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六月酷暑,骄阳似火。
唐景玉仰面躺在山路旁边的树荫里,懒懒地不想动弹,一口气走了十几里路,她又累又困。
只是她更渴,嘴唇干裂嗓子冒烟,再不喝水就要死了。
扭头看看,一路走过来身边仅剩的几个灾民里,石家夫妻并肩坐在一棵树下,都闭着眼睛背靠树干歇息,满脸疲惫。年近五十的李老头跟她一样躺在草地上,衣衫褴褛,大腿都快露出来了。
唐景玉抬起自己的左腿,破破烂烂的裤子立即往下一出溜,露出一段脏兮兮的小腿。
她熟视无睹,闭上眼睛继续睡觉,过了会儿揉着眼睛站了起来,迷迷糊糊往林子里走。
“柱子去哪儿啊?”李老头坐了起来,打着哈欠问她。
唐景玉回头,发现石家夫妻也睁开了眼睛,她面无表情,一边往前走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撒尿。”
李老头脸上明显浮现失望,艰难地开口嘱咐道:“顺路看看山里有没有野果子!”说完难受地揉揉喉咙,狠狠吞咽,可惜嘴里干巴巴的,之前摘的野果子早都吃完了,哪里有口水给他解渴。
唐景玉没理他,有气无力往里面走了一段路,确保这边什么动静那三人都听不见了,她悄悄躲到树后,把仅剩的两个野果子拿了出来。
青色的果子,还没有核桃大,是她故意捡小的摘的,就为了藏在身上不易发现。那些大的,路上李老头吃一个她就吃一个,等李老头自己的都吃完了,她也只剩两个大的,故意被李老头威胁分他一个,免得他总怀疑她身上还有。石家夫妻身上肯定还有果子,李老头不敢跟他们抢,只欺负她瘦巴巴的没力气。
果子还没长开,嚼在嘴里啥味儿也没有,唐景玉不敢耽搁太长时间,三两口啃完所有果肉,连果核都吸了好几口才吐到草丛里,这才慢吞吞往回走。
撒尿,撒个屁,别说肚子里都快没水了,有她也舍不得撒出去。
“找到果树没?”李老头一直等着呢。
唐景玉摇头,“走不动。”说完又挺尸一般躺在地上。
李老头狐疑地盯着少年干瘪的身子,想想这么短时间臭小子也不可能找到果树,便躺了下去。
唐景玉是真的困了,倒地就睡,睡着睡着听到隐约的马蹄声,她睁开眼睛,不小心被树叶间闪烁的阳光刺到,连忙扭头,过一会儿再睁开。视线尽头是一处拐弯,听马蹄的动静,还要过阵子才能拐过来。
唐景玉看向同伴们。
石家夫妻无动于衷,李老头盯着路口瞧了会儿,扭头看她。
唐景玉在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渴望和犹豫。
谁都想搭顺风车,可冒然拦路是有危险的,有的乞丐运气好,遇到好人成功上车,有的运气差,被狠心的车夫一鞭子抽开,车没搭上,反倒白白添了伤,更有人不要命躺在车前以命相逼,然后就真的送了命。
可是,万一自己就是那个运气好的呢?
李老头犹豫不决,唐景玉同样蠢蠢欲动,倒是石家夫妻稳稳坐着,没露出半点尝试的兴趣。
唐景玉侧转过身,对着对面的山道发呆。
路太长,她真的不想走了。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唐景玉摸出仅存的野果子,悄悄藏到草丛里,然后噌地站了起来,在李老头三人震惊的目光里躺在路中央。开始是躺着,很快又改成趴着,面朝来路斜趴,顶着一头乱糟糟头发的脑袋直接搭着被晒得发烫的土路,眼眸紧闭。
“你不怕死啊!”李老头犹豫地喊了一声。
唐景玉没理他,认真听马蹄声车轮碾地声。确实跟刚才听到的一样不紧不慢,她松了口气。能在这种晒死人的天气里慢悠悠赶路的人,应该不是暴脾气,就算不肯拉她一把,最多也就把她抬走,不太可能会打人。
李老头一眨不眨地瞅着她。
就像是虎口夺食,如果无人上前抢夺,他也不敢,现在有人抢了,他也想抢。
李老头一骨碌爬了起来,转眼就躺到了唐景玉身前,趴地姿势跟唐景玉一模一样。
唐景玉将老头子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好歹换个姿势啊,两个人这样躺着,任谁也不信他们俩不是合伙装死吧?
时间紧急,唐景玉不想浪费唇舌跟老头子吵,小声教他:“你换个姿势。”
李老头又不傻,马上转过弯来了,改成侧躺,脑袋搭在伸出去的左胳膊上。
唐景玉真心感激他,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李叔你对我真好,以前是我误会你了,早知道你为了不让我被车碾死宁可挡在我身前替我探路,这一路上我一定会把你当亲爹孝顺的,李叔……”
李老头正纳闷自己啥时候对臭小子好了,听到后面那话马上窜了起来,迅速躺到唐景玉身后。臭小子做梦吧,他躺前面是怕错过好机会,差点忘了拦车是有危险的。
“李叔你……”唐景玉心酸又委屈地控诉,嘴角却高高翘了起来。
“闭嘴,车来了。”李老头没好气地打断她。
唐景玉听话地装死。
马蹄哒哒,一声一声像是踩在她心口,唐景玉悄悄睁开一条眼缝看那马车,若是那匹高头大马到了身前三步还不停下,她会以最快的速度闪开的。
双方越来越近,头戴草帽赶车的钱进眉头也越皱越深,距离几丈远时,他回头问车里的人:“掌柜,前面有两个乞丐拦车。”
“往路边扔几个钱。”男人声音低沉,如茅檐落下来的雨珠坠在瓷盘上,清幽好听。
钱进了然,先从怀里掏出五个铜板准备好,到了乞丐跟前时估摸好距离,大声催促道:“我们掌柜心善,赏你们铜板买饭吃,快去捡吧!”说着将铜板使劲儿朝路边抛去,同时扬起马鞭,准备两个乞丐一走开便快马加鞭离去。
铜板在空中闪着并不强烈的光,很快便落到草丛中。
石家夫妻立即站了起来,李老头速度比他们更快,眼疾手快连续抓起了三个铜板,另外两个离得远,被石家夫妻抢了。他想瞪人,想了想又怕石姓汉子打他,小声嘀咕一句转身,本以为马车跑了,没想到马车居然停了下来,而臭小子还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儿。
钱进也很郁闷,不由猜测趴在那里的干瘪少年是不是真的不行了。他盯着少年被晒得发红的脸庞打量,看不出什么,只好再次请示主子:“掌柜,这人还趴着呢,咱们怎么办啊?”前阵子山东闹灾荒,这几个月断断续续有人逃过来,他听说过不少车主碾死拦路乞丐的事,可他做不来啊,赶车遇到猫啊狗啊他都得等人家走了才继续上路的。
“下去看看,真不行了捎他一程。”男人听起来无动于衷,但声音比方才还低了。
钱进知道掌柜是不想被其他乞丐缠上,闻言立即跳下马车,扬扬马鞭将凑过来的老乞丐喝退几步,这才走到少年身前,用脚尖踢了踢少年肩膀:“喂,你怎么了?是不是口渴了?我们车上有水。”
唐景玉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嘴唇动了动。
钱进皱皱眉,蹲了下去,李老头狐疑地瞅瞅臭小子,也凑了过来。
唐景玉半搭着眼皮,声音轻的几不可闻:“救我,我,不想死……”
她脸上脏兮兮的,伸出来的手又小又瘦,看起来像个孩子。钱进有些不忍,抱起人就要往车上放。李老头已经猜到臭小子是在装可怜了,心里暗骂臭小子狡猾有好办法也不想着他,人却拉着唐景玉的手干哭起来:“柱子咱们遇到菩萨了,你不用死了,等到了镇上爹就给你讨钱治病啊!”
石家夫妻不喜欢多管闲事,而臭小子是装的,料他也不敢拆穿他。
钱进没那么好糊弄,将少年横放到车上后,仔细打量打量两人,老乞丐是小眯缝眼,少年刚才睁开时分明是又圆又大的桃花眼,脸庞更是没有半分相似之处。懒得跟老乞丐分辩,他撑着马车就想跳上辕座。
“大爷别走啊,我真是他爹!”李老头一把扯住他胳膊,焦急无比地道。
钱进差点被他扯个跟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一鞭子抽到老乞丐身上:“滚,再敢碰我打不死你!”
李老头心知自己今个儿是搭不上便车了,不敢拉钱进,他发狠把臭小子往下拖:“你给我下来,老子坐不成车你也别想坐!”
“你放手,你再敢碰他一下试试!”钱进真是生气了,又给了老乞丐一鞭子,世上怎么有这样恶毒的人!
李老头疼得直跳脚,不得不暂时松开,眼看着钱进将装死的臭小子推回去,他哈哈大笑:“你个傻子,你以为他是真快死了啊?我告诉你他那是装的,也就你这种傻子才会上当被他骗!”说完趁钱进愣住,他又去扯唐景玉,还狠狠掐了她腿一把,“我叫你装,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钱进这次没有立即撵人,而是带着三分怀疑盯着少年。
唐景玉恨不得对准李老头胯.下狠狠踹一脚,但她只是难受地睁开眼睛,好像刚睡醒般,她茫然四顾,看到李老头,眼睛猛地一缩,“别吃我……”
李老头傻了眼。
钱进却听清了,想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听闻,再无半点犹豫,一把将老乞丐抡到草丛里,再次将少年放好,跟着利落上车扬长而去。
车后李老头的叫骂渐渐听不清了,马车跑出一段距离后也恢复了缓行。
唐景玉仰面躺着,因为脑袋对着车帘缝隙,她没敢让自己偷笑。
想坑她,李老头再活几十年吧!
暗暗得意一阵,唐景玉喃喃出声:“水,水……”
她是对钱进说的,可惜钱进没有听到,唐景玉正想提高声音,一个竹筒从里面送了出来。唐景玉这才记起车里还有个人,她吃力地去接,转身时情不自禁透过竹筒撑开的缝隙往里面瞥了一眼。
这一看,她呆若木鸡。
竟然是他?
正文 第2章
宋殊容貌妍丽,早已习惯旁人窥视,见少年呆呆地看着自己,他并未露出任何不满,“给。”
唐景玉本能地抓住竹筒。
宋殊重新坐正,继续闭目养神。
唐景玉慢慢回过神了,又看了一眼男人便收回视线,费力仰头喝水。
竹筒有八分满,水好像带了淡淡竹香,唐景玉却没心思细细品味,仰着脖子咕嘟咕嘟灌了小半筒才停下,还是因为呛着了。
钱进回头看她,见她呛得满脸通红,本就不干净的脸庞因为沾了水被她脏兮兮的手抹过显得更脏了,忍笑提醒道:“小兄弟慢点喝,没人跟你抢。”瘦瘦小小的,看起来也就是十二三岁,不管是灾民还是乞丐,都挺可怜的。
唐景玉朝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等钱进转过去后,她躺着歇了会儿,慢慢撑起来靠车而坐,不时喝两口水,眼睛望着对面山头郁郁葱葱的林木,思绪渐远。
第一次遇见宋殊,她七岁,刚没了娘,十八岁的宋殊连中三元,骑马游御街。
第二次遇见宋殊,她十岁,无家可归,二十一岁的宋殊随驾凯旋,天子宠臣。
没想到四年后的今天,她又碰到了宋殊,他看起来跟上次瞧见的差不多,清隽俊美,面冷如霜。
唐景玉难掩嫉妒。
她好像听车夫喊他掌柜?不管宋殊为何当了掌柜,单看他身上素雅华贵的绸缎,也知道他现在过得肯定相当不错,反观她,混得一年不如一年,都沦落到行乞为生了。
唐景玉长长地叹了口气。
钱进正嫌长路漫漫没人聊天呢,回头瞅瞅,发现少年喝完水气色好了些,忍不住攀谈起来:“小兄弟也是从山东那边过来投奔亲戚的?”
唐景玉神情落寞地点点头。
真正伤心的人都不太愿意说话,钱进有点尴尬,转而又热络地问道:“那小兄弟亲戚家在哪儿啊?你知道路不?我对苏州府熟,你说说,我教你怎么走,免得你人生地不熟白走冤枉路。”
“大哥你人真好。”唐景玉是真心感激了。从京城到苏州她磕磕绊绊走了四年,遇到的好心人没有几个,“我想去嘉定县,之前打听是在苏州东边就瞎走过来了,也不知道对不对。”
嘉定县?
钱进顿时咧嘴笑了,“对对对,小兄弟没走错,实不相瞒,我们现在就是要回嘉定呢!”才说完,就见少年方才还死气沉沉的桃花眼一下子就亮了,盯着他的眼神好像野狗盯上了肥鸡腿,钱进突然心生不妙,可是已经晚了。
唐景玉泪眼汪汪地求他:“大哥你捎带我一程吧,我真的走不动了,你看我的鞋!”
她猛地朝钱进伸出腿,破破烂烂的草鞋差点甩到钱进脸上,幸好他够机灵一个后仰躲开了,但这惊险也没妨碍他看清少年脚上那快要磨烂的草鞋底子,更没妨碍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脚臭。
“小兄弟你先拿开!”钱进屏息催促。
“啊,对不住啊大哥,大哥你别生气。”自知失礼,唐景玉连忙把脚收回来,跪坐在钱进身旁,可怜巴巴地求他。有些人凶巴巴的她根本不会浪费功夫白白哀求,这个车夫人好啊,她不求他求谁。
钱进倒不介意帮忙,只是……
他朝车帘扬扬下巴。马车是掌柜的,掌柜没开口,他哪敢擅作主张。
唐景玉怔了怔。
宋殊此人,她只远远见过两次,并不清楚他为人啊。
“你们掌柜睡觉呢,咱们小点声说话。”唐景玉故意压低了声音,满脸忧虑,“到嘉定还有多远啊?”动作看似确实是在说悄悄话,但声音并不是很低。
钱进觉得这话没什么好遮掩的,便也没提醒她,马上回道:“再走一个时辰前面有个小镇,我们要在那里下榻,明早出发,不到晌午就能到嘉定。”若是不用半路歇下,掌柜应该会帮人帮到底,但现在,他估摸着掌柜会把少年扔在那个镇上,毕竟他们掌柜可不是烂好人。
这么远?
唐景玉很是失望,也害怕自己这顺风车只能坐到一半,她回头看看,很是忐忑地问道:“我,我看你们掌柜面相有些凶,他会答应捎我过去吗?”
“嘘……”钱进吓得冷汗都出来了,马车晃晃悠悠的,掌柜怎么可能睡得着。生怕掌柜误会,钱进故意提高了声音,“小兄弟别瞎说,我们掌柜最是心善,好比这次山东闹灾,周围府县鼓励商户捐钱赈灾,我们掌柜捐了一千两呢!”
唐景玉有些困惑了,怎么听起来宋殊好像在这边住了很久似的?
不过那些都与她无关,唐景玉期待地望着钱进:“你们掌柜果然是大善人啊,这么说,他多半会帮我了?”
钱进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点头吧,万一掌柜没想帮,他擅自应承下来不好,可是摇头,倒显得他刚才是在说大话,他家掌柜根本不是大善人……
犹豫半天想不好说辞,钱进瞅瞅面前的少年,小声敷衍道:“到了地方你自己求求吧。”说完转过身,把帽檐往下压压,专心赶车。他跟少年只是萍水相逢,不值得为了他得罪掌柜,他家掌柜从来没有骂过人,只是有时候一个眼神扫过来,那感觉,还不如骂他一顿好受呢。
钱进不上当,唐景玉不甘心地扯他胳膊,钱进装死不理她,唐景玉无可奈何,加上肚子饿实在也没有多少力气,便抱着竹筒重新躺了下去。
不管了,到了镇上再说,难得搭上马车,她先好好睡会儿。
唐景玉真的睡着了。
跟李老头他们同路时,她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现在遇到了一个熟面孔,而且是那种明显不会欺负乞丐的贵人,她终于能暂时放下防备,沉沉睡了过去。
马车轻轻颠簸,她抱着竹筒的手慢慢松了,随着一次较大的车身摇晃,竹筒从她手里滚了出去。因为她面朝车帘蜷缩着,竹筒就滚到了车里面,发出轻轻的流水声。
宋殊睁开眼睛,弯腰去捡竹筒,低头时瞥见少年伸进来一半的手,动作微顿。目光在那满是黑泥的指甲上扫过,宋殊从袖口抽.出帕子铺在竹筒上,这才捡起竹筒放到一侧稳住。
“掌柜,前面就到了。”
宋殊挑起窗帘看了看,扫一眼已经轻轻打呼的少年,低声吩咐道:“停车,把他放下去。”
“……好。”钱进不禁庆幸自己没有多嘴,稳稳停好车,抱起少年走向路旁。
唐景玉就在落地的那一瞬醒了过来,她茫然地眨眨眼睛,对上钱进略显歉疚的眼神,再看看远处的小镇近前的马车,一下子就懂了。她苦笑,动了动嘴,到底没有再装可怜求宋殊帮她到底。
换个人,她肯定会求,可宋殊,她就算不了解,也知道这种人物一旦做了决定,鲜少有人能劝其改变主意的。
翻身而起,唐景玉捂着肚子走到马车前,扶着车板朝里面的人哀求:“大爷赏我一顿饭钱吧,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求求你了,再不吃饭我会饿死的……”声音沙哑无力。
宋殊将竹筒递了出去,连着帕子一起放到了外面。
唐景玉见了,心中暗骂男人小气,面上却感激涕零:“谢谢大爷赏水,大爷好心有好报,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好的。”竹筒提在手里,帕子塞到衣裳里面唯一完好的口袋里藏了起来。这种上好的绸缎,至少能卖几十钱,不要白不要。
收好东西,她恋恋不舍地可怜巴巴地看向钱进,“谢谢大哥一路照拂,他日有缘再见,小弟一定请大哥下馆子!”
少年瘦弱如柴,说话却豪气干天,钱进无奈地摇摇头,抬手去摸胸口,打算送少年几个铜板晚上好吃个饱饭。
唐景玉大喜,眼巴巴地盯着他。
两人站的位置巧,宋殊将钱进的动作看在眼里,开口问他:“钱进,你那里还有多少钱?”
钱进愣了愣,随即喜道:“还有四两多。”既然掌柜开口,他就从掌柜给他的盘缠里面拿,自己能省下几个铜板呢。
“给他数五十个钱。”宋殊淡淡地道。
五十文,足够少年换身粗布衣裳衣冠整齐地去见亲戚了。
钱进递给唐景玉一个“你走了大运”的眼神,摸出钱袋数钱。
唐景玉连连道谢,等马车开走了,她才对着马车虚打了一拳。
五十钱,她以为宋殊准备把四两银子都给她的,这人怎么这么小气啊,果然路遇贵人一下子得个十两二十两的好事都是戏文里瞎编的!
生了一会儿闷气,唐景玉左右看看,悄悄闪进左侧一片棒子地里,沿着一排连续数了三十颗秧苗,她停下,蹲下去拔出一株杂草,把那三十文钱包在帕子里埋好,再把草放回去,收拾收拾确定看不出痕迹了,又迅速走到外面。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外面依然无人。
唐景玉将那排最外面的棒子秧苗折断当记号,这才拎着竹筒朝小镇走去。
快到镇外时,她把竹筒里的水喝得干干净净,然后继续往里走,进了镇子没走几步呢,远处两个乞丐突然站了起来。唐景玉转身就跑,可惜她腿软没力气,没跑多久就被人按住了,熟练地摸她身上几个破口袋的位置。
什么都没翻到,两个乞丐骂骂咧咧踢了她一脚,拎着竹筒走了。
唐景玉浑身酸痛,翻个身,头顶是被夕阳映红的天。
她抬起胳膊,看看两条破破烂烂的袖子,决定明早之前一定要弄身衣裳,否则就算她带着那些钱走进嘉定县,在她来得及买任何东西之前,铜板肯定早就被其他地痞乞丐抢光了。
弄身衣裳,哪怕只是一套粗布衣,她就能换种日子过。
正文 第3章
日头下山了,晚风吹拂,正是一天最凉快的时候,唐景玉拍拍身上尘土,慢慢往街上走。
小镇看起来还算富庶,主街两侧不少摆摊子的,每走两步就换一种小吃香气扑鼻而来,鸭血粉丝汤,馄饨小笼包……馋得唐景玉下午喝过的那些水都化成了口水,不停往外冒。但她知道这些汤水多的吃食根本讨不到,只能过过眼瘾。
街上行人不少,唐景玉识趣地走在最边上,碰到一个摊子就站一会儿,可怜巴巴地望着摊主,摊主视而不见或直接赶人,她就继续往前走,大家都省力气。
路过一家小饭馆,两个四五岁的娃子坐在店外翻绳玩呢,唐景玉情不自禁看了过去。大一点的女娃瞧见她,大概是受过长辈们叮嘱,警惕地站了起来,牵着弟弟去里面玩了。
唐景玉见怪不怪,正要往前走,目光一顿。
她看见斜对面不远处有一家客栈。
这种小镇子,有一家客栈已经很难得了,宋殊他们会不会就歇在了那里?
唐景玉突然有点兴奋。
而宋殊主仆正在客栈大堂里用饭。
宋殊寡言少语,钱进嫌干吃饭没趣,竖着耳朵听旁桌客人说话,听着听着门口传来一道略显耳熟的可怜哀求,钱进心神一动,扭头望去,果然在客栈门口看见了那个瘦弱少年,短短功夫不见,少年身上的衣裳好像更破了。
唐景玉假装没看见他,继续求客栈伙计给她点饭吃,伙计不耐烦地赶人,唐景玉不肯走,伙计就使劲儿推了她一把。唐景玉狼狈倒地,挣扎起身时目光终于跟钱进对上,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就那样一手撑地一手抹泪。
钱进心生不忍,也纳闷少年明明有钱怎么还要讨饭,只是看看目不斜视的掌柜,他没敢开口也没敢动弹。
“我先上去了。”宋殊放下筷子,起身离座,头也不回地上了二楼。
钱进一直目送他,等宋殊看不见人影了,立即抓起剩下的一个肉包子跑了出去,将唐景玉扶到一旁,一边把包子塞过去一边问她:“不是给你钱了吗?怎么还在讨饭?”
他不说还好,一说唐景玉就更委屈了,“我,我……”
钱进瞅瞅她快要被包子塞满的嘴,无奈地拍拍她肩膀:“你先吃,吃完再说。”
唐景玉感激地看看他,自觉吃相碍人眼,忙背转过身狼吞虎咽。
少年肩膀瘦弱,钱进盯着瞧了会儿,朝伙计打声招呼,让他再拿两个肉包子过来,不就是一顿晚饭吗,他请得起!
于是唐景玉连续吃了三个肉包子,终于有力气诉苦了,抓着钱进胳膊往来路走,“钱大哥你帮帮我吧,我刚进镇子就被两个乞丐拦住了,他们不但抢了大爷送我的盘缠帕子,连竹筒都抢了过去……钱大哥求求你了,他们有两个人,都比我高,我打不过他们,你帮我抢回来行不行?”
钱进一听,火冒三丈,领头就往前走:“连我们掌柜给的东西都敢抢,你领我去,看我不打死他们!”
唐景玉连连点头。
可惜他们赶过去的时候,两个乞丐早没影了。
钱进领着唐景玉找了一条街都没找着人,再看唐景玉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气又头疼。还想继续找,唐景玉拽住他,低头叹气:“算了钱大哥,你快回去伺候你们掌柜吧,反正我明天就能见到亲戚了,今晚也吃饱了……只可惜白白辜负了你们一片好心。”说完转身要走。
掌柜自己在屋里待着,不需要人伺候,因此钱进并不着急回去,好奇问她:“你要去哪儿?”
唐景玉顿住脚步,指着镇子里面道:“找条巷子睡觉。”
风餐露宿,她早习惯了,说起来十分随意,钱进却莫名地不忍。换个素不相识的乞丐,他才懒得管对方睡哪儿,可这个少年跟他们走了一段路,人也乖巧懂事没有死皮赖脸地纠缠,又刚刚被抢,他就想多帮他一把。
“这样吧,今晚你跟我睡一屋。”钱进笑着道,“我跟我们掌柜定了两间房,一会儿上去你别出声,明天等我们走了你再走,别让掌柜瞧见就成。”
他五官周正,眼睛有点小,笑起来显得特别和善。唐景玉真的很感激他,但她现在也确实需要钱进帮忙,所以她不得不继续装可怜,边随钱进往回走边小声问道:“钱大哥,你身边有换洗衣裳吗?”
“有啊,你问这个做什么?”钱进诧异地问。
唐景玉挠挠脑袋,一头干草似的头发发出沙沙声:“我,我怕我这样找过去会被人看不起,钱大哥,你能先把衣裳借我穿穿吗?一会儿你把你家住哪儿告诉我,等我安顿下来,我把衣服给你还回去,要不我攒钱给你买身新的也成。对了,我是投奔我二舅去的,他姓秦,在城西……”
“行了行了,不用告诉我这些,好像我怕你赖账似的,一身衣裳而已,值不了几个钱。”钱进爽快地打断她,“大哥跟你投缘,这次就帮你帮到底,等你安顿下来,直接去宋家灯铺找我,问路时你说宋家灯铺,城里人都知道的。”
宋家灯铺?
再次道谢过后,唐景玉暗暗将这四个字记在心里,万一日后有急事,她也只能再次求助钱进了。
钱进的客房与宋殊的挨着,两人做贼一般进了屋。
钱进把那身换洗衣裳拿了出来,只是看看才到他肩膀的少年,他为难地啧了声,迟疑半晌还是把衣服放回去,低声对唐景玉道:“这个你穿着不合适,我去给你买身新的吧,你在这儿等着,我让伙计送水上来,你先洗洗。”
“钱大哥不用破费了!”唐景玉不好意思地劝道,“就这样挺好的。”
钱进笑笑:“那怎么成,你这一路挺不容易的,好不容易要见长辈了,当然要收拾整齐,不过我也没啥钱,只能给你买最便宜的……”
唐景玉连连摇头,低头道谢:“钱大哥对我真好,我会记住一辈子的。”
她听起来像是哭了,钱进不太习惯应付这种场景,安抚两句出门去了。
屋里只剩下自己,唐景玉长长地舒了口气。
天无绝人之路,这世上好人还是挺多的。
伙计很快就把水送过来了,正是那个赶唐景玉的伙计,因此推门进来看见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坐在桌子前也没有太奇怪,放好东西就走了。
屋子里有镜子,唐景玉朝镜子走了两步,快走到近前时又走开,决定明早洗完澡再照镜子。
屋里只有一张床,唐景玉走到窗子那边,倒地就睡。
吃饱喝足睡得就是香,钱进回来她都开始打呼了,迷迷糊糊听钱进劝她先洗洗,她没好气地拨开钱进胳膊,翻身继续睡。钱进挠挠脑袋,看看唐景玉身上脏兮兮的衣服,随她去了。
若是少年洗干净了换身衣裳,他愿意跟少年挤一晚,现在……
钱进将新买的青布衣裳放到桌子上,径自脱衣睡觉。
~
唐景玉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这种久违的享受,舒服得她在钱进叮嘱她晌午就得退房时也没有醒,只在外面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后,她噌地跳了起来把房门插上,转身跑到床上打算继续睡。
不过没能睡着。
屋子里摆了一个大大的浴桶,那是伙计昨晚抬上来的,旁边还有两小桶水。把窗子关严,唐景玉飞快褪了身上的破烂,先用巾子沾水将身上滴湿,狠狠搓了好几遍,冲掉泥球继续滴水继续搓,把两桶水都用完了,身上终于搓不掉泥头发也洗干净了,这才跨入浴桶。
水是凉的,可她一点都不嫌凉。
痛痛快快泡了会儿,唐景玉擦干身上,拿起剪刀坐到床上剪手脚指甲,剪完又去洗一遍,确定身上都干净了,开始穿衣裳。
钱进心还挺细的,里衣头巾都准备了,这一套行头加起来至少三十四文钱。
唐景玉习惯骗人了,但她也懂得知恩图报,等她攒了钱吃穿不愁时,一定会还钱进这份恩。
粗布短褐,黑面布鞋,只剩头发没梳了,唐景玉抓起头绳头巾,坐到了镜子前。
黄铜镜里多了张被晒得发黄的脸。
明明都不把自己当姑娘了,见到原本嫩豆腐似的脸弄成这样,唐景玉还是有点心酸。
父母容貌都很出众,不知为何把她生成了这样,算上父亲给她的这双桃花眼,容貌也只能算中上之姿。长得不好看,声音也不如其他姑娘那样婉转轻柔,没男的那么粗,但乍一听也难分辨男女,怪不得十岁离家后就没有人怀疑过她。
前两年唐景玉看着街上女人们的大胸脯,还担心自己胸脯鼓起来怎么办,后来……
唐景玉低头,目光在平平的胸口扫一圈,不由苦笑。
四年颠沛流离,饿得她都快瘦成皮包骨头了,哪有肉往那长啊。
不长就不长,当男人挺好的。
甩开那些纷杂念头,唐景玉熟练地给自己绑了个男人发髻。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她推开窗,还没探出头,明媚的晨光先照了进来,刺得她连忙后退一步。
人退了,嘴角却浮起笑容,唐景玉站在阴影里眺望嘉定县的方向,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两刻钟后,一个穿青色粗布衣裳的少年从棒子地钻了出来,脚步轻快地朝东而去。
正文 第4章
唐景玉运气不错,离开小镇不久便拦到一辆前往嘉定县的驴车。赶车的是个四旬左右的农家汉子,跟他媳妇拉了新做好的竹筐准备送到城里去,唐景玉一拦车,夫妻俩就痛快地停了下来。
“小兄弟是从外地来的吧?听你口音不像苏州人啊。”头戴草帽的大娘和善地问。
唐景玉就坐在大娘身边,苦笑着道:“大娘耳力真好,我是从山东来投奔亲戚的,路上被人抢了东西,我爹我娘都死了,我一路讨饭讨到这边。昨天有位大哥看我可怜,送了我这身衣裳穿,今天又遇到大娘肯搭我一程,苏州这边好人真多啊。”
她眉眼清秀言辞诚恳,被夸心善的大娘听了又同情又舒服,安抚两句,问她亲戚家住哪儿。
唐景玉跟昨天应付钱进一样,随便编了一个地方,说完小声求大娘:“大娘,你看我之前讨饭,进出城门都没事,现在这样,守城军爷肯定会问我要路引……”
“没事没事,小兄弟在车上坐着好了。”大娘没等唐景玉说完就插话道,“你在车上坐着,他们就当咱们是一伙的,让你叔跟军爷打交道去,咱们这边太平,查得不严的。”
唐景玉连连道谢。
驴车抵达嘉定县南城门时都快晌午了,日头毒辣辣的,几个守城官兵躲在阴影里纳凉,唐景玉一边扇凉一边看赶车大叔跳下驴车跑到一个军爷面前说了什么,交了进城铜钱后很快就跑回来了,继续上路。
进城不久,唐景玉感激地跟大娘夫妻告别。
江南富庶,城里百姓穿着比北方一些城镇好多了,唐景玉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实在太渴,便寻了家茶寮。茶寮伙计请她去里面坐,唐景玉知道里面茶更贵,直接坐在了外面,跟两个布衣汉子拼一桌,两文钱就能喝一壶。
茶送了上来,唐景玉倒了满满一碗,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放下碗时满足地舒了口气。
坐在她旁边的高壮汉子看看她,好奇问道:“小兄弟刚进城吧?看你晒得满脸通红的。”
唐景玉点点头,跟他攀谈起来:“是啊,这天可真热,都快渴死了,大哥是城里人吧,怎么大晌午的出门来了?”
“替主家跑腿,主家有命,再热的天我也得跑啊。”高壮汉子也喝了口茶,瞅瞅她,试探问道:“看小兄弟年岁,莫非也来拜宋掌柜为师的?”月初宋掌柜传出消息要收徒,十岁以上十五以下能读会写的少年都可以报名,最近常常见远近村镇的百姓领孩子过来。
宋掌柜……
唐景玉心中一动:“你说的是宋殊宋掌柜?”
高壮汉子笑了:“可不就是他?整个苏州府提起宋掌柜,最先想到的都是我们嘉定的这位,难道小兄弟不是来拜师的?”
唐景玉挠挠头,尴尬笑道:“我爹让我来的,他老人家不知从哪听说宋掌柜要收徒,知道有前途就让我来了,其实宋掌柜到底干啥他也不知道,大哥你急着走不?不急我请你喝茶,大哥给我说说宋掌柜的事?”
高壮汉子并不急,一听有免费茶喝,耐心地介绍起来。
唐景玉一边喝茶一边听,越听越震惊。
她只知道宋殊是当年的新科状元,也知道他是新帝倚仗的宠臣,就这些也都是在街上听说的,其他的她不曾主动打听。如果不是宋殊生的太好,四年过去,她恐怕都认不出这个跟她没有半点关系的天之骄子。
原来宋家祖上是做灯笼的,做的还特别好。
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凭着宋家祖祖辈辈钻研出来的好手艺,宋家灯笼在苏州府乃首屈一指,曾多次在元宵、中秋花灯会上夺魁。几十年前有任知府盛赞宋家灯笼巧夺天工,于次年元宵将一对儿灯笼作为贡品送入宫中。圣上听说有官员送灯笼做贡品,心中好奇,待见了宋家精心制作的灯笼,龙颜大悦,当场下旨,命宋家每年元宵都要上贡一对儿花灯。
自此,宋家一举成名,前来订做灯笼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
宋家并没有因此洋洋自得,依旧守在嘉定这个小县城,底下只雇四五个学徒做事,而宋家族人每月只做三对儿灯笼,做完了,谁来订做都得等到下个月,按顺序接单。学徒得宋家家主指点,手艺也属上乘,做灯笼并没有数量限制,一般富贵人家因为排的时间太长不愿意等,便退而求其次,在宋家灯铺选合心意的灯笼回去,反正拿出去说一声是在宋家做的,都很有体面。如此,宋家灯铺虽小,却生意兴隆。
到了宋殊这一代,他父亲早死,宋老太爷一手将两个孙子拉扯大。长孙宋启承接家业,次孙宋殊天赋聪颖,得拜本朝大儒南山书院院长庄寅为师,年方十八便连中三元,名扬天下,后又随驾亲征,大败胡人。然,就在宋殊凯旋归来即将加官封爵的当头,忽闻长兄暴病噩耗。宋殊当即向圣上辞官,言明回家替兄守孝,另承袭祖业。
承袭祖业,也就是做灯笼。
堂堂状元郎回家做灯笼,圣上不舍明珠蒙尘,再三挽留。宋殊则称朝廷人才济济,不缺他宋殊一人,但宋家制灯乃是祖传手艺,不该断绝在他手里,言辞恳切。圣上大赞其孝心,又因欣赏宋殊书画,便命宋殊学成后,宋家进贡灯笼均由宋殊来做,赐名“状元灯”。
宋殊辞官回乡,仅用一年便尽得祖父真传,呈上的第一对儿状元灯手工精湛又兼文人风雅,在宫里三年一次的花灯赛上一举得魁,圣上赞不绝口。宋殊名噪一时,虽为不入流的手艺工匠,因他貌若潘安才名远播又得圣心,不少名门闺秀都有意与之结为连理,更有不少人慕名拜师。
宋殊却扬言而立之前不谈婚事,一心制灯,委婉推拒了众多令旁人欣羡的好亲事。至于收徒,今年是他第一次传出话来,报名的人快把灯铺门槛踏平了,为显公允,宋殊决定安排三场比试,最后脱颖而出的才能拜师。
讲了一大串,高壮大汉口渴喝茶,拍拍唐景玉肩膀道:“我要走了,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小兄弟还是早点去吧,运气好被宋掌柜看上,一盏灯笼就能卖个十几二十两,一辈子都吃香喝辣啊。”
唐景玉呆呆地坐着。
她觉得宋殊脑子有问题,灯笼再值钱又如何,能比得上高官厚禄?他竟然为了所谓祖业放弃大好前程?换成她,说什么也不会回来卖灯笼啊。
不过,当宋殊徒弟一盏灯笼就能卖十几两银子,这么贵,难道宋家灯笼是银子做的?
唐景玉倒是真的想看看宋殊做的灯笼了。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得去另一处看看。
付茶钱时,唐景玉跟茶寮伙计打听南山书院在何处,伙计很客气地给她指点,唐景玉道谢过后离去。
关于宋殊,还有一件事也挺让她意外的……宋殊竟然是她外祖父的弟子。
她跟钱进说的唯一真话,就是她确实有亲戚在嘉定县,但她不是来投奔亲戚的。
两刻钟后,唐景玉坐在一颗茂盛的樟树下,盯着对面白墙灰瓦的南山书院发怔。
江南多才子,庄家先祖更是才子辈出,乃是前朝大族之一。前朝被赵家占了江山时,庄家一位先祖正好任太子太师,太子被杀,那位先祖拒绝为新朝效命,回乡归隐著书立学,开设南山学院,并立下祖训禁止庄家子孙入仕当官。
庄家现任家主,唐景玉的外祖父庄寅学识渊博,桃李满天下,可惜子嗣艰难,妻子许氏嫁到庄家三年未孕,庄寅便纳了二房柳氏,柳氏一举得男,而原配许氏二十五岁才难产生了一个女儿,从此再未有孕。
那个女儿,也就是唐景玉的娘,嫁给了书院一个学子,后随夫进京……
母亲病逝时唐景玉才七岁,但她记得母亲,那是一个温柔娴静的江南女子,眉如远山貌若幽兰,她会抱着她给她讲童年趣事,也会亲手教她读书写字,轻声细语,是最好的娘亲。母亲去的时候再三叮嘱她,庄家派人过来送葬时,她一定要求他们带她回嘉定。
唐景玉不懂母亲为何这样说,她舍不得父亲,但她还是听母亲的话求了。庄家来送葬的是舅舅,二房生出来的舅舅,那个时候唐景玉不懂亲舅舅跟庶舅舅的区别,两者在她眼里是一样的,她求舅舅带她走,舅舅冷着脸告诉她她是唐家的女儿。
舅舅不肯带她,正好唐景玉也不是特别想去,就没有坚持。
父亲很快娶了上峰的女儿,继母不喜欢她,父亲对她的关心也越来越少,唐景玉渐渐发现家里没人喜欢她,她是多余的,于是她偷偷给外祖父写信。半年没有回信,她又写了一封,依然没有,然后因为不肯把母亲留给她的首饰送给继母的侄女,被父亲狠狠打了一巴掌。
就是那一巴掌,唐景玉愤然离家。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嘉定,来问外祖父当年为何没去京城送女儿最后一程?问他后来没去接她是因为没收到信还是根本不想认她这个外孙女?
各种各样的问题,在她被人贩子抓起来后,都不重要了。她想尽办法逃命,混成乞丐一点一点往南走,为了一个馒头跟别的乞丐打架……这一切都让她知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所以即便庄家近在眼前,她也不想走进去求他们庇佑,她不想诉苦也不想求他们收留,这座宅子里面唯一让她惦记的,是她的外祖母,那个母亲常常跟她提起的女人。
或许,等她有钱了,等她可以养活自己了,再来串亲戚也不迟。
是串亲戚,而不是寄人篱下。
红日西斜,书院里面忽的传来人语,应该是学子们散学了。
唐景玉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最后看一眼门前悬着的匾额,转身离去。
正文 第5章
宋家灯铺在城东万安街上,唐景玉满头大汗赶过去时,一眼瞧见一条长长的队伍,都快占了小半条街了。
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说今日是最后一天报名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排队?而且苏州这边百姓这么有钱,孩子们个个都读得起书?宋殊收徒要求可是能读会写啊!
唐景玉慢慢往前走,目光扫过那些穿粗布衣裳的农家夫妻还有孩子们消瘦的小脸。不是她看不起人,她也没有资格看不起人,混了四年乞丐,这世上随便拉出来一个人都比她这个无处安身的孤女强,只是读书可是耗银子的事,家里连饭都吃不上的,怎么可能有钱供孩子读书?就算江南富庶,应该也没这么多。
日头都快下山了,如果她乖乖排在队尾,就是等到天黑也轮不到她,唐景玉干脆走到最前面,打算先看看报名情形。
宋家灯铺有三间门面,两个伙计在左边那扇门前摆了一张桌子,一个坐在桌子前负责简单的考核登记,高个子的站在一旁约束队伍,不许有人捣乱喧哗,没有通过考核的马上赶走。
唐景玉扫一眼铺子里面,隐约可见各种灯笼,还有两个伙计并肩站在一起看热闹,并没有钱进的身影。
能跟随宋殊出门,钱进在这里大概也有些地位吧?
唐景玉默默收回视线,好奇地看向队伍最前面。
圆脸伙计先打量一眼报名的少年,估摸着年龄合适后,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随便翻了一页,指着一行字让那少年念。
少年低着脑袋看书,皱着眉头结结巴巴念了起来:“……且鸟,在河之……”
还没念完,圆脸伙计摆摆手示意他爹领着人走,在老汉拍了儿子后脑勺的同时歪头看向后面的队伍,声音洪亮:“后面的上来,我再说一遍,我们掌柜要的是能读会写的,不要求有考童生考秀才的本事,好歹字能认得七七八八,字迹工整,你们要是只认得十来个字或只会写自己名字的,趁天黑之前赶紧回家去吧,别耽误大家的功夫!”
话音一落,队伍里面爆发出一阵嘈杂,前面把方才情形看清楚的,掂量着自己儿子大概不行,再看看天色,垂头丧气领着孩子走了,但也有人虽然面现担忧却还是打算碰碰运气,至于后面啥也看不见的,就更不愿意走了,都觉得是那家孩子太笨,自己的孩子肯定能过关。
就这样,队伍慢慢前移着。
唐景玉继续看了会儿,连续五个人都在认字这一关被刷下去了,她笑着摇摇头,从中间那道门进了铺子,朝一个伙计笑笑,“我找钱大哥,他在吗?”
伙计愣了愣,打量她一眼问:“你找钱管事?”
灯铺里面有两个姓钱的,一个管家钱老头,乃已故老太爷身边的忠仆,颇得掌柜看重。钱进是钱老头的孙子,掌柜从京城回来后钱进就一直跟在掌柜身边伺候,不出意外将来肯定会接替钱老头的位子,因此整个灯铺一众下人都争相讨好钱进,私底下喊他钱管事。
唐景玉一听这称呼心里就乐了,钱进有地位说话才有分量,她的事就更好办了。她笑着点头:“正是他,今早我搭宋掌柜的马车进的城,钱大哥说我有事尽管来这里找他,还请这位大哥帮忙传一声,小弟感激不尽。”
她衣着简朴,说话却不卑不亢条理清楚,那伙计想了想,让她稍等,转身去了里面。
唐景玉朝另一名伙计笑笑,转身走到一排货架前,看上面摆着的一盏盏灯笼。
宫灯纱灯吊灯等等分类而摆,大小不一,与唐景玉小时候见过的那些灯笼不同,这些灯笼上面大多都画了人物山水等等,或是提了诗句,字迹或龙飞凤舞或娟秀隽永,让人忍不住驻足品味。唐景玉边走边看,越来越震惊,她从三岁开始练字,就算中间断了没能练出什么,她赏字的本事可没忘,往灯笼上写字的这些人,单靠一笔好字都能养家糊口。
这哪里是灯笼啊,分明是一盏盏值得收藏的珍品,就像那些字画,怪不得能卖如此高价。
那宋殊做的灯笼,又是何等风采?
唐景玉不由自主扫视其它货架,试图找到一盏宋殊做的。
“小兄弟?”钱进跟着伙计走了过来,见前面站着一个背影单薄的少年,他仔细看看那身衣裳,又惊又喜地问。
唐景玉闻声转身。
钱进脚步一顿,跟着爽朗笑道:“小兄弟收拾收拾还挺俊的,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其实每天跟在自家掌柜身边,再好看的人钱进看了也不会有多震惊,不过这个小兄弟之前太过邋遢,如今收拾收拾,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反差实在太大。
唐景玉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把钱进的夸赞当真,见钱进盯着自己,她很是不好意思地开口:“多亏钱大哥帮忙我才能变回人样,之前饱一顿饿三顿的,哪有心思收拾啊。”
钱进点点头,示意一旁看热闹的伙计继续做事去,他扶着唐景玉肩膀往前走了几步,低声问她:“怎么样,亲戚找到了吗?”
唐景玉神情顿时黯了下去,扭头看看,眼泪就掉下来了,垂着脑袋抽搭道:“没有,我晌午进城,把城西几条街都走了一圈也没打听到我二舅的消息,几个老伯都说这里根本没有姓秦的打铁匠……钱大哥,其实我根本不记得我二舅到底住在哪儿,我爹娘死的时候我还小,可能记错了……钱大哥你帮帮我吧,帮我找份活干,我不怕吃苦只要能养活自己就成,我真的不想再讨饭吃了,钱大哥……”
唐景玉扑到钱进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少年哭得可怜兮兮的,钱进一阵头疼,见门外忙着登记的伙计都好奇地看了过来,他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连忙把唐景玉扶了起来:“你先别哭,有话好好说,你也别着急,这边我比你熟,你把你二舅家的事情都告诉我,明天我替你打听打听。”
“万一我真的记错地方了怎么办?”唐景玉一边抽搭着一边问,眼泪流个不停。
这么小的孩子,举目无亲,哭也正常,钱进看她一直用袖子抹泪,把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正琢磨如何措辞,唐景玉忽然抬起头,指着外面的队伍问他:“钱大哥,你们铺子是要招工吗?你看我行不行?我不要工钱,管我吃住就行了。”
说着用一双泪光闪闪的大眼睛无比期待地望着他。
钱进心中一动,“你多大了?读过书吗?”掌柜收徒,小兄弟识字的话可以试试啊。
唐景玉点头:“我十四了,家里闹灾之前爹娘给我请了先生,《论语》《孟子》都读过……”
钱进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真的读过?”
唐景玉再次点头,有些委屈地道:“钱大哥不信吗?那我背给你听听。”跟着真的背起《论语》来。母亲出自书香门第,小时候亲自教导她学问,这些年唐景玉孤零零地往南走,夜里害怕时就默默背诵学过的书本,因此记得清清楚楚。
因是黄昏,灯铺里面并没有客人,空旷的屋子里少年诵读声清越动听,连外面喧哗的队伍都不由静了下来,伸着脖子往里面张望。
钱进没有正经读过书啊,但就算没读过,单听唐景玉清晰流利地诵读,也能知道她所言不虚。刚想拍拍唐景玉肩膀示意她不用背了,余光里瞥见一道人影从后院走了进来,正是他家掌柜。
“你们在做什么?”宋殊扫一眼钱进,目光落到了唐景玉身上。
唐景玉莫名地紧张起来。面对钱进,她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而宋殊只是一个淡然清冷的眼神,就让她有种所有心思都被看穿的感觉。
可是想要进宋家灯铺,总要习惯跟宋殊打交道。
唐景玉深吸一口气,抹掉眼泪朝宋殊走了两步,期待又忐忑地道:“宋掌柜,我想到你们灯铺做事,刚刚钱大哥在考我学问,我读过书,您收下我行吗?我一定会努力做事的。”
宋殊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视线渐渐下移,落到她露在外面的手上,那指甲整洁,分明刚剪过不久。宋殊没有回答她,抬眼对钱进道:“把他名字记在名册上,你跟我来。”
说完就走了。
唐景玉大喜,扭头看向钱进,钱进也很高兴,喊来伙计让伙计领她去登记名字,他急着去追宋殊了,快跨进后院时又顿住,回头嘱咐唐景玉:“明天人多,你记得早点来!”
“钱大哥……”
唐景玉想拦住他再说两句,可惜钱进生怕宋殊久等,撒腿就跑了,只留给她一道背影。
唐景玉懊恼地咬牙,她还没跟钱进提今晚食宿如何解决呢啊!
正文 第6章
钱进进去了,灯铺伙计领着唐景玉去门口登记姓名。
不过他们去的不巧,圆脸伙计正忙着。他看看后面几十人的队伍,有些歉疚地对唐景玉道:“小兄弟你瞧见了,这些人大老远地赶过来,眼瞅着天都快黑了还在这排着,反正小兄弟都被我们掌柜看上了,要不先到里面坐坐,这边收拾好了我再替你记上名字?”
说话挺客气的,心也好。
唐景玉无事可干无处可去,笑着让他继续,她就在一旁瞅着,全当看热闹。
或许是心情不一样了,唐景玉发现队伍移动速度还是挺快的,因为大多数人在认字这一关就被刷下去了,真正费工夫的是给过关的人登记姓氏籍贯,再发一个竹签,算是明日参加选拔的凭证,免得有人冒名顶替。
大概二十个人里能有一个得到竹签。
唐景玉一边瞧着一边听闲着的两个伙计说话,也知道了很多事情。
这次宋殊与其说是在收徒,其实是在招工呢。人招进来拜他为师,第一年他传授做灯笼的基本本事,期间徒弟在宋家白吃白住,一年四季还各发两身衣裳,宋殊交待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做的不好宋殊随时可以撵人。最后留下来的,要想继续学做灯笼,得跟宋殊签二十年的工契。徒弟做出来的灯笼能卖之前,待遇跟以前一样,灯笼能卖之后,就能拿六成卖灯笼所得了。二十年契满,徒弟可以选择继续留在这边做事或是出去单干。
一个伙计指指后面,对唐景玉道:“之前宋家招的徒弟,几乎没有离开这里的。你想想,宋家字号响当当,他们在这里做一盏灯笼卖五两能拿三两,离开这里,能卖一两都是运气好。灯笼上少个宋字,哪怕其他地方一样,价钱也是天上地下。”
唐景玉跟着道好,有点明白为何这么多人来排队了。穷苦人家不说,那些家里稍微有点条件能读得起书的,考秀才还不是为了当官,当官有什么好处啊,赚钱呗,说什么为了百姓苍生一展抱负都是虚的,大户人家当官是为了权势,小户人家多半都是为了钱。现在有个挣大钱的活计摆在眼前,虽然名声传出去不怎么好听,实惠捞着了啊,而且万一没被选上,还可以继续读书去,再说了,宋家现在算是雅商,有个状元爷带头,名声也不是特别难听。
正扯着,唐景玉忽然觉得眼前一亮。
却是一对农家夫妻领着孩子走后,露出后面一个锦衣少年郎来。那人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长眉凤眼,脸颊清瘦,乍一看有些清冷,只是细看之下,很容易就发现少年目光有些呆滞,一开口那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我想做灯笼。”少年看着圆脸伙计道。
圆脸伙计忙,没有唐景玉的闲心细细打量少年,多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绸缎衣裳便把书拿了起来,让他照着念。
朱寿没有接,有些茫然地看向身边的老仆王叔。
王叔叹口气,小声提醒道:“三少爷,你把这段读了才能学做灯笼。”
朱寿怔了一下,跟着扫了一眼书上内容,平静地读了起来,声音清朗好听。
他没读完,圆脸伙计就拿出纸笔让他把自己的名字籍贯写下来,朱寿照做。唐景玉伸着脖子看过去,只见纸上字迹清隽飘逸。
唐景玉心生好奇,见后面还有二十来人,一时半会儿忙不完,她往旁边走了几步,等主仆二人走过来时上前打招呼:“朱公子是吧?真是巧了,我叫唐五,也是今天刚报名的,明天过来考试时还请朱公子多多提携啊。”
朱寿呆呆地看着她。
唐景玉困惑地看向王叔。
王叔黯然回话:“唐公子客气了,这是我家三少爷,前年失足从假山上摔了下去,后来就……听说宋掌柜挑选徒弟时不让外人进去观看,明日还请唐公子帮忙照看一下我家少爷。”
“原来是这样,唉,朱公子相貌堂堂,真是可惜了。老伯放心,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忙。”唐景玉很是爽快地道,然后又压低了声音,“老伯,其实我有点想不通啊,看朱公子穿着打扮,府上应该是富贵人家,怎么也来拜师了?”
“说来话长啊。” 王叔情不自禁随唐景玉走到了大街边上,看看乖乖跟过来的朱寿,他又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我们老爷是邻县的一位员外,家里有田地有铺子,丰衣足食。我们三少爷是庶出,老爷死后三少爷生母也得病去了。夫人不喜三少爷,正好三少爷坏了脑子后喜欢折腾这些手艺活儿,这次宋掌柜收徒弟,夫人就让我领三少爷来试试。”他送完人就得回老家了,也不怕得罪当家夫人,自然有什么就说什么。
唐景玉义愤填膺:“竟然有如此恶毒的主母,她就不怕旁人说闲话?”
王叔冷笑:“她要是怕,也不会做出这种事了。对了,听你口音不似本地人,也是从远处赶过来的吧?找到客栈下榻了吗?没有的话咱们一道如何,我们少爷认生,你们先熟悉熟悉,明天我好放心。”
唐景玉尴尬地笑笑,低头道:“老伯诚心相邀,可惜我,我身上的钱都花完了,住不起客栈,今晚打算随便找个地方睡的。”
王叔活了这么大岁数,哪还不明白小兄弟为何主动搭讪,不过看少年眉眼端正不似奸邪之徒,他也确实得找个人帮忙照看自家少爷,便笑着道:“没事没事,咱们碰上就是缘分,今晚小兄弟的房钱我出了,哼,我们夫人难得大方一次,盘缠给的足着呢。”
唐景玉等的就是这话,连忙道谢,“老伯真是解了我的急,只是我是宋掌柜叫过来的,得等那边的人全都考完了伙计才有空给我登记,老伯稍微等我一会儿可好?”
王叔看看没剩多长的队伍,点头应了。等唐景玉转身走后,他语重心长地叮嘱自家少爷:“三少爷,明天我不能陪你进去,你就跟在他身旁,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知道吗?”
“知道。”朱寿听话地道,侧头看向刚刚认识的少年。
唐景玉侧对夕阳站在灯铺外面,余光里见朱寿看过来,她朝他粲然一笑,整个人被夕阳余晖笼罩,连笑容都变得模糊不清。
朱寿也笑了一下,目光单纯宛如孩童。
登记完名字,唐景玉随朱寿主仆去了客栈。
王叔想给她单独开间房,唐景玉没让:“老伯您别破费了,现在天热,我在您屋里打地铺就行。”她是想占朱寿的便宜,但所需也只是个容身之地。如今她身上揣着四十多个铜板,唐景玉怕半夜被人盯上抢了,否则在外面住一晚也不算什么。
王叔越发觉得唐景玉人不错了,笑着道:“那好,晚上咱们俩挤一挤,省下房钱咱们多点两个菜吃。”客栈里床够宽,他们一老一小都是瘦子,应该没有大碍。
“他跟我睡一屋。”一侧朱寿突然开口,看着唐景玉道:“你是我朋友,跟我住。”他的屋子比王叔的好。
唐景玉愣了一下,为朋友这个词。
王叔挺欣慰自家傻少爷难得肯接受陌生人了,拍拍唐景玉肩膀劝她答应,唐景玉当然不会拒绝,笑着朝朱寿道谢。
商量好了,三人落座叫菜。
闻着旁桌传来的饭香,唐景玉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王叔忙着点菜没听见,朱寿耳朵灵听到了,咧嘴偷笑,笑得特别贼。
唐景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等王叔让她点个喜欢吃的时,她没有再客气,点了一盘红烧鱼。谁让朱寿笑话她?
待所有菜都端上来,唐景玉盯着那些久违的菜肴,突然有点想哭。
四年啊,除了偶尔抓到的麻雀野鸡,她根本没有吃过肉……
想要狼吞虎咽,偏偏碍着体面只能克制,幸好王叔吃饭不像朱寿那样细嚼慢咽的,唐景玉当男人习惯了,便学着王叔那样大口吃起菜来,边吃边同王叔说话。朱寿话少,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吃完饭,唐景玉跟朱寿一起回了二楼的客房,王叔住楼下。
城里的客栈就是不一样,朱寿的客房比唐景玉在小镇上住的那间好多了,屋子很大,中间还有一座月亮门博古架隔断,门外是简单的小厅堂,里面则摆了一张大床。
唐景玉吃饱喝足,现在只想痛痛快快睡一觉。她扫了一眼那床,再看看一言不发的朱寿,走到桌子前坐下道:“你睡床上吧,我在这儿凑活一晚就行。”说着打了个哈欠。
“你也睡床上。”朱寿走到她身前,低头道,神色认真极了。
唐景玉假意为难道:“这,这不太好吧……”
“一起睡,坐着睡不舒服。”朱寿干脆拉起她,拽着她往里面走。
唐景玉恭敬不如从命,被朱寿按在床上后干脆飞快脱了鞋子挪到床里头,比划着身边还剩的一大片地方道:“我占这么多地方就够了,这些留给你,你放心,我睡觉很老实的。”
现在她只想舒舒服服睡个觉,什么男女有别她早不在乎了。这些年她不敢一个人上路,总是找几个乞丐一起走,有时候下河洗澡,她穿着衣裳站在河里面,周围乞丐光溜溜在她面前晃悠她都面不改色。真想女扮男装不被人看穿,就不能把自己当姑娘看,扭扭捏捏的,旁人又不是傻子,一眼看出你有问题。
朱寿没想到唐景玉会突然爬上去,眼睁睁看着她飞快脱掉外衣只穿一身里衣背对他躺了下去,露出一双脚底板给他,朱寿俯身去拽她:“你还没洗澡,洗完澡再睡。”
唐景玉沾床就困,不耐烦地甩开他手:“我早上刚洗过,现在不用洗了。”
“……那你洗脚。”朱寿也不是天天都洗澡的,但脚必须天天洗。
唐景玉装死不理他。
朱寿就一直晃悠她胳膊。
唐景玉猛地坐了起来,朱寿吓了一跳,噌地离身倒退好几步,有些害怕地看着她。他这样,唐景玉倒是不忍心发火了,眼睛一转,换上一副委屈神情:“你是不是嫌弃我穷不配跟你睡一起啊?那我现在就下去,我趴在桌子上睡。”
“不是!”朱寿连忙摇头辩解,目光落到她脚上,小声道:“洗完脚睡觉舒服。”
唐景玉揉揉眼睛,“可我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今晚偷懒一次行不行?”
朱寿张了张嘴,见她又打了个哈欠,不是很情愿地点点头。
终于能睡觉了,唐景玉朝他嘿嘿一笑,躺下去继续睡。
朱寿盯着她背影瞧了会儿,似乎终于接受了她不洗脚就睡觉一事,弯腰把她的布鞋摆到一旁,他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等伙计把水送上来。
迷迷糊糊的,唐景玉听到水声,睁开眼睛,看到一条白花花的大腿正往浴桶外跨。
她就是被这水声吵醒的。
唐景玉扯过不知何时盖在身上的薄被遮住脑袋,希望能阻隔那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似乎又要睡沉之时,左脚忽然被人抬了起来,跟着一凉。唐景玉彻底醒了,扒开被子一看,朱寿正坐在床尾给她擦脚呢!
唐景玉震惊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与僵住的朱寿对视半晌,她只想到一个理由:“我脚很臭吗?”臭得他必须帮她擦擦他才能睡着?
朱寿愣了愣,跟着扭头,对着她脚吸吸鼻子,闻完了又看向她:“不臭。”
“那你为什么擦我脚?”唐景玉真是迷糊了。
“擦完脚睡觉舒服。”朱寿认真地回答。
唐景玉无言以对,见朱寿一副等她继续问的样子,认命坐了起来,抢过帕子自己擦,连脚趾缝都没放过。两只脚都擦完了,她扭头问朱寿:“现在可以睡了吗?”
大概是她语气太不耐烦,朱寿往后挪了挪才点点头。
简直还是个傻孩子,唐景玉忽然没脾气了,将巾子丢到桌子上,放轻了语气:“好了,熄灯睡觉吧,咱们早点睡,明早一起去拜师学灯笼。你放心,有我在,一定能让你过关的。”
或许对于一个傻子而言,能够安安静静地做灯笼,反而比回去跟恶毒嫡母同住强。
正文 第7章
吃饱喝足入睡,没有蚊虫叮咬,不用担心有人欺负,唐景玉过了四年来最舒服的一个晚上。
舒服到醒来看见一个俊秀少年侧对她换衣裳,她都有种做梦似的感觉。
窗外传来小贩们悠扬的吆喝声,想到今日有大事要做,唐景玉睡意顿消,揉揉眼睛坐了起来,问朱寿:“伙计什么时候送水来啊?”
刚说完,走廊里就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两人一起看向门板,那声音果然停在了他们门前。唐景玉盘腿坐着,朝门板扬扬下巴,“你去开门吧,你先洗。”
客栈伙计却是得了王叔嘱咐的,不但拎了一桶水上来,还给唐景玉带了一套洗漱用具。
“你也洗。”伙计走了,朱寿望着唐景玉道。
唐景玉打个哈欠,穿鞋下地,抓起外衣边穿边道:“你先洗吧,我去小解。”去了屏风后面。
朱寿就没有再等她,倒水漱口。
唐景玉坐在恭桶上放水。
声音太响,朱寿无意朝那边瞥了一眼,屏风后人影模糊,但明显是坐着的。他眨眨眼睛,飞快将漱口水吐出去,抓起巾子端起水盆去了外面。唐景玉听见动静看过去,见朱寿逃跑一般脚步飞快,没懂他到底在做什么,穿好裤子往外走时,碰巧听到朱寿吩咐伙计一会儿上来换恭桶。
唐景玉情不自禁低头看自己的脚丫子,跟着不屑地嗤了一声。真不愧是养尊处优的少爷,这么爱干净,撒泡尿能有多大味儿?盖子一遮就没了,至于跑出去吗?
没有理会朱寿的娇气毛病,唐景玉利落地漱口洗脸,刷牙时特别仔细,洗完后还去镜子前检查了一番。她也爱干净啊,有条件讲究的时候她能比朱寿还讲究,之前不是没条件嘛。
都收拾好了,伙计上来换恭桶,朱寿这才肯进来,进门时不易察觉地吸了吸鼻子。
唐景玉忍不住瞪他,“你慢慢收拾,我先下去找王叔。”
说完脚步轻快地走了。
王叔已经在下面等着了,伙计正在摆早饭,白粥肉包子,加两道小菜。
能连续吃两顿饱饭,唐景玉心情大好,对着门口坐在王叔身边,一边看外面人来人往一边同王叔说话,优哉游哉品茶。没多久朱寿就下来了,在王叔另一侧落座,头顶青巾束发,一身月白长衫,俊朗非凡。
如果神情没那么呆就更养眼了。
唐景玉心中惋惜,决定不再因为一些小事跟他计较。
两刻钟后,三人到了万安街上。
宋家灯铺门前围满了人,有参加选拔的少年也有送孩子过来的爹娘,还有没事看热闹的,满满当当围了好几圈,乌压压一片全是人脑袋,行人根本没法走。
唐景玉晃晃手里的竹签,不可思议道:“这么多人,他们怎么考啊?”
王叔无奈笑道:“过去瞧瞧吧,宋掌柜肯定有办法。三少爷,一会儿咱们可能挤散了,到时候你跟牢唐公子不用找我,我再外面等你,你考完出来就能看见我了。”
朱寿乖乖点头,改成跟在唐景玉一侧。
到了人群外面,唐景玉叮嘱朱寿跟紧,她左推右搡泥鳅一般往里挤,好不容易前进了些,一回头朱寿不见了,幸好他个子高,唐景玉好歹瞧见了个脑袋顶,不用再费事找了。摇摇头,唐景玉又在一阵骂声里挤了出去。
“唐五!”朱寿看到她很高兴,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
“跟我走!”唐景玉一把扯住他手,拽着人往里走。两个人走肯定更慢,好在朱寿的倔脾气还挺管用的,认定了要跟准唐景玉,因此旁边人挡住他时,他会理直气壮地把对方推开,唐景玉是脸皮厚不怕人骂,他是根本没往心里去。
等两人费劲儿地挤到最前面时,唐景玉脚丫子快被踩扁了,朱寿更可怜,腰带散了。
“快系上!”唐景玉把他手里的竹签抢了过来,忍笑提醒道。
朱寿顺着她目光低头,这才发现衣裳散了,连忙扯过腰带整理。
唐景玉看了会儿,抬头看向灯铺,门还关着。
手忽然被人攥住,她吃了一惊,回头就对上朱寿满足的笑脸,浑然一个生怕被老娘抛下的孩子。唐景玉朝他笑笑,刚想说什么,灯铺终于开门了。
只开了中间那扇门。
四个壮实的伙计先走了出来,将紧紧堵在门口的几人往后推,唐景玉也差点被推了,幸好朱寿力气大扶稳了她,两人一起后退几步。
等众人重新站稳了,钱进昂首挺胸走了出来,他也不啰嗦,扫视一圈朗声开口,声音洪亮,“大家听好了,我们掌柜说了,五十人同时参加第一场比试,选中者到偏房准备第二场,落选者还请自行离去。现在请大家排队站好,排在前面的五十人先去院中等候。”
说完,他开始收竹签,被拿了竹签的人愣了愣,待反应过来他可以进去了,顿时大喜,迫不及待地跑了进去,剩下的人则争先恐后把竹签往钱进手里塞。唐景玉个子最矮,眼睛差点被人戳到,她吃痛喊疼,朱寿连忙用手挡住她脸,那边钱进听到熟悉的声音,过来先收了唐景玉二人的。
“多谢钱大哥,回头见!”唐景玉感激地道谢,拉着朱寿闪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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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铺门前跟前院只隔了三间门面,短短几步,却仿佛是天上地下。
唐景玉扯扯方才挤得快要汗湿的衣裳,跟朱寿一起打量四周。
宋家宅院分为三进,前两进中间的院子极大,是师傅们制灯的地方。此时中间清理出来,摆了五张可容十人围坐的大桌子,伙计只让他们五十人坐下等着,说完就走了。
唐景玉先拉着朱寿抢了两个位置落座。
接下来却没有人告诉他们如何比试,也没有人端茶倒水,就让他们这样干巴巴地坐着。
短暂的安静后,有人起身离座四处张望,有人跟身边的人打听这是怎么回事。唐景玉左边坐了个国字脸的憨厚男人,主动跟她搭讪,唐景玉看都没看他,皱眉扫视周围门窗紧闭的屋子,发现一道朝南的门后仿佛有衣衫晃动,她若有所思。
外面那么多人等着,宋殊不可能浪费时间让这些人聒噪,很可能,比试已经开始了。
这样干坐着能比出什么?
做灯笼,一人埋头苦干,必须沉静内敛的人才做的来吧?
周围的人越来越暴躁,唐景玉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想,在朱寿疑惑看过来后悄悄捏捏他手,稳坐如山。朱寿本来就呆,见唐景玉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就放心了,眼睛盯着对面角落里一堆竹篾,满眼好奇。
一炷香过后,一个年近五旬的老师傅推开门走了出来,没有理睬众人的质问,他挨着五张桌子走,有的桌子一桌十人都没有碰,有的则被他叫了起来,最后连同唐景玉跟朱寿一共才点了四个。
他们被老师傅带到宽敞的偏厅继续等,这次倒是有茶喝。
朱寿打量一圈,小声问唐景玉:“咱们是不是可以跟宋掌柜学做灯笼了?”
唐景玉笑笑:“快了,你别问,我做什么你跟着做就是。”
朱寿点点头,不再说话。
最终通过第一场比试的,只有二十七人。
落选者已经离去,院子里安静下来。唐景玉等人又被领了出去,分坐在之前的桌子旁,只是此时,桌子上多了长柄短刃的剪刀和大红宣纸,桌子中间,平铺着一张彩蝶剪纸。
这次钱进过来了,身边跟着五位制灯师傅,他看看众人,跟唐景玉对过一个眼神后,朗声道:“现在由这五位师傅示范如何剪纸,诸位请仔细看清楚。我们只示范一次,随后由诸位动手剪,一次不行可以再试,总共有一炷香的时间。诸位面前备有三份宣纸,最后把你们觉得最好的剪纸交上来即可,我们掌柜会根据这些剪纸选出合他心意的五人,进而入选第三场比试。”
“这算什么比试?哪个大男人会做这些女人活计?”一个看穿着家境应该不错的少年小声道,很快便有不少人附和。
钱进一眼看过去,冷笑开口:“不愿比试的大可离开,我们不强求。”
领头的那人抿抿嘴,左右看看,见没人想走,也跟着蔫了下去。
都老实了,钱进侧身请五位师傅分别站到一方桌子前,“既然大家都想比,咱们这就开始吧。”
五位师傅马上拿起剪刀和宣纸,熟练地剪了起来。
唐景玉不错眼珠地瞧着,老师傅动作显然是放慢了,没有刻意刁难。
是考验众人的眼力和手巧吗?
唐景玉七岁开始学女红,好歹也学了两年多,这种剪纸的活儿她也跟母亲学过,过年时母女俩一起剪窗花贴起来。虽说时间久了手艺肯定生疏了,不过跟这些平时不动针线的半大小子们比,胜出毫无悬念吧?
就是不知道朱寿行不行。
唐景玉担心地看向朱寿,朱寿心思都在老师傅的手上,没有察觉她的注视。
唐景玉笑了笑,等老师傅放下剪刀,她抓起剪刀埋头就干,刚开始不太熟练,剪着剪着就找到感觉了。不敢耽搁时间,唐景玉剪完一张马上开始剪第二张。
第一张纯粹是练手的,第二张给自己用,第三张她打算偷偷换给朱寿。
不过当她剪完自己那份出于好奇看向朱寿时,震惊发现朱寿都开始剪第三张了,再看看他已经剪好的,比她的还好!
“你跟谁学的?”唐景玉放下剪刀,哭笑不得地问。
朱寿侧头看她,想了想道:“方婆子,她说剪好了贴在窗户上,我给她银子,她就教我了。”
“嗯,挺好看的。”唐景玉捏起他的剪纸瞧瞧,笑着夸道,然后按住他想继续的手,“不用剪了,用这个就能过关了。”
朱寿看看她的,乖乖放下剪刀。
同桌的几人都盯着他们已经剪好的,钱进一直留意这边呢,无情提醒他们:“自己剪自己的!”
那几人连忙低下头。
一炷香后,唐景玉跟朱寿连同另外三人被钱进领走了。
“钱大哥,第三场比什么啊?”唐景玉故意走在钱进身边,小声问他。
钱进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啊,不过你放心,你手这么巧,多半没问题了。”
“我呢?”朱寿很是紧张地问。
钱进愣住,唐景玉哈哈笑,拍拍朱寿肩膀给钱进介绍,“钱大哥,这是我昨晚新认识的朋友。”
钱进有些疑惑地打量朱寿,朱寿眼巴巴地看着他期待回答,不过两人谁都没能问出口,因为第三场比试的地方已经到了。钱进推开门,将五人领进去,对坐在桌前写字的男人道:“掌柜,就是他们五个。”
宋殊放下笔,看一眼五人,目光又投向桌子上的五张剪纸,剪纸旁边放着竹签,他拿起一支,“朱寿?”
朱寿张了张嘴,唐景玉小声提醒他:“叫你过去呢。”
朱寿这才上前。
宋殊多看了他一眼,“把手伸出来。”
朱寿乖乖照做。
宋殊看了看,示意他站到一旁,“唐五。”
唐景玉兴奋地走了过去,没等宋殊开口便伸出双手,手心向下。
宋殊依然面无表情,只盯着她手打量。
手指纤细修长,比朱寿的小了整整两圈,没了初遇时的脏污,更好看了。
分明是一双姑娘家的手。
“走吧,你不适合做灯笼。”宋殊淡淡开口,没有多看唐景玉神色,转而拿起另一枝竹签。
正文 第8章
唐景玉眼睛有点酸。
她很久不曾真正哭过了,大冬天冻得快要僵掉,她也没有哭,因为她知道哭没用。
可是现在,在她志得意满笃定自己能留下,庆幸自己再也不用露宿街头再也不用讨饭为生的时候,宋殊让她走。
凭什么啊,朱寿那么傻都可以留下,为何她就不行?
她低头,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好像是一个笑话,而她能感觉到,除了宋殊,这屋里所有人都在看她。唐景玉苦笑,没有多说什么,习以为常地收回手,在宋殊喊下一个人名时转身,朝门口走去。
钱进动了动嘴唇,最终只发出一道无声的叹息。
朱寿茫然地眨眨眼睛,看看并肩站在一起等着掌柜喊的两人,再看看走到门口的朋友,抬脚朝唐景玉追了过去,“唐五你去哪儿?”
唐景玉回头朝他摆摆手:“你在里面等着,我在院子里等你。”
朱寿已经走到门口了,纳闷地问她:“我在里面等什么啊?”
唐景玉瞪了他一眼:“等着拜师学做灯笼啊,好了,快回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看出朱寿还想问,她眼疾手快从外面将门带上了。
阳光已经很强烈了,唐景玉瞅瞅日头,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里面宋殊只选了两个徒弟,一个是朱寿,一个名杨昌,都是十五岁。落选的那二人很快就被钱进送了出来。
门开开,唐景玉扭头朝钱进明朗一笑:“钱大哥先忙,我在这儿等朱寿。”
今日铺子里热闹了半天,的确有很多琐事要干,钱进安抚地拍拍她肩膀,领人走了。
钱进走后不久,杨昌朱寿也出来了。杨昌生得高大结实,看起来很是沉稳老练,他朝唐景玉打个招呼,又跟朱寿道别,先行离去。
朱寿呆呆地看着唐景玉:“师父让我天黑之前搬过来,唐五,你不跟我一起学做灯笼吗?”
“在这儿等我,哪都别去。”唐景玉没空理他,迅速闪了进去。
宋殊不要她可以,但总得给她一个心服口服的理由。
屋里只有宋殊一人,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唐景玉毫不示弱地走到桌子前,居高临下地问他:“宋掌柜,我能知道为何你说我不适合做灯笼吗?比沉稳比手巧,我都没有输给他们,为什么最后输在一双手上?”
宋殊并未与她对视,拿起笔沾沾墨,边写边道:“我不收女徒弟。”
声音很低,但唐景玉听清楚了。
因为听得太清楚,她一时忘了反应,回神后想要辩解,对上宋殊冷漠侧脸,她咬咬唇:“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方才。”宋殊低声答,也不想因为自己暴露她女扮男装的身份。前天在马车上他没有细看,昨天傍晚也只是听她书背得好愿意给她一次机会,如果那时就看出她是女的,他不会让伙计记她的名字。
简简单单两个字,就将唐景玉想质问他明明看出她是女的为何还让她白费事一趟的话堵住了,她不能怪宋殊什么,可她实在不甘心。
唐景玉往前走了一步,在宋殊皱眉时小声哀求:“宋掌柜,我真的很想跟你学做灯笼,我爹娘都死了,我一个人从山东逃到这边,一直靠女扮男装才没有出事。可我总有瞒不下去那天,求你收下我吧,我什么苦都能吃,掌柜你尽管把我当男的看好了,行不行?我不想再去讨饭过活……”
说着说着,豆大的泪珠掉了下去,因她低着头,那泪落在了黄梨木桌面上,砸出轻微的响。
“为何来嘉定?”宋殊站了起来,背对她走到窗前,“钱进说你记错亲戚府邸了,可你这么聪明的人,能骗钱进再三帮你,不可能将这种事情记错。你想留下来,便跟我说实话,我不会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唐景玉就知道自己那些说辞骗不过宋殊,她低头,老老实实地道:“我,我舅舅确实住在嘉定,当年家父跟舅舅吵了一架,从此两家不相往来。现在我无家可归,只知道来嘉定寻亲,可昨天到了舅舅家门前,又没敢叩门。宋掌柜,你一直都是人上人,不知道被人轻视的滋味儿,我不想看人眼色寄人篱下,听说你要收徒,就想着过来试试,等我能养活自己了,再去串亲戚,那时即便他们不想认我,我也有路可退。”
开始声音很小,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坚定。
宋殊转了过来,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带着一分探究:“你舅家是?”
唐景玉苦笑摇头:“在我能够立身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与那家人的关系,不会借他们的名头占人半点好处。宋掌柜若真不肯收留,我也没办法,只能怪我太过高估自己,以为换身衣裳便能瞒天过海。”
“如何才算立身?”宋殊平静地提醒她:“就算我现在收留你,一旦你去认亲戚,你便再也不能回来,你可有想过认亲戚的后果?”
唐景玉笑了:“在我没有自己的宅子前,我不会去找他们的。”
宋殊唇角微扬,对着窗外一丛翠竹道:“口气倒是不小。”
唐景玉脸红了红,忍不住小声辩解:“他们说在宋家出师后一盏灯笼我能拿至少三两银子,那我一年做五十个灯笼就能在城里买个不错的宅子了,我今年十四,学的再慢,三年也差不多够了吧?”
“我何时说过要收你为徒了?”宋殊走到桌子前收拾东西,“我不会收你为徒,但可以收你当伙计,明日开始干活,包吃包住,工钱……先一个月一两银子,做的好了年后给你加钱,做的差了收拾东西走人。”
唐景玉瞪大了眼睛。
宋殊侧头看她:“不愿意?”
“愿意愿意!”唐景玉连忙摇头,又讨好地央求:“掌柜,那我做的好了,能不能再收我为徒?我想早点赚钱买宅子啊。”
“我不会收你为徒,以后也不用再提,提一次扣一成工钱。” 宋殊利落整理好桌面的东西,然后敲了敲桌子边角,“把你的眼泪擦掉。还有,既然女扮男装,就不要被人发现,惹出麻烦后果自负。”
说完就走了。
唐景玉转身看他,恨得牙根痒痒。
每月一两工钱,一年十二两,就算她一文钱不花,想在城里买宅子,至少也得攒个五六年。
可是又不能否认,心底里她又感激宋殊,在拆穿她身份的情况下,还是给了她一份饭碗。
算了,能够留下来才是最重要的,赚大钱的事情以后再考虑。
唐景玉哼着小曲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退回桌子旁,弯腰仔细寻找她刚刚拼命挤掉的两滴眼泪,直接用袖子抹掉,这才出去跟朱寿碰头,“走吧,王叔在外面估计该等急了。”
“你跟师父在里面做什么了?”朱寿好奇地问她。
唐景玉撇撇嘴,对着远处宋殊挺拔的背影道:“我求他收我为徒,他不答应,不过愿意留我在这里当伙计,所以咱们以后还能在一起,你放心吧,我会替王叔好好照顾你的,谁也别想欺负你。”
她神采飞扬,桃花眼明亮水润,朱寿情不自禁跟着笑,“嗯,师父不教你,等我学会了教你。”唐五对他好,他也要对唐五好。
唐景玉没把朱寿的傻话放在心上,走到前院碰到钱进,她高兴地过去打招呼,“钱大哥,以后我就是这里的伙计啦,还请钱大哥多多照拂啊。”
“真的?”钱进挺吃惊的,见唐景玉笑嘻嘻地点头,他用力拍了拍她肩膀,眯眼笑道:“挺有本事的啊,好好干,发工钱了别忘了请我吃饭!”明显是在打趣。
唐景玉却爽快应承下来了,“一定一定,没有钱大哥帮忙,我也到不了嘉定。那钱大哥先忙吧,我跟朱寿回客栈收拾东西去,后半晌见啊。”
钱进笑着点头,目送他们二人走远才继续干活。
王叔得知二人都留下来了,笑得合不拢嘴,回到客栈里三人叫了满满一桌子菜庆贺。饭毕王叔跟朱寿一起把唐景玉送到二楼客房,然后王叔把朱寿叫到自己房里去了。
既然朱寿有了着落,王叔也就要回去了。
唐景玉知道主仆俩要说悄悄话,安心躺在大床上午睡。
迷迷糊糊听到推门声,唐景玉翻身,看见朱寿红着眼圈走了进来。
“王叔走了?”她坐起来问。
朱寿将手里的钱袋放到桌子上,情绪低落地点点头。
离别这种事,唐景玉也不会安慰人,下地将房门插上,她走到朱寿身边拍拍他胳膊:“好了好了,王叔家里有媳妇孩子,王叔回去跟家人团聚是喜事,你该为他高兴是不是?过来睡觉吧,睡饱了咱们再去灯铺。”
她打头往床那边走,朱寿拎着钱袋跟了上去。
唐景玉一看他这样就知道王叔肯定叮嘱朱寿要护好钱袋了。
朱寿有多少钱,唐景玉说不好奇那绝对是假话,但她忍住了,准备躺下去睡觉。
“唐五你先别睡。”朱寿拦住她,跟着把钱袋塞到她怀里,小声道:“王叔让我藏好这些银子,我不知道藏哪儿,你帮我藏起来吧。”他跟王叔一起出门,吃饭投宿都是王叔打点,他不会。
唐景玉本能地想拒绝,不过仔细一想,灯铺里人多眼杂,朱寿这么傻,她要是不帮忙,说不定他的钱就让旁人摸去了。
“好,我帮你藏,现在咱们先数数一共有多少钱,以后你想花钱了就跟我要,咱们每笔都记上。”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唐景玉盘腿坐着跟朱寿讲清这个道理,朱寿似懂非懂,只知道把钱袋打开。
四个五两的银锭子,剩下就是一些碎银子还有半吊钱,加起来不过三十两。
唐景玉莫名地有点失望,很快又摇摇头,帮朱寿把银子放了回去,暗暗把朱家那位小气的主母骂了个狗血淋头。就算是庶子,那也是他们老爷的骨血,竟然三十两银子就打发了,这种毒妇,早晚要遭天打雷劈。
“睡吧,等你学会做灯笼了,就能赚很多钱了。”
唐景玉满怀同情地安慰朱寿,浑然忘了她全部家当也只有四十六个铜板加一方绸缎帕子,还是宋殊嫌脏不要了的……
正文 第9章
甩手掌柜说的就是宋殊这种人。
无论是前面灯铺里的生意还是院子里的伙计下人,他几乎从不过问,全都交给钱管家负责,平时就喜欢埋头做灯笼,或是出去与三两友人游山玩水,亦或者去参加一些人情上的宴席聚会。灯铺里的事情,他想起来的时候就去检查检查新进来的材料,要么看看几位老师傅的手艺,因为毫无规律可循,反倒让那些人都绷紧了弦,时刻不敢偷工减料。但是大多时候,宋殊都待在他的鹤竹堂,或是在书房看书,或是在他专有的制灯房里。
唐景玉等人走后,钱进忙完前面的琐事过来请示:“掌柜,朱寿他们住哪儿啊?”
“东厢房收拾两间出来给他们。”宋殊正对着窗外翠竹作画,头也不抬地道。
钱进懂了,掌柜这是准备好好栽培两个徒弟呢,安排到鹤竹堂这边,管教指点起来方便。
“那掌柜想让唐五做什么差事?”钱进更好奇这个。
“请钱伯安排。”宋殊惜字如金,等钱进走远了,他才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她身材瘦小,给她一份稍微轻松点的。”
“掌柜心善,唐五知道一定会感激掌柜的。”钱进笑着拍了句马屁。
宋殊没有回应。
钱进习以为常,去前面找老爷子商量,“掌柜让你给唐五安排份轻巧活儿呢。”
“轻巧的?”钱伯仔细回想那个叫唐五的矮个儿少年,发愁了,“在铺子里迎客轻巧儿,可他刚来,对咱们这儿的灯笼一窍不通,做这个不行啊。”
钱进“嗯”了声,“那小子嘴甜会说话,先熟悉半年,年后把他调到前边儿还差不多。”一口一个钱大哥的,他当然知道唐五有故意讨好他的成分,不过那小子乖巧懂事又不过分贪心,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钱伯仰头想了想,忽的记起一件事:“月底顺子领完钱就回家娶媳妇去了,这几天正好让顺子带带唐五,顺子走了唐五就接他的活儿。”
顺子是鹤竹堂的杂役,宋殊不喜自己起居的地方人多眼杂,就只选了顺子在鹤竹堂伺候,打扫院子,收拾宋殊常用的几间屋子,再负责照顾宋殊的衣食起居。听起来活儿挺多,其实再轻松不过,都加起来一块儿干的话每天两个时辰足够了。
钱进觉得这主意不错,而且灯铺里面除了唐五,也没有更合适调过来的人选。其他的伙计都没怎么读过书,哪像唐五好啊,知书达理,人长得也清秀,像个书生,掌柜估计也愿意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伺候。
他们祖孙俩商量好了,钱进准备再去知会掌柜一声,只是走到门口瞧见宋殊正专心致志作画,担心惹掌柜不快,钱进又退回去了。其实也没啥好知会的,掌柜心里只有灯笼,只要唐五不是太笨,掌柜没有反对的理由嘛。
顺子就住在东厢房北面靠近正房的耳房里,钱进过去跟他说了新伙计的事,又让他把旁边两间厢房收拾出来留给朱寿杨昌二人住。至于唐五,先跟顺子挤一挤好了,反正再有十来天顺子就走了。
顺子今年十九,性子安静,得了吩咐就去做事了。
下午最热的时候过去,唐景玉跟朱寿拎着一大包行李过来了,行李全是朱寿的,里面装着四季衣裳。杨昌跟他们是前后脚,钱进正好一起介绍。
“唐五跟我住。”听钱进让唐景玉跟顺子去住那间小耳房,朱寿立即拉住唐景玉的手抗议。他的厢房大,他想让唐五住的舒服些。
唐景玉最想的是自己住,不过目前必须跟一个人挤的话,她当然更愿意跟朱寿挤。但这话不能直接说啊,唐景玉朝钱进赔笑,将人拉到一旁小声道:“钱大哥,朱寿有点呆,刚跟王叔分离,他还没缓过来呢,其实没有跟你作对的意思。要不我先陪他住一阵好了,等他熟悉了不怕了,我再搬到耳房去?”
这种你情我愿的事情,钱进自然不会多管,“好,那你们先去收拾房间吧,一会儿把尺寸告诉我,明天我去铺子给你们订衣裳,在那之前随便穿好了。”朱寿杨昌虽然是学徒,在没有得到掌柜真正认可之前,跟铺子里的其他伙计待遇也差不多。
朱寿拉着唐景玉往自己的厢房走,唐景玉兴奋之余没忘了朝顺子道别:“明天再麻烦你教我啊。”
顺子露出一个有些含蓄的笑。他不怎么擅长跟人打交道,也正是因此才被宋殊选中。
朱寿的厢房不小,中间是堂屋,左侧间当卧室,右侧间很是空旷,唐景玉给朱寿出主意:“这边当书房不错,空余的地方留着做灯笼用,我看掌柜就是在屋子里做灯笼的。”早上宋殊就是在他的制灯房见的他们。
朱寿乖乖跟在她身后,全都听她的,等唐景玉说完,他才领着唐景玉走回卧室,翻出一身衣裳给她:“你这身已经穿了两天了,今晚洗完澡换上我的,你的洗洗。”
唐景玉看看他手里的衣裳,低头闻腋下。
没有汗味儿啊。
猜到朱寿只是犯了爱干净的毛病,唐景玉没好气地把衣裳抢了过来,“我换我换,我这不是没有别的衣裳吗?有了还用你说!”
“过两天你就有了,钱进答应给咱们买新衣裳的。”朱寿好心地安慰她。
唐景玉瞪了他一眼。
两人把三间屋子都逛过,忽听钱进在外面喊他们,二人走了出去,就见钱进手里拿着本子正在记杨昌的尺寸呢。唐景玉扭头问朱寿:“你知道你穿什么尺寸的衣裳吗?”她是不知道的,离家后就再也没有做过衣裳,身上的破烂都是捡来的。
朱寿也摇头。
钱进便让顺子去找尺子来。
大概是他们说话声音太大,正房那边一扇门忽然被人推开,宋殊皱眉走了出来,扫视一圈,视线很快落在唐景玉身上,转而问钱进:“怎么回事?”
他让钱进将杨昌朱寿二人安排在东厢房,怎么唐五也跟过来了?
那边钱进见宋殊面带不快,暗道糟糕,忙跑过去解释:“掌柜,我给他们记尺寸准备做衣裳呢,朱寿跟唐五都不记得自己尺寸,我……”
“唐五怎么在这里?”宋殊打断钱进的废话,他当然能看出来几人在忙活什么。
钱进恍然大悟,明白掌柜不是因为他们喧哗而不满,松了口气,直起腰杆笑道:“忘了跟掌柜说了,顺子月底回家娶媳妇去,钱伯看唐五机灵懂事,准备让他接顺子的差事,所以也让他搬到这边住来了。”
宋殊抬眼,对面东厢房屋檐下,杨昌三人正困惑忐忑地望着他们。他多看了一眼才到朱寿肩头的矮个儿姑娘,略微放低声音问钱进:“你已经把差事告诉唐五了?”
此事是他没有暗示清楚,怪不得钱伯,追问原因没有意义。如果钱进尚未吩咐下去,他可以马上改派其他差事给唐五,否则明知道唐五是女儿身还安排她来鹤竹堂伺候,他怕唐五误会,虽然唐五只要用点脑子都能想到这肯定不是他的意思。
钱进不太懂掌柜为何这样问,有些茫然地答:“说了啊,唐五高兴坏了,一直夸掌柜心善呢。”
后面那句是他自己编的,其实唐五听了差事安排后好像挺吃惊的,他问她是不是不愿意,唐五才笑着摇头,钱进便将她的吃惊看成喜出望外了。本来就是啊,一来灯铺就成了掌柜身边伺候的人,多少伙计都求之不得啊。
“她很高兴?”宋殊眉头皱的更深。
钱进听出不对劲儿了,但他实在想不通哪里出了差错,只好继续编:“是啊,鹤竹堂这边没什么力气活儿,比起在前院搬竹子收灯笼还得跟其他伙计挤一间房,掌柜如此厚待他,唐五简直是撞了大运,当然高兴啊。掌柜,莫非你觉得唐五有何不妥?”
宋殊沉默片刻才摇摇头,示意钱进继续忙去了。他没有回屋,而是站在门口看钱进走向东厢房,然后不着痕迹地瞥了唐景玉一眼。
按照钱进说的,唐景玉女扮男装,不用干重活也不用跟一群男伙计挤在一起,是值得庆幸,而他如果重新安排差事,唐景玉没有道理自己住单间,确实不妥,二来都吩咐下去了,改来改去好像他要针对她似的。
留下便留下罢,反正鹤竹堂这边也都是一些打扫的活儿,他又不用她伺候沐浴更衣。
想通了,宋殊转身进屋,准备关门时又朝东厢房看了一眼,正好瞧见朱寿牵着唐景玉进了一间厢房,还把门关上了。
宋殊盯着那门,想到唐景玉曾经跟钱进同住一间客房,看行为举止也确实不把自己当姑娘看了,那么跟朱寿在屋里说说话应该也不算什么。他自认看人的眼光还算准,唐景玉眼眸纯净,不是轻浮之人,否则当初在客栈便可以勾.引钱进了。钱进相貌堂堂,即便是下人,她那般处境也难高攀。
日落之时,钱进过来询问晚饭怎么安排。
“让杨昌朱寿到堂屋用饭。”宋殊第一次收徒,准备当个好师父。
钱进笑着走了,当了师父的掌柜身上总算多了些人味儿。
晚饭摆好时,宋殊移步去堂屋,里面杨昌朱寿二人已经等候多时了。杨昌恭恭敬敬喊宋殊师父,朱寿得了唐景玉嘱咐,有样学样。宋殊点点头,自己先坐到主位,再让两个徒弟落座,用饭前问了问二人屋子收拾得如何,“有什么短缺的尽管跟钱进提。”
杨昌称屋里应有尽有,钱管事准备的很周到。
宋殊便看向朱寿。
朱寿认真想了想,“缺个枕头,天热唐五不盖被子,可是她没枕头,那样睡觉不舒服。”
杨昌对这位小自己几个月的师弟也算了解了,听到这傻话只是善意地笑了笑。
宋殊看了一眼外面,随口问他:“你跟唐五睡一屋?”
朱寿点头:“钱进让唐五跟顺子睡,顺子的房子太小了,我的大。”
宋殊明白问题出在哪了,饭后便吩咐顺子马上把西厢房那边的耳房收拾出来给唐五住。
听说自己能单独住一间,唐景玉这次是真的高兴坏了,兴高采烈地跟顺子一起收拾,擦桌子扫地铺竹席,干劲儿十足。自己睡好啊,干什么都不用避讳人,门一插就能放心地洗澡了,晚上也不用担心不小心露出不该露的地方,哪怕露出来旁人大概也察觉不到异样。
朱寿有点不高兴,他喜欢跟唐五睡一张床上,身边有个伴他睡得比自己睡时香,虽然唐五睡着后偶尔会放个屁……
正文 第10章
转眼到了六月底,这日吃完早饭,唐景玉跟顺子一起去钱伯那里领工钱。
他们到的比较晚,柜台前已经围满了伙计,因为月底月初这两日轮流放假,赶上今日放假的伙计们就拎着包裹过来了,领完钱直接回家探亲去。
顺子也拎着包裹,不同于那些还会回来做活的伙计,他这一去就不回来了。
相处了十来日,唐景玉跟顺子混得也挺熟的了,排队时就打趣他:“顺子哥得空带嫂子来城里逛逛啊,让我们也都看看嫂子,听钱大哥说嫂子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好看姑娘呢,顺子哥真有福气。”
顺子不善言辞,被她说红了脸。
唐景玉嘿嘿笑了两声,也不再难为他。
终于轮到他们了,钱伯瞧见顺子,拿了三两银子给他,“这是这个月的工钱。”
顺子飞快收了起来,嘴角微翘。
唐景玉看得清清楚楚,立即在心里算了一下。只要她好好干,年后肯定也能升到三两银子的工钱,她又不买花布裙子胭脂水粉,吃穿全用灯铺的,一年至少也能攒三十两银子,那么三年就能攒下买宅子的钱了,中间可能找到别的财路也说不定。
就在顺子准备让开地方而唐景玉打算上前时,钱伯又把顺子叫住了,另外拿出两个五两的银锭子给他,笑眯眯地道:“你这几年服侍的用心,掌柜赏你十两银子算是喜钱了,你可得收好了啊。”
顺子大喜,瞅瞅正院的方向,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这,钱伯一定要替我谢谢掌柜啊!”掌柜大方,这几年他不但攒够了娶媳妇的钱,还有余钱在镇上开个杂货铺子,现在得了这十两,他更有信心跟媳妇过好日子了。
旁边唐景玉也在心里记了一笔,成亲宋殊还会送喜钱呢,不过她大概用不着。她现在最想的是赚钱买宅子养活自己,婚事不在她考虑中,再说她这样在男人堆里混过的,应该也没啥男人会喜欢她。
顺子高高兴兴地走了,唐景玉怀着满心憧憬,沮丧地从钱伯手中接过她十日的工钱,三百多文,用条细绳子串着,倒是挺有分量的。
“唐五脸色不错啊,刚来那会儿蜡黄蜡黄的,现在白里透红,再养一阵子该比上小姑娘了。”钱伯瞅了少年两眼,实话实说,又给她打气,“别羡慕顺子,现在这份好差事落在你手里了,这半年好好伺候掌柜,说不定年后就给你涨到三两了。”
唐五一听钱伯也这样想,那点被现实打击的失落立即飞了,“多谢钱伯跟钱大哥把这份好差事留给我,今儿个下午我说好请钱大哥吃饭的,钱伯有啥想吃的没,我们给你带回来。”
少年嘴甜会来事,钱伯笑得合不拢嘴,又跟唐景玉聊了一阵才放她走。
唐景玉心情愉快地回了鹤竹堂。
按理说今日她休假不用干活,不过大夏天的,她也不想跑到街上受罪去,就跟钱进三人约好黄昏时出门,在外面用完饭再回来。
灯房里,宋殊正在给朱寿杨昌二人授课,清朗的声音飘到院中,真是好听。
唐景玉悄悄走到墙根下的花丛后,躲在阴凉里偷听,但她并没有隐藏身形,光明正大坐在靠门口的位置,有人从外面走进院中一眼就能看到她。
今日宋殊讲的是灯笼的种类,按材料分有纸灯纱灯等等,讲到纸灯时还会把各种纸做灯笼的优势劣势讲清楚,所以那些在外行看来大概只需要一两句话就能讲完的事,宋殊能讲一个时辰。这十来天他就是一直讲啊讲,根本没有教二人做灯笼,下午还会教二人诗词歌赋,留的课业则是描字帖。唐景玉看过,宋殊发给杨昌的字帖豪迈洒脱,朱寿的就清隽飘逸,显然也是因材施教。
或许是她闲着没事干,也可能是宋殊声音好听,讲的也不呆板,虽然觉得这些对做灯笼没有太大用处,唐景玉依然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她也在练字,纸用的是朱寿杨昌字帖的背面,墨从朱寿那里分,至于临摹的字,她用的是宋殊扔在竹篓里的废纸。
唐景玉喜欢宋殊的字,飘逸淡然,有君子之风,看着能让人心都跟着平静下来。
“好了,你们回去吧。”讲完今日该讲的,宋殊示意两个徒弟离去。
唐景玉听到了,依然坐在花坛边上。
杨昌对她这样已经见怪不怪了,因为唐景玉给自己找的理由是随时准备听候使唤,宋殊知道后也没有赶人。
只有朱寿信了唐景玉的借口,每次出来都会告诉唐景玉里面不需要收拾。
这次也不例外。
唐景玉顺势站了起来,对着门口道:“这样啊,那我走了。”声音不高不低。
“进来。”
出乎意料的,里面的人开口喊了她。
唐景玉顿觉不妙,可她必须进去啊。
朝朱寿摆摆手,唐景玉三两步跨上台阶走了进去,一边关门一边干笑:“掌柜叫我何事?”
宋殊背对她站在桌子前,等唐景玉走到身前才问她:“为何偷听?你应该知道,听了这些也做不出来灯笼。”
唐景玉看着桌上的一堆纸张,识趣地没有辩解,而是老实回答:“可不听这些肯定做不出来好灯笼啊。以前想着跟掌柜学灯笼卖钱,掌柜不肯收我为徒,我死心归死心,就是忍不住想听听掌柜给朱寿他们讲什么,没想一听就真的感了兴趣。掌柜不教我,我可以跟前面的师傅们学,也不用他们特意指点,我自己琢磨,万一无师自通做出能卖的灯笼,好歹也能赚两个钱不是?”
“你这是偷师。”宋殊将手中的纸一一铺在桌子上,“你就不怕我撵你走?”
唐景玉自信摇头:“掌柜不怕我偷师,自然就不会赶我走。我看过了,那些复杂的灯笼,老师傅们都是在灯房里做,我能学的只是一些基本功。而且外面做灯笼的有的是,宋家灯笼名气高主要还是归功于灯笼上的书法字画水平远高于其他制灯师傅。我呢,既没有做好灯笼的手艺,也没有精湛的书法字画,最多做几盏最普通的灯笼过过瘾,掌柜怎么看都不像是连这个都容不下的小气之人。”
宋殊没有否认,只是提醒她:“你这样做出来的灯笼,最多十几文钱,完全不用浪费时间听我讲课。”
“我知道啊,我也说了,我是因为喜欢听才听的,以后做灯笼能用上最好,用不上我也不会生闷气。”唐景玉随口解释,一副无所谓的语气。
宋殊看了她一眼,敲敲桌面上的几张纸:“这些都是什么纸,你能否分辨出来?有些东西光听没用,不过是浪费时间。”
唐景玉撇撇嘴,走过去低头看那些纸张,宣纸最好认了,小时候用的全是宣纸,她不用摸就拿了出来。剩下的几种,澄心堂纸平滑紧密,玉水纸次之,藏经纸纸厚理粗,精细莹滑,这些都是不易吸墨的,宣纸和剩下的几种则容易吸墨,而不同纸张对下笔速度都有要求,做灯笼选纸也要考虑这些。
她边摸纸分辨边讲解,宋殊所说她记得几乎一字不差。
宋殊投给她讶异的一瞥:“看来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
唐景玉忍不住得意地笑了,父母均是才貌双全,她没有继承父母出众的外貌,幸好还算聪慧。
但宋殊并没有让她得意太久,他利落地把几张纸收了起来,整理好后神色淡漠地告诫她:“之前允许你偷听是因为觉得你听了也学不到什么,现在……下次再让我发现你来偷听,我会给你换一份没那么闲的差事。”
唐景玉气结:“你……”
“出去。”宋殊及时堵住了她尚未出口的话。
唐景玉咬咬唇,气呼呼地走了。
亏她还以为宋殊为人大方,其实就是个自大的小气鬼,先是看低她,如今恼羞成怒便断了她的机会。
唐景玉气得够呛,回到屋里把门一关,倒在床上睡闷觉,吃午饭时把自己那份端到屋里便没管堂屋师徒三人的,反正今天本来就该她休假,她不出去也不代表就要伺候宋殊。若是宋殊没有气人,她倒是不介意讨好他一回的。
下午也是在睡觉中过去的,醒来打盆水洗个脸,浑身清爽。
唐景玉去拍朱寿的门:“走了,咱们去逛街了!”
朱寿很快就走了出来,穿的跟唐景玉一样,一身灰色的细布衣裳,虽然还是那个俊朗少年,却少了一股富家公子的风流劲儿。
“你去换身自己带过来的穿,那套竹青色的袍子就挺好看的。”唐景玉好心劝他,人都这么傻了,打扮得富贵些,旁人看他有钱态度多少会好点。
“不换,跟你们穿一样的。”朱寿反身把门锁上,难得不肯听唐景玉的。
唐景玉拿他的倔劲儿没办法,领着他去找杨昌,总不能请钱进朱寿吃饭单单落下杨昌一人啊。
三人聚齐,就差钱进了,正猜测钱进人在何处时,钱进从宋殊灯房里出来了。
只是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唐景玉看了一眼就别开眼,现在看宋殊就憋气。
宋殊却跟钱进一起走了过来。
钱进美滋滋跟三人解释:“掌柜今个儿也想出去散心,得知咱们要出去逛,掌柜便跟咱们一块儿走了。”说完还拍了唐景玉肩膀一下,故意打趣道:“唐五你运气好啊,咱们掌柜这么大方,一会儿吃饭肯定掌柜请啊,你又省了一顿。”
唐景玉听到一半本来挺郁闷的,听完后面就笑了。
自己省钱的同时又能宰宋殊一顿,简直是一举两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