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夜河起波澜 双星困危局(一) 夜风吹动天际薄云,遮住了本就微弱的月光,四野幽暗,使得龄安不得不暂且停下前行的脚步。 少年正一人行走在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岭,这里离最近的乌林城尚有一段距离。虽是暮春时节,天气已经转暖,夜间却仍有些微凉意,加之野风吹来,拂过面庞,自后领钻进了中衣里,让本就衣衫单薄的龄安不由缩了缩脖子,暗叹自己不该单独行动。 正在龄安后悔之际,空中浮云又被吹开,月光照来,恰好照在前头那一条水流缓慢的河面上。虽然月色并不明朗,却比方才能视物一些,龄安发现那原本泛着细碎波纹的水面上竟有了奇怪的动静。 以往并不是没有听过山间鬼怪夜里出没的故事,龄安纵使当时说得多大无畏,却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郎,加之现今山岗寂静荒凉,他不免想起那些传说中的凶猛精怪,这就立刻躲去了一旁的杂草从里。 那河道本处下游,水势已近平缓,此刻因为晚风吹拂而涟漪不断,原本水面映着朦胧月光也还算清净幽谧,谁曾想那水中居然钻出个白影来,不知是人是鬼。 夜月幽幽,清河流水,周围悄寂无声,偏就冒出这仿佛水鬼的身影,一身白衣早被河水浸湿,身上还缠着河里的水草,整张脸都被黑发遮着,正动作缓慢地爬向岸上,活脱脱就是书里说的水鬼的样子。 龄安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他却还知道在情况未明之前不可打草惊蛇,所以一直安静地躲在草丛里,看着那半人半鬼的白影彻底从河里爬出来,再鬼鬼祟祟地跑开。许是那白影逃跑的样子怪异得有些可笑,龄安多看了两眼竟完全忘记了方才还在心中盘桓的慌张和害怕。他料想深更半夜在这荒山野地居然会有这样行踪诡异之人出现,必定会有隐情,稍作思量之后,凭借着一颗好奇之心,他决定立即跟上去一探究竟。 那白影从河里上岸后很快就逃入了一边可以隐藏踪迹的树丛里,龄安虽然没来得及追上他,却能从他一路留下的水渍痕迹跟过去。 龄安跟着地上的水迹一路追踪,时刻提防着自己被那人发现,特意弓着身子也放轻了脚步进入那一处树丛中,殊不知自己这样的行为在旁人看来正和那白影一样十分鬼祟。 龄安正小心翼翼地跟随痕迹前往那白影躲藏之处,冷不防后背突然被硬物打了一记,从脊梁散开的疼痛让他立刻有了晕眩之感,但他未免引起前头的白影注意,硬是咬着牙忍了这股剧痛。 还未等龄安定睛去看究竟是谁偷袭,后背就又遭袭击,他保持着神智清明立刻逃开,整个人扑向前头的一棵大树,躲在树干后头作为暂时的掩护,借以判断偷袭者的准确位置。 虽然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龄安一面暗叹自己太过大意,他却也庆幸偷袭之人力气不算大,否则那两下袭击就不可能让他还有逃跑的机会,而他之所以疼得这样厉害,只因为那硬物恰好打在脊梁骨上。 龄安见那人举着一根粗壮的木棍又朝自己挥来,他即刻躲开并迅速绕去那人身后,趁那人还没反应再将他向前一推。 那人本就没多少力气的样子,被龄安一推就失去了重心,整个人跌去了地上,随即发出一声低呼。 “是个姑娘!”龄安吃惊于自己听见的女声,片刻意外之后,他见那人倒在地上一直都没再起来,于是慢慢走近过去,借着月光又仔细将那道身影打量了一番,确定那正是女子身形。 “你有没有事?”龄安虽然有愧于对个姑娘出手,却因为此时情况特殊而没有即刻上前搀扶,仍旧保持着警惕站在原地,时刻关注着那姑娘的一举一动。 刚才那一跤摔得出乎意料,明镜根本全无防备,她如今整个人趴在地上,手掌已经蹭破了皮,几处关节也受了冲撞而有些疼,又听见龄安询问,话语见的好意让她觉得自己刚才也许冲动打错了人。 龄安不知明镜此时的想法,只见她一动不动,以为这一跤摔得严重了,他对此的愧疚登时浓重不少,想要上去将明镜扶起来,却到底还是难以放下心头那一点防备,毕竟他自小受到的训导里就“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一条。 明镜觉得哪怕自己打错了人,但龄安推了这一下也确实让她受了伤,所以她干脆顺水推舟,佯装低泣地慢慢坐起身,手里的那根木棍却暗中抓得紧紧的。 龄安见明镜坐起身,那哭声也比方才的低呼清楚许多,就更确定了眼前是个姑娘,他立刻致歉道:“实在抱歉,天光太暗,我没看清,真的不是有意要推你的。” 明镜抬头去看,因为龄安此时背光站着,她并不能看清他的容貌,却能瞧见月下少年身姿挺拔,器宇不凡,竟让她有一刻的惊喜在心头掠过。 此时月光轻柔,恰好照在明镜抬起的面容上,龄安只见她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黛眉秋水却已经明艳俏丽,她此时散着一头长发,穿的却是一件僧衣,若有所思的模样有些不和年纪的老成,却还是不免为在这荒山间意外邂逅的少女而有刹那莫名的心旌摇曳。 高地错落的视线交汇中忽然夹杂了一丝怪异的声响,龄安这才想起自己跟踪的那个白影,这就丢下明镜循声追去。 明镜以为出了什么事也跟着过去一看究竟,然而等她小跑着追到龄安身边时,只见那少年正孤身站在一处草丛边。她上前去看,却被地上湿漉漉的白衣和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吓得立刻躲去龄安身后:“什么东西?” 龄安蹙眉看着被丢弃的白衣和假发沉声道:“还是来晚了一步。” 明镜抓着龄安的衣角等了一会儿才再一次探出头去,地上的一黑一白的两件东西虽都是死物,但在此时此地出现总是让她不甚心安,她不由抓紧了龄安,却又觉得不妥,抬头时只见龄安正含笑看着自己。 他轩眉星目虽还有些稚气,却因为此时笑容而显得格外亲善,明镜被他温柔的眼波吸引便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不自知自己也在龄安的笑容里跟着笑了出来,如是吹过一阵和煦春风,吹得心上百花盛开。 追踪的目标不见了,如今又是夜深时分,龄安和明镜决定暂且在野外露宿一晚。 篝火荧荧,龄安再次将目光凝睇在明镜身上,她此刻正低头沉思,视线落在跳动的火焰上,手中把玩着长发发梢,虽然穿着僧衣却丝毫没有出家人的样子,但那套僧衣与她而言极其合身,并不像是他人之物。 大约是苦思多时都没有想到答案,明镜有些失落,转头时发现龄安正看着自己。他并不是第一个对这身装扮产生疑惑之人,而她也已经习惯了周遭人这样的目光,所以坦然回应道:“我跟着师父修佛,但我不是出家人。” “俗家弟子?” 明镜摇头:“只是因为从小就只有师父抚养我,她是方外人,我就跟着她修佛而已。你呢?你从哪来,要到哪去?” “随便走走。”龄安回道,“你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个地方?” 明镜已经猜到龄安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她并不想点穿。想来三千世界,众生芸芸,偶然相遇也算是缘分,想得太多、问地太多反而让这个缘字失去了自身美妙,她便暂时放下对龄安身份的询问,转而回答龄安的问题:“我师父去了徽京,我要去找她。可是路上遇见了山匪,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龄安对明镜的遭遇颇为同情,又想她居然也是要去徽京便有些兴奋:“正好,我也要去徽京。” “哦。”明镜不咸不淡地回应,随后就转过头继续去看正在燃烧的篝火。 明镜忽冷忽热的态度让龄安莫名其妙,他看着再度沉静的少女,她的眸光中总像是有思绪翻飞,仿佛在计划着什么。他过去见过不少跟明镜年纪相仿的姑娘,从没有一个如她这样把心思都写在脸上的。 “从这里去徽京,乌林是必经之地。”龄安试探地说了一句。 “我知道。”明镜敷衍地回答。 龄安自小就被人追捧,虽然本性并不虚荣,却也受不住旁人对自己的冷落,眼见明镜对他爱理不理,他便有些不是滋味,就更想引起那少女的注意,便问道:“你在想什么?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你。” 明镜再次将目光定格在龄安身上,她似在探寻什么,将龄安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看得龄安好不自在。 “你身上有钱么?” “什么?”龄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的钱都被那些山匪抢去了,现在身无分文,我还得去徽京找师父,我刚刚就是在想怎样最快最安全到徽京找到我师父。” 龄安恍然大悟,以为这并不是难事,笑道:“你跟我走,我带你去徽京,保证帮你找到师父,如何?” 明镜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却觉得好笑,然而少年认真的模样却格外真诚,所以哪怕只是装个样子,她都已经为之动容,不由露出笑容,却不作答。 龄安以为明镜不信自己所言,立刻不甘心地坐去明镜身边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如果骗你,就窝囊一世,终身不得志。” 明镜忍俊不禁:“你这算哪门子许诺,你窝囊一生,辛苦的还不是你的父母家人?” 一旦提及家族血缘,龄安立即敛容。 明镜看出他忧心已起,知道自己失言,便立刻安慰道:“我信你就是,你别这样。” 龄安摇头:“原本就与你无关。” 明镜见龄安仍旧愁眉不展,遂想换个话题转换气氛:“你既然说要帮我,咱们就是朋友了,我叫明镜,你呢?” “我……”龄安欲言又止,看着明镜明眸闪亮,他却还是选择隐瞒自己的身份,“我叫秦知。” 如此红尘相逢也算因缘巧合,明镜对龄安的隐瞒毫不知情,只在少年温润如玉的眉眼间感叹俗事奇妙。 两人就此继续交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过往。 龄安知道了明镜被尼姑慧空收养,从小在庵堂长大,之前生活在别处。因为慧空前去徽京日久,明镜甚为想念,所以她才决定前往寻找,却不知是因为庵堂里那些人看不惯明镜颇受庵主喜欢才将她赶了出来。 明镜以为龄安随同家人外出踏青游玩却突发奇想所以才一个人溜了出来,又听他说起方才在河边瞧见的那个白影便以为惊奇,两人都觉得这件事颇为蹊跷,出于好奇,便相约了明日天亮就一同进入乌林,或许还会有所斩获。 如此等到翌日晨光展露,龄安与明镜一起进了乌林城。才入城不多时,他们就被街边茶寮里正在交谈的茶客吸引了注意。 “你听说了么?昨晚上孙家出事了。” “你是说孙家老爷半夜突发发疯似的跳了河?” “可不是!就跟中了邪似的,半夜三经从家里跑出去就跳了迈泉河,尸体都还没捞着呢。” 茶客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昨夜发生的离奇事件,龄安和明镜在旁听着不由起了疑心,两人互换了眼色之后,龄安上前询问道:“敢问两位口中所说的迈泉河是否就是城南的那条河?” 茶客乍见这陌生少年突然插口进来都有些奇怪,却还是点了头。 “那孙家老爷投河时,是否散乱披发,只穿着中衣?”龄安追问道。 两个茶客面面相觑皆摇头道:“我们也是道听途说,到底没亲眼看见。你要是想知道,这条街走到底就是孙家,你去问他们家的人更清楚些。” 龄安谢过之后坐回明镜身边。 明镜看他沉思不语便问道:“你想调查这件事?” 见龄安神情为难,明镜笑道:“虽然人命官司应该是官府的公务,不过我从来都相信高手在民间,不然咱们试试?” 龄安不想明镜居然会认同自己的想法,十分惊喜道:“你说真的?” 明镜学起方才龄安的模样道:“哪怕我不想答应,可一路去徽京的钱财用度都在你手里呢。我不跟着你,还能跟着谁?” 心知明镜是在拿自己打趣,龄安释然道:“既然要跟着我,现在就先吃饱喝足,稍后我们过去孙宅看看。” 明镜只朝龄安俏皮一笑,眉间眼底尽是悉听尊便的神情,这令龄安颇为欣喜,对这少女的好感自然也就多了不少。 卷一 第一章 夜河起波澜 双星困危局(二) 用过膳后,龄安与明镜前往街尾的孙宅,还未走近就听见有女子哭嚎之声,哭得确实引人注目,却不知是真悲还是假恸了。 如今孙宅门口被周围的百姓围得里外三层,龄安好不容易才拉着明镜挤到人群前头,果真看见个披麻戴孝的少妇正坐在大宅门口大哭不止,口口声声喊着孙家老爷。 那少妇看来年纪也不大,龄安从周遭议论的人口中判断出她应该是孙老爷的妾室。如今孙老爷意外身故,家中主母便对她不管不顾,她深觉自己命途孤苦,便从昨夜起就在这宅门口痛哭不停,引得街坊四邻前来围观。 明镜平日最讨厌这种虚张声势、吵吵闹闹的场面,但因为答应了龄安要调查这件事,她便不好劝龄安离开,眼下只是皱着眉头站在龄安身边,实在觉得那妾室的哭声聒噪便暗中扯住了龄安的袖管,暗示他尽快离开。 龄安总是想着昨夜在迈泉河边看见的那个鬼祟白影,如果他所料不差,那应该就是众人口中的孙老爷。但孙老爷为何假意投河,任由孙家命案闹成这样也不肯现身,其中的可疑之处让龄安百思不得其解。 正当龄安苦思冥想之际,他发觉明镜正在扯自己袖管。他回头去看身后的明镜,却见少女的目光正瞥向一旁的看客,他便仔细去听那些人正在说些什么。 “这事儿说来也玄乎。昨日午时,有个算命先生路过这孙家大宅,站在门口观望一阵后说这家里妖气冲天,入夜之后家主将有血光之灾,需要及时镇妖。但孙老爷说那个算命先生妖言惑众,直接把人赶走了,结果夜里真出事了。”那人说得绘声绘色,好似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龄安在旁静静听着,听那人描述之词与他在迈泉河边所见的白影几乎完全吻合。未免还有出入,龄安上前询问了孙老爷的身高体型,得到的结果令他更加确定自己见到的就是那位孙老爷。 明镜以为这件事的蹊跷之处还在那个算命先生身上,于是他们打听过算命先生的住处之后就前去一探究竟,却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早不见了那故弄玄虚的江湖术士身影。 明镜为此感到失落,却见龄安又去寻了周围邻里打探算命先生的下落。邻里之间给出的答案几乎相同,那算命先生来是外地人,来乌林没多久,平素沉默寡言,不太与人说话,他们对他所知甚少,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明镜更觉得无趣道:“白跑了一趟。” “想放弃?” 明镜正想作答,却见龄安愁着眉低吟了一声。她见龄安身形不太稳,便上前将他扶住,好心问道:“你怎么了?” 龄安勉强直着身子道:“昨晚上挨了两棍子,本以为疼过就算了,方才顾着查案也没留心,这会儿倒觉得疼了。” 一旦想起龄安的伤痛是因己之故,明镜便满是歉意,道:“还是先去找个大夫给你看看吧。” 龄安深知自己虽然不忘强身健体,却也是从小养尊处优过来的,此番意外确实应该寻医诊治,这就跟明镜一道先找大夫去了。 龄安背上有两道被木棍打出来的红痕,作为凶手的明镜对此自然万分抱歉,因此对大夫问东问西,深怕有哪里疏漏而耽搁了龄安的伤情。龄安将她如此紧张的模样看在眼里,脸上早就绽开了笑容,心底更是欣喜不已,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这样高兴。 见龄安看着自己发笑,明镜只觉得莫名其妙,坐去他身边问道:“有什么这么好笑?” 明镜此时满脸困惑,一双明眸却灿如星河,让龄安看得好是喜欢,不由就此出了神。明镜以为龄安要拿自己取笑,便不高兴地将他推开,然而一抬手,她便觉得自己的手臂有些酸痛。 “你的手。”龄安拉着明镜的手,将她的手掌朝上翻开,看着掌心的伤痕竟是心疼起来,“昨晚弄伤的?” “也不都是,有些是之前逃命的时候划伤的。” 龄安见明镜手心的伤有向手臂蔓延的驱使,他本想掀开明镜衣袖看个清楚,却也知道这样于理不合,便立刻叫住正要离开的大夫,让其为明镜查看伤势。 感受到龄安对自己关心后,明镜自然高兴,她不作推辞,这就去了大夫身边坐下,又见龄安自觉地退了出去,暗道他秉持君子之风都快变成迂腐脑子了。 大夫离去之后,明镜笑叹如今她和龄安都是伤患,龄安看她精神尚佳,便知无事。但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天色却已经不早,他们就此找了地方投宿,明日再考虑孙家那件命案。 大约是因为城里才出了人命,还事关神鬼妖邪,入夜之后的乌林城很快便归于寂静,家家闭户熄灯,只有夜间的城内巡守按时出现,以确保再无意外发生。 龄安深知自己私自出行的行为太不稳妥,他便想了办法暗中通知好友秦知,但未免秦知因太过担心而带人前来寻他,他并没有在信中说明自己的处所,只让秦知放心,说必要时会通知接应。 夜深人静的长街巷道但凡有一丝声音都极为惹眼,秦知做得极其小心才让一切看来只是夜里出现的野猫野狗发出了声响。他企盼书信可以顺利到达秦知手中,也希望在与秦知会和之前,孙家的命案可以尽快水落石出。 龄安一面思索现今手里有的线索,一面悄然回去居住的客房,却突然听见一旁传来奇怪的声响。他立即提高警惕,掩入墙边的暗影里,静静观察着究竟是哪里发出的声响。 龄安发现确实有道身影正摸黑行动,因为光线太暗,他难以分辨对方究竟是男是女,他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对方正向他的房间走去。 龄安对自己的安全一向敏感,以往他不曾单独出门便是因为过去被耳提面命的教训,但现今他实在忍不住外界对自己的诱惑,所以才一意孤行地独自外出,却也时刻记着自保的重要。因此在发现有人意图不轨地趁夜进入自己的房间后,他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看那人究竟意欲何为。 龄安在暗中窥伺了一阵,见那个人影从自己房中退了出来,在此期间,并没有发生任何奇怪的迹象。他待那人走开之后再悄悄回到房中,却不点灯,未免房内被安置了机关暗器,他只将门关好后便靠着门扇坐下。 龄安静坐了不多时便听见有脚步声朝这里过来。他本就因为这一趟意外的观察而无心睡眠,现如今又听见这仿佛别有用的脚步声,他即刻打起精神,机敏地躲去门后,静静等待着脚步声的继续临近。 那声音果然在龄安房门外停止,矮身少年抬头时,确实发觉门扇上隐约印出的人影。龄安的视线始终落在那扇极可能被再度推开的门扇上,右手已经渐渐探去左袖内,将随身携带的细丝绳索摸了出来,准备好随时制服那即将进入房内的可疑人。 那人果真推门进来,动作缓慢,十分轻柔,显然是想要尽量减少发出的声响。龄安看着那人走近房来,借着此刻极其微弱的光线,判断出敌我两方的距离与对方的行为动作。在确定了最佳出击时机之后,他猛然扑了上去,将袖中的细丝绳勒在对方颈项之上。 这种丝绳虽细却锋利,只要稍微用力就可以割伤人体,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足以伤人又不至于闹出人命。龄安出行之前,除了携带短匕,还选了这捆方便携带的绳索作为防身之用。 龄安的本意只是想擒拿这个别有用心的歹人,并不想就地杀人,而且通过刚才的判断,他知道那人的身形并不如自己高俊,应是相对好制服的,所以他捆缚丝绳时也未尽全力,只求让那人没有还手之力,以便他进行下一步的安排。然而他未曾料到,就在他二人纠缠之时,他居然听见了明镜的声音,他这才知晓进入自己房中的不是别人,正是明镜。 “明镜?”龄安惊讶道。 “是我。” 龄安闻言想要即刻松开,却又对她趁夜进入自己房内的行为充满疑问,便就着反剪明镜双手的姿势问她道:“你这个时候来我房里做什么?” 明镜见挣扎不开龄安的束缚只好老实作答:“我在外面睡不着,想找你说话,谁知刚才找你,你不在房里,现在你又绑着我。” 龄安想起昨夜在城外露宿时,明镜似乎也酝酿了许久的睡意才最终睡着。 明镜又试着挣扎了几下却依旧无法摆脱龄安的桎梏,她只觉得委屈,便没好气道:“我就是夜里认床睡不着,又觉得周围黑灯瞎火的害怕,所以才来找你,哪知你竟然这样对我。” 想着明镜白日里陪自己寻访算命先生住处和在医馆的情景,龄安便觉得是自己太过鲁莽冲动,也知自己怠慢了明镜,当下便松了手,又将丝绳解开,道:“我不是要对你无礼,只是……” “嘘。”明镜突然捂住龄安的嘴。 龄安对明镜这毫无征兆的行为颇为意外,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此变得极其亲密,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在暗夜中都仿佛熠熠生辉,伴随着明镜眨眼的动作,在他心头如是扇起一阵和煦春风,登时激起他一股莫名心绪。 尽管被明镜的眸光吸引,龄安却还是听见了房外轻微的声响——他知道是有人趁夜出没,便继续仔细探听。 这个过程不及明镜方才推门时的缓慢,一切发生得都很迅速。龄安注意到明镜在这简短的时间内已经摸去了房门口,就着微微隙开的门缝进行观察,随时准备跟着那声音离去。 “跟去看看?”在那个声音消失之前,明镜回头低声询问龄安。 黑暗中彼此相对的眼眸各自闪动着神采,龄安觉得面前的这双眼睛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灵动与惹人关注的,那仿佛能够直接照进他心底的目光让他有一瞬的恍惚,也有一刻想要永远留住这种目光的冲动。 “走不走?”明镜有些焦急地催促。在发觉龄安正看着自己时,她感受到了来自这个少年的异样气息,那是她从未接触过也从未与其他人有过的两相凝睇,她为此出了神,甚至没有发觉龄安是什么时候挨近自己身边的。 “走。”龄安干脆的回答结束了彼此对视,在即将离开这间房之前,他从明镜的眼里看出了一丝笑意,像是对彼此默契的肯定。 于是两人循着那个声音离开了投宿的客栈,也确实发现了有人从后院溜了出去。 跟到拐角时,明镜突然拉住龄安道:“还要跟?” “既然都出来了,为什么不跟下去看看?” “万一不是呢?” “万一是呢?” 龄安的反问让明镜无言以对,她看着龄安毫不避讳地注视着自己的样子,还没想好怎样回答,就被他拉着继续朝方才那人跑走的方向追了过去。路上险些和巡逻的守卫撞见,他们一起躲进一旁堆放杂物的小巷子里,龄安将她护在身后,她不由自主地抓着龄安手臂。 等那班守卫走开,龄安又带着她追去,幸好没有将人跟丢,他们看见那人进了一条胡同的一间小房子里。 龄安还想上前,却发现明镜站着未动,他不禁问道:“怎么了?” 明镜指了指身侧的方向,龄安顺势望去,发现那里有一条小道,而那间小屋就是沿着那条小道建的,小道墙上还有屋子的一扇窗,这会儿居然亮起了灯。 龄安为明镜的这个发现而惊喜,两人相视而笑,随后就跑去了那扇窗下。然而那扇窗户有些高,光隔着墙面根本听不见里头的人究竟在说什么。龄安想过之后让明镜踩着自己的肩挨去窗台下探听。明镜本要拒绝,但见龄安坚持,她也不想白费这次的行动,只好勉强答应。所幸她体态轻盈,龄安尚能支持,否则还真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龄安尽量稳住身形,以便明镜探看情况。明镜借着这个高度确实能够够到窗台,她再奋力向上引身,便算是有了个还算不错的探查位置。她小心地戳破了窗纸,透过破洞去观察屋内的情况,却意外地发现了正抱在床/上的客栈老板周显仁和孙家小妾白苹薇。 卷一 第一章 夜河起波澜 双星困危局(三) 周显仁和白苹薇抱作一团在床/上打滚,一番浓情蜜意之后,周显仁突然问道:“孙家那老不死的死了,你何时能出来?” “我倒是想尽快离开孙家那倒霉死的地方,可柳枚樱那老女人扣着我家虔儿不放。虔儿是如今孙家唯一的继承人,不能把虔儿抢回来,孙家的家产就都在柳枚樱手里,我如果走了,岂不是白等了这些年?”白苹薇伏在周显仁怀里暗暗咬牙道。 “柳枚樱可不就是准备把虔儿占为己有好独吞孙家的家产么?我们得想个办法,尽快把所有的钱都抢过来,到时候咱们一起远走高飞,还管他什么人命不人命。”话到最后,周显仁笑得有些阴险,看着白苹薇的视线也色相毕露。 明镜见那两人又开始在床/上滚来滚去,实在不堪入目,这就不想再看,让龄安将自己放了下来。 明镜将所见所闻在回去的路上都告诉了龄安,龄安始终蹙着眉头,却迟迟没有说话。 “如果他们是为了私情杀害孙老爷,再侵吞孙家家产,这个理由也说得通。”明镜道。 “你觉得是他们干的?”龄安看着明镜,“杀人动机确实说得通,但他们是如何杀人的?根据探听来的消息,都说孙老爷是自己投河的。” “那是因为所有人看见的都是一个穿着孙老爷衣服的人。”明镜解释道,“当时天那么暗,孙老爷又像是中了邪一样,没人敢靠近,有谁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就是孙老爷本人了?不过是因为那个孙老爷是从孙家跑出来的,还穿着孙老爷的衣服,所以大家都以为那就是孙老爷。如果是别人假扮的,也不见得有人会识破。” “你的意思是,在昨天的离奇事件发生之前,孙老爷就可能已经遇害了?” “也不无可能。”明镜若有所思,“谁说杀人就一定要当场杀?可以事先就动手,再伪造一个假象,这样不是更有利于凶手隐藏自己?” 龄安虽然同意明镜的这个观点,却还不能完全认同这样的设想,他摇头道:“可是我们跟着周掌柜一路过来,我观察过他的身形,跟我昨天在迈泉河边看见的那个白影差别很大。” “如果是他们另外的帮凶呢?”明镜道,“事情发生之前出现的算命先生难道不奇怪么?他是外地人,来乌林的时间不长,偏偏就在他出现在孙宅外的当天,就发生了命案。” “他还假借神鬼之说妖言惑众,显然是想制造人心恐慌,把杀人凶手隐藏在鬼神背后,让人因为惶恐敬畏之心而不敢多做调查。”龄安又觉得为难道,“可是那个算命先生已经不见了,如果他有心躲藏,只怕官府想要将他找出来都不是易事。” 明镜看着龄安凝重严肃的神情,虽然此时光线几乎只能让她看见龄安专注厘清线索的双眼,她却不由笑了出来。 龄安以为莫名其妙,便问道:“你笑什么?” 明镜未将想要夸龄安的话说出来,只是答非所问道:“你不觉得如果按照这样的推断,一切就显得太顺理成章,太简单了么?” “有些事不用想得太复杂,跟着手里的线索走,也许顺藤摸瓜,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开局就瞻前顾后,反而可能自己把自己困住。” 明镜对龄安的言论颇为赞赏,却又问道:“跟孙家有关的不止妾室白苹薇,需不需要造访一下孙家主母?” 龄安以为明镜所言也很紧要,从白苹薇的言辞间可以得出,她与柳枚樱根本不合,也一直在为孙家的家产明争暗斗,这次孙老爷离奇死亡,白苹薇和周显仁的私情固然是一个疑点,但柳枚樱会不会因为记恨孙老爷另娶妾室导致她无法得到家产而痛下杀手也未可知。 见龄安开始纠结柳枚樱的相关问题,明镜笑道:“刚才还说不要自己给自己下套,现在你已经奋不顾身地往坑里跳了。” “你确实提醒了我。今天在孙宅外,只有白苹薇一个人痛苦不止,那位孙家主母虽然现过身,却没有丝毫丧夫悲伤的样子,当时我就觉得情况看来怪异。” “一个是表面上因为夫家死亡而肝肠寸断,实际却背负偷汉的妾室,一个是对丈夫之死无动于衷,和妾室不合的主母,还有一个身份神秘且至关重要的算命先生,所以现在问题的关键或许就在这个突然失踪的算命先生身上。”明镜将情况梳理之后如此总结道,“如果可以确定那个算命先生究竟是哪一边的人,那么这件案子很可能就破获了一大半。不过还有一件事你没有说到。” “真正的孙老爷在哪里。”龄安见明镜赞许地朝自己点头,他继续道,“孙老爷如果真的被杀害,他的尸体会在哪里。如果他不是被杀害,昨天我在迈泉河看见的确实就是他本人,那么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官府应该还在打捞孙老爷的尸体,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或者究竟躲在哪里,眼下只要盯着一个地方就好。” “你是说孙宅?” 明镜点头道:“孙老爷平时还算与人为善,没有什么仇家,最近几日又几乎深居简出,一直都留在孙宅。我觉得如果真的孙宅里的人下手,尸体很可能还在孙宅里。否则官府在周围搜寻了那么久,不可能找不到尸体,除非他真的没有死,有意躲起来。” “那从明天起,我们就在孙宅外盯着?” 明镜跟龄安彼此相顾,他看着少年微妙的目光却有些不自在,侧身问道:“你要盯就去盯着孙宅,盯着我干什么?” 龄安冲他笑道:“这几日风声紧,我看他们应该还不至于这么大胆地运送尸体。今晚先回去吧,要去看也等明天天亮了……” 明镜正在等龄安继续说下去,却听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正疑惑着抬头想要询问,却见龄安惊讶地看着自己身后的方向。她顺势望去,却见方才白苹薇与周显仁私会的屋子居然冒出了火光,显然是走水了。 “糟了。”龄安暗道情况不妙,情急之下等不及与明镜解释便将她推开抢先朝那间屋子跑了过去。 明镜见那少年眨眼便消失在此时的夜色里,心急之下立刻跟了上去。 龄安跑得快,明镜根本来不及追上他,当她到达那间屋子时,整间房屋都已经被熊熊烈火包围,火舌直入天际,将原本浓重的夜幕照得格外明亮。 此时已有周围的百姓前来救火,巡城的守卫也正在极力营救,原本寂静的乌林城巷顿时变得人声鼎沸,充满惊慌的叫声和凌乱的人影。 明镜在人群中寻了好几遍却还是没能找到龄安的身影,正当她焦急时,却见巡卫抬着昏迷的龄安从大火中撤了出来,同时还有神智迷糊的周显仁。 看着眼前冲天的大火,周显仁模糊的意识开始清明起来,他突然抓住身边的巡卫大声呼救,由此让本就混乱不堪的场面变得更加难以收拾。 明镜想要上前去找龄安,却被巡卫阻止,正当她和巡卫纠缠之际,却突然看见周显仁指着龄安道:“是他!是他放的火!” 任凭周围如何喧闹嘈杂,龄安此时都沉沉昏迷,明镜情急之下拉着巡卫说龄安是自己兄长,巡卫见状便将她也带回了衙门审问。 明镜在被带到乌林衙门之后却被和龄安分开关押,刚才因为一世情急才胡诌借口,致使自己现今进退维谷,明镜回想起来少不得后悔,但一想起周显仁在巡卫面前一口咬定是龄安放的火,再加之两人分开时那少年还未醒来,她便难以安心,只好静观其变。 在乌林狱中等到了第二日天亮,明镜被巡卫带去问讯堂时,发现龄安和周显仁一齐跪在当地地方官冯整的面前,而两人身前还横放着一副盖了白布的担架,明镜即刻明白,那架上布下的,必定就是孙家小妾白苹薇。 明镜跪去冯整跟前,暗暗看了龄安一眼,发现龄安也正看着自己,那少年分明是想通过这次短暂的目光接触与她说些什么,但因为相顾的时间太过短暂,她还没来得及细想龄安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听冯整已经开口问话。 白苹薇的尸体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明镜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强忍着干呕的欲望才支撑下来。她听着周显仁口口声声指认龄安是纵火凶手,还将和白苹薇私通的罪名一并推到了龄安的身上。 “小人因事晚归,恰好路过那间屋子。当时瞧见孙家姨娘在街角闪过,想起孙家才出了事,一时好奇才跟过去看个究竟。没想居然看见孙家姨娘跟这少年幽会偷情,两人还说起孙家家产的事。小人以为他们必定与孙老爷的死有关,所以想要立刻报官,却没想他们说了没两句,居然就吵了起来,没过多久还动了手。小人再不敢耽搁,就想马上来告知大人。”周显仁不知心虚还是当真太热,此时将额上沁出的汗胡乱擦了去,继续道,“谁知小人才要走,这少年居然就打晕了孙家姨娘,还放了火。” 冯整至此不发一语,整个讯问堂也无人发声,安静得有些压抑,让周显仁不由更加紧张,就连说话都开始不利索,他定了定神才道:“小……小人听见他们之前的谈话里,有说到孙老爷的死,说是他们合谋害死了孙老爷。小人听到这里已经慌了神,所以并没有听见他们为何突然起了争执。小人想……大概是因为孙家家产,分……分赃不均……少年未免自己行迹败露……所以想……杀人灭口。” 周显仁支支吾吾地回完了话,冯整却跳过龄安直接问明镜道:“你说这少年是你兄长?” 明镜仍在揣测方才龄安给自己的眼神,却还是没能解读出其中的意思,眼见冯整如今审问自己,她便又将目光投去龄安身上,将一身狼狈的龄安看了个仔细,迟迟没有作答。 “本官问话,如实回答。”冯整严厉道。 “不是。”明镜只听冯唐怒拍惊堂木,她立即叩首道,“大人恕罪,民女与兄长自诸华前往徽京投奔亲眷,路上两人走散,民女心急,所以一直都在寻找兄长。昨天夜里见到这位公子,因为情况混乱,加上他确实与兄长容貌相似,所以民女误以为他就是家兄。现在再看,发现两人各异,他不是兄长。民女无意扰乱公堂,实在是寻兄情切,一时糊涂,请大人饶恕。” 龄安见明镜言辞恳切,说话间又朝冯整叩拜:“民女就住在周掌柜的客栈里,昨日投的宿,大人若不信,可以问周掌柜。” 周显仁本就因为说谎而不甚心虚,突然被明镜再次推到冯整面前,他哪里还有思考明镜究竟意欲何为的心思,连连点头道:“这姑娘确实是昨日才投宿在小人店中的,只……只身一人……” 未免明镜说出与自己矛盾的供词,周显仁特意去观察了一旁的明镜,见她点头称是,他才稍稍安了心。 自始至终,龄安都不曾说过一句话,面对周显仁的指责也好不辩驳,直到冯整问他,他才不卑不亢地抬首答道:“冯大人公正严明,在下相信这件事会有水落石出之时。” 冯整见这少年在经历昨夜一场大火之后虽然发丝散乱,形容狼狈,眉目却还清正明朗,气度不凡,心里也并不相信入龄安这样的少年郎会是勾引人妇、纵火行凶的恶徒,但面对周显仁和明镜的供词,龄安的处境显然并不乐观,在眼下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周显仁栽赃之前,他只得先将龄安押入大牢候审,暂且放了周显仁和明镜。 龄安被押走之前又去看了明镜一眼,那少女朝他点头,已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便姑且安心,跟着巡卫回去了乌林大牢。 明镜见龄安被带走,虽然十分担忧却也知道自己眼下最应该做什么,她立刻去找周显仁道:“多谢周掌柜相救。” 周显仁正思量着溜之大吉的计划,不了明镜将他的去路拦住了,他本就对这个言行可疑的少女多了戒心,只得假作镇定,脚下却没有要停留的意思,问道:“什么事?” 明镜跟上前道:“其实我是被那个秦知买来的丫头,他看似温良,其实十分凶残,在此之前已经有好几个无辜的姑娘被他打死了。现在他被官府羁押,正是为民除害的好机会。周掌柜今日救了我,我万分感谢。” 周显仁见明镜神情真切,不像是在作假,却依旧不想与她纠缠,只敷衍道:“姑娘客气了。” 明镜锲而不舍道:“那秦知是个富家子弟,出门带了很多钱财,都放置在客栈里。周掌柜大恩大德,不如……” 周显仁但闻有钱财可贪,眼中登时闪过精光:“当真?” 明镜点头道:“不敢欺骗周掌柜。我只求周掌柜再发善心,让我回去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了,再拿走我的卖身契,那秦知的钱财,周掌柜大可都拿去,反正他现在狱中,也不知道自己的钱财究竟是怎么不见的。” 周显仁暗想哪怕正要走,走前捞一笔也不错,这就答应了明镜的请求,带着她匆忙赶回客栈去收了龄安那些所谓的巨额钱款以作将来奔波远走之用。 卷一 第一章 夜河起波澜 双星困危局(四) 明镜回到客栈之后,抢先将龄安的包袱翻找了一遍,发现除了印信和路引之外还有一只很奇怪的锦囊,未免被周显仁发现,她将所有可能有用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再将银票和现钱交给周显仁,然后匆匆离开了客栈。 稍后明镜找了个还算隐蔽的地方将龄安的东西都再检查一次,同时也打开了那只锦囊,发现里面是半枚铜钱,铜钱上刻着一串小字,明镜仔细辨认之后猜想那可能是一个地方,但眼下她没有太多精力去破解这串字背后的秘密,只将东西全部收起,立刻赶去了孙宅。 按照昨天和龄安的猜测,这两天孙宅应该会有动静,所以明镜一直在暗中观察,她甚至在孙家正门和后门来回转过,然而等了一整天,除了看见柳枚樱便装出过一趟门便再没有其他不一样的地方了。 日落时分,明镜正焦急于眼前一切的看似平静,却突然被一个陌生少年拦住了去路。那少年看着比龄安年长一些,眉目虽然不及龄安英气逼人,但因为如今他肃容相待,还是有些威严的,不免让明镜心头一震,站在原地许久都不敢说话。 少年目光灼灼地盯着明镜,见她一身僧衣却青丝垂腰,不免心中疑窦更深。在对峙之后,他朝明镜伸出手掌,显然是讨要什么东西。 明镜后退道:“你要做什么?” “你从客栈里拿走的东西。”少年声线本也温柔,奈何总是一副不容人抗拒的压迫之态,因此这话说来便听似温和实则严厉。 明镜不由按住贴身藏好的那些东西,警戒地看着身前少年:“你是秦知?” 少年原本蹙紧的眉头有刹那松动,但面对这个拿走龄安所有信物的陌生少女,他不曾放下一丝戒备,道:“把东西给我。” “你能把东西的主人从乌林狱里救出来,我就把东西给你。”明镜见少年要动身形,即刻又后退一步,“我知道你能抢,我也必然抢不过,但如果你真的是秦知,就不应该这样做。”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救龄安,东西给我。”少年拿出半枚铜钱。 见了铜钱,明镜便确定眼前少年就是秦知,她也就此知道龄安一直对自己隐瞒身份,但眼下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仍旧观察着秦知,道:“龄安想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 秦知神色暗淡不少,似在权衡什么,稍后才抬头道:“你一个人必然查不到真相。” 明镜心思一转问道:“你是把龄安救出来,让他跟我一起查,还是你和我一块儿查?” 秦知又沉思一阵,想来龄安不告而别就偷偷跑了出来,现今身陷囹圄也算是个教训,太容易就让他出来并不能让他记住自己的错处,索性让他在乌林狱中再待一阵,派人暗中保护就好。 见秦知半晌没有做声,明镜正想询问,却见他豁然抬头,目光相触的瞬间,她捕捉到秦知眼中的无奈,随即听见那少年道:“我跟你查。” “那龄安的东西先由我保管,等他出来了,我亲自交给他。”眼见秦知意欲反驳,明镜立刻朝孙宅后门跑去,“别浪费时间了,快过来。” 秦知见明镜的身影就这样即将消失在暮色中,不知为何又想起方才两人意外对视的情景,虽然心头有一丝莫名的情绪开始萌生,他却还是暂且克制了这样的胡思乱想,暗示周围的护卫盯着孙宅大门后便立即提步追着明镜去了。 秦知和明镜在孙宅后门守株待兔,然而直到最后一丝日常都隐没西山之后,他们仍旧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之人出入。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秦知已经向明镜询问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听过了她和龄安对此的看法,想来想去,目前也只有以静制动了。 伴随着夜色渐浓,秦知发觉明镜也慢慢变得紧张烦躁起来,他觉得是因为明镜担心龄安,所以出言安慰道:“虽然龄安身在狱中,但不会有事的。” 明镜狐疑地看向秦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明镜直白地看着秦知的样子令少年有些不知所措,他立即转过头,颇为尴尬道:“看我做什么,看门。”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明镜便以为无趣,只好继续盯着孙宅,却在不久之后有了令她惊喜的发现。 孙家的官家姜述偷偷摸摸地从后门离开了孙宅,怀里还揣着什么东西,一旦出了后门就即刻朝城南而去。 明镜以为终于等到时机,在秦知还未来得及拦阻时,她就跟在姜述后头往城南的方向去了。秦知暗道明镜冲动,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和潜伏在周围的暗卫打了手势追着明镜过去。 姜述通过城南的一处缺口成功避开了守城的侍卫到了城外,明镜和秦知一路跟着才发现他居然到了迈泉河附近。 明镜见姜述停在一处尚算隐蔽之处,知道他准备动手,便想靠近一些方便观察,不想秦知将她拉住。她回头时间秦知朝自己摇头,便笑得是这少年在提醒自己当心被姜述发现。她想过之后只得留在原地,远远地观望姜述的举动。 秦知将周围的环境观望一番,发现还有更有利于窥探的地方,便带着明镜悄悄去了哪里,而此时姜述已将自己带出来的东西打开,正是一堆纸钱。 因为官府对孙老爷尸体的打捞还未停止,虽然已经入夜,却还可能有负责巡查的侍卫经过,是以姜述并没有要点燃那些纸钱的意思,而是就着打开的包袱将纸钱铺好,然后开始念念有词。 明镜看着姜述朝那堆纸钱叩首,月下不停叩拜的身影看来十分惶恐不安,显然是做贼心虚的证明。 明镜以为光凭这样的窥探和隐隐约约的声音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所以她不顾秦知的反对,又朝姜述靠近了一些,借着周围的杂草作掩护,切切实实听见了那孙家管家将案件的真相和盘托出。 从姜述的讲述里,明镜和秦知了解到所谓的孙老爷中邪投河不过是孙家主母柳枚樱和姜述共同导演的一出戏。因为柳枚樱知道了孙老爷意欲将孙家家产全都交给白苹薇的儿子,柳枚樱一时气急便串通姜述表演了这个障眼法。 早在案发当晚更早的时候,孙老爷就已经遇害,而因为近来孙宅内部很多地方动土翻修,他们在杀害了孙老爷之后就将尸体暂时埋在了后院的墙根下。在到了合适的时机时,姜述就穿着孙老爷的衣裳,假装中邪一样从孙宅内跑了出去,一直到迈泉河边,做出投河的样子。因为姜述和孙老爷的体型相似,他又一直跟在孙老爷身边服侍,所以十分熟悉孙老爷的行为习惯,要模仿孙老爷也可谓驾轻就熟,所以当时并没有人认出他是假扮的。 而这次的时间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柳枚樱的早有预谋,所以在之前,姜述就已经扮成那个外地算命先生的样子在乌林居住,又因为算命先生性格孤僻,甚少与人交流,便无人注意到那是姜述假扮的,这也就是为何至今都没有找到那个算命先生的原因。 姜述之所以要扮成算命先生,不过是为了给整个案件增添鬼神色彩。自古以来,怪力乱神之事都是众人所避忌和敬畏的,有了这样的迷雾作为掩护,更有利于他们施展这次的计划。 当日姜述先是假扮成算命先生在孙宅外散步神鬼之说,让城中百姓首先留下了孙宅为妖邪所侵的印象。到了夜间,姜述和柳枚樱先杀害了孙老爷,姜述再假扮成孙老爷的样子投河,引起众人猜疑之后,他便顺着河水到了下游再脱身。 姜述是孙宅的管家,也是孙老爷生意上助手,但他亏空孙家钱财账目的事被柳枚樱无意发现,未免被孙老爷追责而受到严重惩处甚至有牢狱之灾,姜述接受了柳枚樱的威胁,展开了这次的杀人计划。但姜述到底心中不安,每日在孙宅进出,并不敢接近后院那堵墙,在终于逃脱不了良心的谴责之后,他才趁夜来这迈泉河边祭奠孙老爷,否则在孙宅中若被人发现,他就当真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听完姜述这番自白,明镜与秦知恍然大悟,两人悄然退走,商量如何将他们绳之以法。 “你想怎么办?”秦知显然不想直接带人去孙宅将孙老爷的尸骨就此挖出来,在缉拿姜述和柳枚樱以问讯用刑的方式将真相公之于众,那总像是屈打成招。 “还有一件事没有弄清楚。”明镜道,“白苹薇和周显仁私会时的那场火是谁放的。我以为不会是周显仁。他和白苹薇好好的,没理由闹出这种事。” “你的意思是?” 明镜狡黠一笑,朝秦知勾了勾手指。秦知以为明镜这样的动作太轻佻,本不想理会,但少女虽然含笑却不似打闹玩笑的模样让他觉得或许确实应该听一听她的想法,这便附耳过去。 姜述并不知自己的所做作为已经被明镜和秦知听去,在祭拜了孙老爷之后,他悄然回到了孙宅的住处,却在点灯之后被悬浮在自己房中的一个散发白影吓得惊声呼叫。孙家的其他下人立刻赶来,起先也都被那鬼魅一般的影子吓得惊魂未定,稍后才有人发现那不过是一件被人挂在梁上的中衣配上了一顶散乱的假发。 姜述见到此情此景必然心有余悸,他却不能向其他人袒露心迹,只得在这一出闹剧之后去找柳枚樱,并表达了自己意欲离开乌林的想法。 柳枚樱对他这种试图一走了之的行为颇为恼怒,由此质问道:“当初你答应我,等这件案子彻底了了再走。如今还未将老爷的尸体运出去,你就想离开?是怕被揭发?” 见姜述不作回答,柳枚樱哂笑道:“白苹薇那个贱人仗着老爷宠爱就作威作福,甚至还在外面和周显仁私通,想要一起谋夺老爷的家产。那些可都是我的,我怎么可能让那个贱人跟她的姘夫得了去。现在她被大火烧死了,这些东西我如果还不拿稳了,岂不是对不起那一把火和那个被拖累的少年?” “夫人,难道那把火是你……”姜述见柳枚樱默认,震惊之余不劝道,“夫人,人心不足太容易引火烧身了。如今老爷已死,二姨太也葬身火海,孙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地方上必定不会放松的。你就不要再想着把老爷的田产房产都纳入手中,哪怕是变卖,如今这种情况,谁还敢跟孙家沾边?你只将那些可以带走的财宝都带走,从此远走高飞,不是更安全么?” “孙家的产业里田产房产占了多少你不是不知道,如果就那些银票珠宝,我何必大费周章?姜述,我只问你一句,你当真现在就要走?” 姜述苦求道:“还请夫人成全。” 柳枚樱细想之下,神色稍稍缓和道:“你再帮我一件事,我就让你离开,并且许你重金为酬,如何?” 姜述虽然多有不愿,但未免和柳枚樱闹僵,只得答应:“夫人请说。” “老爷的尸骨埋在后院到底不安全,你走之前,务必替我将尸体送出孙宅,如何?”柳枚樱问道。 姜述已然料到柳枚樱会有这样的要求,眼下虽然情况不利,但为了尽早脱身,他也唯有答应。 秦知和明镜在房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眼见姜述从柳枚樱房中退了出来,他们也暂且离开了孙宅。 明镜的办法虽然老套,却还是有了成效,秦知不免对这少女有了一丝赞许,尤其是她对人心的感知和理解,比他要明锐许多。 “我过去在庵堂里见多了那些过来求神拜佛的人,还相信鬼神之说就证明他们心里还有畏惧之事,也就代表他们有弱点,只要知道了他们的弱点再加以放大打击,他们心底的防线自然就会崩溃。”明镜不以为意。 秦知过去听过“攻心”之说,却没料到如明镜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也会懂这样的道理,在对她暗中赞许的同时,也对她多了一分担心和顾忌。 明镜全然不知秦知此时的想法,依旧沉浸在一切即将揭开真相的喜悦中,笑道:“接下去的事就好办多了,只要盯着姜述和柳枚樱,等他们把孙老爷的尸体挖出来,到时候人赃并获,也就都解决了。” 然而秦知愁眉深锁,与明镜欢喜的模样截然不同,她以为秦知是在担心龄安,也就想起了那还在乌林狱中的少年,不知他现今情况如何,由此问道:“龄安怎么样了?” 秦知承应着明镜探询的目光,不知道为何却有些不高兴,心底一阵莫名的烦躁让他不想回应明镜的询问,就此转过身去。 明镜以为是龄安出了事,立刻绕去秦知跟前追问:“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龄安有危险?你不是派人保护他的么?还是说他并了?我现在能去看看他么?” 明镜一连串的问题让秦知几欲就此拂袖,然而他到底忍住了这样的冲动,注视着满眼急切的少女,他克制住内心从未有过的汹涌情绪道:“他没事,等我们把这件事了结了,就堂堂正正地去把他接出来。” 听了秦知这番宽慰,明镜才放了心,解颐道:“你可是吓死我了,正以为龄安出事了。” “你很关心他?” “是啊。” “为什么?” “不用为什么。”明镜的回答坦然从容,看着秦知似有深意的神色,她好奇道,“非要有理由么?” 那一双眼眸清澈闪亮,有着对世间万物尚且不知的懵懂,却又分明有着冷静睿智的光彩,秦知对明镜的感受也正是这样似有矛盾,一面觉得她天真可爱,一面又以为她心思颇深,思来想去竟在不知不觉里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去了这个才认识不久的少女身上,待他意识到时,心头一震跳动怦然有力,全然不似以往平静。 卷一 第二章 云烟别两处 佛门落尘埃(一) 在之后的两天搜寻中,孙老爷的尸体依旧没有被发现,而有关孙老爷中邪投河,尸体已经献给了河神的流言却甚嚣尘上。面对这种无稽之谈,冯整的表现却是听之任之,在第三天搜寻未果之后,一直在城南巡查的守卫被撤回城内。 明镜对此并未置词,只是每日依旧在孙宅外头监视姜述和柳枚樱的行动,自然也少不得向秦知打听龄安的情况。 冯整围观尚算清正,虽然政绩不算突出,却也不会为了结案而冤枉他人。孙家命案还未水落石出,龄安在乌林狱中就还算安全,是以秦知每次只答“一切安好”。 “为什么不干脆把龄安接出来呢?”明镜盯着孙宅的大门问道。 “我并没有这个能力直接将他接出来。”秦知作答之后却见明镜盯着自己,那眼神带着质疑,让他当真有些心虚起来,便解释道,“那也要他愿意出来才行。” 明镜不置可否地转过头,又听秦知道:“不然你先回去吧,这里我和他们一起看着,有了情况,就立刻通知你。” 明镜却不说话,依旧注意着孙宅外的一草一木。 秦知见她这副模样也就再多言。 日落之后,孙宅内突然发出信号,埋伏在周围的暗哨一齐冲了进去,将姜述和柳枚樱当场拿下,一并还有孙老爷的尸体。 秦知带人直奔乌林县衙,冯整似早有准备似的速速升堂,在明镜看来这俨然就是一场早就演练过的戏码,不过令她欣慰的是终于又见到了龄安。 几日不见,龄安除了看来稍微憔悴一些并无大恙,两人在公堂之上重逢之初只是彼此颔首相顾,便先将眼下最要紧的事办了。 不等冯整询问,周显仁就被秦知的手下提来了衙门。乍见明镜在场,周显仁不由吃惊,再看那肃容严厉的冯整和目光沉郁的秦知,他便知自己是逃不脱的了。 冯整手下惊堂木一拍,一切便如乱线之中寻到关键而抽丝梳理,整件事也就此真相大白。 “民妇与我家老爷多年夫妻,原本恩爱,不想白苹薇插足其中,还试图以其独子侵吞孙家产业。孙家现今一切,都是民妇与我家老爷多年前辛苦打拼回来的,白苹薇何德何能,就想一人独得?民妇因身体之故,一直膝下无子,我家老爷被白苹薇蛊惑,当真意欲将家产都交给她的儿子继承,民妇劝说却反被老爷说成居心不良,民妇不甘心,这才伙同姜管家想出了这个计划。孙家近来多处动土翻修,所以我们将老爷的尸体藏在了新翻过的后院墙下,姜管家又扮成老爷的模样投河,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柳枚樱道。 冯整听完这番叙述却是去看了秦知,见少年朝自己颔首,他问道:“白苹薇之死可与你有关?” 柳枚樱神情大变,原本眉间不过无奈之色,就在冯整此问发出之后,她即刻恼怒起来,原本似要发作,忍耐多时才将那一腔怒火暂时克制下去,回道:“白苹薇是民妇杀的。民妇无意间发现白苹薇夜间出门,跟踪之下才知道她居然与周显仁有染。这个贱人一面想要侵吞我孙家的家产,一面还想着和外人勾搭成见奸,老爷待她的好,她一点都不记得。一旦想起这些,民妇就痛恨至极,所以在她又一次与周显仁见面时,民妇就……” “既知白苹薇与周显仁行不轨之事,为何不早先告知孙老爷,反而隐忍不发?”冯整质问。 “我家老爷受白苹薇迷惑,早已经对民妇所言有了抵触,我如果这样说开了,反而会让老爷误以为民妇有心栽赃。这又是家丑,不可外扬,民妇内心苦楚,又与何人说?”柳枚樱转头时见一旁的龄安正默然聆听,她叹了一声道,“民妇放火时,这位少年恰好过来,民妇并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所以就设法将他也弄晕了,想要一起丢进火场里。谁知他大难不死,却反被想要脱身的周显仁陷害,民妇便只当不知,反正白苹薇已经死了,死有余辜。” 明镜发现柳枚樱最后那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与方才回答冯整问话时的无可奈何大相径庭,但她并未就此揭穿,而是一直安静地围观着整个案件的处理过程。最后冯整定了案,证据确凿,将涉案人员被全部收监以便上报徽京行做最终处置。 龄安无罪,因此可以立刻离开,但他却在柳枚樱等人被带走之后,和秦知一起被冯整请去了后堂。将行前,他不忘还在一边的明镜,冲少女微微一笑权当安慰,在见到明镜同样回以浅笑之后,他才提步跟上了秦知。 明镜并不知道冯整留下龄安和秦知究竟有何目的,她只是在结案之后独自在衙门外等着两名少年出来。一直等到夜色又浓,她一个人坐在衙门口的石阶上托着腮看月亮。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为龄安洗刷了冤屈,就连月色都比前几日清亮不少,明镜望着天际清辉,不知不觉地就入了神,连身后走近的脚步声都没能听见,当她回神时才发现龄安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自己身边。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明镜笑得很开心。 “老早就想出来了,就是有些事说得多了才给耽搁了,让你一直在外面等,真抱歉。” “他们有让我回去等的,不过我还是想亲自看你出来。”明镜站起身,“现在真的很晚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龄安跟着站起,却回头相顾,明镜这才发现秦知竟然一直站在后头没有出声。 看着龄安有些局促的模样,秦知便猜到了他的想法,淡淡道:“明镜已经知道了。” 龄安觉得自己的处境在秦知说出这句本意替自己解围的话语之后反而变得进退两难,他甚至有些羞愧于对明镜的欺瞒,因此并不敢再去多看明镜。 明镜虽然确实有些借以龄安的不坦诚,却也觉得出门在外,龄安的做法不失为保护自己的手段,便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笑道:“不管你是龄安还是秦知,我只知道在迈泉河边被我打的那个人是你。” 但闻明镜此言,龄安更觉于心有愧,但见少女如花笑靥,在月夜下俏丽静好,他内心的不安奇迹般地得到了安抚,笑容也悄然爬上眉梢,与明镜道:“我也记得要带你去徽京找你师父的。” “什么时候启程?” “再等一天,明日有个地方我想带你去。”龄安的满心期待却因为明镜的不应不答而变得促狭,他忙问道,“你不想去么?” 明镜只是如方才那样笑着,笑容里还带着一丝狡黠,回头对秦知道:“很晚了,你们都该休息了。” 未料明镜会突然顾虑到自己,秦知有刹那间的出神,直到明镜和龄安先行并肩离去,他看见少女月含笑的侧脸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便即刻跟了上去。 龄安带明镜去的地方,正是他原本此行乌林的目的地——紫烟山。 紫烟山上遍生紫藤,暮春时节,紫藤花开,漫山遍野皆是此物。有梯阶高低之势,那顺错落而生的紫藤远观之下便犹如紫色瀑布倾泻而下,若是有山岚缭绕,变犹如银河变色,落入人间。或是山地平缓之处,紫藤树彼此接连,登高眺望,便是紫海漫漫,蔚为壮观。 龄安正是倾慕如此景象,才会在回去徽京的途中临时起意想来观看,又担心秦知知道之后不但不肯,还以迟归不妥为由将他看个严实,这才偷偷溜了出来,却不想遭遇横祸。 “既然担心秦知不答应,你为什么又要跟他联系?你就不怕他带人过来把你绑回去?”明镜望着眼前花海问道。 “我原本算好了时间,哪怕他真的带人过来了,我也一定已经见到了我想见的景象。但天有不测风云,谁会料到来了乌林却遭遇了这样的事情?”龄安感叹道。 “不过那天在衙门里,我还真是想了很久才明白你的意思。”一旦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明镜还有些心有余悸,“你算准了秦知会来救你,还要我全身而退回去客栈帮你拿东西,你就不怕我看见了你的路引和印信,知道你根本不是秦知之后生气,回头找你算账?” “我只是不想让你再掺和进来,才让你离开的。原本是想,秦知赶到之后也能打探出我们曾经在一起,你们如果见了面,他还能保护你,但没想到你会回去找我的东西。”龄安道。 “我还以为你是想让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回来救你呢,还害得我跟那个周掌柜扯谎,你知不知道我要因此在佛祖面前忏悔多久?” 龄安见明镜说得认真却是莞尔,带着她朝山上最高处走去:“看来还是我小看你了,还要多谢你有心了。” “不是回去找那些东西,我也不会知道你在骗我。后来秦知突然出现,我原本也不敢认,但是我想,你既然会用化名,这个名字的主人也许会是和你极其亲近的人,我看他当时那么急着要拿回你的东西救你,才猜他就是真正的秦知。”明镜正欲向前,不想龄安突然转身朝自己拱手,听见他说的恭维之词,她笑道,“你说多少好话,我都会记得你曾经骗过我,虽然是非常之举,但我会记一辈子的。” 虽是置气之词,龄安却见明镜此时眉开眼笑,日光朗朗,照着她的解颐之态,一切就犹如此时盛极的暮春紫藤那般让人见之欣喜怡然,更有一份难以描述的心境,是在他遇见明镜之前从未有过的感受。 此时二人已登到了山顶,明镜看着最高处的一棵紫藤树问道:“你既然来这里看紫藤,可知道关于紫藤的故事?” “你这半个出家人,也信这种红尘俗事?”不知为何,龄安对明镜即将做出的回答既有十分期待又忐忑难安。 明镜抬头看着树上垂下的紫藤道:“既然是半个出家人,也就是半个红尘俗客,哪怕我不信,听听总行吧?” 明镜正试图伸手去摘紫藤,然而她够不着,龄安便替他摘了一小段带花的紫藤。稍后他见明镜拿着那根紫藤,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道:“梦中白衣迟相见……” 明镜口中说的,正是有关这紫烟山紫藤的传说。曾有个渴慕风月奇缘的少女,每日诚心向月老祈求,月老入梦与她说暮春时节在后山的小树林里,会出现她思慕的情缘,那人身着白衣。少女就此铭记,在暮春时日日在小树林中等候,却一直未曾见那白衣郎出现。一日少女又失望而归,却被草丛中的蛇咬伤而不能行走。当此时,有白衣男子出现救了少女,少女记得月老梦中所言,便认定了这初初相见的男子。可白衣郎家境贫寒,婚事遭到了少女家中反对,但少女心意已决,非君不嫁,最终两人崖殉情。 后来在他们殉情的悬崖边上长出了一棵树,那树上居然缠着一棵藤,并开出朵朵花坠,紫中带蓝,灿若云霞,美丽至极。 “后人称那藤上开出的花为紫藤花。”明镜把玩着手中的紫藤花道,“紫藤花需缠树而生,不能独自存活,便有人说那少女就是紫藤的化身,树就是白衣男子的化身,紫藤为情而生,为爱而亡。” 明镜一身僧衣清雅素净,出尘脱俗,口中却说着世俗情爱,尽管她只是叙述了一个故事,却不知是说的人太动情,还是听得人太入神,龄安只觉得明镜含笑的眉眼里竟生出了对这个传说的同情与悲悯。 “你想到了什么?”龄安鬼使神差地问道。 明镜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恰好看见龄安探知的目光,她盯着少年看了许久,像是在确定什么,最后转过视线摇头道:“我只是想到,这些天都没有好好看佛经,回头见到了师父,如果被考问,可就糟了。” 龄安对明镜的回答有些失望,又问道:“好端端的,你师父为什么要丢下你一个人去徽京?” “徽京是国朝都城,必然汇集了整个陈国最顶尖的高手,我师父是个喜欢辩法论法的人,佛理在她的手中已经不是普通用来参禅养性的工具。我也喜欢看她和人辩法,很是精彩呢。”明镜满脸自豪。 “如此说来,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亲眼目睹你师父的风采。” 明镜却显得有些愁苦,唉声叹气道:“可是哪怕我到了徽京,也不能确定师父究竟在哪。国朝崇文尚佛,徽京的寺庙那么多,光是打听都能花上好些功夫了。” “我既然答应了要带你去徽京找师傅又怎么会送佛只送一半?”龄安见明镜重展笑颜,又道,“你找到你师父之后,会长留徽京么?” “如果师父想要想留下,我就留下,师父如果要走,我也就跟着走了。”明镜见龄安似有话要说便问道,“怎么了?” 龄安思量片刻,是探问道:“如果你到了徽京,也找到了师父,但她要立刻离开,你也……毫不犹豫?” “既然是跟着师父,那必定是没有犹豫的。”明镜坦然,见龄安已皱起了眉头,便好心问道,“你脸色不大好的样子,是不是前些天在乌林狱里没有休息好,不然我们回去吧?” “不!”龄安断然回绝道,注视着面前一脸担心的明镜道,“我还想再看一会儿,你陪我再走走吧。” “你当真没事?” 龄安在明镜满是关切的询问中朝她伸出手,却见明镜将手中的紫藤递到他面前,他不解地看着明镜,却只是得到她清澈明艳的笑容,在暮春和煦温暖的微风里似带着隐约想起,令他有些沉醉。他不由得握住那半截紫藤道:“山道毕竟难走,你小心些。” 明镜点头,见龄安转身提步,她便跟在他身后。春光正盛,春情无限,她望着身前的少年背影,才发现今日龄安穿的也是白衣,此时他为她引路,步履缓缓,无声温柔,他们握着一根紫藤,行走在山间烂漫的花海之中,想来不禁心头柔软惬意,就连笑容都显得这样情不自禁。 卷一 第二章 云烟别两处 佛门落尘埃(二) 翌日,一行人就此前往徽京。 明镜原本只以为龄安或许是大家公子,独自出门游玩,而秦知是他的好友兼护卫,但据一路的观察之后,她发现那些所谓的侍卫对龄安的恭敬几乎超出寻常,所有的礼仪有一种超乎她想象的严格,哪怕是秦知和龄安相对,他们之间也有着极其明显的身份之差。 明镜对此的留心表现在了她会时常特别关注龄安和其他人的互动,这样的举动落在旁人眼里就成了她对龄安的“别有用心”,尤其在秦知看来,明镜这样的行为显然另有图谋。 同行的日子里,龄安除了休息的时间,几乎一直跟明镜在一起,他有时听明镜讲佛,有时说起自己过去的经历,也会说些内心的苦闷,明镜便会开导她,只说禅语也好,用世俗典故也罢,总之只要是明镜同他说的话,都能令他心扉顿开。 龄安自然知道秦知出于对他的保护所以时刻都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至于明镜是不是知晓这件事,他却不得而知。在他的意识里,明镜是个对人对事都看得通透却不见得会说破的人,有时看来未免故弄玄虚,但是在明镜每一次故作神秘或者佯装对一切察无所觉的时候,他然而觉得这个少女很是特别。 这一日众人进入凛城,明镜早先就说这里的梨糖膏很出名,特别想吃。龄安不知为何,只觉得明镜绝对不单单是想吃梨糖膏这么简单,出于好奇,他拒绝了秦知让人出去买回来的建议,说要亲自和明镜一起出去。秦知见龄安很坚决,便多叫了两名侍卫一起跟着。 明镜拉着龄安在大街上走,两个人总是往人流密集之处穿梭,秦知和护卫虽然一直跟着,无奈街上的人实在太多,明镜又走得快并且刻意想要甩开他们似的,不多时,他便失去了明镜和龄安的下落。 但见有机会甩开秦知他们,明镜立刻带着龄安拐进了一边的小巷子里,确定他们暂时不会追来之后,她一脸轻松道:“终于把他们甩开了,这些天总是被盯着,太难受了,你现在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龄安看着明镜慧黠机灵的模样只觉心头一暖意流过,除却对明镜善解人意的感谢,还有些呼之欲出却还没有彻底明朗的感受,正如同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每面对明镜时那种激动又有些胆怯的心情。 见龄安只是看着自己发呆,明镜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想不想吃真正好吃的梨糖膏?” “你既然开了这样的口,如果东西不好吃,我可要唯你是问。”龄安玩笑道。 明镜笑睨了龄安一眼,便在前头带路。 龄安跟在明镜身后穿街过巷,走了好一阵才来到一个看似破落的小巷口,巷子很窄,却一直有进出的孩子,他们手里都捧着一块犹如凝脂的东西吃得津津有味,龄安猜想这大概就是明镜口中的梨糖膏了。 “你确定这里的梨糖膏是整个凛城最好的?” 明镜不作答,只是跟龄安又在巷口待了一阵,期间依旧有孩子络绎不绝地出现在这条小巷子里,他们来时兴冲冲,走时慢悠悠,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笑容满满,很是满足的样子。 龄安这才理解了明镜这一番无声作答的用意,他不由扬眉笑道:“劳请明镜姑娘引路。” 明镜的眉眼间似是在与龄安说“孺子可教”,见少年朝自己拱手作揖,她便负手昂首,阔步将龄安带进了那条充盈着孩童笑声的窄巷子。 巷子里有位麻衣妇人专门制作梨糖膏,面容和蔼可亲,很受那些孩子的欢迎。大约是第一次见到明镜和龄安,她起初有些惊讶,但知道他们前来的目的之后,她重展笑颜,将做好的梨糖膏分别递给了明镜和龄安。 大约是受周围孩子的感染,龄安接过梨糖膏时居然也觉得心情十分愉悦,再想起身边还有明镜作陪,他便更是喜上眉梢。付钱时,他听夫人说给的太多,他知道:“就当是为这些孩子买的吧。” 那些钱莫说是用来买下夫人现今手中所有的梨糖膏还绰绰有余,哪怕是要将明天的也买下同样足够,明镜虽然觉得龄安这个好人做得太大方了,却还是对他的行为颇为赞赏,只是一旦想起什么,她又问夫人多要了一些梨糖膏,这才和龄安一起离去。 “你买这么多做什么?”龄安问道。 “当然是给秦知还有你那些侍卫带的,他们一路保护你虽然是职责所在,既然我们出来了,买点好吃的回去给他们也无可厚非。”明镜将那些梨膏糖塞去龄安怀里,“你一定要亲手交给秦知,让他想说你都不好意思开口。” 龄安知道秦知必定不是这些梨膏糖就能打发的,可明镜所言也确实在理,只要他将这些东西交给秦知,秦知肯定会手下,到时候拿人的手短,他再说些好话,秦知纵然想说他的不是,也不好太严厉。 龄安正这样筹划着,不想秦知已经带人找到了跟前。一见好友那副冷峻严肃的模样,龄安下意识将明镜护在身后道:“有话我们回去再说吧。” 秦知的视线在龄安与明镜之间逡巡一阵,显然是有所不满的,却碍于龄安的要求而不得不遵从,点头之后便示意龄安先行。 龄安自然知道自己的行为欠妥,秦知肯有如此让步已经不易,但未免秦知怪罪明镜,他先拉起身后少女的手,再将怀里的梨膏糖递给秦知道:“明镜说要带给你的。” 秦知并未立刻去接,而是被龄安强塞了那些东西,他看着在龄安引领下快步离去的少女,心情就如同那日在乌林县衙外看着她和龄安一同走远时那样,似乎想要将她唤住,却又不敢发声。他最后将视线落去怀里的梨膏糖上,想着龄安说的那句话,竟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片刻失神之后,秦知收起笑意,将梨膏糖交给侍卫道:“赶紧跟上,回去之后分了吧。” 侍卫闻言皆喜,立刻朝龄安和明镜追去。 秦知却回顾方才他二人过来的方向,这就发现了那条小巷,出于内心某种声音的驱使,他提步踏入了那条看来平平无奇的巷子,见到了那个和善的妇人,听见她关于明镜的描述——是那个穿着僧衣却笑得很好看的姑娘么。 明镜生得俏丽明艳是见过她的人都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哪怕是秦知这样自幼学习礼教,对男女之事忌讳颇深的少年也时常会因为明镜的一眉一眼而有刹那的心驰神往。 过去出现在自己和龄安身边的女子大多谨记彼此身份之差而不敢有丝毫怠慢,再或就是长辈尊者,是他们自身所不敢有违礼仪祖制而必须恭敬相待之人。现今遇见明镜,那少女身上的灵动与聪慧,眉间眼底那股虽伸手礼仪制约却依旧自由活泼的气息多少让秦知有了不同以往的感受,那就像是将原先的一潭死水搅得波纹横生,一切都不再如过去那样平静。 梨糖膏事件之后,秦知对明镜的关注比过去更要多了起来,但她总是跟龄安在一起,一直到他们回到徽京,龄安不得不先行回去请安,他才终于有机会跟明镜独处。 龄安换车离去时,明镜的不舍毫无掩饰,她甚至跳下车跑去龄安的车驾前,抬头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龄安如今没有了一丝昔日的笑容,看着明镜的眉眼也尽是依依不舍,道:“有机会我一定会去看你的,如今我要回家了,暂且让秦知照顾你,帮你找师父吧。” 相伴多日之人突然离别,明镜也不免伤感起来,但总不好当街落泪,她便与龄安道:“说好了,有机会你要来看我的。” “只要你还在徽京,我一定去看你。” 明镜此时带恍然于自己不知何时想要长留徽京的心意,在见到龄安如此郑重其事的神情之后,她点头回应道:“好,那我如果一直留在徽京,你一定要记得过来看我。” 龄安颔首,朝秦知道:“明镜就交给你了。” 秦知将此事应下,这就目送龄安乘车而去。他见明镜还站在原处不肯上车,劝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带你去暂住的地方,明日开始,就帮你找师父。” 明镜如旧站在徽京人来车往的街上,许久之后待她回身,秦知才发现她的双眼已经红了。原以为她巧笑嫣然已是让人见之难忘,如今秋水含泪楚楚可怜的模样居然有让人心惊动魄之感,秦知看着她满是苦闷的眉眼,竟不知不觉有些痴了,直到明镜默然上车,他才想起自己应做之事。 自此之后,秦知便着手为明镜寻找师父慧空。所幸慧空喜好辩法,在来到徽京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四处寻人辩论,如今已颇有名气,打探起来并不困难,两日之后,秦知便带着明镜去见了慧空。 慧空乍见明镜尤为吃惊,明镜却直接扑去了慧空怀里,哭着说自己如何想念恩师,全然孩童撒娇哭闹的模样,哪里还有在乌林时的狡黠机敏。 秦知将此情此景看在眼中,默不作声,是在心里生出一丝欣喜,想来是龄安纵与明镜相处多日,却不见得能瞧见这样的明镜,然而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这样的明镜未脱稚气,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女孩儿。 慧空为谢秦知,原本想要留他在庵中用斋,但秦知以有事在身婉言回绝。 将要离开妙法庵时,秦知听见身后的传来明镜的声音。他回头时,见石阶上匆匆而来的身影,明镜依旧穿着素色僧衣,也依旧散着长发,日光下她显得匆忙又带着笑意的样子犹如一只蝴蝶,在意外中突然降临到少年面前,让他惊觉于眼前悄然蔓延的春/色。 “你跟龄安都是这样喜欢说走就走。”明镜开门见山道,“我师父谢了你,我还没谢你呢,这两天多谢你照顾我。” “龄安交代的事,我必定会办的。而且那时在凛城,你赠梨糖膏的好意,我也都记住了。” “他是这样跟你说的?”见秦知点头,明镜责备道,“都说了让他用他的名义送,我又不要做这个好人。” “他更加不需要。”秦知看明镜似懂非懂的样子便不想与她纠结在这个话题上,道,“你若要谢我,等哪一日慧空师父有了辩法/会,你替我留个最好的位置,就当是谢我了。” “这件事我还是可以办到的,不过,我要怎么通知你?” “位置留着便好,我自然会出现。” “我知道你神通广大,那我就虚位以待了。” 秦知记得这一日明镜依旧泛红却笑意盈盈的双眸,如花的容貌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灵气逼人,眼光清澈明净,恰似一汪清泉沁入心底,让他在当时当地就再也难以忘怀。 后来慧空与人辩法,明镜果真看见那少年步履从容而来,与她打过照面之后便认真听完了整场辩法/会。会后她与秦知相见,听秦知夸赞慧空的佛法修为,才知道这少年郎居然也对佛学有所研究。 正如明镜所了解的,国朝崇佛,就连当今圣上也偶尔会请徽京城内德高望重的禅师入宫讲佛,所以从中朝自民间,对佛学可谓极其崇拜,秦知不过顺应当下大流,在家人的引导下修习过佛经,并谈不上十分喜欢。 然尽管如此,自那日慧空辩法之后,每有新一轮的辩佛活动,但凡有慧空出席,秦知便是要到场观摩的那一个。除却静听佛理,他更是将视线长久地停留在总是站在慧空身边的明镜身上。 参加辩法/会时,明镜会将那一头长发盘起收在僧帽中,彼时她的神情肃穆认真,不苟言笑,那眉眼便似清明出尘许多,当真像是个静心礼佛的出家之人。这令秦知总有不解,他不知明镜究竟是个修佛的方外人,还是身陷红尘俗世的普通人,毕竟她总有动人心弦的时候,那时她的眼角眉梢便都是人间风月的动情动心。 这样的困惑在秦知心底盘桓不去,便不知不觉过了三年。流年暗换中,一切就此变化,他已入了仕,在翰林院供职,而明镜跟随慧空去了徽京城中最大的庵堂敬慈庵,渐渐收敛了往日的活泼,变得沉静不少,就连笑容都比过去少了慧黠之色,用明镜自己的话说,便是长大了。 秦知察觉到明镜样貌性格上的变化,也感受到了她内心关于龄安的改变。当初才和龄安分开时,明镜对那个少年的提及比较频繁,甚至会因为每一次没能见到龄安而失落许久。但随着时光推移,明镜对此的遗憾已经淡薄,虽然还会问及龄安的近况,却已不会为此有太多情绪上的变化,这令秦知又喜又忧。 “落叶归根事成必然,你可认定了自己的归宿?”这一年深秋时节,秦知看着敬慈庵一棵树上落下的黄叶这样问明镜道。 在明镜原本的认识里,慧空便是她的归宿,慧空在哪,她便在哪,可当秦知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时,她却觉得困惑了。自小便已经形成的意识眨眼间就变得飘忽不定起来,她甚至有些不想承认那过去被自己认定的事。但当她自问,如果她的归宿不是慧空又是谁或是哪里的时候,她却变得迷茫,甚至因为这样的无从定论而开始害怕。 当明镜将视线投去秦知身上,试图从他那里得到答案的时候,她却见秦知提步离去。秋风里少年的身影比她以往认知离的样子要挺拔高俊不少,她这才恍然时间的流驶,在她毫无感知的情况下带来了这样的变化,然而不知那与自己已经分别少年现今长成了什么模样。 卷一 第二章 云烟别两处 佛门落尘埃(三) 留在徽京的时间让明镜深刻感受到了作为一国之都的这座城池的繁华,她见过比从前更多的人,在佛前听到了比从前更多的心愿,红尘俗世的点点滴滴每一日都在这个穿着僧衣,留着长发的少女眼中上演。 然而众生芸芸,时光飞逝,那一年乌林紫烟山上的紫藤却并未淹没在明镜关于世俗的记忆中。她甚至时常在梦中回到那一年满是紫藤的山里,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暮春最绚烂的时光中,和身边少年讲述着那个关于紫藤花的传说。 明镜对于龄安的印象在初到徽京时就戛然而止,虽然秦知在这些年里向她透露过龄安的情况,但那都不足以让她感知在时间流逝中关于那个少年的成长,她只是记得那一年他白衣俊朗,丰神如玉,同自己牵着同一根紫藤慢悠悠地走在那一年美好柔和的日光里。 这个挥之不去的身影从未因为时间而模糊,分别的时光反而让明镜对龄安的想念越发深刻,甚至让她在读抄佛经之时都难以彻底静下心神。 明镜并不能完全理解这样的状况究竟代表什么,她却不敢向任何人提起,不论是慧空还是秦知。这个秘密就好似一颗种子,在不知何时被埋入心底,又在明镜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萌发生长,这样的意外里带着隐约的惊喜与莫名的兴奋,让明镜并不敢贸然扼制它继续发展,内心深处对它的探知反而令她希望这种感受可以尽快明朗清晰起来。 秦知发现明镜出神,春光里少女黛眉微蹙,原本日渐平静的眼波却有了涟漪,他猜测过这样若有所思的明镜究竟在想什么,却终究不敢将结果想得太透彻,哪怕那可能只是他自己的设想,却也是令人失落的。 “你把我叫住,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看你发呆?”秦知问道。 明镜这才回过神,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你等我一会儿。” 不等秦知作答,明镜就转身跑开。他看着那袭僧衣匆忙的背影,像是受了惊吓一样仓皇而去,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方才打断了她心里最重要的思考而让她急于回避。 晴天碧空之下,秦知孑然站在妙法庵的后院中,望着明镜匆匆而去,再看着她快步而来,眉眼间浅微的笑意让这个春天的尾声显得美妙无比。他见明镜停在自己跟前,递来两只包裹。 “是什么东西?”秦知一面问一面从明镜手里接过包裹。 “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一番心意。”明镜回道。 秦知打开后才知道,是两本手抄的佛经,他有些诧异道:“你抄的?” 明镜点头道:“当初多亏有你们帮我,我才能这么顺利找到师父,想了好久都不知道应该送些什么当做感谢。这两本佛经,我认真抄过好多遍,特意选了最满意的拿出来,一本是给你的,一本是给龄安的。” 看着佛经上娟秀的字体,秦知内心欢喜,然而才扬起的嘴角却在听见明镜说出龄安两个字的时候登时停滞。 见秦知神情怪异,明镜问道:“我知道这份礼物实在微薄,但我也想不出更有诚意的东西了。” 秦知将佛经重新包好,抬头对明镜道:“你的心意自然已经最好,礼物我收下了,也会转交给龄安的。” 秦知发觉明镜在听见龄安名字的瞬间眉眼间发生的变化,那就好似满园春花齐齐盛放一般,连带着原本的微笑都绽开了许多。这样的发现不禁令秦知黯然,他却将一切都克制在淡然从容的表象之下,在与明镜道别之后就此转身离去。 这是明镜留在徽京的第二年春天,那一年慧空辩法连赢十场,在徽京城中的名望已经直逼永安寺主持方辩。 在那一场将慧空之名彻底传入徽京顶尖僧众的辩法之后,那位来自外乡的女尼却突然不再公开辩法,只是每日在妙法庵中打坐参禅,却因此为妙法庵迎来了不少信众。 明镜深知慧空对辩法的热情和试图在佛学界闯出天地的野心,因此对她在距离国朝佛学最高境界代表仅一步之遥之地却突然止步的行为十分困惑,不由问道:“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为什么不直接向方辩大师提出挑战?” 慧空看着明镜笑道:“我若主动提出挑战,哪怕赢了,也不过是我有心展现自己实力罢了。但如果是方辩向我挑战,我若赢了,所得的东西可就比前者多了不止一倍。” 明镜思虑之后以为确实如此,但见慧空此时已经收敛笑意,合眼打坐,她却笑道:“师父你如此计较,可不是出家人该有的心思。” “众生万相,就算是出家人也各有不同。我如果没有这份计较,也就不会千里迢迢来到徽京,既然来了这一国之都,便要在这里留下我的名字,才不枉我来一趟。” “那如果方辩大师却是一心修行,不理外物之人,就是不来约战,师父打算怎么办?” “你看现今这妙法庵的香火如何?” 明镜自然明白慧空的意思,却答非所问:“我没去过永安寺,不知道那边的香火和这里比是怎样的情形。” “你这样计较,如何能静心修佛?” “我都是跟师父学的。”言毕,明镜盘膝坐在慧空面前,“师父,我还有一个疑问。” “你说吧。” “为何你从不提让我剃度的事?” 慧空此时才睁开双眼,凝睇着明镜满是困惑的双眸道:“你也从未提过你想要剃度的事。” 慧空此言犹如当头棒喝,让明镜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她从未舍得抛弃这一头所谓的烦恼丝,所谓的半入红尘半出家,不过是她妥协于现实身份的借口罢了。 慧空沉静如水的目光一直落在明镜身上,她看着少女在惊觉心事之后又显露出的迷茫,柔声道:“万事从心,无需外力,你是我的徒儿,不论你究竟是剃度还是蓄发,只是你千万记得,一旦开头便无从后悔,为了心中所想,哪怕所付出的将是巨大也可以一搏,只要你认为值得。” 与慧空互觑多时,明镜才低头道:“徒儿记住了,不打扰师父坐禅了。” 明镜就此退出禅房,转身时,才发现月上东墙,此刻月光正照着院内翠竹,似玉人悄立,如那年时光。 月色清柔,让白日间繁华忙碌的徽京城变得温婉安静,也让那座皇城在经历了一整天的紧张之后得到了片刻的安宁与松弛。 丹霞殿长廊下,有玉冠少年静默而立,昂首见尽是忧忡,让他原本年轻英俊的脸庞看来满是愁容。 听见脚步声后,龄安转身,见闻说正朝自己走开,他向来对这名已经跟随在今上身边多年的女侍卫十分尊敬,这便拱手道:“闻说姑姑,今上睡了么?” “太子放心,今日太医会诊之后,今上的病情已经得到控制了。”闻说回道。 今上后宫并无女眷,只在登基之初立过一位皇后,如今便只剩下闻说了。据说先皇后是前梁国皇室遗孤,容貌倾城,善良坚韧。当初今上在梁国当质子时,曾与这位公主有过一段奇缘。后来梁国为陈国所灭,今上归国之后,为了这位公主与当时的太子发生了当朝争美之事,由此成就了徽京城中的一段传奇佳话。待今上登基,便与这位公主定立婚约,缔结姻缘。只是帝后相处不过半年,先皇后便突然殁去,连带她腹中还未出世的孩子一并离开人世,今上自此之后再不亲近女色。 事关皇室子嗣继承,也就与社稷息息相关,朝中臣工曾极力上疏,劝说今上再立妃嫔。然而今上对此置之不理,一意孤行,从宗室中挑选了一名他认为品性最佳的男孩儿作为皇位的继承者,也就是当朝太子,叶龄安。 龄安生父本是瑞王,跟随父亲在赐地居住,后来因为宗室过继的原因,他只身来到徽京,开始了学做一国储副的道路。对于今上的印象,他只能用阴鸷与严厉来形容,日常跟在今上身边,他从未见过今上展露笑容,甚至是那双深邃幽黑的眼睛,都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但彼此相处的这些年里,今上对龄安的教导又可谓无微不至,太傅教的是君子之道,今上教的便是为君之道。龄安无从猜测如今上这样一个不屑于朝臣眼光,有时甚至是专断独行的帝王,为何会选中自己来继承他辛苦夺来的江山。龄安总觉得,今上对整个陈国的态度是可有可无的,但他确实一直在用心地治理着整个国家,也悉心地教导自己如何去做一个皇帝,他早已从今上的教导里继承了对陈国未来的设计理想。 见龄安出了神,闻说上前道:“今上早年就有腿疾,他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如今病了,也怪不得别人。” 龄安闻言苦笑,想来整个皇宫,也只有闻说敢这样数落今上。 其实关于这个女侍卫,龄安也是充满好奇的,但他知道事关一些不可与人言的宫廷秘事,所以只好将这份心思埋在心底。而这个看似淡漠的女侍卫,其实自有她温和柔软的一面,在龄安多年的宫闱生活中,闻说便是充当了一部分母亲的角色。 “虽然这样说,还是要闻说姑姑多劝说今上,我……”龄安斟酌之后才重新去看闻说,“我希望今上可以好起来。” 闻说欣慰道:“这话殿下应该亲口对他说,想来他也会高兴的。” 龄安摇头道:“我想,这世上应该已经没有能令今上高兴的人了。” 龄安对世事的洞察之透彻令闻说欣喜之外也倍感无奈,她见龄安又一次抬头望月,便走去少年身边一起看:“月光照世,有喜有悲,殿下如今是睹物思人?” 被闻说戳穿心事之后,龄安下意识地将藏在袖中的佛经又朝袖管里推了推,与闻说道:“姑姑莫要取笑我了。” 闻说看着龄安藏在身后的双手,叹道:“殿下都已经长大了,也难怪今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当真老了。” 见龄安在提及这件事时显露出的少年羞涩,闻说到底还是有所安慰的,也就不免心情好了一些,道:“三年了,殿下都没再去见过那个姑娘?” 龄安此时终于将那本佛经拿了出来,低叹道:“每日忙碌无暇抽身,而且我也不知要如何面对她。当初隐瞒身份已经心生歉意,我又怕告诉她真实身份会让她却步,这样我便……又少一个朋友了。” 龄安记得秦知将佛经交给自己的那一刻,在知道是明镜亲手抄写并且嘱咐秦知转交时他心底的狂喜。正如明镜未曾忘记他一样,他也一直记得那一年与自己漫步紫花海的少女,然而当真如他与闻说讲的那样,因为有些还未做好的准备才致使两人同在徽京城却三年未见一面。 “让人念念不忘之人,必定自有动人之处。殿下如不介意,将来有机会去见那个姑娘,可否叫上我?”闻说对龄安有着连他自己都难以说清的亲近之感,或许是从这个少年身上看见了一些有关过去的影子。 龄安起初有些恍惚,但在见到闻说坦然含笑的目光后,他不由低头去看手中的佛经。虽然经常被翻阅,但因为龄安的细心呵护,整册佛经唯有丝毫破损,上面的字迹一看便是明镜用心书写,一笔一画都仿佛能让他看见抄写佛经时她专注的样子。 闻说稍有动作就见龄安迅速地将佛经藏去身后并且立刻后退一步,显然是下意识地想要保护那册佛经,她不禁莞尔:“我只是想说,夜里毕竟风凉,殿下别在外头站太久,当心着凉。” 龄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和失态,道:“姑姑别见怪,是我不对。” “我已将今上的情况告知殿下,告退。”言毕,闻说离去。 龄安见那女侍卫如同来时那般安静,不知是否是月光的关系,照在闻说身上似蒙着淡淡凄凉,他不由想起方才闻说的话,也就又将视线落去了那本佛经之上。 让人念念不忘之人,必定自有动人之处。 他回忆着有关明镜的一点一滴,记忆里那个穿着僧衣,青丝垂腰,明丽俊俏又慧黠机敏的少女形象便再次深刻起来,那所谓的动心之处,大约便是每一次触到她眼眸时,都禁不住的怦然心动,在当时暮春和煦的清风中被吹起了沁入心脾的香气,如同跟她一起漫步花海的美妙。 “明镜。”少年明眸含笑,看着手中的佛经轻声念起这个名字,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在回想起这个名字的主人时,嘴角自然扬起的弧度。 卷一 第二章 云烟别两处 佛门落尘埃(四) 国朝崇佛之气自两朝之前便已十分繁盛,现今今上虽不及前代帝王那样极力推崇佛学,却也并未遏制其发展,因此整个陈国自上之下都弥漫着浓重的佛学氛围,徽京作为国之都城,更是将佛学的繁荣昌盛展现得淋漓尽致。 龄安在日常学习政务之余也涉猎佛经典籍,曾经也想去观摩徽京城内的公开辩法,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这次国寺永安寺的主持方辩大师向慧空提出辩法挑战的消息一经传开,龄安便一早知晓。 当初明镜就提过自己是慧空的徒弟,是以龄安设想过是否会在这次的辩法/会上见到一别三载的少女,他甚至为此早早地就开始准备前去观摩的行头。然而事到临头,他却因为今上突然恶化的病情而错过了那场被誉为徽京城内至今最精彩的佛学辩论大会。 那一日的永安寺内人头济济,从寺门至辩法的高台处都是前来一睹国朝第一法师与徽京第一女辩僧的徽京百姓。关于这场辩法/会的成败,也在大会之初就有了分歧,当日的情形可谓盛况空前。 明镜之前跟随慧空出席过一些辩法/会,却从未在这么多人面前公开参与辩法。她只记得那一日自己站在慧空身边,虽然表面看来平静,内心的激动却无与伦比。至此,她才明白慧空执着于在徽京留名的意义,站在那么多满是期待的目光之中,那些称颂与赞美当真是静修佛理所无法达到的满足。 永安寺作为徽京国寺,历来承袭皇家香火,是国都第一寺院,作为主持的方辩自然也就成了徽京佛学首屈一指的泰斗人物。 明镜早就听说方辩在佛学上的造诣归功于自身慧根天性,是很僧侣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境界,因此明镜对这次的辩法/会在强烈的期待之外也很紧张。 慧空对此的态度却轻松坦然许多,从踏上高台的那一刻,她便从容自若,与方辩的辩论却与她平淡的神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可说是精彩绝伦。 明镜看着慧空与方辩在言辞之间你来我往,不论是有条不紊地回答方辩的提问,还是咄咄逼人地从方辩手中抢夺整场辩论的主动权,一切的佛法理论都比过去任何一场辩法来得精妙。 辩法的主体是慧空与方辩,但作为陪同的明镜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参与到辩法中,好在这位国朝佛学大家还不至于当众为难她一个小尼,也算是大师风度。 这场被誉为徽京最盛大的辩法/会自然少不得秦知的观摩,他依旧在台下默默看着,尤其关注着明镜的举动。这些年在辩法/会中的磨练,已经让这个少女变得比过去伶牙俐齿,她大约还没有意识到她在与人辩论时眉眼间的神采格外引人注目。 秦知对辩法的结果从来不甚在乎,所以哪怕这一次的辩论以慧空的认输而告终,他依旧觉得这样的结果入情入理,且不论慧空究竟是当真不敌方便,还是有意放水。 会后明镜跟随慧空回去妙法庵的路上,她忍不住问慧空:“明明还能继续辩下去,师父为什么要认输?” “毕竟是国朝第一,我何必在太岁头上动土?”慧空看着明镜道,“只要方辩约战,我便已经达到了目的,败在第一禅师的手下,根本不丢人。” 明镜咀嚼着慧空话语中的深意,猜测道:“今天是输给永安寺,并不是输给方辩大师?我说的对不对?” 慧空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仍旧微笑地看着身边的少女,伸手将她的僧帽摘下,看她一头青丝披肩而下,道:“看着你这一头长发,我也舍不得就这样让你剪了。” “那就不剪了,都是身外之物,有没有又有什么打紧。我以后跟着师父好好修佛读经,免得将来佛理不济,给师父丢人。”明镜笑道。 师徒二人这样说着话便到了妙法庵,明镜才下了车就听说秦知已在后院等候。 慧空对秦知也算熟悉,从来不阻止他与明镜交往,过去也见过那个少年,跟他切磋过佛学经典,是以如今她直接放了明镜前去面见秦知。 明镜到了后院果真见了秦知,一并还有旁边石桌上放着的一只锦盒。 见明镜到来,秦知将方才观看辩法/会的感受告知,并大大夸奖了明镜一番,见她听得眉开眼笑,俏丽嫣然,他便将龄安未能前往观摩之事压在的心里,只将那只锦盒奉上。 明镜打开之后,发现是一副上等的文房四宝,只看一眼便知都是精品,她即刻推辞道:“这样的东西我可不敢收,太贵重了。” “那时候你送我手抄佛经,现如今我回你一副笔墨用具,正如宝剑配英雄,只讲合适与否,无关价值贵重。”言毕,秦知却见明镜默不作声,他问道,“是不喜欢么?” 明镜摇头道:“我若说喜欢,你更有理由送我,我若说不喜欢,又实在违心也对不起你的好心,太为难了。” 秦知朗然笑道:“不如这样,等我将来想起来,你就用我送你的这套东西再替我抄写佛经,如何?” 明镜想了想,这个台阶下得还算合心意,于是便答应了下来。她看着那套精致的文墨用具,早已爱不释手,捧在手里半晌都不舍得放下,一双眼睛来回地看,全然忘了自己身前还站着个秦知。 “虽然你今日的辩法表现出色,但我看你总是有些疲惫,是这几天为了准备辩法而操劳的么?”秦知关心道。 明镜无法告诉秦知是因为近来夜里总是梦见紫藤花和龄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之前都在担心辩法/会的事,夜里发梦却都是龄安和身影。梦中她看着那清俊的白衣少年郎,心里的忐忑与紧张便都像是被抚平了一般,可当她夜半醒来发现那不过是梦境景象,心情又立刻失落起来,之后便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重新入睡,因而才有了秦知口中所说的疲惫之态。 明镜最后只是点头道:“嗯,之前总是想着这些事,夜里睡不好,现在终于结束了,我能好好睡一觉了。” 秦知并不知道明镜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只是在见到明镜勉强支撑起笑容之后柔声道:“你好好歇息吧。” 错身而过之后,明镜突然将秦知唤住:“秦大哥……” “什么事?”秦知伫足问道。 关于探知龄安近况的心情呼之欲出,明镜却在秦知充满疑问的视线里选择了将这种心境暂且隐瞒,摇头道:“没事,路上小心。” 尽管只是简单的一句叮嘱,却已足够让秦知欣喜,他朝明镜颔首道:“我知道了。” 目送秦知离去,明镜低头去看手中的那套文具,恰有青丝滑至胸前,她不由将视线移去这代表俗世红尘的东西,也就不免又想起了三年未见的龄安。 轻声念起少年之名,明镜只觉得心底一片柔软,那如被春风拂过的感受正是她心中向往,虽然不及修佛坐禅来得安静宁逸,却到底让她为之心有牵动,便是那仿佛轻轻拉扯心弦的不宁悸动,让她始终不能忘记那个叫龄安的少年,忘不掉那一年紫藤花海中的信步漫走。 明镜的这些心湖涟漪还没能彻底动摇她对如今生活的态度,她依旧是慧空身边乖巧的小徒儿,是妙法庵里与众不同的小女尼。除了日常修行,她也需要为庵堂出力,譬如跟其他女尼一起出门采办,顺便出来玩耍偷懒。 明镜的活泼贪玩是整个妙法庵人尽皆知的,但她从来不会因此而耽误正事,因此大家都默许了她这种与其他人大相径庭的行为,有些和明镜关系匪浅的女尼甚至受她感染,彼此私下“狼狈为奸”。 这一日明镜正和几名女尼出门采办,经过长宁街时却遇见了一阵小骚乱,原来是太常卿之子许沛洲当街闹事。因为秦知的关系,明镜对中朝的印象一直不错,虽然也见过部分官家子弟在天子脚下枉顾法纪,却依旧相信朝中臣工肃正恭谨。 明镜本不欲理会许沛洲那班人的行为,却不想那许沛洲居然在混乱中发现了自己。 “哪来的小尼姑,居然生得这样俊俏。”许沛洲本就纨绔,常年流连秦楼楚馆,恶名在外,如今见了明镜便起了色心,立刻将方才还聚众斗殴的心思抛去了九霄云外,一个眼神之下,就命随从将明镜围了起来。 明镜平日就算能言善辩,面对许沛洲这样的恶霸却也无从说理,眼见自己现下难以脱身,她只让同伴快去找人来救自己。 有随从认出了明镜便与许沛洲道:“她就是那次永安寺辩法/会上,跟随那个慧空出席的小尼姑。” 许沛杰佯作明白道:“原来还是个牙齿尖利的小尼姑,快让哥哥看看你那副尖牙利齿究竟长得什么样。” 眼见许沛杰狞笑着朝自己扑了过来,明镜立刻躲开,然而周围都是许家的随从,早将她的退路全都堵死。无奈之下,她只好抬腿去踢许沛杰,却被那人躲开了,随即就有人上来,将她的双手强行反剪到身后,彻底防止她再作反抗。 许沛杰见明镜虽被制服却依旧不放弃抵抗的模样便笑了出来,伸手捏起明镜的下巴道:“我的小美人就别再挣扎了,乖乖地跟我回去,保证让你感受到尼姑绝对体验不到的美妙。” 明镜料想若无人相助,今日只怕在劫难逃,她不由四下环顾,可周围只有那些在旁看热闹的百姓,并没有愿意上前救她之人,她心底由此害怕悲伤起来,眼底随即有水雾弥漫,将眼前的一切都洇得模糊了。 垂眼时,泪珠从眼中滚落,划过脸颊时她第一次感到深重的恐惧与惊惶,孤立无援的处境让她忘记了平日里的那些聪明,这远比当初在乌林时面对龄安突然入狱,她要一人去面对孙家凶案时的情形更让她无所适从。 正在绝望之际,下巴上那只不怀好意的手突然不见了,钳制自己的力量也随即消失,并且传来哀叫声,场面立刻变得混乱起来。 明镜本就在状况之外,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些人跟许沛洲的人打了起来,而周围的百姓为了避免被误伤而四处逃开,人声和人影就此变得凌乱不堪,让这条徽京城内最主要的通道就此受到了阻塞。 明镜还未回过神就被人拉走,待他定睛去看才发现竟然是秦知:“秦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秦知不理会明镜的询问,将她仔细查看了一遍才问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明镜摇头道,闻声回头去看此时正缠斗在一起的两拨人,“发生了什么?” 秦知眉头紧皱,只向那些人望了一眼便嘱咐明镜道:“这些事你不必理会,还是赶紧回去吧。” 明镜确实因为方才的一处闹剧而惊魂未定,又被秦知这样催促,她便不再逗留,与秦知道别之后便立刻赶回了妙法庵。 明镜虽然脱离了危险,秦知却依旧无法安心,他绕过人群行至一辆马车前,还未开口,就见龄安挑帘相问:“前头究竟怎么回事?” “是太常卿的公子与人闹事,臣已经命人去通报官府,稍后就有人过来。” 龄安今日难得出宫,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去见一见明镜,却不想路上竟遇见这种事,当真扫兴,却也令他有了其他想法。 见龄安沉思不语,秦知道:“前头走不得,殿下还要去妙法庵?” 不待龄安作答,那些正混在一处厮打之人就被又一拨来路不明的人制服,就此押在街边,将中间的过道让开,缓缓驶来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 “这样的座驾在徽京城中也不多见。”龄安叹道。 秦知已认出那马车的规制是王爵才有,因此猜测道:“大概是广陵郡王到了徽京。” 两人说话间,那辆马车已经停下,先是自车中跳下一名侍女,随后有家奴上前蹲坐人蹲墩,那侍女再打了帘,这才现了正主身影,只是并非秦知口中所说的广陵郡王,却是郡王家的小郡主,沈君翘。 那沈君翘一双凤目尤有神采,更因她自小长在郡王府,受人追捧宠爱,眸光便不似与人亲近随和,总有些高人一等的气态,却恰是能压住许沛洲此时嚣张的气焰,不过居高临下的一个眼神,便让那纨绔子弟立即噤了声。 此时已经城中巡卫前来,京兆尹姚必武更因知道是秦知出面便亲自前来,不想见到的确是个陌生的少女,心中正困惑,又见来人出示了广陵郡王府的令牌,这才知道沈君翘的身份,当即行礼拜见。 沈君翘虽是王爵之后,也知晓在这徽京城中,事关治安与日常法度,都由京兆尹负责,她便上前与姚必武见礼:“本郡主初来徽京,插手管了这桩事,是否要随姚大人回衙门例行问讯。” 姚必武即刻摇头道:“郡主一路风尘辛苦,还请先回行馆歇息,稍后下官会派人前往行馆询问相关情况。” 沈君翘见姚必武如此说,便就此应下。只是她才转身,姚必武就快步离去,见那京兆尹神色仓皇,她心中好奇便伫足观望,只见姚必武穿过人群到了一辆马车前下,而那车前站着的身影突然进入视线,正如云开日出那般,让沈君翘心头一动,便招来身旁侍女道:“去打听下,姚必武身边的那个少年是什么人?看清楚了,不是车上那个。” 侍女看了一眼便点头应道:“奴婢看清楚了,是车前那个穿蓝衣的俊朗公子。” 沈君翘睨了侍女一眼,这就回去马车之上接着朝行馆去了。 姚必武向龄安回禀了情况之后就此告辞,一场意外就此尘埃落定。 龄安看着恢复了日常秩序的长宁街景,感叹一切发生匆忙,他转头时见秦知正在出神,便问道:“广陵郡王府的小郡主来一趟徽京,总不至于让你这么愁眉苦脸吧。” “臣与广陵郡王府素无瓜葛,那小郡主来与不来与臣都无香干。臣只是在想,既然人来了,殿下还是先行回宫的好。虽然不至于立即以朝礼接见,但广陵郡王府于我大陈还算有些分量,今上或许会要殿下先行见面。”秦知道。 龄安想他此言有理,虽然对无法见到明镜之事颇为介怀,但事关朝政,他不得不暂且将私事放下,这就命人调转马头,朝皇宫方向驶去。 卷一 第三章 少年不解意 时光总蹉跎(一) 广陵郡王是外姓王侯,因沈家先祖在陈国开国之时建鞠躬尽瘁之功,故在立国之后得封世袭郡王,享赐地,每有重大朝会才会回朝。沈君翘此次前来徽京,盖因其外祖父前中书令龙涓行将八十大寿,得今上批准,举家前来为龙涓祝寿。 当日沈君翘到达徽京便遇见许沛洲寻衅滋事,她遂将此事告知了龙涓,而姚必武也确实命人前来询问笔录,因此这件事还惊动了正在养病的今上,但今上却直接交给了龄安处理。 临安命姚必武秉公办理即可,理当惩处之人皆不因其家世背景而姑息放过,他也不忘安抚沈君翘,命人上门拜会,权当传达圣意,以示恩泽。 沈君翘对龄安只是派人前来的举动颇有不满,与龙涓道:“我还以为当今太子会亲自上门呢。” “如果当日马车里还有你母亲,太子殿下必定会亲自过来,但眼下只是你一人在场,当真让他过来,岂不是太放低这一朝储副的姿态了。”龙涓在自家外孙女面前便少了些避讳,也不忘叮嘱这初来都城的少女,道,“你在徽京可不比在广陵自在,这是天子脚下,千万记得谨慎小心一些。” “我都知道了,来徽京之前,爹和娘都说了。”沈君翘在龙涓面前也只当个乖巧听话的孩子,“说起来,再过几日娘就该到了。受朝廷限制,王爵进徽京需要今上批示,往日想看望外公都麻烦,既然您都已经辞了官,为何不肯搬去广陵与我们一起住呢?” “我在徽京几十年,不走只是因为舍不得。” 生养之地自然有令人难以割舍的情愫,沈君翘闻言便不多劝,只等着再过几日广陵郡王妃龙季玥到达徽京,她好亲自去接。 龙季玥虽在广陵,却也耳闻了当初慧空与方辩的辩法论战,她原也是佛教信徒,因此来了徽京便想去拜访那位在徽京颇具声望的女辩僧。 沈君翘陪同龙季玥至妙法庵时,惊讶于此处的香火鼎盛。广陵虽也有诸多佛寺庵堂,有不少佛家信众,佛寺内香火之盛却也比不得这座名原本不见经传的尼姑庵,她不得不感叹慧空所能,竟就这样让一座并不起眼的庵堂成为信众云集、香火旺盛之处。 广陵郡王妃携同郡主前来妙法庵的消息自然得到了庵主的重视,她即刻带着慧空前往相见,结果便是明镜因此得了偷懒的空子,她便照旧在庵内看着往来的善男信女,听着他们诉说内心所愿。 然而出乎明镜意料的就是许沛洲心中不甘,再一次寻衅闹事。 明镜眼见许沛洲来者不善便要立即去通报庵主,谁知那许沛洲手底下自有眼尖之人,当即将她拦住,并扭送去了许沛洲面前。 许沛洲见是那日从自己手中逃脱的貌美小尼姑,一时间又起色心,居然当着佛前开始轻薄起明镜来,而周围随从全部袖手旁观,笑着围观。 “我有家奴逃入了你这妙法庵,现在我要搜人,你让是不让?”许沛洲一只不安分手的手已开始在明镜腰肌游走,轻佻之色毕露。 明镜未免招致许沛洲更恣意妄为的举动,只得暂且忍着他对自己的无礼,扭头避开许沛洲色眯眯的视线。 眼见明镜这副模样,许沛洲色胆更甚,他见明镜肤白如雪,如今这样扭着头,恰露着一段玉颈在自己眼前,看得他心痒难耐,这就要伸手去摸一摸看来极为诱人的春/色。 “住手!” 一声厉喝突然出现在大殿之内,明镜当即辨认出来人正是秦知,她暗道有救,立即向此时正站在门口的少年投去求助的目光。 许沛洲虽然不入官场,却也认得秦知,现任中书令秦以望的独子,在现今的中朝内称得上是青年才俊,哪怕不论秦知自身的名声,单是秦以望这三个字,也足以让他不敢在此刻造次。 “许公子当日在长宁街上惊扰了广陵郡王家的座驾,今日又想扰佛前清静么?”秦知轩眉星目,肃容正步而来,眼底厉色毕现。 许沛洲往日胡作非为却也不敢惹上这朝中权贵之子,他虽舍不得明镜这俏丽小娘子,究竟要避秦知的锋芒,眼下只得自认倒霉,就此作罢。 但见可以脱身,明镜便立即跑去秦知身后。 许沛洲心中总有不甘,恼怒之下见秦知对明镜这般庇护,便忍不住讥讽道:“原来秦公子不光精于翰林,还善于此道。” “此道是哪一道?”沈君翘现身,看着吃惊的许沛洲,她虽含笑却隐带压迫,“那日险些惊了我的马,今日又要来惊我母亲么?” “不知郡主与郡王妃也在此处,在下……” 沈君翘打断道:“现在知道了,你还要留在这儿?” 许沛洲只道今日时运不济,先被遭秦知逼压,又被沈君翘羞辱,他却碍于身份有怒难发,只得咬牙就此离去。 见许沛洲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妙法庵,沈君翘只道他是无用纨绔。 “下官见过郡主。”秦知道。 沈君翘对秦知的开门见山不以为意,只看着这张当日令她一见倾心的脸,莞尔道:“沈大人不必客气。” 秦知并不知道沈君翘的心思,对她知晓自己的身份只觉意外,却问道:“郡王妃也在此处?” “我娘正在后堂听慧空师父讲经,听见有人闹事,我才出来看看。”沈君翘此时才将视线移去明镜身上,也是此时此刻才发现这竟是个让人一见便难忘其眉眼的小尼姑。她又发现明镜鬓边似有碎发,心中不免有了些猜测,却未点破,只与秦知道:“既然事情解决了,我先告辞了。” 沈君翘回到后院时却见龙季玥正在等自己,她当即笑着上前道:“娘听完经了?” 龙季玥略带责备道:“那个秦知究竟什么来头,竟要你亲自出面?难道你忘了外公跟你说的话?” “就是中书令秦以望大人的独子,还能有什么来头?”沈君翘虽然这样说着,顾盼之间却已神采飞扬,对秦知的倾慕之意毫不掩饰。 龙季玥已然明白了沈君翘的意思,想来这女儿也确实长大了,此次来徽京若能就此促成沈君翘与秦知这桩事,于沈家而言有颇多好处,倒也是意外的惊喜。 沈君翘对龙季玥的暗中希冀还未有所察觉,她在对秦知倾心的同时也在思考他与明镜的关系,毕竟就方才的情况看来,秦知对那个小尼姑有着超乎寻常的重视——一个是朝中新贵,一个是佛家弟子,这样的配对还当真新鲜。 秦知不知沈君翘已将心思打到了自己身上,他只想着依照许沛洲锱铢必较的性格,日后或许还会来找明镜的麻烦,而他并不能每一次都恰好遇见了将明镜救下,思前想后,他只想出了一个办法,却并不敢立刻就与明镜开口。 明镜见秦知面露为难之色,心中好奇便问道:“秦大哥遇见了什么难事,要不要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你?” 秦知闻言却仍在犹豫,他也不知素来行事果断的自己为何偏偏在有关明镜的事上就犹豫不决起来,总是担心遭到那少女的拒绝。 明镜见秦知久不发言便起身要走。 “明镜。”秦知当即唤住明镜,见少女回身时朝自己浅笑,俨然是故意激他的,他虽笑睨了明镜一眼,道,“你啊……” 明镜只想替秦知分忧,现今听那少年有了留人之意,她便重新坐下,待秦知也落座之后,她笑吟吟道:“现在可以说了。” 秦知敛容道:“我是在想许沛洲的事。” 已听见那纨绔子弟的名字,明镜的笑容也随之消失,眉间愁色顿起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佛祖怪我最近诵经少了,才让我遇见这么个讨厌的人来惩罚我。” 明镜这似认真又似玩笑的口气将秦知逗笑了,他嘴角微扬道:“我有个办法能让你远离他。” 明镜抬头,见秦知虽然含笑却也仿佛有些忐忑的样子,她不知这眼光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就回望着秦知,两人这样对看了不知多久,秦知忽然转过视线,她也才收回目光,低头又想了想问道:“你是要我离开妙法庵?” 秦知脑海中还有方才明镜与自己对视的模样,她充满探究的神情将他心底的想法衬得并不那么光明磊落,诚然,他所谓的办法确实有自己的私心,只是始终不敢与明镜直说罢了。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明镜琢磨着,“可是离开妙法庵又能去哪里?真的要找这样的地方,那还得是许沛洲不敢前往之处。” “家母对慧空师父久已仰慕,如果慧空师父愿意,可以搬去府上别院居住。”秦知道。 明镜随即盯着秦知看,秦知只见她目光坦然,不知是她洞悉了自己的心思,还是确实在思考是否要搬去别院这个问题。秦知明白,长久以来明镜面对自己都极为坦率,却恰恰是她看来明澈的目光,令他在彼此的相处里对这个少年有了更多的思考与用心,也最终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明镜确实想要避开许沛洲的骚扰,虽然慧空如今名声在外,却始终不是那些官宦子弟的对手,如果有秦知相助,她确实可以远离那些是非,因此她并未立刻拒绝,而是去询问了慧空的意见。 慧空对此的回答却是:“如果中书令夫人确实需要一个为其讲经之人,我可以前往。” 明镜以为慧空的话并不是表面上这样简单,这其中或许有更多的含义,可一时之间她并不能全部想通,所以她将这句话转达给了秦知。 秦知暗道慧空一双眼当真对世事观察入围,原来自己的心思早就被那庵堂中的女尼看穿,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他反倒轻松了不少,既然慧空对此都不作反对,他立即向母亲楚婧童禀明此事并得到了应允。 于是明镜与慧空一起离开了妙法庵,搬去了秦府别院。作为楚婧童的座上宾,慧空和明镜自然备受礼待,比起在妙法庵的清修,在别院的生活显然更要舒适,但也显得空闲无聊了许多。 在妙法庵的时候,明镜若闲来无事便会去大殿看那些拜佛的香客,可在这别院里她只能见到那些日常服侍的家奴,秦知又总在翰林院,她若不去为楚婧童讲经,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待在院子里对着满庭花草发呆出神。 这一日她依旧独自坐在院子里,看着被匠人精心修剪过的花草不自觉地唉声叹气起来,丝毫没有留意已经到了自己身后的身影,直到自己眼前突然出现一截紫藤,她才惊喜道:“龄安!” 转身时,明镜见到的却是秦知失落黯淡的眉眼,她也知道自己一时忘形,便致歉道:“我看见紫藤太高兴了,还以为……” 秦知摇头道:“我只是回来的时候,看见有人家栽种的紫藤树长出了围墙,觉得好看,就顺手摘了一些回来。” 他不想说的确是龄安曾经透露过那一次紫烟山的事,而近日正好看见了,他又突然想起这桩事,便猜想明镜或许会喜欢才带了回来。 一旦想起龄安,明镜的神情便不如平日活泼,秦知看她怏怏地坐了回去,看着手里的紫藤出神,这就令他这些日子以来好不容欣喜了一些的心情又跌回了谷底。 明镜全然不知自己因为龄安而苦闷的样子都被秦知看在了眼里,半晌之后她又想起已经很久没有从秦知口中得知龄安的情况,她便开口问道:“秦大哥,龄安最近怎么样?” 秦知从小就是龄安身边的侍读,虽有身份之差,但两人关系从来融洽,至少在遇见明镜之前,秦知对龄安便犹如对待自家兄弟那样,倾尽心力帮助辅佐那位一国储君。然而伴随着明镜的突然出现,他发觉自己对龄安的态度已经发生了难以自我控制的改变,虽然无关乎国政要事,但毕竟跟过去大不相同。 秦知现今最不乐意听见的一个词便是从明镜口中念出的龄安的名字。如若还是过去,他或许还能尽力克制,但经过方才的事,他从明镜完全下意识的反应里明白了即便分别三年,龄安在明镜心里依旧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这是令他非常挫败的。因此面对明镜的提问,这一次他选择沉默,连脸色都显得很不好看。 明镜不知秦知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还以为是龄安遇见了麻烦,当即问道:“是不是龄安……” 一问未完,明镜便见秦知拂袖而去。她知道秦知生气了,却始终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成了这样,以往对自己友善温和的秦知竟在眨眼之间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只留给自己一道满是怒意的背影,让此刻的春光都为之失色。 卷一 第三章 少年不解意 时光总蹉跎(二) 自那日秦知莫名其妙地负气离去之后,明镜便连着好几日都未在见过那少年踏足别院,她虽然心中困惑却也不曾向旁人提起,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直到有一日发现家奴开始翻修她居住的小楼前的院子。 明镜询问之后才知道是秦知让他们动手的,说是要在院子里种植紫藤。对于这件事,她也不知应该高兴还是再有其他想法,因为无法见到秦知,她又在秦府为客,便只好任由那些家奴进进出出地忙碌,最终将整个院子改造一新。 明镜确实喜欢紫藤,但更是因为与之有关的记忆对她而言十分美好,她才将那份喜欢寄托在那些植物上。这种心思,秦知不懂,明镜也不想告诉他,毕竟与他无关。 院子新貌终于全部完成的那一日,明镜站在紫藤架下,看着那些垂荡在暮春夕阳中的藤蔓,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像是搅动了某一处的记忆,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事关龄安的美好。 秦知看着明镜渗透着满满笑意的眉山目水,虽然那一头垂腰青丝被收在僧帽中,却也逃不过这俗世红尘中无限温柔的夕阳浸染,她便如寻常姑娘一般,不似方外修行之人。 此情此景不禁令秦知想起皇宫中的龄安,那少年储君在难得的小憩中也时常会有如明镜这样的神情,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不自知地流露出旁人难以理解的欣喜笑容。 秦知回神时才发现明镜正站在花架下望着自己,他有片刻的张皇,深怕自己上次的失态会令明镜至今不悦,虽然那少女的此时的目光并没有任何与他生气的样子。但虽然担心,秦知还是提步上前,最终走去了明镜跟前,低头看着自己已思念多日的少女。 “喜欢这些紫藤么?”秦知问道。 秦知今日的表现总让明镜觉得有些陌生,虽然他依旧谦谦温柔,却到底跟过去有了差别。这样的发现让明镜的内心惴惴不安,她隐约感到秦知有话要和自己说,那或许是会打破彼此以往关系的话语,不知究竟是好是坏。 明镜垂眼,暗暗拽住衣角。 明镜在试图寻找到让彼此都舒服的相处方式,秦知也在做最后的思想斗争。虽然那一天他的反应太过激烈,却是他心底最原始的情感表现,一直以来对明镜的感情压抑最终没能逃过因为龄安而带来的刺激,也正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有些话不得不说,哪怕可能令他和明镜陷入极为尴尬的境地。 “明镜。”明镜神情间的闪烁是秦知一直犹豫的原因,但也正是因为明镜不同于过去的坦然,让他有了更多对彼此关系的猜测,虽然害怕却也有些欣慰,至少明镜自己也已经有了对他们之间关系的新想法。 明镜在听见秦知这一声低唤之后更加紧张,她用力地拽着衣角,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冷静,以便能够清楚地听完秦知接下去将要讲的话。 夕阳余晖斜照进紫藤花架,也照在明镜半边脸上,秦知凝睇着明镜此刻依旧低垂的眉眼,看她显得心绪不宁的样子,想要伸手去安抚她不再平静的心情,却还是因为不能确定结果而就此放弃。 “我……”明镜支支吾吾地回应着,她并不敢抬头去回应秦知的注视,视线在紫藤被投去地面的影子上来回游移。 秦知正想继续说话,却又见奴此时前来禀报说广陵郡王府有人登门要见秦知。 秦知心中困惑丛生,也对来人此刻的出现而略有不耐,但对方毕竟与郡王府有关,他不得不见,这便与明镜道:“我很快回来。” 不等明镜作答,秦知便匆匆离去。明镜看着那少年再一次快步离开的背影,却不由舒了口气,但眼前这满架的紫藤又令她心情复杂起来,可一旦想起秦知走时颇为忧忡的神色,她又不禁担心起那所谓的广陵郡王府是否会对秦知不利。 就在明镜暗中关心事态发展的同时,秦知也在思考来人的用意,但就算他随后跟着来人到了一处水榭前,他都猜不出这位与自己素无交集的郡主究竟想要做什么。 秦知在家奴引领下步入水榭,由此听见了乐音,唱的正是《越人歌》。 将秦知引至垂帘下,家奴却并未立即进去通报,而是等整支曲子都唱完了才入内通禀,显然是要秦知听完。 秦知此时才猜到沈君翘今日相邀之意,但这一切未免匪夷所思,再者他一心牵在明镜身上,更不想去探究沈君翘究竟是不是有他所猜测的意思,当下只觉得心中一阵烦乱,便不由蹙眉。 沈君翘禀退了所有人才将秦知请入内,她见秦知满腹心事的模样便道:“秦大人如果真有要务处理,不用顾及我的身份。” 秦知注意到就在沈君翘手边的茶几上放着一只锦囊,看似随意地摆在几上,却十分惹眼,显然是沈君翘有意让他看见的。 秦知上前见礼道:“下官见过郡主。” 沈君翘只要见到秦知便觉得欢喜,并不管这人是喜是愁,她兀自笑道:“今日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吧?” 虽然秦知并数不出自己何时与沈君翘见过三面,但既然沈君翘这样说了,他也不想反驳,默应便是。 沈君翘对秦知的默认不以为意,她只是就此站起身慢慢走近那自从进了门就几乎不曾抬头的男子,嘴角噙着笑意道:“刚才的歌,秦大人可听见了?” 秦知眉头又皱紧了一些,仍旧垂首道:“下官听见了。” 沈君翘没有就此继续说下去,而是转身看着茶几上那只锦囊。 秦知见状也将视线投去那处,再看看沈君翘,见那少女示意自己去拿,他虽并不愿却还是上前。拿起锦囊后,他又犹豫了片刻,最后打开去看,竟见里头放着一束头发,他立即双手奉回锦囊道:“郡主美意,下官不敢领受。” “你是觉得我太唐突了?” “郡主人中龙凤,下官自知不济,故不敢高攀。” “如果你当真不行,我还会给你这个么?” 秦知只将那只锦囊又举高了一些道:“郡主错爱,下官惭愧。” “因为那个叫明镜的姑娘?” 一旦提及明镜,秦知内心便是一片惨淡光景,他见沈君翘迟迟不肯收回锦囊,便将东西放去桌上,即刻告辞。 “秦知。”沈君翘唤住那意欲逃走的身影,抢步去他面前,对他的拒绝不怯不怒,神情却格外郑重,“我自那日在长宁街见了你,便喜欢你了,若问我理由,我也说不上来,大约就是一切都刚好那么巧。” “虽然我看得出来你对那个叫明镜的姑娘格外关注,但我对你的爱慕之意并不会因为她的存在而被压制,我只是想告诉你而已。”沈君翘拿起那只锦囊,“这束头发便是我对你的诚意,你如今不受,我也不会有怨言,等着你就是了,咱们来日方长。” 秦知此时颇为心烦,虽知有负沈君翘一番情义,却也只能如此,当下便告辞离去,步履匆匆,丝毫没有理会那一直站在原处目送自己离开的少女。 秦知无暇去想沈君翘如何看待自己今日的行为,他只是因为沈君翘的言辞而有了一些思考,也沈君翘不顾自己郡主的身份对自己坦诚爱意,相比之下,他对明镜始终畏首畏尾的感情便显得太过扭捏。 沈君翘的开门见山令秦知本就混乱的心思更加难以安宁,由人及己,他不免重新考虑如果自己向明镜说明/心意的后果。如此瞻前顾后的心态,让秦知忍不住自嘲。 再临别院时,秦知才知明镜正和慧空说话,他便没去打扰,也恰好秦以望寻他,他即刻前去相见。 待从书房出来,秦知才知时辰已晚,可他却不由自主地又去了后院,站在了那一架的紫藤前,也站在了明镜居住的小楼外。 楼上已亮起了灯,床/上也映着明镜的影子,秦知站在夜色中抬首看着那道剪影,脑海中回想着日暮时分发生在这座小院里的一切,就此暗暗叹息一声。 明镜知道秦知就在楼下,她却不敢推窗去看。今日秦知前去赴约后,她就去找了慧空,虽然没有直白地将一切全部告知,却也将内心有关秦知的纠结与困惑向慧空倾诉。 慧空只是将明镜的僧帽摘下,看着她那一头如瀑青丝微笑,再将她抱在怀中,一字未言。 明镜此时才明白所谓的三千烦恼丝究竟是什么,一旦想起秦知不知何时起对自己有了异样的感受,她便气自己迟钝得全然不觉,否则她不会再跟秦知有深入的接触,也就可以及早避免事态的难以控制。可如果要她就此将这一头长发剪了,她又确实不舍得,也就是今时今日,她才明白那个叫龄安的少年对自己的意义,然而这样的后知后觉也让她心中苦涩。 直到秦知离去,明镜才将窗户打开,月色照在她已经收好的那套文房四宝上,她也只能再度感叹自己在这方面的迟通情理。 明镜因为秦知而愁绪万千之时,龄安却在今上病榻前聆听垂讯。因为近来有几件公务他办得不够令人满意,所以即便如今已经到了歇息的时候,他却还要跪在今上面前自省听训。 闻说看着那始终低眉垂眼的少年,想着他已经这样跪了一个多事,难免有些心疼,但听了今上之前对他的问责,这样的惩罚似乎并不过分。 大殿在经历了许久的沉寂之后,终于因为今上的示意而有了声响。闻说将今上扶起,龄安随后叩首道:“陛下保重龙体。” 虽然病容尤甚,今上却似全然不在意一般,冷冷问龄安道:“有何心事能让你失了分寸?” 龄安垂在身侧的双手就此握紧,他并不敢也不想回应今上冰冷的目光,只将头埋得更低一些,回道:“陛下息怒。” 今上冷锐锋芒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那少年储君的身上,周围的一切又因此而安静下来,连空气都像是凝固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龄安终于得到了今上的命令,他即刻起身谢恩,却因为跪得太久,这起身的动作又太快,他一时没有把握住重心,再一次跪去了地上。 榻上的一国之君始终沉默无声,看着龄安一瘸一拐地走出大殿,他仍未将视线从那扇门上收回,问身边的女侍卫道:“你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 “自从他来到徽京就一直在你的督导下学习,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一刻是松懈的,弦绷紧了尚且会断,更何况是一个已经不停学习,辛苦了十几年的孩子?” “你觉得他所经历的这些已经称得上辛苦?” 闻说苦笑道:“不是每个人都能跟你一样,他也不需要受那些苦,不是么?” “既然是我挑选的人,就应该达到我的要求。” “你别忘了当初你选择的那个人最后落的什么下场。”想起往事,闻说不禁暗叹,听见今上清咳,她立即将他扶去床/上,“龄安不是你。” 今上薄责道:“你的心软只会成为他将来的阻碍。” “我知道我没办法说服你,你也从来不屑于听旁人的话。这次罚也罚过了,且看他之后的表现吧。”闻说见今上一直盯着自己,显然是在等她主动交代,她知跳不过,便就此回道,“他心里有一个人……” 今上打断道,“当年他在乌林遇见的那个姑娘?” “你既然都知道,又何必来问我?”闻说为今上掖了掖被角,“但我敢保证那个姑娘一定不是影响他失误的原因。他毕竟是你亲自教出来的,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知道这三年我为什么将他逼得这么紧?” 今上对所有情况的了然于心却从不提及让闻说不得不感叹他对全局操控的冷静与沉着,却也因此才感受到他对龄安所寄予的希望居然这样大,此时此刻,她才了解这些年今上对龄安突然施压的原因——正是因为知道被扰乱了心境之后的纠结,所以今上才试图通过这种方式阻断可能发生在龄安身上的这种情况。可闻说对此只觉无奈,因为就算是如今上这样早年冷情冷心之人都难以独善其身,更何况是龄安?那本就是一个善良心软的少年,闻说尤记得当初还是稚稚幼童时,龄安柔软温顺的模样。 “其实我反而觉得,这不见得是件坏事。”闻说看着今上道。 “我从没说过这是坏事。”今上觉察到闻说眉眼间的欣喜,他却依旧冷着脸,“你知道我的意思了?” 闻说颔首道:“我会看着他们的。” “是她。”今上强调。 “我觉得也许是我错了。”闻说难以描述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只是注视着今上没有温度的双眸,那眼里有她熟悉的冰冷与对这个世界的不以为意,“就这样连累了一个无辜的人。” “既然让龄安遇见了她,也就无所谓是否无辜。那本手抄的佛经,龄安应该经常带在身上吧?”言毕,今上已然合上双眼。 闻说对今上的行为深感无奈,她从不怀疑他的决定,只是不得不感叹在经历这些年的帝王生涯之后,自己陪伴了二十多年的这个人身上又发生了一些令她讶异的改变。她无法判断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好是坏,只能期盼龄安能够不负今上的希望,毕竟在这个世上,能够让今上有所希冀的人大概只有龄安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