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簪缨之家 九小姐各种悲催(上)   春临人间,一片生机勃勃的各种绿色。      顾莲坐在马车里,掀开一条车帘缝儿,往外看去,----所谓官道,不过勉强够两辆马车擦身而过,放在高速路上,最多只能做一条绿化隔离带。      乳母李妈妈正在旁边念叨,“老爷太太在府里等着,还是早些见面的好……”      十四年前,本朝举国大乱。      兵荒马乱、战火纷飞之际,顾家上下连夜避祸,顾家九小姐和乳母李氏,不幸与家里的人走散了。      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哪里受得住颠沛流离之苦?在逃难的途中染上时疫,高烧不止,等到“熬”过来时,壳子里的灵魂已经换了主儿。      顾莲想起往事,微有唏嘘。      当时李妈妈带着一个生病的婴儿,她又只是个寻常妇人,想要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次嫁人,----现任丈夫黄老三,平时和儿子大石以打铁为生,父子俩都有一身使不完的好力气,都一样是锯嘴闷葫芦。      这一次,黄家的人跟随一起上路。      刚巧李妈妈说完了顾府的杂七杂八,话题转移到了黄家,正在叹气,“大石和他爹都是老实人……”      “老实?!”对面传来一记稚嫩的冷笑,语气尽是嘲讽。      “好好说话!阴阳怪气的做什么?”李妈妈斥责女儿蝉丫,忍了忍,不由反问,“难道你爹和你哥不是老实人?”      蝉丫今年十岁,是李妈妈和黄老三后来所生。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黄毛丫头,一张嘴却甚伶俐,冷笑道:“哥哥老实?”侧目看向顾莲,“说得好听,什么当做亲妹妹一样看待?还不是看她长得好,想……”      “你个死丫头!”李妈妈急得赶紧去捂她的嘴,板着脸恐吓,“再胡说,当心我撕了你的嘴!”往后面的马车看了看,回头沉声,“休要坏了小姐的名节!”      蝉丫扁了嘴,哭道:“你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我不去顾家了。”      顾莲见状不由扶额。      关于自己和蝉丫的瓜葛,说来也简单。      李妈妈总拿自己当小姐对待,吃穿用度,都排在蝉丫前面,可是自己却住在黄家、吃在黄家,这叫蝉丫如何能够意气平?      去年过生辰的时候,李妈妈把一支细银镯子熔了,打了一对耳坠给自己,气得蝉丫吃不下饭,哭道:“凭什么她能有的,我没有?凭什么一家子粗茶淡饭,她就得好吃好喝的供着?”      李妈妈分辩道:“小姐过生辰……”      “什么小姐?!”蝉丫尖声叫了起来,“我也听说过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千金万贵的娇着宠着,可人家都是自个儿家有钱,哪有让奴才家养着的小姐?”因为愤怒,心底怨气齐齐涌出,“这些年来,若不是咱们家养着她,早就饿死冻死了!”      黄大石进来喝斥妹妹,“又哭又闹的,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你少凶我!”蝉丫闻言更加炸毛,跳脚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想娶她做媳妇儿吗?”语气讥讽,“人家可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劝你少做梦了!”      黄大石又羞又臊,气急之下扇了妹妹一个巴掌。      于是,自己和蝉丫的梁子就此结下。      ----真是躺着也中枪!      此时蝉丫哭闹不休,说什么不去顾家,可是她一个小姑娘,岂敢真的离开父母和兄长?无非是担心到了顾家,自己会给她找不痛快罢了。      但自己怎么会跟她过不去?且不说让她受过委屈,即便看在李妈妈的情份上,也不会跟一个小姑娘计较的。      “好妹妹。”顾莲笑盈盈的,去拉她的手却被恨恨甩开。      李妈妈拍了女儿一把,斥道:“你反了天了!”      “妈妈先听我说。”顾莲摆了摆手,看向蝉丫,“我这次回到顾家以后,可谓人生地不熟,说起来……,只有妹妹你们给我做依靠了。”      蝉丫一怔,大约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虽然是顾家的女儿,但是十几年都没有见过面了。”顾莲放低声音,透出几分担忧不安之意,“在这世上,若说真心信得过的人,外头有大石哥和三叔,身边便只有妈妈和妹妹。”      蝉丫的眼珠子转了转,似在思量,眼泪渐渐止住。      顾莲知道她是听进去了,接着道:“所以,往后妹妹一定要替我留心些,替我看着一点,免得我一个人不察办错了事儿。”      “可……”蝉丫到底年纪小,很快丢了早先的烦恼,反倒担心起来,迟疑道:“可是我不认识顾府的人啊。”      “哪有什么关系?慢慢不就认识了。”顾莲微微一笑,一手握住李妈妈,一手握住蝉丫,“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只要咱们几个一条心,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这一次,蝉丫没有再把手甩开。      顾莲的心稍微踏实了一些。      这次回到顾家,正如方才劝解蝉丫的那样,除了黄家的人,自己并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心里可忘不了,当初顾家的人来确认自己身份时,那种生怕被乡下野丫头乱认亲,审贼一样的目光。      而且生母四夫人并没有前来,那份母女之情,只怕有限。      也难怪,女儿在这个时代并不金贵。      不过顾莲是一个天生的乐天派,凡事总能往好的方面去想,----不管怎么说,至少去了顾家衣食无忧、呼奴唤婢,能过上安逸的米虫生活。      “吱嘎!”一声响,马车猛地停了下来。      顾莲不得不从美梦中醒来,朝外问询:“出了什么事?”      赶马车的婆子下车查看,事情真不巧,竟然是马车的车轱辘拔了缝儿,走不得了。      ----专门赶来接自家小姐回府的车,居然半道拔了缝儿?      顾莲心里只有七十分的母女情,再被扣掉十分,----倘若生母很重视自己,下人们岂会不尽心尽力?出门前定会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做好妥当准备。      黄氏父子闻声过来,两人找来家伙准备修一修。      可惜打铁的工具并不趁手,对付木头轱辘完全用不上,折腾半天,父子俩一起看着车轱辘干瞪眼,最终无奈放弃。      卢妈妈上来掀起车窗帘子,指了指天色,“小姐,再这么耽搁下去,只怕今天赶不及进城了。”叹了口气,“方才我想了一下,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委屈小姐,先挪到我们的那辆车上去。”      顾莲问道:“那妈妈你们坐什么?”      黄氏父子是男人,总不能让女眷们过去挤在一辆马车上。      卢妈妈身量发福,此刻的笑容显得有些吃力,“反正剩下也没多少路,眼下天气也好,我们几个走着回去便是。”话音未落,另外两位丫头已经面露难色。      顾莲看在眼里,心思转动。      别说她们平日养尊处优走不动,即便勉强能走,----自己这个还没见过父母,尚未被正式确认的小姐,岂敢如此折腾她们?自己总不能还没有进府,就先把母亲身边的人给得罪了。      再说李妈妈和蝉丫又坐哪儿?一辆马车绝对挤不下。      黄大石忙道:“我和爹下来走路吧。”      “不行,还有十几里路呢。”顾莲琢磨了下,做了决定,吩咐李妈妈和蝉丫,“你们和大石哥他们凑在一块,包袱什么的也拿过去。”然后看向卢妈妈,笑道:“我去跟妈妈你们挤一挤。”      “那怎么行?”卢妈妈口里不答应,脸色却有几分松动之意。      一个穿红色半袖的伶俐丫头,换做丁香的,已抢先笑道:“只好委屈小姐了。”      顾莲明白,这话的意思是,“喔呵呵……,伦家可不想走路哟。”      丁香肯定怕自己反悔,更怕卢妈妈死要面子,害得她们跟着走十几里路,忙给李妈妈递了个眼色,“赶紧下车,别耽误了赶路。”      卢妈妈神色微动,若有所思的深深看了一眼。      当初听说了九小姐的消息,十几年了,夫人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后来让自己过去查明真伪,----有李妈妈为证,生辰八字为凭,还有那像极了老爷夫人的长相,事实不容再怀疑。      只是九小姐流落在外十几年,生长于穷乡僻野,居然还能出落得这般温柔大方,丝毫不带小家子气,倒是叫人另眼相看。      单凭今日处理意外之事的稳妥,便就叫人不能小觑。   顾莲上了车,不想一路上沉默尴尬,于是笑道:“妈妈说一说府里的人事,免得我一无所知,回头再闹了笑话。”      卢妈妈笑道:“这个好说……”      其实有关顾府的人事,李妈妈早就跟顾莲说得滚瓜烂熟,此刻提起来,无非是找个轻松无碍的话题罢了。      顾老太爷曾经官拜礼部侍郎,如今七十有余,早些年辞官归了故里,膝下一共四房子孙,前面三个儿子为嫡妻余氏所生,小儿子为继室白氏所生。      顾家枝繁叶茂,人丁兴旺子孙众多。      顾莲在四房是次女,在堂姐妹间却排到了第九,除了一母同胞的姐姐杏娘,还有一个嫡亲兄弟顾长墨,年仅三岁。      李妈妈曾经千叮咛万嘱咐,交待道:“小姐回了府,记得要跟七爷多多亲近,还要留意着,别让小人害了七爷。”神色郑重,“将来你嫁了人,才有娘家兄弟给你撑腰。”      顾莲一头黑线。      在这个时代,自己最迟两、三年内就会嫁人,去指望一个还没上小学的正太?再者说了,自己连顾府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就算有心照顾别人,也得先把顾府的人给认全才行。      ----心里真是没个底儿。      正好卢妈妈说到了顾长墨,叹气道:“夫人三十六岁才得七爷,千金万贵的,只可惜……”犹豫了下,大约是觉得顾莲不用避忌,带过一句,“别的还好,就是有些不爱说话。”    第一卷:簪缨之家 九小姐各种悲催(中)      这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卢妈妈敷笑着衍了几句,没有再提。      丁香打岔转移,笑道:“五小姐听说找着了九小姐,不知道多高兴呢。”      顾莲微笑,“是么?”      “是啊。”丁香口角伶俐,说起话来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那天夫人分派我们的时候,正巧五小姐也在跟前,一听说是去接九小姐,急得不行,嚷着要亲自去……”说到此处,忽地止住嘴一顿。      ----既然姐姐打算亲自来接自己,为何又没来呢?多半是母亲不同意吧。      顾莲在心里转了个圈儿,不想场面尴尬,岔开道:“那我回去,可要多谢五姐姐的好意。”佯作没有多心的样子,反而打趣,“还好五姐姐没有来,要是来了,这马车可是挤不下了。”      卢妈妈忙道:“可不是,今儿累得小姐受了委屈。”      “我倒不觉得。”顾莲嫣然一笑,“跟妈妈和姐姐们一路说说笑笑,时间竟然过得快些,可见挤也有挤的好处。”      丁香方才说错了话,补救道:“正是呢,我们也得了和九小姐亲近的机会。”      顾莲笑了笑,心不在焉的随口敷衍着话题。      说了一阵,借口发困合了眼打盹儿。      生母的态度,直接决定了下人对自己的态度,此刻在她们看起来,自己就是一个乡下野丫头吧?这一路上,实在没体会到多少对小姐的尊敬。      忍不住想开,小兄弟不爱说话是个什么情况?难不成是个哑巴?看起来似乎还不至于,可倘若只是说话迟一点点,卢妈妈何须那般感叹?      一时间,还真是猜不出来。      可恨自己多一点的实用信息都没有,眼前一抹黑,完全是两手抓瞎的回到顾家。      唯一庆幸的是,好歹自己是四房嫡出的女儿,就算生母对女儿不重视,到底是她肚子里出来的,不是姨娘养的,至少不会故意刁难自己。      那么回去以后,只要做一个乖乖听话的女儿便好。      即便比不上五姐姐杏娘,和母亲有着十几年的母女情分,但看在自己听话、乖巧的份上,再念及这些年流落在外的亏欠,想来日子不会太难过吧?      顾莲松了一口气,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做起梦来。      梦里见着一个和自己肖似的中年妇人,还有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姐姐,周围站了许多穿红着绿的丫头,正在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好妹妹,快点过来。”姐姐热情的招呼。      “我的儿。”那中年妇人一把搂住了自己,淌眼抹泪哭道:“这些年在外头,真是让你吃大苦头了。”捧起自己的脸,“快让为娘仔细瞧瞧……”      顾莲抬起头,正要把梦里的母亲看个仔细,就觉得身子微摇,耳边有人唤道:“九小姐、九小姐……,醒一醒……”      睁开眼来,是卢妈妈满目焦急的脸庞。      “怎么了?”      “今儿怎么这般不顺?”卢妈妈眉目间尽是烦躁之意,抱怨道:“这都已经到了城门口,偏偏说什么才得了宵禁令,提早一个时辰关门,横竖不让咱们进去。”      顾莲叹气,----自己还能说点什么呢?      摔!不要全特么上杯具啊。      顾莲揉了揉额头,清醒了点儿,“可说了咱们是顾府的人?”      祖父可是做过正三品大员的,虽说如今归了故里养病,但是顾家子孙们仍然还在仕途上,难道城门小吏不给几分面子?      “说了。”卢妈妈忿忿道:“就是说了,他们还是不给开门,才叫人气恼!说是最近有奸细混入城中,要严防、要巡查,真真叫人生气!”      顾莲虽然一直生活在乡下小地方,但还是听说了些,眼下的时局并不太平,各地间经常都会打来杀去,十分动荡不安。      估计的确有什么非常情况,才提前关了城门。      顾莲想不出应对法子,问道:“妈妈打算如何?”      “总不能在城门外过一夜。”卢妈妈满腹气恼,脸色很不好看,“只能去前面镇子上住一晚,明天早上再进城。”      顾莲琢磨了下,叹道:“只能如此了。”      谁知道不巧的还在后面,一行人赶车大半个时辰,到了小镇,----却被唯一的一家客栈告知,所有的房间都已经被人包下。      “哇、哇、哇……”顾莲心头飞过一群乌鸦,彻底无语了。      ----老天爷,你是在逗我玩儿吗?      眼看天色擦黑,加上连着好几天的车马劳顿,卢妈妈等人都是又累又倦,盼着早点回府好休息,偏偏遇上这样的事儿。      一个个都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着个脸。      卢妈妈气得不行,“这、这真是……”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马车坏了,好不容易挤着赶了回来,到城门口却又不让进去,退而求其次,打算在小镇上将就一夜,结果遇上这事儿。      丁香小声问道:“卢妈妈,眼下如何是好?”      赶车的婆子苦着脸,发愁道:“离了这儿,再要找别的镇上落脚的地方,就得往回五、六十里,眼下世道不太平,怎好摸黑赶路?”      黄氏父子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亦是束手无策。      卢妈妈稳了稳情绪,拾起笑容,朝小伙计道:“要不……,跟那包院子的客人商量一下,匀出几间房来?我们可以付他们的那份房钱,再送上些酬金。”      匀几间?顾莲暗自咂舌,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果不其然,小伙计为难道:“怕是不行,一大家子举家来落户的,好几房人口,还有丫头仆妇什么的,已经是满满当当了。”      卢妈妈闻言满脸沮丧,有点无措,“那……,咱们可怎么办啊?”声音里不免带出几分哭丧,----深宅大院里的管事妈妈,何曾吃过餐风露宿的苦头?偏偏那些内宅的心思手段,在外面完全用不上。      眼下还是春寒料峭的季节,天色一黑,不免透出几分幽幽凉意。      顾莲在他们说话功夫,前后想了想,开口道:“卢妈妈,不如这样。”带着帷帽下了车,与那小伙计商量,“你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们也无处可去,好歹让我们进去歇歇脚。”      小伙计回道:“吃饭是没问题,不过……”      “不会难为你的。”顾莲笑道:“先找两间雅室,让我们吃点饭菜,喝几口热汤暖意暖,可使得?”      小伙计点点头,领路将一行人招呼进去。      在等饭菜的功夫,卢妈妈忍不住问道:“小姐有什么好的法子?”这一路走来,不知不觉收起了轻视,眼下见她神色镇定,更是有了几分倚重之意。      “好的没有。”顾莲笑了笑,“方才我想过了,等下着人去跟人商量一下,多的房间不便麻烦,好歹匀出一、两间来。”      卢妈妈环视了一圈,皱眉道:“一、两间如何够这么多人住?”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许多事情都讲究不得了。”顾莲笑道:“我的意思,如果能够匀出两间,大石他们住一间,咱们这些女眷们住一间。”      不光卢妈妈,其他人听了也是一脸诧异。      “自然是睡不成的。”顾莲解释道:“不过呆在屋子里舒坦不少,总好过摸黑去赶路不是?一夜功夫,大伙儿说说话也就过去了。”      “这……”卢妈妈犹豫了下,有些无奈,“也只能如此了。”      丁香担心道:“要是人家不给匀呢?”      顾莲不以为意,“匀两间就按刚才说的办,匀一间就让大石他们留在雅室,要是一间都不给……”摊了摊手,“咱们就围在这儿说一夜的话,也不打紧。”      多大个事儿啊!要不是顾及形象,打一晚上的叶子牌才有意思呢。      很快饭菜上来了,顾莲招呼道:“先吃饭吧。”时刻提醒自己注意形象,接过李妈妈盛好的汤,低头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      卢妈妈对着鸡汤出了会儿神,抬头拍板,“就按小姐说的办吧。”      其他人不会也不敢有什么异议,都应下了。      “让出两间?若是没有房间,情愿在客栈里坐一夜?”小伙计被叫来商量,一时不敢答应,“那容我去问问那家客人,成与不成可别怨我。”      卢妈妈已然定下心来,不慌不忙笑道:“不会,不会。”塞了银子过去,“那家客人不是来安阳郡落户的吗?我们顾家世代住在安阳,已经好几代人,如果他们肯帮忙,回去以后自当登门道谢。”      小伙计领话,一溜小跑“蹬蹬蹬”上了楼。      “叶二爷……”      迎面走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宝蓝色的杭绸袍子,剑眉星目、眼神端凝,有着超出年纪的沉稳,淡声道:“方才正巧刚要下去找个人,我都听见了。”      “小的只是上来递个话儿。”小伙计陪笑道:“实在不行,就让他们在雅室里坐一夜便是,不用打扰……”      哪知道那少年却道:“你且等等,我回去问过父亲的意思再说。”      小伙计只求不得罪客人,掂了掂手里的银子,乐呵呵揣进怀里,“好的,小的在这儿等着叶二爷。”      ******      “顾家?”叶二老爷抬起眼皮,“听你大伯和兄长说过,安阳郡里有两家大户,一是世代为官的顾家,一是身为皇室宗亲的徐家。”顿了顿,“只是不知,是否刚巧就是那个顾家。”      叶东海道:“想来是了,小门小户也不值得拿出来说。”      叶二老爷原本就身量发福,此刻皱眉思量,脸上五官更是挤到了一处,“咱们家是来安阳做生意的,民不与官斗,那赶紧叫人去腾几个房间。”      “爹……”叶东海的脸上并没有急切,缓缓道:“凡事都得讲个道理,咱们家先来住下,让他们几间是客套、是有礼,不让他们也没有话说。”      “让一让,省得结了梁子。”      “爹别急,听我说完。”叶东海笑了笑,“既然他们都报了名号,以后在安阳又少不得会打交道,这份人情自然是要做的。”给父亲续了热茶,“他们说要两间,咱们就给两间,免得给多了,好意反倒成了讨好巴结。”      叶二老爷略作思量,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      叶东海又道:“既然要做人情就要做足,把我住的那件上房让给他们小姐,再腾一间屋子给下人,然后抱声歉,就说咱家人多腾不出更多房间了。”      叶二老爷诧异道:“是个小姐?”      “嗯。”叶东海点点头,想起方才楼下那个清澈的声音,“不知道什么缘故,仿佛是从外地赶路过来的。”      一个小姐,没有长辈陪伴在外行走?委实有些奇怪。      “那些大户人家的私密事儿,一向都不少。”叶二老爷摇了摇头,“罢了,这也不与咱们相干,让人腾出房间便是。”      “爹,这件事我想让母亲出面一趟。”      “怎么?”      “对方既然是女眷,咱们过去自然多有不便。”叶东海心下早有计较,此刻解释给父亲听,“母亲过去好与那顾家小姐说话,咱们两家便算是认识了。将来有事,让女眷们联络联络,岂不方便?咱们也不算白帮这个忙。”      “还是你想得周全。”叶二老爷颔首,又道:“不过一路上五娘坐不惯马车,嚷嚷头疼,你母亲忙着招呼她,怕是没心思管这些闲事儿的。”      叶东海想了想,“那只好劳烦大嫂走一趟了。”       第一卷:簪缨之家 九小姐各种悲催(下)      叶大奶奶二十八、九的年纪,模样儿清瘦,衣服也穿得十分的素淡,性子看起来十分贞静,听完颔首,“既然二叔安排妥当,那我下去与顾家小姐说一声。”      叶东海歉意道:“大嫂身子不好,慢着些。”      “走几步路而已,累不着。”叶大奶奶摆手一笑,回头道:“宜姐儿你呆在屋里,我一会儿就上来。”      “我跟娘一起下去。”一个梳双丫髻的少女站了起来,眉清目秀、气韵纤丽,约摸十一、二岁,说话却是老气横秋,“我不下去,等会儿谁来照顾娘?”说话间,已经戴上了轻纱帷帽。      叶东海指了指,笑道:“瞧你说的,这些丫头们都是吃闲饭的?”      叶宜不理他,上去搀扶住母亲的胳膊。      叶东海又道:“宜姐儿下去也好,正好你们小姑娘有话说。”      叶宜分辨,“我不小了。”      “嗯嗯。”叶东海含笑点头,趣道:“不小了,再过几年就该嫁人了。”      叶宜又羞又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二叔你真是的。”叶大奶奶嗔道:“明知道宜姐儿脸皮薄,还臊她。”一面握了女儿的手,一面笑道:“你才多大一点儿,你二叔这是逗你玩儿呢。”      “谁跟他玩儿了?”叶宜回头瞪了一眼,扶着母亲,“我们走。”一边走,一边放缓了脚步,“哼……,想来那顾家小姐颜色不错。”      叶大奶奶笑道:“你又没有见过,如何知道?”      “若不是人家颜色好……”叶宜拉长了声调,悠悠道:“二叔怎么会这般着急?巴巴的,还要我和娘过去相看呢。”抿了嘴,回头得意的看了一眼。      哪知道叶东海依旧一脸含笑,既不害臊,也不着急,更没有丝毫打算辩解之意。      叶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闷闷不乐。      叶大奶奶蹙眉,嗔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又叮嘱,“隔墙有耳,别回头传出什么流短蜚长来。”      “知道了,知道了。”叶宜陪着笑脸,搀扶母亲出了门。      客栈的布局并不大,拐了个弯,便是楼梯口。      小伙计笑眯眯迎了上来。      叶东海开口介绍,“这是我家大嫂和侄女儿,楼下的客人是女眷,我就不下去了。”      叶宜扶着母亲,跟着那小伙计下了楼。      来到雅间,小伙计隔门报了名号,便有一个丫头笑着出来相迎,“叶大奶奶、大小姐,快请里面坐下说话。”      果然是一屋子的女眷,上席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绿衫少女。      叶宜微微一讶,----原本是跟叔叔开玩笑的话,没想到,那顾家小姐竟然真的十分出挑,明眸皓齿、肤白如玉,有如碧叶连天里的一支白莲花。      还未等她仔细打量,身边的母亲忽地晃了一下。      “娘,怎么了?”      “没事。”叶大奶奶摆摆手,笑容却有些勉强,“就是忽然头晕了一下。”与顾家的人欠了欠身,“我这几年身子不太好,让诸位见笑了。”      顾莲忙道:“一点小事,找个丫头下来说一声便是。”      叶大奶奶微笑道:“岂能那般失礼?”坐下接了茶,饮了几口,气色渐渐平静,然后方道:“九小姐,你们要的房间已经让人去腾了。”      顾莲笑着道谢,“今儿实在是事情不巧。”把路上的经过说了一遍,又道:“幸好碰上了大奶奶你们,我们才有个落脚的地方。”      “出门在外,难免有想不到的事端。”叶大奶奶微笑道:“大家互相帮帮忙,也是应该的。”说话间,不动声色的看了几眼。      顾莲正在与兴奋的丁香几个说笑,并没有留意到。      叶宜在外人面前甚是内敛,一声儿不吭。      卢妈妈便和叶大奶奶寒暄起来,问起叶家做什么生意,有什么打算,----倒不敢随便应承今后帮衬,只是扯着闲篇。      你一句,我一句,客套了好一会儿。      叶大奶奶起身告辞,“时辰不早,不如都上去先歇了罢。”      “我送你。”顾莲亲自将人送到门口,再次道了谢,“今儿的事,有劳大奶奶了。”      叶大奶奶有点恍惚的回了房,见着叶东海,打起精神笑了一句,“顾九小姐倒还真一个出挑的,配得上我们二叔。”      “可惜了。”叶宜却摇摇头,“我看那些丫头们并不十分恭敬,反倒是那九小姐,对仆妇们甚为客气……”猜测道:“估摸那顾家小姐是庶出的罢。”      叶东海笑道:“事已办妥,我就不打扰大嫂歇息了。”      ----并不感兴趣,更没有丝毫要参与话题的意思。      叶大奶奶颔首道:“二叔早点回去。”长嫂为尊,她只招手叫了女儿,“去送送你二叔。”      “不用。”叶东海抬手示意止步,自己转身出去。      因为腾了房间,今晚暂且要跟父亲挤一夜。      回房前,朝原先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官宦人家的小姐,便是庶出,也不会纡尊降贵下嫁商户的。      勾了勾嘴角,旋即收回目光抬脚进门。      ******      吃饱喝足,还美美的泡了一个热水澡。      顾莲心满意足,端着热茶拨弄,优雅的坐在椅子里扮大家闺秀,----还好叶家的人通情达理,当然了,更大可能是卖顾家一个面子。      卢妈妈正在笑道:“那叶家大奶奶虽然是商户出身,言谈举止倒还得体,不似那些钻到钱眼儿里去的,算得上一个斯文人了。”      顾莲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才得了人家的好处,当然看着顺眼了。      只不过这个时代,士农工商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      即便卢妈妈等人只是奴仆,连个良民都不算,还是一样瞧不起叶家的人,----纵使对方才刚帮了大忙。      李妈妈询问道:“小姐累不累?”      顾莲侧首,还未开口,卢妈妈已经先道:“时辰不早了,小姐先去歇息吧。”      只得一张床,屋子里却一共有九个人。      顾莲原本是想熬一夜,增进一下患难之情的,后来一想,算了吧,还是养足精神更要紧,免得变成一个乌黑眼圈儿的熊猫,不讨父母喜欢。      因而谦辞了几句,便道:“那我先去卧一会儿。”      蝉丫跟着站了起来。      李妈妈大急,顾莲见状忙道:“蝉丫,过来帮我把头发散了。”      在蝉丫看来,她最小,自然也在被谦让的范围之内。      可是在卢妈妈等人的眼里,蝉丫算个什么?自己是主子占了床还好说,她一个黄毛小丫头,不管怎么排都轮不着她呀。      李妈妈忙道:“正是呢,早点服侍小姐睡觉。”不由分说,拉着蝉丫去解包袱,找了梳子塞给她,压低声音,“你还当是在家里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好好服侍,别弄得大家都没脸!”      蝉丫这才想起,以前那个住在自己家的假小姐,如今已经成了真小姐。      心中百味陈杂,----以前母亲偏心的时候,不管是吃的,还是穿的,最后转一圈儿,小姐都会悄悄塞给自己。      从来都是像姐姐一样让着自己,何曾真的使唤过?      如今果然是见着了顾家的人,有人撑腰了,说话再无半分客气,心里不免涌起十二分的委屈,满腔忿忿走了过去。      顾莲算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岂会瞧不出她的不满?只是当着卢妈妈等人,不好多说什么,再者……,蝉丫的脾气也得改一改。      不然回到顾家,谁能受得了一个小姐脾气的丫头?      因而一句话都没多说,由着蝉丫服侍。      李妈妈想着蝉丫进了府有月银,也长一点见识,再说黄三叔和大石哥,都是要在外头找事做的,那有功夫管她一个小姑娘?不带在身边也不放心。      自己却觉得蝉丫脾气暴烈,又任性,不懂得奴颜屈膝那一套,----先让她到府里试一试,不行就让她回家去吧。      顾莲想了许多,蝉丫却只是觉得满腔委屈。      “哎哟!”卢妈妈投来诧异的目光,奇道:“蝉丫怎么哭了?”笑着走了过去,一面手脚麻利的帮忙,一面笑,“想必这是头一回出远门,想家了。”      李妈妈神色尴尬,想开口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卢妈妈接过梳子,温温柔柔的一遍遍梳着,朝蝉丫劝道:“不过你也别担心,我们夫人最好说话的,回去以后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看了看顾莲,“又赶上九小姐这般体贴下人的主子,你这丫头,可真是一个有福气的,旁人求还求不来呢。”      像她们这些积年的世仆,是享尽了主家恩典和好处的,只以混上好差事为荣,并不觉得做顾家奴仆是耻。      反倒瞧不起外头那些所谓的良民,一副穷酸儿相。      卢妈妈啰啰嗦嗦讲了一堆,什么夫人、小姐、丫头的,李妈妈如何听不明白?不免有些涨红了脸,“小丫头没出门见过世面,让妈妈见笑了。”      卢妈妈服侍顾莲上了床,回头笑道:“我这个人呀,有时候就是爱啰嗦几句。”      “怎么会?”李妈妈明白对方是好意提醒,----倒不是担心蝉丫,而是存了和九小姐交好之意,因而赔笑道:“蝉丫不懂事,妈妈有空多教一教她。”      卢妈妈笑道:“小姐困了,咱们也别多说话了。”招呼丁香等人,“各自找个座,眯眼打个盹儿,等天亮咱们就进城回府。”      ----点到为止,并不打算多说下去。      ******      次日起来,顾莲已经恢复了七、八分精神。      卢妈妈等人没法睡觉,早就梳洗收拾完毕,皆是面带倦意,眼睑下透出几分淡青色的眼圈儿,一个个的好不憔悴。      顾莲怜惜道:“昨夜辛苦妈妈你们了。”      卢妈妈笑道:“不碍事,只要小姐休息好了就行。”      “都是妈妈和姐姐们心疼我。”顾莲不敢理所当然接受,挽了卢妈妈的胳膊,边走边道:“原是想跟大伙儿说上一夜,后来想想,若是弄得灰头土脸的,岂不是叫母亲看了担心?等回去了,一定求母亲弄点好吃的,给大伙儿补一补。”      意思是,不会忘了她们的功劳和苦劳。      丁香笑道:“还是九小姐体恤我们。”      卢妈妈自然是会意的,暗道一声“九小姐会做人”,嘴上却跟丁香开起玩笑,“看把你馋的,当心热汤烫了舌头!”      丁香笑嘻嘻道:“烫化了我就咽下去。”      惹来一串笑声,沉闷倦怠的气氛一扫而空。      顾莲跟着笑了笑,又道:“昨夜多亏叶家让了两间房,想必他们今天也要进城,不如去问问,要不要一起进去?不管怎样,好歹打声招呼再走。”      丁香伶俐,当即自告奋勇去了。      片刻后回来,说道:“说是他们家五小姐不舒服,要歇一歇。”一面帮着装包袱,一面道:“我问过了,他们家就落在桂香坊的南街上。”      于情于理,回去以后都应该上门答谢一番。      “还是丁香姐姐办事周到。”顾莲赞了一句,上了车,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等下见的人,如果真是自己的父母倒也罢了。      自己不过是占了个壳儿,心里总有一种冒名顶替的感觉,加上从未见过,忽地就要回去认父母,真是说不出的不自在。      因为马上就要进城,黄氏父子坚持下来走路,卢妈妈等人过去坐了马车,这边只有李妈妈和蝉丫陪着。      见顾莲一直出神,李妈妈问道:“小姐可是没有歇息好?”      蝉丫撇了撇嘴,冷笑一声。      顾莲心里正惴惴着,见她这样,不由叹气,“好妹妹,你且收起性子罢。”又道:“家里的人都是什么性子,还不清楚,我说话尚且要先思量三分,你这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出三天就全都得罪光了。”      “小姐莫要烦心。”李妈妈忙道:“她若不听话,回头我就揭了她的皮!”      “妈妈。”顾莲哭笑不得,“你揭了她的皮有何用?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万一惹得母亲不高兴,发落蝉丫,我可不知道保不保的下来。”      ----便是保下来,也势必教母亲对自己失望,认为自己没有约束好丫头。      对于自己来说,顾家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自己还不知道路怎么走,哪里还禁得起身边的人添乱?所以不得不挑明。      李妈妈神色一凛,“小姐,我记下了。”      摔!顾莲内心郁闷,自己明明是嫡出的女儿啊,亲生的啊,为什么要这么提心吊胆的,跟庶女见嫡母一样。      果然不是自己的壳子,就不踏实啊。      蝉丫哪里能够知道她的想法,只是满腹委屈,在一旁抽抽搭搭的哭,----心里清楚从前的家再回不去,因而越发哽咽难言。      李妈妈急道:“死丫头,把眼哭肿了,等下怎么见人?!”      顾莲闻声回神,略一琢磨,开口道:“蝉丫你下车去,走路罢。”      蝉丫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顾莲沉了脸,“下去!”      “下面那么多人看着!”蝉丫又急又怕,求救道:“娘……,我不下去。”      “那就别哭。”顾莲有意压一压她的脾气,冷冷道:“你若还哭个没完,那就下车走路,等会儿回到顾府,想来脸上眼泪也风干了。”      “……”蝉丫欲言又止,忿忿的扁着嘴止了泪。      李妈妈有心要训斥几句,又怕后面的卢妈妈她们听见,马上就要回到顾府,临阵磨枪,也要收敛一下蝉丫的性子。      因而只是板了脸,不理女儿。      顾莲的耳根子清净了。      一路上没人再开口说过话,进了城,耳边是马车的“得得”声,尽是小贩们的吆喝声,酒楼小伙计的招呼声。      这样看来,安阳郡还是一个挺繁华的地方。      走了约摸几柱香的时间,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卢妈妈,你们可算回来了。”有人高声打着招呼,吩咐人,“快进去告诉四夫人和五小姐,说是九小姐到了。”      卢妈妈与那人说笑了几句,过来道:“九小姐,下车了。”      “好。”顾莲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神。      ----咳,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拣来的人生!       第一卷:簪缨之家 粉墨登场(上)      一进门,顾莲就觉得自己眼睛不够使。      方才下了马车,便换了一顶青油软轿,走了没多久,不知何故又让换了轿子,眼下七拐八拐的,居然还没有到地方。      来来去去的婆子丫头们太多,一个也没记住。      ----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顾莲囧了。      “五小姐。”卢妈妈一声招呼,打断了她的浮想联翩。      迎面走来几个人,丫头们簇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杏眼桃腮、肌肤微丰,一身茜红色的春衫,脆声笑道:“这位……,就是九妹妹吧?”      卢妈妈忙道:“是。”      顾莲微微讶异,这可和想象中的大姐姐完全不一样,----身量没有自己高,神色更是一派娇憨,倘若不说,只怕别人还以为是自己的妹妹。      杏娘也在打量着刚回家的妹妹。      鹅蛋脸儿,身量纤秾合度,有一种大家闺秀的端方气韵,十分典型的顾家人,但一双又大又长的漂亮凤眼,黑白分明,却又像足了年轻时的母亲。      ----占尽了父母的优点,并非自己以为的那般面黄肌瘦。      不知怎地,早先的兴奋之情顿时减了大半。      顾莲上前行礼,“见过五姐姐。”      “哦。”杏娘回过神来,上前扶住她,“自家姐妹不用这般客气。”带着妹妹领了头往前走,边走边道:“徐二奶奶新添了一个哥儿,今天洗三礼,家里人都过去道贺,母亲要下午才能回来。”      顾莲哪里知道徐二奶奶是何许人?只能附和着笑了笑。      杏娘又道:“听说徐府请了好几个名班子,我原是要去的,想着妹妹指不定就要回来,总不好没人招呼,便留了下来。”      顾莲忙道:“多谢姐姐,只是耽误你看戏了。”      “看戏岂能比见妹妹还要紧?”杏娘大方笑了笑,不以为意,“回头等咱们家的人过生,再请上几班便是了。”      一副不放在眼里的样子。      顾莲想了想,顺着她的话头笑道:“我一直住在乡下,没有机会看戏,姐姐说得这些不大懂,回头还得请教姐姐。”      杏娘见她一副依赖自己的样子,不免欢喜了几分,“那不要紧,回头听戏我都把妹妹带在身边,不懂的,你只管问我就是。”      顾莲并不清楚姐姐的性子,不敢多说,只是诺诺应下。      走了不远的一段路,总算在一座小院子前停下来。      “这是新给妹妹腾出来的。”杏娘指了指后面,笑道:“穿过旁边的百竹园,再过一道荷花水塘的连廊,便是我的住处,妹妹闲暇时只管过来说话。”      顾莲跟在后面应道:“是。”      “娇蕊,去把那条十二幅湘水裙拿过来。”杏娘吩咐身边的一个丫头,然后携着妹妹的手进了屋,“这屋子是我亲自看着人布置的,妹妹瞧着可还使得?”      顾莲认真的打量了一圈,先不说东西好坏,布置格局,----不管怎样,那都肯定比以前的住处高出许多。      更何况是姐姐的一番好意,来不及细看,当即点头道:“我瞧着样样儿都挺好的,竟不知道该怎么夸了,有劳姐姐费心。”      杏娘抿嘴笑笑,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姐妹二人各自落座,有小丫头飞快的捧上茶来。      杏娘一面饮茶,一面道:“我们家素来的规矩,小姐身边都是一个乳母,两个二等丫头,四个三等丫头,粗使的小丫头和婆子另算。”朝丫头们招手,“你们都过来,让九妹妹认一认。”      话音刚落,立时便有一群丫头围了过来。      顾莲听着姐姐一一介绍,眼花缭乱之中,接受丫头们的行礼,最后勉强记住了两个大丫头,春晓、玉竹。      杏娘又道:“春晓的名字是我给起的,妹妹觉得如何?”      虽然才相处了片刻,但顾莲对姐姐已经有了初步评判,----性子好强,凡事喜欢自己做主,期望别人的赞同和仰视。      于是回道:“真是别致,反正我是再想不出更好的了。”      杏娘果然越发高兴,正巧娇蕊取来了裙子,便上前接了,平铺在床上展开,“妹妹瞧一瞧这料子、颜色,都是上好的,花样也是最时兴的。”      十二幅的绣花湘裙,比蝉丫一直梦寐以求的那条还要漂亮。      东西的确是好东西,只不过像这般复杂和精细的做工,恐怕没有一个多月,是赶不出来的。      从李妈妈托人向顾府报信,然后接自己,直至今天,拢共不过十几天功夫。      ----这条裙子必定是给姐姐新做的。      “这不好吧……”顾莲有些犹豫,占了别人的爱物似乎不大合适。      哪知道杏娘的态度十分坚决,不管她怎么推辞,还是坚持要给,“你我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不比别的,何必分得这么仔细?你且穿着,我想穿了再来找你借。”      “多谢姐姐。”顾莲只得应了,相比之下,自己给姐姐的礼物就有点寒酸,让李妈妈取来一个白瓷罐子,“乡下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是自家树上摘的梅子,配以桂花腌制而成,还算酸甜可口。”      “好。”杏娘只随便看了一眼,便招手让娇蕊接了。      顾莲不想冷场,没话找话,“我听说家里还有两位姐姐,想必平时会常见到,不如姐姐与我说说。”      “她们呐。”杏娘神色懒懒的,简短道:“长房的桐娘行七,二房的丹娘行六。”      顾莲问道:“不知六姐姐和七姐姐是何脾性?”      “桐娘别的还好,就是轻易不肯多说一句话。”杏娘似乎对两位堂妹都不满意,撇了撇嘴,“丹娘么……,去年二伯父突然病故,二房的人扶灵回来守孝,她是从小在京城长大的,见识自然与我们这些人不同。”      说话的时候,语气里带出一丝淡淡的讥讽。      顾莲大概明白了些,想来丹娘自幼在帝都长大,眼界儿有些高,偏偏杏娘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两人相处多半不太融洽。      杏娘又道:“这几天她不在府里,和二伯母一起去给她舅母庆生了。”      顾莲点点头,“回头自有见面的时候。”      “对了。”杏娘像是想起什么很要紧的事,正色道:“妹妹和我才是至亲骨肉,回头与她们一起说话时,不论好坏,都要记得站在我这边。”      顾莲一头黑线,应道:“我听姐姐的。”      方才觉得杏娘能忍住不看戏,单独等着自己,还舍得把心爱的东西拿出来,有那么几分姐姐的派头,这会儿却又孩子气起来。      杏娘认真道:“你听我的话,往后我有什么好东西都分给你。”      “……”顾莲嘴角抽了抽,“好。”      ----唉,节操何在?      杏娘说了好一会儿话,交待了许多,面上有了倦色,方道:“妹妹且沐浴歇息一会儿,等下我们一起用午饭。”      顾莲起身应是,亲自送到院子门口方才回来。      “九小姐。”丫头春晓紧紧跟在后头,小心翼翼问道:“眼下离吃饭的时间还早,可有什么吩咐?”      顾莲微笑,“带我进去看看屋子吧。”      ----在嫁人之前,自己可就要天天住在这儿了。      春晓含笑领头,半躬着身子走在侧面,一边不停的介绍,“后面是暖阁,小姐先进去看看,再里面还有一个小书房。”      顾莲点点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屋里的摆设。      玉竹一直默不吭声,紧随其后。      蝉丫正要兴致勃勃的跟上去,被李妈妈一把拉住,低声道:“跟我出去。”到了外面连廊方道:“以后若是小姐没有叫你,不许随便进里面。”      蝉丫一怔,只见另外几个小丫头都立在廊上。      ----这一刻,里外顿时分出一个天与地来。      李妈妈又道:“往后不光见了小姐要恭恭谨谨的,就是春晓和玉竹,你也要伶俐一点儿叫声姐姐。”看了一眼另外几个小丫头,“便是那几个,一样要你谦我让,和和睦睦的相处才是。”      心里着急,得让女儿尽快适应奴仆的身份才行。      蝉丫却有些回不过神,喘不上气。      且不说她心里如何翻天覆地,顾莲在里面已经看了一圈儿,春晓还要带她去院子里走走,被拒绝了,“有些乏,还是先睡一个回笼觉罢。”      春晓一怔,旋即赶忙点头,“好,我去给小姐铺床。”      顾莲回头,看向玉竹笑问:“你会梳头发吧?”      ----不是自己急着做腐败分子,实在是入乡随俗,到了顾家,若是凡事还自己亲自去动手,只会被别人笑话和看轻。      “会的。”玉竹话不多,但做起事来却甚是稳妥。      顾莲随口问道:“你以前在哪儿当差?”      “四夫人屋里。”      这会轮到顾莲怔住,----放弃在夫人跟前当差的体面,来一个从小不在家长大的小姐屋里?难道是母亲屋子里竞争太激烈,所以来这儿赌一把?      又或者,打着将来做陪嫁丫头的主意?      看起来,玉竹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      不论哪一种,此刻都不是胡乱猜测的时候,更不好多问,于是笑道:“想来是母亲怕我不熟悉家里,才让姐姐过来帮衬着的。”      玉竹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春晓走了过来,“小姐,床已经铺好了。”      顾莲起身,由着春晓服侍她上床,盖好了被子。      玉竹只在这边整理梳篦,并不抢着在小姐跟前表现什么,她手脚麻利,很快便将妆台收拾的纤尘不染,自己捏了落发走出去。      扔了落发,回来洗手时忍不住有些出神。      “七少爷年纪渐大,却还是不爱说话,夫人的脾气越来越急躁,跟前的差事并不那么好做。”姐姐麝香的那一番肺腑之言,犹在耳边萦绕,“鸡蛋别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咱们两姐妹还是分开的好。”      姐姐还道:“九小姐虽然从小流落在外,到底是嫡出的,纵使不如五小姐在夫人跟前得宠,将来也吃不了亏。”      “你人老实,还是找个稳妥一点的差事才好。”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玉竹擦了手,----既然春晓急着讨好九小姐,那么自己就退让一步,有事做事,没事在旁边站着就行了。      ******      顾莲并不择床,一觉睡起来显得精神奕奕的。      春晓看在眼里,不免又在心里暗暗咂舌。      九小姐全不是想象中的那种乡下姑娘,身量高挑、模样儿出众,脾气瞧着也比五小姐好相处,眼下第一天回府,居然能够睡得这般香甜安生。      ----可见是一个沉稳冷静的。      春晓松了口气,早先悬着的那一颗心总算落了回去。      顾莲换了一身藕荷色的春衫,梳了双螺髻,这样看起来有些幼稚,但是应该会让杏娘更加喜欢,----妹妹就应该有个妹妹的样子。      哪知道过去杏娘见了,还是不满意,“怎么没穿那条十二幅的湘裙?”      等下母亲回来,就不能在第一时间看见。      顾莲虽然不知道她的心思,但亦能看出姐姐不快,于是道:“我瞧那条裙子做工难得,打算留着节庆的时候再穿。”      “不过是一条裙子。”杏娘看着她,“今儿就穿吧。”      ----竟然一副立等换衣服的神色。      顾莲自然不会在小事上跟她计较,况且并不为难,因而笑道:“就依姐姐。”为了哄她高兴,又道:“我不太懂得搭配,姐姐觉得配什么衣服好看?姐姐说了,我这就回去换了过来。”      杏娘想了想,“海棠红……,要配明蓝色方才压得住,或是姜黄。”      顾莲为难道:“卢妈妈来的时候,只带了两套赶出来的新衣,并没有姐姐说的这两样颜色。”      “我有!”杏娘起了炫耀之意,“你我身量差不离,把我的衣裳先借你穿一穿。”连饭也不急着吃,执意要带着妹妹先去换衣服。      卢妈妈在后面喊道:“哎,两位小姐慢着些!”      因为杏娘兴致大起,顾莲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她的屋子,便被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晃花了眼,----仿佛进了一个成衣铺子。      杏娘拿起一件明蓝色挑织金线上衣,一件月白色半袖,与玉竹取来的海棠红十二幅湘裙相配,果然明艳又雅致。      顾莲依她的意思换了。      “衣服算是差不多。”杏娘左顾右盼,审度道:“只是再配双螺髻就有点稚气,散了吧。”叫来娇蕊,“你替九妹妹梳个朝云髻,稍微偏一点,上面只簪两只金钗便好,下面一左一右再垂两缕散发,便就很好了。”      春晓一直在旁边帮忙递东西,间或夸赞娇蕊几句,玉竹只是静静看着。      顾莲对镜自揽,不得不感慨姐姐是一个很会打扮的。      ----短短片刻,就把一朵村花改造成了气质佳人。      杏娘眼里亦是闪过一抹惊艳,“没想到……,妹妹还真是衬这一身衣裳。”      顾莲回道:“都是姐姐搭配的好。”      杏娘笑得有几分勉强,点头道:“等下午娘回来见了,定然欢喜。”      两人一起回去用饭,卢妈妈见了,不由得夸了一句,“哟!九小姐这身打扮,可真是叫人眼前一亮。”      杏娘抬脚进了屋,蹙眉道:“开饭罢。”      顾莲朝卢妈妈微微一笑,跟进去坐了对席。      吃饭时,杏娘不停的让娇蕊帮着夹菜,不是给自己,而是给妹妹,“这道酸笋鸡皮汤与平常的不一样,里面加了莼菜,妹妹没有喝过吧?”      顾莲一脸天真,点头道:“莼菜配在鸡汤里头,的确不错。”      “听说乡下没什么吃的。”杏娘又亲自夹了一块腊排骨,说道:“妹妹不常吃肉,多吃点补一补身子。”      顾莲笑道:“姐姐也吃,别光顾着让我了。”      卢妈妈暗急,当着丫头们的面,五小姐这样说,岂不是叫九小姐脸上难看?看来五小姐这毛病是改不了了,不光容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就连亲妹妹亦不能相让。      倘使别人胜了她一点儿,必定要埋汰几句。      假如卢妈妈没有去接人,没见过顾莲处事的冷静稳妥,多半要以为她是年幼听不懂,----眼下只能暗叹,还好九小姐是一个有涵养的。      “卢妈妈。”从外头跑来一个小丫头,回道:“门口来了几辆马车,报名号说是大夫人的娘家妹子和侄儿,专程过来拜访大夫人的。”      卢妈妈一惊,问道:“可知怎么称呼?”      “说是夫家姓何。”      “怎么是她?!”卢妈妈的脸色很不好看,回头看了看两位小姐,察觉失言,赶忙补救道:“先前也没听说,忽地过来倒是叫人意外。”      杏娘开口道:“既然是大伯母的妹子,那就快请进来吧。”略有些发愁,“偏生家里人都出去了。”      卢妈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色犹豫不定。      “卢妈妈?”杏娘皱眉,“快去吧,别叫大伯母说咱们失礼。”      长房和四房一向合不来,要是冷落了柳家亲戚,岂不是等着两房的人拌嘴么?大伯母不光为人厉害,还主持着中馈,得罪了她,回头四房肯定要吃亏的。      卢妈妈有些无奈,颔首道:“罢了,还是我亲自出去一趟吧。”      顾莲瞧着奇怪,不过打定主意绝不随便开口。      倒是杏娘是个按捺不住的,吩咐丫头们撤了桌子,拉着妹妹到一旁,低声道:“长房的人都不好相与,等下柳氏进来,咱们随便说几句话便是了。”      顾莲连连点头,“我都听姐姐的。”      杏娘十分满意,“你看着我的眼色行事。”      顾莲啼笑皆非,----就她这直来直去的性子,还会使眼色?此刻感觉更是怪异,自己还如同做客一般,却要去接待别的客人。      不由想到去徐家喝酒的母亲。      虽说自己在城外耽搁一天,但算算日子,差不多也该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有闲心去参加宴席,只能说明两点。      其一,对于母亲来说,多一个少一个女儿都不要紧;其二,顾家和徐家的关系十分亲厚,否则不至于徐家添了个哥儿,整个顾府的女眷倾巢出动。       第一卷:簪缨之家 粉墨登场(中)   顾莲正在胡乱琢磨,便见卢妈妈领着人从院子外进来。      走在前头的是一个黄衫少妇,年纪不好断定,远看像是三十左右,走近一瞧,神态间又带着几分娇柔妩媚,顿时年轻不少。      在她身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卢妈妈介绍道:“两位小姐,这是大夫人的娘家三妹和侄儿。”      杏娘上前裣衽,浅笑道:“柳三姨好,何表哥好。”      顾莲跟在后面,同样行了礼。      柳氏将两个人打量一番,盈盈笑道:“两个姐儿都长这么大了,娇花软玉一般,真是叫人不知道如何去夸,只恨自己没有养个女儿。”      杏娘微微红了脸,低了头。      顾莲并不将这些奉承话当真,微笑不语。      柳氏指了指儿子,“这是你们的表哥庭轩。”      何庭轩一身翡色暗纹长袍,身量提拔、玉树临风,有一种翩翩美少年的耀眼,上前含笑欠身,“五表妹好、九表妹好。”      杏娘的脸越发的红了。      卢妈妈在一旁看着闹心,等着稍微寒暄了几句,便道:“柳三姨和表少爷一路风尘,都累了吧?我已经让人去收拾了客房,要不先下去歇息会儿?”      柳氏笑道:“不碍事,我跟侄女们说说话也好。”      卢妈妈一口气堵在心口。      柳氏既是客人又是长辈,两位小姐若是不见个礼,回头定要被人说嘴,特别是大夫人那边……,哪知道柳氏却赖着不走了。      还有那个何家少爷,一个外男居然也不知道避讳。      “说起来,都好些年没有来瞧过姐姐了。”柳氏扯起了闲篇,感慨道:“偏生我嫁得远,平日间轻易不便走动。”眼里浮起回忆之色,“上一次来的时候,我差不多和你们姐妹一般儿大,还是个小姑娘呢。”      一副要慢慢拉家常的样子。      顾莲悄悄打量她,----儿子都十七、八了,母亲的年纪肯定已经三十好几,看起来保养不错,比实际年纪要小不少。      柳叶眉、细长眼,尖尖的下巴颌儿,肤色白净细腻。      算不上顶尖儿的大美人儿,一则容貌不够惊艳,二则上了些年纪,但是却有一种风情万种的气韵,叫人目光流连。      更兼说话轻声细气,柔柔的,给她平添几分弱柳扶风之态。      ----极品少妇。      顾莲做了一个总结,然后又去看那何庭轩,眉目俊秀、气度不俗,不过就是眼里有几分傲气,----自命潇洒风流的公子哥儿。      不过回头看看姐姐,……早已经进入怀春少女的状态。      哎,这算个什么情况?      卢妈妈可没她这么一派悠闲,心下着急万分。      偏生杏娘丝毫不觉,正在问道:“照这么说,柳三姨从前就见过我爹?”小声嘟哝了一句,“不知道爹年轻时,是否也这般整天板着脸……”      柳氏微笑道:“见过一、两面。”      卢妈妈在心里啐了一口,----何止见过一、两面?!可来者是客,不好撵人,焦急中看到了顾莲,悄悄递了一个眼色。      顾莲低头拨茶,仿佛没有接收到这一讯号。      卢妈妈觉得媚眼儿抛给了瞎子看,只能干着急。      顾莲抬头朝对面看去,刚巧何庭轩的目光正投向这边,不由羞慌起来,竟然把手上的茶水洒了些许,低头不敢再看。      何庭轩干咳了两声,脸转向一旁。      顾莲便用脚尖踩了踩地上茶水,不动声色,往杏娘的裙子尾摆蹭了一下,然后扯了扯姐姐的袖子,附耳低声,“姐姐,你的裙子脏了。”      杏娘低头一看,轻呼道:“啊呀!”      柳氏正在说着年少时的趣事,闻声停住,“怎么了?”      杏娘抬头,见何庭轩正在看着自己,更加觉得羞窘不安,起身道:“天有些热,我身上发汗,回去换身衣服再过来说话。”      眼下才得三月天,有何可热?      柳氏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会多问,于是笑道:“你们小丫头就是爱个清洁,和我年轻时一个样儿。”      顾莲已经跟着站了起来,怯怯声道:“姐姐,我陪你一起去。”      一副害羞不敢单独留下的样子。      姐妹俩一前一后出了门,卢妈妈朝柳氏欠欠身,“我也过去看看。”不等她回答,人就已经走掉,连一句客套话都懒得敷衍。      柳氏看在眼里,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丫头们都立在门外候命,何庭轩便凑近了些,低声笑道:“娘……,这两个表妹长得好生标致,特别是那个小表妹……”      柳氏瞪了儿子一眼,“收起你的那些花花肠子,别再惹事!”      何庭轩笑了笑,翘起脚,左右转动打量起来。      ******      杏娘一回去便翻箱倒柜,挑了三、四套衣服都觉得不满意,眼睛扫过妹妹时,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后悔。      早知道,裙子就不该急着给的,衣服也不该借,更不该把她打扮的这般出挑。      那何家表哥,方才多看了妹妹好几眼呢。      此刻觉得再怎么搭配,都不如妹妹的哪一身,可是又不好叫人脱下来,心中不免烦躁,“屋子里乱乱的,你先到外面等着吧。”      “好。”顾莲看得出她正在上火,悄声出了门。      “九小姐。”卢妈妈把她拉到旁边的屋子,低声道:“等会儿五小姐换好衣裳,你再想个法子,让她多留一会儿,别过去了。”      再?顾莲看了她一眼,“妈妈说什么?我不懂。”      方才捉弄姐姐,一来是应卢妈妈的要求,二来是不想姐姐再怀春下去,----不过对姐姐使坏的罪名,自己可不要担上。      卢妈妈一怔,察觉出自己说错了话。      原本是九小姐机灵帮了忙,自己还没道谢,就更不该让她担心被姐姐责骂,连忙改口道:“天不是热吗?五小姐跑来跑去的也难受,不如在屋里歇着。”      顾莲只是微笑,“我看还好,并不是太热的慌。”      卢妈妈咬了咬牙,说道:“我已经让人去了徐府报信,若是让夫人回来瞧见,二位小姐一直和柳氏在一起,怕是会不高兴的。”      顾莲心里不免嘀咕,这个柳氏到底是什么人?叫卢妈妈和母亲那样忌讳。      想了想,佯作一脸懵懂问道:“既是亲戚,母亲为何会不高兴?”      不是自己多事,实在是不想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稀里糊涂搅合进去,----卢妈妈若要自己帮忙,总应该给点有用的讯息吧。      自己对这个家,差不多算是一无所知了。      “这……”卢妈妈显然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顾莲需要跟她有一点小秘密,来拉近彼此的距离,嘴上却道:“罢了、罢了,都是我多嘴胡乱问的,妈妈不便说就算了。”又道:“我相信妈妈,不管怎样都是为了我和姐姐好,妈妈怎么说,我怎么做便是。”      ----可别再说是自己的主意。      卢妈妈心中着急,往杏娘的屋子看了看,低声道:“九小姐你是个懂事的,我告诉你,只管放在心里别外传。”声音更低,“那柳氏……,从前在顾家住过一段时间。”      住过一段时间?顾莲仿佛明白了点什么。      还没来得及开口再问,便听娇蕊喊道:“九小姐?九小姐……”      卢妈妈急道:“快去拦住五小姐。”跺了跺脚,“且不说那柳氏,便是何家少爷一个外男在场,五小姐也不该……”      “妈妈我知道了。”顾莲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我去试试,不过只能尽量拖延一会儿,姐姐若是坚持,那我可真没有法子了。”      ----古代妹纸不常见着帅哥,更何况是一个美少年,也难怪姐姐动心。      娇蕊的脚步声渐近,进屋道:“九小姐在这儿呢?我们小姐已经收拾好了。”      “哦,方才打了个盹儿。”顾莲起身,对卢妈妈歉意一笑,“不知怎地瞌睡得紧,妈妈勿怪。”      卢妈妈笑道:“不碍事。”      顾莲跟着娇蕊去了里屋。      杏娘蹙眉道:“你去哪儿了?走吧,别磨磨蹭蹭的。”      “好。”顾莲嘴里应着,眼睛却不停的在姐姐身上乱飘,微微皱眉,像是瞧出哪里不妥,一副欲言又止之色。      “怎么……?”杏娘原本就不是十分满意,不由担心。      “葱绿色配月白色,淡雅是淡雅,不过……”顾莲摇了摇头,“姐姐面若满月、赛过桃花,打扮娇妍点儿似乎更好一些。”      杏娘不快道:“我原想穿红的,可是又跟你的重了。”      实际上,是其他红裙都不如妹妹的那条漂亮。      “那就鹅黄,也不错。”      “柳三姨穿的就是黄色,我再穿,难道是去跟她打擂台吗?”      “蓝色呢?”      杏娘更加不快,“你上身穿得不就是明蓝色衣裳?又不是双生子,穿得一模一样做什么?我这也是没得选了。”      “紫色?”      “太过老气。”杏娘撇嘴,----难不成把妹妹打扮的水葱似的,自己老里老气,岂不是更要被比下去了。      “那也得分什么紫色吧?”顾莲原就是为了诓她多留一会儿,絮絮道:“若是紫棠色、酱紫色自然重了,如果换成浅紫,淡莲紫,不知道多好看呢?姐姐你皮肤白,穿淡一点的紫色,正好衬得人更高雅出尘呢。”      杏娘听着有几分意动,又迟疑,“再换下去,会不会让柳三姨等得久了?”      ----是怕何庭轩不耐烦吧?      顾莲并不去揭穿,只道:“要我说,姐姐不用担心。”拉着杏娘到妆台前坐下,“咱们说了换衣服的,若是急巴巴的赶过去……”      杏娘一怔,转瞬醒悟过来。      太着急,岂不等于把自己的心思表露无遗?回头传开,一定会被姐妹们笑话。      顾莲当然不会让她觉得难堪,赶忙又道:“再说,柳三姨他们是来做客的,又不是过路马上就要走。”她笑了笑,“柳三姨和何表哥脾气好,想来不在乎多等这一会儿。”      杏娘微微点头,觉得妹妹说得挺有道理的。      姑娘家的态度拿捏一些,方才矜贵。      顾莲怕她再反复,便道:“娇蕊姐姐,快去找几条浅紫色的裙子出来。”又对着镜子问道:“姐姐,上面要搭什么颜色的衣裳才好?”      问长问短,有的没的只管一通乱扯。      娇蕊一面翻箱倒柜找裙子,一面松了口气。      那何家少爷说是表哥,可是一表表千里,又不是什么正经的表哥,不过是大夫人那边的亲戚,还是应该避忌一些。      可小姐素来是个不听劝的脾气,委实叫人为难。      还好九小姐水磨工夫深,愣是把小姐给说得服服帖帖,----说什么打扮漂亮一点,怕是在磨蹭功夫,等着夫人回来吧。      方才在外面看得分明,卢妈妈使了小丫头出去报信。      大夫人和夫人一向合不来,柳家的亲戚,夫人自然也是不喜欢的,肯定不愿意两位小姐和柳氏多相处。      自家小姐是个色厉内荏的主儿,嘴上看着厉害而已,----往常跟六小姐、七小姐在一起,小姐总是嘴上占了便宜,暗地里吃了亏。      七小姐还好,毕竟庶出,凡事都能够尽量让着小姐。      六小姐是二房嫡出的幼女,又是从小在京城长大的,眼界儿高,哪里看的起自家小姐?又哪里肯有半分相让?      这下好了,一看九小姐就知道是个难缠的,往后有一个嫡亲的胞妹在身边,时刻提点着小姐,她少吃点亏,做下人的也少挨几顿训斥。      不由想着,等六小姐遇着九小姐时,还不知道该如何有意思呢。      “还没找好?”杏娘心里急,不耐烦的催了一句。      娇蕊忙道:“来了,来了。”      顾莲一条条裙子的拿起来看,夸完一条,再夸另一条,又与衣服一件件比对,正在发愁,实在找不出什么废话了。      外面就来了一个小丫头,禀道:“五小姐、九小姐,夫人回来了。”      这么快?顾莲微微吃惊,----早上自己回来时,卢妈妈都没有想着去徐府报信,柳氏一到,就急巴巴的递消息,而母亲也在最短的时间赶了回来。      这柳氏……      卢妈妈方才没有明说,但若只是一个在顾家住过的亲戚,母亲犯不着这般忌讳,多半是那柳氏和父亲有些瓜葛。      杏娘亦是吃惊,不过她想的又是另外一层。      母亲在场,小辈们就不能多插嘴了。      不免有些怏怏,“走吧,妹妹跟我一起过去见娘。”    第一卷:簪缨之家 粉墨登场(下)      顾莲跟在姐姐后面,第一次来到母亲住的院子,进了正屋。      卢妈妈笑着招呼,“九小姐,快给夫人磕头。”      顾莲只见当中坐着一个中年妇人,来不及细细打量,已有小丫头放好了垫子,赶忙跪下去,“女儿莲娘,给母亲请安了。”      在垫子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算是正式拜见。      然后递上自己给母亲做的鞋子,鞋底是李妈妈纳的,自己只缝了鞋面,依旧丑得只能勉强看一看,母亲肯定是不会穿的。      “起来吧。”平静的声音,听不出有任何的波澜情绪。      顾莲站起来抬头,----母亲约摸四十左右,身量微福,相貌和姐姐颇为相似,只不过母亲是一双丹凤眼,与姐姐的杏眼不同。      自己却只得眼睛与母亲相似,别的都不像,大概其余的像父亲了吧。      四夫人神色淡淡的,“你回来了。”并没有太多的话,指了指椅子,“坐罢。”      完全不像顾莲梦中的那样,母亲一把抱住自己,“儿啊”“肉啊”,----呃,这差别真不是一般的大。      ----好吧,姑娘你真是想多了。      杏娘早已耐不住,“娘……,柳三姨和何表哥呢?”      四夫人扫了女儿一眼,神色不悦,“你大伯母一回来就接走了。”      长房那边的耳报神快,大嫂比自己还先一步得到消息,本来打算会会柳氏,----她居然好意思大大咧咧呆在四房,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结果却扑了空。      “哦。”杏娘眼里难掩失望,片刻出神,方才想起来身边的妹妹,“九妹妹她们昨儿在城外耽搁了,今天一早才回来的。”      “卢妈妈说过了。”四夫人颔首,仔细打量一旁端坐的小女儿。      一身明蓝色上衣,下配红裙,原本极为挑人的搭配,穿在她身上,反倒衬得肌肤白皙如雪,眉眼点漆似墨,竟是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全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只知道啼哭吐奶的小丫头,那时候,自己总是担心她养不活。      后来……      四夫人眉头微皱,止住了当年那些不愉快的记忆。      ----罢了,往后好好的弥补她便是。      卢妈妈又介绍道:“这是李妈妈和女儿蝉丫。”      蝉丫木木的上前行了礼,站立一旁。      “夫人……”李妈妈憋了十几年的话,早就想说了,“那年在京城走散后,到处都是逃难的流民,我抱着九小姐,转了几日都没找着家里人。”忍不住伤感,眼泪簌簌掉了下来,“当时小姐还发着烧,差一点就……”      四夫人微微蹙眉,打断道:“你们怎么去了仙桃镇?”      ----并没有要听人絮叨旧事的意思。      李妈妈一怔,原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此刻卡了壳,“我、我们……”      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慌乱间,瞧见卢妈妈递了个眼色,----难道夫人今天心里不痛快?可是小姐刚回家,不正应该欢喜的么?      不敢多想,忙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就跟着一群人一起走,好歹壮个胆儿。”省去了路上黄氏父子照顾的部分,尽量简短说明,“一路走,后来就到了福建。”      “后来呢?”      “当初家里说好回老宅的,我便一直想着回来。”李妈妈咽了一下口水,声音明显加快,“偏生这些年四处动乱不安,熬了十几年,才得在仙桃镇落脚,再后来的事夫人都知道了。”      四夫人点了点头,“这些年辛苦你了。”      李妈妈不敢居功,也不敢再随便掉眼泪,紧绷绷道:“应、应该的。”      卢妈妈见气氛不是太好,凑趣笑道:“夫人,今儿徐家的戏班子唱得如何?”侧首看向顾莲,“要不是昨儿耽搁,九小姐还能赶得上呢。”      四夫人道:“再好也不过是唱戏,回头再看便是。”      卢妈妈干笑了两声,“是。”      说到徐家,四夫人又想起自己为什么回来,不由心烦意乱,朝一双如花似玉的女儿吩咐道:“你们先回去,我还有话要和卢妈妈单独说。”      杏娘早就没了兴致,懒懒应了一声,“好。”      顾莲不敢学她,起身道:“母亲,我先走了。”      四夫人正在闹心着,挥了挥手,“去罢。”领着卢妈妈进了里间,冷冷道:“那狐狸精已作人妇,又带着儿子回来做什么?说什么会亲戚,哼……,不远千里就为过来说几句话?她们姐妹还真是情深!”      卢妈妈小声道:“一时间还真猜不出来……”      “反正没什么好事儿!”      “我瞧着。”卢妈妈摇头,“带了许多丫头仆妇,仿佛是要长住一段的样子。”      四夫人又惊又怒,“……什么?长住?!”      “娘……”杏娘的声音在外响起,不知何故,人又折了回来,笑嘻嘻走进来,“我想求娘一件小事。”      四夫人勉强收起情绪,问道:“何事?”      “我的那条十二幅湘裙给了妹妹。”杏娘上前撒娇,挽了母亲的胳膊摇晃,“娘再让人给我重新做一条,现今时兴十六幅的……”      四夫人闻言脸色一僵,认真的看着她,不可置信问道:“你把裙子让给妹妹,就是为了自己再做一条更好的?”      杏娘一时语塞,“我、我……”      “不懂事!”四夫人看着大女儿,只觉得满心的恨铁不成钢,加上心里烦躁,没好气道:“你的裙子还不够多么?等回头夏天的定例再做!”      杏娘一脸委屈,“娘……,只不过一条裙子。”      卢妈妈忙道:“五小姐,夫人这里还有正事呢。”      意思是,别再惹得夫人动气了。      杏娘咬了咬嘴唇,一时想到把漂亮裙子给了妹妹,让她出尽风头;一时又想到母亲不赶着给自己做新的,回头出门都要被妹妹比下去;一时再想到回头见了何家表哥,自己不是最出挑的那个。      左想右想,带着一腔委屈伤心跑了出去。      四夫人拍着胸口顺气,望着被女儿摔的乱晃的帘子,失望道:“这般性子,将来嫁了人如何使得?”都怪自己往日太娇惯她,才养出这副不知轻重的脾气。      卢妈妈劝道:“等五小姐大一点就好了。”      “这话你都说了十几年了。”四夫人气恼不已,“她今年十六岁,到底还要长到多大才懂事?就为着她这性子,才不敢早早的把她嫁出去。”      ----可是也拖不得了,再拖下去就成了老姑娘。      卢妈妈只好改口,陪笑道:“还好九小姐是个听话柔顺的。”      四夫人一怔,恍恍惚惚的出了会儿神,末了道:“难为她了,这些年在外面怕是吃了不少苦头,还能这般规矩懂事。”      还好没有长成一副小家子气,懦弱被人欺,也没有和野丫头一样泼辣厉害,----前者怕她在外人面前吃亏,后者又担心两姐妹相处不好。      ----长女自幼都是娇纵任性的脾气,不大懂得谦让。      卢妈妈又道:“晚上得空,要不要叫九小姐过来说话?”      “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人都回来了。”四夫人摆摆手,眼下柳氏才是她的心头刺,脸色很不好看,“先闹清楚那狐狸精的目的再说!”      ******      “小姐。”李妈妈摒退了丫头,单独留下,“今天五小姐的裙子……?”      顾莲对乳母没什么可瞒的,便点了点头。      猜想得到了证实,李妈妈有些着急,“小姐何苦呢?我瞧着,五小姐的脾气不是一个柔和的,万一回头怀疑……”      顾莲淡笑道:“便是她怀疑也没证据。”      “那也……”      “妈妈。”顾莲笑得温柔,“我和姐姐一母同胞,身上流着都是一样的血,她没想起来的地方,我理应提醒。”顿了顿,“这件事我没有做错,便是母亲和姐姐知道了,想来也不会怪我的。”      另外还有一句话没说,那何庭轩长得一表人材,姐姐又天真没城府,万一勾搭出什么天雷地火来,不光姐姐会赔进去,自己也一样要跟着遭殃。      这个时代,可不支持什么自由恋爱。      至于姐姐和母亲会不会怪罪,其实自己也没个底儿,这么说,不过是宽慰自己和李妈妈罢了。      李妈妈反倒放下心来,点头道:“也对,是我多想了。”      ----毕竟小姐是嫡出,又不是什么姨娘养的。      只不过今儿夫人的态度,实在冷淡,好似对这么一个亲生女儿不放在心上,看来这些年小姐不在跟前承欢,到底还是和母亲生疏了。      顾莲又问:“妈妈可听说过那个柳氏?”      李妈妈摇头,“今儿还是头一次见到。”      顾莲微微失望,不过想一想也不奇怪,李妈妈进顾府做乳娘时,那柳氏早都不知道嫁去哪里了。      “小姐……?”外头传来春晓的声音。      顾莲摆手示意不要再提,然后应道:“进来吧。”      春晓掀了帘子进来,低声道:“方才五小姐回去以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顾莲诧异,“你听谁说的?”      春晓笑了笑,“娇蕊的姐姐,是我的嫂子。”      丫头们也是各有亲戚、盘根错节,顾莲有点头大。      春晓看向她身上的海棠红湘裙,小声道:“方才五小姐折了回去,让夫人再做一条十六幅的湘裙,夫人没有答应。”顿了顿,“要不小姐先别穿这个了,换一条别的?      顾莲囧了,----原来姐姐是为这个才给自己裙子。      春晓见她不吭声儿,以为不高兴了,忙道:“九小姐刚回来还不清楚,五小姐的脾气是不拐弯儿的。”呐呐解释,“我也是……”      “我知道,你是好意。”顾莲微微一笑,“方才只是在想,要是我无缘无故的换了裙子,只怕姐姐更要多心。”      春晓为难了,“这……”      顾小白想了想,“连着坐了好几天的马车,我也累了,下午就先不出去,在屋里睡一觉吧。”又笑,“明儿再换一身别的衣裳。”      ----哪知道天不遂人愿。      话音未落,玉竹便在外面喊道:“夫人使人过来,说是大夫人知道九小姐回府,让过去一起说说话儿。”      按道理,自己的确应该拜见一下长辈们。      顾莲叹了口气,还以为大夫人忙着招待自己的妹妹,一时想不起,等到明天再挨个的拜见,……看起来是躲不过了。      叫了玉竹进来,问道:“母亲和姐姐去吗?”      玉竹笑道:“小姐刚回来,夫人自然是要一起过去的。”      ----不知道柳氏在不在?要是也在,等下怕是有得热闹戏唱了。      “春晓、玉竹,你们动作快一点。”顾莲稍微琢磨,当机立断,“给我换成早起穿的那一身衣服,头发还梳成双螺髻。”      “啊……”春晓张大了嘴,不敢反驳,赶忙去打开箱子找衣服。      ******      顾莲出了门,先去找母亲和姐姐。      “你怎么换了一身衣服?”杏娘在台阶上停下,回头打量妹妹,眼里闪过一丝猜疑之色,“难道给你的那条裙子不好看?”      ----原本就在为裙子的事生气,眼下越发不快。      “当然好看。”顾莲柔声解释,“只不过等下去拜见大伯母,想来六姐姐也在,万一她瞧着裙子难得,缠着姐姐给她一条……”      “瞎操心!”杏娘撇嘴,眼里的疑色却慢慢散去,不以为然道:“她是什么人?你又是我的什么人?那样的裙子,我可不会随便给的。”      顾莲搀扶了她,笑道:“知道姐姐对我好,这不是怕姐姐为难么?”      刚到门口,卢妈妈便含笑迎了出来,“五小姐,九小姐。”      四夫人从椅子上起身,----衣服虽然没换,但是明显重新化了妆容,比之刚才要精神不少,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戒备之色。      ----如临大敌!      咳……,看来真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啊。      顾莲在心里吐了吐舌。      四夫人看向杏娘,“方才不是跟柳家的人见过面的?你就不用去了。”      杏娘大急,“娘……”      顾莲暗叫一声糟,----母亲本来就在气头上,要是知道姐姐对何庭轩有意,岂不是火上浇油?赶忙拉了她一把,然后道:“母亲,还是让姐姐一起去吧。”      四夫人转头看向小女儿,“怎么了?”      “我刚回家,家里的长辈和姐妹们都不认识。”顾莲声音怯怯,有些不安的绞了绞帕子,赧然道:“怕闹笑话,回头再给母亲丢脸。”      杏娘忙道:“是啊,妹妹还不认识家里人呢。”      到底是嫡亲的妹子,凡事都为自己想得周全,不枉自己把好东西给了她,----不过回头找个机会,还得求母亲给自己做一条十六幅的裙子。      四夫人皱了皱眉,挥手道:“走吧。”    第一卷:簪缨之家 顾府的女眷们(上)      早在进门之初,顾莲就见识过了顾府规模的庞大。      想想也是,反正这儿不是寸土寸金的京城,没有炒房团,有钱人家爱修多宽便修多宽,想修多大就多大。----顾家世代祖居在此,一次次的扩建,仿佛《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每位小姐少爷都有独立小院。      至于几位主母级的夫人,院落规格明显又要再高一个层次。      顾莲秉承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做出一副文静羞怯模样,紧紧的跟在姐姐杏娘后面,一路上,间或听见小丫头们议论几句。      “那就是九小姐吧?”      “倒比五小姐还要高一个影儿。”      不过这只是在路上遇到的情况,一进大夫人的院子,丫头们不论大小、身份,一个个都跟闷葫芦似的,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顾莲便猜想,估计那大伯母是一位严肃的妇人。      “见过四夫人,五小姐。”一个圆脸丫头出来相迎,看其衣着打扮,应该是有体面的大丫头,对着顾莲福了福,“奴婢彩屏,见过九小姐。”      顾莲道了一声,“彩屏姐姐。”      “不敢当。”彩屏笑了笑,又看向四夫人和杏娘,“……大夫人正在里面念叨,再不来,就让我过去找了。”      “嗯。”四夫人淡淡应了一声,冷着脸进了门。      三老爷在外省为官,三房的人全都不在此地,二房的人又回了娘家,眼下只得长房和四房的人在家。      但一进门,顾莲还是看见乌压压一屋子的人,因为自己是新进成员,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投了过来。      ----呃,实在太有存在感了。      “这就是九丫头吧?”说话的是一位中年妇人,约摸五十左右,眉眼依稀和柳氏有几分像,身量十分消瘦,因而越发显得神色严厉、不苟言笑。      “是莲娘。”柳氏果然也在,笑道:“瞧瞧你们顾家的女儿,跟画里走出来似的,真是一个赛过一个,真是叫人稀罕。”      顾莲微微皱眉,----这话说的,岂不是存心让姐姐们不痛快?自己最为年幼,岂敢一回家就压了姐姐们一头?这柳氏……      正想开口缓和几句,母亲已经冷笑道:“柳三姨可别这么夸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莲娘不知轻重呢。”      ----言语间,分明是在说柳氏不知轻重。      柳氏淡淡一笑,“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转过头,看向立在大夫人身边的两位年轻媳妇,“三奶奶、五奶奶,你们觉得我说的可是实话?”      当着婆婆的面,两个儿媳岂敢说柳氏不对?      三奶奶笑道:“姨妈说得不错。”      五奶奶不甘示弱,嘴更甜,“娘和姨妈都是有眼光的,最会看人了。”上前打量了一番,夸道:“九妹妹果真是个难得的可人儿。”      柳氏抿嘴一笑,抬眸看向脸色难看的四夫人。      那边五奶奶还没说完,又朝大夫人身边一位少女问道:“你瞧着莲娘生得可好?这个妹妹可还喜欢?”      那少女十、四五的年纪,柳叶眉、杏眼,配上小小的瓜子脸,甚是精致,似乎性子有些内敛,只微笑道:“喜欢。”      顾莲顿时无语了。      难怪母亲和大伯母对阵不够气势,看看、看看,人家有两个儿媳帮忙,还有一个庶女附和,----人数上就有很大的差距啊。      五奶奶笑着介绍,“这是你七姐姐桐娘。”      顾莲挨个行礼,然后按着家里排行挨着桐娘坐了。      四夫人在旁边冷着脸,紧紧抿嘴。      大夫人让丫头拿来见面礼,先递上一个盒子,“你祖父这几日有些不舒服,说是知道你回来,这个给你,回头空了再见。”然后指着另外一个托盘,里面躺在个扁平的赤金镯子,“这是我从前戴过的。”      顾莲赶忙道谢:“多谢大伯母。”      杏娘瞧了,有些看不上的勾了勾嘴。      三奶奶、五奶奶和桐娘亦有表礼,就连柳氏也赶着凑热闹,笑道:“方才两位侄女去换衣裳,后来大姐又回来了,匆忙之间,都没顾得上把东西拿出来。”      顾莲一一道谢,心情激动。      ----亲戚多就是好哇,光是收东西就发了一笔小财。      与妹妹相比,杏娘的心情就要黯然得多,……何家表哥并没有在场,自己的一番打扮都白费心思了。      柳氏正在和大夫人拉家常,“郾城那边别的还好,就是没有几个好夫子,一来二去耽搁了庭轩。还是安阳郡这边学风好,书院也多,读书是一辈子的正事,所以想托大姐帮忙找找人。”      “学问是顶顶要紧的。”大夫人点了点头,说道:“反正府里空闲的房子多,我让人收拾个院子,你和庭轩暂且住下。”      四夫人脸色微变,----想要开口,却被卢妈妈的眼色止住。      “那怎么好?”柳氏像是不好意思,“庭轩如今才是个秀才,怎么着也得中个举人,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的。”      大夫人却道:“你我姐妹多年不见,说什么也得在家住一段儿才行,若是不想伤我的心,就莫要再做推辞。”      柳氏一脸为难的样子,“既然大姐这么说……”      四夫人再也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既然是想求学,还是在书馆学院边买所宅子的好,平时里还更加方便一些。”      大夫人脸色不悦,“我的亲妹子千里迢迢过来,若是让她和侄儿住在外面,那我成个什么人了?那等薄情寡义、疏远亲戚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四夫人气得够呛,一时语塞。      顾莲算是看明白了,----哪里是大夫人要见自己,分明就是叫了大家来,表明一下要让柳氏住下,不过是宣布一声罢了。      大夫人是当家主母,要留亲妹子在自家住几天,旁人还真不好说嘴。      只是奇怪,按说大夫人要留柳氏住下来,母亲再不满也不能不同意,又何苦巴巴的专门说一声?便是不打招呼住下,母亲又能如何?      ----颇有点画蛇添足的味道。      正在疑惑,忽地看见丁香从外面进来,“夫人,七少爷醒了到处找你。”      四夫人早就不耐再坐,当即起身,“大嫂且忙着,我先走了。”      何庭轩不在,杏娘也没有再坐下的兴致。      顾莲当然是跟随母亲和姐姐,与众人打了招呼,一路回了四房的院子。      ----说起来,自己还没有见过小兄弟长墨。      不过刚进了屋子,丁香却换了一副脸色,低声道:“夫人,我有话要说。”      顾莲脚步一滞,旋即明白方才是丁香找的借口。      杏娘恹恹的,“娘,那我先走了。”      好在四夫人的心思不在她身上,挥了挥手,“你们都回去吧。”领着丁香进去,沉了脸问道:“什么事?”      丁香回道:“方才老爷从徐家喝酒回来,没坐多会儿,就有小厮让来传话,说是何家表少爷想拜见……”      四夫人的脸色猛地一变,“你是说,老爷去见那何家少爷了?”      “是。”      “在书房?”      丁香见气氛不对,声音小了些,“起先是的,后来听说一起去了书院。”      “一起去了书院?”四夫人脸色更加沉了,静了静,忽地喝道:“出去!”      丁香吓了一跳,----原本是想第一时间给夫人报信,讨个乖巧,没想到惹得夫人发这么大的脾气,就算不喜欢大夫人的亲戚,也不至于如此啊。      等人走了,卢妈妈小声道:“夫人,老爷他……”      四夫人气得发抖,“我说她怎么那般热心,巴巴的就要急着见莲娘,原来是把我一起诓了过去,好让老爷去看那个小贱种!”      卢妈妈叹了口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劝。      毕竟摆在明面上来说,柳氏是亲戚,何家少爷也是亲戚,是老爷的长嫂娘家人,见一见面,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不过夫人和柳氏的恩怨瓜葛,怕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真不要脸!”四夫人怒不可遏,恨恨道:“谁知道打得什么主意,存了什么心,居然连找夫子的谎话都编得出来!”      心中更恨丈夫,这么多年还是忘不了那个柳氏!      卢妈妈劝道:“夫人别动气。”      “去查!”四夫人咬牙切齿,“一定要把柳氏的打算弄清楚了!”      卢妈妈连连道:“去查,去查。”又缓了一句,“不过……,安阳离郾城可不近,一来一回得大半个月时间,咱们在那边并没有可用的人,只怕要费些功夫。”      四夫人冷声,“我且等着!”      卢妈妈叹了口气,“都过去这么些年……”      “过去?”四夫人气愤中带出几分伤心,声音都有些哽咽,“我过不去,这一辈子都过不去!要不是那个柳氏,莲娘和……”      卢妈妈替她续了茶,宽慰道:“夫人,九小姐这不是已经回来了。”      “是啊,莲娘回来了。”四夫人眼色有些空洞,怒色渐渐转为悲伤,呆坐半晌,方才摆手道:“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你先出去罢。”      “哎……”卢妈妈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摇头出了门。      ******      四老爷领着何庭轩去了书院,晚饭都没回来吃。      等顾莲见着亲爹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都长这么大了。”四老爷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扭头看了看杏娘,“竟然比你姐姐还要高一些。”顺口夸了李妈妈,“看来你这些年是用了心的。”      李妈妈忙道:“照顾小姐,是奴婢份内的事。”      “嗯。”四老爷身量清瘦,说话轻言细语的,举手投足间很有几分儒生气,“往后有什么需要的,就问你母亲。”又交待杏娘,“多照顾一下你妹妹。”      杏娘起身应道:“是。”      四老爷喝了两口热茶,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莲娘这个给你,一点小东西拿着玩儿吧。”      顾莲瞧着松了口气,接下道:“多谢父亲。”      昨儿祖父给的那个盒子,里面躺了两本书,一本《女训》,一本《女诫》,----顿时让自己感觉鸭梨山大。      “我出去一趟。”四老爷站了起来,又道:“中午在外头吃,不必等了。”      四夫人声音尖锐,“老爷要去哪里?”      四老爷皱眉,“问那么多做什么?”一拂袖,径直出了门。      四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忿忿道:“放着正经的儿子不管,倒去管那些……”目光扫过两个女儿,还有满屋子的丫头仆妇,忍了忍,最终把话咽了下去。      屋里气氛正凝固着,一个妇人出来道:“夫人,七少爷醒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跑过来。      四夫人怕吓着儿子,只得压下对丈夫的怒气,换了笑脸招手,“小七,过来。”搂了他在自己怀里,不停问道:“睡醒没有?想不想吃东西?”      顾长墨摇摇头,懒洋洋的依偎在母亲怀里。      杏娘笑道:“瞧你懒的,快过来见一见你九姐姐。”      顾长墨扭头看了一眼,像是害羞,又赶紧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反倒比刚才还不自在,任凭杏娘怎么唤都不肯再抬头。      四夫人忙道:“行了、行了,别吓着他了。”      杏娘回头解释,“小七性子害羞,过段儿熟了就好了。”      顾莲点点头,微笑道:“不着急的。”      有小丫头捧了净盆过来,丁香上前拧了帕子,笑道:“七少爷,擦把脸吧?”      顾长墨只是不停摇头,不让人靠近。      四夫人哄道:“好孩子,擦一擦才漂亮呢。”      顾长墨仍是摇头,再问他几句,忽地着急“哇”的一声哭了。      四夫人忙道:“不擦了,不擦了。”低头哄了一阵,抬头唤人,“桂妈妈,快去拿了拨浪鼓来。”然后吩咐丫头,“去端了温温儿的水,给小七漱口,先喝点粥。”      顾长墨抽抽搭搭的,先是不肯漱口,后来四夫人退步直接上粥,还是不喝,丫头端的近了些,反倒被他一把打翻。      “蠢材,你怎么弄的?!不知道躲着一点儿?”四夫人骂了丫头一句,急急道:“快去拿衣服给小七换了。”      桂妈妈赶紧去取衣服,丫头们忙着收拾地上的残局。      ----短短片刻,整个四房弄得鸡飞狗跳。      顾莲在一旁看得瞠目咋舌,杏娘却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正在低头挑拣盘子的里松子,忽地抬头,“妹妹给的那罐子梅子挺好吃的,还有没有?”      顾莲一怔,----这会儿还惦记着吃梅子?又不好不答,“我没有别的拿得出手,剩下的都送与大伯母她们了。”      “都送光了?”      “也不是,还给二伯母那边留了些。”顾莲当初是比着人头做的,陪笑道:“姐姐喜欢吃,我再做便是,不过七、八天功夫便得了。”      杏娘颇不满意,“你倒大方。”      囧……,这不是大方,是礼节好吧。      顾莲有些没脾气,“下次我多做一些,姐姐喜欢什么口味的?可以加桂花、梅花,甘草也行,要不我一样做一点,到时候姐姐挑。”      “嗯,等会儿空了,我过去找你再细说。”      ----现在你也没忙着啊?顾莲忍不住腹诽,又担心不管兄弟一直说吃的,母亲会不高兴,怯怯问了一句,“母亲,要不要我帮忙?”      四夫人正在焦头烂额,根本就没注意两个女儿这边,看了她一眼,不耐道:“不用你们添乱,自己去玩吧。”      顾莲见自己实在是插不下手,干坐着又不太合适,等着收拾好了,便向母亲姐姐告辞出去,下了台阶,正好撞见从外面回来的卢妈妈。      “九小姐。”      顾莲打量道:“妈妈这是……”      卢妈妈笑道:“昨儿忙着没得空,今天一早,我便亲自去了一趟叶家,和那叶家大奶奶说了会儿话,才刚回来。”      “哦。”顾莲也想起了这茬儿,微笑道:“是该好好谢一谢。”    第一卷:簪缨之家 顾府的女眷们(下)      “娘。”叶宜颇为诧异,“那九小姐是四房嫡出的小姐?”      叶大奶奶神色不是太好,点头道:“是啊。”      叶宜瞧着迷惑,问道:“娘这是怎么了?仿佛不大高兴似的。”      “没有。”叶大奶奶敷衍笑了笑,随口编了一个谎,“原本瞧着九小姐不错,还想让她做你的二嫂呢。”      ----官与商,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叶宜明白这个道理,不好随便安慰母亲,只能道:“二叔那样的人才,咱们家又这般的富贵,娶不着这个,将来自然还有更好的姑娘。”      叶大奶奶心不在焉,“想来是的。”      叶宜看在眼里,觉得母亲这几天都有些怪怪的,不知道藏了什么心事,总是显得闷闷不乐,似乎……,都是在遇着那个顾家小姐以后。      不由轻轻摇头,好没道理。      “大奶奶、大奶奶……”一个丫头带着哭腔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抽泣,“外头有人来送信,说是大爷……”      叶大奶奶一阵心惊肉跳,“大爷怎么了?”      那丫头颤声道:“大、大爷在去河南的路上,惊了马,掉进山沟……”      “什么?”叶大奶奶顿时头晕目眩,不肯死心,抱着一线侥幸的心理问道:“是摔断腿了?还是……,摔着别的地方了?”      “大奶奶……”丫头失声痛哭,“大爷他----,没了。”      “娘!娘……!”叶宜慌忙上前扶住母亲,到底年幼,饶是平时再镇定,突然听闻丧父噩耗也乱了神,半晌才想起喊人,“快去找我二叔回来!”      ******      叶东海在外面,早就比内宅先得了消息。      “怎么会出这样的祸事?!”叶二老爷心急如焚,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咱们家的生意刚刚有了起色,就……”捶胸顿足,“你大伯只有这一个儿子,大侄儿媳妇又没有生下哥儿,这、这这……,这不是要断了长房的香火吗?!”      “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叶东海眉头紧锁,“大伯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怕受不住,更加经不起车马劳顿的辛苦。”握了拳,在桌上重重一拍,“说不得,只好我去河南一趟!”      “东海……”叶二老爷止住悲伤,担心道:“听说河南那边有些乱,你……,你才多大?还是别去了。”      叶东海却道:“大哥的尸首总得有人送回来。”      “那叫家里人去便是。”      “爹,你听我说。”叶东海仍旧坚持,一条条解释,“第一,做兄弟的去找哥哥的尸首,乃是理所应当,若是叫下人去,岂不是让大伯父、大伯母和大嫂寒心?第二,咱们家在中原的生意和人脉不能断了。”      叶二老爷犹豫起来,“可是……”      “还有。”叶东海微眯双眼,冷声道:“到底大哥是怎么死的,咱们只是听说,谁知道是不是那些刁奴谎报?万一是有人起了歹心,设了毒计,我得替大哥报仇!”      “东海!”叶二老爷更加担心了,“你可别乱来!”满心不安,“你大伯只得你大哥一个儿子,我也只有你这一个。”又补了一句,“别让你死去的娘不放心。”      这个儿子一向独立有主见,很多时候,说道理自己说不过他,只能把死去的发妻搬出来压一压,儿子多少能听话一些。      “我知道了。”叶东海忽地笑了笑,扶着父亲坐回椅子,“一路上有家里人跟着,我又不是那种莽撞的性子,很快就回来了。”为了让父亲放松一点,还开了玩笑,“听说河南那边好娶媳妇儿,等我回来时,说不定连媳妇儿都有了。”      叶二老爷气笑道:“你少说浑话!”      “真的。”叶东海一本正经的样子,“爹你不是等着喝儿媳妇茶么?”      “我缺茶喝呢?”叶二老爷又好气又好笑,“我那是想抱大胖孙子!”说到这个,想起一堆要交待的来,“可千万别娶你大嫂那样的,中看不中用,三天两头病歪歪的,有了胎还总保不住。”      “知道了,知道了。”叶东海连连点头,“不论美丑,满脸麻子都行,只要好生养就娶回来。”不等父亲训斥自己,大步出门,“我去大伯那边瞧一瞧。”      ******      叶家翻天覆地,顾家的长房和四房亦是暗流涌动。      不过暂时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四老爷照旧每天早出晚归,四夫人虽然气得半死,却也奈何不得,----好在上头没有婆婆,不必每天晨昏定省,不想看见大夫人和柳氏,便整天呆在四房不出院门。      顾莲早晚去见一次母亲,都坐不久,又不能像杏娘那么随便撒娇,每次都是象征性说几句,然后便等着时间回房。      回了屋子,就等于进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丫头婆子们都敬她是嫡出的小姐,谁敢不恭恭敬敬?她们大部分都是茶水房、针线房、暖房的人,好不容挑到了小姐的屋子里,这么好的一个差事,当然是要先让领导赏识才行。      ----居然创造出来这么多优等职位,顾莲太有成就感了。      没过几天,六小姐丹娘从外祖母家归来。      这些天,杏娘可没少对丹娘各种“评价”,相貌平平、嘴刁、娇生惯养,偏偏眼界不是一般的高,总之就是一朵奇葩。      顾莲暗叹,----说到“娇生惯养”,姐姐居然不觉得自己是个现成例子。      “早就听说九妹妹要回来。”丹娘长得像母亲,在容貌上面的确不出挑,马马虎虎算是清秀,但是胜在气质大方,笑道:“我陪着母亲去给舅母庆生,耽搁了几天,今日才得看见九妹妹。”      顾莲微笑道:“六姐姐去给长辈庆生是应该的,咱们自家姐妹,往后长住着,不拘哪天见面都行。”      “真是个招人疼的丫头。”二夫人面目柔和、笑得亲切,与丹娘笑道:“这下好了,你以后又多一个姐妹说话。”让人拿了见面礼,“一点小玩意儿。”      是一支足金的灵芝头金簪,上面镶嵌三粒不同颜色的小宝石,端头穿孔,坠了三条细细的金链,尾椎水滴状的金珠。      在明媚的春日阳光照映之下,烁烁生辉。      “真漂亮!”杏娘抢先夸了一句,那在手里细看,“二伯母到底是久居京城,见惯了世面,手里头都是好东西。”撒娇抱怨,“比从前给我的那支还要漂亮……”      顾莲怕姐姐再说下去,闹得二夫人不得不补一份东西,赶忙笑道:“姐姐若是喜欢这支,回头跟我换着戴便是了。”      杏娘将金簪放回托盘,撇嘴道:“我说说而已。”      丹娘看在眼里,微不可见翘了翘嘴角,然后让丫头拿来一幅画,“我画了好几个月的仕女图,就这一副还算看得过去。”      顾莲赶忙接了,缓缓展开。      ----颜色淡雅、线条流畅,人物和花草树木、亭台楼阁搭配得宜,有疏有密,更难得是侍女们都各自有表情,显然是一副得意之作。      顾莲慢慢卷起来,犹豫道:“这怎么好……,姐姐的心爱之物。”      丹娘笑得十分大方,“只要妹妹喜欢就好。”      杏娘撇了撇嘴,捅了捅自家妹妹,悄声附耳,“臭显摆!巴不得别人挂起来,然后人人都看见才好。”      “姐姐还想再看一看?”顾莲真是一头黑线,哪有当着人咬耳朵的?只好牛头不对马嘴瞎扯,“还是先收起来吧,回去再看。”      杏娘咬了嘴唇,侧目瞪了她一眼。      丹娘目光微闪,笑吟吟道:“没想到五姐姐这么喜欢我的画儿,改明儿也给姐姐画一幅好了。”      二奶奶见她两个又要拌嘴,赶忙拿了一支玉簪出来,“九妹妹生得白净,正适合戴这样简单素雅的东西。”      “多谢二嫂。”      二奶奶笑容可掬,拉住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这是平哥儿。”看了看乳娘怀里的小女孩,“那是安姐儿。”      顾莲夸道:“小孩子们就是惹人喜欢。”      二奶奶抿嘴一笑,“整天只知道淘气,九妹妹回头可别嫌他们烦人。”      平哥儿不服气道:“我不淘气,明年我就要上学堂了。”      丹娘笑道:“哎哟,你还长大了呢。”      平哥儿有些发窘,忽地眼珠子转了转,狡黠一笑,“我当然长大了,回头还要给姑姑送亲……”      “平哥儿!”丹娘忽地臊红了脸,斥道:“你胡说什么?!”      二奶奶见小姑子臊了,赶忙去拉儿子,“小孩子家家的,别瞎说,还不快点出去玩儿?”招手叫来丫头,“带平哥儿去院子里头玩儿。”      “我没胡说!”平哥儿的父亲虽是庶出,但二房只得他这么一个男孙,二夫人是极疼爱的,因而有些拧劲儿,嚷嚷道:“我都听说了,要把六姑姑嫁给小表舅呢!”      丹娘原本红着的脸,顿时急成了紫色,委屈道:“娘,你看平哥儿胡说八道!”不顾嫂嫂劝阻,甩手夺门而去。      杏娘小声道:“你看,我都说她脾气大吧。”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哪能当着人说没有定下来的亲事?也难怪丹娘羞恼。      顾莲只是觉得气氛尴尬,小声道:“二伯母、二嫂,我和姐姐先回去了。”      二夫人正要去劝女儿,连连点头,“好孩子,去吧。”      那边二奶奶气得把儿子抓起来,朝着屁股上拍了几巴掌,“等会再来收拾你!”让丫头看住了儿子,急急忙忙赶去找小姑子。      平哥儿泪汪汪的,委屈道:“我又没撒谎……”      顾莲瞧着好笑,眼见二夫人和二奶奶急着走了,于是蹲下身哄道:“好哥儿,你姑姑脸皮薄害羞,这种事怎么能随便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往后别再说了。”      平哥儿抽抽搭搭,“我没说姑姑的坏话……”      杏娘蹙眉道:“他一个小孩子,哪里懂得这些曲曲折折?让他哭会儿就好了。”      听她这么一说,平哥儿立即鼓着腮帮子不哭了。      “你看,人家平哥儿懂事的。”顾莲努力忍住笑意,俯身在他耳边,细细的说了几句,“平哥儿最乖,可记住了九姑姑说的话?”      平哥儿眼里有些怀疑,“我这么做,六姑姑就不再生我的气?”      “当然啦。”顾莲眨了眨眼,伸出小手指,“来……,咱们拉钩。”      杏娘等得不耐烦,催道:“人家主人都不在这儿,你还管什么闲事?走吧!”      ******      丹娘在屋里紧紧绷着个脸,一声儿不吭。      二奶奶陪笑道:“平哥儿小孩子不懂事,妹妹别往心里去。”      丹娘冷声,“二嫂放心,我不会跟平哥儿计较的。”      “你这丫头!”二夫人嗔了一句,“怎么跟你二嫂说话呢?”转头看向儿媳,“她就是这种脾气,过会儿就好了。”      二奶奶歉意道:“是我没管好平哥儿。”      丹娘把脸扭向了一旁。      二夫人劝道:“好了,好了。”轻轻蹙眉,“不过是小孩子的一句无心话,谁又会当真呢?你看你,回头叫姐妹们笑话。”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丹娘更加上火,“今儿九妹妹第一次见面,就让我这样丢脸,往后还怎么见面?杏娘平日最喜欢看我的热闹,回去不知道怎么传呢。”      二奶奶小声道:“妹妹别担心,我这就去嘱咐五妹妹几句。”      “嫂嫂!”丹娘急了,“你若去了,岂不是越描越黑?更显得我心虚,杏娘只怕越发要当真,越发要乱说了。”      ----舅舅家的小表哥,懦懦弱弱的,自己才不要嫁给他!      心里不免有几分埋怨母亲,若非当初太挑,早就在京城里把亲事定下来了。      如今父亲去了,兄长不跟自己一母同胞还罢了,偏偏人又平庸,----二房的人跟仕途彻底绝了缘。      自己没有父兄可以做为依仗,又在安阳这种小地方,能有什么好亲事?谁知道母亲反倒不挑了,居然连小表哥那样的亲事都想答应!      丹娘心中本就委屈,再加上侄儿当着两位妹妹说出来,又羞又臊,又急又恨,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扭头看见束手无策的嫂嫂,心下不由冷笑,……真真和兄长是一对儿良配,一样的无用,只剩下在母亲面前听话孝顺了。      “姑姑……”      二奶奶回头看见儿子,低声斥道:“你来做什么?出去!”      “我给姑姑赔不是。”平哥儿耷拉着脑袋,小小声道:“姑姑,方才是我不懂事说错话,我给你作揖赔罪。”说着,认认真真做了一个揖。      二夫人看得笑了起来,“看我们平哥儿多懂事。”      “姑姑?”平哥儿小心翼翼打量,走进了两步,靠在母亲身边说道:“刚才九姑姑跟我拉过勾的,她答应了,保证和五姑姑都不乱说。”      丹娘微怔,片刻后冷笑道:“她倒是乖觉!”      二奶奶忙道:“这下可好了。”      平哥儿听母亲这么说,顿时欢喜道:“那姑姑不生我的气了?”      丹娘虽然还是烦躁,不过好歹稍微放下些心来,再说不便真和一个小辈怄气,挥了挥手,“不生气了,你出去玩儿吧。”      “谢谢姑姑。”平哥儿高兴的跳了起来,又道:“我还得去谢谢九姑姑,嗯……,我把龙须糖送给她吃。”      二奶奶顺势领着儿子出去,笑斥道:“难道谁都和你一样嘴馋?以后老实点!”      二夫人看了看女儿,劝道:“我看九丫头是个有分寸的,她既然这么说,自然不会让五丫头乱传,你就别瞎想了。”      “娘还是先看着吧。”丹娘自己消了消情绪,轻声讥笑,“我还不信,一个娘胎还能养出两样人了。”      ******      顾莲收了平哥儿的龙须糖,还多得了二奶奶的一副赤金耳坠。      春晓把耳坠装进首饰盒子里,正巧小丫头可人端茶进来,瞧了一眼,咂舌道:“啧啧,就这随便给的,都比五奶奶给的见面礼强。”      五奶奶的见面礼,是一对又细又薄的金片耳环。      顾莲蹙眉看向她,“都是各人的心意,以后别再说这样挑三拣四的话。”      可人忙道:“小姐,我再不敢了。”      顾莲需要和丫头们培养下感情,不想她们太过疏远,因而笑道:“在咱们屋里随便说什么都不打紧,在外头可不许这样。”推了桌上的龙须糖,“这个粘牙,你拿出去和蝉丫她们分了吧。”      可人见她没有打算责罚自己,还赏了糖,欢喜道:“小姐放心,我从来不在外头乱说话的。”      顾莲微笑道:“去吃吧。”      可人和蝉丫住一个屋子,先去了另一屋,分了一半给小雁和穗儿,然后才折回自己的屋子,递给蝉丫,“小姐赏的龙须糖。”      蝉丫原想不吃,到底没有经受住诱惑拿了一块。      可人见她一副死了老子的样子,不由劝道:“你和小姐打小住一块儿,又是吃同一个人的奶水长大,别人求还求不来,你怎么还……”怕说多了得罪她,犹豫了下,“我去找春晓姐姐说话,那龙须糖你多吃点儿,不用给我留了。”      ----这蝉丫不像是能开窍的,与其和她套近乎,还不如多在小姐跟前勤快点呢。      蝉丫吃了一块龙须糖,觉得好吃,又连着吃了两块,吃到第四块上头,忽地觉得甜得发腻,委实再吃不下了。      心中不免伤心,----以前都是她让给自己吃,现今是赏了。      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好?因为娘是顾家的奴才,所以奴才的子女也是奴才,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是奴才!就连将来自己长大了,婚事都不由父母做主,而是主子随便一指,找个阿猫阿狗配了就完事。      从前在仙桃镇虽然日子清苦,到底有父母兄长庇佑,镇上的孩子们从来不敢欺负自己,----可现在,这里的人没一个看得起自己。      连父亲和哥哥都轻易见不着了。      蝉丫不由悲从心来,用被子蒙住头,呜呜咽咽好生哭了一场。    第一卷:簪缨之家 暗流涌动(上)      与找不到自己定位,整天哭哭啼啼的妹妹相比,黄大石则要干脆利落的多,----此刻被一群看榜的人群吸引,上前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一人解释道:“城里富商叶家要去河南做生意,招募几个保镖。”      有人啧啧几声,“听说河南那边已经乱了,到处都是杀人掠货的,这招募的银子虽然不少,但怕是也不那么好赚的。”      旁边有人讥笑,“又要钱多,又要安逸,你干脆躺着等老天爷下银子吧。”      黄大石便问:“叶家怎么去?”      引得围观的人纷纷回头,有人赞道:“这位真是一条壮汉!”      “从这里一直往前,路口右拐,便是桂香坊南街了。”先头解释那人甚是热心,指路比划道:“你瞧着最大、最气派的宅子,就是叶家,想必门口已经有人过去,到时候你一看便知。”      黄大石抱拳,“多谢。”      他从小就跟着父亲打铁,身量高大结实,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之人,三言两语介绍完毕,叶家的人便给他记了名。      “好了。”叶家管事道:“你去那边领一套衣服,后日出发。”      黄大石拿了衣服回来,问道:“我听人说河南那边乱得很,可是真的?”      他这么一说,旁边报名的便有人生出退意。      那管事沉了脸,“你听谁说的?不知道,就不要乱嚷嚷。”      正巧叶东海从大门出来,瞧见这一幕,上前笑道:“这位好汉,可是怕了?”他目光灼灼,眼底透出一丝瞧不起懦夫之意。      “怕?”黄大石一声冷笑,“我若害怕,就不来这儿报名了。”      “哦……?”叶东海身量没他高大,却并不输气势,“愿闻其详。”      黄大石扬了扬粗壮的胳膊,大声道:“我从七岁起开始打铁,最不缺的就是一身力气!”往四周扫了一圈,“乱世又如何?太平年间,我们这些人也没什么出头之日,还不如在乱世一搏!”      “说得好!”有人当街鼓起掌来,笑道:“这位好汉真是有志气!”      叶东海回头,顺着声音朝那人看去。      不知何时,人群旁边来了一个锦衣华袍的年轻公子,约摸二十三、四岁,身上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      叶东海极会审时度势,见来者不凡,含笑抱拳,“这位兄台好生气派,在下初来安阳郡不久……”      那年轻公子回以一礼,微笑道:“在下徐策。”指了指身后的英姿少年,“这是舍弟徐离,今日出来闲逛,不想在这儿遇上了诸位好汉。”      “幸会。”徐离微微一笑,礼貌中带着淡淡的疏离。      叶东海神色不变,内心却是暗暗吃了一惊。      ----安阳郡徐家,乃是当朝皇室后裔。      本朝一共经历了十二位皇帝,皇室子弟遍布天下、不计其数,所以皇室后裔,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      封了亲王、郡王的皇室贵胄,是一等。      与今上的关系在五服九宗以内的,又是一等。      靠祖上余荫,领个一官半职的再次一等。      甚至……,在那些街头卖肉、织席贩履之徒中,亦有皇室后裔。      徐家自称是开国□□的第四子楚王之后,传到徐宪、徐策、徐离这一代,早已经和皇权中心远离了。      不过徐家几代人,一直领着安阳郡的指挥佥事之职。      ----可以在安阳随意横着走。      叶东海赶忙抱拳行礼,“原来是徐千户和徐三爷,久仰、久仰。”      徐策笑着摆手,“什么千户不千户的,我比你年长,叫我一声徐二哥便是。”言谈间居然没有半点架子,说不出的宽和可亲。      叶东海当然不会信以为真,笑道:“徐二爷真是太客气了。”又自我介绍,“我们叶家是生意人,才来安阳郡不久,在下家中行二,鄙名东海。”      徐策笑着点点头,问道:“门口这些人是做什么的?”待得知是招募壮汉去河南之后,微微露出讶色,“可真是巧了,我和三弟正准备去一趟河南。”笑了笑,“倒是可以结伴而行。”      叶东海目光一闪,----结伴而行?      不说徐宪是安阳的指挥佥事,便是徐策自己,亦是一个千户,他们兄弟真的要去河南,哪里用得着跟自己结伴?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想归想,面上神色却是不变,“哦……,二爷三爷也要去河南?”      “我们兄弟去一趟姑母家。”徐策回头拍了弟弟一把,笑道:“东海,你瞧着我这兄弟如何?老大不小的,是时候该成一个家了吧。”      ----那意思,这一趟是去姑母家给兄弟相亲的。      徐离微垂眼帘,脸上表情却没有任何的不自在。      连这种事都跟自己说?叶东海思绪飞转,----若自己还以为对方是碰巧去河南,碰巧路过叶家,碰巧想跟自己结伴而行,那可就真是个蠢货了!      心念一闪,便笑道:“站在这里说了许久的话,真是失礼。”抬手引路,“二爷三爷若是得空,到寒舍去喝杯茶再走。”      徐策微笑,“恭谨不如从命。”抬脚之前,含笑看了黄大石一眼,“好汉留名。”      “小的姓黄,名大石。”      徐策见他神色从容,并不似一般寻常百姓那样胆怯,微微惊讶,“果然是一条好汉子!”      叶东海极会察言观色,见状上前笑问:“可想好了?还去不去河南?”      黄大石干脆道:“去!”      方才的确有一点犹豫,不过此刻,自己对这趟河南之行充满期待,----若是能因此拜在徐氏门下,别的不敢妄想,至少有了一个从军的机会。      不敢说建功立业,便是能混一个小吏目也比打铁强!      想到这里,不由往顾府方向望了一眼。      身份地位悬殊,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落难的小姐,那些痴念全无可能,但就算自己这辈子不能娶她,将来能够帮上一点忙也是好的。      一个铁匠能做什么?有心还得有力,必须要自己先变得更加强大!      ******      顾莲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三天后了。      “大石哥去了河南?”      李妈妈叹气道:“是你三叔原是不想让他去的,可是大石是个牛脾气,闷声不吭的把包袱收拾好,第二天天没亮就悄悄走了。”      顾莲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劝道:“叶家人多势众,想来不会有什么事的。”      “唉,但愿吧。”      正说着话,丹娘和桐娘一起过来了。      “昨儿我差一点就赢了。”丹娘一脸不服气,挽住顾莲,“走走走,今天我非赢了你们不可!”看了看屋子的人,唤来小丫头,“去把杏娘叫来。”      桐娘一向是个温柔沉默的,静静坐下。      顾莲让娇蕊去取自己画的属相棋,----后宅日子无聊,便画一张古代版的飞行棋,飞机换做十二生肖,玩的时候随便挑四个。      自己可不想解释飞机是个什么玩意儿。      丹娘和杏娘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玩得十分上瘾。      桐娘兴趣一般,但飞行棋要人多才好玩,姐妹们拉她作陪,自然不会推辞,这几天都被抓了过来。      杏娘一进门,便笑,“六妹妹,昨儿还没输够呢?”      飞行棋这种东西,技巧性不大,大部分都是靠运气,----丹娘平素比姐妹强的,什么书法啊、诗词啊、交际啊,在这儿全然不起作用。      丹娘不屑道:“昨儿不过是你运气好些罢了。”      顾莲赶忙打岔,“来来,开始吧。”      也不知道是风水轮流转,还是怎地,今天丹娘的手气特别顺,她的四条蛟龙一路遥遥领先,还把杏娘的两只小兔踢了回去。      杏娘忍了又忍,在第三只小兔被踢回去时,忍不住恼道:“破色子!一定是哪个笨丫头摔坏了。”      丹娘掩面轻笑,“昨儿五姐姐可不是这么说的。”      杏娘柳眉倒竖,咬了嘴唇气恼的看着她。      顾莲的脑袋又大了。      自家姐姐是个炮仗一样的脾气,一点就燃,偏偏丹娘是个点火高手,云淡风轻、四两拨千斤,经常把姐姐气得跳脚。      正想打个圆场,只听可人在外面喊道:“五爷、表少爷。”      屋里姐妹几个都是一怔。      只见帘子被人掀开,一前一后进来两个锦衣玉袍的少年。      前者十八、九岁,五官端正、笑容满面,不过身量稍微发福了些,“几位妹妹都在这儿呢。”拉出身后的人,“这是你们何家表哥。”      何庭轩穿了一身素雅的江水云纹长袍,他原本就长得俊秀,微微含笑之际,更是说不出的风流倜傥,“诸位表妹好。”      杏娘顿时眼睛一亮,脸色阴雨转晴。      丹娘却是眉头微蹙,问道:“五哥你不去外面玩,怎么到九妹妹这儿来了?”      心下大怒,堂兄真是不讲究,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居然敢往妹妹的闺房里带!一表表千里,不过是沾亲带故而罢了。      “闲着嘛。”顾五爷大大咧咧凑了过来,探头问道:“妹妹你们玩什么,告诉我,让我也玩儿一把。”      顾莲是主人,笑着起身让了位置,“五哥你坐我这儿。”      五爷看了看她,“是九妹妹吧?我还是头一回见着呢。”从怀里摸了摸,半天摸出一个小鸟形状的哨子,用力一吹,便“滴滴”乱叫,“好玩儿吧?送给你了。”      “多谢五哥。”顾莲觉得这位兄长玩心太重,都已经娶了媳妇儿,还是一副不着调的样子,跟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      丹娘喊道:“五姐姐该你了,快扔色子!”      “哦。”杏娘心不在焉,胡乱扔了一个,----才得一点,自己的小兔子不能出门,只能把外面的挪了一步。      不过却没有像刚才那样大发脾气,只做一副淑女状。      可惜的是,何庭轩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她,而是走到顾莲身边,悄声道:“九表妹与我说说这个怎么玩儿,瞧着挺有意思的。”      顾莲简短道:“就是扔到五或者六出一个生肖,然后按色子数行走。”      杏娘闻声看了过来,巧笑倩兮,“表哥想玩儿,来坐我这个位置好了。”      何庭轩笑道:“不用,我先看看学会了再说。”      “没关系。”杏娘已然站了起来,尽量压抑住眼里的羞涩,故作随意道:“表哥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丹娘淡淡瞥了一眼,悠悠道:“五姐姐,你到底还玩不玩儿?”      ----要坏事!姐姐都已经站了起来,假如何庭轩不过去玩儿,当着这么多人,姐姐的面子往哪儿搁?要是末了,何庭轩还在这边跟自己说话……      顾莲完全想象的出后续发展,一阵头皮紧,因而忙道:“表哥你去玩儿两局吧?正好我有几句话要跟姐姐说呢。”      “那我去试试吧。”何庭轩报以一笑,仿佛春风和煦一般柔情款款。      顾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趁着换人场面乱的空隙,回头对春晓递了个眼色,往外面看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静坐一旁。      杏娘正在叽叽喳喳的介绍,“扔到六或者五都可以出一个,然后再扔,扔到几就走几步。”指了桌上的棋图,“你看这里还有近道,这些格子里有前进、后退,全凭自己的运气,若是碰上别人的生肖,就可以直接撞回去……”      何庭轩并不是很有耐心听,含笑敷衍,“嗯,好。”      过了会儿,这一局最终还是让丹娘赢了。      “头晕晕的,我先不玩回去了。”丹娘看都不看何庭轩,露出离意,“正好今天赢了五姐姐,可算赚到了。”      五爷急道:“不行,不行,我才上手呢。”      丹娘撇嘴,啐道:“你是哥哥,难道还要做妹妹的让着你?”      五爷笑嘻嘻央求,“两位好妹妹,再陪我玩几把呗?回头我出去,给你们买好看的胭脂,怎么样?”      “我不稀罕胭脂!”丹娘不理他,离席而去。      桐娘欠了欠身,“我还有些针线活没做完。”不敢像丹娘那样强势,欠了欠身,“让五姐姐和九妹妹来玩,人也够了。”      顾莲明白两位姐姐是避嫌,只得由她们去了。      杏娘已经坐下,含笑招呼,“妹妹,过来坐啊。”      顾莲无奈走过去,还没坐下,就见可人掀了帘子进来,说道:“九小姐,夫人找你过去说句话儿。”      “母亲有事找我?”      杏娘微微皱眉,“你才回家,能有什么事找你?”      “去了就知道了。”顾莲浅浅一笑,一脸歉意离席,“三个人也一样能玩儿的,五哥你们先玩着,我去去就回来。”      下了台阶,径直出了自己的院子。      春晓紧紧跟在后头,担心道:“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见母亲。”      “啊?”刚才明明是自己编的谎话,春晓微微一怔,片刻后,忽地醒悟过来,却变得更加担心,“这样……,五小姐的脸上怕是不好看吧。”      夫人不喜欢柳家的人,等下怒气冲冲过来,对那何家表少爷冷嘲热讽几句,再看见五小姐单独在这儿,少不得又是一顿训斥。      五小姐那个脾气,必定会觉得是小姐去告了她的状。      ----虽然一样都是亲生女儿,可也有亲疏远近。      顾莲见她眼神不停闪烁,怕是担心的紧,于是道:“放心……,我有分寸,不会让五姐姐难堪的。”说着,再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快去。”      春晓连连点头,转身朝着长房那边去了。      顾莲领着可人,到了母亲的院子,等通报了以后方才进门。      四夫人一脸诧异,“有事?”      顾莲微笑道:“想找母亲讨一点好的茶叶。”      四夫人有些不快,“我这儿的,跟拿到你那边去的都一样。”      顾莲知道让母亲误会了,赶忙解释,“母亲给我的,自然都是顶尖儿的。”朝卢妈妈投去求助的一瞥,然后小声道:“刚才五哥和何表哥过来,我拍招待不周……”      “你说什么?”四夫人顿时变了脸色,“他们怎么去你哪儿了?”      ----母亲的眼里,不仅有着愤怒,还有审讯怀疑之色。      呃……,难道是以为自己春心萌动了?      拜托,是你另外一个闺女好吧。      顾莲忍住心里的不爽,解释道:“原是我和几位姐姐一起玩棋,不知道怎地五哥和何表哥就过来了。”      四夫人起身站了起来,恼道:“我去瞧瞧,这老五是在犯什么浑呢?哪有随便把人往妹子屋里领的?!”      “母亲!”顾莲就是担心这个,赶忙拉住她,“原本只是五哥路过而已,母亲若是领着丫头婆子们过去,声势浩大的,岂不是满府的人都知道了?”      卢妈妈忙劝,“夫人,九小姐说得有道理。”      “难不成由得他们赖在不走?!”      “母亲,你听我说。”顾莲尽量放柔了声音,说道:“难得五哥过来看我,所以我想留他下来用点晚饭,偏生不知道他爱吃什么,方才我已经让春晓去问五嫂了。”      四夫人缓缓坐下,目光有些复杂的看向小女儿。      ----没想到,自己所生的几个子女之中,花费的心血和精力最少的,却是最懂事的那一个,最为聪慧冷静。      卢妈妈在旁边夸道:“九小姐可真是个懂事有礼的,想得周到。”      顾莲笑了笑,又道:“母亲,那我就先回去了。”      ----实在不敢说,丹娘和桐娘已经走掉,留下姐姐一人,但愿别再出什么事儿。      所幸顾莲回去时,杏娘几个还围在桌子前玩生肖棋,并没有去别的地方,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娘找你什么事儿?”杏娘问道。      ----母亲居然会单独找妹妹,不叫自己,让她心里微微不痛快。      顾莲早就想好了说辞,赧然道:“母亲问我识不识字?要是不识,回头让姐姐得空教我几个。”      杏娘目光一闪,赶忙大声问道:“妹妹你不识字?”      说着,朝何庭轩那边悄悄瞥了一眼。      “不识得。”顾莲只好继续演下去,更何况李妈妈还在场,只能扮文盲,“从前并没有人教,只好以后辛苦姐姐了。”      杏娘一口答应下来,又道:“你不懂的,只管来问我就是。”      “哈哈!”五爷大笑着往桌上一拍,嚷嚷道:“我赢了,我赢了!”又叹气,“可惜没个彩头……,嗯,要不咱们来下个彩头吧?”      杏娘娇嗔,“五哥你就整天想着赢东西,连妹妹的都盘算!”看了何庭轩一眼,“你看表哥,就不像你那样儿。”      顾莲无语了。      ----好嘛,这就连姓氏都给省了。    第一卷:簪缨之家 暗流涌动(下)      “五爷?”五奶奶人未至声先到,火急火燎进来,“原来你在这儿?叫我好找。”朝着杏娘、顾莲点点头,“两位妹妹好。”      五爷正玩在兴头上,不耐道:“找我做什么?你先回去。”      五奶奶一扭头,看见何庭轩,惊讶道:“表弟你也在这儿?”      何庭轩道了一声,“五表嫂好。”笑着解释,“我跟五表哥是一起的,正巧路过,瞧见表妹们在玩儿棋,就跟着玩了一会儿。”      “嗯。”五奶奶点点头,又去拉扯丈夫,“走吧,你怎么还玩这些小孩儿游戏?”      五爷最烦人家说他像孩子,顿时恼了,“我玩棋怎么了?怎么就是小孩儿了?”甩开她的手,“你老成、你稳重,回家好好呆着去吧!”      五奶奶顿时脸上挂不住,红了脸。      顾莲赶忙劝道:“五哥,五嫂是想和你回去说说话。”      五爷嗤笑,“谁要跟她说?谁跟她又有话说了?”      五奶奶气得脸皮紫涨。      ----情况完全出乎自己预料。      原本想着自己告知了五奶奶,她自然不好意思,让丈夫留在堂妹这里吃饭,多半会派个丫头过来,随便找个借口让人回去。      堂兄一走,何庭轩肯定不好意思单独留下,事情就解决了。      哪知道这对夫妻如此的不和,在人前都能吵闹起来,早知道闹得这般尴尬,就不该叫五奶奶来,自己另外再想别的法子。      杏娘一向乐得看长房的热闹,偷偷忍笑瞧着。      顾莲头疼的紧,要是再这么继续吵下去,只怕五奶奶事后会迁怒自己,甚至连大夫人都会得罪,----自己可不想跟当家主母结梁子。      自己和堂哥堂嫂又不熟,不好劝。      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      “九表妹。”何庭轩忽然叫她,笑得一派温文尔雅,“刚才叨扰你这么久,现在先告辞了。”然后拉了五爷一把,“五表哥,不是说好去状元楼吃肘子吗?”      五爷忙道:“走走走!”      脚不沾地,一溜风似的蹿出了门。      “看把五表哥给馋的。”何庭轩在后面笑了一句,欠身拱手,“五表嫂,五表妹、九表妹,请恕我先失陪了。”      顾莲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谁要你陪了?此地庙小容不下大佛,赶紧走吧。      不过念在他才给自己解了围,微笑道:“何表哥慢走。”      杏娘悄悄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何庭轩,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表哥……”刚说了半句,人都已经出门下台阶了。      她不好对妹妹发作,因而便朝五奶奶阴阳怪气,“五嫂还不快去撵上?等下五哥可要走远了。”      五奶奶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杏娘看着她的背影,讥笑道:“以为自己是大伯母的娘家侄女儿,就了不得了?既然拢不住自己丈夫的心,又不会生孩子,年纪也大,还得意个什么劲儿!”      顾莲听姐姐说得尖酸刻薄,不好接话。      杏娘却说得兴趣盎然,回头道:“你还不知道吧?五嫂比五哥整整大三岁呢。”      顾莲陪笑,“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      “妹妹你可别说笑了。”杏娘“哧”了一声,“五嫂的娘是大伯母的二妹,夫家后来败落了,偏偏五嫂生得那样子……,你也瞧见了。”      五奶奶的颧骨高了些,嘴也大了些,说实话,的确连齐整二字都谈不上。      顾莲不好评价嫂嫂的长相,只得干笑了笑。      杏娘一脸幸灾乐祸之色,滔滔不绝说道:“长得不好,又没有兄弟做臂膀,亲事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拖到了二十岁,家里还拿不出像样的嫁妆。”撇了撇嘴,“最后她娘跑到大伯母跟前哭诉,没办法子,只好把五哥给搭进去了。”      顾莲暗暗点头,难怪当初五奶奶的见面礼那样的薄。      不过说起来,自己瞧着五哥也不是一个成器的,只对吃喝玩乐上心,----换做条件好一点的姑娘,想来不会愿意嫁给他。      但不管怎么说,议论哥哥嫂嫂的是非总是不妥当。      顾莲怕姐姐没完没了说下去,于是打岔,“照这么说起来,何表哥和五嫂本来就是表姐弟了。”      杏娘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欢喜道:“是呀,我怎么没有想起来。”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顾莲觉得姐姐真是喜怒无常,下一刻,心里忽地一惊,……她该不会是,想要通过五奶奶去接近何庭轩吧?      即便姐姐不知道柳氏和父亲有瓜葛,但是看母亲的态度,难道是喜欢柳氏的?她就不想一想,这门亲事母亲能答应了?      唉……,爱情就是叫人眼瞎啊。      不不不……,若是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就不叫爱情,叫□□!这事儿是不是应该告诉母亲?自己这张纸,怕是快包不住姐姐的那团火了。      “滋----!”一团灰烬,风吹过,伴随着袅袅青烟飘散。      “小姐……?”春晓推了推她,“五小姐已经走了。”      顾莲回过神来,摇摇头,挥散脑海中的二次元画面,叹气道:“让人烧点水,等下我泡一个热水澡。”      放松一下大脑,看能不能相处什么应对之策。      ******      对于姐姐的一颗春心,顾莲暂时没有想出什么良策。      不过鉴于在五奶奶身上的失算,越发觉得自己对顾家了解太少,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就把丫头们一个个抓来搜刮信息。      丫头们巴不得小姐问自己话,好跟主子亲近,一个个搜肠刮肚,把自己知道的,不知道的,听来的、谣传的,一股脑儿全都倒出来。      家常里短、鸡毛蒜皮,仿佛在泥沙里面慢慢淘金子。      顾莲仔细甄别,每天都淘得不亦乐乎。      “小姐。”可人笑嘻嘻走进来,手里托着一个胭脂盒子,“五爷买的,说是那天的哨子不算数,这个是重新补一份的见面礼。”      顾莲讶然,没想到这位堂兄还如此较真儿。      可人讨好的小心打开,“小姐瞧瞧。”      顾莲瞧了瞧,粉质细腻、柔和,沾了一点试涂在手背上,又轻又薄又香,最难得不是血一样的大红,而是微微有一点偏肉粉。      “五爷说,这可是京城那边运过来的货呢。”      顾莲更吃惊了,----这个时代交通不便,先不说胭脂,只怕运费就是价值不菲吧?      五嫂的嫁妆又薄,再说从她当初给自己的见面礼便知,绝不是舍得嫁妆银子,给妹妹们买胭脂的大方嫂嫂。      可是五哥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又没有别的进项,这也太大方了一点吧。      顾莲心下疑惑,让可人把胭脂放了起来。      而此时,杏娘正在担心着自己的裙子。      自从上次把十二幅湘裙送给妹妹,母亲又一直不给做新的,隔三差五想起来,心里面就是一个疙瘩,于是找到母亲撒娇,“娘……,就再给我做一条十六福的湘裙吧。”      四夫人训道:“你的裙子还不够多的呢?”      杏娘拉长声调,“都不好看啊。”      “胡说!”      “娘……”杏娘上前替母亲捏肩膀,“这儿酸不酸?”又捶背,“还是这儿?娘,让我来服侍你。”      “行了!”四夫人被她弄得乱晃,又好气又好笑,“哎呀,你这丫头。”不到一会儿工夫,最后败下阵来,“行了、行了,给你做裙子!别再摇了。”      杏娘赶紧搂住了母亲,欢喜道:“娘最疼我了。”      四夫人气笑道:“磨人精!”      卢妈妈在旁边问道:“九小姐要不要也做一条?不然回头一起出去……”      ----同样都是亲生女儿,裙子却是两样。      四夫人领悟过来,于是点头,“是我疏忽了,那就给她们两姐妹一起做吧。”      杏娘目光微闪,跳下去,“我去问一问妹妹,看她喜欢什么颜色、花样,免得我们别做重了。”      ----是怕自己喜欢的被妹妹占了吧?      四夫人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幸好小女儿脾气柔和,不然两个都争着要一样的颜色,你不让,我也不肯的,那可真叫自己头疼了。      “夫人。”檀香轻手轻脚走进来,压低声音,“桂妈妈从郾城回来了。”      四夫人神色一凛,“快让进来!”      桂妈妈一进来,丫头们就都识趣的退了出去。      “如何?打听到了什么?”四夫人急问。      “何家的人嘴紧得很,想了好些法子,问出来的东西也不多。”桂妈妈眼见主母要便脸色,忙道:“不过打听到了一件很要紧的,那何家少爷才死了未婚妻。”      “死了未婚妻?”      “说是去年订的亲事。”桂妈妈尽量把打听到的都说了,“那家小姐,是郾城知县曹夫人的内侄女,听说生得不错,还是家里的独生女儿。若是嫁了何家,只怕一份家当都要全陪嫁过去。”      卢妈妈听了道:“这么说来,还是一门不错的亲事啊。”      “可惜……,那曹小姐上个月里头突然病死了。”      四夫人冷哼,“那个狐狸精也配娶一门好儿媳?这都是报应!”      桂妈妈和卢妈妈一样,都是陪嫁丫头过来,深知过往和柳氏的那些恩怨情仇,两人对视一眼,皆垂了眼帘没有接话。      四夫人只是觉得满心快意,绽了笑容,“我说呢,无缘无故跑来亲戚家做客,原来是出了这等晦气事,是想散散心吧。”      卢妈妈却笑不起来,小声道:“夫人,我觉得这里头有古怪。”      “什么古怪?”      “夫人你想……”卢妈妈细细分析,“那何家少爷才死了未婚妻,虽说没过门,好歹有了一段瓜葛,便是做样子,也该在家里哀悼一段才对,岂有出来玩的道理?而且我冷眼瞧着,何家少爷并无半分伤心。”      四夫人冷笑道:“哪个小畜生能有什么良心?”      卢妈妈深知自家主母的脾气,----在娘家是娇生惯养的小女儿,出生后,卫家老太爷又升了官,越发觉得这个小女儿是福星,因而多有宠溺。      当年主母做姑娘的时候,那份脾气,和如今的五小姐真是不相上下。      因而凡事急不得,只能慢慢说,“夫人,咱们先不管何家少爷有无良心,只说其中的蹊跷。”皱眉道:“何家少爷在不该出门时出门,必定有不得已的原因。”      桂妈妈咂舌,“难不成……,跟那曹小姐的死有关系?”又小声嘀咕,“难怪何家的人嘴紧得很,只怕早就都被嘱咐过了。”      ----有了这个由头,夫人就不会太认为是自己不得力吧。      四夫人眉头紧锁,问道:“哪曹小姐是如何死的?”      桂妈妈为难道:“夫人,这种事人家怎么肯随便说?打听了好几个人,都说是突然病死的。”      四夫人瞪了一眼,“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要命的大病?”      “对了!”桂妈妈忽地一拍手掌,像是想起了什么,“私下找的那些人,每每提起他们家小姐的死,都是吞吞吐吐的,像是有什么忌讳莫深的东西。”      ----可是猜测终究只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      “夫人。”又是檀香的声音,“卫姨娘过来了,问夫人要一点桂花油。”      四夫人神色一肃,“让她进来。”      当年的四个陪嫁大丫头,卢妈妈和桂妈妈留在内院,还有一个去了庄子上,最老实不起眼的那个,便是做了姨娘的卫氏。      她相貌平庸、嘴又笨,从一开始就不得四老爷的欢心。      这么些年,连一次身孕都没有怀过。      卫姨娘如今上了年纪、又发福,估计四老爷早就忘了这个妾,----她的父母兄弟都是卫家的家生子,生死被卫家捏着,只剩下讨好主母这一条路可走。      一进门,便低声道:“方才珍珠过来了一趟,找了翠儿。”      四夫人看着她,“汪姨娘有什么话要说?”      汪姨娘是大老爷的第一个通房,大夫人进门后,抬了姨娘。      大夫人生了大小姐之后,好几年都没有动静,老太爷急着抱长孙,便让停了汪姨娘的避子汤,----她的肚子争气,很快就怀上了,生下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哥儿。      可惜顾家大爷只养到两岁上头,便吃坏东西夭折了。      汪姨娘很是伤心了一阵,大夫人便天天人参燕窝的炖给她吃,哪知道糟蹋了不少好东西,身体却没补回来。      第二年上头,大夫人有了身孕生下二小姐,隔了两年,又生了三爷,到她三十三岁的那一年,还生下了五爷。      汪姨娘却再也没有怀孕过,一直孤苦至今。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四夫人当然和汪姨娘合得来,不过碍着大夫人,不便接近,就连两个姨娘之间,也只敢让丫头们传个话儿。      “方才汪姨娘在屋里伺候大夫人,柳三姨过来说话,大夫人撵了屋里的人,汪姨娘只在门口听到一句……”卫姨娘凑近了一些,小声道:“说是想给何家表少爷求一门亲事。”      四夫人怔了怔,“在安阳?”      “应该是这个意思。”      四夫人便冷笑起来,“才死了未婚妻,这就急哄哄的又要说亲事?”      卫姨娘吃了一惊,不过不敢多问,怕再问出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就连眼下,都有些不安起来,“夫人,那我先回去了。”      四夫人知道她一向胆小怕事,况且又不会出主意,便不勉强,“去吧。”      ******      杏娘正在这边和妹妹“商议”裙子的事儿。      顾莲心里明白,无缘无故的,母亲要给自己和姐姐一人做一条十六幅湘裙,自己完全是沾了姐姐的光。      自己刚回来,断然不会更不敢和姐姐相争的,先问了她喜欢什么颜色、花样,然后避开选了别的,姐妹两个一派和睦友爱。      “等裙子得了,我们一起穿出去才有意思呢。”杏娘的兴致十分不错,一扭头,看见了妆台上的胭脂,“咦……,这是哪儿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若是母亲给的,不可能不先给自己一份。      顾莲笑道:“五哥重新补了一份见面礼。”      杏娘打开盒子,沾了点在手指上揉搓,“瞧着还不错。”心中微微不快,堂兄居然没有给自己捎上一份!忽地心念一动,起身道:“我再去找五哥要一盒!”      顾莲扶额,对自己这个姐姐实在无语。      但愿她聪明一点,别当着五奶奶的面要什么胭脂,----当初连见面礼都那么小气,又岂会舍得丈夫给小姑子买好胭脂?可别再弄得小两口吵架了。      不对!顾莲突然发觉自己想岔了。      其实……,姐姐就是冲着堂嫂去的吧?      没多会儿,杏娘一脸得意的回来。      顾莲试探问道:“找着五哥了?”      “找着了。”杏娘笑嘻嘻的,“我让他再给我买一盒胭脂,五嫂听见了,让五哥也一样买一盒。”又道:“我与五哥说了,回头我打个梅花络子谢他。”      ----是想再找机会跟堂嫂说话吧?      顾莲明白姐姐的心思,只是不好揭穿,所幸看起来没有闹出什么事儿,----或许五奶奶比自己想象的要大方,至少肯在丈夫面前做个样子。      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最后这盒胭脂会惹出一场天大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