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有黠女,猜兮怜兮 第000章 楔子 公元前334年,秦君嬴驷大婚当夜。 秦国,咸阳内宫。 “有刺客!” 伴随着一声惊呼,第一队秦宫侍卫快速冲入新房之中,第二队则在房外重重把守,脚步声踏碎了秦君新婚之夜的宁静,在冰冷的刀锋之上留下了随时会爆发混乱的缺口。 新房之中,秦君嬴驷正抱着惊慌失措的魏夫人,背上的匕首触目惊心,大片的中衣已被染红。 衣衫凌乱的新娘此时已经脸色煞白,身体颤抖着瑟缩在嬴驷的怀中。 嬴驷抱紧了魏夫人,并且遮挡住闯入的侍卫的视线,大吼道:“有刺客闯入内宫,还不快去找!” 言毕,他又低头柔声安慰怀里的魏夫人道:“别怕,有我在。” 侍卫们立即展开搜捕,自然也有马上去找大夫为嬴驷治伤的。 在大夫到达寝宫之前,嬴驷一直抱着魏夫人,断断续续的哭声从秦国新夫人的口中传来,哭得人心生怜惜。 大夫到来之后,嬴驷本要下榻,魏夫人却仍是紧紧抓着嬴驷的手臂。嬴驷不忍丢下害怕的新婚妻子,便就着抱魏夫人的姿势让大夫查看伤势。 嬴驷背上的伤口极深,显然下手之人毫不留情,就连大夫看了都不免觉得心惊。 新房内依旧有魏夫人不断抽泣的声音,嬴驷搂着她,丝毫未提及报复之事,只是不停地安抚着魏夫人随时可能再度爆发的情绪。 樗里疾前来面君,此时大夫正在魏嬴驷上药,而嬴驷依旧抱着嘤嘤哭泣的魏夫人。他还未开口,就见到嬴驷打出的噤声的手势,便就此退了出去。 稍等片刻,大夫为嬴驷处理完伤口出来了,樗里疾立即上前问道:“君上没事吧?” “伤口深,但没刺中要害,也不知行凶的刺客,究竟是要君上的命,还是不要。”大夫摇头道,“君上让老夫转告将军,一切明日再说,将军请回。” 樗里疾已经猜到了嬴驷的用意,便只能离宫,但离开前,他朝亮着烛火的宫殿又看了一眼,留下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魏有黠女,猜兮怜兮 第001章 车裂 四年前。 咸阳刑场。 熙熙攘攘的人群把刑场围得水泄不通,吵闹的人声充斥在本就躁动不安的空气中,整个咸阳城的百姓几乎都聚集到了这里,因为今日,是秦国大良造商君卫鞅行刑的日子。 秦国在经历变法之后,由原先被山东六国所不屑的西夷之地成为不容小觑的雄起之国,这其中功劳首当其冲的就是正被押解进刑场之人——商君卫鞅——但这让秦国崛起的变法领袖,却在孝公死后,因为朝中旧公族保守势力的迫/害而被处以车裂的极刑。 刑场之上,行刑者正为将要开始的刑罚而准备;看台之上,以嬴驷为首的朝中官员已在静默等候。 秦国国君端坐在高台之上,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正躺在刑场中央的商君身上。他的目光沉着却不平静,眼底仿佛有一把火,正燃烧着内心的不甘和愤怒。 嬴驷身边站着的就是力主车裂商君的太师甘龙,已在商君变法期间蛰伏多年,终于等到孝公殁去,他便借机教唆太傅嬴虔重提当年劓刑之仇而将攻击矛头指向商君,并集结党羽,最终迫使嬴驷将商君治罪,从而有了今日的车裂之刑。 嬴驷迫于公族压力才下令车裂,因此全程都保持缄默,不曾主动开口说过什么。嬴虔今日未来观刑,整场刑罚的主导权实际就落入了甘龙手中。此刻这三朝重臣虽然依旧面容严肃,但眼角眉梢已显露出了大仇得报的痛快笑意。 行刑官上前禀告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嬴驷仍是盯着商君不发一语。 甘龙等了一些时候,见刑场周围百姓的情绪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不稳定,他担心迟则生变,遂提醒嬴驷道:“君上,可以行刑了。” 嬴驷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显然对甘龙的打扰很不满意。但面对这位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的重臣,方才继位的秦君不得不暂作隐忍。为了缓解内心压抑的情绪,嬴驷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向行刑台。 “君上。”甘龙立即上前阻止嬴驷道,“前方就是行刑台,君上止步。” 不满的情绪在嬴驷眉心一闪而过,他故作轻松道:“寡人只是想要将车裂过程看得清楚一些,老太师不用担心。” 嬴驷一面说,一面已经拂开了甘龙的手继续走向行刑台。 刑场周围的百姓因为嬴驷的这一举动而有了波动,有人突然下跪对嬴驷喊道:“君上,大良造为秦国兢兢业业,没有大良造就没有今日的秦国,请君上饶过大良造吧。” 有人带头,便有人附和。前来观刑的百姓几乎全部跪了下来,恳求嬴驷饶恕商君,停止车裂。 甘龙见状即刻下令道:“加紧看守,防止有人趁乱伤及君上。” 嬴驷望着眼前齐刷刷下跪的百姓,不由眯起了眼,问甘龙道:“老太师,如果寡人坚持行刑,你说这些百姓会不会冲上来?” 嬴驷的问题正是一种威胁,甘龙从面前的新君眼中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针对。但在朝中沉浮数十年,甘龙早已练就一身忍功,面对嬴驷的质问,他退后拱手道:“老臣恳请君上先行离开,以防不测。” 嬴驷仍是目光灼灼地盯着甘龙,甘龙也不抬头,随后便是其他臣工应和着甘龙的话,请嬴驷速速离开刑场——以免打扰他们报复商君的行为。 嬴驷却突然笑了出来,笑声昂扬,看是在安抚安龙一党,却听得人内心生寒。他的眼中是成百上千为商君求饶的百姓,那一声声的恳求传入他的耳中,也刺激着他心底的愤恨——身为一国之君却保不住一个为秦国披肝沥胆的忠臣,反而要因为这些专心权术之人亲手杀害商君,嬴驷心中的苦和恨比起那些百姓更有过之,却无法说出一个字来,如今唯有通过这些百姓之口,表达对甘龙等人的恼怒。 嬴驷反常的举动令甘龙更是忧心忡忡,他暗中和杜挚交换过眼色之后,决议逼嬴驷离开,但他正要开口,却听见嬴驷一声大喊:“行刑。” 行刑官在百姓越发高涨的哭求声中挥动了手中的马鞭,只听几声清脆的鞭响,五匹马同时向不同的方向跑去,马蹄踏着飞扬的尘土,顿时就迷蒙了人们的视线。 嬴驷看着那四肢大张的身体在马儿的牵动下变得怪异,但商君的神情即便在遭受这样巨大的痛苦之下依旧从容不迫,对比他身后正因此而暗笑的甘龙等人,商君气节已是昭然若揭。 已经放晴了多日的咸阳城在此时突然雷动轰鸣,响亮的雷声惊得马儿更用力地向外跑开,人声、马鸣声混杂在一起,被突然开始肆虐的狂风卷起,带向不知何处。 嬴驷迎风站在高台上,喝止道:“让寡人看完,谁都不准打扰。” 冰冷的语调喝退了众人,大伙儿只能望见那高峻伟岸的身影定定地站在高台之上,大风卷动了他的衣衫,但他却纹丝不动,见证着秦国一世功臣生命的陨落。 一声骏马嘶鸣之后,密集响动的雷声随之停止,狂风也离开了不宁的咸阳城,尘埃落定之后剩下的,只有刑场上已经碎裂的尸体和满地的鲜血。 所有的百姓为这一场残酷的刑罚而痛哭不止,但这样的悲伤并没有感染高台上的嬴驷。他仍旧沉着脸,神情冷静了许多,面对刑场上那具还在汩汩留着血的残尸,冷冷说道:“回宫。” 嬴驷离开刑场之后没再对这件事发表任何言辞,而是直接召见了樗里疾、公孙衍等一干武将议事,严禁任何人打扰。 方才禀退了侍者,嬴驷压抑多时的暴怒终于不再掩饰,疾走至案前,双手猛地砸向案头,一声巨响,已是充分表达了内心的愤怒。 樗里疾和公孙衍面面相觑,迟疑之后还是由樗里疾上前道:“君上息怒。” 嬴驷将已经蹿上心头的怒火强行压制下去,平复过情绪后才走去挂起的地图之下。 嬴驷在眨眼之间发生变化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措手不及,他们盯着巨型地图下站立的身影许久,在确定眼前的秦君确实已经恢复了理智之后才走上前去。 嬴驷对着地图沉思良久,道:“魏国近来频频犯境,寡人觉得再一味地只守不攻不光长了魏国的志气,更是挫败了我秦军士气。军心一旦不够稳固,不够强大,吃败仗的机会可就会增加很多。” 嬴驷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樗里疾等人也明白这位新任秦君在甘龙手里吃了憋,就想要在其他地方赢回来,重新树立自己的声望,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军功,显然,他的目标直接对准了魏国。 “君上言之有理。”樗里疾道。 “你们过来看看,咱们从哪里最容易打出缺口。” 几位将领心中早已有数,却不敢直言,嬴驷见他们支支吾吾的模样,虽说解道:“寡人要听的是各位的见解,无论你们心中想什么,只管说出来,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商讨。” “秦、魏两军在河西交战多年却僵持不下,魏军虽多胜,但其国内消耗巨大,边防兵力已经步入从前,依据我们现在所有的情报,最合适的莫过于从庞城渡河,直接从岸门进攻魏军。”公孙衍道。 “岸门的魏军军力确实相对薄弱,不过……”嬴驷盯着地图上标注的岸门所在地,若有所思道,“岸门由魏错镇守,他的用兵之道,各位以为如何?” 魏错乃魏国名将,精于兵法,自然不好对付。 嬴驷抛出的问题正是公孙衍等人所顾虑的,但他们研究过现在两军的情况,唯庞城岸门一线攻破魏军的可能大一些,否则就要继续按兵不动,等待合适时机。 书房内无人再多一语,谁都知道如果当真发兵,这一仗关乎嬴驷在朝中立威,只许成功,不可失败,因此究竟打不打,无人敢做下定论。 长久的沉默让室内的气氛显得越来越压抑,公孙衍瞥了瞥樗里疾,见樗里疾始终垂首不语,他便也不做声响。但就在此时,他却听见嬴驷斩钉截铁道:“打。” 众人为之一震,齐齐将目光投向嬴驷,尽管对这一仗有所忐忑,但嬴驷的坚持也仿佛给了他们极大的信心。作为武将,他们渴望在沙场上驰骋杀敌,尤其是在被魏军压制了多年之后,想要反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他们这种心情,和嬴驷受制于甘龙而心有愤懑正是异曲同工,因此君臣一心,也就无人反对嬴驷的这个决定。 “臣请命,率军攻打岸门。”公孙衍道。 “君上,让臣去吧,臣想动动筋骨可是想得紧。”樗里疾道。 众人被樗里疾逗笑,嬴驷亦展露笑颜,在樗里疾和公孙衍之间考量一番后,道:“那就令二弟率领秦军去和魏军比划比划,由犀首坐镇咸阳。” “君上的意思是?”公孙衍不解道。 嬴驷眉间的笑容瞬间消失,年轻国君的脸上显露出稳重而又威严的神色,转身看着岸门所在,郑重道:“寡人随军亲征。” 魏有黠女,猜兮怜兮 第002章 内外 嬴驷下令攻打岸门的命令才经发布,便引起了朝野震荡,紧接而来新君要亲自出征的消息更是令群臣哗然。甘龙为此上表嬴驷,新君才立,应以熟悉政务,稳定内政为主,不宜带兵出征,一来危险,二来或许有有心之人会趁虚而入。 嬴驷出征之前正和樗里疾一起去看望太傅嬴虔,说起甘龙的上书所言,樗里疾笑道:“老甘龙这是在提醒君上,他的那份心思呢。” “甘龙在商君压制下蛰伏这么多年,现在又能抬头挺胸了,自然会嚣张一些。但他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我还真是担心北边。”嬴驷愁眉深锁道,“这也是我让犀首留守咸阳的道理,一来防着甘龙,二来也好应付义渠滋扰。” “君上是担心甘龙乱政?” 嬴驷未置可否,只是沉默了片刻才道:“乱政不见得,秦国乱了,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不过是要保住自己和那些旧公族的利益。现在商君死了,朝中暂时没有了可以牵制他的力量。变法这么多年,秦国才有起色,可不能让他上了台就再变回去。” 樗里疾体会着嬴驷的话,这才明白今日去看望嬴虔的目的。 两人的车辇才到太傅府门口,嬴华就前来迎接,看样子是一早就等着了。她笑道:“我今天掐指一算,就知道君上和二哥会过来,早就在这候着了。” 嬴华活泼可爱,嬴驷最疼爱这个族妹,此时便露出了笑容,道:“你也不嫌这天冷,在门口吹这么久的风,赶紧进去。” 嬴华跟着嬴驷进门,道:“君上要去攻打岸门,能不能把我也带上?” “你一个姑娘家还想上战场?”嬴驷笑着快步进屋,到了门口却先把嬴华推了进去。待到了垂帘下,即刻收敛笑意道:“嬴驷来看望公伯了。” 嬴华听嬴虔应了声,朝嬴驷做了个鬼脸,就打了帘让嬴驷进去。 嬴驷宠溺着指了指嬴华,这才进入内堂,见到嬴虔时便是一副恭敬的模样,问道:“公伯气色好多了。” 嬴虔因受过劓刑便常年戴着面具,加之年事已高,便总是卧床休养。车裂商君之时,他便是因为病情反复才没有到场,今日见了嬴驷,见着少年君主神采飞扬,心中宽慰了不少,道:“听说君上要亲自率兵攻打岸门?” 嬴驷笑道:“是啊,两日后就走,今日特意前来看望公伯,也给公伯道个别,您老人家好好保重身体。” “君上才继位就要出征,可想过国内政务如何处置?” “朝中有甘龙老太师坐镇,寡人不担心。况且我还把犀首留了下来,万一到时候义渠进犯,还有犀首呢,公伯放心就是。”嬴驷道。 “你主帅?”这话是嬴虔问樗里疾的。 樗里疾点头道:“君上钦点。” 嬴虔思索片刻道:“刀剑无眼,君上还是三思。” “咱们大秦的男儿哪有怕刀枪的,昔年公伯不也是驰骋沙场过来的,如今嬴驷就是学着公伯当年的样子。”嬴驷道,原本带着笑意的神色却渐渐凝固住,似有为难之意。 “君上有话直说就是。” 嬴驷即刻跪在嬴虔面前道:“嬴驷恳请公伯在我出征期间看护好咸阳。” 嬴驷以国君之躯屈膝,已经触动嬴虔,此时此刻,他才了解到嬴驷同意车裂商君的真正用意。 商君在秦国声望太高,这对才继位的新君而言是相当不利的。受制于商君的甘龙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便会利用新君根基不稳之利来针对商君。嬴驷哪怕再舍不得商君,在自身权益面前,他也会做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而车裂商君也给了嬴虔报仇的甜头,这样一来,嬴虔对孝公和对自己的仇怨便会减少,自然也更容易偏帮自己,在商君死后,利用自己在秦国的威望对甘龙起到牵制作用。 嬴驷让甘龙主掌政务,让公孙衍手辖兵权,但真正的目的还是要请嬴虔镇住整个咸阳,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对这位历经三朝的秦国重臣,都是格外敬重的,他的话自然也极有分量。 嬴驷有如此远见,嬴虔自然欣慰,他也确实如嬴驷料想的那样,报了劓刑之仇也就解开了对嬴驷父子的心结。现今看着一国之君跪在自己面前,为了咸阳的安宁,为了秦国的继续强大,他答应道:“君上之托,老臣必定竭力以赴。” 嬴驷这才起身,重拾笑容道:“寡人就知道,公伯不会丢下秦国不管。” “君上要答应老臣,不可以身犯险。樗里疾,你要好好看着君上。年轻人意气风发,可别一上了战场,就犹如脱缰的野马,拽都拽不回来。”嬴虔玩笑道。 “公伯这样说,二弟可要将我绑起来了。”嬴驷道。 几人发笑,倒是嬴华撅着嘴不高兴。 嬴驷见了便问道:“嬴华,你怎么了?” “你们一个个出征的出征,管政务的管政务,就我没事干了。”嬴华扯着嬴虔的袖管,道,“阿爹,我也想和二哥一样上战场,你就请君上带我一起去岸门,好不好?” 嬴华虽是女儿身,但自小就喜欢舞刀弄枪,也喜欢看兵书。过去孝公在世时,她把嬴虔书房的兵书看完了就钻去孝公手里讨兵书看。后来樗里疾上阵打仗,她就经常拉着兄长问战场上的事,这个秦国的公主,和别国养在深闺里的金枝玉叶完全不一样。 “公伯身体不适,你该留在公伯身边好好照顾才对,成天想着往外跑,不成体统。”嬴驷故意板着脸,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就许你们男人上阵杀敌,我就不行?大家都是秦国人,我也想立军功,不可以?”嬴华笑着反驳道。 嬴驷平素就拿这牙尖嘴利的族妹没办法,再者嬴华有这等志向,他心里也是支持的,但毕竟心疼这个妹妹,才始终没有松过口。 “丫头长大了也关不住,不如这样吧,此次犀首坐镇咸阳,就让她先到犀首手底下历练历练,看看这丫头到底能不能成气候。”嬴虔提议道。 嬴驷以为可行,便就此答应了。 秦军发兵进攻魏国岸门,经由庞城渡河,不日便直抵目的地,但魏错率领魏军顽固抵抗,两军正面交锋的第一战,秦军就没有讨得便宜。 首战不利,这对军队的士气大有打击,尤其此战关乎少年国君树立威信,便更容不得闪失。因此主帐内的气氛颇为凝重,久无人声。 嬴驷盯着沙盘看了多时,眉头已然紧紧皱到了了一起,出征之处的意气奋发在此时此刻转为了对战事的担忧。 樗里疾关心道:“已经夜深,君上还是歇息吧。” 嬴驷仿佛未曾听见一般,已然注目于沙盘之上,盯着被魏军死守的岸门,心中的杀意和急切越发深切。 入夜的军营本已寂静无声,但突然想起的擂鼓彻底打破了如今的安宁。 “有人夜袭。”樗里疾道。 斥候入帐道:“发现有人在大营附近出没,疑似夜袭魏军。” “即刻整装应敌。”樗里疾下令道。 “不对。”嬴驷仍然盯着沙盘,若有所思道,“岸门易守,再有魏错坐镇,他只要守住大门,和我军僵持一阵,就可令我们后继不足,知难而退。贸然发动夜袭,多此一举还容易损兵折将,不划算。” “君上的意思是?” “人要抓,要活的。”言毕,嬴驷大步向帐外走去。 “君上。”樗里疾忙拦阻道,“这么晚了,君上要去哪里?” “找个熟悉这里地形的斥候,再带上几个精兵,寡人要出去看看。” “不可。此时夜深,周围都是无人山林,即便是熟悉地形的斥候,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安全带君上回来。” “就是夜里才好办事。”嬴驷看着已经在军营中忙碌的将士们,叮嘱樗里疾道,“这事保密,找个人在我帐中待着。” 樗里疾仍想阻拦,又听嬴驷道:“有灵阳君在,不必担心。” 见嬴驷心意坚决,樗里疾拗只能遵命,挑选了五名精兵和一名斥候,陪同嬴驷夜出军营。 嬴驷选择亲自出来勘察地形,以寻求攻破岸门之法。一行人只靠着火折子微弱的光线在深山老林中摸索着前行,行动十分不便。嬴驷数次听见护卫请求自己回营,他对此却不管不顾,最后听得不耐烦了,便勒令道:“寡人不问话,谁都不许开口,否则回去军法处置。” 几人继续在山林中勘探地形,却突然发现不远处传来动静,观察过后,他们确定是人而非野兽出没,但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之人,必定另有图谋。 未免被人发现,嬴驷一行人始终躲在草丛之中,清楚地判断出了对方携带武器,并且训练有素,也是一队人马,人数他们相当。 夜色深沉,周围无光,嬴驷看不清他们的打扮,不知究竟是出来查探的秦军还是魏军,这种敌我难分的情势之下,唯有等待才能最大限度地确保自身安全。 时间在紧张不安中缓慢地流逝,嬴驷始终盯着正在靠近自己的影影绰绰的影子,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宝剑。然而就在他以为将要兵刃相见之时,那队人突然离开,这也让嬴驷略微安心了一些。 未免再发生这种情况,嬴驷在侍卫又一次的劝说下决定回营,但也就在此时,方才那队人突然杀了回来,刀光剑影,划碎了这一刻夜的深沉。 两队人马厮打在一起,剑身撞击发出的声响夹杂着人生充斥在犹如浓墨一般的夜色之中。嬴驷和侍卫们努力向着秦军大营的方向突围,但那队人的攻势很猛,显然并不想放过他们。 激烈的拼杀中忽然蹿出一条身影,以迅雷之势快速杀死了两名刺客,而此时,嬴驷身边的侍卫也只剩下了最后一个。 山道难行加上暗夜无光,嬴驷他们边打边退,不知不觉里已经偏离了大营的方向,最后被围堵在一块高地之上,而他此时才终于看清了那队穿着魏军军服的刺客。 对方还剩四人,嬴驷则只有最后一个侍卫,虽有影子护卫躲在暗处,但情势依旧对他不利。双方僵持不久,魏军刺客就再一次出手,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嬴驷。他们纠缠住侍卫后就不断攻击嬴驷。 影卫的保护显然缓解了嬴驷受到的攻击,但他虽然拼命抵抗却毕竟势单力薄,很快就被逼退到了高地边缘,他的身后就是断崖。 嬴驷在之前的打斗中已经受伤,此刻臂上冒着血,血迹顺着手臂流过剑身,他一双犹如鹰隼般的眼眸盯着眼前这几个魏国刺客,不但没有惧意,反而激发了他心底的不服输。 嬴驷一面提防着对方,一面低声命令仅存的侍卫道:“不管如何,突围出去,回去让樗里疾立刻前来支援。” 侍卫并不敢就这样丢下嬴驷,正在犹豫,却听那影卫道:“你快回去找救兵,我尽力护送君上回去。” 双方又一次展开了激烈的搏杀,影卫以一敌多顺理掩护了一名侍卫从对方凶猛的攻势中逃脱,但此时他已难顾嬴驷,只见一道剑光破空而来,直刺嬴驷。他想要立即打断对方进攻,却已经来不及,反而是眼前又一道剑光刺来,直接阻断了他的去路,也在他肩头重重砍了一剑。 血光显现的同时,影卫见到刺客手中的剑已经刺入了嬴驷腹部。受伤的少年尽管仍在负隅抵抗,却还是没能抵挡住此刻猛烈的攻势,在又一把剑狠辣地刺向他时,他果断地拉着面前的刺客一起跳下了山崖。 这一刻,剑光饮血,幽夜沉寂。 魏有黠女,猜兮怜兮 第003章 少女 清越的流水声弄醒了昏迷多时的嬴驷,他慢慢睁开眼,发现天才蒙蒙亮。他只记得昨晚和那些刺客搏杀的情景,但是滚落山崖之后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正要起身的嬴驷发觉四肢已经冷得有些麻木,加上身上的剑伤,一瞬间涌来的疼痛令他不由自主地低叫了一声,身子向下一滑,整个人就重新跌进了水里。 嬴驷挣扎着从水里上岸,还没坐下,就发现不远处的水岸边像是躺着一个人。会在这种深山老林里出没的,除了像嬴驷这样出来侦查地形情况的,大约就只会是附近的猎户。但因为昨夜的搏斗太激烈,嬴驷跳崖后又好像导致肩骨错了位,这会儿他已经没有心思去管那是什么人,又或者究竟是不是人,他只想稍作休息之后找路赶回秦军大营。 被冰冷的河水冲击了半宿,加上昨天的剑伤,嬴驷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但处于未知境地的提防让他依旧保持着神智上的清醒,尤其在发现那个模糊的黑影开始有了动作,他更是提高了警惕。他的宝剑已经不知去向,就只能悄然握住了身边可以用来攻击的石块。 那个黑影慢慢地从水里爬出来,左右张望了一阵才向嬴驷靠近。 嬴驷从身形判断出这应该是个姑娘,而且腿受了伤,但这依旧不能排除他可能面临的危险。 黑影终于站在嬴驷面前的那一刻,他看清了一张满脸带伤的面颊,确实是个姑娘,并且她突然就倒在了自己怀里,砸在了他的伤口上,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姑娘还算清醒,但也十分疲惫,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和嬴驷的情况不相伯仲。 嬴驷想要推开她,她却有气无力地说:“让我躺一会儿,我好累。” 深山老林,孤男寡女,即便不是因为这样的尴尬,嬴驷也不想和这个来路不明的姑娘这样亲近,但他如今一条手臂不能动,仅凭另一只手又无法推开,便是能任由这姑娘躺在自己怀里。 嬴驷等了片刻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姑娘微微眨了眨眼,道:“有事……” 嬴驷顺着她手的指向看去,发现她的裤子上有血迹,想来经过河水浸泡这么久而还能看出的痕迹必定代表了她先前流了不少血,而她的腿伤应该是十分严重。 “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么?” “我告诉你,你会带我一起走么?” 面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刺客,嬴驷如果带着这个姑娘上路,只可能成为他回大营的拖累,况且这姑娘身份未明,是否能相信她的话,还在嬴驷犹豫之间。 见嬴驷不做声,姑娘哼了一声,道:“那么我们就一起在这等死吧。我的腿不能动,你又不认识路,一个都出不去。” 姑娘的挑衅加重了嬴驷内心的焦急,坐以待毙不如冒险一试,他便道:“我带你出去。” 姑娘立即攀着嬴驷的肩膀想要起来,但腿伤实在太重,她又没有多少力气,这一下不但没有起来,反而造成了自己和嬴驷面贴面的窘境,这少年冷峻锐利的双眸近在咫尺,看得她心头为之一震,竟是有些害怕。 嬴驷从未和人这样亲近,当下便用力将姑娘推开,听她吃痛地一声叫唤,他又有些歉意,但出于自尊,他只道:“你不要靠近我。” 姑娘只好自己坐起来,忍着腿上的剧痛,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坐好,开始打量这个穿着铠甲的陌生少年,问道:“你是秦军?” “你是魏人?” “猎户的女儿。” “侦查的斥候。” 姑娘忽然笑了出来:“斥候可不会穿成你这样,上赶着让人识破身份。” “你说你是猎户的女儿,你很熟悉这里的地形?”嬴驷试探道。 “是啊,不过你是秦军,我不告诉你。”姑娘扭过头道。 “你只要告诉我出去的路就可以。” “我可以带你出去,但要蒙住你的眼睛,否则你把出路偷看去了,回头带着秦军打过来,我岂不成了魏国的罪人。” 嬴驷看着姑娘受伤的腿,道:“等我恢复一些,可以自己找路,但你伤的是腿,不能行走,即便知道出路,没人带着,你也出不去。” 姑娘被嬴驷的话一激,指着嬴驷骂道:“你刚才还说会带我出去的,现在出尔反尔,秦国果然没好人。” “你别要蒙我的双眼,好好带路,我自然能带你出去。你如果要耍花样,就不能怪我见死不救。”比起姑娘的激动,嬴驷显然镇定不少。 权衡之下,姑娘只有听从嬴驷的话,却仍是不满地嘀咕了一句:“自己都半死不活,还不知能不能带我出去呢。” 嬴驷听见了姑娘的话却当做没听见,身上的伤口一直在疼,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和这姑娘拌嘴纠缠,只想着尽快恢复些体力以便离开这里回去秦军大营在,至于这姑娘,到时候再作定夺。 两人休息了一阵,天色已经亮透,嬴驷便提议立即离开,可那姑娘的腿伤似乎在这段时间里眼中加剧,根本无法站起。 “你告诉我怎么出去,我找到了援兵,再回来救你。”嬴驷道。 “你说话一会儿一个样,我才不信呢。秦人狡猾,除非你直接带我出去,不然你自己找出路去吧。”姑娘没有好气道。 没有这姑娘的指路,仅凭自己摸索出路,只怕还没见到秦军大营的门,嬴驷就已经失血而亡了。但带着这姑娘确实累赘,两个重伤员也不知何时才能找到救兵。 姑娘大约是怕嬴驷真的将自己弃之荒野,便略微软和了语气道:“你在前头走,我在后头爬也爬着跟着你,我要是爬不动了,咱们就歇一歇,行么?” “那你在前头爬,我在后头跟着,也不用你说话,累了就歇一歇,行么?”见姑娘气得双眼一瞪,嬴驷反而觉得心情好了些,道,“你在这待着别动,我等等就回来。” 姑娘不知嬴驷要去哪里,又怕他真的对自己不管不顾,便喊道:“你别走啊,这里地形复杂,你万一走丢了,我怎么办?你回来!” 然而那少年对此充耳不闻,仍是向树林中走去。 姑娘在河边等了一会儿,见嬴驷拖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木板和一些树藤,全都丢在姑娘面前,指着那块木板道:“上去。” 姑娘大约知道了嬴驷的用意,乖乖地爬去了木板上,随后就看见嬴驷用树藤绑住了木板,又问自己:“你要不要也绑上?” “你怕我逃走?” 嬴驷瞥了一眼姑娘的腿,道:“也要你能跑得动。” 姑娘气道:“不绑。” 嬴驷顿了顿,还是把树藤绕在了姑娘身上。 姑娘急得挣扎,错手打在了嬴驷伤口上,立刻就有血涌了出来。她因此安静了片刻,但神色立即变得非常镇定,看着嬴驷捂住伤口忍痛,她也就不再说话。 待疼痛缓解了一些,嬴驷不由分说地就把姑娘的双手绑住,再将她和木板绑在了一起,用来固定她的身体,随后将树藤的另一端架上肩道:“你再乱动,我只能把你丢这儿了。” 嬴驷霸道的口吻终于让姑娘在指了一个方向之后彻底安静下来,尽管木板硌得她浑身疼,她也不再发出一声让嬴驷看自己的好戏,而只在两人经过关键路口时给与必要的指引。 嬴驷拖着模板走了许久,已经没多少力气,就只能坐下歇息,他突然问姑娘道:“你是带我出谷回家,还是直接把我带去魏军那里?” “我难道还要送你去秦军大营?”姑娘立刻反问道。 “你知道秦军大营在哪?” 姑娘听出嬴驷这是在试探自己,直接闭口不言。 “你是猎户的女儿,对这里的地形再熟悉不过,怎么会跌落山谷,还这么巧合地和我一起被河水冲到这个地方来?” “熟悉地形就不会掉落山谷?河水就这么一个流向,我不往下流,还往上游不成?你这个秦国人说话,真是好笑。” “魏国的姑娘都和你一样牙尖嘴利?” “秦国的男人都和你一样疑神疑鬼?” 在嬴驷看来,嬴华已是十分伶牙俐齿,没先到他今日虎落平阳,居然被一个魏国猎户之女反驳至此,想来不知该气该笑。 见嬴驷莫名其妙地露出三分笑意,姑娘唯恐他又有了什么馊主意,便问道:“你笑什么?有什么阴谋?” 嬴驷蓦地转过视线看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姑娘愣了愣才道,“魏……魏黠。” “魏黠姑娘,不如这样。今日只要你带我安全离开这里,日后我赢……我秦溯必定重金感谢,让你不用再以打猎为生,衣食富足,如何?” “你别过了河就拆桥,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还奢望你这个秦国人重金酬谢?我还不如相信自己会成为魏国王后呢。” “魏国王后又什么稀奇?” “那秦国夫人呢?” 嬴驷一时语塞,看着魏黠满是血痕的面容,促狭笑道:“也没什么稀奇的,还不是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 魏黠以为无趣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道:“我饿了,我得赶紧回家吃饭。你快起来带我回家。” 嬴驷也觉得事不宜迟,便拉着魏黠继续向出口走去。 “左边。”又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魏黠突然道。 嬴驷却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之后道:“你住岸门里头?” “右边有魏军的暗哨,我们就这样过去,我是无所谓,你一个秦国人,你不怕?”见嬴驷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魏黠收敛起狡黠之色,道,“左边虽然通往岸门,但是有一条岔道,可以避开魏军的巡防,稍微绕一点远路,到没有魏军的地方。” “你不怕我出去了就杀你灭口?” “怕呀,可是我受制于人,怎么办?”魏黠特意抬了抬被嬴驷绑着的双手以示不满。 嬴驷再将周围的地形地势观察之后才带着魏黠继续前行。山道明显更加崎岖,魏黠被颠簸的木板硌得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嬴驷甚少见到有姑娘家疼成这样仍咬牙坚持下去的,一时心头动容,便安慰道:“再忍忍,等会儿就到平地了。” 魏黠此时已是痛得没有力气和嬴驷说话,又忍着疼挨过了一阵颠簸,她终于支持不住昏死过去。 嬴驷后知后觉地发现魏黠不省人事,确定这姑娘不是断气才算安心,但眼下没有之路之人,他也不知究竟应该如何前进。 正进退维谷之时,嬴驷听见前头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本能地将自己和魏黠隐藏在丛生的草木之后,并下意识地伸手护住昏迷的魏黠,视线则死死盯着传来声音的方向,听着不断靠近的声音,情绪也随之紧张起来。 魏有黠女,猜兮怜兮 第004章 军帐 魏黠醒来时见嬴驷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她观察了自己的处境之后,对情况有了了解,恰逢嬴驷低头看她,两人目光交汇,她仿佛从这少年皱紧的眉头里读出了警告的意味,便会意地不出声。 听着越来越近的草木窸窣声,魏黠的内心随之忐忑起来,尽管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但她不停游移的视线还是出卖了她心里的焦灼,而嬴驷护在他身上的手臂也逐渐收紧,她下意识地抬眼去注视身边肃容紧张的少年。 就在嬴驷专注于前方情况的同时,魏黠发现他们身后也有异动,可现在的情形不允许她出声,她便只能稍微移动身体来引起嬴驷的注意。 嬴驷为魏黠此时的不安分而恼怒,但见这姑娘的目光有意指向他们身后,他便知道自己可能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况,眼下更不能轻举妄动,毕竟他们暂时还没有被发现。 嬴驷又将身体伏低了一些,继而凑去魏黠耳边,低声道:“如果万不得已,我先引开他们的主意,你自己想办法脱困。” 带嬴驷说完,魏黠便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树藤已经被解开,而那少年紧张严肃的眉眼令她有一刻的动容和感激。 见魏黠吃惊地看着自己,嬴驷脸上浮现出一缕笑意,摒除了两人之间的戒备和试探,纯粹地只有感谢和祝福,甚至于让嬴驷的面容看来温柔了许多。 嬴驷慢慢将手挪开,继续注意着两边的动静。魏黠突然握住他的手,示意嬴驷靠过来,她又附耳上去道:“一直往南跑,那里没有魏军,你也应该可以顺利找到秦军会和。” 嬴驷惊讶于魏黠的突然松口,在面临危难的时刻,他们这两个也算是共同经历困难的战友还是选择了帮助彼此。 嬴驷点头,却不想魏黠突然向北面丢了东西,立刻便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走。”魏黠用力推了一把嬴驷道,“快走。” 嬴驷虽不忍就这样丢下魏黠,但事急从权,他只得先行离去。 按照魏黠的指示,嬴驷一路向南面狂奔,但不多时就因为身上的伤而不得不停下脚步。疼痛间,他想起自己和魏黠这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当真开始担心起魏黠的情况来。 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身边,嬴驷下意识地闪躲,在听见君上二字后才闻声抬头,见到的则是自己的影卫。 “灵阳君。”嬴驷一把抓住影卫灵阳君,指着魏黠所在的方向道,“快回去找一个腿受伤的姑娘,即刻带她回大营。” “我还是先带君上回去吧。”灵阳君道。 嬴驷拦阻道:“到了此处我已经认得回去的路,你听寡人的,回去找那个姑娘,那是寡人的救命恩人,切不可有闪失。” 灵阳君少见嬴驷如此执着,但此刻这少年身上已经血迹斑驳,他不可能听从嬴驷所言去救那个姑娘,又怕嬴驷坚持,便只能出手将嬴驷打晕带回秦军大营。 嬴驷醒来时已在自己帐中,军医但见他睁开双眼便立刻命人禀告了樗里疾。 见樗里疾到来,嬴驷挣扎着要从榻上起来,却被樗里疾按了回去,他仍不放弃道:“我有了破岸门之法。” “两军对峙,战事还未到紧要关头。君上身受重伤,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不碍事。”嬴驷摇头道,“岸门北面有山道,附近有河水流过,地势高于岸门,你带人即刻引水灌城,我就不信,魏错还闭门死守,不肯出来。” “末将即刻让人去勘探,君上安心养伤。”樗里疾劝慰道。 “不。”嬴驷仍强撑着,却又禀退了其余人,只留下樗里疾道,“灵阳君何在?” “他将君上送回军营之后就说要出去找个人,也没说找谁,至今未归。” “现在什么时辰了?” “夜色已深,戌时三刻了。” 嬴驷忧心道:“还没回来……” “是君上让灵阳君去找人的?” 嬴驷点头,慢慢靠去了枕上,道:“引水之事宜立即进行,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稍后我就去传军令。不过君上失踪的这几个时辰究竟去了哪里?” “此时容后再说,可抓到昨夜行刺之人?” 樗里疾面色凝重道:“君上掉落山崖之后,我们派出去寻找的斥候确实发现了几个行迹可疑之人,虽然抓住了两个,但全都当场咬舌自尽了,一个字都没问出来。” “穿的是魏军的军服?” 樗里疾点头道:“是魏军的军服,不过,却不像是魏军的人。” 昨夜搏斗时,嬴驷也觉得那几个穿着魏军军服的刺客不像是魏军军营中训练出来的,他们的近身搏斗术更猛于刀剑,想来假扮成魏军来掩人耳目。 “君上,此地不宜久留,为了君上安全,还是尽早回咸阳吧。”樗里疾道。 嬴驷却强颜笑道:“二弟看我如今这一身伤,像是走得动的人么?” 见樗里疾仍要劝说,嬴驷立即堵住他的嘴,问道:“寡人失踪受伤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出了回来求援和派出去寻找君上下落的亲信,就只有我和灵阳君。” 嬴驷若有所思道:“未免影响军心,这件事需要彻底保密,而且我必须等到攻破了岸门和大军一起凯旋而归,否则如何堵得住甘龙那帮人的口,你也不想回去被公伯责罚吧?” 嬴驷一番话软硬兼施,还在为樗里疾打算,听得他哑口无言,只能甘拜下风道:“听君上的。不过君上需要安心养伤,接下来攻打岸门的事就交给我了。否则君上负伤而归,被别人一眼看出来,我还是逃不过太傅的责罚。” 兄弟之间一番谈话甚是掏心,嬴驷见樗里疾答应便笑道:“二弟懂我。” “嬴华懂君上。” 听樗里疾拿自己取笑,嬴驷并不生气,反而笑得更换应是牵动了伤口,恰此时,帘外出现一道身影,顿时让嬴驷的笑容烟消云散。 来人正是灵阳君。 嬴驷召他入内,见这这影卫手中握着树藤,他便亟亟问道:“人呢?” 灵阳君摇头道:“我已经将山谷都搜查了一遍,并没有找到君上所说的姑娘,这些树藤是和一块破旧木板在一起的,两者都沾有血迹,想来就是那姑娘留下的。” “不见了?” 灵阳君面容肃穆,点头道:“我还去魏军那边打探过,他们并没有抓过附近的人,更没有腿上受伤的姑娘,所以她应该是自己离开了。” “她的腿根本不能动,怎么可能自己离开?”嬴驷困惑道。 “突然出现在谷底的姑娘本就身份可疑,她没有趁机加害君上也许是另有所图。君上既然回来,还是应该以养伤为主,秦军将士等着君上发号施令,攻破岸门。”樗里疾道。 事有轻重缓急,嬴驷心知肚明,既然上来攻打岸门,就必须心无旁骛。嬴驷虽然记挂着那姑娘的安危,但眼下还是应以大局为重。 秦、魏岸门一役,终以秦军水淹岸门,迫使魏军开城投降而告终,魏军三万余人,尽数被俘,主将魏错亦被押解入秦军大营,但嬴驷有命,不得对魏错动武,礼请至秦军主帐。 虽是败兵之将,魏错却依旧保持着军人应有的气节,面对嬴驷,他不卑躬屈膝,而是挺直了脊梁,给与嬴驷一个颇为不屑的神情。 面对魏错的不敬,嬴驷依旧以礼相待,道:“久闻魏错将军之名,今日一见,果真不负盛名。” “战场胜败乃常事,秦君好计,水淹我岸门,魏错输得心服口服。但如果秦君想在我身上打别的主意,就请秦军别费功夫了。”魏错强硬道。 一旁的秦将见魏错如此高傲便想要教训,嬴驷阻止道:“魏错将军未免把寡人想得太小气了。今日请将军前来,确实有招安之意,但寡人不会强求,将军如果不乐意,大可以离开我秦军大营,寡人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有任何人阻拦将军。” 嬴驷所言令众人惊诧,魏错尤其难以置信,道:“秦君不杀我?” “不杀。”嬴驷连连摇头,甚是和善道,“魏错将军乃当世名将,就这样杀了,岂不是可惜?寡人虽非英雄,但也知道识英雄,惜英雄。不能将将军请入秦国,是寡人没这个本事,怎可迁怒到将军头上?” 魏错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嬴驷的一番美意,思量之后问道:“那我被俘的三万余魏军,秦君待如何做?” “寡人如何对将军,就如何对那些魏军。想要留下的,便都留下,收编入伍,不想留下的,就都放回去,将来沙场再见,大不了再是一番激战,这才过瘾。”嬴驷道。 见魏错始终迟疑,樗里疾出面道:“我们君上是想请将军回去向魏王转达一句话。” “什么话?” “两国交战数十年,死伤多少,大家心里有数。鱼蚌相争,最后得利的是谁,还请魏王自己估量。” 魏错自然知道这些年和秦国交战导致魏国国力急速衰弱,其余诸国虎视眈眈,但魏王为了一口气,硬是和秦国僵持至今,他们这些大臣看在眼里,也是无可奈何。如今听樗里疾所言,又见秦军礼遇,他便想如能就此让两国修好也不是坏事,便道:“秦军的意思,魏错明白了,待回到大梁,自会向我王禀明。” “那就有劳魏错将军了。”嬴驷送走了魏错,待帐中只剩下樗里疾,才显露了一些因为隐忍伤痛而倍感折磨的神情。 “君上就这样放魏错回去,对秦国而言到底是个祸患。”樗里疾道。 “寡人怎会不知这是放虎归山,但现在斩了魏错,反而加重了魏国对秦国的仇怨。寡人不怕打,但眼下还有事等着寡人回去处理,否则就算是打,也打得不痛快。”嬴驷扶着伤口处,又顿了一会儿才道,“诸国坐山观虎斗,寡人才不上当呢。东出之策要除魏国,除魏国之前要把自己窝里收拾干净,不除了甘龙就压不住那帮旧公族,这秦国也治不好。” “君上此番放人之举,博得个仁义之名,也让魏国一时没理由盯着咱们打,确实给了我们时间回去处置甘龙一党,就是君上这伤……”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嬴驷斟酌后道,“反正还没找到魏黠,寡人就借整顿军纪之名,在岸门多留一段时日,咸阳有公伯和犀首,暂时不用担心。” 嬴驷此言最合时宜,樗里疾便陪同嬴驷暂时滞留岸门,整顿秦军。 魏有黠女,猜兮怜兮 第005章 烈马 嬴驷在岸门一留就是半月有余,期间从咸阳传来的消息称,义渠在边境滋扰,但未有大动作,边境尚且安全。咸阳城内,甘龙一党对过去由商君提拔的官员处处打击,但碍于嬴虔出山,众人依旧敬畏,便不敢太过放肆,朝野之上还算相安无事。 得知一切进展顺利,嬴驷便开始留意对魏黠下落的打探,但日复一日地过去,那个突然失踪的魏国少女一直杳无音讯,令嬴驷颇为失落。 这日嬴驷带着侍卫乔装入城,见城中百姓的生活并未因先前的战事而受到太大影响,他也放了心。再过两日就要回咸阳,如果再找不到魏黠,怕以后就都找不到了。 嬴驷心事重重地走在喧闹的街市上,说是因为没有找到魏黠而感到遗憾也不尽然,更多的则思考着回到咸阳之后怎样找个恰当的借口开始整治甘龙。 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嬴驷忽然听见前头传来杂乱的叫声,还不等他抬头,身边的侍卫就已将他拦到了街边,道:“公子小心。” 眼前晃动的人影和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令嬴驷头疼不已,他真准备打道回府,视线中却忽然出现了一道久违的身影。 长街另一头正有一匹马狂奔而来,周围的行人纷纷躲开,但猛然间爆发的混乱还是令很多人乱了阵脚,街市上的场面立刻变得难以控制。 就在那匹马失控狂奔的前头,魏黠竟瘸着腿出现。那马儿似是受了惊吓似的根本不受人控制,发了疯一样拼命地跑,眼见就要将魏黠踩在马蹄之下。电光火石之间,魏黠却猛地转了个身,双手利索地拽住套马的缰绳,身体借力贴着马侧,双脚离地,就这样跟着马前进。 魏黠的腿伤本就没好,方才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抓住缰绳,这会儿马又跑得飞快,她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保持自己的平衡。在贴着马跑了一段距离之后,她用力向上引身,腿伤的伤口虽然已经裂开,半只裤管都被染红,她却还是尽力把腿跨过马背,终于坐了上去。 大约是感觉自己又要受制于人,疯狂奔逃的马突然竖起两只前蹄,仅用两条后腿着地,并着一声嘶鸣,马背上的少女眼见就要摔下来。 魏黠仍是拽紧了缰绳不松手,试图稳住身形继续和这匹烈马较量一番。但这马站得太直,慌乱中,魏黠也没有来得及找到最合适的位置,加上腿伤伤口撕裂,她被整条左腿的疼痛折磨得没有了力气,最终还是身不由己地松开了手,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就在身体失去重心,倾向一方的同时,魏黠感觉到眼角有个人影正朝自己靠近,她本能地伸手想要寻求帮助,不想当真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拉住,在她的身体车体倒下去之后则是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之中。 眼前的烈马终于放下前蹄,但有力坚实的后腿抬了起来,以魏黠现在的距离是完全有可能被伤到的。人在面对危险时,本能的逃避反应让她不由地闭上了双眼,但耳畔的声音没有停止,他听见马鸣声,听见周围人群的惊呼,还有各种凌乱的她难以辨认的声响混杂在一起。 吵闹声持续了一阵子,魏黠还没睁开眼,却听见嬴驷淡淡道:“没事了,睁眼看看吧。” 魏黠再见嬴驷也算是故人重逢,谈不上兴奋至极倒也有些惊喜,不过这人板着脸的样子却一点都不可爱,相比之下还是那天在山谷里大家都狼狈的模样比较讨人喜欢。 魏黠低头看了一圈,道:“我的兔子呢?” 嬴驷皱了皱眉,低头看着魏黠被染红的裤管,问道:“你自己能站么?这样抱着你站在街上,又重又不成体统。” 魏黠正要下来,侍从上前回报道:“马已死了。” 魏黠这才发现横尸街头的那匹马,马脖子上插了一根竹竿,手法非常干脆。她问侍从道:“你杀的?” 侍从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看嬴驷。魏黠又去看嬴驷,见这少年写着一脸的不耐烦,便示意嬴驷放自己下来,又听嬴驷与侍从道:“去把她的兔子找回来。” 魏黠的腿疼得厉害,根本站不稳,脚才着地,身体就歪了,不偏不倚,又倒在嬴驷怀里,她慌张地想要挣脱开,哪知嬴驷居然猛地将她横抱起来。她惊讶地瞪着嬴驷,却见这少年一脸镇定地同侍卫道:“去雇辆车过来,别忘了找兔子。什么兔子?” 最后一句自然是嬴驷转头问魏黠的,他的样子看来有些迷茫,让魏黠忍俊不禁,道:“普通的野兔,算了,丢了就丢了,回头再去猎几只就行。” 魏黠自称是附近的猎户之女,那么她口中的野兔应该就是猎来卖钱的货物,如今货物没了,对魏黠而言是笔损失,嬴驷觉得应该找回来,或者直接进行补偿。 “我抱着你就行,你松手。”嬴驷道。 魏黠松开了抱着嬴驷的双手,目光在嬴驷和一旁的侍从之间逡巡一阵之后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出门带这么多护卫,是不是秦国的大官?” 嬴驷不想在这样尴尬的境地里和魏黠多费唇舌,如果不是魏黠的腿伤太严重,再有别的动作会更痛苦,他会选择让侍卫来抱这个话多的魏国少女。 不消多时,侍从架着马车过来,嬴驷由侍卫帮着将魏黠抱上车,放下车帘之前,嬴驷吩咐侍卫道:“今天的事让人调查清楚,真找不到她的兔子,直接买几只。” 魏黠听后莞尔,又听嬴驷和驾车的侍从道:“去最近的医馆,快。” 马车前行,快而稳,魏黠坐在车厢里也不觉得颠簸。她盯着嬴驷看了又看,但这个秦国少年纵使眉头深锁,若有所思的样子,她觉得无聊,遂开口问道:“刚才那匹马真的是你的侍卫杀的?你的侍卫功夫这么好,是不是因为你非常需要保护?看来你真的是秦国的大官,多大的官?” 嬴驷被魏黠吵得头疼,没好气道:“闭嘴。” “秦国人真凶,难怪不招人喜欢。” 嬴驷这才将视线落到魏黠身上。少女脸上那些浅淡的血痕已经消退,就剩额头还有一道较深的伤痕,刚才一场意外,弄得她有些狼狈,发结散了,脸上沾着灰尘,裤管更是不必说,红得触目惊心。 嬴驷盯着魏黠的腿出神,魏黠以为他别有用意,便啐了一口道:“无耻。” 嬴驷对此置若罔闻,但再和魏黠交汇的目光则是带着颇多质疑,道:“腿伤成这样还这么多废话,看来这伤对你而言无足轻重。” “我……我们去山里打猎的,老虎野山都见过,有时候被咬伤还可能致命,我这腿……”魏黠说着眼眶便红了,垂眼时就落了泪,哽咽道,“我不想告诉你罢了,疼得我都不想要这腿了。” 嬴驷身边除了那些宫女,就只有嬴华一个女子,旁人暂且不提,嬴华从小到大除了练不好骑射会躲起来哭,其他时候就和个假小子似的从来不落泪。现今嬴驷看着魏黠潸然泪下,他真有些不知所措,正寻思如何缓解这尴尬的局面,马车便停了,他立即挑开帘子问道:“到了?” 先到的侍卫早就安排了医馆的大夫和药童出来等候,嬴驷一下车,他们就将魏黠抬了下来。这一段路不算远,但魏黠竟然哭了,还边哭便看着嬴驷,这就不禁令人对这一路上在马车内发生了什么而浮想联翩。 嬴驷被那些一闪而过却别有意味的目光看得心烦,便催促道:“还不快进去。” 随后大夫替魏黠看伤包扎,途中还有个提着五只野兔的侍卫来到医馆,道:“一路搜寻找到了五只兔子,不知哪一只是这位姑娘的,就都带了回来。” 魏黠闻言发笑,倒:“我倒是发现你们秦国人的可爱了。这五只兔子都不是我的,如果没有失主来找,你们看看有没有街边的乞丐或是需要帮助的人,都给他们吧。” “你倒是心善。”嬴驷打了个眼色,侍卫便带着兔子下去了。 “这天下受苦受难的人那么多,几只兔子能帮多少?”尽管魏黠仍旧含笑,眼底却浮动着几丝哀伤,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见嬴驷要出去,便立即问道,“你要我把丢在这里?” “你家里还有亲人么?” “爹娘死得早,就我一个。” “家里有需要收拾的东西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过两日就要离开岸门,等不得你伤好,你有东西要带走就现在说出来,我让人回去拿来。” “你要带我离开岸门?”魏黠诧异,眼底不断变幻的神情让她此时的神情显得尤为复杂,“去秦国么?” “先回答我问你的话。” “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嬴驷豁然转身盯着几步开外受伤的魏国少女,她回应他的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一时之间他还不能完全辨认出来,但他依旧没有放弃,和魏黠僵持了一阵之后一面走出医馆一面道:“好好在这里养伤,自然会有人来接你。” 魏黠看着那渐渐走入室外阳光中的挺拔背影,先前所有浮现在脸上的神情逐渐消散,她像出了神,但脑海中一片空白,一瞬间很多事都记不住了,只有嬴驷离开时的阔步矫健的身影和他身上那些被她的血所沾染的地方,就是这个自己救过又救了自己的少年,突然要带她离开,不由分说,不容置否。 魏有黠女,猜兮怜兮 第006章 大殿 嬴驷带魏黠回了秦军大营,命人好好看护。 在离开岸门之前,除了平时照顾自己的军医和在帐外看守的侍卫,魏黠只见过嬴驷,也没有踏出过自己的军帐一步。以至于终于随军启程回咸阳时,她才见到了跟随在嬴驷身后的陌生面孔。 不是没有人质疑过魏黠的身份,但嬴驷却一意孤行地要带这个魏国少女回咸阳,甚至专门为她准备了马车,也找了大夫随行照顾她的腿伤,在外人看来,魏黠得到了嬴驷前所未有的重视。但奇怪的却是自从启程,嬴驷就没再见过魏黠一面,以至于回到咸阳秦宫中,他首先召见的是朝中几位重臣。 “寡人不在咸阳的日子里,辛苦各位了。”一身便衣的嬴驷看来风尘仆仆,面带风霜的眉眼还显得有些疲惫,却笑吟吟地看着殿中的几位臣工,尤其是甘龙,“老太师坐镇咸阳,辛苦了。” “这是老臣分内之事。”甘龙面色严肃,面对看来和善的嬴驷却不苟言笑,甚至带着责备之意上前道,“君上出征岸门,虽然大捷归来,但老臣听说君上带人夜探岸门还遇到刺客,失踪了一整夜,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嬴驷早就料到这件事抬不过甘龙的耳目,遂承认道:“确有其事,不过也是多亏了这次遇险,让寡人找到了攻破岸门的妙法,也算是因祸得福,老太师……” “君上!”甘龙赫然打断嬴驷道,“君上乃秦国国君,出征之事已令诸位臣工担心不已,陪同君上出征的将士更应该保护好君上的周全,但是却发生了这种事,那就是有人疏忽职守,将君上的安危、秦国的安危置于轻怠的地步,老臣恳请君上惩治失职人员。” 甘龙此言明显针对樗里疾,也是要给嬴驷一个下马威。 嬴驷心知肚明,但还没到和甘龙撕破脸的境地,他便劝解道:“寡人在岸门时,已经行过军法,不信你问樗里疾,让他把衣服扒了,给老太师看看,是不是有打过军棍的痕迹。” 樗里疾就要宽衣解带,甘龙又阻止道:“既然君上已经行过军法,是老臣僭越了。” “不可这样说。”嬴驷快步下殿至甘龙面前,客气道,“老太师为秦国尽心尽力,对孝公、对寡人、对整个秦国都是忠心不二,老太师的心情,寡人理解。朝中要仰仗老太师的地方还有很多,寡人继位不久,这次岸门一战也是吃了亏,以后还请老太师多多提点才是。” 甘龙本想借岸门一役当众数落嬴驷以加固自己的威信,谁知嬴驷先发制人,以退为进,让他早就准备的戏码根本没法接着演,便只能作罢道:“君上言重了。” 嬴驷见甘龙输了这一局,便重新座回殿上,却又听那老太师问道:“君上此次回咸阳还带回了个魏女。” “关于这个魏女是寡人的私心,老太师若想知道,稍后寡人再与你细说。”嬴驷道。 “君上乃一国之君,君上的事没有私事,秦、魏交战之际,君上却带回一个魏女,如果不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只怕难以让群臣信服。” 嬴驷暗道甘龙贼心不死,表面上仍旧和气道:“这个女子虽是魏人,但寡人受伤跌落山崖之际是她救了寡人。寡人知她是个孤苦无依之人,便想着干脆带回来照顾,毕竟像老太师说的,她救了寡人,就是救了秦国,既然是秦国的恩人,总不能听之任之,不管不顾吧。” “话虽如此,但终究要避嫌。君上不应该将她留在宫中,万一此女别有用心,君上将这样一个危险人物留下,无疑是养虎为患。”甘龙所言听来诚恳,却更似强硬的要求。 嬴驷顿了顿,将殿中官员的神情都扫视了一遍,心里已经有了底,又问甘龙道:“老太师觉得应该如何处置为妙?” 甘龙正要开口,殿外却突然传来吵嚷声。嬴驷召人进来,却见嬴华就在后头,他问道:“是你在外头闹事?” “他们不让我进来,是他们闹事才对。”嬴华对周围注视自己的目光置若罔闻,见了甘龙一脸不悦的样子,她却凑上去道,“老太师您病好了?不多休息几日?” “多谢公主关心,老臣撑得住。” “好了嬴华,寡人正和几位大人说正事,你再吵闹,寡人就不客气了。”嬴驷佯装怒意道。 “谁说我是来闹事的?我是替犀首来向君上汇报君上出征岸门期间,咸阳城用兵情况的。谁知道他们几个硬是拦着不让我进来。”嬴华取出公孙衍撰写的情况汇报书交给嬴驷道,“最近咸阳天气转凉,好多人都病了,犀首为了咸阳安稳,一个没注意,自己也病倒了,加上多年征战的旧患复发,都躺了好几天了。他知道君上回来,就让我赶紧把情况书呈上,免得耽误了君上检阅,治他个渎职之罪。” 嬴华显然是在暗讽甘龙要处置樗里疾一事,又说得在理,听得甘龙即使恼羞成怒也不能发作,握着手杖的手倒是被气得开始发抖。 一旁的杜挚见状,即刻上前扶住甘龙道:“老太师保重身体。” “老臣忽然觉得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言毕,甘龙不顾嬴驷准许便由杜挚扶着走出了大殿。 其余官员也纷纷退出殿中,只剩下了嬴华和樗里疾。 见旁人都走了,嬴华笑道:“这就受不了了,一点都不好玩。” “嬴华。”嬴驷诘责道,“甘龙是三朝元老,你怎么可以当众给他难堪?须知这是大不敬,当心公伯知道,重罚你。” 嬴华本就是想为嬴驷出气,却不想嬴驷根本不领情,他这怒目相向的样子,当真让嬴华害怕起来,赶紧挪到樗里疾身后,拽了拽兄长的衣服,低声问道:“怎么办?” “君上,嬴华还小,也是无心之过,还请君上别怪她。”樗里疾恳求道。 室内鸦雀无声,仿佛可以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嬴华脸上的怒意越来越重,嬴华急得一味扯樗里疾的袖管,兄妹两人却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嬴驷突然爆发的笑声犹如平地一声惊雷,打破了殿内的沉闷,也让嬴华和樗里疾甚是莫名其妙。 “这要是嬴华的无心之过,寡人可就不赏了。”嬴驷笑道。 这才知道自己被嬴驷诓了,嬴华气道:“那是二哥说的,我就是故意来砸甘龙的场的,特意过来帮君上的,这个赏,不能少。” 嬴驷笑容不减道:“我早就想好了应对甘龙此问之法,你却横插一杠,白白浪费了寡人的心思,寡人不治你的罪就已仁至义尽了。” 见嬴驷抵赖,嬴华拉着樗里疾道:“二哥,你看君上,出尔反尔。我帮了他,他还要罚我,这秦国还讲王法么?” 嬴驷拍腿道:“好嬴华,寡人一定赏。不过你这下可是把犀首也拖进来了。” “犀首唯听君命,还是魏人,在甘龙眼里就是异己,我有没有这么做,他都是看不惯犀首的。”嬴华见嬴驷要走,便立刻跟上,道,“君上,这个赏,我能不能自己要?” “不行。”嬴驷一面走一面道,此时已经完全收敛了笑容,“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这次让你跟着犀首驻守咸阳,是因为公伯的意思。现在岸门破了,咸阳也安然无事,你别想再往军营里钻。” 嬴驷顿了顿,又问道:“犀首病得这么严重?” 嬴华点头道:“前阵子咸阳连着下雨,湿气重得很,犀首他们那些常年带兵打仗的,谁身上没个毛病。他的膝盖都疼了好多天了,路都走不动,要不是我路过他府上进去看一眼,他大概都要人抬着过来见君上呢。” “回头寡人去看看他,也替你跟犀首赔个不是。”嬴驷道。 “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去和犀首说,就不劳君上费心了。”嬴华转而与樗里疾道,“二哥你也是,注意自己身体,我看犀首这几天疼得都招人心疼呢。” “嬴华长大了,会心疼人了。”樗里疾笑道,“你还不如问问君上,他这回可受伤不轻。要不是要应付甘龙那帮人,君上这会儿都该换完药了。” 嬴华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嬴驷摇头道:“好得差不多了,别吓着她。” 嬴驷看着嬴华的目光依旧宠爱,也满是欣慰,言毕,他却加快脚步踏出大殿,完全将嬴华和樗里疾甩在了身后。 嬴华不满道:“他就这样走了?还没说赏什么呢。我可不稀罕什么金银珠宝。二哥,你和君上说说,不然让他去向犀首考察我的表现。” 樗里疾笑着安慰道:“君上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大约是他觉得时机还没到,所以才一直没答应,兴许等他觉得时机成熟,自然就放你出去了。” 嬴华将信将疑道:“当真?” 樗里疾低头思索一阵,耸肩道:“我猜的。” 看着樗里疾朗声笑着离去,嬴华已经又气又恼,但她还是眼下还有一桩事要办——防止甘龙去嬴虔面前给自己穿小鞋,她要赶紧想个应对之策,把受罚的可能降到最低。 魏有黠女,猜兮怜兮 第007章 夜奔 魏黠初入秦宫的头半个月里,没有见过嬴驷一面,身边都是和哑巴似的的侍女和只会叮嘱病情的大夫,但即便这样,她也知道了那个少年的真实身份。 这日夜里,负责巡逻的侍卫突然发现了刺客,整个秦宫立即进入警备状态,可就算是加紧搜查的侍卫,也没有打破秦宫的宁静。 嬴驷已经得知有刺客闯入的消息,但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让去探望魏黠,不多时,侍者回来回报说,魏黠不在房中。 “继续找。”批衣而起的嬴驷稳如泰山地坐在榻上,紧绷的神情令周围服侍的侍者不由紧张起来。 烛火中,年轻的秦国国君沉默地坐着,微微皱起的眉头显露着他正在思考什么,安静的寝宫内无人出声,直到半柱香之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才让台上的烛火发生了跳动。 进来的是秦宫巡逻的侍卫长,跟在他身后的就是衣衫不整的魏黠。 嬴驷抬了抬手,侍卫长便退去一旁,他得以将面前的魏黠看得清清楚楚——少女的外衫显然是随便穿的,就连系扣都没系,头发也散乱着,像是才从睡梦中醒来。 嬴驷狐疑地盯着魏黠,又问侍卫长道:“在哪里找到她的?” “就在君上寝宫附近的角落里,因为其形迹可疑,所以就抓了起来。又有宫女说,这是君上带回来的魏女,臣便带来面见君上。” 嬴驷思索一阵,再去看魏黠道:“腿伤好了?” “还没。” “没好你就到处走?还是在夜里,在这秦宫里?他们要是不留情,这会儿来见寡人的,就是你的尸体。” 魏黠抿唇,面露委屈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在那里。” “你也不知道?”嬴驷好笑道。 “夜游症发作起来,我也不知道会去哪里,做什么。” “你有夜游症?”嬴驷起身,颇为好奇的地想要走近去看魏黠,却被侍卫长阻止。他示意不必,绕着魏黠转了两圈,问道:“你一个住在山里的猎户有夜游症?你万一夜游遇见了野兽怎么办?” “大概是命好,夜游没遇见过野兽,才保得住小命,来这秦宫被当刺客。” 半个多月没听见魏黠和自己顶嘴,嬴驷这会儿觉得有趣,他重新坐回榻上,目光冷峻,言辞严厉道:“离开岸门之前,寡人就已经调查清楚,岸门附近的猎户根本就没有一个是姑娘。而岸门集市也没有人认得你,如果你真的是那里的猎户,又去集市卖猎物,怎么会没有一个人知道你,而寡人派出去的侍卫也没有找到你的住处?” “我是猎户之女,但我和我爹才到岸门不久。” “你为何会知道出山谷的路?” “我爹之前就是因为失足而摔死在那个山崖里的。我当时不知有其他路,就顺着树藤下山谷,想要找我爹的尸体,但山谷下面是河,我又顺着河水找了很久,却连我爹的尸骨都没找回来。而且因为后来有了分流,最初还走错了方向。”提及往事,魏黠双眼泛红,已经开始哽咽。 “至于你我相遇的那一次,正好是我夜游症到中途醒了,被一匹野狼追赶,所以才失足掉下去的。也许是我命大,没和我爹一样被河水冲走,却又糟了霉运,遇见了你。”魏黠恨恨道。 “夜游症。”嬴驷寻思着盯着魏黠,眼底渗透着笑意,却令人不寒而栗。 魏黠转过视线道:“我不是什么刺客,就是夜游症犯了,你们如果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 寝宫内再次陷入让人窒息的沉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若有所思的嬴驷身上,却只敢偷偷去看此刻不发一语的秦国国君,直等嬴驷豁然起身时,他们还有些茫然。 “更衣。”嬴驷道。 周围的宫女愣了愣神,又听嬴驷重复了一遍,她们才如梦初醒地上前,手忙脚乱地为嬴驷更衣。 嬴驷没让人动魏黠,魏黠便不能离开寝宫,甚至不能多走一步。但她实在不想看嬴驷更衣,便索性背过身去,等听见脚步声靠近时,她又听嬴驷道:“跟寡人过来。” 魏黠不知嬴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哪怕被侍卫押解到马场,她也仍然不知嬴驷意欲何为。 周围点着数量足够的火把,将马场照得亮如白昼,魏黠看着侍卫牵来一匹黑马,但嬴驷却与她道:“你上去。” “我不。” “这是军令。” “我是个有腿伤的人,你让我上这匹烈马,我还没上去,就被它摔死了。” “你知道它性子烈?” “应该说它还没被驯化好。”魏黠稍稍走近看了看,道,“刚才牵它过来的时候,它的抵抗行为很明显,牵它的侍卫也很怕的样子,显然它的性格并不温顺,究其原因只有一个,它不服驯化,还是半匹野马。” “你很了解马?” 魏黠绕着黑马转了两圈,仔细观察道:“四蹄修长,前蹄圆,后蹄略成尖形,脖子修长,鼻孔大,眼珠圆润饱满有光泽,耳朵小而尖立。而且这匹马的马毛较长,应该是生长在北方的马,马毛长长用来御寒,所以光泽不明显。” 看多了几眼,魏黠更觉得这是一匹难得的好马,心中甚是喜欢,便想要伸手摸一摸。然而她的手还未触及马身,黑马便嘶鸣起来,甚至要扬起前蹄。 嬴驷见势一把拽住缰绳,黑马挣扎了几下,周围的侍者立即喊道:“君上小心。” 魏黠已经推开了几步,看着拽紧了缰绳的嬴驷。这个少年的眉宇坚定,和黑马僵持的过程里处处透着征服的欲望,拽着缰绳的双手反而在黑马的挣扎之下拉得更紧。 “危险。”魏黠不由喊道。 嬴驷猛地蹿到黑马身侧,在众人的惊呼之中跨上马背。只听又一声马鸣响彻夜空,伴随着黑马抬起的前蹄,彻底惊碎了这一夜秦宫中的宁静。 马场之上,黑马奔驰,尽管缰绳在嬴驷手中,但因其强烈的自主意愿而几乎没有收到嬴驷的控制。马背上的少年则努力想要压制住胯/下黑马的反抗,一人一马在马场上就此展开一番较量。 没人敢在此时上前,只因为嬴驷在上马的那一刻就喝止了众人。 魏黠原本站在马场边,但看着嬴驷驯服烈马的景象,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就跟在了嬴驷身后,最后她站在马场中央,跟着嬴驷和黑马的身影转动视线。不绝于耳的马蹄声想起,仿佛刺激了她的记忆,让原本紧张的少女脸上露出了笑意,甚至笑出了声。 火光中,嬴驷挺拔坚韧的身影不断变换着位置,魏黠望着他,也看着逐渐在嬴驷身下放弃了抵抗的黑马,飞扬的尘土里,有那少年君主凌驾于万物之上的伟岸,也有这衣衫半敞的少女发自肺腑的欢笑。 嬴驷驾马靠近魏黠,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伸向魏黠,绕着少女不停地转圈。 嬴驷的面容半明半灭,带着令魏黠猝不及防的笑容,也许是火光的作用,让这样的笑意显得温暖了不少。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手,魏黠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掌心相触的瞬间,她便感觉那只干燥温暖的手立刻握住了自己,并且用力将她拉上了马。 这是魏黠第一次和别人同坐一骑,身体被箍在嬴驷的双臂之间令她有些促狭,但随即开始奔跑的黑马又暂时减淡了这样的不自在。她本能地想要去握住缰绳,却意外握住了嬴驷的手,耳畔听见那少年国君温柔的一声:“别怕,有我在。” 心头的触动令她不曾察觉自己的耳根已经通红,也没有注意到身后少年别有意味地一笑,她却固执地没有松手,反而抓紧了嬴驷的手,道:“我想自己来。” “不怕被它摔死了?” 听来只是一句玩笑的话却激起了魏黠的自尊心,她当即咬牙道:“死也不能让你看不起。” “那你坐好了。”言毕,嬴驷直接跳下马,又叮嘱魏黠道,“当心腿伤。” 手中的缰绳令魏黠激动不已,尽管嬴驷所言点出了事实,她却仍旧不死心,朝那少年点头之后,便一夹马肚,驾着黑马在马场上奔驰起来。 嬴驷安静地站在场边看着,魏黠眼角眉梢的喜悦完全落入了他的眼中,他的笑容仍在唇边,随着魏黠移动的身影而扬起更高的弧度,犹如这一晚对还受伤的少女最温和的鼓励。 尽了兴,魏黠驾马停在嬴驷面前,洋溢的笑容格外俏丽,她利落地下马,此时才意识到腿伤加剧的疼痛,但嬴驷依旧那样站着,来扶她的是周围的侍者。 虽然不知嬴驷为何会有这样的举动,魏黠却仍沉浸在方才的愉悦之中,但见嬴驷在灯火中静默的身影,她低头问道:“我是不是太放肆了?” “看你高兴,我也不想打断你,毕竟来秦国这么久,也没听说你那一天笑过。”嬴驷看了看魏黠的腿,道,“能自己走么?” 来到秦国的这些日子,嬴驷从未在魏黠眼前露面,但却日日都会听关于她的情况,魏黠此时的心情有些难以描述,但看在今晚这场意外惊喜的面子上,她也就不想多追究了。 魏黠轻推开身旁的侍者道:“可以。” 嬴驷走得慢,似有意在等魏黠,却没有要去扶她的意思。 魏黠走得慢,因为腿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但她不想拂了嬴驷的意,只当是还他今夜的人情。 两人走在一起,看来犹如老友相见,气氛很是祥和,但细细看来总有些怪异。 魏黠终于难耐心中的困惑,问道:“你带我来这里究竟是为什么?” “那天在岸门集市上,你虽然失手,但似乎对驯马很有一手。刚刚也确认了你对马匹很有研究。难道你们魏国的猎户,还在野外猎马?” 嬴驷唇边的笑意在此刻化作冷芒一般刺入魏黠心头,她恍然大悟于今夜马场发生的一切,嬴驷不过是不动神色地在试探她,而她居然毫无防备地跳入了这个陷阱。 魏黠对这个才继位的秦国新君感到害怕,尤其是在他若无其事地嘱咐自己天色已晚,早些回去休息之后,她此时才真正感觉到这秦宫之中的暗藏杀机,也开始担心不知何时就会来临的危险。 魏有黠女,猜兮怜兮 第008章 红颜 那夜马场之时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秦宫,而在此之后,嬴驷整夜留恋魏黠住处的消息也不胫而走,秦国才初继位的君主对一个魏国民女如此偏爱,不光成了整个秦宫中人的谈资,更成了朝中臣工的焦点。 有人在嬴驷连续第五日朝会姗姗来迟之际向太傅嬴虔告了嬴驷一状,嬴驷不得不前途领罪,在太傅府待了大半日,回到宫中时已经日薄西山。 嬴驷命人在魏黠的住处准备晚膳,自己也直接过去。 夕阳余晖铺在魏黠脚下,金灿灿的一片照在她的衣衫上,也照着她的忧愁的面容,更显得她身影孤寂寥落,竟是让人心生怜惜。 嬴驷命侍者退下,悄然走近到魏黠身后,本想安静地待一会儿,谁知那少女早已察觉了他的到来,道:“你以为你是鬼,飘着走路没声的么?” 嬴驷站在原地,望着宫墙墙头最后一缕余晖,微微眯起眼道:“你饿么?” 本以为嬴驷会在这日落的最后时刻,望着如血残阳发表一番感叹,却不想他会这样问,魏黠一时语塞,迟疑了片刻才点头道:“真饿了。” 嬴驷转身,魏黠便跟在他身后,依旧是俊朗挺拔的身影和跛着脚的小瘸子,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嬴驷跨过门槛之后便转身,朝魏黠伸出手道:“当心。” 魏黠狐疑地看着少年摊开在自己面前的手掌,再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侍者,硬是打开了嬴驷道:“我自己能走。” 两人用膳,嬴驷便开始嘘寒问暖,魏黠专心吃着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最后吃饱了,她直接起身回了内室。 不久之后,嬴驷入内,侍者都已经被他挡在了外头。 魏黠已经习以为常,躺在榻上就开始酝酿睡意,而嬴驷则坐在一边不发一语。 这就是外人传言的嬴驷每夜临幸魏黠的真相,不过是借了一间房,摆个样子给旁人看,但魏黠可不会忘记头一天夜里的情景。 正是那天从马场回来,嬴驷当着众人的面走入魏黠的房间,魏黠诧异道:“你进来干什么?” 嬴驷双臂张开,道:“替寡人宽衣。” “我的伤口都裂开了,你居然……”魏黠意识到房门还没关,门外还有好几双眼睛看着,而嬴驷的意思也已经非常明显,她立刻红了脸,转身就要出去。 嬴驷从后头一把拽住魏黠的手,不由分说地就将她甩去榻上,在眨眼间就欺身压了上来,两人的距离近得可以感觉到对方的鼻息,而嬴驷那双沉郁深邃的眼眸也近在魏黠咫尺之间。 加速的心跳让魏黠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她本能地伸出抵在嬴驷胸口,低头道:“门外有人。” “寡人的护卫,自然要在门外守着。” “你好歹把门关了。” 嬴驷盯着魏黠,却没有动作。 惊慌的少女等了片刻,抬头时,恰好触到这少年君主专注浓烈的目光。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令她的全身都在瞬间被抽光了力气一样软了下去,而嬴驷则顺势又逼近了一些。 怀里开始发颤的身体引发了嬴驷唇边的笑容,烛光中,他看来冷峻的眉眼仿佛被化开的冰雪,渐渐沾染了温度,贴在魏黠身侧的手顺着少女的身体慢慢移动,像是在试探什么,也感受着魏黠越来越明显的慌张。 嬴驷只要再靠近一点,他们之间便可以突破最后的距离防线,彼此交汇的目光里除了有他的从容,还有魏黠的紧张,有她的戒备,以及所有在嬴驷看来十分有趣的神情混合在了一起。 “你别再靠近了。”魏黠警告道。 “难道我们还靠得不够近?”嬴驷反问道,欣赏着魏黠还在隐忍的表情,随后便听见了关门声,他仍旧在笑,带着戏谑的意味,“门关了。” 榻上的两人还在僵持,台上的烛火安静的烧着,明明门窗皆闭的室内突然划过一道轻微的风,烛火因此扑朔,而嬴驷也从榻上起了神。 魏黠如蒙大赦一般,紧绷的身体立刻松弛下来,望着横梁出神。 “把裤管卷起来。” 魏黠听见嬴驷的声音后才回过神,坐起身时才看见那少年正抱着药箱坐在了榻边。 魏黠却收了收腿,提防嬴驷道:“你要做什么?” 嬴驷一边打开药箱,一边道:“你不是伤口裂开了么?还不赶紧看看,真想当瘸子?” 魏黠这才感觉到腿伤传来的疼痛,但嬴驷已经拖起她的脚开始卷她的裤管了。 方才的玩世不恭的嬴驷在这一刻全然不见,魏黠看见的,是一个悉心为自己疗伤的少年。温暖的烛光里,清楚地刻画着嬴驷的每一个动作,专注而仔细,并且会给与她适当的安抚。 “你腿上的这些伤,都是哪来的?”嬴驷一面为魏黠上药,一面问道。 魏黠掩在袖中的手不由收紧,看着嬴驷的目光都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 得不到魏黠的回答,嬴驷便抬头问,但见到的却是眉宇间混合这悲伤和不甘的魏黠。这样的神情里有着太多的倔强,甚至是尖锐,令嬴驷有一刻的触动,他便不再追问,低头继续上药。 两人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嬴驷为魏黠将伤口包扎完毕,他提着药箱放好,又坐去了蒲团上,道:“你睡吧。” “你呢?” “夜里清静,方便思考。”说着,嬴驷便合上了双眼。 魏黠看着即便是冥想也没有舒展双眉的嬴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知道打扰嬴驷没有意义,便就此睡了下去。 如此,嬴驷每夜都来魏黠住处静坐,两人互不干涉,但落到了旁人口中,就成了飞短流长。魏黠知道嬴驷必定有他的用意,但这个人心机深沉,要猜透他的心思没那么容易。 这样想着往事,魏黠反倒睡不着了,她从榻上坐起身,看着仍在冥想的嬴驷,不禁问道:“你为什么非在我这儿静坐?” 嬴驷等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视线却只是落在烛火上,道:“整个秦国都是寡人的,哪里有你的住处?” 魏黠被揶揄得无话可说,又憋不住这口气,索性抄起手边的软枕就朝嬴驷砸过去,谁料嬴驷眼疾手快接住了,还抱着软枕走过来。她知道自己现在处于下风,情势对自己不利,便立刻缩去一边,戒备地盯着嬴驷,问道:“你要干什么?” 嬴驷将软枕放回榻上,仿若无人地坐下,再旁若无人地躺下,仰面望着床帐,道:“自然是就寝休息。” “你堂堂秦君,连个睡的地方都不舍得赏我么?” 嬴驷以为魏黠这句话颇为有趣,便转过视线看她,道:“寡人凭什么要赏你?” 魏黠仍是蜷在角落里,道:“你拿我当借口,制造流言,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沉迷……沉迷女色,今天还被太傅训话,你是故意就想要找骂吧。”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嬴驷越听越觉得有意思,侧身支着脑袋,嘴角噙着笑容道:“你继续。” “先说好,我说完了,你得把这榻让给我睡。” 嬴驷点头答应。 “你是一国之君,心思不比普通人,每天要算计的事估计这秦宫都堆不下。我哪敢乱说,只说我自己,无缘无故就被你利用了,说不准,回头还要被说什么红颜祸水。我现在清白都被你在旁人面前害没了,我就想要个能安稳睡觉的地方,你还欺负人,这是一国国君能做出的事么?”说着说着,魏黠已经双眼通红。 嬴驷饶有意味地看着魏黠,又凑近过去,道:“真要哭。” 魏黠秋水盈泪,看来楚楚可怜的样子,嘴里却不饶嬴驷道:“我就哭。我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哪天我真被当成祸水了,我就真的水淹了你这秦宫,让你也没地方睡。” 嬴驷听得哈哈大笑,盘腿坐在魏黠面前,道:“那你这眼睛得哭瞎好几百双了。” “你!”魏黠还想骂,但见嬴驷笑得开怀又全无恶意,她却反而被气笑了,但心里又不甘,便又抄了软枕狠狠朝嬴驷脸上砸去,“秦国国君都这么无赖,秦国果然没有一个好人。” 嬴驷抱着软枕笑个不停,直等他笑够了才道:“就冲你今晚逗得寡人开心,这张榻,寡人也要赏你。” 嬴驷说着就翻身要下榻,却不想魏黠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他本能地抽回来,眉眼的笑意立即消失,继而肃容质问道:“干什么?” 嬴驷突然的转变也令他和魏黠之间的气氛瞬间凝固,榻上的少女仿佛被这秦君冷峻威严的模样吓到了,又一次蜷回角落里,双臂缓膝,只敢偷偷瞥嬴驷,低声道:“我只是还有些疑问想让你解答。” 嬴驷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遂缓了缓神,坐在榻边,柔声道:“你问就是了。” 魏黠犹豫了许久,始终都不敢开口。嬴驷等得不耐烦,便催促道:“有话快说,不然我就在这儿睡到你想问了为止。” “我问。”魏黠忙道,“我就是想知道,今天太傅说你,说得重么?” 嬴驷的眉头立即皱紧,盯着魏黠质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 嬴驷顿了顿,点头道:“骂得不轻。” 魏黠观察着嬴驷的神情,这少年多时没有舒眉,想来他在太傅府没少受嬴虔的责骂。这样一想,她便高兴了一些,又问道:“那么被太傅骂成这样,你这个秦君心里可觉得舒坦?” “我说你……”转头时,嬴驷见到魏黠狡黠的笑容,这才知道是这少女用来给她自己出气而使的坏。少女心思如此,嬴驷也只有送她个顺水人情,当是平复这段时间以来她所受的委屈。少年秦君不再反驳,只是重拾了笑意,指着魏黠道:“将来有你受的。” 一句玩笑话,彻底化解了两人之间紧张气氛。魏黠探出身去,见嬴驷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静坐,她也跟着笑了出来。只是当她躺下之后,又有愁绪爬上心头,也就打散了那丝笑意,重归宁静。 魏有黠女,猜兮怜兮 第009章 隐忍 外界对嬴驷和魏黠的流言蜚语始终没有停止,但处在流言中心的两个人照旧过着日子。嬴驷每日进行朝会,听完臣工们的禀奏就处理其他政务,等入了夜就去魏黠的住处,一切也就相安无事。 在旁人眼里,秦君会及时悬崖勒马,都因为那一日在太傅府被嬴虔一顿痛骂,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老太师甘龙。 那日去太傅府找嬴虔告状的不是甘龙本人,却是和他有着密切干系的官员。那位官员在嬴虔面前痛心疾首地诉说着嬴驷自从岸门大捷之后的变化,虽然都是点到即止,但言辞间已将嬴驷形容成一个一意孤行、刚愎自用还沉迷美色的昏庸君主,这才有了嬴驷亲自上太傅府聆听嬴虔循环的一出戏。 这种会触怒君威的事,甘龙不能自己做,做了等于落下个犯上的名声,他便只有使用最惯用的上表劝谏的方式,若嬴驷不听,反而更能证明这个少年国君气焰嚣张,不将他这个三朝重臣放在眼里。但放眼朝野,能在嬴驷面前说得上话的就只有嬴虔了,甘龙这招借刀杀人,一来又搓了嬴驷的锐气,而来也能挑拨嬴驷和嬴虔之间的关系,再者让众人知道,他甘龙哪怕在嬴虔面前,也不是可以被忽略的角色,一箭三雕。 嬴华听着嬴驷和樗里疾的分析,越发讨厌甘龙这个老谋深算的权臣,趴在茶几上愤愤不平道:“二哥你不知道,那天阿爹把君上骂得……就差请出秦公剑行国法了。” 樗里疾却坦然笑道:“太傅从小就疼爱君上,怎么会舍得动国法。再说,君上当时不都认错了么,态度良好,也就从轻发落了。” 嬴驷闻言发笑,但见嬴华依旧愁眉苦脸,他便问道:“没见着公伯对我动国法,你不高兴?” “哪有。”嬴华猛地竖起来,“我恨不得当时就把人赶出去,然后拿上秦公剑就冲去老甘龙府上问他的罪。” “甘龙怎么说都是为了秦国,你这是师出无名。”嬴驷拉着嬴华坐下,宽慰道,“秦公剑你是拿不上了,不过有样东西,送你正好。” 嬴驷随即命人呈上一只长匣子,嬴华一眼就知道那是放剑的剑匣。她高兴得不等侍者送到跟前就上去打开盒子,果真见到剑匣里躺着一把宝剑。 “送我的?”嬴华回头问嬴驷道,见嬴驷点头,她便取出宝剑要看个仔细。 “特意找工匠给你量身铸的剑,上好的精铁,费了好些功夫,怕你伤着,就没开刃。”嬴驷道。 嬴华把剑握在手里比划两下,觉得相当称手,再有就是剑身比一般的剑要窄一些,分量也轻一些,长度和她的身长匹配,佩在腰间刚刚好。 嬴华对此爱不释手,干脆抱着剑重新落座,笑盈盈道:“多谢君上。” “上回你讨的赏,这就给你了,满意么?”嬴驷笑道。 嬴华眼珠转了转道:“剑是君上赐的却没有开刃,我想请二哥亲自帮我开刃,行么?” 樗里疾想了想,道:“你找我为君上所赐之物开刃,你要害我?” “由二弟开刃也不错,不过得到合适的时候。”嬴驷叮嘱道。 嬴华点头,见樗里疾面色为难,便问道:“二哥,你有何难事?” “君上初继位,洛阳那边派人过来,说明年开了春,会派使臣前来恭贺,楚、韩、赵、蜀等国也会有人过来,虽说是喜事,我总有些不放心。”樗里疾道。 嬴驷点头道:“诸国贺秦,来秦国一趟也在礼法之内,就怕有人从中生事,就不好办了。” “来就来呗,到时候整个咸阳严加戒备,进出人员全部仔细检查,可不怕有人趁机捣乱。”嬴华不以为意道。 “这可不是随口说说的事。”樗里疾解释道,“周室虽然蜷居洛阳,但到底还是天子。君上继位,先前没听说哪一国要派使臣前来恭贺,现在一听周室要来,不都跟着来了?国书都送到了,不信你问君上。” “变法之后,秦国今非昔比,周室派使臣来秦,应该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嬴驷思索道,“国书上说来的是昭文君,不可小觑。” “难道这个昭文君比别人多只眼睛还是多颗脑袋?”嬴华不服气道。 樗里疾笑道:“你这丫头,得让太傅好好管教了,回头要是在昭文君面前失礼,轻则你一人被罚,重则,整个秦国被罚。” “周室如今都成什么样了,不过就是有个虚名在,诸国才不敢动洛阳,否则……” “够了。”嬴驷制止道,有些严厉,见嬴华住了口,他才缓和一些,道,“只要周室在一天,天子之名就不是旁人可以随意撼动的。倘若有人胆敢不敬,其他诸国只会群起而攻之。” 嬴华知道嬴驷必定不会骗自己,但看着少年君主眼中闪动的熠熠光芒,她稍稍凑上前,问道:“敢问君上,可敢触旁人所不敢?” 嬴驷盯着嬴华,目光灼灼。 嬴华看着嬴驷,神情自若。 最后兄妹两个了然一笑,嬴驷起身道:“这事回头再说吧,甘龙都还没急,回头他觉得哪里不妥,还得就着他。” 听来是丧气的话,但嬴驷说得漫不经心,更像是玩笑,嬴华和樗里疾也不做声,就这样跟在嬴驷身后。 三人到了马场,嬴华第一眼就看见了和奔雷站在一起的魏黠,奔雷便是那匹黑马的名字。 “这就是未来嫂子吧。”嬴华小跑上前,将要靠近魏黠时却被奔雷的一声嘶鸣而止住了脚步。她不满道:“这马脾气挺大。” “性子烈着呢,不是秦君,不让靠近。”魏黠抚着奔雷的马脖子道。 “那你怎么能靠近它?” 魏黠笑而不语,目光越过嬴华肩头望见正走来的嬴驷,她对拍了拍奔雷道:“去吧。” 奔雷随即跑向嬴驷,温顺地停在了嬴驷面前。 嬴驷牵着奔雷走向嬴华,道:“这是深藏不露的驯马高手,你能和她比?” 嬴华的目光在嬴驷和魏黠之间逡巡,摇头道:“我可不信。” “她腿伤还没好,等回头让她露一手,你就知道厉害了。” “驯服烈马是用命在拼的,秦君不给我点好处就想要我驯马,是不是太小气。”魏黠从嬴驷手中牵过奔雷的缰绳,和奔雷道,“我们走,不和他们说话。” “明年昭文君来秦国,我们必定是要去迎接的,君上不如赏我匹马,让我也随队迎接,见一见从天子脚下来的人,如何?”嬴华道。 魏黠闻言止步,疑惑道:“昭文君要来秦国?” “你认知昭文君?”嬴驷问道。 “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言毕,魏黠继续牵着奔雷离开。 嬴驷对魏黠的反应很有兴趣,便在夜间,两人独处时问道:“你去过洛阳?” “没有。”魏黠正在铺床。 “想去么?” “不想。” “你为什么愿意跟我来秦国?” “无家可归。” “确实没在岸门找到你的家,你连个衣冠冢都不给你爹立。” 魏黠忽然停止了一切动作,房内再无其他声响,沉默又一次充斥在她和嬴驷之间。 嬴驷看着烛光中清瘦的少女背影,尽管单薄却始终有股坚韧,可在如今这样的时刻,魏黠却变得脆弱了,她的肩头隐隐颤动。 “怎么了?”嬴驷问道。 “我爹不是魏国人,自然不会在魏国帮他开土立坟。” “那你自称魏国猎户之女?” “我在魏国长大。” 嬴驷对魏黠的回答不置可否,顿了顿,问道:“昭文君入秦,秦国必定隆重欢迎,到时候带你一起去看看。” 魏黠转身,极不友好地盯着嬴驷道:“你不用试探我,昭文君来不来秦国,和我没有关系,我也没有兴趣去围观。” “我只是好奇你今天在马场的反应。”嬴驷走去榻边,却见魏黠恼怒之色毕现,他便止步,隔着不断距离道,“你爹是洛阳人?” “不是。”魏黠转身继续铺床。 “你说得也是,昭文君来不来秦国,是秦国的事,你不是秦人,和你自然没关系。”嬴驷走去魏黠身边,竟意外地低声下气道,“我知道今日在马场,嬴华失言,让你听见了,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 “多少人巴望着秦君一顾,我这没名没分的未来秦国夫人当得可开心了呢。”魏黠推开嬴驷直接躺去了榻上。 魏黠牙尖嘴利之时,便是嬴驷以为她可爱之处。他不顾魏黠的白眼,坐去在榻边,鸡血道:“寡人知道,这段时间委屈你了,不过你这样也算是帮了寡人的忙,将来事成,不会少了你的好处的,如何?” 魏黠睨着嬴驷,颇为不屑道:“你纵然是秦君,也不见得无所不能,眼下不还得看甘龙的脸色,还要顾忌着周室使臣昭文君么?” 嬴驷闻言即刻变色,眸光中透着杀意,瞬间让本该温暖的烛光都变得森寒起来。 魏黠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拽起被子就往上扯,遮住了半张脸,只留了一双眼睛看着嬴驷,道:“你少吓唬我,我孑然一身,可不怕死。” 嬴驷仍是维持着肃杀冷峻的表情,当真有将魏黠杀之而后快的意思,但转眼之间他又笑了,神情温润,语调柔和,道:“不怕死你还把自己遮起来?以为这张被子能救你?” “我……我是真的冷。明天,能开始烧暖笼了吧?”魏黠强作镇定道。 “好。”嬴驷直至转身,笑容才消失,眼底凶光尖锐,也带着明显的怒意——甘龙是他在秦国国内的心病,他既继位,就一定会把被把持在甘龙手中的朝政夺回来,只是眼下还未到时机。 忍得这样辛苦,却被魏黠拿来反挖苦自己,一国之君的尊严被刺激,嬴驷自然盛怒,但没有弄清楚这个少女的身份,将她留在身边也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危险尚在,不可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