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华灯千万,花色如欢。 夜色渐深,柳云媚卸了妆,涤净铅华的脸上眉目精致如琢如磨,斜靠在美人榻上,葱管似的手指中夹着一支纤细的香烟,莹白色的灯光照在孔雀绿的旗袍上晕开淡淡光晕。旗袍下摆缀着一圈一般大小的孔雀翎毛,且这穿旗袍的人也如孔雀一般,在黄金牢笼里努力卖弄着自己的娇媚,往往恃宠而骄,将要被拔掉翎毛还不自知。 四下静寂无声,终于在柳云媚手中香烟快吸尽的时候,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柳云媚将手中的香烟扔进了一旁的玻璃烟灰缸中,用柔媚的目光注视着杜白蔹一步步走近,却在与杜白蔹四目对视的那一瞬间陡然嗔怒了起来,睥睨了杜白蔹一眼,还不等杜白蔹开口就冷冷道:“陆少帅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宜京了,你还不知道收敛些,一味的问我要钱。” “本是想赢一场把瑜瑾斋里那串太湖珍珠的项链给你买过来,谁承想……”杜白蔹面露难色,声音也微弱了几分。杜白蔹本就生得玉面如绘,丹唇如砂,彼时低着眉,鸦青色的眼睫垂在脸上,更是让柳云媚心意玄浮。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你不向我要钱我就已经知足了,还想着给我买珍珠戴?不过是拿了我的钱往我身上用罢了,”柳云媚冷笑了一下,话虽如此,却还是把手上的祖母绿戒指摘了下来,“罢了,我手里钱也不多了,这戒指是陆少帅送的,也是价值不菲,你且先装着吧。” “好。”杜白蔹上前一步,谄笑接下了柳云媚手中的祖母绿戒指。 柳云媚双唇微启,正想要说些什么,就听杜白蔹说道:“过两日班子里要唱《霸王别姬》,我要抓紧排练,今日,便不留下来了。” 柳云媚峨眉微笼,涂了丹蔻的手指紧紧地嵌在美人榻扶手上,终是说道:“好。” 话音还没落,就有莹白色的灯光隔着天鹅绒的窗帘渗了进来。柳云媚侧眼一视,大惊道:“呀,别是少帅!”继而对杜白蔹说道:“你先进我内室。” 杜白蔹来不及仔细思考,连忙躲进了柳云媚的卧室,柳云媚则是不慌不忙的用手理了理旗袍下摆上的褶皱。从一旁的烟盒中又抽出了一支香烟点燃,夹在手中。 不一会儿,随着沉稳的脚步声,陆之佑身穿笔挺的军装信步走了进来,每一个棱角都像是岁月精心雕琢,沧桑中渗透着如此如缕的儒雅,就像层层云雾之上渗透出来的月光,不会随时间的逝去而隐去光芒。陆之佑径直坐在了美人榻上,一只手从身后将柳云媚环住,夹过了她手中的香烟,放在唇上吸了两口,眉心微蹙,将香烟灭在了一旁的玻璃烟灰缸里。 柳云媚佯装出嗔怪的语气:“你灭掉了我的烟,我可还抽什么?” “有我在,难道还需要烟吗?”陆之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将柳云媚环的更紧了些。 忽然,从卧室传来了玻璃器皿打碎的声音。柳云媚一怔,陆之佑握着她的手笑道:“你的猫越发不老实了。”说着将柳云媚的手携了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有一枚祖母绿的戒指和这身旗袍很搭配,怎么今日却不见你戴呢?” 柳云媚秋波一转,娇嗔道:“那祖母绿的宝石前日里丢了,少帅不回来,我又没有钱添置新的。” 陆之佑淡然一笑,将柳云媚的手握得紧了一些:“既然这样,那就再买一枚,只是最近我军务繁忙,明日叫绍荣给你送些银票来,你买些首饰,再买几件新旗袍,我听说瑜瑾斋里新挂出了一条太湖珠的项链,你戴正合适。” 柳云媚眸中漾着光芒:“果然还是少帅想的周到。” 陆之佑微笑着点头,随之站起身来:“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改天再来见你。” 柳云媚站起身来,秋波流艳:“虽然战事繁忙,但是少帅也千万注意身体。” “这是自然,夜深露重,你就不用送我了。”陆之佑说着,径自走了出去。 柳云媚又坐在美人榻上坐下。半晌,杜白蔹从柳云媚的卧室中走了出来,坐在了柳云媚身边,长舒了一口气:“幸亏今日少帅没有留下来,不然,我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柳云媚冷哼一声,用余光睥睨着杜白蔹:“我要不是确定少帅不会留下来,我也不会让你躲进我卧室里了。” 杜白蔹很好奇,拉起了柳云媚的手:“哦?你怎么能确定他不会留下来?” 柳云媚凝眸看着杜白蔹:“今天是他回宜京的第一天,他自然是要回家见过爹娘和他的少奶奶。” “‘他自然是要回家见过爹娘和他的少奶奶’?我听你这话里倒有几分醋意。”杜白蔹戏谑道,垂首看着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玉手,嫣红色的丹蔻在莹白色灯光的辉映下浮色流光,妖冶魅惑。在午夜梦回时,每每想起自己和宜京名伶之间这段风流韵事,杜白蔹都觉得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海市蜃楼,固然美好,可幻灭却只在瞬息之间。 “有了你,我再不因为别人吃醋的,”柳云媚闻言,一哂,“少帅已经走远了,你还不走吗?” “明天戏班子里还有事,我想不走也不行,只是他回来了,不这几天又不能来见你。想到这里就有些舍不得走。”杜白蔹说着,把柳云媚的手握得紧了些。 “那……” 柳云媚话还没说完,杜白蔹就松开了手站起身来:“可优伶究竟不比将军,苍茫世间,有诸多的身不由己。” 其实杜白蔹不知道,作为将军,陆之佑虽然金戈铁骑,指点江山,却还是和他一样,在这苍茫世间中,有诸多的身不由己。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冰凉的雨水顺着柳云媚的欧式小楼楼顶流下来,如织如帘,杜白蔹长叹了一口气,却还是走入了雨中,走到了巷口,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玉殿华灯,斯处若梦。 正文 第二章 瘦尽灯花又一宵 远山青青,夜雨泠泠。 窦绍荣开着车,渐渐远离了柳云媚的住所,隔着车窗,犹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沉默了半晌,陆之佑淡漠开口:“绍荣,明天给柳云媚送去两千银票,再去瑜瑾斋把那串太湖珍珠的项链买回来。” “也给柳小姐送去?”窦绍荣顿了一下,问道。 “不,带回大帅府,给少奶奶。”陆之佑眉心微隆,片刻之后又展开,很慢的说道。 “是。”窦绍荣微微颔首。 “还有,以后要是柳云媚再去少帅府将我,不要让她进去。”陆之佑似有若无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是。”窦绍荣虽然心下狐疑,却还是应道。 到大帅府时,雨已经停了下来。陆之佑信步走过猴纹油影壁,穿过抄手游廊,走到花厅时看到三姨娘所出之子陆之信正跪在地上。陆之佑走到陆之信旁边,用手拂去了一旁粉蔷薇花瓣上飞溅的雨水,向一旁的窦绍荣说:“我记得这花是画扇最爱的花?” “少帅记得不错。”窦绍荣不假思索的说道,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失言,连忙噤了声。 显然陆之佑没有在意,目不转睛的盯着蔷薇花,对窦绍荣吩咐道:“叫人好生看着,别让雨水给淋坏了。” “是。”窦绍荣颔首应道。 而后,陆之佑才转眸看着陆之信:“哟,弟弟怎么在花厅跪着?” “之信近日……犯了些错误,爹罚我在花厅跪着。”陆之信咬了咬牙,沉默了半晌,终是说道。 “刚下过雨,这地上又潮又冷,弟弟小心受了风寒,”陆之信说着,将目光转向窦绍荣“绍荣,你去取我的貂裘来。” “是。”窦绍荣说着,走出了花厅。 陆之佑信步走进了正厅,陆泰逢端坐在正室的紫檀双扶手椅子上。二姨太坐在东侧座上,峨眉淡扫,身着一袭藏蓝色暗花祥云纹琵琶襟,脖颈上戴着珍珠项链,头上斜插了两支翠玉簪子。三姨太身着一袭嫣红色刻丝芙蓉纹旗袍,赤金红宝搔头,赤金红宝耳坠,红玛瑙项链,朱唇黛眉。陆之佑走上前去跪地行礼:“儿子给爹,二娘,三娘请安。” 陆泰逢看了陆之佑一眼,“嗯”了一声,二姨太连忙对身旁的侍女流莺说:“快扶大少爷起来。”流莺连忙走上前,可陆之佑已经自己站了起来。 陆泰逢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用复杂的眼神看着陆之佑:“如今灞关已经被你收入囊中,以后的事情,为父也帮不了你多少,只是对待宋军,不要掉以轻心。” “是。”陆之佑颔首,沉默了片刻,陆之佑眉心微隆,问道“儿子还有一事,儿子进来时看到之信在花厅跪着,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误?” 三姨太听陆之佑问起这件事情,不禁柳眉倒竖。陆泰逢冷哼一声,愤然说道:“我陆家这么多年来,就没有出现过这么不知廉耻的事情。前两日我带他去顾家,他言语上轻薄顾家小姐的贴身侍婢,被顾家小姐撞见了。”说到这里,陆泰逢语调陡然转为平和:“不过这也提醒了我,这次胜利,多亏了顾家捐了那么多枪支弹药,你和顾沧海从小就交厚,最近宋军想必是要好好休整一番,你也趁此机会走趟氿州,当面与顾家道个谢,再就你弟弟的事情给赔个不是。” 陆之佑眸光微翕,语气却还是波澜不惊:“这是自然。只是现在夜深露重,又刚刚下过雨,之信这一跪跪出风寒来,可如何是好?” 陆泰逢听陆之信如此说道,长叹了一口气,思忖了片刻:“也罢,跪了半日了,想必他也不敢再犯了。” 三姨太听了这话,连忙站起身来倩身行礼:“谢老爷。”转身对身旁的侍女锦屏说:“还不快让二少爷起来。” 陆泰逢看着陆之佑,说道:“夜深了,也不多留你了。” “儿子告退。”陆之佑很识相,说着退了出去。 陆之佑刚走到花厅,就听到二姨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少爷留步。” 陆之佑转过身迎了上去:“二娘。” “二娘知道你今天回来,给你做了蟹壳黄烧饼,”二姨太浅笑道,“下午就差人送到画扇那里了。” “多谢二娘记挂。”陆之佑笑道。 “之佑,你每次回来十天有八天都在少帅府,二娘整日里见不到你,你军事繁忙,二娘也不怪你,可你怎么每每连画扇也不带过去。”二姨太眉心微隆。 “画扇向来不喜欢这打打杀杀的,并且战事繁忙,带了画扇过去,我也没时间陪画扇,让她在少帅府一个人百无聊赖,还不如让她留在大帅府陪二娘说说话儿。”陆之佑哂然而笑。花厅四面通风,夜雨过后的凉风从花厅外吹了进来,夹杂着一丝丝蔷薇花的甜香,却还是凉寒入骨。 “话虽如此,可画扇毕竟是你娘子,当初你娶了她之后,苏家老爷就过世了,她又是苏家的独女,苏家偌大的家业和兵马自然都归你,可总不能让世人觉得你娶画扇就是因为贪图她的家业吧。”二姨太头上的翠玉簪子在月光的辉映下隐隐生辉,肩上的绸缎如同镀了一层金粉一般,压低了声音,说道。 陆之佑的眼中略过一丝不悦,却在一瞬之间敛住,陪笑着说道:“我和画扇伉俪情深,举案齐眉,只是有时候江山美人不可得兼。不爱江山爱美人固然潇洒,但究竟不是英雄之举。” 话一出口,陆之佑突然意识到眼前江山,身侧美人,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走到今日的境地经历了无数风雨,每一步却都是身不由己。即使有一日,锦绣山河被冠以他陆之佑的名姓,他也并不会快乐。 眼看二姨太还想说些什么,陆之佑连忙说道:“不过如今灞关已经攻下,即使不能把画扇带到少帅府,儿子也会经常会府上与画扇团聚的。” “这样自然好,”二姨太满意的点了点头,“快去吧,画扇想必已经等你多时了。” “好。”陆之佑颔首,转身离去。 正文 第三章 骊山语罢清宵半 春花满树,梦落何处。 陆之佑走到屋子前,苏画扇正当户而坐,隔着水晶帘子弹筝,头上的珠翠隔着水晶帘子摇曳绰约,一时让陆之佑看不清楚是真是幻。 陆之佑偏爱琴曲,可这一阙《湘妃怨》彼时被苏画扇用筝弹出来也别有一番幽咽轻灵之美。 片刻,陆之佑听到了一弦误音,可苏画扇还是行云流水般弹了下去,轻叹了一口气,想必苏画扇是心有旁骛,所以调子错了也不知道。 少顷,陆之佑定下了心神,轻声拂开水晶帘,走到了苏画扇身前,将苏画扇的一双玉手捉在手中,凝眸望着苏画扇:“你心不在曲子上,弹错了音,还不自知。” 苏画扇抬眸看了一眼陆之佑,一瞬之间眼中噙满了泪,眨了眨眼,泪水便顺着睫毛流下,滴在了琴弦上:“妾身整日里记挂着少帅,弹筝不过是偶尔排解下心绪罢了。” “我知道你盼着我回来,现在我回来了,你又哭什么?”陆之佑用另外一只手为苏画扇拂去眼角的泪水,将她垂到脸颊旁的几缕头发掖在耳后。 苏画扇听了这话,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站起来说:“少帅风雨兼程,想必还没用过晚膳吧,妾身备了些少帅素日爱吃的酒菜,二娘今日又送来了少帅爱吃的蟹壳黄烧饼。” “嗯。”陆之佑点了点头,携着苏画扇的手走向内室。 晚膳用到一半时,苏画扇往陆之佑碗中夹了些许鸡髓笋,问道:“少帅这次回来,是住在这里,还是去少帅府。” “少帅府。”陆之佑吃了一个螃蟹馅小饺子,不紧不慢的说道。 “那妾身……” “你还是住在这里。”还不等苏画扇问完,陆之佑就回答道。 “好。”苏画扇一愣,头上珠翠微颤,皱眉回答道。 陆之佑放下了乌木镶银筷子,拉起苏画扇的手:“明日,我叫之信备下一些体面的礼物,你陪我去氿州一趟。” “氿州?可是去那与咱们陆家时代世代交好的顾家吗?”苏画扇的脸上多了几分喜色,问道。 “是,”陆之佑说着,松开了苏画扇的手,站起身来,“今日我乏了,时辰也不早了,吃多了反而对脾胃不好,倒辜负了你的一片心,撤下去吧。”陆之佑说着脱掉了身上的戎装递给了苏画扇,走到了碧纱橱内和衣睡下。 陆泰逢身体状况江河日下,主要精力又放在与宋军的战事上,陆家近几十年也是专心于战事,家中的银子产业都由陆之信打理。陆之佑从陆之信手中取了银票,差人送了两千给柳云媚,又买了些金银宝器,绫罗绸缎,带着去了氿州。 到了顾府时,顾沧海早已经和二姨太周月仪在正堂等候,一番寒暄之后顾沧海和陆之佑走到内室,饮茶闲话浮生,说起陆之佑如何十八岁离家,如何漂泊海外在军校读书,如何花费十四年时间和宋军血战终于拿下灞关;顾沧海如何娶妻,妻子如何生下一女儿,如何结发妻子亡故,又如何续弦。 二人生死浮沉间,午膳已经准备好,一时间众人皆已经落座,唯有顾家大小姐的位置还空着,顾沧海环顾四周,问:“大小姐呢?” 一旁的丫鬟回答怯生道:“大小姐说……她知道今日来的客人是天下无双的陆大将军,这样的大人物,有老爷陪着就够了,她一介女流之辈,无颜相见。再加上近日里感染了风寒,今天中午就不过来用膳了。” 一席话说的顾沧海又气又笑,顾沧海知道顾玉笙是挂怀前日里贴身丫鬟被陆家二少爷言语上轻薄的事情,但还是低斥一声:“胡闹!” 陆之佑淡然一笑:“侄女儿可是还记挂着他二叔不检点的那件事情?幸亏这番话提醒了我,家父让我给顾仁兄陪个不是呢。” “贤弟,你可休提‘赔不是’这三个字,我两家素来交厚,岂因为这些小事生分起来?是我的女儿被惯的不成体统了。”顾沧海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苏画扇本是个聪明人,思索了片刻,嫣然巧笑,说道:“既然是身子不适,那就让侄女儿好生养病。挑几样她爱吃的菜送过去。” 顾府花园内,杏花盛放成海,远近重叠,有如泼墨一般。顾玉笙一袭浅蓝色的斜襟,发髻上斜插了一支和阗白玉簪子,手捧着一本《西厢记》,坐在秋千架上。忽而一阵风吹过,杏花飘落不知数,些许落在书页上,顾玉笙不舍得拂去,只在那看着花瓣出神。 “小姐,这是老爷差人送来的午膳。”顾玉笙的贴身丫鬟寒蝉走上前来,说道。 顾玉笙正出神,一惊,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被风吹乱了页数,又被杏花掩住一半。寒蝉连忙把手中的食盒放在一旁,帮顾玉笙把书捡了起来,看到书上的字却愣了一下:“‘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这不是前日里陆家二公子说的那句话吗?小姐,这句话什么意思啊?” 顾玉笙一愣,半笑半嗔的说道:“傻丫头,被人言语上轻薄了不自知,还问我呢?”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正如此话,其实那日在顾府花园内,被陆之信言语上轻薄的,表面是寒蝉,实际上却是顾玉笙。顾玉笙一腔怒火,又不好意思提及这件事情,故而说是自己的贴身丫鬟被自己的二叔言语上轻薄了。 寒蝉颊上微赤,赧然把手中的书递给顾玉笙,转而道:“老爷命人送来了午膳,小姐吃些吧。” 顾玉笙站起身来,将书放在秋千上,走到石桌子旁掀开攒心盒子的盖子看了一眼:“罢了,还是让厨房给我做些桂花元宵和杏仁酪吧。” “是。”寒蝉提着食盒,退了下去。 顾玉笙继续坐在秋千架上将书翻回了之前看的那一折,看了一折下去,心绪缠绵了起来,又见这满地的杏花,又平添了几分悲愁。 人为花醉,花为风飞,想来终是人的一番情意错付了杏花,杏花的一番情意错付了东风。往复轮回,真真一场宿命的伤悲。 正文 第四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花落水流,为谁添愁。 顾玉笙忍不住轻声吟哦到:“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 话音未落,却听杏花后有人接到:“无语怨东风。” 顾玉笙一惊,握着书从秋千架上站了起来,陆之佑从花树后转身出来,一怔。 陆之佑自认为看尽了红尘繁华,历尽了世间浮槎,谁承想暮然一见她,宛如天地之间净无沙,半城风雨半城花。 顾玉笙愣了片刻:“见过陆叔叔。” 陆之佑一惊,没想到初次见面仅此一眼顾玉笙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带着几分你好奇问道:“哦?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因为听闻今日叔叔来做客,而顾府的园子,外人是断断不能进来的,所以我知道,是陆叔叔。”顾玉笙声音微颤,说道。 经年之后,当陆之佑再次问起顾玉笙问起初见时为什么能够一眼辨别出他的身份时,顾玉笙回答说:“只因为那一刻,十里杏花尽失色。所以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定是一个经天纬地的大英雄。” “你倒是很聪明啊,”陆之佑含笑说道,“叫什么名字?” “回叔叔,侄女儿名叫顾玉笙。”顾玉笙犹豫了一下,说道。 “玉笙?哪两个字?”陆之佑继续问道。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顾玉笙信口说道。 “好名字,”陆之佑点一点头,“今年十几了?” “回叔叔的话,十六,”顾玉笙握着《西厢记》的纤细手指上一层薄汗,沉默了片刻,声音轻颤,“想必爹还在等叔叔,且这里风大,叔叔不宜久留。” 陆之佑脸上挂起一缕笑意,心中却是深不可测的无奈和莫名其妙的忧伤:“好,我出来久了你爹自然是要记挂的,这里风大,你患了风寒,就更不应该久留了。” 顾玉笙心虚,香腮微赤,却还是屈膝行礼:“恭送叔叔。” 入夜了,陆之佑和顾沧海在顾家后园的饮风轩上对弈,这饮风轩建在小山上,四面门窗皆打开,二人当门而坐。彼时天空中无星,只悬着一轮玉盘般的明月,山脚是一池澄碧的荷花,彼时荷花未开,只有稀稀疏疏的几片荷叶,月光洒在池水上,如同碎玉一般,远远近近的亭台楼榭,也都笼在月光下,每每有风吹进门里来,都隐约闻见杏花的香味。天地之间一片幽静,唯余风吹花木声,蛰鸣声,棋子落声。 陆之佑和顾沧海正对弈到你死我亡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女子的说笑声,陆之佑向下望去,顾玉笙穿着一袭水绿色的琵琶襟,头上斜簪一支白玉兰钗,扶着丫鬟走了上来。顾沧海亦停下了手中动作,凝眸看着顾玉笙走到了面前。 顾玉笙扶着寒蝉,走进了饮风轩,倩身行礼:“玉笙给爹请安,给陆叔叔请安。” 顾沧海敛起了笑容,厉声道:“你今日不是感染了风寒了吗?还受着夜风来这里请安,不怕病势更加缠绵吗?” 顾玉笙一愣,连忙说道:“玉笙知错了,请爹责罚。” 顾沧海瞠目看了顾玉笙良久,终是一笑:“起来吧,明知道爹不忍心责怪你。” “谢爹爹,”顾玉笙莞尔一笑,站起身来,“爹今晚可是歇在园子里?” “是歇在院子里。”顾沧海眼中溢满了怜爱。 “那爹是歇在荻月斋还是歇在玉人剪梅阁?”顾玉笙睫毛轻颤,在脸颊上投下一层淡淡光晕。且彼时只是略施粉黛,又一袭水绿色的衣裳,在一派清光中茕茕孑立,有如含苞待放的水芙蓉。 陆之佑眉心微隆,低眸看着棋盘。 “我和你二娘歇在荻月斋,你陆叔叔和你婶娘歇在玉人剪梅阁。”顾沧海笑道。 “那正好,今日女儿把那只白羽鹦鹉挂在了荻月斋的滴水廊檐下,爹爹今晚歇在那儿,就免得明天早晨女儿再差人去喂它了。”顾玉笙缓缓而言,有如一阵东风徐徐拂过琴弦。 顾沧海无奈一笑,像是想要教导顾玉笙几句,却还是道:“好,那白羽鹦鹉为父会叫人喂的,你就不用劳烦丫鬟大清早的跑过去了。夜深露重,你若没去你二娘那儿请安今天也就先免了。” “是。”顾玉笙微微倩身。 顾沧海继而对一旁的寒蝉说道:“好生扶着你小姐。” “是。”寒蝉应完,顾玉笙便扶着寒蝉顺着山路蜿蜒而下。 顾沧海从金丝楠木雕花龙凤纹坛子中拿出了一枚棋子,看着面前的残局蹙眉思忖,忽然听见不远处顺着风声传来的顾玉笙的说笑声,像昆山的美玉敲碎在石头上:“寒蝉,你说等到这荷花开了,撑着小舟在这池子里采莲可好?” 顾沧海和着风声长叹一声,把手中的棋子放回了金丝楠木雕花龙凤纹坛子里,垂首看着棋盘上的残局:“本想充男孩教养的,也好继承我这偌大的家业,只是生的又这般羸弱。如今我已经三十有八,身子骨有不好,又不比陆贤弟虽然与我年纪相当却还是风华正茂,有朝一日,愚兄若真出了什么好歹,可让谁来照顾玉笙呢?” 陆之佑虽然已经到了三十有六,历经沙场十四年,但旁人冷眼看着,却还是翩翩少年的容颜,而顾沧海经营偌大的家业,日日算尽机关,又加上经历了亡妻之痛,眼角已经布满了细纹,在月光的照应下格外清晰。 饮风轩内燃沉水香,风不知道什么时候静了下来,一缕缕香雾笼罩在眼前。这沉水香本是有凝神静气的功效,可是如今,陆之佑只觉得心中压抑,有话还说不出来,只怔怔的注视着顾沧海。 顾沧海长叹一声,把目光转向了陆之佑:“有时候我就想,这若是贤弟有一个与玉笙年龄相仿的儿子,岂不万全?” 话音未落,顾沧海便觉得此话不妥,连忙道:“可这终究是想想而已,不过,之信也与玉笙年龄相仿……” “他不配,”话一出口,陆之佑自己也吃了一惊,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突兀,连忙道,“之信怎能配得上侄女儿的倾城容颜,旷世才情?” 正文 第五章 一片亭亭空凝伫 皑如山雪,皎似江月。 顾沧海听陆之佑如此褒奖顾浮笙,瞬时间喜上眉梢,却还是谦虚道:“玉笙何德何能,值得名满天下的陆少帅如此夸赞她?” 陆之佑胸中压抑难耐,似乎有技艺高超的琴师在心弦上作《十面埋伏》之曲,自知这一盘棋今晚自己是毫无胜算,于是倦倦一笑:“愚弟今晚乏了,这盘棋恐是不能让仁兄尽兴,不如摆在这里,明日再对弈。” “也好。”顾沧海点头应道,沿着小山的东侧下了山。 陆之佑放慢脚步,沿着方才顾玉笙走过的山路缓缓而行,山路上铺着石头,入夜之后一层薄露,幸而陆之佑脚步稳重未曾滑倒,下了山路之后陆之佑又顺着竹桥走过池塘,穿过了一片幽静的竹篁,进了一个院子,看到一飞檐如翼的轩阁,正面匾额上书“玉人剪梅阁”,两侧有一副五言对联:“笔底半江月,帘外一枝花。” 笔体纤秀,显然不是顾沧海的字迹。并且这对联用词也不似是顾沧海的手笔。 陆之佑长叹。 又向前走几步,忽见一把小叶紫檀木的六棱梅花折扇被弃在了一旁的石头上,陆之佑随手捡了起来,走进了阁内,闻得一阵迦南香的清雅幽禅之气,陆之佑哂然而笑,把手中的六棱梅花折扇放在了一旁的润楠翘头案上,信步走了进去,苏画扇一袭嫣红色的寝衣,正歪在紫檀楠木架子床上小憩。篆烟如丝如缕,床纱似梦似幻,陆之佑的心似乎柔软了几分,却也有几分莫名的忧伤,似是在无意中有什么东西被自己辜负了,轻声道:“以前怎么没有见你熏过迦南香?” “哦?”苏画扇听到陆之佑的声音,睁开眼睛用手支着下巴,侧望着陆之佑,“原来这香料叫迦南香啊,我闻着像苏合香,只是苏合香比这个香浓了一些,那匣子里放着不少香料,可却清一色都是这一种香。我是不知道这么淡的香,熏着有什么意趣。” 陆之佑心中的忧伤忽而释然,转脸望向窗外,彼时梅花经落,溶溶月色照映下,三两虬枝映在窗纱上:“你自然不懂了,这帘外就是梅花,到了梅花开的时节,若是熏太浓的香反而扰了梅花的气味。” “少帅这话不错,可是毕竟现在距离梅花开还有几个月的光景。”苏画扇顺着录制柔的目光看了一眼窗纱上梅树的影子,嫣然笑道。 “你难道不知这梅兰竹菊的香气向来是……”陆之佑话说道一般,忽而觉得无趣,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下来。 “嗯?”苏画扇睁大了眼睛看着陆之佑,想要听他把话说完。 “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不说也罢。”陆之佑摆了摆手。 七日后。 几日的闲暇,陆之佑把顾府的亭台轩馆游了十之七八,这日午饭后行至一丛芭蕉中,转过芭蕉,又到湖上,踱过竹桥,到了水面上一个亭阁匾书“晴岚水阁”处。陆之佑信步走近,水阁四面门窗皆敞,陆之佑走近了才发现顾玉笙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子在水阁内相对而坐,陆之佑想要离开,顾玉笙恍惚是抬眸望了一眼,似乎已经看到了他,倒不好离去,只得走了进去。 走进水阁陆之佑才看清,原来顾玉笙正和一女子对弈。 陆之佑悄声走到顾玉笙身后,看了看棋局,顾玉笙的黑子败势已定,但也并非没有反败为胜的方法,陆之佑轻声提醒顾玉笙:“这棋应该……” 盈盈的水光映在水阁顶上,像是碎了一地的玉石。顾玉笙转头看到陆之佑,先是一惊,然后站起身来低眸浅笑:“见过陆叔叔,谢陆叔叔美意,不过这盘棋,玉笙想凭借一己之力取胜。” 陆之佑没想到顾玉笙会拒绝自己的帮助,带着几分无奈的勾了勾嘴角:“好,那我就做一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 顾玉笙刚要坐下下棋,就看见一个身穿军装的中年男子疾步走了进来,顾玉笙骇然,陆之佑看了一眼,笑道:“不用怕,那是我的副将。” 不一会,窦绍荣就走到了陆之佑身旁,在陆之佑耳边低语了几句,陆之佑冷笑了一声,不屑道:“事到如今,他倒想定城下之盟了?”继而转身缓声对顾玉笙说:“我有要事,来不及面辞你爹了,还需你在你爹面前替我赔个罪。” “陆叔叔既然有要事,那就放心离开吧,爹是不会介怀的。”顾玉笙说着,垂首拜了一拜。 “好,仔细研究研究这盘棋,虽然按照当下的情况想要赢很不容易,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陆之佑说着,余光瞟了一眼棋局。 “嗯,希望借叔叔吉言。”顾玉笙微微颔首,头上的木兰簪子微微颤动,纯洁无暇的白玉映着水影流光幻彩。让陆之佑感觉到了一瞬间的虚幻不真。 片刻,陆之佑回过神来:“记得替我想你父亲告辞。” “使。”顾玉笙轻声应道。 目送着陆之佑和窦绍荣走远,顾玉笙长舒了一口气,坐在了方潋滟面前,继续研究面前的棋局。 方潋滟含笑看着顾玉笙,用手中的鲛帕拭去了顾玉笙额角的香汗:“玉姐姐,你这叔叔是什么来头,你和他说这么两句话怎么就紧张成这样,出了一头的汗,我看你在顾伯伯面前都不曾这样的。” 顾玉笙眸光微翕,仍是垂首看着棋盘:“何曾紧张了?都是因为今日太热了。” “你体性寒凉,纵然是三伏天气也极少出汗,况且是这样的天气还坐在水阁上,”方潋滟哂然而笑,半真半戏谑的说道,“能让你紧张成这个样子,还扯谎来搪塞我,到底是什么大人物,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个叔叔?” “别说你不知道,就连我以前也不知道,”顾玉笙一面说着,一面看着案上残局,“听说是住在宜京,近十几年一直在行军打仗的。” 正文 第六章 若似月轮终皎洁 锦瑟春韶,华年空耗。 “玉姐姐,方才我听你叫他‘陆叔叔’,你这叔叔莫不是……”听顾玉笙如是说道,方潋滟压低了声音,“姓陆名之佑?” “嗯,”顾玉笙点了点头,目光和心思仍旧是在这棋局上,“可是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潋滟嗤笑了一声,摆弄着水葱似的手指,颇有几分无奈的说道:“我原是不知道的,是我姑妈家的姐姐成日和我念他的名字,如何英俊潇洒,又如何足智多谋,如何学富五车,又如何风流儒雅。可在我看来,不过你这叔叔再怎么好,不过是个行军之人,整日里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若是我啊,我定要嫁一个偏偏如玉的佳公子,一生一代一双人,不教两处销魂。” “什么嫁不嫁的,也不知害臊。”顾玉笙脸上绯红,抬眸看了方潋滟一眼,咬了咬唇低声道。 方潋滟显然没有在意顾玉笙的话,眸光流转:“前日里我在诗书上看见了几句话,有一句叫‘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还有一句叫‘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玉姐姐,你说天下真有谁家的公子生的那般好看吗?” 顾玉笙脸红的更厉害,却仍是垂首看着棋盘:“你有这闲心,还不如去绣花,看这些浓词艳调,没得迷了心智。” “玉姐姐,你这般一脸红,真真艳压桃花了呢。”方潋滟对顾玉笙的话置若罔闻,继续调笑道。 顾玉笙嗔怪的看了方潋滟一眼,甩了甩袖子,贝齿紧咬道:“再说,我告诉方叔叔和婶娘去。” 方潋滟将顾玉笙的袖子牵住,赔笑道:“好姐姐,我错了,我再不拿你取笑了。” 顾玉笙看着棋盘,一愣,执起了一颗棋子放在了棋盘上,欣欣而笑:“我的黑子活了。” “逗我说了这么一大套话,原来你是趁这个机会想要反败为胜,你这样何如方才你陆叔叔告诉你的时候你就听着,好多着呢!”方潋滟嗔怒。 “这不一样,”顾玉笙垂首抿嘴而笑,“方才要是答应了那是借助外力,现在胜了是依靠计谋。” “我不管,方得你请我喝一碗红枣银耳莲子汤,我才饶你。”方潋滟冷哼一声,偏着头,头上的珠翠微微颤动。 “不过是一碗红枣银耳莲子汤,这有何难?”顾玉笙云淡风轻的一笑,站起身来道,“下了半日的围棋了,这天也凉了起来,我们回前面暖阁上去如何?” “如今的天气还住暖阁里,玉姐姐果真是身体娇弱,似个病体西施一般。”方潋滟说着,笑声似银屏乍破,琉璃碎地。 顾玉笙知道方潋滟输了一盘原本胜券在握的棋正气恼着,也不还嘴,牵着她的手,任她调笑,脸上也带着一丝笑意,轻烟一般,似乎风一处就散,两人一径说笑着,到了留云借月阁。还未走到阁内,隔着窗纱飘来了一缕檀香,顾玉笙掀开湘妃竹帘子走了进去,看着寒蝉笑吟吟的说道:“你倒聪明,知道我回来,提前熏上香了。” 寒蝉眸光流转,缄默不语,顾玉笙偏头一看,周月仪和苏画扇正相对坐着抹骨牌。 周月仪抬眸瞟了一眼顾玉笙,仍旧是垂下目光盯着骨牌:“你婶娘也怕冷,她住的地方寒气又大,我就带她到这里坐坐,希望没有扰了你的清净。” “二娘说的哪里话?”顾玉笙浅浅一笑,恍若笼在层云中的月光,“玉笙只希望没有扰到二娘才好呢。” “嗯。”周月仪应了一声,继续研究着案上的骨牌。 顾玉笙拉了拉方潋滟的袖子,方潋滟跟着顾玉笙走到了室内,坐在了碧纱橱内的架子床上。寒蝉也跟了进来,顾玉笙吩咐寒蝉到:“让厨房做些红枣银耳莲子汤来。” “是。”寒蝉说着要退下。 “哎,”顾玉笙将寒蝉叫住,眉心微隆,“多做一些,二娘和婶娘抹骨牌想必也口渴。” “奴婢明白。”寒蝉微微颔首,退了下去。 看着寒蝉退了出去,方潋滟压低了声音,有几分不满的说道:“你们顾府里暖阁也不少,怎么就来你住的屋子里抹骨牌了,幸亏今天下午我来了,和你在晴岚水阁上下了半日的棋,不然她们在这里你又不自在,岂不烦闷?” “不过是在我屋子里坐一会,我还没不高兴呢,你怎么抱怨起来了?”顾玉笙强意笑了笑,牵着方潋滟的手道。 “你嘴上不说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所以得我替你说出来你才得畅快。”方潋滟把顾玉笙的手握得紧了些,咬牙道。 顾玉笙别开了方潋滟灼灼的眼神,声音也低了几分:“我就知道,红枣银耳莲子汤不来,你是闭不了嘴的。二娘待我不薄,她来坐坐我心里就不畅快,这其实是我的过错。” “她对你好不好,你心里清楚,你忘了之前……”方潋滟柳眉倒竖说道。 顾玉笙看了方潋滟一眼,一丝惆怅从眼底划过,眼圈微红,因怕方潋滟看见,别过脸去说道:“都已经过去了,休再重提旧事……” 话音未落,寒蝉走了进来,对顾玉笙道:“小姐,红枣银耳莲子汤我已经吩咐后厨做了,陆太太让小姐出去一下。” “嗯,我知道了。”顾玉笙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苏画扇眼睛盯着案上的骨牌问顾玉笙道:“玉笙,方才从哪里过来?可曾看见你陆叔叔?” “回婶娘的话,侄女方才在晴岚水阁。陆叔叔正散步到那附近,被人叫走了,似乎是有什么急事,说来不及面辞我爹了。”顾玉笙低眸垂首道。 “被人叫走了?什么人?”苏画扇放下手中的骨牌,扬眉看着顾玉笙,眸光中有掩盖不住的担忧。 “一个身穿军装的人,似乎是……陆叔叔的副将。”顾玉笙眉心微隆,道。 苏画扇长舒了一口气,莞尔一笑:“哦,我知道了,既然是他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苏画扇转而拉着顾玉笙的手,仔细打量起顾玉笙来:“呀,天下到底有多少日月灵气,才生出这样的人物来,竟让我不敢抬眼看……” 顾玉笙眉间落寞尚存,垂眸抿嘴而笑:“婶娘谬赞了。” 正文 第七章 止向从前悔薄情 流水浮灯,前尘若梦。 次日,柳云媚坐在少帅府客厅中的红酸枝雕花龙纹双扶手椅子上,忐忑不安的等待,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有人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连忙站了起来,看到是窦绍荣,又长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椅子上,窦绍荣不知是没有看见柳云媚还是对她视若无睹,径自朝门口走去,柳云媚站起身来,唤道:“窦副官请留步。” 窦绍荣站住了脚步,但只是回过头来看着柳云媚,柳云媚只得走了过去。 待柳云媚走近,窦绍荣才冷冷开口:“不知柳小姐屈尊与窦某交谈,有何贵干?” 柳云媚额头上一层细汗妆容,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妆容也不似往日精致,顾不得责怪窦绍荣的失礼,声音微颤的问道:“窦副官,我想知道,我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让少帅不高兴了。” “柳小姐这话说得有意思,”窦绍荣冷笑了一声,下颚抬起,“柳小姐做没做让少帅不高兴的事情,窦某怎么知道?” 柳云媚峨眉紧颦:“那窦副官你可知道为什么少帅给了我银票让我去买瑜瑾斋的太湖珍珠项链,等我到瑜瑾斋的时候老板却说项链被少帅买走了?并且这几日我来少帅府,下人也告诉我少帅不在家。少帅连续七天不见我,一定是生我气了。” 窦绍荣听了这话,双手攥成拳头,额头青筋突起,但还是极力抑制着怒火,声音微颤地说道:“柳小姐与少帅的缘故,窦某不得而知。并且少帅在宜京的时候也一般忙于行军打仗,连家中的少奶奶连续几日不见也是常有的事情,窦某奉劝柳小姐还是不要自作多情的好。据窦某所知,以少帅的性格,是不会为情而怨的。不过,如果少帅和柳小姐之间无‘情’字可言,那就另当别论了。” 柳云媚没想到窦绍荣会说这这样一番话,又惊又气,脸色惨白,头晕目眩,右手抓住一旁红酸枝雕花龙纹双扶手椅子上的雕花装饰,左手扶额,手上肌肤雪白,指甲上的丹蔻又是猩红色,恍若妖媚,一双银牙几乎要咬碎:“窦绍荣,你——” 说了那一席话窦绍荣正后悔,“吱呀”一声,二楼的一扇门打开了,从门内走出了一个垂头丧气的中年男子,陆之佑站在门口,高声说道:“绍荣,派车送宋军使者回去。” “是。”窦绍荣应了一声,带着宋军使者走了出去。 见陆之佑也视她若无物,柳云媚焦急万分,眼中漾起盈盈泪光:“少帅,若云媚做了什么让少帅生气的事情,请少帅千万念在昔日情分上,别不理云媚,不然云媚纵然死了,也不得瞑目……” 陆之佑微笑着抬了抬手,止住了柳云媚的话:“你知道吗?你这副落魄的样子一点也不美。” 柳云媚在心中设想了千百种陆之佑可能回答的方式,可是唯独没想到陆之佑会用如此波澜不惊的语气说这样的话,霎时愣在了那里。 “放心,我如果真对一个人有情不会轻易变心,”陆之佑上前几步,双手扶着栏杆,用难以捉摸的注视着柳云媚,“你先回去,好好想清楚,三日后再选择要不要见我,如果你三日后来的话,我一定不会不见你的。” 柳云媚茫然:陆之佑的这句话是想说他没有变心,还是真如窦绍荣所说陆之佑对她,是根本无情的。柳云媚不知道陆之佑的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名满天下的陆少帅把她捧红,按如今的局势来看,如果陆之佑离她而去,过不了多久,她就将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好。”如此想着,柳云媚的眸光坚定了很多,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云媚,”随着陆之佑的声音,柳云媚回眸一笑,娇俏可人一如初见,似乎之前的一切不愉快都不曾发生过,陆之佑微怔,继续说道,“别太执着了,会得不偿失的。” 柳云媚眸光一凝,却还是报之以娇媚一笑,聘聘婷婷的走了出去。 陆之佑垂首沉思了片刻,听着窦绍荣的脚步由远及近,并未抬眸:“绍荣,你给氿州顾府修书一封,问问我离开那日顾家小姐的那盘棋到底鹿死谁手。” 闻言,窦绍荣的眉心不由得一蹙,在他的记忆中,陆之佑平生是第一次在意旁人这样的小事。那日去氿州顾府后园见陆之佑,他也瞟见了一个一袭水绿的女子,出落得清水芙蓉一般,连他也忍不住想要多看几…… “是。”窦绍荣眉头紧皱,强令自己的浮想停止,应了一声,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绍荣留步,”陆之佑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唤道,“家父很关心与宋军的这次战役,所以今天宋军想来签订城下之盟这件事情还是应该让他知道。我理应亲自禀告,可是今日让宋军使者扫兴而归,依照宋宸的性格,恐怕最近几日是不会消停的。” “是。”窦绍荣微微颔首。 窦绍荣将陆之佑吩咐写的信送到了邮政局后,乘黄包车到了陆府。将宋军想签订城下之盟的事情但却被陆之佑回绝的事情向陆泰逢禀报。 陆泰逢的身体日渐衰弱,听后颇有些疲倦的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之佑肯定不会同意。好了,你去吧。” 一旁为陆泰逢打着扇子的二姨太见军政要事已经商量妥帖,浅笑对窦绍荣说道:“前日我弟弟来看我,带来了些山药桃花糕,我给少帅留着,放在少帅窦副官今日来了,就给少帅带了去吧。” “是。”窦绍荣微微颔首,缓步退了出去,走向了陆之佑的房间。 进了陆之佑的房间,丝丝甜香从内室渗透出来,包装精致的山药桃花糕放在小叶紫檀圆桌上,窦绍荣拿了糕点,转身正准备离开,听见内室有人问道:“什么人?” 窦绍荣眉心微隆,没有转身,背对着那声音道:“窦某奉二姨太之命来取糕点,不知道大少奶奶已经回府了,冒犯了大少奶奶还请到少奶奶见谅。” 正文 第八章 沉思往事立残阳 烟花空逝,不似当时。 隔着层层锦屏,隔着往事前尘,窦绍荣恍惚听到苏画扇的轻叹,那么忧伤,又那么无可奈何。 随着一阵脚步声,苏画扇走到了窦绍荣的身后:“绍荣哥哥,我们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不敢当,”窦绍荣背对着苏画扇,面无表情,“窦某只不过是一介副官而已,怎么担得起少奶奶这一声‘哥哥’?” “绍荣哥哥!”苏画扇黛眉紧颦,满腹委屈的嗔道。 “大少奶奶若是没有什么事情,窦某就先行告退了。”窦绍荣的心脏被这一声嗔怒攥住,陡然一紧,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你日夜陪伴在他身边,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心,从来没有一刻在我身上过!”苏画扇无力的说着,眼眶中浸满了泪水。 窦绍荣伤心欲绝,但还是没有停下离开的脚步。 “我嫁与少帅前你对我体贴入微,我嫁与少帅后你就视我若路人,”苏画扇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眼泪不可抑制的流出,“窦绍荣,你对我心怀不轨!” 窦绍荣长叹一口气,突然转过身去,走到苏画扇身边,拂去她脸上的泪水:“画扇,我陪了你十年,护了你十年,抵不过那片桃花深处,你和他见了一面,我知道你太美好,根本不能为我所有,所以我不奢求,但是我也不想看到他得到你之后不珍惜。我知道如果现在你和他感情和美,琴瑟和鸣,你根本不会在意我对你的态度,但是,在你需要的时候,我还是不忍心离开。” 苏画扇听了窦绍荣的一席话,怔怔的看着窦绍荣,脸上的悲戚不知不觉凝固了。 窦绍荣低眉一笑,云淡风轻:“画扇,你悔吗?” “不悔,就算我知道他只是利用我,当初娶我只是为了昔日苏家的兵力,我也丝毫不悔。”苏画扇笃定。 窦绍荣笑意更深:画扇,我不悔。就算我知道你只是利用我,如今留住我只是为了派遣你的孤苦,我也丝毫不悔。 那一刻,窦绍荣在无际的悲伤中明白,他和苏画扇,皆是痴情之人——只不过,窦绍荣痴情于苏画扇,苏画扇痴情于陆之佑。 他们彼此,限于各自的牢笼无法自拔,被伤害的遍体鳞伤也甘之如饴。 三日后。 柳云媚铅华妆成,如约而至。忐忑不安地坐在了客厅红酸枝雕花龙纹双扶手椅子上,正准备接受漫长的等待时,陆之佑从二楼的楼梯上走了下来,执起柳云媚的纤纤柔荑,微笑看着柳玉媚:“今日天气晴朗,惠风和畅,不知玉媚可有闲情雅致,陪我赴清霄园听戏否?” 柳云媚浅笑若烟水,站起身来:“承蒙将军邀请,小女子不胜荣幸。” “好,”陆之佑朗声笑道,“绍荣,开车,去清霄园。” “是。”窦绍荣说着,眸光翕动,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 柳云媚只知道她和陆之佑又回到了和好如初,她忘记了在意窦绍荣眼中的神色,也忘记了清霄园的当家小生是谁。她满心欢喜,没有预料到和陆之佑共赴清霄园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柳云媚怎么能够想到:此去一行,遗恨平生。 没过多久,陆之佑和柳云媚就到了清霄园外,陆之佑似乎预料到今日柳云媚一定会来,提前就预定好了清霄园前排正中央的位置。柳云媚陪着陆之佑在前排的位置坐定,窦绍荣站在陆之佑的身边侍奉。柳云媚环顾四周,发现整个清霄园里的都是身穿军装的男子,一个个对陆之佑毕恭毕敬,想必都是陆之佑手下的将士。 彼时戏台上正是刘邦和樊哙计划伐楚,无聊得紧,过了不久就见项羽迈着台步走了上去来,柳玉媚手一抖,手中捧着的豆青瓷茶盅摔在了地上,清脆的声音掺杂在项羽悲壮的唱词中,显得格外刺耳。 四周的观众纷纷向这边张望,陆之佑也无半点恼怒,只是拉着柳云媚的手低声问:“可烫到手了吗?” 柳云媚连忙巧笑摇头。 戏台上陷于穷途末路却还浑然不觉的项羽不是别人,正是柳云媚心心念念的“玉面郎君”杜白蔹。 世人皆道:人生如戏;柳玉媚却开始隐隐感觉到:戏如人生。 柳云媚不敢抬眼看戏台,唯恐她的眼神会泄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所以一直眸中含情看着陆之佑。 柳云媚一心盼着这场戏尽快结束,终于项羽唱到了:“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依,到如今一旦间就要分离……” 窦绍荣突然大喝一声“大胆”,掏出枪来对着戏台上的项羽扣动了扳机,转瞬之间,项羽应声倒地,戏台上的一众戏子优伶惊叫着四散逃到舞台后面,这场如诗如画的霸王别姬,这段如歌如戏的罗曼蒂克,皆随着男主角的倒下,戛然而止。 柳云媚瞪大了眼睛,又悲又怕,大脑空洞一片。 陆之佑眉心微隆,对着窦绍荣叱道:“窦绍荣,你好大的胆子!他只是一介优伶,你杀他做什么?” “少帅息怒,”窦绍荣垂着头,连忙说道,“下官以为,他刚才那句话是在咒少帅和柳小姐。” 柳云媚听了这话,侧眸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窦绍荣——窦绍荣,这个不苟言笑的男子,就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杀了她日思夜念的杜白蔹! “糊涂,这《霸王别姬》的戏文就是这么写的,若按你这么说,岂不是所有唱《霸王别姬》的都该死吗?”陆之佑说完,将目转向柳云媚,无奈的摇了摇头,“柳云媚,我很抱歉。” 陆之佑的眼角眉梢皆是遗憾和悲伤,但他的眼眸中,分明是释然和得意! 柳云媚这才反应过来,陆之佑向来最在意民心,窦绍荣是陆之佑的副将当然是想陆之佑所想,急陆之佑所急。若是没有陆之佑的指示,窦绍荣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杜白蔹。 窦绍荣怎么敢? 知道她和杜白蔹之间的事情已经败露,柳云媚不再强迫自己伪装,跑上戏台跪坐在杜白蔹的身边,紧紧地攥着杜白蔹的手,泪雨磅礴:“白蔹,你醒一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白蔹……” 正文 第九章 银笺别梦当时句 帘下珠凉,遗恨西窗。 窦绍荣这一枪似乎是提前练习过,杜白蔹的额头正中央被打穿,血迹顺着昔日冠玉一般的面颊流下,模糊了黑白分明的脸谱。 陆之佑没有再看柳云媚一眼,长叹了一口气,对窦绍荣说道:“罢了,就饶过你这一次,下次可不许了,请这个戏班的班主来,然后贴告示全城公开道歉。” “是。”窦绍荣途径柳云媚身边走进了后台,不一会儿就带着一个一脸吓得浑身发抖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戏班班主听说大名鼎鼎的陆少帅手下的副将打死了自己戏班中当家小生,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唯恐是杜白蔹什么地方得罪了陆之佑会殃及自身。还没敢抬眼看陆之佑,就连忙跪倒在地:“陆少帅息怒,不知道手底下的人是什么地方惹少帅不开心了,小老儿在这里先给少帅赔罪了。” 陆之佑转眼看了窦绍荣一眼,眉心微隆:“绍荣,看你把这老人家吓得,还不快扶起来让座。” 窦绍荣连忙上前,将之前柳玉媚坐过的椅子搬了过来,让戏班班主坐下。 陆之佑微笑看着戏班班主,从容不迫的开口:“老人家,你戏班中的小生没错,是我手下的副官不懂事,陆某在这里为副官配个罪。” “不敢当,”戏班班主连忙说道,“陆少帅这么说,真是折煞小老儿了。” “老人家,手下的人打死了你的当家小生,陆某自然有错,陆某择日会派人送来银票,”陆之佑说着,余光瞟了一眼在戏台上哭的伤心欲绝的柳云媚,“只是不知道,这小生家中还有什么人。” “启禀少帅,这小生父母健在,还有一个弟弟。”戏班班主看陆之佑非但没有迁怒于他,并且还要送来银子,喜上眉梢,忙不迭地说道。 “哦?还有一个弟弟?”陆之佑扬眉,声音中颇有几分戏谑和嘲讽。 “这人说是当家小生,其实唱功也并没有多精湛,只是因为天生一副好皮子,官太太和未出阁的小姐们都爱看,所以才一直唱主角。”戏班班主有几分心虚的说道。 “原来如此,”陆之佑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老人家,军中还有事情,陆某人就先失陪了,银子不出三日就可送到,还请老人家先到后台,尽快替陆某人好好抚慰吓坏了的戏子们。” “是。”戏班班主连忙站起身来,走到了后台。 “陆之佑,”戏台上的柳云媚妆容模糊,表情狰狞,越发显得如妖如魅,“你杀了白蔹,让我孤苦终生,我也要让你和你爱的人不能终成眷属!” 不知为什么,听到柳云媚如是说,陆之佑的脑海中浮现的是那日杏花疏影深处,顾玉笙出尘离世的浅笑。陆之佑眉头紧蹙,轻笑了一声:“巧了,我没有爱的人。” 说完陆之佑转身,径直走到了戏台上,双手掐着柳云媚的下颚,浅笑看着她:“你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太过不自量力,你背叛了我还想让我待你如初?这不可能。我也奉劝你好好想想,你之所以附身于我是因为贪图我的钱财,那杜白蔹呢?他附身于你是为了什么?” “白蔹对我是……”柳云媚怒目看着这个昔日里和她柔情蜜意的男人,她无比清楚,当初的不负,如今不复了。 陆之佑却是平静的很,冷冷的打断柳云媚的话:“你想说,杜白蔹对你是情真意切?省省吧,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若杜白蔹对你真是情真意切,那为什么他找你除了要钱还是要钱?” “你——”柳云媚固然想出言反驳,奈何哑口无言。 “柳云媚,你自作自受。”陆之佑说着冷哼一声,狠狠的将柳云媚的下颚甩到了一旁,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还没走几步,陆之佑就听到柳云媚猖狂而无助的笑声在他的身后响起,柳玉媚声嘶力竭的喊着:“陆之佑,你骗我……杜白蔹是爱我的……你骗我……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我失去的,你也一定会失去……你心心念念的人也注定要为你而死!” “你心心念念的人也注定要为你而死!”陆之佑一怔,却还是信步离开。 那一日在清霄园发生的一切都是陆之佑算计好的,他命令窦绍荣杀了杜白蔹,他算计到戏子们会惊叫四散,他算计到戏班班主会大惊失色,他算计到柳云媚会伤心欲绝,他甚至算计到柳云媚会说出诸如此类的话…… 可是他唯独没有算计到,柳云媚的那句“你心心念念的人也注定要为你而死”,真的有应验的那一天。 不过也难怪,在意气风发的今日,陆之佑又怎能想到,经年过后,他心心念念的人会为他而死呢? 一语竟成谶。 陆之佑和杜白蔹,这两个男人,一个给了柳玉媚荣华富贵,一个给了柳云媚柔情蜜意,皆让柳云媚贪恋其中,无法自拔,到头来却一个弃她而去,一个在她面前死去。 玉殿琼宫,不过海市蜃楼。风花雪月,不过曲终人散。 这一场恍若真实的虚假,真让她害怕。 回到少帅府邸之后,顾家的信笺已经从氿州送来了,顾沧海亲自落笔,白纸黑字告诉陆之佑,那盘棋,顾玉笙是胜了的。 陆之佑在开心之余有些许失落——他原本期待的是顾玉笙亲手回信。 陆之佑的眸光落在顾沧海行云流水的字迹上,思绪却已经遨游在九霄之外,半晌,回国了神,问窦绍荣道:“绍荣,你说这心中要是装了不该装的人,该如何是好?” 窦绍荣一怔,面色微赤,沉思片刻说道:“回少帅的话,窦某认为,感情之事,强求不得。如果有不该装的人,只是默默地装在心中,思她,护她,不扰她,倒也没什么。” “嗯,”陆之佑目光仍旧落在雪白的宣纸上,似是无心的说道,“绍荣,我似乎从没听你一次说过这么多的话。” 窦绍荣一怔,沉默片刻,低眸道:“是。” “绍荣,你总是不苟言笑,所以我有时候都忘了,你也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陆之佑勾了勾嘴角,深深地望了窦绍荣一眼。 窦绍荣垂首不语,作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他当然也有所思所念,只是他知道,他的所思所念,至死不会为他所有。 正文 第十章 残灯风灭炉烟冷 醉里管弦,流年偷换。 一年后春,海棠正枝头。 氿州城依山傍水,钟灵毓秀。顾玉笙和方潋滟闲趁春光,游遍芳丛。走到一片海棠花林中时,方潋滟突然想起了什么,凝眸看着顾玉笙,说道:“玉姐姐,你陆叔叔赴前线也快要一年了,可有什么消息吗?” 闻言,顾玉笙面色凝重,但随即又收入眼底,巧笑嫣然,艳压海棠:“你关心我陆叔叔做什么?” 方潋滟无奈地笑了笑:“哪里是我想关心你的陆叔叔,是我姑妈家的姐姐惦记他惦记得紧。” 顾玉笙闻言,眉心微隆,伫立原地,沉思片刻:“前两日听我爹提起这件事情,说宋军攻击的太突然,我陆叔叔错过了时机,故首战失利,现在正逐渐扭转局面。” “原来如此……”方潋滟闻言微微颔首,拉起了顾玉笙的手继续向海棠花深处走,“在这里谈这些事情,没得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和海棠……” “也是,这些战场上的事情,本来就和我们不相干。”顾玉笙眨了眨眼,鸦青色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一圈光晕,和方潋滟一同走向海棠深处。 走了两步,突然有一座亭子撞进眼中,朱纹彩饰,飞檐若翼。 “呀,”方潋滟情不自禁地惊呼,“这么美的亭子,可惜了,竟是我和你一同游赏。” 顾玉笙猜到了方潋滟的意思,眸光翕动,摇了摇手中的玉柄团扇,看着亭子说道:“你这话说的我不明白,除了你,还有谁配和我一同游赏这亭子呢?” “自然是你心心念念的白苏哥哥。”方潋滟哂然而笑。 “提他做什么?”顾玉笙瞟了方潋滟一眼,眸中漾着一片湖光。 说话间,二人相携走进了亭子内,厅内陈设着石桌石凳,桌子上放着各色颜料,和阗白玉镇纸镇着一张画到一半的海棠图。 “好漂亮的话,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画的?”方潋滟喜上眉梢,目不转睛的盯着画上娇艳欲滴的海棠。 顾玉笙眸光笼着淡淡的愁,看着画上海棠,若有所思,吟成一首绝句:“洗净胭脂色不深,微雨无端添泪痕。芳心莫逐东风去,飞入人间落长门。” 话音未落,就有人拍起了掌,赞叹到:“好诗,好一个‘芳心莫逐东风去,飞入人间落长门’!” 顾玉笙和方潋滟闻言抬眸,一抬眸,就见了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公子,眉若蛾柳,身如玉树,眸光灿若星月,站在一望无尽的海棠花光中,竟将这满树的海棠花比了下去。方潋滟愣了半晌,悄悄拽了一下顾玉笙的袖子:“玉姐姐,这公子比起杜白苏来,又是另一番风流了。” “休得胡说,”顾玉笙低声嗔怪道,继而微微倩身,“小女子未经公子允许,私自窥看公子的画,还请公子见谅。” “这位姑娘无需多礼,万万没想到我只是画了一幅海棠图,却能引出海棠花神来,若知道这样,我应该天天来这里画海棠。”薛容与目不转睛的看着顾玉笙,只觉得海棠再美,也不及面前这女子的万分之一。海棠再美,也是生长在天地之间的凡花,而面前的这个女子,如同两三笔水墨勾勒出的写意美人儿,翩翩出尘,遗世独立。 方潋滟听了这话,又见薛容与的目光落在顾玉笙脸上,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侧目看着顾玉笙。 顾玉笙面色微赤,避开了薛容与的目光,执扇掩面道:“公子说笑了。今日窥看了公子的画,已属失礼,就不打扰公子雅兴了。” 顾玉笙说完这话拉着方潋滟的手转身离开,薛容与连忙道:“在下斗胆,请教姑娘芳名。” “不过寻常之字,怎入得公子之耳?”顾玉笙说着,径直向海棠花中走去。 薛容与目送顾玉笙的背影在海棠花光中渐行渐远,长叹了一口气。这时,一个小厮拿着各色颜料走到了薛容与身边,将颜料放在了桌子上,对薛容与说道:“公子,店里没有枣红了,只买来了殷红,品红,银红,酡红,水红。” “不要紧,”薛容与的目光仍旧盯着顾玉笙离开的方向,“我画海棠不需要枣红。” “是。”茗墨颔首应道。 薛容与突然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转眸看着茗墨:“茗墨,我记得前几天去珠玑阁时,见到了一把玉柄木芙蓉团扇,娘想买回去,可是只有一把,不知是送给大姐还是送给三姐,所以只好作罢。” “记得,”茗墨思索片刻,说道,“太太身边的丫鬟还说那把团扇咱们薛家不买,想必别人家也再不舍得花那么大价钱买一把扇子了。” “好,如此就更方便了,”薛容与听了这话,笑意更深,“待我画完这幅海棠图回家后,你去珠玑阁打听打听,那把玉柄木芙蓉团扇到底是被谁家买走了。” “是,”茗墨应道,“只是公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茗墨,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薛容与打开了紫檀楠木墨竹图折扇,在亭子内来回踱步,“都说世间女子才貌难两全,貌若西施者必然愚昧,才如文姬者必然丑陋,可我薛容与一心一意想找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今日,我还真真遇到了一个貌压西施,才过文姬的,只是那女子不肯告诉我她的名字,不过幸好,我认识她手上的扇子。” “那奴才真要恭喜公子了,”茗墨笑逐颜开,“奴才也时常想啊,我们公子这般的样貌,又是这般的才华,不知这天下有谁家女子能和我们家公子般配呢?” 薛容与听了这话,沉吟片刻,忽而将折扇合拢在手:“我薛容与此生得此卿便可,若不得此卿,定终身不再娶。” 茗墨听了这话,一愣:“能让我们薛家四公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奴才真有些好奇,这女子到底是哪路神仙?” 薛容与低低笑开,又忽然凝眸:“回府之后要先将这件事告诉爹,让爹给二哥择妻,按照规矩,若大哥不娶妻,我也定然不能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