玄旻依旧用他满是不屑的眼光低看着投怀送抱的灵徽,却在她想要撤开身的时候将灵徽抱住,化解了她所有的挣扎,不咸不淡地问道:“我让你跟宋适言兄妹团聚,你难道不该感谢我?” “你有什么目的?”灵徽瞪着玄旻问道。 “太后喜欢看戏,我跟着也看了几出,不过那些热闹我到底不喜欢,我就乐意看别人家破人亡,手足分离。”玄旻见灵徽又企图抽身,只将她抱得更紧,全然不顾她的仇视,“说来你应该感谢康王,不是他先派了杀手刺客过来,我也没想要把你交给宋适言看几天。这几日你不在,阿闻都不大舒坦,你看她话都不会好好说了。” “大哥知道我跟在你身边,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灵徽的挑衅并没有激起玄旻的兴趣,反而是闻说在这会儿挑开了车帘道:“伪造的飞鸽传书已经送回了建邺,康王不日就能收到。” 灵徽终于明白玄旻是要挑起康王与宋适言的矛盾,从而让他们两虎相争放松对他的警惕,这样一来宋适言忙于应付康王也就没有心思营救她。 “你就不怕康王反咬你一口,说你跟乱党勾结?”灵徽恨恨道。 “你也知道宋适言是乱党?”玄旻好整以暇地看着灵徽被揶揄的样子,她的眼光锐利得扎人却又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这让他心情突然好了起来,道,“这差事是父皇给的,我从未争取过,要说我有意过来查他的底,这一路上我却被刺杀,究竟是谁别有用心?” 灵徽一向讨厌看见玄旻自以为是的样子,更不想与他同车而坐,这就挑了帘子要出去,这才发现刚才的车夫已经不见,这会儿驾车的只有闻说一人。 见玄旻不阻止灵徽这样的举动,闻说也就让了地方给她坐。然而山风吹得尘土飞扬,灵徽坐了不多时就有些受不住,又灰溜溜地钻进了车里。 玄旻对此的无视更像是无声的嘲讽,灵徽看着正低头沉思的玄旻咬了咬唇,却被玄旻发现了她这样的表情,问道:“还想问什么?” 灵徽袖中的手不由握紧,一番内心挣扎之后终于开口问道:“你没伤我大哥吧?” 玄旻挑眉,伸手挑了帘子朝马车外看去,没有作答。 灵徽也不想自讨没趣,偏过头也不再说话。 马车一路向前总是少不得颠簸,加上闻说的车技也不过尔尔,这就更让人坐得难受。灵徽正要换个姿势,冷不防车轮滚去了石块上,又是一记剧烈摇晃,灵徽身子向前栽去,所幸玄旻反应机敏,伸手推住了她的肩,也因此将他受了伤的手摆在了灵徽面前。 一想起当日玄旻带着自己逃命的情景,灵徽便心生异样,尤其在她见到玄旻对此毫无所觉的时候,她就更讨厌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只想远离眼前这个仿如冰山似的人。 见灵徽极嫌恶地退开,玄旻淡淡道:“抓乱党从来不是我的事,你得问太子,问康王,或者问靖王。” 玄旻所提三人中有两个与灵徽仇怨甚深,她以为玄旻这样说是有意刺激自己,便不愿意与他多费唇舌。她也知道既然被玄旻重新带回身边,短时间内怕是不能再与宋适言见面,兄妹才重聚不过几天就又分离,眼前这罪魁祸首却泰然处之,她虽然恨却只好继续忍耐,毕竟宋适言许她将来报仇复国,她也已经等了五年,就不在乎再多等一些时候,只愿宋适言跟那些旧部没有因为玄旻的挑拨而受到朝廷的大肆追捕。 这样想着,灵徽不由将视线转去玄旻身上,见他正看着车外路途若有所思,阳光勾勒着他阴郁深邃的眉眼,却也无法融化他身上多年来的无情冰冷,那样柔和的光线反而让他看来更加不近人间烟火,始终独行在孤寂跟阴鸷里,就此一生。 卷一 第二章 误结鸳鸯意 秀水引故情(一) 玄旻送回建邺的奏折无疑将梁国余孽的问题提到了众人面前,今上为之震怒,当朝责问追究,景杭不得不出面接受斥责惩处,皆因当年攻打梁国由他主理,战后俘虏也经他安排,所以一直以来对梁国余孽的追捕也由他负责。 景棠当众为景杭求情,将景杭历来功绩一一数了一番,又有其他臣工在旁附和,这才稍稍平息了今上怒火。然而西雍在此时指出,巡史遇袭证明当地官员治理有失,汝南本就是梁国故城,再往西就更加不在控制范围之内,所以请求今上除了派遣玄旻巡查更要加大力度搜捕那一带的乱党,无疑就是要今上以武力进行镇压。 陈、梁两国交界的军队中有景棠的人,然而主帅付易恒却跟西雍有些关系,是故景棠在第一时间就反对这个提议,一来是防止西雍借搜捕乱党之事暗中调查他在当地的勾搭,二来也是不让西雍的势力渗透到梁国故地,造成日后更难与之对抗的境地。 朝中大臣有偏帮景棠一党的自然为其说项,细数调兵的种种不必要。而西雍手底下的官员则力证当地官吏搜捕失职,乱党遗害巨大,务必尽早铲除。 两派党羽在朝堂上唇枪舌剑,争得不可开交,而还在前往齐济路上的西雍听着闻说的回禀就显得悠闲许多。 “今上将康王狠狠斥责了一番,又让各地官员加紧搜捕乱党的工作,没有调用周边的屯军。” 闻说见玄旻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正要去拿毯子过来,却听他道:“继续。” “在建邺的探子回报说,假书信送到后,康王立刻去了太子府。不久后康王就又发了飞鸽传书出来。”闻说将书信递给玄旻。 玄旻看过书信之后又递给闻说道:“康王是真的急性子,不过这样也好,让我看看他们到底在梁国做了些什么。” 闻说看了书信后道:“这上面也没有说清楚,王爷如果还要继续往齐济走,要不要多派人手暗中保护?” “难道我要因为怕他们再有刺杀就此调头回去?”玄旻沉思片刻道,“靖王在朝上的提议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想来他也对齐济那个地方有些想法,否则不会在这个时候有这么明显的动作。” “但是太子跟康王在齐济的根基稳固,而且那里远离建邺,靖王要介入其中会有什么目的?” 玄旻凝神思索,他与闻说就此陷入沉默之中。窗外鸟语声声,玄旻循声望去,见枝上新芽翠绿,叶间生花,正是春光将盛的景致,他走去窗下抬头看着眼前一片勃勃生机,感叹道:“建邺作为一国之都繁华之余却因为在天子脚下有诸多限制。齐济虽然不是旧梁国都,却靠着交通之便成为梁国的经济重镇,哪怕梁国覆灭,它在一班梁国商人的经营下也还如旧。一个远离政治中心的行商重点,如果经营得宜,几乎就可以成为一座金山。太子跟康王这些年在这里做的,可不就是淘金么。靖王想必也是为此才想要插足进来,只可惜当年主攻梁国的是康王,靖王当时又没有兵权在手,只能眼馋不能动。如今他渐渐在军中也建立起了人脉,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出手了。” 枝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了几声之后突然飞走,玄旻看着那还在轻颤的树枝道:“连飞鸟都知道追逐美景,更何况本就贪得无厌的人心。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闻说垂眼,应是在斟酌如何跟玄旻开口,但玄旻却不似要等她的意思,眼见景物无声无趣就要离去,却听闻说道:“灵徽她……病了。” 玄旻静默片刻就让闻说引路。 此时灵徽喝了药正在休息,迷迷糊糊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才支起身就见闻说推门之后玄旻走了进来。她立刻蹙眉斥道:“你不会敲门么?” 玄旻径直走去床边,低眼看着脸色不佳的灵徽,冷淡道:“什么病?” 闻说关门之后上前回说:“水土不服加上长途奔波,身体有些支持不住。” “水土不服?”玄旻似是听见了笑话似的挖苦道,“你一个梁国人,回了梁国居然水土不服?如果真让你复了国,怕也是待不下去的。” 刚才有些昏昏沉沉的思绪在玄旻这样的嘲讽中顿时清明起来,灵徽激动之下直接起身跪在床/上,抬头迎着玄旻带着鄙夷的目光咬牙道:“等我复了国,一定将你跟当初一样吊在弋葵的城墙上。” 玄旻记忆中最锥心刺骨的部分莫过于当初陈军兵临弋葵城下,而他被吊在城墙之上作为对陈军的示/威跟警告。那时三军就在他眼前,却不如过去瑶姬同他说的那样是来接他回陈国的——他们犹如修罗,铁血无情,更像是来索要他的性命,毕竟他只是一个被陈国遗弃多年的落难皇子,在梁国苟延残喘这些年也不过因为太后的庇佑,如果今上当真要将他舍弃,他也不过是一条贱命,如何能阻拦陈军冲关灭他人之国的雄心壮志。 灵徽带着刺的眼神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入玄旻心底最恨的部分。然而他所有的情绪都被掩藏在那一双仿佛可以吞噬一切深邃眼眸中,那双眼里没有波澜,只有死寂。他平静地将视线从灵徽充满敌意的眉眼滑落到她微微敞开的领口,看着那一处隐约的春光,不由加深了眸色。 灵徽注意到玄旻的不轨之后立即按住衣领退回去,裹着被子道:“出去。” 玄旻将灵徽又打量了一遍,问闻说道:“你见过病人这样生龙活虎的?” 闻说低头不语。 “手脚利索,中气十足,我可看不出她哪里病了。”玄旻抬起左手道,“倒是我这左手该换药了。” 闻说退了出去,玄旻则挑了衣摆坐去了一旁。 灵徽看玄旻左手的动作至今都不甚灵活,心知当时那一刀必然将他伤得重了。一旦想起那时玄旻拉着自己的情景,她就有种莫名的感受,那一刻他们之间好像没有了仇恨矛盾,有的只是共同逃生的意志,她甚至愿意就那样跟着玄旻一路逃下去。 闻说拿药进来时,恰好发现灵徽看着玄旻出神,而在听见声响之后,灵徽马上转移了视线,直接背对着玄旻覆被躺下。 玄旻没有发现灵徽刚才的注视,见灵徽如此,他只淡淡地扫了一眼,就此起身离去。 闻说看了看床/上的灵徽,再望了一眼走远的玄旻,最后将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药箱上,终是摇摇头,关上房门跟着玄旻换药去了。 灵徽身体彻底康复之后,玄旻一行人才继续上路。进入齐济附近的一处小镇后,众人在茶寮中暂作歇息,却听一旁的茶客说起了周边的山匪。 玄旻听他们说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亲眼见过那些歹人行凶,不由觉得可笑。稍后再要启程时,玄旻却单独吩咐了闻说一些事。 灵徽不解他意,只是在闻说拎着一只包袱回来之后,她被玄旻要求换装,虽然同样是男装,这套衣服却显得招摇许多,而原本他们要走官道的计划也临时变更成了绕山路而行。 灵徽料想玄旻是听了那些茶客的交谈想要见一见那些山匪,但因为先前的突发状况以及玄旻看似游山玩水的心态,他这一趟齐济巡查的差事已经耽搁了好些功夫,可现在又要横生枝节涉足这山匪一事,着实令她不解。 那些茶客说这一带的山匪最喜打劫那些经过这里想要绕过官道上关卡而逃过检查的走私散商,所以眼下玄旻正是将手下人员伪装成外出行商的商旅,但闻说却不在其中。 不出灵徽所料,他们入山半日果真遇见了前来拦路抢劫的山匪,两拨人经过一番“激烈”拼杀之后,玄旻的手下全部撤离,只留他跟灵徽落入了贼人之手。 山匪首领名叫简安,一看就是干刀头舔血生活的粗人,但他却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叫简宁,虽然跟着兄长一起入山为寇,却还算善良,不让旁人为难玄旻跟灵徽,但也似乎别有目的。 因为被蒙了双眼,所以玄旻跟灵徽都没能探知到入山的路途究竟怎样,当他们能重新视物的时候发现已身在私狱中。 玄旻过去在梁国的居住环境不见得比这山寨地牢好多少,所以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妥,倒是灵徽虽然也在清王府的囚室里待过,但毕竟那间囚室比这里干净许多,她素来喜净,眼前这一片狼藉的样子,她连站着都觉得十分不舒服。 玄旻略略查看了周围环境后就找了片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歇息,全然不顾几乎不能自处的灵徽。一间牢房两个人,周围也没有什么可以照明的东西,唯有墙上小窗口还能透光,从白日的阳光变成夜间月光,最后他们也只能靠着这一丝光线来判断对方的位置。 玄旻的先下手为强把灵徽觉得唯一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也抢了去,最后迫于无奈,她走去玄旻面前,又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不甘愿道:“你让开些,我……我要坐。” 玄旻对此置若罔闻。 灵徽站了多时早就累了,但见玄旻对此熟视无睹,情急之下她直接伸手将玄旻推开,见他并没有反抗就背对着玄旻坐下。两人这样无言相处了很长时间,灵徽忽然意识到闻说此刻不在玄旻身边,他又受了伤正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如果自己此时动手,趁玄旻不备将他杀了,岂不是就能结束五年噩梦?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灵徽便不由去摸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把短匕,却听玄旻道:“你现在杀了我一样不可能活着离开。” 灵徽猛然抽出短匕朝玄旻刺去,然而月光恰好照到玄旻还未痊愈的左手。也不知为何,灵徽在见到他手上缠着的纱布之后心头似被触动,手下就有了片刻的犹豫,登时就被玄旻反攻,短匕被夺,最后锋刃横在自己颈间。 冷月寒光照在匕首上,也照在玄旻如同冰霜的眉间,他冷笑一声将短匕丢去地上,嘲道:“不听话就是这样的下场。” “现在都是俎上鱼肉,你并不比我好到哪去。”灵徽愤愤地背过身去。 玄旻并不反驳,也不理会灵徽的挑衅,继续合眼冥想。 夜深时,玄旻感受到身边有轻微的动静,他转过头去看,见是灵徽被倦意所侵已是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样子。他本不想搭理,谁知灵徽向后一靠就靠在了他身上。他正要将人推开,那已经进入梦乡的女子却毫无所觉地开始寻找令自己舒服的睡姿,从他的肩头一路摸索着,最后将他的腿当成了枕头继续睡了过去。 玄旻不禁蹙眉,看着在月色里灵徽尚算安稳的睡容,那只想去推她的手又放下。此时此刻,这张脸上没了过去五年来的仇恨与敌对,仿佛回到了当初还在梁国时的样子,安静柔和,确实应该是被人视若珍宝的存在。 那些年因为陈、梁两国之间的战事不断,玄旻跟瑶姬在每一次梁国兵败之后都被拉去游街示众。弋葵城中的梁国百姓将对陈军的怨恨都发泄在了他们的身上,将各种肮脏污秽的东西泼向他们,瑶姬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儿子多次被前来泄愤的百姓打伤,而在瑶姬过世之后,这样的羞辱就由他一人承担。 那一次也是因为梁国兵败还丢了城池,腊月寒冬的时节,他衣不蔽体地被绑在木架上,整整两日没被放下来。在意识已经模糊的时候,他听见周围传来的人声。于是他费力睁开双眼,看见三阳台周围围聚了许多百姓,而那高台之上正有一袭白衣起舞。 彼时天降细雪,飘落在人心惶惶的弋葵城中,台上白裙飞扬,在众人注目之下认真舞蹈。那种用以祭祀的舞蹈本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东西,但她举手投足之间充满敬畏与祝告,让原本看来拙劣的舞蹈有了不一样的美妙。 玄旻难以忘记飞雪中虔诚起舞的那道身影,大约是因为那一身白色的衣裙太过纯净,让已经饱受凌/辱、看多了这世间丑陋的他在那一刻极为震惊。他知道那是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企及的干净与纯粹,然而这样的向往也只是存在了那样短暂的时间——他更需要仇恨来让自己坚持这活下去,这远比憧憬那些虚无缥缈的美好来得真实有用。 所以他对灵徽的恨更多是出于对那份还未沾染世俗邪恶的纯真的恨,他想要毁灭的也不过是灵徽身上对世事未知的懵懂,而在过去的五年里,他亲眼看着灵徽的改变,目睹着她身上长出刺,也终于明白,于他而言,这世上最后的美好就此消失了。 然而在今夜这样的时候,当灵徽毫无防备地在玄旻面前入睡,哪怕她在梦中依然紧蹙眉头,口口声声叫着宋适言的名字说要复国报仇,他忽然有一丝怜悯。只是当再一次抬手即将触到她鬓边的碎发时,他就此顿住手,闭眼将这种早就被自己摒弃的同情心压回心底,抬头看着从小窗上照进的清冷月光,终究给了自己一个满是自嘲的笑容,就此结束今晚这意料之外的情绪。 卷一 第二章 误结鸳鸯意 秀水引故情(二) 第二天天亮之后,玄旻跟灵徽就被带到了山寨大堂。 简宁一见灵徽过来就立刻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拉着灵徽手臂致歉道:“昨天晚上让你受苦了。” 灵徽忙将手臂抽回来绕去玄旻另一边试图向他求助,却只是得了玄旻一个事不关己的表情。 简宁对灵徽的疏远全然不在意,又跟了过去道:“我昨晚上已经说服我大哥了,咱们再过两天就成亲,这样你就不用睡地牢了。” 灵徽的男装扮相确实清秀俊美,也难怪简宁对她一见钟情。为了灵徽的事,简宁昨晚上几乎闹了简安一整夜,简安好说歹说也没有劝动这个妹妹,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好成全简宁这非君不嫁的心愿。 灵徽惊得哑口无言,同时也急得失了阵脚,暗中扯着玄旻的衣袖试图再一次向他求助,完全忘了刚才玄旻的冷眼相对。 简安见灵徽很不情愿的样子便开口质问道:“我妹妹难道还配不上你?别忘了你的小命现在在我手上,还有你……你俩……” “舍弟初出茅庐,不知世事,寨主与小姐的好意,我们领受了。”玄旻道。 “太好了,你大哥都答应了,那这样你也不能不从了。”简宁兴高采烈地又一次拉起灵徽手臂道。 因为玄旻的应声,他与灵徽就此被封为寨中上宾,两人得以在简宁特意让人收拾的屋子里暂时居住。 “这个亲你去结。”灵徽恨得牙痒却无计可施,尤其在见到玄旻始终无动于衷的表情之后,她后悔昨夜自己一时手软错过了杀玄旻的好时机。 “简宁要的是你的人。” 灵徽拍案而起道:“你不是不知道我……” “我自然有我的目的,你乖乖结亲就是,至于怎么安抚简宁你自己想办法。”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不然你告诉简宁你是女扮男装,你看看到时候简安会不会有想法?对付女人跟对付男人,你自己看着办。”一直都没有正视灵徽的玄旻在此时方才抬头,在见到灵徽怒极却不得不隐忍的神情时,他只道,“你听了我五年的话,也不差这一次。” 他始终都用这样的轻视面对灵徽,一次次地泼她的冷水,看她妥协。这个游戏对他而言没有止尽,因为他跟灵徽之间不可能和谐共存,也就只能这样针锋相对,她每一次看他时眼中的恨和怒,才是他以为彼此之间最合适的相处。 “这里已经靠近齐济,也在我巡查的范围内,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这帮人打交道?”玄旻正色道,见灵徽虽然不甘愿但也收起了那一腔怒火慢慢坐了下来,他才继续,“梁商多以商会为名目互相勾结,共同盈利,但也有部分散商不满商会欺压独来独往。简安做的就是断了这些散商的财路,迫使他们加入商会,或者就此破财断商,他们好彻底掌控这一带的商路,从中谋取暴利。” “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你要复国,怎么能不感兴趣?你可知道当初是谁一直在暗中资助陈国的军队?”灵徽霎时间送来的眼刀并没有让玄旻停止讲述,他甚至已经料想道在揭穿这个事实之后灵徽会有这样的反应,“就是你们梁国自己的商人。” “你胡说!”灵徽勃然大怒道。 “不然你以为梁国被攻破之后,齐济作为经济重镇为什么会没有遭到任何创伤?它繁华依旧,甚至在某些人的精心经营下,比过去更加富裕繁荣。”玄旻起身回应着灵徽的怒目相向,他镇定且抱着看好戏的心态道,“当初两国交战,梁国式微,那帮重利的梁商就跟康王暗中达成了协议,资助陈军军饷,在攻破梁国之后保他们一方安宁,而他们则长久地为康王跟太子提供钱财支援。” “不可能!我大梁的子民不会做这种卖国求荣的事!你不用以这种方式刺激我为你办事。”言毕,灵徽拂袖而去。 恰好简宁此时过来看望灵徽,却被灵徽置之不理,她只好求助玄旻道:“大哥,灵徽怎么了?” “大概想起了外出行商却惨遭不幸的双亲,一时难过。”玄旻道。 听玄旻这样一说,简宁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会成为灵徽排斥自己的原因,为了让灵徽安心跟自己成亲,她继续求教玄旻道:“我该怎么安慰他?我知道我跟我大哥做的事在你们看来并不好,但我们为了生存也没有办法,我大哥说那个贵人……” 见简宁住了口,玄旻追问道:“什么贵人?” 简宁心知自己一时嘴快说漏了,又记起简安叮嘱过一定不要跟旁人说起有关那个贵人的事,所以面对玄旻的询问,她只好回避道:“我去看看灵徽。” 灵徽还在计较玄旻的那一通说辞,她一直以来对自己国民的信任在这一刻产生了动摇。玄旻从来都不会骗她,他会用尽所有的方法来折磨刺激她,唯独没有欺骗,所以在知道真相之后她才这样痛恨,甚至想要逃避。 “灵徽?”简宁试探着走近灵徽,见灵徽没有抗拒自己,她才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现在做的事,我答应你,等我们成亲了,我就不做了,我也一定会说服我大哥洗手不干。原本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在这里打劫别人,我们成了亲,我就跟你学做生意,重新做人,好不好?” 简宁杏眼圆睁,盯着灵徽时全然一副小女儿的姿态,惟恐哪里说错了惹得灵徽不高兴。 灵徽看简宁不像作假,也相信简宁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并不想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在她身上,这就定了定神,朝简宁点头。 简宁却以为灵徽终于答应了跟自己的亲事也接受了自己这一番告白,一时高兴就要扑上去抱住灵徽。但见灵徽机敏地躲开,她才觉得自己太莽撞了,低着头挪着小步到灵徽身边,扯住灵徽的衣角道:“你答应了,我真开心。” 虽然知道这其中已然有了误会,灵徽却也无心解释,想起自己身处困境,若真想要脱困,没有玄旻的帮助怕也无可奈何,眼下唯有顺从玄旻的计谋,暂且答应这桩让人哭笑不得的婚事,再另作打算。 山寨中人因为简宁跟灵徽的婚事而忙碌起来,每个人都为寨中这位大小姐有了这样一个归宿而高兴不已,简宁也因此镇日缠着灵徽,在旁人看来他们俨然成了一对幸福甜蜜的小情侣。 玄旻在那日灵徽说漏了嘴之后就暗中联络了闻说去好好调查简安的背景,而他则继续留在寨子里“陪”着灵徽。 婚礼前一夜,灵徽为玄旻换药,见玄旻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本还有些庆幸,但当接触到他那让她讨厌的神情时,她没好气地瞥了玄旻一眼道:“当时怎么没将你这只手砍下来。” 玄旻没接话,直到灵徽为他包扎好,他才道:“比阿闻现在的手法还不如。” 灵徽气得将手里的东西直接丢去桌上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就连台上的烛火都为之扑朔。她对玄旻怒目相向,玄旻却淡然依旧,她重新将东西收拾进药箱愤愤道:“你找闻说帮你好了。” 将纱布放进药箱之后灵徽正要离去,不想玄旻忽然扣住她的手,不等她反应,玄旻就塞了一包东西到她手里。 玄旻拂了衣袖站起身,低看着困惑的灵徽道:“明晚上用。” 灵徽这才知道自己手里这四四方方的一小包东西是迷药,不禁暗叹玄旻安排缜密,也意识到哪怕他们如今身处山寨之中也时刻都有玄旻的人暗中保护,换句话说,当夜在地牢中她对玄旻的那一刀不过是在玄旻允许下的一次游戏,她从来都没有机会真正去杀他。 见灵徽变了神色,玄旻只以为她还在为明晚的婚礼苦恼,不由取笑道:“该不会连这样的事都狠不下心?那你怎么报仇?” 灵徽握住那包迷药瞪了玄旻一眼便拿着药箱转身离去。 玄旻想起这几日跟灵徽的相处,她每每帮自己换药时的小心仔细跟说话时始终不减的尖锐敌意形成了太大的反差,如果不是因为内心已经冰封太久,他怕也会为灵徽偶尔的温柔而动容。 感情是他认为在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当年瑶姬死后,他就将最后一丝温情都葬送在梁国的土地上。所以无论后来身边如何喧嚣,他始终都不曾融入其中,而是袖手站在人群之外,看着他们欢声笑语,正如灵徽跟简宁成亲现场的那些笑脸欢呼在他眼里不过是这世上最荒诞的笑话。 今夜整个山寨都沉浸在这场仓促举办的婚礼喜庆中,简安尤其兴奋,跟一帮兄弟喝酒庆祝,成了全场最活跃的人。 玄旻不爱凑这些热闹,一早就离开了大堂,恰好闻说前来说抓到了一个从寨里离开的侍女。 玄旻见简安他们这会儿喝酒正酣,整个山寨的防守都因此松懈下来,他便要闻说带路,直接去见那个侍女。然而他才动身形却听闻说问道:“灵徽还在里面。” “让人看着就是了,我也不是不回来。”玄旻这就提步离去。 被闻说擒获的侍女在被恐吓了几次之后就和盘托出自己是康王安排在山寨里暗中监视简安的人,今天正好趁所有人都放松了戒备想要下山去通风报信。 玄旻盯着跪在地上的侍女一会儿,对闻说道:“还是动手打两下,她会老实些。” 闻说一身劲装加上不苟言笑的样子早就让侍女心中惶恐,玄旻冷若冰霜的口吻更是吓得她立刻磕头求饶道:“明天是简安跟商会接头人见面交货的日子,到时候他们会带着这几日劫来的财物下山。而且……而且因为听说清王来了齐济,可一直都探查不到他们的行踪,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已经道了齐济,为了防止简安他们泄密,齐济商会的会长已经下令,明天简安交货之后,就下令格杀,一个不留。” 玄旻似是觉得这些话听来有趣,回头去看闻说道:“你以为如何?” 但见一道寒光闪现,那名侍女就此倒地,再没了呼吸。 玄旻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尸体道:“不是为了隐藏在齐济城里的秘密,何须赶尽杀绝?阿闻,你还觉得我一路迂回有什么问题么?” “王爷是准备明日跟他们去接头?”闻说问道。 “灵徽去就行。”玄旻见闻说微微蹙眉像是有所顾虑便问道,“你不信她会去,还是不信简安会让她同行?” “我只是觉得明天那一趟会有危险,就让灵徽一个人跟去的话,是不是不妥当?” “你几时开始那么关心她了?”玄旻不以为意。 “并不是我想关心她,只是担心她如果出了事,坏了王爷的计划安排,会让王爷不高兴。”闻说垂首道。 玄旻走近闻说跟前,细细审视着夜色中神色漠然的女侍卫,微微眯起眼道:“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说得太多就一定不是好事。” 主仆之间的对峙在山风吹拂下渐渐得到了缓和,玄旻袖中原本握紧的手也随之松开,他最后扫了闻说一眼便负手离去道:“处理干净。” 山间竹林中远去的身影虽然步履平缓却还是带了些过去没有的仓皇,闻说望着玄旻最终消失在山林间的背影到底还是轻轻叹了一声。正要去处理那具侍女尸体的时候,她发觉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俯身拾起后,她才知道是玄旻用来缠手的纱布,上头还涂着药膏,显然是刚才玄旻自己解下来丢弃的。 那个人一心专注在自己的计划里,以为自己可以心无旁骛地一路走到最后,但没想到这世上总有出人意料的事,可能突如其来,也可能潜移默化。闻说以为,玄旻大概就已经陷入了这种变化中却不自知,当他有所意识之后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否定和表达内心的排斥。 又一阵山风吹过,闻说松开手,掌心那块纱布就此被吹开,她想起当日玄旻说她包扎手法生疏时的情景,又想起刚才玄旻暗自解下的纱布,嘴角牵出了一个久违的微笑,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情况究竟是好是坏,但至少证明在玄旻心里还尚有温柔,虽然他在极力掩藏。 然而想起五年来被玄旻软禁折磨的灵徽,闻说眉间又起愁绪。她确实同情灵徽的遭遇,也担心在玄旻的诱导下,灵徽真的会丢弃自身所有的善良与温情成为玄旻一直期望的武器,那样不管是对灵徽还是玄旻都没有任何好处。 夜色沉沉,闻说抬头的时候还能看见山寨里传来的点点光亮,她最终无奈地叹了一声,转头将脚下的那具尸体带下了山。 卷一 第二章 误结鸳鸯意 秀水引故情(三) 经过了一整夜的欢庆,在即将天亮时山寨陷入沉寂。 灵徽迷晕了简宁后又将一切布置妥当,在新房中安静等着时机成熟便想要趁守卫松懈偷偷逃离山寨,却不想玄旻早就看穿了她的意图,已在寨子门口守株待兔。 晨曦微光中的玄旻看来有些疲惫,像是一整夜都没有休息过的样子,灵徽看他朝自己走来,她却不想理会,也知道自己无法逃脱便所幸转身重新回去寨子里。 灵徽本想去别处待一会儿,谁知玄旻突然上前抓起她的手,那根被割破的手指也就此暴露在两人之间。 女扮男装跟简宁拜堂成亲这件事已让灵徽心中不满,现在玄旻又抓着她的手,用颇为耐人寻味的眼光盯着她手上的伤口,她更是生气。怎奈玄旻手上力气不小,她根本甩不开,只好转过头去不予理会。 简安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看玄旻跟灵徽行踪诡异便质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灵徽又甩了两下才从玄旻掌中抽回了手,忙用衣袖遮住伤口道:“习惯了早起,顺道跟大哥一起晨练。” 面对灵徽的咬牙切齿,玄旻只是淡淡回应,与简安道:“舍弟自小体弱,过去一直注重养身健体,前两日因为路途奔波有所懈怠,没想他今日反而起得早。” 简安仍有些不放心又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回头去看正是简宁过来了。 简宁一见灵徽就娇羞不已,低着头跑去灵徽身边笑着问道:“你醒了怎么都不叫我?” “昨夜辛苦,就没想太早叫你。” 灵徽一句敷衍的话却让简宁杏脸飞晕,羞涩之态尽展无疑,这就扯着灵徽的袖管道:“我们都是夫妻了,就不用这么客气了。” 灵徽这才注意到玄旻落在自己手上的目光,他眼底那股“原来如此”的神情不知为何让灵徽又恼又羞,她不由再扯了扯袖管,试图将受伤的手藏得深一些,借以躲避开玄旻的目光。 简安见简宁这副模样大约知道了昨晚的情况,心想既然成了一家人也就暂时将那些戒备放下了,与简宁道:“等会我去把他们叫醒了做做准备就过去。” “我也要去。”简宁道。 “你刚刚成亲,还是留在寨子里歇歇,也陪陪灵徽。” “可是以前都是我跟你去的。” 简家兄妹说话的间隙,灵徽觉察到玄旻正盯着自己,她由此转过视线,从他的神情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略略仰起头,又一挑眉,给了玄旻一个极为挑衅的神色。只是接下去玄旻一个口型让她怒又难发,只能愤恨地瞪着他。 “灵徽,你跟我一起去吧。”简宁拉着灵徽道,“我们既然成了亲,有些事我也不想瞒你,既然答应了你要改过自新,我觉得这些事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这不行。”简安果断回绝道。 “你都答应我要收手的,既然这样,让灵徽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今天之后,回来将寨子里的兄弟都安置好,我们也就不干了。”简宁望向灵徽的目光格外真诚,道,“我想要跟灵徽好好在一起,大哥难道希望我们一辈子都当山匪么?” “既然大哥有难言之隐,阿宁你也不用为难,你既然答应了我,我就相信你会办到。大哥小心谨慎,有防人之心并没有错。”灵徽道。 灵徽这一声“阿宁”让简宁为之雀跃,见自家夫婿这样谦逊有度,她更不满简安对灵徽的见外,便埋怨道:“大哥你看灵徽已经这样说了,都是自己人,何必弄得这么生份?你是不想让我好过么?” 简安从来疼爱简宁,经不住简宁这样胡搅蛮缠,他本来也不是心思细密之人,被简宁这样责怪一通之后也觉得自己对灵徽太过防备,这就妥协道:“那就让灵徽跟去吧。” 简宁闻言欣喜,也知道自己刚才太偏袒灵徽让简安不大高兴,立刻凑去简安身边说好话,也就暂时抛下了灵徽跟玄旻。 见简家兄妹离去,灵徽当即怒视玄旻道:“你对我大哥做了什么?” “别紧张,他的处境应该不坏,至少还没落到谁手里。”玄旻颇为寻味地注视着灵徽,将她打量一番后调侃道,“阿宁?我没记错的话,梁国灵南公主的乳名也是叫阿宁吧?” 一旦想起灵南,灵徽便恨不得将姓叶的拆骨扒皮,气极之下她抬手就朝玄旻打了下去。玄旻没有闪躲,这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了他的脸上,在此时安静的环境中显得尤为清脆响亮。 灵徽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错愕地看着玄旻没有任何变化的眉眼问道:“你怎么不躲?” “疼痛能让人记住很多事,今天这一掌,我会记在你跟康王的账上,来日方长,你们两个都要还。”玄旻迫近无措的灵徽,目光在彼此的靠近中变得阴枭沉郁,眉间的冷锐也随之展露,“好好跟着他们下山,我不会让你白走这一趟,如果没有得到我要的情报,那么刚才的一巴掌,你要十倍地还回来。” 他的脸上因为那一掌而有些泛红,双眼却犹如鹰隼捕食一般锐利地扎在灵徽身上,充满压迫的神情让灵徽不禁想起五年前的某一夜,他也是这样阴狠地盯着自己,随之而来的就是令她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痛苦以及遗留至今的恨意。 回忆让灵徽重新坚冷起来,她给以玄旻回击的眼神也像是回到了过去,没有方才的震惊与手足无措,她依旧冰冷地犹如一面铠甲,拔除了那些毫无意义的情绪,只是把握着还残存的仇恨,让它成为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玄旻低眼,视线落在灵徽心口处,嘴角牵出一抹莫可名状的笑意道:“这里还会痛就证明还有被伤的余地,看来是我这五年下手还不够狠,这一趟出来咱们好好练,别让我失望。” 玄旻这样的表情灵徽看了五年,她在痛恨玄旻的同时也一直在厌恶着自己的妥协,在感知到自己正在玄旻的引导下一步步走向某种难以预知的境地后,她曾想要停止这样的前进,却始终无法放弃玄旻用仇恨为她构筑的那个未来。 分明恨到要毁灭对方,却这样相互纠缠了五年,灵徽内心迷茫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玄旻只是依旧那样看着她,看到她不由地身体发颤,看到她再也无法面对他阴鸷的目光而转过头去,他才就此收手,默然离去。 心头的那根弦差一点就因为勒得太紧而崩断,在玄旻离开之后,灵徽无力地垂下眼,仿佛经历了一场极为艰难的跋涉,好不容易才到达中途可以歇息的地方,但她却不知道终点究竟在何方,而她还要在这样的苦海里挣扎到什么时候。 天亮之后,灵徽跟着简安一行人到了跟接头人的联络处,是齐济附近一间还算隐蔽的宅子。 简安向门童出示过令牌之后正要带人进去却被拦住,因为今日的交货队伍里忽然多了个生面孔,说的正是灵徽。 “这是我家妹夫,才跟小妹成亲,都是自己人。”简安解释道。 门童警惕地审视了灵徽一遭后提出搜身的要求,灵徽正思量拒绝理由的时候,王洵匆匆出来道:“还不快进来,磨磨蹭蹭的要到什么时候?” 简安顺势将人都带了进去与王洵道:“东西我都带来了,还请王总管清点。” 此时宅中的家奴已领着前来送货的山匪去了库房,而王洵在听了简安的话之后点头道:“你们先小坐片刻,我让他们上茶。” 灵徽不知简安以前过来送货的时候是什么情况,但就依她今日所见,这宅子里的人一个个都神情古怪,显然别有隐情。 简安却没有发觉其中怪异之处。他走了这一路本就有些口渴,见家奴送了茶水过来便仰头喝了起来。 灵徽还未见过这样粗犷的行事作风,却只是不发一语。但见简宁也要饮茶,她立即下意识地按住了简宁的手。 简宁不知灵徽的心思,只以为新婚甜蜜,又低头娇笑,道:“灵徽你渴么?” “先别喝。”灵徽收回手后环顾四周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又是什么人?” “他们都是齐济商会的人,今天我们送的东西都是给商会会长的,再由交给那位贵人。”简宁回道。 “还真曲折。”灵徽见室内不像有埋伏的样子便要去外头探看,谁知被简安喝住,说是这间宅子不许人随便出入,他们只要安心待在这里就好。灵徽就此顿住脚步,却还不忘朝房外望去,又问道:“什么贵人这么神秘?” 简宁摇头道:“不知道,反正是个在朝廷里很有权势的人物。当初我和大哥被抓,就是他救我们出来的,所以我们才会帮他做事。但是除了知道他跟齐济商会的会长交情很深之外,就不知道其他的了。” “劫了这么多年财,连帮谁劫的都不知道,你们就没有想要问清楚么?”灵徽心底的不安在王洵的迟迟未至中逐渐强烈起来。 “问了也没人会告诉我们,反正每一次我们都会自己留下三成的东西,这也足够我们养活山寨里那些兄弟了。”简宁还是觉得口干,这就把茶喝了。 灵徽一直背着简宁所以没有留心她的行为,只是感叹这胸无城府的简家兄妹居然能占山为王还做着这种勾当,那位贵人用人的手段也是大胆到令人匪夷所思。 灵徽又想了一阵,回身时见简宁杯中的茶水都已饮尽,她急道:“不是不让你喝么?” 简宁却觉得莫名其妙道:“你什么时候……” 话还未完,简宁就晕了过去,简安见状正要起身,却也浑身使不出劲儿,然后也跟着失去了知觉。 灵徽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未免被发现,她也只好暂时装晕。 王洵带人进来后,见灵徽三人都不省人事,立刻让手下将他们绑了起来,又问道:“东西都放好了?” “他们带来的东西都已经安置妥当,宅子周围也放了足量的火药,只要王总管一声令下,这里就会夷为平地。另外山寨那里,许大人也已经派人去了,按照那位的意思,一个不留。到时候许大人剿匪成功又端了他们藏匿赃物的一处窝点,必是大功一件。”家奴回道。 “功劳归许大人,财利就到了唐风青跟那位手里,可怜咱们这些办事的什么都没捞着。”王洵拈须道。 “该孝敬王总管的,小的也有准备好了。”家奴谄媚道。 王洵这才稍稍展露笑颜,让人确保灵徽三人不会逃脱之后,就撤离了寨子。 灵徽听王洵与家奴那番对话之后暗道官商勾结的可恶,正在思考脱身之法的时候,见闻说已至,她不由大喜。 闻说本要正要替灵徽松绑却忽然顿住手,转过视线看了眼昏迷的简家兄妹,问灵徽道:“你还想救他们?” “人命关天,难道放任不管?”灵徽急切地想要闻说为自己解开绳索以便去就简宁跟简安。 闻说犹豫之后直接将灵徽打晕,只将她一人带离了那间宅院。等她们离开不多远,身后便传来一声巨响,震动之剧烈连她们脚下都能感受到,而灵徽也因此醒转。 睁开眼见到闻说的瞬间,灵徽就意识到简宁被弃置在那间宅子里的事实。她虽然对闻说的行为有所理解,却依旧不能漠视两条原本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葬送在自己身后。她回头看着那一处浓烟滚滚的方向,心中总有不忍与痛心。 “问出什么了么?”玄旻缓缓走来,停在灵徽身边,同样望着那一片飞扬的烟尘,神情冰冷如昔。 “他们是受了朝中权势的指使才做这些事,但和他们接头的最高级是齐济商会会长,齐济当地的官员也牵涉在这件事中。”灵徽回道。 “唐风青这个齐济商会的会长已经当了好些年了,那会儿你父亲都还在位。” 灵徽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握紧,听着玄旻重申的事实,她除了恨和怨并做不了其他,而她的脑海里此时还浮现着简宁的模样。 “简安送来的东西已经被运走,王洵跟那间宅子里的所有人也都永远不会再开口说话了。”闻说回道。 灵徽此刻才知道那间宅子是玄旻下令炸的,这根本早在玄旻的计划内,但他却要她亲自走这一趟,让她认清现实,也再一次妥协,而他用的方法就是牺牲那座宅子里所有人的性命。 “你现在知道我没有骗你了?”玄旻始终望着那仿佛永远不会散去的尘土尽处,问闻说道,“蔡襄到了没?” “引爆火药的时候,蔡御史刚好经过不远处的山道,这会儿想必已经过去了。”闻说道。 “回乡探完亲,人还没到建邺就遇见了这事儿,蔡襄的手也该痒了。”玄旻瞥了灵徽一眼就此离开。 闻说上前与灵徽道:“在山寨困了几天,先回去梳洗吧,不能再耽搁去齐济的行程了。” 灵徽暗自咬牙,压制着心底已经翻涌不止的情绪。她想要从闻说脸上找到哪怕一丝对那些逝去生命的惋惜,然而她看见的只是女侍卫毫无动容的淡漠,这让她失望之余也觉那一点期盼太过可笑。她一个自身难保的人,还要去同情别人,用所谓的善良来感动自己,结果却只是更衬得她无能而已。 见闻说已转身去追玄旻,灵徽最终也只是再望了一眼那头的飞烟。收拾了那些纷繁复杂的心绪之后,她跟着闻说的身影就此离去,将这场与简宁短暂的相识锁入记忆深处。 卷一 第二章 误结鸳鸯意 秀水引故情(四) 蔡襄系梁国人,曾是梁国某位大员的幕僚,梁国覆灭之后他转投陈国,几经辛苦才在朝中谋得御史一职。朝中臣工皆知蔡襄生性忠正耿直,是少有不结党营私的官吏,任职御史以来不管是在外监察还是留朝进言都深得今上重视。前阵子他告假回乡探亲,路上刚好经过齐济,玄旻本就有计划将蔡襄牵扯进来,又恰好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就干脆将计就计,算准了时间引起蔡襄注意。 事实也不出玄旻所料,齐济郊外的这起火药爆炸事件被蔡襄发现之后立刻上报到了朝廷。陈国对军火相关事宜一直以来都严格控制,如今齐济周围发生这样的爆炸,首当其冲摆在今上眼前的就是火药的来源问题,这势必就牵涉到了当地官员的监察与整治。 景棠因为先前西雍暗中发难复桥修葺有鬼一事已忙于应付,谁知这会儿又多了齐济的事故,他急怒攻心,在狠狠训斥了景杭办事鲁莽之后就此病倒。皇后为之忧心不已,甚至惊动了太后跟今上,建邺皇城于是不再太平。 闻说回报完情况之后正要离去,却听玄旻问道:“靖王府没有动静么?” “靖王除了要求彻查复桥一案之外,一直都没有其他动静。”闻说回道。 “建邺城里有靖王拖着太子,康王又在齐济撞上了蔡襄,我这个巡查反而无所事事,整天跟那帮官员游山玩水,倒真有些乐不思蜀了。”玄旻停在回廊下,看着正在园子里出神的灵徽,与闻说道,“让她收拾收拾,等会儿跟我去见些人。” 闻说知道灵徽这几日都在为梁国商人曾经暗通陈军的事而苦恼,玄旻也在到了齐济之后就将她软禁在行馆中。虽然她知道玄旻迟早会让灵徽出去,却没想到会是今天,她担心着灵徽的情绪所以并没有立刻上前。 玄旻对闻说这样的同情心不予认同却也没多说什么,又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灵徽就拂衣而去。 齐济当地的官商都跟景杭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之前听说清王被派来巡查时,他们就开始监视玄旻一路而来的行踪。原本一切都在控制中,唯独是那次刺杀之后,玄旻的踪迹就再也寻找不到。他们不得已提高了齐济周围的巡视,也让简安加大对往来人员的抓捕,却不想在最后引来了蔡襄,而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的清王也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齐济城。 因为蔡襄的一道奏折,朝廷对齐济以及周边的监察力度有了明显的提升,官员们为此忧心忡忡,与此同时还要应付玄旻,也就显得不那么尽心周到。倒是玄旻对此没有微词,不过例行公事地在地方上游走审查,与其说是奉皇命来巡视,不如说是趁机观赏民风民俗,游玩一番。 玄旻每次也只是在最初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陪同的官员捡着好听的说了,他也就不多追问。也同时因为玄旻素来冷俊寡言的形象深入人心,当地官员也不敢太多接近攀附,来来回回说的也都是些场面话罢了。 玄旻与当地官员见面时并不多带随从,就连闻说都未曾出面,众人见他如此只道这清王果真不得恩宠,阵仗如此寒酸,心中难免将他看低了几分。然而今日约见时,那玄衫玉冠的清冷身影身旁赫然多了个秀美窈窕的白衣女子,顿时让所有人为之惊艳赞叹。 人群中有过去在弋葵见过灵徽在三阳台上祈福跳舞者,一眼就认出了这美貌女子就是昔日的梁国公主,心情顿时复杂起来,暗叹不止。 灵徽始终无声地跟在玄旻身边,听着有好事者对她的询问,她只是蹙眉盯着玄旻,想要听他如何作答。 玄旻却不作任何回应,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牵起她的手,看似柔情与她道:“几经辛苦才将灵徽公主留在身边,如今有机会前来齐济,本王私心一回,携美而至,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阳光下玄旻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他扬起的嘴角也仿佛在告诉她这句话出自真心,确实有一刹那让她恍惚地想要去相信他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将她留下,在今时今日带她重返故国。然而他假意的温柔到底在两人的对视下被掀开,他的别有意图堪堪明显地横亘在彼此之间,让灵徽从心底觉得寒意涌来,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像是在寻求他的关心与怜惜。 玄旻过去跟太子因为灵徽而起争执的事曾是整个陈国茶余饭后的谈资,本以为在那样权位悬殊的较量下,曾经的梁国明珠会留在太子景棠身边,却不想今上将灵徽赐给了玄旻,这出人意料的结局让人大跌眼镜,也是至今留在众人心间的一个疑问。 诸人见一贯冷淡的玄旻在面对灵徽时笑意温润又体贴有加,也就理解了当初他为何会凭借自己一无所有的归国质子身份跟当朝储君争夺灵徽,大约也就是倾慕灵徽美色而孤注一掷,看来这清王也不过世俗常人,他们先前的紧张担忧倒像是多虑了。 天光朗朗,齐济风光的毓秀之姿就此展现在诸人面前。玄旻与众官员闲话一番之后就提出游湖,不过因为爱美私心,他单独要了一艘画舫与灵徽同游,并未与官员同行。 湖光山色本该令人陶醉,然而灵徽望着眼前这宜人景致却没有丝毫欣赏的兴致。她站在船头静默沉思,就连玄旻到了身边都未曾察觉,直到那人发问,她才犹如梦中惊醒,依旧含恨相向。 “梁国景色果然与陈国大相径庭。”玄旻放眼望去,面前山川风韵秀丽天成,如诗如画,的确让人心生向往,然而他眼中冷芒闪现,再一次迫近灵徽道,“知道我为什么今天带你出来么?” 灵徽被他逼得步步后退,最后已经到了船边,再退一分就要跌进湖中。 玄旻的神情越发阴沉,在不断靠近灵徽的过程里感受着她的抗拒,他却似乎十分享受这样一追一躲的局面。 湖风吹来,卷起湖上层层涟漪,也吹得灵徽衣裙飘动,她的发丝在他眼前缠绕,丝丝缕缕的就好似两人之间剪不断的牵连。玄旻忽然伸手揽住灵徽的腰肢,迫使她贴在自己身上,耳畔是灵徽意外的惊呼,惊碎了彼此间的沉默,也让他看见了灵徽偶尔的小慌张。 玄旻将贴在灵徽脸上的发丝拨开,感觉道她极度渴望逃离的意志,讥笑道:“你确定我要在这个时候松手?” 灵徽仍在试图推开玄旻,她也感受到自己腰间的手臂似乎有了松开的势头,然而又很快收紧。这样细微的动作反复了几次之后,灵徽怒道:“放开我。” 这一次玄旻没有任何迟疑地松开手,而那原本近在身前的女子因为对此毫无防备又一直没放弃地努力挣脱,在忽然没有了禁锢之后就这样跌入了湖水之中。 周围本就有许多前来赏光的游客,如今见灵徽落水挣扎就都围去了湖边观望,就连那些游湖的官员也闻声赶来,然而见玄旻负手立在画舫前冷眼看着水中呼救的女子却不动手,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此情此情,让玄旻想起多年以前,也曾有人被蓄意推下水,那单薄瘦弱的身体在水中拼命地挣扎,努力地呼救,却只是得到周围船上传来的阵阵嘲笑声。那时年幼的他也是这样站在船头,看着在水中不断求生的母亲,却无能为力。天寒地冻的时节,母亲就那样在冰冷的湖水里挣扎了许久,直到精疲力竭才被人捞上了船。他跪在瑶姬身边,看着母亲已被冻得发白的脸,伸手时触摸到她已经僵得难以动弹的手,就此又将心底的恨加深了几分。 灵徽现在的经历正是过去瑶姬遭受过的不幸,然而她比瑶姬幸运太多,因为不久之后就有人跳下水将她救起,带去了另一艘画舫上。 玄旻命人追去,在两艘画舫接头之后,他见到了今日最想见的人,齐济商会会长的独子,唐绍筠。 此时灵徽已经将近昏迷,唐绍筠正命人将她弄醒,却听玄旻道:“不劳大驾,本王的人,本王自由分寸。” 唐绍筠见玄旻意欲带走虚弱的灵徽便立刻制止道:“她还没有醒来,你不能就这样带她走。” 玄旻虽然不是宠臣,毕竟是皇室子弟,又身负巡查一职,在来到齐济的这些日子里,这是头一回听见有人用这样强硬的口吻与自己说话,他不免正色道:“她是本王府上的舞姬,生死自然在本王手上,不然你可以问她,愿不愿意跟本王走?” 灵徽此时恢复了神智,但依旧浑身无力地靠着身边的侍女。在感受到所有的目光都齐聚在自己身上之后,她奋力站起身,却因为下盘虚浮而站不稳当,身体一歪就又要倒下去。幸而唐绍筠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也就此触到她暗含求助的目光,楚楚可怜,却如惊鸿掠影,在他心头快速闪过。 清王携旧国公主前来齐济的消息,唐绍筠在方才也已经听说。过去他也曾听闻灵徽公主的事迹,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皇女早有倾慕之意,方才见玄旻推人入湖,他本是出于好心相救,不想这遇难女子就是灵徽,登时激起了他的救护之心,也就忘了自己正与灵徽有着看似太过亲密的举动。 灵徽从唐绍筠身边退开,抬眼看了看玄旻,她才提步上去,却听唐绍筠唤了她一声公主。这久违的称呼令她就此止步,不禁回头去看那青年才俊,眉山目水之间尽是对她的关切,只是她最终还是选择回到玄旻身边。 玄旻对此不置一词,将灵徽接回画舫之后就带人离去,全然不顾那一直在凝望的唐绍筠。 如此一场闹剧收场,灵徽回到住处之后即刻梳洗更衣,不料玄旻又中途过来。 在房中四散开的水汽中,玄旻的手从水面一路滑去灵徽臂上,又去抚摸她湿漉漉的长发,突然用力一抓,逼迫灵徽仰头面对自己,而他则戏谑地看着忍痛的灵徽道:“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种手段。不过想来,你也曾经对我有过,否则我这脖子上也不至于留过血痕。” “不是你有意要引那人过来么?我不过随了你的意罢了。” 玄旻将灵徽的眉眼细细打量了一遍,看着她沾满湿气的脸,他伸手轻轻抚去,道:“但我可没让你对他假以辞色。这样擅作主张,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么?” 灵徽注意到玄旻眼底渐渐涌动的怒意,这是五年来他从未对她有过的神情,这令她感到困惑却又有一丝庆幸,尽管长发依旧被玄旻拽着,她仍微微笑了出来道:“你达到目的就好,又怎么会管我会遭受什么?” 她的挑衅在水汽中氤氲开来,玄旻有片刻的犹豫,旋即恢复了倨傲蔑视的态度与她道:“那你知道不知道,你刚刚试图引诱的是谁?你想要借之逃脱的力量来自何处?” 灵徽的迟疑让玄旻有了逗乐的兴致,他松开抓着灵徽长发的手,按在她的肩上道:“他的父亲就是唐风青,是你所痛恨的卖国贼。你堂堂梁国公主,难道想要依附他们?” 玄旻总能找到刺激灵徽的理由,在每次目睹灵徽那一腔怒意无处发泄的时候,他就以胜利者的姿态进行欣赏。然而这一次他却不为所动,按在灵徽肩头的手渐渐收紧,在灵徽终于支持不住要挣脱的瞬间,他豁然俯身,几乎跟灵徽面贴面,目光冰冷锐利地钉在她已经有些泛红的双眸之上,阴狠道:“当年我能将你从太子手里抢回来,就有能力让你这一生一世都留在我身边。除非是我要放,否则你别想要逃脱。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警告你,如果还有下一次,你不会有事,但宋适言跟那些梁国旧部,就不一定了。” 她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个阴鸷的男人立刻千刀万剐,玄旻直白且阴狠的目光直入她心底,除了带动起她内心的惶急与恨意,也让她感到无助与悲伤。然而自身没有任何倚靠的现实令她再一次徘徊在即将崩溃的边缘,宋适言是她等待的希望,也是她心底最大的弱点,她会为之一而再地妥协,直到他们最终完成共同的理想。 玄旻的指尖触在灵徽微烫的颊上,明显地感受到她此时的轻颤,他满意道:“不过这一次也是不能不罚的。” 尚在水中的身体忽然被抱了出来,灵徽深知自己此时的狼狈跟即将遭遇的一切,所以深深埋首在玄旻颈间,不由低泣。 她湿润的身体被长发掩住了一些,然而就在眼前的胜雪香肩已将她的美好展露在玄旻面前,他讥讽道:“你不是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五年而已,就忘了?” 灵徽闻言抬头,大抵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消磨她此时此刻对玄旻的恨,那种贯彻心肺、充斥在五脏六腑的恨是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感受,也就是在这样极恨的境地里,她遭受并隐忍了因为这个人带来的所有痛苦,一直到现在都无法逃脱。 卷一 第三章 怅恨锁白衣 请君入瓮来(一) 灵徽为梁国入道,也就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这世上的俗家女子一样觅得如意郎君,然后披上嫁衣与之携手一生,享受这世间情爱喜乐。她以为,她的冰清玉洁会陪伴她一生,直至生命的终结。然而那个忽然闯入自己生命的人以极其霸道残忍的方式毁掉了她这样的想法,除了带来国破家亡的飘零身世,也将她最后的一丝尊严践踏在脚下。 她难以忘记五年前自己被带回清王府的第一个晚上,就在玄旻疯狂的掠夺下,她失去了保持了十七年的贞洁。在那样充满凌/辱跟泄愤的纠缠里,她一度希望自己就那样死去,玄旻毫不温柔的索取让她对彼此的交融充满厌恶与仇恨。她的反抗那样无力,他的侵略没有一丝的犹豫。于是他在她身体里留下多少痛,她便在他身上报复回来,用他的血祭奠她失去的清白,虽然她的行为看来幼稚,却是那样的时刻里,她唯一能做的事。 五年前的那场噩梦如今重演,灵徽的抵抗反而刺激了玄旻对这具身体的渴望。他对她的禁锢近乎野蛮,他的强取豪夺里没有一分一毫的怜惜,也全然不顾自己身下已经因为痛楚而扭曲的灵徽的脸。她隐忍的声音从齿缝间艰难地挤了出来,证明着她对这种折磨的抗争,连同她抑制不住的泪水,混合着身上细密的汗珠,见证这这一场本该是水乳/交融的欢爱变成无情残忍的惩罚。 他的怒火因为灵徽在画舫上对唐绍筠的一个眼神而被点燃,尽管那是灵徽为了加深他与唐绍筠的这次见面印象而刻意做出的行为,但他确实在那个瞬间感到了内心顿起的巨浪。他忍耐着翻涌的情绪回到住处,在被灵徽不屈的表现刺激之后彻底失去了一贯的冷静,从而再一次做出了如五年前那样失去理智的行为。 她的指甲在他背上用力的抓着,这样的疼痛也让他保持着内心恨意的清明。灵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而他也要为自己这样的失控得到应有的惩罚。彼此的恨既然旗鼓相当,那此时身体感受到的欢愉也应该旗鼓相当,既然已经被牵连在一起,就让那些爱恨也这样盘根错节地生长,让她一生都忘不掉这些曾经发生在他们之间的纠缠。 红绡帐中尘缘惨淡,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言语在这样残忍的暴行中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彼此厌弃的过往却不可能就这样被抛弃,她始终记得自己身上肩负的血仇。只是在他此时此刻的压迫之下,所有的思绪都转化成对他浓烈的恨,伴随着她最终睡去。 室内微光,也仅仅能让玄旻看见灵徽的轮廓。他注视着蜷在自己身边的女子,她的手还交叠在胸口,大约是此时又入了梦,她的手开始向前探索,试图找到可以抓住的东西。玄旻冷眼看着,看她终于抓住自己胸前的被子,然后死死地拽在手里,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灵徽的哭声就像一只柔软并带着魔力的触手,探入他的心底,试图找到他心中的弱点,击破他用以保护自己的伪装。这令玄旻意识到她的危险,蹙眉之下,他豁然起身,动作大得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灵徽。 玄旻怒气冲冲地下了床,灵徽拉起被他掀开的被子抱住,听着他穿衣离去的声音,她才无力地闭上眼。 玄旻走得匆忙,衣衫尚未穿戴好,才出了门就瞧见闻说正坐在围墙上出神,他这才定神,将衣带系好,走去了院中。 闻说跳下墙头,递给玄旻一张请见道:“这是明天商会活动的请柬。” 玄旻接过请柬道:“你也学会擅作主张了。” “明天唐风青会亲自主持活动,王爷难道不想去看看?” “看来靖王在建邺确实把太子缠得头疼了,这种时候还能准许这帮梁商进行这样的集/会,就不怕蔡襄回头把他手底下的人一个个都拔了。” “王爷确定蔡御史这一道折子可以将他们私底下的勾当都翻出来?” “哪怕翻不出来,这个黑锅也不在我身上,就让蔡襄背着吧,他得罪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玄旻感觉道后背因为灵徽而造成的细碎伤口正在隐隐作痛,他抿唇忍住,问道,“蔡襄那里到底是什么进展?” “官官相护,虽然皇命下令彻查,但毕竟远离建邺,如果康王能够安排好,大约也就是找几个替罪羊出来顶罪,不会威胁到主要人员。”闻说回道。 “他们在这里经营了五年,又有那帮梁商暗中襄助,我可不认为一个蔡襄就能把事情都办妥,这件事还要你时刻看着,必要的时候帮把手。” “知道了。”闻说又问,“明天的集/会,王爷去不去?” 玄旻看着手中的请柬若有所思,良久后问道,“你是说,明天唐风青也会去?” “大概唐绍筠也会去吧。”闻说回道,见玄旻回头看向了灵徽的房间,她问道,“要她也一起去?” 那扇门因为他走时关得太用力而稍微隙开了一些,此时室外尚有月光照耀,反而将室内衬得一片黑暗。玄旻盯着那一道暗黑的痕迹,最终摇头道:“不用了。” 一旦想起灵徽跟唐绍筠今日在画舫上的行为,玄旻心底就莫名觉得烦躁,一时未察,转身的动作就大了些,再一次牵扯到后背的伤口。他只暗叹灵徽下手也狠,想必自己背上已是痕迹斑斑得血肉模糊了。 “需要上药么?”闻说的询问没有任何感情,但又透着关心。 玄旻不禁抬眼去看,见闻说已低下头,脸上是她惯有的沉静默然。他觉得闻说方才那句话问得别有意味,便略有不满地将请柬塞去女侍卫手中道:“明日再给我。” 玄旻的身影在闻说眼角的余光中一闪而过,当她抬头时,那人恰好经过回廊拐角就此消失。她再低头去看手中那一份请柬,眉间隐约浮现起无奈的神情。 四月间的晚风已温暖许多,闻说走去灵徽房前,伸手想要为她关门。然而视线恰好望进房中,她见到灵徽此时正站在窗下,背影萧条凄婉,显然是正伤感。闻说关上门之后转头再望了一眼玄旻方才离去的方向,那里现今空空如也,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紫阳会是齐济城两年一度的商界盛会,集结了齐济以及周边商界翘楚,是以颇为隆重。因为陈国命令禁止官商互通,所以这样的商界集/会明面上并不会邀请当地官员参与,是以玄旻拿着闻说送来的请帖,冒名参加了这次聚会。 为了不引人注意,玄旻起先一直乔装在人群中,看着眼前一派衣香鬓影,往来商旅谈笑风生,说的也都是各自经商时的见闻或者洽谈商务,看起来并没有异常。 “清王殿下。” 这一声称呼大有守株待兔的味道,玄旻闻言后也不再隐藏行迹,坦然道:“唐公。” 唐风青含笑过来,朝玄旻拱手道:“清王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恕老夫失礼。” “是本王冒昧,唐公勿怪。” 玄旻方才回礼,就听唐绍筠道:“清王殿下爱不请自来,还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 “不得无礼。”唐风青虽这样说着,却不见有呵责之意。 玄旻注意到唐绍筠眼光在自己身边逡巡,似是在寻找什么,他遂开口道:“灵徽身体不适,今日未能陪同前来。” 被当众点穿心事,唐绍筠心中尴尬自然不表,只朝玄旻冷哼了一声。 “没想到清王殿下对商会事务也有兴趣,只是官法不依,当时未能亲送请帖请王爷出席。” “齐济繁华少不得唐公跟商会诸位的经营,本王此次受命巡查,在当地官员的说解之下也感到此处能有如今境况,仅凭官吏治理还是远远不够的。昨日本王已给中朝写了折子,恳请今上对齐济商务多加关注,也好造就西南盛况,护我大陈繁荣昌盛。” 唐风青闻言笑意更甚,却听唐绍筠冷嘲热讽道:“王爷巡查除了政务商务,是否还需反应民生?诸如草菅人命这种事,其中歹人是不是也要严惩?” 唐绍筠所指正是昨日玄旻对灵徽亡故生死一事,当下的气氛也因为他这样的嘲讽瞬间尴尬起来,唐风青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变得僵硬。 玄旻神色微变,看着唐绍筠的目光骤然阴鸷,道:“命有贵贱,人有高低。” 唐绍筠对玄旻这般蔑视生命的态度极为不满,然而碍于唐风青在场他不能发作,当下气得拂袖扭头,再不理会玄旻。 “唐公子心系民生疾苦,为何不进朝入仕?也好为百姓平冤,扬浩然正气。” 现场诸人都听得出玄旻此言是在暗指唐绍筠多管闲事,无奈玄旻毕竟是皇命特使,并不能与他起正面冲突,这才都忍气吞声,佯装未闻。 有心思玲珑者,此时上前与唐风青道是时候主持集/会开始了,众人这才借机离去。 唐绍筠作为唐家独子却不是从小就跟着唐风青料理家族生意,过去都在各处游历,三年前才开始接手家业。而唐风青也在过去的三年里一直带着唐绍筠出戏各种商界活动,这次的紫阳会开幕典礼就是他有意真正将唐绍筠推到众人面前而特意交由唐绍筠临时主持的。 看着那意气风发的巨贾子弟在万众瞩目下发表着高谈阔论,闻说问道:“唐风青生性圆滑,没想到唐绍筠是这样的性格。” “什么性格?”玄旻依旧看着在台上陈词的唐绍筠,那眉间的自信与张扬正是这个年纪所该拥有的。 “大概是是非太过分明,太……”闻说思索之后才道,“太过正义。” “喜怒形于色才能让人抓到弱点,我跟他只见过两面,已经知道了可攻破处,难道不是好事么?”玄旻带着闻说离开了会场,“一个钟情于梁国山水情怀的人,必定对这个地方有着深沉的眷恋,自然对那里的人也有感情。有感情,就好办多了。” “王爷之前就已经派人调查过唐绍筠的背景,对这个人可谓所知甚深。”闻说道。 “他人口中千言,不及一刻亲眼所见。我有意安排这两次见面,不过是最终做个确定罢了。”玄旻似是定心许多,“唐风青一个重利卖国的梁商,却养出了一个耿直中正的儿子,如果被唐绍筠知道了唐风青这些年来做的勾当,你猜会是怎样的光景?” “王爷必然不会只乐意看这一出好戏。”闻说虽然依旧跟在玄旻身边,却仿佛想到了什么,脚步也就慢了一些。 玄旻回头看她道:“怎么了?” 日光下那袭玄色长袍始终阴沉冷郁,哪怕周遭一切多么柔和美好也无法抵消他发自内心的冰凉,这令闻说不知应该庆幸还是同情。 “王爷是想利用灵徽么?”闻说问道。 玄旻眯起眼似在思考什么,反问道:“我辛苦带她离开建邺带来齐济,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在过去梁国的地方上给她那些不痛不痒的刺激?我养了她五年,是时候让她证明,她这五年没有白活,我与她浪费的口舌与时间都应该得到回报。” 闻说垂首道:“王爷说的是。” “但你显然并不认同我的做法。” “属下不敢。” 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唯独他们彼此对立,那些往来的忙碌丝毫不能影响到玄旻跟闻说之间凝滞的气氛。他注视着沉默的女侍卫,走近到她跟前,低看着她回避自己的神情,道:“我说过你不用为了当初我母亲的救遇而对我感恩戴德,你如果要走,可以随时离开。” 她也曾经受人欺凌,在孤苦无依的情况下被瑶姬救下,由此开始了虽然艰难却安定的生活。玄旻的冷漠曾经是她所讨厌的存在,但在日渐相处的过程中,她感受到那不过是因为那个性格阴沉的少年从来没有感受到除了瑶姬之外的温暖,她的同情就此在心底生了根,更因为要报答瑶姬的救命之恩而愿意对玄旻效忠,不离不弃。 闻说摇头道:“我不放心他们做的事,瑶姬姑姑的愿望,我会努力为她达成的。” “既然如此,你去暗助蔡襄的时候,顺道替我找些珍稀字画回来吧。” 虽然不解玄旻的用意,闻说还是答应了。 玄旻正要回去行馆,经过街边一个玉石摊的时候恰巧看见一枚玉雕的丝萝乔木坠,虽然原料普通,雕工还算精细,样式也别致,他拿在手里把玩一阵之后便就此买下。 卷一 第三章 怅恨锁白衣 请君入瓮来(二) 闻说并不知道玄旻要自己去搜集字画是何用意,她只是按照玄旻的吩咐在透露给蔡襄必要消息之后就尽快找了一些名家书画带回齐济交给玄旻。 唐风青算得上半个文人雅士,在商海沉浮之余也对名家书画颇有兴趣,府中有不少此类收藏,而玄旻则用闻说找来的书画投其所好,特意设宴请了唐风青。 唐绍筠原本不想同行,然而想起先前灵徽离去时的落魄模样,他便想去行馆探听一二,这才勉强跟唐风青前来。 玄旻今日不以巡史身份约见唐风青,只作书画同好共同欣赏,两人言辞之间客气融洽,众人也由此看出玄旻有意结交唐风青之意。 自唐绍筠进入行馆的第一刻,玄旻便觉察到他始终心不在焉,也知道他今日前来的目的,却一直只跟唐风青切磋鉴赏,偏不理会唐绍筠的暗中张望,更不提有关灵徽的只言片语。 宾主之间一来二去也是尽兴,玄旻意欲将书画赠与唐青枫以示友好,唐风青却出言婉拒。玄旻并不强求,只说行馆中设有宴席,邀唐风青再留片刻。 众人入席之后,玄旻正跟唐风青闲话,周遭忽然传来乐音,随后便有舞姬鱼贯入场为宾客献舞消遣。 唐绍筠跟随唐风青出入商场,早已对这些场面无感,眼下他只关心灵徽近况,所以对眼前红/袖并不在意。然而偏就那袖扇招摇中,赫然跳出一道身影曼妙清丽,裙袖洁白,姿态柔美,面纱遮掩下更衬得那一剪秋水忧郁可怜,登时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唐绍筠对这出乎意料的重逢颇为惊讶,视线紧紧跟随灵徽那曼妙灵动的身姿,全然跌入了由这轻盈舞姿构筑起美妙重逢之中。 在场的多为昔日梁国商人,自然有不少知道灵徽公主的事迹,玄旻也在舞罢后再一次提及了灵徽的身份,这其中的讽刺立时让知情者变了脸,尤其是唐绍筠。只见他豁然站起冷脸道:“在下不胜酒力,怕要扫清王殿下与各位的兴了。” “行馆设有客房,本王还有事想要与唐公讨教,唐公子如果不嫌弃,本王就让下人先引唐公子过去歇息,不知唐公子意下如何?” 虽是玄旻发出的询问,却更像是一道命令,他言毕时已有侍者上前要为唐绍筠引路。唐绍筠便想借机去探望灵徽,这就跟着侍者离席。 去后院的路上,唐绍筠打听了灵徽的情况,侍者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些,他便大约有了了解,待侍者将他带到休息的厢房离去之后,他立即绕去了灵徽的住处。 行馆不比王府守备森严,加之玄旻一直都不是备受重视的王族,所以行馆内的守卫并不严密,唐绍筠只是稍稍费了一些功夫就摸到了灵徽所处之地,也确实见到了他朝思暮想之人。 灵徽已经换下了方才的舞衣,但还是一身白裙,青丝垂腰,此时正独自坐在园中出神。 这春光温柔、满园锦绣的画面中独独那白衣凄清安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周围春花开得太好,而她这一袭衣裙太素,那背影中的寂寥萧索意味就此浓重了许多,让唐绍筠不禁心生怜爱,想要将她从困境中解救出去的想法随之强烈起来。 察觉到有人窥伺之后,灵徽怒问道:“什么人?” 唐绍筠现身道:“冒昧打扰公主,请勿责怪。” 灵徽似是全然不记得当日在画舫上被唐绍筠所救一事,如今只用全然陌生的眼光看着那俊朗身影道:“内院后府,外人不宜进入,公子请吧。” 见灵徽转身要走,唐绍筠忙将他唤住道:“公主且慢。” 灵徽并未转身,冷冷道:“我并不是陈国的公主。” 陈、梁之分,身份悬殊,唐绍筠的梁国情怀并没有因为那个国家的覆灭而消失,不过因为时势如此,他才在现实面前妥协,但身为梁国子民的意识从未从他的认知中消失,这也是他格外关注灵徽的一个原因。 唐绍筠快步到灵徽面前,见她虽然面容清瘦,精神还尚可,又想起当日从湖水中将她救起后,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出于好心便问道:“姑娘上次落水之后,身体可好了?” 唐绍筠这一声问得小心,怕会引起灵徽的反感。而灵徽也确实为他这样的态度有所触动,不禁抬起头,恰好与他目光交汇,一个谨慎又充满期待,一个却淡漠得没有任何情绪表现,在此时明媚的阳光中显得有些怪异。 灵徽毫不避讳的直视最终让唐绍筠先转过目光,他以往在商场上的巧舌如簧在此时此刻全然不见,只剩下面对灵徽时的紧张与忐忑,连多说一个字都要细细斟酌。 灵徽的回答只是简单的点头。 灵徽这样的回应都足以令唐绍筠欣喜,他忍不住笑了出来,却在注意到灵徽疑惑的神情之后又将笑容收起,思前想后多时才又道:“清王他待你好么?” 灵徽的视线落去一旁正盛开的花簇间,不同于在春光中竞相开放争艳的花朵,她始终冷淡凄凉的眼神让本该明媚的春/色蒙上了一层清愁,连同她那句不知悲喜的“不好”都成了对现实的妥协,充满无奈。 这本是显而易见的事,但唐绍筠还是想亲口听灵徽回答,仿佛只有得到她的承认,他才有某种决心。 灵徽正要离去,却见玄旻带着唐风青过来。唐绍筠注意到灵徽在这一瞬的抵触——她不自主地朝他身后站了一步,像是在寻求他的保护,从而远离玄旻带来的压迫跟伤害。 灵徽的不甘愿清楚地表露在眉宇之间,但她最终还是走去了玄旻身边,默然站在他身后。 “灵徽越矩,打扰唐公子歇息,稍后本王会责罚的。” “不。”唐绍筠立即阻止,也意识到自己失态,这就走去唐风青身边道,“是咱下惊扰了灵徽姑娘,冒昧之处,还请王爷跟姑娘见谅。” “唐公子是贵客,灵徽不知回避本就该罚。” 那一声声灵徽尤其刺耳,唐绍筠听着玄旻充满讽刺的言语,再看着灵徽面无表情的脸,明明白白地了解到了方才灵徽那一句“不好”的意义。 “唐公要走,本王将送客,你先下去吧。” 唐绍筠见灵徽就此离去,他却不能将她叫住并带她离开,一时间心头万分纠结痛恨,只能望着灵徽快步离开的背影暗自叹息。但玄旻略带挑衅的目光此时投来,彻底地打击了他这此时的无奈,也让他坚定了要解救灵徽的心意,哪怕她不是梁国公主,他也不能容忍灵徽继续在玄旻身边受苦,这应该那袭白衣走入他心底的最初印证。 唐绍筠对灵徽的念念不忘自然逃不过唐风青的双眼,从行馆归去的马车上,他问唐绍筠道:“你知不知道灵徽为什么会在清王身边?” “还请父亲告知。” “清王还未出生时,他的母亲瑶姬就被掳来了梁国当作人质扣押,一扣就是二十年。”唐风青见唐绍筠略显震惊的表情却只是继续道,“清王从小就生长在梁国,他们母子一直都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所有人都以为他最终逃不过横死异国的命运,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年陈国攻打梁国,清王会是接应的那个人。” “怎么可能?” 唐风青摇头道:“没人知道他怎么办到的,但弋葵城北门被打开,陈兵就此冲入的事却是铁铮铮的事实。他因此被接回陈国,摇身一变成了清王,甚至用当时陈国国君的所有赏赐从太子手中将灵徽公主留在了自己身边。” 玄旻对灵徽的冷漠完全不似会做出这种交换的样子,唐绍筠对此质疑的同时又困惑玄旻为何要这样做。 “一个是在梁国受了二十年屈辱的质子,一个是曾经被梁国上下奉为明珠的公主,有朝一日身份逆转,他大约也是想要报仇吧。”唐风青叹道,“清王出生至今,只做过两件轰动的事,一是那时协助陈兵攻入弋葵,二是当庭跟太子叶景棠争夺灵徽公主,自此之后,他就再无建树,一直沉默无声。” “父亲以为清王这次来齐济究竟是何目的?” 唐风青却面色一滞,稍后才道:“我虽与官场中人有些交情,但也不过为了方便办事,咱们唐家是正经商人,安安分分做生意就好。” “父亲从商多年,一直都是儿子的榜样,儿子自然会听从父亲教导,将这份家业继承下去,不理闲事。” 唐风青却哂道:“当真?” 唐绍筠赔笑道:“大约有一件。” “清王跟灵徽公主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等巡查期过了,清王离开了齐济,你跟灵徽公主也就再无见面的机会,这种非分之想早些断了的好。”唐风青语重心长道。 唐绍筠还想反驳,却见唐风青蹙眉,显然是有些疲惫,便关心道:“近来父亲事务骤多,儿子也想为您分忧。” 唐风青摇头道:“你只管将商会中的事务一一熟悉就好,我自然还有其他事会在将来交给你,如今不用多想。明日我要去葛州一趟。” “我看父亲身体似乎不适,不如就让儿子代劳吧。” “事关重大,我必须亲自过去,你坐镇齐济,也好注意清王的一举一动,若有动静,立刻告知我就是了。” “父亲是觉得,清王会对我们不利?平白无故,他一个当朝王爷,为何要为难我们?” 唐风青看向唐绍筠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眉间严肃道:“他一个从小在梁国备受欺凌的质子,对梁国本就充满敌意,纵然我们跟他无冤无仇,也难保他如今有权在手不会殃及无辜。” 唐风青忽然爆发的怒意更像是对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的欲盖弥彰,但唐绍筠深知再追问也没有意义,这就闭了嘴,安抚道:“父亲所言在理,是儿子想得不够仔细。” 唐风青此时才平复了情绪道:“你的心思一直也没有放到这上头来,不知其中曲折也实属正常,只望你以后对我交托的事多上心,这样我也好安心将全部的家业都交到你手上。” 唐绍筠少不得点头答应,但心中对灵徽的过往仍十分在意,便开口询问了当初灵徽及一班后宫女眷被押往建邺的情形。 那是属于整个梁国的屈辱,本也应该属于唐风青这个梁国遗民,但作为当初暗通陈国太子的他而言,那都已不是他所在意的事。那些没有还击之力的女眷在离开故土的一路上遭受了怎样的虐/待,在到达陈国建邺之后又经历了怎样的羞辱,除了那些施暴者跟她们自己,怕是再也没人知道了。 五年前建邺皇都的一处宫殿中,那些从弋葵皇宫中送来的后宫女眷被全部安排跪在大殿中间,接受着陈国皇族的嘲笑与挑选。 那时灵南已死在来到建邺的半途中,而灵徽跟妹妹灵淑则成为这一群女眷中身份最尊贵者,跪在了人群的最前头。那些陈国的王孙贵族在她们的周围来回审视,轻蔑与讥讽将她们围绕,而她们只能将这种屈辱全部忍受下来。 太子景棠早已耳闻灵徽美貌,如今一见更是倾心,直接就要将她带去太子府。梁国明珠落入陈国储副手中这本该是众望所归的事,却不想半路杀出了个清王叶玄旻,当众请求今上将灵徽赐予他,他愿用此次攻破梁国后获得的所有赏赐作为交换。 景棠为此与玄旻当庭起了冲突,以陈国储君的身份斥责玄旻不分长幼,不知礼法,公然与自己当朝太子叫板。 大殿之上一时鸦雀无声,都在静默等待着玄旻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那刚从陈国归来的清王面对太子的指责却没有丝毫动怒的意思,眉眼如霜,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灵徽拉到自己身后,毫不畏惧景棠的咄咄逼人,用他始终冷漠沉静的目光回应着景棠盛满怒意的双眼,最后只是朝今上长揖,便拉着灵徽扬长而去。 离开大殿的一路他都那样拉着她的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毫不犹豫地离去。她曾经以为会因此得到救遇,所以她紧紧跟在那人身后,甚至将另一只手也握住了他的手——从弋葵一路而来的辛苦让她几乎丧失了对将来的渴望,她却依旧想要活下去,等着宋适言来救她,而此时此刻,还能保护她的就是眼前这个公然带她离开的人。 一直到遭受了在清王府的第一夜悲惨遭遇之后,她才明白自己逃脱了一处牢笼,却跌入了更深的地狱。叶玄旻对她的恨远胜过陈国的其他人,他的出手相救不过是为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将他对梁国的所有怨恨报复在她一个人身上,无休无止,直到她死去。 然而五年的纠缠与前往齐济的这一路上所发生的一切让她从过去的一味抵抗转变为对玄旻的帮助,她会听从他的安排去做一些事,尽管她并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她甚至也一度痛恨自己这样的改变想要停止,可内心的一个声音告诉她,玄旻所做的这些事也许可以帮到自己。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尽管灵徽自己并不愿意相信,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去做了,今日跟唐绍筠的见面也一定是玄旻特意安排的,否则唐绍筠又怎么可能轻易地找到自己。既然事已至此,她不妨顺势而下,毕竟唐家曾经背叛梁国,玄旻如果有意要对付他们,她出手推一把,对自己也没有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