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邂逅]   每次出来,叶香偶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此时街道上人烟辏集,车马骈阆,生意买卖亦十分繁杂,有提篮卖花粉的,有挑油吆喝行走的,有往来送货赶车的,更别提临街大大小小的店铺,一字排开,望之无尽。
  
  叶香偶就立在街道上,头绾小髻,斜插玉钗,身穿浅白飘粉长裙,那绸衣缎料上乘,且绣法细腻别致,再加上她花颜粉靥,容光耀丽,引得路人频频回首,只觉她一动不动杵在原地,颇为怪异。
  
  叶香偶视若无睹,轻轻阖上眼睛,朝着空气做了一个深呼吸。
  
  来到淮洲已有两年,可惜她对这里的一切依旧感到陌生,裴喻寒这个家伙太可恨,居然从来不肯带她出来玩。
  
  下一瞬间,她被人一把拉开。
  
  马车从旁边嗖嗖驶过,刚好与她擦肩而过。
  
  叶香偶吓得瞪大眼,等回过神,张开的嘴巴险些合不上去。
  
  “没事吧?”将她拽开的那人问。
  
  叶香偶闻言回首,只见那男子年约二十上下,面如玉琢,长眉秀目,身腰若削,衣冠济楚,真是温润有春风之韵,俊雅有芳昙之态。
  
  叶香偶微微吃惊,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遇见一个能跟裴喻寒比足相貌的人了,不料今日还真的遇见一个,但细说来,裴喻寒龙眉凤目,轮廓深邃,好看是好看,可平日不苟言笑的样子叫人见了就害怕,而眼前人自有一股淡泊如云的温和气质,让她觉得比裴喻寒看起来舒服多了。
  
  “那个……”她才发觉自己对着人家的脸端详半天了,意识到失态,不好意思地敛下目光,挠挠头。
  
  好在男子不介意,微微一笑:“刚才你在发呆。”
  
  是啊,刚刚竟对着裴喻寒抱怨,居然没有留意背后疾驰的马车,如今想来,真是心有余悸,她立即充满感激地道谢:“多谢这位公子相救!”
  
  他淡淡一哂:“就你一个人吗?”
  
  叶香偶颔首。
  
  他关心地叮嘱:“姑娘家一个人在路上很危险,身边总该有人陪伴才是。”
  
  叶香偶听他这么问,便有点心虚了,自然不能告诉对方,她是瞒着裴喻寒偷偷溜出来玩的。
  
  见对方衣冠富丽,倒不像普通人家装扮,叶香偶拿眼珠子瞄了瞄周围:“公子,你也是一个人吗?”
  
  他不置可否,只是凝着她笑,那笑容里竟仿佛蕴着几分宠溺的味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叶香偶本不愿轻易告诉他人姓字,但毕竟对方适才救了自己,是以略一沉吟,答道,“我姓叶。”
  
  “叶……”他浑身蓦震,活似被人扎了一刀似的,眼神陷入恍惚迷蒙,反复念着,“叶、叶……”
  
  叶香偶见他孑然一身,又颇为文弱的样子,不禁开口:“公子,你一人在路上也要多加小心啊。”
  
  “叶……叶……”他恍若未闻,仍在兀自低念。
  
  叶香偶皱皱眉,觉得这人好生奇怪,唤了几句“公子”,见他毫无反应,只好告辞离去。
  
  走出数步距离后,她又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隔着人潮,他居然没有走,立在原地怔怔发呆,那模样竟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般,下一刻,他似若有所觉,抬头朝她这厢望来……
  
  叶香偶吓了一跳,心脏莫名突突弹得厉害,不敢再瞧,急忙跑掉了。
  
  她一直跑,一直跑,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来,只觉口干舌燥,便寻了临近一家茶馆进去,此时正值午后,歇脚的人居多,茶馆中央设了一个戏台子,说书的讲得口沫横飞,台下散客聚集,话语喧阗,十分热闹。
  
  叶香偶找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小二紧随而来,递上茶牌,她瞧都没瞧,直接点了这里最贵的茶水以及食点,反正裴喻寒多的是钱,不花白不花。
  
  叶香偶一边喝着茶,一边听那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地讲着“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正是那冲冠一怒为红颜,讲的高-潮迭起,甚是精彩,台下捧场的简直喝声不断,不时撒去闪亮亮的钱板。
  
  说书先生顿时来了兴致,一段述讫,又改讲起民间的榭乐坊,你道怎么,这榭乐坊有两位美娇娘,一个秋薄罗,一个秦绾绾,莺语柳腰舞,生如妖娆花,琵琶弦上诉,疑是天籁仙,千金纷纷洒,只博美笑颜。
  
  说的就是秋薄罗擅歌舞,秦绾绾好曲乐,把那些个纨绔浪子迷得神魂颠倒,乃至一掷千金争得头破血流,此类事件多得举不胜举。至于究竟是秋薄罗更美一点,还是秦绾绾更美一点,双方又各有拥护者,动辄吵得不可开交,没个定论。
  
  虽说叶香偶一直被裴喻寒禁足府上,对外头的事了解甚少,不过提起那个榭乐坊,她还真就知道,特别当说起秋薄罗的时候,她颇为不屑地哼哼两声,搞不懂男人为何就喜欢秋薄罗这种女人呢?只因为对方胸大?
  
  叶香偶抓了一把花生米塞入嘴里,正嚼得津津有味,目光眼尾不经意一瞥,刚好看到门口走进来四名男子,见着为首那人,叶香偶内心咯噔一响,顿时被喉里的花生米给咔住了,低头一阵狂咳,匆匆饮下一口茶后,她本能地想躲到桌子底下,但一想,不行不行,这分明是掩耳盗铃,还是开溜为妙,便唤来小二结账。
  
  “咦……”她摸摸腰际,钱袋呢?
  
  左摸摸,右摸摸,还是没有。
  
  她又摸兜掏袖,依然没有!
  
  丢了?还是……路上被扒了?
  
  她一颗心如坠谷底,缓缓抬头,有些尴尬地朝小二笑了笑:“那个……小二哥,真是对不住……我的钱袋不见了……”
  
  原本笑容满面等着收钱的小二,听她说完,立马变了脸色。
  
  叶香偶颤巍巍打个哆嗦,继续做着解释:“我想可能是叫贼人在半途给扒走了,这样吧,等我回家后,马上吩咐家仆给你们送来好不好……”
  
  “呸!”小二当头啐了她一口,“看你穿得人模人样,不承想是个吃白饭的,我小牛子岂是你能轻易糊弄的人?”说着招呼周围同伴,“快,我这有个吃白饭要赖账的,将她抓起来,一索捆翻送到衙门去!”
  
  叶香偶一听慌了头,眼瞅对方要动上手,忙跳着退后两步:“等等,你急什么,我只是说我现在没钱,之前的提议你不同意就算了,又不代表没人替我付账啊。”
  
  “谁替你付账?”小二恐她耍花招,跟同伴一左一右将她拦在死角。
  
  叶香偶无奈下,只好踮脚朝那为首男子挥挥手:“黎延,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黎延循声一望,旋即领着人走过来:“怎么回事?”
  
  小二道:“这人吃了茶不给钱,想要赖债!”
  
  叶香偶抿抿嘴,神态窘迫地跟黎延解释:“是我的钱袋丢了……然后他们说要把我抓了送衙门,你帮帮我吧。”
  
  “好。”黎延二话不说,朝小二道,“吃了多少钱,我替她付。”
  
  见对方一副出手阔绰的样子,小二方知叶香偶没说大话,连忙赔笑:“原来是误会,好说、好说,且容我再算算。”
  
  叶香偶则趁着他们谈话空档,溜之大吉了。
  
  一离开茶馆,她就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跑,等来到一处偏僻巷口,才弯腰扶着墙壁,呼呼喘气。
  
  背后传来咳嗽声,她登时耸肩一颤,转身望向来人,活似被抓到的小耗子一般,一脸无辜可怜的表情:“黎延……”
  
  黎延微笑:“表姑娘,玩够了就回去吧。”
  
  叶香偶心头充满疑惑:“你们是怎么发现我不见的?”
  
  黎延但笑不语。
  
  叶香偶左思右想,认为自己的行动明明是万无一失的啊:“莫非是翠枝告的密?”
  
  黎延莫可奈何地一叹:“表姑娘,有句话说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叶香偶彻底无言。
  
  黎延略带提醒地告诉她:“您这已经是第五次私逃出府了,少主他……很生气。”
  
  一想到裴喻寒那个冷面阎王,叶香偶便情不自禁打个颤栗,是直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没办法,他把黎延都派来了,任她怎么逃,也逃不过一个武功高手吧。
  
  叶香偶只好放弃挣扎的念头,垂头丧气道:“好吧,我随你回去。”
  
  于是叶香偶就在一众人的“保护”下,乖乖回到裴府,一入府邸,就直接去了裴喻寒的书房。
  
  裴喻寒当时正在跟人谈生意,叶香偶就候在厅堂等啊等啊,等到都快靠着椅背睡着了,才终于有人走出来。
  
   正文 [吹笛]   那是一位卖玉石的商贾老头,年约四旬,头戴毡帽,一身细绢裁衣,穿着富态得体,身后小厮捧着一个紫檀木镶宝花富贵锦盒,盒内置着一块翡翠原石,那翡翠真大啊,高约十寸,宽约四寸,厚约两寸,质地细润致密,青绿浓纯,含水欲滴,更重要一点,这样大的原石,居然没有裂纹。
  
  叶香偶虽不懂玉石,但好歹在裴府住了两年,加上平日所见所闻,也知这翡翠原石是相当值钱的,禁不住赞叹:“好美的翡翠!”
  
  那老头一听,驻足打量叶香偶两眼:“敢问这位是……”
  
  黎延回答:“是我们表姑娘。”
  
  “噢,还恕老朽眼拙,真是失礼失礼。”老头客气地揖了一礼,才道,“表姑娘好眼力,这翡翠原石乃是我游渡蒲甘偶然所得,论质地色泽,在翠玉中皆属罕见。”
  
  叶香偶嘿嘿笑着:“那得值不少钱吧。”
  
  老朽得意地一捋胡须:“这是自然,宝贝难得一见,必定价值连-城,只是……”他朝帘内望去一眼,颇为苦恼地皱皱眉头,随后告辞离去。
  
  对方走后,叶香偶也进入书房,裴喻寒正一边翻看账本,一边端着瓷盏啜茶。
  
  叶香偶率先启唇:“刚刚那块翡翠真好看,你没购买下来么。”
  
  裴喻寒睇来一眼:“你怎知我没买?”他的睫毛很细很长,抖动起来,跟繁蝶起舞似的,有时候叶香偶就在想,怎么一个男人的睫毛也可以生得这般好看?
  
  她开口讲:“我瞧那老头走时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想来是心愿未果,怎么,难道这翡翠有什么瑕疵?”
  
  “不,倒是如他所说,是极难得的原石珍品。”裴喻寒又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只是他所出价格不实,不值得我浪费唇舌。”
  
  叶香偶着急:“那万一被别人买走怎么办?”
  
  裴喻寒唇角勾起一分弧度,又是那种似嘲非嘲,却能把女子迷得团团转的讨人嫌笑容来了:“放眼淮州,你以为有谁出的价格能比我高?”
  
  叶香偶瘪瘪嘴,这话他倒说的没错,裴家是富室大户,房宅田产数不尽数,专做玉石生意,更兼出海买卖,整个江南玉市几乎被裴家占了五成以上。
  
  裴喻寒口吻淡淡:“此人心高气傲,以为得了罕见宝贝,旁人都该趋之若鹜,我自要磨磨他的脾性。”
  
  叶香偶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你这招叫做欲擒故纵!”看来过不了多久,这块翡翠原石便该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了。
  
  她笑眯眯的,厚着脸皮讲:“我还挺喜欢的,要不等雕刻成成品后,送给我吧。”
  
  裴喻寒突然冷下脸。
  
  叶香偶暗自一惊,其实她就是想借此机会扯开话题,不过显然……没有达到这个效果。
  
  果然,裴喻寒没被她糊弄过去,冷冷道:“你这次又是怎么溜出去的?”
  
  叶香偶耷拉着脑袋,吐出两个字:“狗洞。”
  
  裴喻寒蹙眉:“你这是第几次钻狗洞了?”
  
  叶香偶声音低得像从地缝里冒出来:“第五次……”
  
  裴喻寒直截了当道:“禁足十天,每日抄书五十遍。”
  
  “五十遍?”上次还是二十遍呢!叶香偶瞠大眼睛,惊得脱口而出,“那个,太多了,能不能少一点?”
  
  裴喻寒单手支颐,微微一笑:“叶香偶,你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吗?”
  
  说起来,他俩虽是远房表亲关系,但裴喻寒一向习惯叫她的名字,而不是称呼她表妹,当然叶香偶也是如此,总觉得“表哥”是个亲切的称呼,如果对着裴喻寒叫,实在是太太太别扭了!
  
  叶香偶觉得他就这点不好,不笑的时候冷得像坨冰,笑的时候也让人心里毛毛的,她勉强扯下嘴角,佯作莞尔,带着几分乞求讨好的意味:“写久了,手真的会疼的……”
  
  裴喻寒略一沉吟,居然说道:“好,那我便给你个机会。”
  
  “咦?”叶香偶眨眨眼,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喻寒不紧不慢地道:“我记得惠娘前些天教你了一首《采荷》,吹来给我听听。”言讫,吩咐家仆取来一支短笛。
  
  “……”叶香偶原本想说什么,但被裴喻寒那双极致漂亮的凤眸一扫,顿时哑口无言了,接过笛子,磨磨唧唧举到唇畔,一吸气,开始吹奏。
  
  这调子一起,不高不低,平稳柔缓,倒也尚可,她执的是上好的湘妃竹笛,音色玲珑清越,十分悦耳,恰若一阵盛夏凉风,拂池吻荷,碧波粼粼……如此徐徐缓缓地吹来,让人渐有入境之意,仿佛真在湖上泛舟,采莲唱晚。
  
  叶香偶吹着吹着,渐渐有些走神,眼珠子贼溜溜绕到裴喻寒身上,见他一边听着一边翻看手里账本,心里忍不住把他腹诽了一百八十遍,结果忘记下个音符,竟是吹漏了音,察觉裴喻寒抬头,她吓得渗出一头冷汗,告诉自己,要沉住气、沉住气……最后总算又找回了调子,她暗暗松口气,随后想起惠娘教她吹笛子的时候,她总是显得意兴阑珊,要不捂嘴打哈欠,要不望着窗外发呆,抑或是,惠娘吹得实在太好听了,她干脆伴着笛声进入梦乡……
  
  所以……后面怎么吹来着?怎么吹来着?
  
  叶香偶一时思来复去,急得汗流浃背,不料指法一乱,音走偏斜,她顿时慌了神,紧接着下一口气吹错,笛子“撕”地一声,更好似半夜杀出只鸡叫,她开始满头大汗,补了这音忘那调,芊芊玉指忙得快要翻天,正是越急越乱,越乱越吹,好好一首《采荷》愣是叫她吹的曲里拐弯,尖声刺耳,煞有鬼哭狼嚎之意。
  
  就瞧裴喻寒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于是叶香偶终于……吹不下去了。
  
  她腆着脸笑:“让我再重新来一次好不好?”
  
  裴喻寒道:“五十遍。”
  
  她可怜巴巴地吸下鼻子:“真的再来一次就好……”
  
  裴喻寒道:“一百遍。”
  
  叶香偶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险些没跳起来,连忙摆摆手:“不来了不来了!那就五十遍吧!”
  
  她态度转变倒快,裴喻寒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嗤:“你学笛子有多久了?”
  
  叶香偶又变成蔫头耷脑的模样:“一年多了。”
  
  裴喻寒显得颇为费解:“叶香偶,你在我面前有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么?”
  
  叶香偶继续低头,下巴都快着地了:“没有……”其实她也很疑惑,为什么她连个笛子都吹不好呢?不过这个答案,裴喻寒很快就告诉她了,因为裴喻寒说了——
  
  “你比猪还笨。”
  
  他骂她的时候,从来不会长篇大论,而是言简意赅,字字诛心。
  
  至于叶香偶,则是习以为常,听时羞愧,事后忘之,也算没心没肺到一定境界。
  
  不过每回被裴喻寒骂,其实她心里也不好受啊,跟他这个腰缠万贯头脑精明的富家子弟来讲,她的确是笨头笨脑,一无是处。
  
  裴喻寒要她学女红、吹笛子、读书写字,把她当做大家闺秀一样培养,可她明明就不是那块料,她也不想成什么大家闺秀。
  
  她只想出去玩,游山玩水,自由自在,好像小时候那般,父亲带着她爬山采蘑菇,摘野果子吃。
  
  她出生溪州,在她很小很小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娘亲就去世了,只剩下她跟父亲相依为命,其实她儿时的生活尚算充裕,父亲是位木匠,后做起棺材生意,开个棺材铺,平日雇了两名家丁打点,怎料某一晚家丁吃醉了酒,打翻灯盏,害得仓库失火,那家丁害怕,连夜逃走,父亲因赔偿无措,一病不起,足足两年,所谓祸不单行,另一家丁眼瞅家中生意惨淡,暗中卷了银钱逃走,父亲没办法,带着所剩余积,带她投奔到淮州裴家,叶香偶也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她有这么一号富到流油的远房亲戚啊!
  
  后来父亲病重,四十而卒,而她也被裴家收留。
  
  那会儿裴喻寒已经是当家少主了,说实在的,叶香偶心里还是很感激他的,毕竟肯收留她这个穷途末路的落魄表妹,至于裴喻寒对她的态度,八成也是觉得她可怜吧,反正裴家有的事钱,也不在乎她多吃一口饭。
  
  叶香偶垂头丧气地返回镜清居,翠枝一直在门口翘首张望,见她回来,忙焦急地赶上前:“表姑娘,表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叶香偶头也不抬,无精打采。
  
  翠枝情知一二,担心地问:“表姑娘……是、是不是又被少主……”
  
  叶香偶叹气,摆了摆手:“没事,还是老样子。”
  
  翠枝眼圈一红,快哭了出来:“表姑娘,真的不是奴婢告的密,哪料到今儿个表姑娘出去没多久,可巧大管家就来了,说少主请了贵祥和的裁缝量制新衣,叫表姑娘也过去量一套,结、结果就露馅了……”
  
  “我知道,事情跟你无关,怪我今天没有翻黄历。”叶香偶拍着她肩膀安慰,随后想到,“不过他们没有罚你吧?”
  
  翠枝天生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听主子惦记自己,眯眯着眼一笑,更像小苹果了:“没有……我就照表姑娘说的那样,是表姑娘要睡午觉,不准我进屋伺候,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嗯。”叶香偶颔首,很快,又有些郁闷了,“你去帮我准备纸笔吧……”
  
  翠枝愕然:“少主又罚表姑娘抄书了?”
  
  叶香偶点头:“是啊,这回要每天五十遍。”
  
  翠枝张大嘴巴,似乎下一刻就要叫出来,好在控制住,转换成一脸同情加节哀的表情。
  
  待翠枝走后,叶香偶甫要进屋,廊下忽然传来一道清脆响亮的叫声:“呆瓜!”
  
   正文 [作弊]   叶香偶循声望去,不禁气急败坏地骂道:“死拐拐,又是你这个讨厌鬼!”
  
  拐拐是只鹦鹉,羽毛色彩斑斓,拖着一条长尾巴,听说品种十分名贵,是裴喻寒的商贾朋友出海带回来的,天天美得像只小凤凰,见谁都趾高气昂。
  
  叶香偶走到拐拐面前,两手叉腰,教它念道:“叫小偶,小偶!”
  
  拐拐回应:“呆瓜,呆瓜。”
  
  “小偶,小偶。”
  
  “呆瓜,呆瓜。”
  
  叶香偶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佯作威胁:“再叫一次,我就扒光你身上的毛,让你变成秃毛鸟喔!”
  
  拐拐的眼睛原本也又大又圆,可跟叶香偶一比,那就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彼此你瞪我我瞪你一会儿,拐拐不吭声了。
  
  嗯,听懂了?
  
  叶香偶立马喜笑颜开,继续教它:“小偶,小偶。”
  
  拐拐歪过脑袋,啄啄背后的毛。
  
  叶香偶略一思索,取来核桃仁,笑嘻嘻地在它面前晃来晃去:“想不想吃?想不想吃?”
  
  拐拐看到核桃仁,一下子红光满面,唰唰扑扇着大翅膀,伸着脖子要够。
  
  叶香偶得意洋洋地逗它:“叫‘小偶’,叫‘小偶’我就喂给你吃!”
  
  拐拐费劲半晌吃不着,最后急得蹦出三个字:“裴喻寒!”
  
  天!
  
  叶香偶气得快七窍生烟:“你这只笨鸟,除了‘呆瓜’跟‘裴喻寒’,还会说什么!”
  
  “裴喻寒!裴喻寒!”拐拐越叫越欢。
  
  叶香偶跟中了咒语似的,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头痛,最后气愤一吼:“不理你了!”
  
  拐拐以前住在裴喻寒的书房里,后来叶香偶因为父亲病逝,伤心过度病了好一阵,裴喻寒便命人把拐拐拿来给她做伴。
  
  所以叶香偶想,怪不得拐拐这么趾高气昂呢,这就是有其主必有其鸟?大管家当初还笑呵呵地说拐拐在裴喻寒身边很闹腾,但自从住进镜清居,就变得乖巧许多,叶香偶觉得……这分明就是失落吧?毕竟人家曾是裴喻寒的爱宠,但搬到她的镜清居,是不是有种宠妃被打入冷宫的感觉?
  
  拐拐如今三岁了,叶香偶第一次看见它,小家伙就会说“呆瓜”跟“裴喻寒”,到现在,也依然就会说这两句。
  
  叶香偶觉得好奇,之前究竟是谁教拐拐说的话?她可不认为裴喻寒会神经病地教拐拐喊“呆瓜”。大概只有一人——他的长姐裴蕴诗,听说是位难得一见的大美人,比裴喻寒年长四岁。关于裴家的家事,叶香偶倒是略知一二,裴喻寒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相继而亡,只留下偌大家业给他们姐弟俩,别瞧裴蕴诗身为女儿身,但精明能干,处事果决,十四五岁便能独当一面,一边主理裴家家业,一边照顾裴喻寒,更是为了裴喻寒守到二十有三才出嫁,那夫家是英州人,据说也是当地豪门巨室。
  
  可以说,裴喻寒是被裴蕴诗一手拉扯长大的,姐弟间感情甚笃,裴喻寒十分尊重爱戴他的这位长姐,因此,这世上恐怕也只有裴蕴诗,敢对裴喻寒的爱宠教“呆瓜”两个字吧?
  
  晚上,叶香偶做了一个梦,周围飘着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煞是好看,她喜欢雪,毫无理由的喜欢,好像她的前世就是一片小小的雪花,晶莹、纯洁、自由自在地飘舞、旋转、落地,再一点一点融化……
  
  那些雪宛如一盏盏天宫冰灯,围着她纷飞旋转,忽一阵疾风吹来,雪花愈刮愈猛,化成细粉碎粒,密密麻麻,漫天苍芒一片,她慌忙以袖掩面,迷迷蒙蒙地看到前方,似站着一道人影……
  
  叶香偶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是那熟悉的床顶雕花,此刻她躺在床上,窗外已是大亮。
  
  她愣了愣,待神智彻底回归大脑,“蹭”地一下坐起身:“翠枝,翠枝!”
  
  等翠枝赶过来,她一边穿着鞋子一边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翠枝答道:“快晌午了。”
  
  “天!”叶香偶头都大了,简直欲哭无泪,“不是让你早点叫醒我的吗!”
  
  翠枝没敢说她睡的跟死猪一样,根本叫不醒的,满脸无辜地道:“奴婢先前叫了好几次,可是表姑娘始终没有反应。”
  
  叶香偶不再多说,惦记着裴喻寒罚她抄书一事,匆匆梳洗一番,吃了几口细点,便坐在案前翻开那篇《女论语》,蘸了笔尖,挥毫如飞。
  
  整整一天,她连喝口水的功夫都顾不得上,屋内静得只能听到笔落的嗖嗖声,簌簌声,不久书桌一隅渐渐堆叠成小纸山堆,临近黄昏日落,终是饥肠辘辘,才肯停了笔,她手酸眼疼,仰在太师椅呼呼喘气,真是动一下都懒得动,宛如活死人一般。
  
  翠枝知她累了,将准备好的膳肴端来:“一下午滴水未沾,还是先歇一歇,吃些东西吧。”
  
  “不行不行。”叶香偶闭着眼摆摆手,心道裴喻寒实在太狠,这分明是叫她食不得咽夜不能寐嘛。可闻着那股熟悉的肉香味,她用鼻子嗅嗅,有些激动地睁开眼,“酱肉酥饼?”
  
  翠枝点头。
  
  啊,是她最爱的酱肉酥饼!叶香偶肚子里的馋虫一下被勾了出来,将抄书的事抛之脑后:“快拿来快拿来!”
  
  翠枝就知道她抗拒不了吃,笑着把膳盘阁在一旁茶几上。
  
  叶香偶净完手,拈了一块酱肉酥饼就往嘴里塞,真是饿坏,边嚼边就着那碗雪梨粥,咕噜咕噜一并咽下喉咙,反正在翠枝面前她从来没什么吃相可言。
  
  稍后,她嘴巴叼着第二块酥饼,眼珠子却绕到旁人身上:“翠枝,你老实回答,平日里我待你不薄吧?”
  
  翠枝忙点头。
  
  叶香偶说道:“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把你当亲妹一般看待,所以说咱们姐妹之间,自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番话听着太耳熟,翠枝眼皮子不禁一跳,表情陷入尴尬:“表姑娘,你该不会又想……”
  
  叶香偶笑得坦然极了,眨着一对水汪汪星眸,蕴含祈求地道:“好翠枝,我实在写不来了,你就帮帮我吧!”
  
  翠枝面露为难:“可是……这事万一被少主发现……”
  
  “不会的。”叶香偶拍着胸脯保证,“上回他不是也没发现嘛,放心吧,他平时这么忙,哪有功夫顾得上一页页翻看。”
  
  对于主子这种侥幸心理,翠枝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被她求得实在没辙,只好应下来,于是一主一仆共同埋首狂写,果然速度远超一己之力,不到戌时,终于抄够五十篇,传来小厮送至裴喻寒书房,叶香偶累得筋疲力尽,沐浴完毕,便倒在床上沉沉睡着了。
  
  一连十日,叶香偶禁足镜清居,抄书不惙,天天抄得手腕酸麻,不过幸好有了翠枝的帮忙,让她轻松不少,甚至还能趁机打小盹,可这拐拐就仿佛成心跟她作对似的,每次她一倚在椅子上假寐,拐拐就挥着翅膀在窗外大叫:“裴喻寒!裴喻寒!”
  
  好几次,叶香偶吓得险些跳起来,还当裴喻寒真的来“监工”了,想想也怪,裴喻寒平日待她虽然苛刻严厉些,但细说来,对她也没什么不好的,可叶香偶就是从骨子里有点害怕这个男人。
  
  “拐拐!”得知又是虚惊一场,叶香偶咬牙切齿地警告,“再有下次,我绝对把你炖了熬成鸟汤喝!”
  
  拐拐应变能力也是极强的,小眼珠子溜溜一转,很快回了句:“呆瓜!”
  
  一切如叶香偶所料,裴喻寒那边收到她抄写的书训,并无任何反应,想来是没发现她找翠枝作弊之事,对于自己的蒙骗过关,叶香偶居然还有点自鸣得意,十日后,她终于可以踏出镜清居,重获自由了!
  
  其实叶香偶大多时候还是比较繁忙,因为裴喻寒给她请来绣娘、曲艺老师以及读书先生,在奉云阁教她学习女红,吹笛弹琴,读书写字,要说出乎意料的,叶香偶学女红居然很是上手,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绣成第一只蝴蝶时,绣娘都说好,后来她得意洋洋地拿给裴喻寒瞧,对方却只吐出一个字:丑。
  
  裴喻寒从没夸过她。
  
  今日叶香偶没有功课要学,便开始在府里乱转悠,裴家是淮洲首富,整座府邸大得惊人,想当初叶香偶第一次在裴府游逛,险些还迷了路,不过现在她对裴府的地形已经摸得滚瓜烂熟,简单说来就是分为前堂、中庭、后园三部分,前堂主要用来招待宾客,娶亲办丧迎寿等事宜,而中庭又分为花园、梅林、楼阁,后园便是寝居的地方。
  
  裴喻寒的书房就在梅林,大多时候他都是歇在书房,极少回后园寝室,因为裴喻寒不许她出府,叶香偶就花了将近两年时间,在裴府转啊转啊,连那些犄角旮旯都不放过,这不,好不容易又叫她发现一个狗洞,结果没逃出府玩多久,就再次被逮了回去。
  
  叶香偶看着角落那个已被修补好的狗洞,心灰意冷地叹口气,默默转身离去。
  
  她穿行在花园间,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袅袅歌声,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躲在红浓绿暗中,拨开枝条一探究竟,这才晓得,原来是秋薄罗在给裴喻寒唱曲儿呢。
  
  秋薄罗单眉细眼,身穿绯裙,一如既往打扮得花枝招展,可她的嗓子的确好,像莺儿巧啭一般,只是清唱,已叫人如痴如醉。
  
  再瞧裴喻寒立于一旁,凤目薄唇,秀颈修腰,身穿雪绸梨花白衣,腰系蓝田锦绣玉带,正如那诗中所述一般,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正文 [冤家]   要说裴喻寒至今虽未娶亲,府上也无姬妾,但身边从不缺乏女人,秋薄罗就是其中一位。像秋薄罗这种名妓,身边往来的无不是豪绅大户,富家子弟,今日陪酒,明日弹唱,后日画舫游湖,偶尔留宿当夜,或在府住下两三日也未尝不可。
  
  尽管秋薄罗出身妓家,但待遇却如众星捧月一般,平日在榭乐坊也不是轻易就肯接客的主儿,一来看价钱,二来看家世身份,若对方破衣烂衫是不入流的嫖客,反遭不屑一顾,三来也讲究个你请我愿。
  
  说起来,秋薄罗似乎对裴喻寒情有独钟,不管其他公子哥如何献殷勤,她也不随意应承,可一旦受到裴府邀约,几乎是眼巴巴地赶过来。
  
  就瞧秋薄罗临兴唱完一曲后,朝裴喻寒微微福个身,便挽着他的手臂并肩而行,彼此背后分别跟着一婢一厮,遥遥远去。
  
  叶香偶这才从花阴里冒出来,手指一扒左眼皮,冲那二人扮了个鬼脸。
  
  裴喻寒这个大混蛋,平日对她严苛管教,自己却不忘风流快活!
  
  她恨恨不满,随后来到西北角院,那里有一片闲田,占地极小,连瓜果都种不了,但这么一小片闲田,却是属于叶香偶自己的地方,闲田旁还建了一座架藤凉棚以及竹藤秋千,闲来无趣时,叶香偶常常喜欢一个人在这里荡秋千,想事情,照顾她的小韭菜们。
  
  头开春时,她在闲田里播了种,如今小韭菜们都蹿出绿绿的嫩尖,处于茁壮成长中。叶香偶仔细检查了一番,又拎着水桶轮番浇过水,才坐在秋千上,一边荡着秋千,一边自言自语地唱道——
  
  “韭菜啊韭菜,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快快长大啊!”
  
  “韭菜啊韭菜,等你们长大,我就把你们和成馅,揉成饺,统统喂进肚子里啊。”
  
  她手扶藤条,每当秋千停下,便用足尖使劲蹬下地面,如同顽皮小鸟一般在半空飘来荡去,像是被她银铃般的笑声吸引,两只麻雀还在她头顶上转着圈圈。
  
  叶香偶先是跟小韭菜们“谈心”,接着又忍不住把裴喻寒狠狠抱怨了一遍,每次说起裴喻寒坏话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生了一张灿舌,讲起来滔滔不绝,好像裴喻寒真的站在眼前被她指着鼻子骂,别提多解气了。
  
  等她骂完,又独自玩了一阵儿,终于意兴阑珊,起身返回镜清居,结果在半路上,无巧不巧碰见了秋薄罗。
  
  所谓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大概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此时已不见裴喻寒,只有秋薄罗领着一名小婢,她从拱桥行下时,那一步一履,那举手投足,正是风风韵韵,袅袅亭亭。
  
  “呦,这位不是表姑娘吗!”秋薄罗含笑着福个身,将她审视两眼,随即扑哧一笑,“表姑娘这是刚从泥塘走了一遭回来么,怎么鞋子污成这般。”
  
  也怪了,她跟秋薄罗好像天生八字不合,每逢见面都得斗上几句,总之无关身份,无关具体缘由,就是两个人相互看了不顺眼,秋薄罗大概晓得她是裴喻寒的某个穷亲戚,平素里又不讨裴喻寒欢喜,所以从来不怕得罪她。
  
  叶香偶不以为忤,反而笑眯眯地道:“哎呀,我当是谁,可巧可巧,竟在这里遇上了,这位不就是咱们大名鼎鼎的秋……”
  
  她话讲到此处,秋薄罗颇为得意地抚抚鬓上那朵石榴花。
  
  “秋……秋……秋……”叶香偶吞吞吐吐,喘着大气,最后张口恍然,“啊,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秋萝卜姑娘吗!”
  
  秋薄罗闻言,笑容顿时一失,气的咬牙切齿:“表姑娘,你又将奴家的名字念反了!”
  
  叶香偶连忙挠挠头:“哎呀,失礼失礼,实在是你这字不好写,也不好念,让我一时记错,还请秋姑娘莫怪啊。”
  
  秋薄罗美目怒瞪,磨牙霍霍,像要咬人。
  
  叶香偶道:“秋姑娘这是要走了么。”
  
  秋薄罗脸色这才稍有缓和,又习惯性地抚了抚鬓发:“是呀,今儿个是裴少主特意邀我前来的,裴少主还说后日要给奴家庆生呢。”这话里话外,再加上她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简直是说不出的炫耀了。
  
  叶香偶讶然:“咦,这回又是秋姑娘了?”
  
  秋薄罗双眉不禁一皱:“怎么说?”
  
  叶香偶瞪大眼:“秋姑娘难道不知道吗,我这位表哥最喜欢给人过生辰了,上次是玥玥姑娘,上上次是巧儿姑娘,再上上次是……”
  
  “这……这怎么可能,裴少主他竟然……”秋薄罗听她越说越多,脸色跟中了砒-霜一样难看,想再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气哼哼地甩头走掉了。
  
  瞧着她的背影,叶香偶简直幸灾乐祸,裴喻寒喜欢给人过生日当然是她胡说八道的了,不料对方居然当了真。
  
  她拍拍手,学起秋薄罗走路的姿势,晃动小蛮腰,左扭扭,右扭扭,像条小蛇在匍匐前进一样,当她扭啊扭啊地走出一段距离后,直觉使然,冷不丁抬头,看到前方树下静静立着一道人影,正是裴喻寒。
  
  四目相对时,她傻了眼,可巧刚才腰还扭大了,半边屁股正向一边歪着。
  
  裴喻寒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雪衣乌发,容光清冷,他平素不喜束冠,在府邸通常就以一条发带在过肩处松松散散地束着,衬得肌肤越白,长发越黑,宛如月上玉郎,美得华辉俱夺,彻骨标致。
  
  “你做什么呢?”他薄唇张阖,冷冷问出一句。
  
  叶香偶心下窘然,也不知刚刚那副样子被他看进去多少,赶紧规规矩矩站好:“没、没什么……”
  
  以为他是来找秋薄罗的,她不禁指指背后的鹅卵石小道:“秋姑娘才走不远。”
  
  裴喻寒视线顺她的方向瞄了一眼,问:“你遇见她了?”
  
  叶香偶点头。
  
  裴喻寒原地不动。
  
  叶香偶想了想,好奇心起,突然大着胆子问:“你喜欢她吗?”
  
  他眉骨微耸,仿佛意外她会这么问。
  
  叶香偶笑嘻嘻地道:“我听说秦婠婠比她要更美一点!”
  
  “秦婠婠?”裴喻寒略一思付,“你怎么知道她的?”
  
  “上回我在茶馆听说书先生讲的啊。”叶香偶感兴趣道,“也不知榭乐坊今年的花魁,会是她俩哪一个呢。”
  
  她眨着黑嗔明眸,八卦十足的样子,裴喻寒眉宇却渐渐压深:“我的事与你无关。”
  
  瞧瞧,这人就是阴晴不定,无缘无故又冷了脸,叶香偶只好乖乖噤言,见他依然站着不走,心下便想着开溜:“那、那我先回去了……”
  
  “站住。”她甫迈出一步,却被裴喻寒从后叫住。
  
  他道:“你随我来。”话落,转身径自去了。
  
  咦……
  
  望向那一抹修长的背影,叶香疑惑他叫自己会有什么事。
  
  其实叶香偶挺不愿意去的,觉得跟他在一起绝不会有好事发生,偏偏她有那心没那胆,裴喻寒一发话,她便如奉纶音一样,哪敢不从。
  
  一路跟着他回到书房,叶香偶就瞧他桌案上摆着一叠高高的书纸,仔细辨别,这、这不正是她先前抄写的书训吗?
  
  她目瞪口呆,恍然大悟后,心里喊了一声糟,怪不得他把她叫到书房,原来是翠枝帮她抄书的事被发现了,所以来找她算账!
  
  她简直难以置信:“你、你还真的一页一页看了啊!”
  
  裴喻寒刚拿起一张书纸,闻言转过身,见她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颔下首:“是又怎样?”
  
  叶香偶怨死了,心道你平时要不神龙不见首尾,要不就忙着陪你的红粉佳人,居然还真有闲工夫来看她的罚书。
  
  她老实交待:“我也是没办法嘛,一下抄那么多遍,睡觉都要好晚的……所以才想着让翠枝帮我一把……”
  
  裴喻寒挑了挑眉,他的眉毛不属于清秀型,而是浓黑细致,修长有势,所谓龙眉溢彩,便是如此吧,总之是相当漂亮的,只不过当他生气或者不悦时,那双长眉便会有种宝剑出鞘的犀利感,叫人心惊胆寒:“那你就没想过,一旦被我发现,我会不会罚的更狠?”
  
  反正被他知道了,叶香偶也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小声嘟囔句:“我不是想着你没那份闲心么……”
  
  裴喻寒忽然朝她一步一步走近。
  
  叶香偶吓了一跳,不知他要做什么,于是他近一步,她就退一步,最后走投无路,背靠向墙壁。
  
  她一抬头,裴喻寒已是近在咫尺,高大的阴影直覆下来,她才发现他可真高啊,比她高出半头?一头?一头多?
  
  “怎、怎么了?”被困在局促的空间里,她缩着脖子,吐字结结巴巴。
  
  裴喻寒唇角翘了翘,恰好是那一分弧度:“叶香偶,其实你说对了,我的确是没那份闲心。”
  
   正文 [计策]   “啊……”
  
  叶香偶瞧他又露出那种似嘲非嘲讨人嫌的笑容来了,稍后细细琢磨他这番话的意思,他说没闲心……那不就是表示……
  
  她一愣:“但是你叫我来书房……”
  
  裴喻寒眼角细眯:“我本想说你的字跟上回相比有些进步,不过大概……那是翠枝写的?”
  
  所以,其实他是想夸奖她来着……但她一时心虚起急,反而把不该说的全招出来了?
  
  “你、你……”也就是说,他原本并不知道翠枝代笔的事,可刚刚听她所言,居然还顺水推舟,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原来是再给她下套啊。
  
  太坏了,这人实在太坏了,叶香偶气得眼泪哗哗的:“你怎么可以这样,竟然诈我!”
  
  裴喻寒一阵好笑:“叶香偶,这分明是你自己心虚作祟,不打自招么。”
  
  “我……”她吸溜几下鼻子,委实没辙了,只好又使出耍娇卖痴一计,“那、那我以后绝不会再犯了,好表哥,你这次就饶过我吧,你瞧瞧,这几天写的我的手好疼啊,都起茧子了。”她忙把小手伸出来给他瞧,大概每次有求于他的时候,她才肯唤他表哥。
  
  裴喻寒低头望去,她的手很小,十指芊芊,洁白秀气,就像是小孩子的手,柔柔软软的,握在掌心里怕是如白玉豆腐一般会滑走,而那指尖处,的确有细微小茧,再配合她可怜兮兮的表情,还真是可怜见。
  
  也怪了,叶香偶发觉他不吭声,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她的手,好像要给硬生生剁下来似的,盯得她心里阵阵发毛,正值左右为难时,终于听到他说——
  
  “你走吧。”
  
  他随之闭上眼睛。
  
  怎么了……叶香偶奇怪他的反应,莫非她的手,也让他觉得讨厌,看都不想看?
  
  其实通过这两年相处,叶香偶能隐隐约约感觉出来,裴喻寒似乎不太喜欢她。
  
  他转过身,往桌案的方向走去。
  
  “噢……”她赶紧把手缩回袖子里,点点头,略一迟疑,还是不太确定他真的饶过她了,“那、那我可真走了啊?”
  
  裴喻寒刚要坐下,闻言,拧了拧眉头。
  
  叶香偶见势不妙,拔腿就溜走了。
  
  *******
  
  这日下午,叶香偶懒洋洋地倚在院内竹席上,一边摇着扇,一边听着阿玉唱那首《荷花亭》。
  
  阿玉是位青衣,打小就在德戏班学唱戏,长得瘦瘦小小,模样倒是颇俏儿,她是被裴喻寒请来专门给叶香偶唱戏听的,每月唱个五回,阿玉才十三四岁,初出茅庐都不算,但是与叶香偶年龄相近,两个人私下聊得甚是投机,竟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这会儿同伴一个拉二胡,一个敲小鼓,阿玉不作扮戏装扮,只一身青褂,舞着长袖,扯着嗓子唱啊唱啊,老实说,阿玉唱的不太好,大概年轻欠火候,可是胜在勤勉刻苦,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希望跟师父一样,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当家花旦,红得发紫,被那些富贵豪门争先邀请,刚一上台,台下便响起热烈的欢呼喝彩。
  
  这《荷花亭》是她唱得最好的一出,每次来,她都翻来覆去的唱,听得叶香偶耳朵生茧,都快背下来了。
  
  “哎,不行了不行了。”唱了好长一段时间,阿玉可算停下来,拍拍胸口道,“每次唱到这处,嗓子总是吊不上去。”
  
  “那就歇会儿吧。”叶香偶原本一阵打哈哈,听她终于喊停,这才来了精神。
  
  两名同伴去一旁吃茶,阿玉则被叶香偶叫到房檐下,两个人凑在一块聊天。
  
  叶香偶抓了一把瓜子给她,阿玉连忙推辞:“不行不行,这可是容易上火的玩意儿,师父说了不能吃,会毁嗓子的。”
  
  “噢对!”叶香偶把这点给忘记,赶紧又递来一个鸭梨,“梨子总可以吧,润嗓子。”
  
  “嗯,梨子行!”阿玉接过咬了一口,不禁咧嘴一笑,“真甜!”
  
  叶香偶听她说甜,也拿起一个,两个人面着对面啃鸭梨。
  
  “咦,怎么不见拐拐了?”阿玉发觉似乎少了点什么,顾盼四周,才发现拐拐不见了,否则以往这个时候,拐拐都会叫着要吃的。
  
  “我把它打入‘冷宫’啦!”叶香偶不紧不慢地回答。
  
  “冷宫?”阿玉疑惑,“为什么啊,拐拐那么可爱。”
  
  可爱?明明是可恨。叶香偶还在为抄书那事生气呢,所以打算把它撂在后院几天。
  
  见她不提,阿玉也就不问了,尔后一脸兴奋地道:“跟你说,明儿个我师父要上台啦。”
  
  德戏班在淮洲可是最出名的戏班子,而且能请动台柱,必定是大户人家,叶香偶好奇地问:“是哪家?”
  
  “就是大财主张员外,听说过寿,在府里设宴摆了戏台子。”阿玉吃梨吃得极快,三口两口就啃得只剩下个梨核。
  
  叶香偶却才啃到一半,眨眨眼:“你也去吗?”
  
  “当然啦。”阿玉脸上焕着一层红光,兴致勃勃地道,“虽说唱戏没我的事,但我要去当帮手的,而且据说张员外这次作寿,还特地请了杂耍班子,老热闹了。”
  
  “真好啊……”叶香偶咬咬嘴唇,简直羡慕坏了,随后将手里的梨子搁下,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
  
  阿玉瞧她蔫头耷脑的样子,才想到裴喻寒一向不准她出门,也渐渐敛起脸上的笑容,替她抱不平地一叹气:“哎,我每月去给别家小姐府上唱曲儿,她们堂姐堂妹的凑在一块,动辄讨论哪家的胭脂好,哪家裁缝铺的料子好,还商议哪日去游湖踏春,或是泛舟采莲,真是好生自在,听得我都一阵艳羡,偏偏就你家裴少主家规甚严,连府都出不得。”
  
  其实在当今天-朝,民风十分开放,尤其淮州更盛,无论贫家或富室女子,都可以上街游玩,出入自由,唯独裴府家风严格,若叶香偶自小学习规矩礼仪倒还好,偏偏一路无忧无虑地成长,如今被裴喻寒严苛管教,可不是要了她的命。
  
  叶香偶嘴角一歪,跟着叹气:“别说游湖泛舟,只教我去那张府瞧上一眼热闹,哪怕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也是心满意足了。”
  
  阿玉拿她当知己朋友,见她难过,心里也跟着犯愁,此刻闻她所言,忽生一计:“那你想不想去?”
  
  叶香偶仍是表情奄奄:“自然想去。”
  
  “我倒有个办法。”阿玉说完,小心翼翼扭头觑了觑周围。
  
  叶香偶对上她熠熠生辉的眼睛,一时有些发懵,下意识问:“什么办法?”
  
  阿玉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近,用彼此可闻的音量道:“明日我们德戏班唱戏,自然要提前抵府,准备服饰道具,你届时就乔装成小徒,混入德戏班里面。”
  
  她这个点子一提,叶香偶顿时来了劲头:“可是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阿玉“哎呀”了一声:“你想呀,这张员外六十大寿,先是坐堂受礼,再举行叩拜仪式,接着饮酒摆宴,这之间人手往来,吃酒的吃酒,说笑的说笑,更不提那些忙的手忙脚乱的下人,谁有功夫注意到你一个戏班小徒?到时候你就当做抬箱帮忙的,等戏一开始,你便跟我来瞧热闹,等唱完了戏,咱们一道回去,你如何来再如何溜走,不就得了?”
  
  “妙哉。”叶香偶心内激动,差点要一拍大腿而起,但转念想到她们这是在秘密商议,马上压低了声,竖起大拇指,“你这主意果然甚好!”
  
  “嘿嘿。”得她夸奖,阿玉不好意思地抚抚鼻子,紧接想到什么,略微皱眉,“只是有一点为难。”
  
  叶香偶忙问:“你说。”
  
  阿玉一探身:“这事在我不在你,你若能出得了府,我自能想办法接应你,可你出不来的话,咱们这一切可就白想了。”
  
  “这有何难!”不就是溜出府嘛,叶香偶险些说出这可是她最拿手的事,拍拍胸膛,给她十二分保证,“这点你放心好了,我绝对能有法子出来。”而且她记得明天裴喻寒要给秋薄罗庆生,应该是不在府邸的。
  
  听她应得斩钉截铁,阿玉点点头,便要她取来纸笔,在上面画出路线,接应地点,又商量好汇合时间,一切谈妥后,阿玉才与同伴离去,此后不提。
  
  这一夜叶香偶显得相当兴奋,一会儿梦见自己成了像阿玉一样的青衣,粉霞艳面地在台上唱戏,一会儿又梦见自己成了府上宾客,在宴会上大快朵颐地吃酒啃鸡腿,总之光怪陆离,奇奇怪怪,对了,她似乎还梦见了裴喻寒,黑着脸大概要骂她的样子,他刚一张口,却把她吓得抱头就跑……
  
  翌日天色一亮,叶香偶便早早起床,用完膳后,得知裴喻寒果然出了门,她暗暗叫好,然后将一方布巾铺在床上,忙着收拾东西。
  
  翠枝恰好进来,见她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惊得差点没咬到舌头:“表姑娘,你这是……”
  
  叶香偶见状一笑,叮嘱道:“我正要找你呢,我今天打算出趟门,你记得帮我掩护啊。”
  
  翠枝心想她刚被禁足十日,这就又故伎重演了,真是哭死的心都有:“表姑娘,你这一走,如果再被少主发现怎么办?”
  
  叶香偶笑着摆摆手:“不会啦,今天他忙着陪他的红粉佳人,才没空顾及我呢。而且我只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的。”说着把布巾打成包袱,往肩上一垮,便要大步离去。
  
   正文 [事端]   “表姑娘,万、万万不可!”翠枝焦急忙慌地拦住她,满脸为难地解释,“上回大管家说了,如果表姑娘今后再私自出府,要连我也一并罚的……”
  
  叶香偶闻她所言,止步想了想,又返回桌前打开包袱,从中取出一条麻绳来。
  
  “这……”翠枝内心忽然涌现不详预感。
  
  果然,叶香偶笑得双眸眯成月牙,像只狡狯的狐儿:“这样吧,我把你捆绑起来,万一被大管家发现,你便说是阻拦未遂被我绑到柱子上,如此即可免去责罚了,再或者,我干脆直接把你打晕了,你说这两个法子哪个好?”
  
  都……不太好吧?
  
  翠枝嘴角轻微抽搐着。
  
  最后迫于无奈,翠枝只好选择了第一种方法,她被叶香偶绑在耳房的柱子上,可怜巴巴地恳求:“表姑娘,你可要快点回来啊。”
  
  “嗯,你放心吧!”一切安排妥当后,叶香偶便挎着包袱合门离去。
  
  唉……翠枝低头闷叹,主子话虽如此说,可她怎么就那么不放心呢。
  
  且说叶香偶一路在花园里偷偷摸摸,左拐右绕,不久摸索到一株榆树下方,这榆树粗腰叶密,高有丈余,枝桠横斜出墙,如今叶香偶找不到狗洞,便将目标放在树上,她伸手抓住一条粗壮树枝,慢慢向上攀爬,因她身躯天生娇小,行动如猫,为此轻轻松松地爬上了树,沿着横枝来到墙沿,将包袱里的麻绳拴到枝头上,再抓着麻绳下降至地。
  
  此处是府后一条窄狭胡同,平日鲜少有人经过,叶香偶顺利翻出府邸后,拍了拍手,把绳子留下以便回来攀墙使用,她打开一张画纸,按照上面的路线赶往德戏班,还好阿玉写的比较详细清楚,一路找来没费多少功夫,便到了德戏班门前。
  
  尽管德戏班在淮洲十分出名,但从表面看去,也不过是座普通的大宅院,叶香偶躲过正门,来到后墙附近,立即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正是阿玉。
  
  “这里这里!”阿玉一直东张西望,大概等她半晌了,当见着她,连忙挥了挥手。
  
  叶香偶跑过来,阿玉关心地问:“怎么样,没被发现吧?”
  
  “没有。”叶香偶擦擦额头的汗珠,笑道,“就是我不太识路,路上耽搁了点。”
  
  阿玉点点头,开口催促:“那你现在快随我进去,等会儿队伍就该出发了。”说着环顾下周围,见无人注意,拉起她的手进入小门。
  
  “来,先换上。”躲在后院一间柴房里,阿玉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套衣服递给她。
  
  叶香偶“欸”了声,站着就换起衣服,阿玉则一旁帮她挽发,两个人手脚都十分利索,最后叶香偶换装完毕,阿玉给她戴上小戏帽,二人从衣着服饰看去,别无差别。
  
  “嘿嘿。”叶香偶摸摸头顶那只帽子,傻兮兮地笑了笑。
  
  阿玉认真叮嘱:“你且记得,一路需跟着我,我作甚你作甚,尽量低着脸便是。”
  
  “好。”叶香偶爽快应下,随她出了柴房,路上遇见许多年龄跟她们相仿的学徒,今儿个德戏班里分外热闹,因为师父被张员外邀请要到府上唱戏,争先恐后想跟去,不过只有部分学徒被选中,阿玉就是其中之一,此刻大伙儿正忙里忙外,搬着戏箱以及表演用的道具往几辆马车上装,叶香偶在阿玉的示意下一起搬起东西,等出发时,她跟着一众人坐在车厢内,这德戏班里百来学徒,又分着班,平日不见得都熟识,况且今天给大户过寿,小伙伴们凑在一块唧唧喳喳,聊得热火朝天,根本没留意到角落处的叶香偶。
  
  比及张府,大伙儿又开始陆陆续续地搬东西,此际府上已经开宴,不久即该登台表演,戏角儿们都忙着打底彩上胭粉,众徒则围拢在一旁,摸着那些精致的戏服、头面。
  
  叶香偶倒是没事了,在单独一个房间歇着,稍后阿玉推开门,笑着跟她讲:“再过一会儿师父他们就该上场啦,听说现在杂耍班的正在表演,我带你去瞧瞧。”
  
  “好啊!”叶香偶一直听她的话,在屋里不敢乱走,眼下闻言,自然欢呼雀跃,跟在她背后穿廊过院,因一身戏徒打扮,行动起来十分方便,廊里穿行的家仆都当她俩是德戏班的淘气学徒,过来到前堂瞧热闹的,只要不闯祸,也没空去理会。
  
  阿玉欢欢喜喜,当头跑得极快,拐过廊角时,孰料前方刚巧有人,一头栽了上去,她个头矮小,正撞在对方胸口处,阿玉“哎呦”一叫,好似照上墙壁一般头晕眼花,忙伸手捂住脑门,不遑回神,那人已开口谩骂:“这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连爷爷我都敢撞?”
  
  那男子身穿银红绸绢长袍,衣襟袖口绣着当下时新的花样团纹,脚底绫袜丝履,手执一柄逍遥扇,华丽非凡。
  
  此人正是张员外四子张长坤,这会儿酒吃多了,领着下人在园子里游逛,他被阿玉撞得倒跌两步,可谓酒气未退,又怒火填胸。
  
  阿玉方知冲撞到贵人,吓得脸色惨白,忙行礼赔罪:“是小人无礼,一时粗莽,得罪了大官人,还望大官人恕罪!”
  
  且说这张长坤打小衣食无忧,父亲是位土财主,平时靠吃着家业作威作福,不学无术,为人更是好酒贪色,遇着花街柳市,脂粉香巷便是流连忘返,极是浮浪放荡。
  
  此刻他定睛一瞧,见阿玉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腹中淫意一荡,不禁喜上:“你这是从哪儿来?”
  
  阿玉心头害怕,连眼皮子都不敢抬,规规矩矩地答道:“小人是德戏班学徒,今日随师父出行,前往府上祝寿。”
  
  “噢……”他摇摇手上逍遥扇,一双倒三角眼半眯不眯,半合不合,自以为风流倜傥,实则格外讨人厌,“那你会不会唱戏?”
  
  阿玉答道:“会一些。”
  
  张长坤问:“会唱哪些?”
  
  阿玉只好一一报上:“《春秋配》、《浣纱记》、《荷花亭》、《三娘教子》。”
  
  张长坤“啪”地把扇子一合,呵呵笑道:“可巧,我也最爱听戏,你现在就把那《荷花亭》唱来与我听听。”
  
  “这……”阿玉显得颇为为难,怯言怯语,“回大官人,此处……大概不宜唱戏。”
  
  “嗯,你说的对。”张长坤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肩头,往怀里揽,“此处人声喧杂,不如你随我到一处僻静地方,慢慢唱来听。”
  
  阿玉遭他轻薄,一下慌了神,欲挣不敢挣,像落水小耗子一样轻微打着哆嗦:“不、不行……”
  
  “怎么不行?”张长坤知她畏惧自己身份,不敢反抗,更是大胆起来,寻隙还往她脸上摸索一把,“唱的好了,我赏你一锭银子,这可比你给别人家唱戏容易多了,是不?”
  
  他平素里就言行轻佻,把身边丫鬟统统摸了一个遍,府上家仆深知他的脾性,从旁经过都装作视若无睹,没个敢吭声的。
  
  阿玉胆子小,低着头,怕到不知所措,正要被他揽走,却让叶香偶抓住胳膊,一把拽了出来。。
  
  叶香偶将她拉至身后,朝张长坤拱手赔礼:“还望大官人见谅,我们师父受张员外邀约庆寿,因一时口渴,吩咐我俩寻水来,若是耽搁了可不成,大官人喜欢听戏,可巧我们师父等会儿就该出场了,大官人不如在前堂静候片刻,我们师父的戏一向精彩绝伦,保准大官人听了叫好。”
  
  她两道弯眉如月,一双星眸夺灿,粉脸似娇花揉成,嫩唇胜红樱欲滴,竟比前一个还要水灵剔透,张长坤瞧那桃红小口微微张阖,水泽潋滟,吐息若兰,只觉心尖发痒,恨不得此刻就抱住亲上一口。
  
  他“呵”了一声:“小爷我今儿个偏偏不想你听师父唱戏,就想听你们唱,如何?”
  
  叶香偶与他对视,丝毫不惧:“大官人见谅,我们德戏班规矩严格,未经得师父同意,难以从命。”
  
  好一张利嘴!张长坤不笑反怒:“笑话,我爹大费钱财请你们唱戏,如今我要听区区一个戏徒唱,还要请示?”
  
  阿玉吓得倒吸口冷气,从后揪揪叶香偶的袖角,叶香偶方知他原来是张员外之子,未料竟是如此一个浮浪子弟,更是嗤之以鼻:“如大官人所言,我们是专程来给张员外贺寿的,而非来给大官人唱独角戏的!”
  
  “混账!”张长坤本生调戏之心,不料被她出言顶撞,气得面皮发紫,“我赏你们一个颜面,居然不识好歹?得罪了我,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阿玉一瞧形势不对,忙求情道:“大官人息怒,大官人息怒,小人这就唱,还请大官人饶了她!”
  
  “唱个屁!”张长坤心头火起,恶狠狠瞪着叶香偶,“给脸不要脸的丫头片子,今日爷不听戏了,就叫你好生服侍,看看你能奈我何!”
  
  说罢,正要伸手抓起她的衣领,却被人从旁一把搦住,硬生生停滞半空。
  
  叶香偶不料有人帮忙,惊了一跳,举目望去,那男子身穿一件深墨吴绫衣衫,上绣梨花香瓣潋线纹,玉貌佳姿,儒雅翩翩,宛如花雨飘客一般。
  
  是他!
  
  想到上回在街巷邂逅一幕,叶香偶张着嘴巴,险些惊呼出声。
  
   正文 [相遇]   张长坤大概也没料到半路会冲出个程咬金,反应一怔,侧目瞧去,心内更觉一惊:“你、你是……南城纪家……”
  
  纪公子勾唇一哂:“今日员外庆寿,宾客填门,张兄因何事而大动肝火?”
  
  原来淮洲分南北两城,中以淇河分隔,所谓南秀北富,这纪家历代经营茶业生意,也是南城一富。
  
  张长坤教他紧紧缚住胳膊,一时间进退不得,只得一抽袖子,才把手收了回来,没好气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纪公子啊。”
  
  纪公子若有所觉,视线转向叶香偶,叶香偶正一脸震惊地盯着他,发现他望过来,朝他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
  
  叶香偶心想遇到救星了,赶紧拉着阿玉躲到他背后。
  
  张长坤见状,心头更是窝火,“这二人适才冒犯了我,我正待严加惩治,纪公子最好莫要插手。”
  
  叶香偶闻言辩解:“一开始的确是我们不对,但已经赔礼认错,孰料你故意刁难,不仅要拉我们去别处唱曲,还动手动脚,举止轻薄,这才抗拒不从。”
  
  纪公子听后,淡淡开口:“一桩小事罢了,张兄何必计较,今日若真闹了上去,只怕不好收场。”
  
  张长坤一惊,听出他弦外之音,众兄妹里,当属他最败家,好吃懒做,不学无术,读书读不好,赌钱蹴踘却是一样赛一样的行,见着美佳人,更不吝啬手上钱钞,挥霍如土。偏偏张员外是位土财主,却有望子成龙之心,二儿二女中,属这么儿最不可救药,每次得知其在外胡作非为,惹事生非,二话不说,执了木棒就一顿痛打,是以张长坤天不怕地不怕,独怕家中严父。
  
  今日正逢寿辰,若把那老头子气坏,指不定又被如何打骂,张长坤心念之间,便有些惶惶,同时觑向纪公子,见他神态温逸,一对眼眸却呈现深郁之色,若静潭死水一般,让人窒于其间,不由自主想到关于对方身上的一些流言……
  
  张长坤思量片刻,只好道:“哼,既然有纪公子替你们说情,此事我便不在计较!”临去前,不忘凶神恶煞地瞪了一眼叶香偶,方拂袖离去。
  
  叶香偶站在背后,朝他吐吐舌头,也不甘示弱地回了一个鬼脸,再抬眸,发觉纪公子唇角含笑,正痴痴地看着她。
  
  她脸蛋一红,走上前:“多谢你,这回又帮了我一次……”阿玉也从旁行个礼。
  
  他却一直看着她:“你怎么这身打扮?”
  
  叶香偶赶紧做个“嘘”的手势,扭头东张西望,才低声告诉他:“不瞒你说,其实、其实我不是德戏班的人。”
  
  纪公子微笑:“我知道。”
  
  咦,他怎么知道的?莫非她看着一点也不像唱戏的?
  
  “你混在德戏班里,就不怕被人发现吗?”他笑得温文尔雅,宛如天上的云朵一样柔软好看,让叶香偶突然觉得,如果有个人能这么天天冲她笑着,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怕呀,不过我有帮手,而且你瞧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忙手忙脚的,才不会留意到我。”她想了想,有点不放心地问,“你会帮我保密吧?”
  
  “当然。”两个字,他答得斩钉截铁。
  
  毫无缘由的,他这么一说,叶香偶就打从心底里选择相信他,问道:“你姓纪吗?”
  
  他凝着她半晌,垂落眼帘:“嗯……”
  
  叶香偶心内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好像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会令他感到格外伤心似的。
  
  “攸宁,纪攸宁……”他玉唇轻启,声音低如呓语一般。
  
  纪攸宁,君子攸宁。
  
  叶香偶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深深萦绕着,待记下后,咧嘴一笑:“好名字!”
  
  纪攸宁转而问:“你呢?”
  
  叶香偶记得上回他有问过自己的名字,不过这次十分爽快地告诉他:“我叫叶香偶。”
  
  “叶、香、偶……”他低头,有点神经质似的,念叨了好几遍。
  
  叶香偶纳罕自己的名字有那么特别么,每次他的反应都怪怪的:“纪公子,你住在南城?”
  
  他颔首:“嗯。”
  
  叶香偶瞧他衣冠楚楚,此番背后还跟着一名小厮,显然也是富贵子弟:“那你也是被张员外邀约的宾客啦。”
  
  “嗯……”纪攸宁望着她,声音有些飘忽而缓慢,“前面太过喧闹……所以……我想一个人出来走走……”
  
  那眸底如有灼意般,看得叶香偶脸又微微地红了。
  
  “对了……”稍后他抬手,去掏袖子。
  
  叶香偶疑惑他要拿什么,忽闻前方传来一道男音:“咦,那位不是纪公子吗?”
  
  园内不远处走来几名锦衣华服的男子,适才出声那人玉冠执扇,笑得满面春风,至于其他几人……
  
  当某道身影映入眼帘时,好比平地惊雷,震得叶香偶大脑“轰隆隆”一响,简直不敢置信自己的眼睛。
  
  他他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裴喻寒一袭茶白色绣腊梅吴绫长衫,白玉冠、白缎带、白挂佩,白绢履,颜色如雪,肤光若玉,正如那云阙贵仙一般,琳琅美质,神韵非凡,难琢难铸,难修难绘,令得芸芸众生皆成了陪衬。
  
  “那个人……怎么看着好像裴少主啊……”阿玉表情一阵呆愣,拿胳膊肘悄悄撞下她。
  
  应该……不止是像吧……
  
  叶香偶用袖子擦擦眼、再擦了擦眼,最后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是裴喻寒,竟然真的是裴喻寒!
  
  天!
  
  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张府?他今天不是与佳人有约,应该陪秋薄罗在一起吗?
  
  她心里乱如四零八散的棉花,没个头绪,察觉裴喻寒目光往这厢瞥来,顿时吓出一个颤栗,而裴喻寒果然面色微变,却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望见了纪攸宁。
  
  两面对立,四目相视,纪攸宁一动不动,视线同样落在他身上。
  
  二人你瞧我,我瞧你,时间似乎都凝固起来……
  
  好奇怪的气氛啊……
  
  叶香偶隐隐约约觉出不对劲,莫非他们认识吗?她一直以为裴喻寒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在看见对方的一刹,居然连脸色都变了。
  
  倒是刚刚发话的姜浩良打破岑寂:“纪公子,可巧你也在这儿,先前裴兄说闷,我们便陪他一起来逛逛园子。”
  
  纪攸宁这才朝裴喻寒微微一笑:“别来无恙。”
  
  裴喻寒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叶香偶一直躲在纪攸宁背后,察觉那群人往走廊方向行来,正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忙拉拉阿玉的袖角,示意开溜。
  
  “……”纪攸宁听到动静,转首望去,眼中藏着依依不舍。
  
  且说裴喻寒原本没注意到叶香偶二人,却因纪攸宁脸上意外流露出的表情,顺势往前一望,突然张口:“站住。”
  
  叶香偶大概平时听裴喻寒发号施令听惯了,是以他的声音一出,就像老鼠听了猫叫,本能地刹住脚步。
  
  裴喻寒眯了眯眼:“你们二人转过身。”
  
  怎么办?怎么办?阿玉拿目光扫扫她。
  
  叶香偶却是满脸绝望地闭着眼,额头冷汗涔涔。
  
  阿玉最终顶不住压力,率先转了过来。
  
  “你?”裴喻寒倒是识得阿玉,莫名间,漆黑的眸子越发深邃,跟刀子似的扎在旁人身上,“那一个。”
  
  叶香偶知道“那一个”是指自己,走投无路下,心底默默念了句佛祖保佑,终于转过身。
  
  裴喻寒见状一愣:“你……”
  
  叶香偶莞尔一笑:“是我……”
  
  她看到裴喻寒脸色顿时黑得跟铁锅似的,别提多难看了,估计那一刻,他是想掐死她吧。
  
  或许真是气到不行了,裴喻寒胸口剧烈起伏,缓了缓神,才启唇问:“你怎么在这里?”
  
  叶香偶也闹不明白呢:“你怎么也在这里?”
  
  裴喻寒彻底气结。
  
  姜浩良站在旁边,一头雾水地问:“裴兄……这位是……”
  
  裴喻寒冷冷道:“她是我的一位远房表亲。”
  
  “表……”姜浩良讶然,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身戏徒装扮的叶香偶,又瞧裴喻寒一副阴恻恻的样子,竟不敢开口再问。
  
  裴喻寒也不理会众人,径自上前:“你跟我走。”
  
  叶香偶欲哭无泪,不是说天下很大吗,为何她躲来躲去,就独独躲不过这个人呢,垂头丧气地点了点,甫要跟在他背后,却教他抓住了手。
  
  叶香偶一怔,但裴喻寒根本不看她,拉着就走,他身量高,步伐快,叶香偶在后面跟不上他的脚步,只能颠颠着小跑,随后想起来,她还没有跟纪公子道别呢,扭过头,纪攸宁身形挺直而立,虽渐渐离得远了,但眼睛一直盯着她、盯着她……
  
  她想跟对方挥手道别,可惜裴喻寒越走越快,害得她差点没跌个跟头,等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拐过廊角了。
  
  她搞不懂裴喻寒今天这是怎么了,仿佛背后有妖魔鬼怪在追赶着他们一样,一路上她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间意识到,他还在拉着她的手呢……相处这么久以来,他要不说她要不骂她,极少给她好脸色瞧,更别说近距离的接触了,但此刻,他真的在握着她的手,本以为他为人平时冷冰冰的,手也应该是冷冰冰的吧,可不是,那手掌温暖而宽厚,上面有黏黏的汗水,攥得她很紧很紧,好像当她是会飞的风筝,一不小心就会随风吹走……
  
  她正凝着彼此的手出神,孰料裴喻寒意外停下来,就像木偶被绳线拉住一样定格原地,然后缓缓扭头,去望自己的手。
  
  他大概也才意识到,他正在拉着她的手吧,因为他的表情似乎有点狼狈,很快便放开了她。
  
  “走吧。”他恢复如常,径自朝前走了。
  
  他不给她讲话的机会,叶香偶只好在后面亦步亦趋,可能她的装扮比较引人注意,裴喻寒吩咐家丁将马车停到角门处,带着她离开张府。
  
  上了马车,叶香偶本以为他会劈头盖脸地骂自己一通,却听他问:“你的衣服呢?”
  
  她才想到自己还是戏徒打扮,小小声道:“留在德戏班里了……”
  
  他冷笑:“你倒真有本事,连德戏班这种地方都能让你浑水摸鱼。”
  
  叶香偶连忙开口:“你别怪阿玉,是我央求她带我出来玩的,这、这回你怎么罚我都不要紧了,哪怕禁足也好,抄书也好……”最后几个字,说得跟蚊子声似的。
  
  裴喻寒颦眉:“叶香偶,你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
  
  叶香偶耷拉下脑袋,乖乖等着他训斥。
  
  “为什么我说的话……你……你从来都不肯听……”
  
  那一刻,他的语调有点怪异,似质问又似不是,像在压制着某处欲断的神经,叶香偶听得奇怪,不禁抬起眼睫:“我……”
  
  他却偏开脸。
  
   正文 [悒绪]   叶香偶尴尬,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墨迹片刻,才又问及:“你今天没有去陪秋薄罗吗?”
  
  “她?”裴喻寒压着双眉,听得莫名其妙,“我陪她做什么?”
  
  “她不是说你今天要……”难道是秋薄罗在说谎?叶香偶这才恍然彻悟,不由得懊悔,她怎么会轻易相信这个女人的话呢!
  
  在裴喻寒冰冷冷的注视下,她忙改了口:“对了,你、你认识那位纪公子吗?”
  
  “不认识。”他答得言简意赅。
  
  原本叶香偶还想多打探一些关于纪公子的事,怎奈被他一句话就给噎了回去。
  
  不认识?可当时看他们两个人的反应,好像早就相识一般,叶香偶觉得他可能只是不想说罢了,故意找个借口搪塞自己,真是小气鬼。
  
  马车行至德戏班,由小厮向门房说明情况,取回衣裳,又辗转裴府,比及时,天色已近黄昏。
  
  因裴喻寒一路上不说话,叶香偶闷闷无趣,坐着坐着便觉倦意上涌,脑袋开始左歪右斜,晃晃悠悠,不知不觉就真的睡着了……她又梦到了雪,像无数的小飞蛾在眼前旋舞,将她一点一点包裹起来,她身体渐渐有点冷,伸手想抓住什么,一番胡乱摸索下,终于找到一个温暖的“大火炉”,她好开心,很快偎了上去,可是那个“大火炉”居然挪开了,不让她靠近,她就有些生气,干脆像无尾熊扒树一般紧紧抱住,还用脸蛋往上面蹭了蹭,就觉得好温暖,好舒服啊,而那个“大火炉”终于没有再动,任由她紧紧抱着,不清楚过去多久,叶香偶感觉有什么东西慢吞吞地爬过她的眉梢,她的眸角,她的鼻尖……还在她的唇瓣上反复摩挲着……
  
  叶香偶觉得真讨厌,弄得她脸上痒死了,随手将那东西拨弄开,这才又恢复安静。
  
  后来她好似躺在摇篮里,晃啊晃啊,于是本能地想换个安稳姿势,不料腿一伸动,居然是悬空的。
  
  咦,地呢?地呢?
  
  她又伸了伸,脚底下果然是悬着的,她逐渐醒转,映入眼帘的,是裴喻寒那张白皙如璧的俊庞。
  
  叶香偶也没想到自己怎么一睁眼就看见了裴喻寒,或许是他现在的表情比较吓人,所以还是先忽视好了,她扭头望望周围,发现环境熟悉得很,不正是在她的寝室里吗,而且,下面就是她的床耶。
  
  不过想到自己是悬空状态,叶香偶忽然冒出一身冷汗,仰头看看裴喻寒的脸,又低头看看他的胳膊,蓦如五雷轰顶,原来……她正被他抱在怀里……
  
  不对啊,先前她不是在马车上吗?怎么会变成他抱着自己了?
  
  “那个你……我……不是……”她大着舌头,由于惊慌失措,讲话已是语无伦次了。
  
  裴喻寒面无表情,只是问:“醒了?”
  
  她一愣,点点头。
  
  裴喻寒突然收起胳膊,叶香偶便像个大冬瓜,“咚”地一声掉在床上。
  
  “哎呦……”她伸手揉着小蛮腰,痛得眼泪汪汪的,这回可是睡意全无了,心道他既然抱得好好的,干吗无缘无故撒手啊。
  
  对了,莫非她是在马车里睡着,他不忍叫醒自己……
  
  她几乎是不敢置信了:“你是因为……”
  
  裴喻寒声音冷得如寒铁玄-冰,不由分地打断:“禁足一个月,每日抄书三十遍。”
  
  叶香偶嘴角一搐。
  
  她就知道,他果然没这么好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叶香偶都是在抄书中度过,待一个月后,她发现檐下的那几盆芍药花都已经绽放了。
  
  禁足结束后,她神清气爽地站在房门前,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从今起,她又可以出屋溜达啦。
  
  稍后翠枝端来早膳,她一边吃着白玉糕一边随口问:“最近府里没什么事吧?”
  
  翠枝思索下:“没有,少主跟往常一样忙着生意上的事,还有就是,已经许久不见秋姑娘来过了。”
  
  在裴喻寒众多女人中,秋薄罗可算是最得宠的一位,今日叶香偶听翠枝一提,不禁大为吃惊,榭乐坊炙手可热的花魁娘子,原来也有失宠的一天,那有人失宠,必有人得宠,她好奇对方是谁。
  
  翠枝在她身边久了,已经无需言语,光瞧她眨巴眨巴几下眼睛,便心领神会:“就是秦婠婠秦姑娘啦,这一个月几乎天天伴在少主身边,少主好像迷她迷得不行,又是陪她下湖游舫,又是陪她赏景弄花,里里外外撒了不少钱钞,更送去了一只价值连-城的翡翠玉镯,看来这位秦姑娘真是能耐呢。”
  
  听说裴喻寒对秦婠婠百依百顺,还送了一只价值连-城的镯子,叶香偶心叹这秦姑娘果然比秋薄罗更厉害几分,只是不知性情如何,不要跟秋薄罗恁的讨厌才好。
  
  “对了,还有一件事……”翠枝愁眉苦脸地讲,“表姑娘,还是把拐拐搁回窗前吧。”
  
  叶香偶一惊:“怎么了?”
  
  翠枝叹气:“大概是这段日子表姑娘不理它了,拐拐一直没精打采的,还总是啄毛,背后都秃了一小块。”
  
  叶香偶闻言,二话不话就赶至后院,以前总是昂首挺胸跟小凤凰一样的拐拐,如今低头搭脑,变得跟蔫萝卜似的,后背漂亮的羽毛还少掉一片。
  
  “拐拐……”叶香偶顿时心疼地唤了声。
  
  拐拐以往见着她,都会兴奋地忽闪着翅膀,然后转动黑溜溜的小眼珠左顾右盼,可现在看到叶香偶,那股兴奋劲儿完全没有了,只是低头搭脑地叫了一声:“呆瓜。”
  
  叶香偶吸溜吸溜鼻子,这回一点都不生气了:“我、我不是不喜欢你了啊……我只是这段日子忙着抄书,所以才把你给忘记了,对不起……”
  
  拐拐歪过脑袋,又去啄毛。
  
  叶香偶见状急道:“我以前只是吓唬你啊,不是真的要把你变成秃毛鸟的,好拐拐,你别生我的气,我最喜欢你了……”带有安抚性的,伸手摸摸它的小头颅。
  
  她把拐拐重新挂回窗前,为了弥补过错,还喂了好几块它最爱吃的核桃仁,叶香偶决定今后要多陪拐拐聊天,天天喂核桃仁给它吃。
  
  下午见天气好,她吩咐翠枝取来鲤鱼风筝,在花园里一起放风筝,怎奈天有不测风云,不久风渐渐大起来,风筝越飞越高,她收不住手里的线轴,眼睁睁看着那只鲤鱼风筝被风刮走了。
  
  “怎么办,飞走了飞走了!”翠枝遗憾地指着天空。
  
  叶香偶把线轴丢给她,朝风筝飘走的方向追去,她身影如风,在花阴小径一路飞奔,随后前方一座撮角亭子闯入视线,周围繁花似锦,粉蒸霞蔚,蛱蝶浮舞,香气阵阵。
  
  她看到一男一女坐在亭子里,女子身穿一身柳色,在姹紫嫣红间格外醒目,徐风吹来,她的衣裳也随之拂动,就像一汪碧绿的湖水在粼粼泛闪,因距离远,容貌不甚清楚,只觉那影儿透着一股柔柔的美。
  
  叶香偶都忍不住感叹一番,当然,更吸引她注意的,是坐在她旁边的裴喻寒,女子一面执扇,一面给他指着亭外景色,低声细语着什么,裴喻寒不言,只是专注细听,叶香偶几乎不用看,也能想象到此刻他的神色该有多么温柔……女子突然低头一阵闷咳,裴喻寒便举手为她轻轻拍抚着……
  
  然后叶香偶仰头,就瞧那只飘来荡去的风筝无巧不巧的,正挂在他们凉亭上翘的檐尖上。
  
  不是吧……
  
  叶香偶困窘地狂敲下脑袋,纳罕自己为何就这么点背呢,风筝刮跑不说,偏偏还撞到老虎口上。
  
  显然裴喻寒他们也发现了这只风筝,叶香偶正寻思着如何是好,结果发现裴喻寒的目光跟利箭似的,“嗖”地朝她的方向扫来。
  
  叶香偶就觉得自己胸口被射中,冷不丁一震,吓得调头就跑,但或许是太过慌张了,她马上惨叫一声,竟是崴到脚踝。
  
  她一时眼泪横流,可惜这种时候还不忘记跑,像只受伤的小兔子,缩着一条腿往前蹦跶。
  
  背后传来疾快的脚步声,她回首望去,可不就是裴喻寒吗,他、他竟然追上来了!
  
  他好像很生气的样子,眉毛都皱成一团,叶香偶眼瞅逃不掉,只好张着口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
  
  当他临近,她哭丧着脸:“我本来是在追风筝,结果没想到它被风刮着刮着……就刮到你们这里来了……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们俩你侬我侬的啊……”
  
  她说到“你侬我侬”时,裴喻寒眉宇皱出深深一条褶皱,似乎更生气了,开口道:“别乱动。”
  
  他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走到一处石台处,让她坐在上面。
  
  叶香偶傻得眼睛都瞪直了,见他蹲在面前,抬起自己的左脚轻轻揉动下:“痛吗?”
  
  “痛……”她倒吸口气,跟小松鼠似的鼓起腮帮子。
  
  裴喻寒又小心翼翼揉了揉,老实说,他手法还挺不错的,几番下来,叶香偶感觉疼痛真的缓解不少,刚要松口气,却发现他伸手要脱掉自己的鞋子,结果那一口气没呼出去,又重新吊起来。
  
  “不用不用。”她可不敢劳烦他老人家,赶紧把小脚缩了回来。
  
  裴喻寒抬起头。
  
  她娇靥微红,莫名有点小害羞:“我觉得好多了,你、你去陪那个人吧!”
  
  不知是否错觉,裴喻寒似乎轻微颤了下,随后垂落眼帘,叶香偶也看不清那神色是怎样的,只是由上方望去,他长而纯黑的睫绒轻垂半敛,像是躲藏花阴间的半片蝶翅,一抖一抖,散着若浓若淡的忧悒。
  
  他不动,叶香偶也不敢动,气氛仿佛陷入某种微妙的尴尬与沉寂中,直至旁侧传来一道柔婉的女音:“爷……”
  
  就在不远处,站着那一袭柳色春衫的女子。
  
  裴喻寒不再看叶香偶,起身朝对方走去。
  
  女子略带担忧地问:“爷,到底……”
  
  “没事。”裴喻寒嗓音中流露着关心,“这会儿风大,回堂中坐着吧。”
  
  “嗯……”女子乖巧地笑了笑,指指凉亭上的檐尖,“那里有只风筝呢,不知是谁放的。”
  
  “是我表妹,她刚才为追风筝,不小心崴了脚……”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亲昵无间地离去,剩下叶香偶孤零零地坐在石台上,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她瘪了瘪嘴巴,突然觉得有些扫兴,一瘸一拐地走回镜清居。
  
  “哎呀,表姑娘,你的脚是怎么回事?”原本她去追风筝,翠枝跟不上,干脆回到镜清居等她,结果一见这般光景,可不吓了一跳。
  
  “崴了。”叶香偶走进屋,“吧嗒”一下就躺在床上。
  
  “那要不要紧啊?崴的厉害吗?需不需要请大夫?”翠枝替她小心翼翼脱了鞋,查看她受伤的情况。
  
  叶香偶不吭声,装死般闭着眼睛,脑海中回荡着那二人相依相偎的画面,觉得裴喻寒真偏心,对别人就温存体贴,对她却总是冷巴巴的恨不得冻死人,如果、如果他对她能稍稍好一点,或许,她也不至于那么讨厌他了吧……
  
   正文 [拜坊]   雪,漫天漫地的飘着,密密麻麻,数之不尽,宛如一盏盏天宫冰灯,围着她纷飞旋转,忽一阵疾风吹来,雪花愈刮愈猛,搅得天地都变成杂乱无章的一团,她慌忙以袖掩面,迷迷蒙蒙间,看到前方站着一道人影……
  
  是谁,是谁呢?
  
  她想要看清,一步一步走近,那人身量很高,似乎是名男子,衣袂飘扬,长发飞舞……当察觉她的临近,慢慢转过身……
  
  叶香偶掀起睫帘,眼神有点空洞,朝着床顶一阵发呆。
  
  刚刚,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雪,有一名男子,真奇怪,好像不久之前她也做过同样的梦,现在仔细想想,头脑里却是模模糊糊一片,记得不甚清晰了。
  
  上午,她在奉云阁跟着绣娘学习女红,今天绣的是《水墨青花》,两色系一种绣法,并不复杂,她左手托着绣棚,另一拈针的手指好似蝴蝶翻飞般上来下去,用了整整一上午时间,终于完成,绣娘见后,一阵夸好,留下一幅《蝶恋花》的图样,让她平日里练习。
  
  其实叶香偶一点都不喜欢绣什么《鸳鸯欢》、《比翼鸟》、《并蒂莲》那种情意绵绵的图案,因为她又没有喜欢的人,绣起来也觉无趣。
  
  话说打从上回风筝一事,转眼都过去半个月了,她一直没见着裴喻寒,可能最近他竟顾着宠爱秦婠婠,早把她忘得十万八千里了,所以下午闲来没事,她躺在床上,一颗心又开始不安分地蠢蠢欲动了……
  
  翠枝推门进来,发现她猫着腰,正在床上打包袱,一时间嘴巴张得老大:“表姑娘,你难道又想……”
  
  叶香偶见她来了,不假思索地道:“翠枝呀,我今天要出去一会儿,不会太久的。”
  
  又是这句!
  
  翠枝头痛地一捂额,紧接着跺跺玉足:“表姑娘,你这是死性不改!”
  
  叶香偶满脸“愧疚”地道:“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可是成日关在府里,我真的会憋死的,所以翠枝,你一定不忍心看我憋死的,对不对?”
  
  “我忍心!”翠枝这回出乎意料地点点头,真的,她忍心!
  
  叶香偶眼皮子狂抽了抽,随即拿起麻绳,笑眯眯地哄劝她:“好翠枝,乖翠枝,你就依了我这次好不好……”
  
  她笑得像只狡诈的黄鼠狼,一步一步走近,反之翠枝则成了走投无路的小鸡,低声怯怯:“表姑娘你……”转身即要溜走。
  
  “不许跑!”叶香偶迅速从后追上,拿着麻绳,三下两下将她五花大绑。
  
  最后翠枝被绑在柱子上,一阵呜呜咽咽。
  
  叶香偶安慰她:“好翠枝,又让你受委屈了,这次等我回来,一定给你买好吃的!”
  
  道别完,叶香偶挎着包袱寻摸到园内那株榆树下,东张西望一番,便攀枝爬树,顺顺利利逾墙而出,等她抓着麻绳刚是双脚落地,背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咦,你不是……”
  
  叶香偶吓得汗毛一竖,回过头——一名年轻男子站在五六步远的距离,瞠目诧然地望着她。
  
  “你……”叶香偶只觉几分面熟,略一沉吟,不禁恍然,“啊,是你!”
  
  “正是区区。”姜浩良忙朝她揖下一礼,笑着自我介绍,“小可姓姜,上回与令表兄在张府与表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叶香偶点点头。
  
  姜浩良疑惑:“表姑娘,你这是……”
  
  “噢……”叶香偶赶紧放开绳子,尬尴地笑了笑,“我、我就是出来走走……”
  
  出来走走,又何必不走正门非要翻墙?姜浩良也不点破,反倒一笑:“倒曾听闻过,裴兄家规甚严。”
  
  叶香偶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解释:“今日在贵府做客,出门之际,不慎遗下一枚玉佩,刚好被不知何处窜来的野猫叼走,方带家厮一路循迹至此。”
  
  叶香偶颔首,也不做声,只是偶尔拿眼睛瞟瞟他。
  
  姜浩良会意,急忙开口:“请表姑娘放心,今日一幕,姜某过眼云烟,绝不会泄露半分。”
  
  叶香偶立马换上一张大笑脸:“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姜公子啦!”
  
  她双眸晶莹亮澈,一笑间,宛如正盛桃花,灼灼逼人,美得周遭尽皆黯然,直把姜浩看得目眩神摇,眼见她要离去,下意识询问:“表姑娘这是要去往何处?”
  
  “我……”叶香偶顿足想了想。
  
  姜浩良好心提醒:“淮州之大,表姑娘人生地不熟,一人出来,恐有不妥。”声音略顿,又道,“表姑娘若不嫌弃,有需用姜某之处,尽管张口便是。”
  
  叶香偶吃惊:“不会耽搁姜公子吗?”
  
  姜浩良心头暗喜:“不妨事不妨事,只要表姑娘一声吩咐,姜某愿效犬马之劳。”
  
  叶香偶心知他与裴喻寒算是熟识,倒可信任,况且有他陪同也不错,能够省去一些脚力,便道:“那就麻烦姜公子了。”
  
  姜浩良见佳人同意,可谓欢喜不已:“敢问表姑娘要去哪里?”
  
  叶香偶问:“哪些地方好玩?”
  
  大概问对了人,姜浩良颇为自信地道:“淮州好玩的地方甚多,比如距此地不远的雨兴桥,或西边桃花林,东边许愿池,郊外三四十里路的白云峰,如果表姑娘不感兴趣,位于北街的合汇巷,里面尽是大大小小的食馆,有阳春面、灌汤包、卤肉饼、驴肉汤、锅贴饺子,可谓应有尽有,各具特色。”
  
  其实这些地方叶香偶都不知道,今日听来,还真是一阵心动,恨不得把每个地方都走上一遭,但经过思量相较后,告诉他:“我想去榭乐坊。”
  
  “榭……”姜浩良闻言,差点没咬到舌尖,“那、那不是……”
  
  叶香偶见他一脸惊诧状:“姜公子不知榭乐坊吗?”
  
  姜浩良眼珠子转了转,忙一清喉咙,挺直了胸膛:“在下绝非贪花恋酒之徒,像榭乐坊这种烟花巷柳,姜某虽有耳闻,却从未踏足。”
  
  他说得正经八百,叶香偶心道他倒是个老实人:“既然如此,姜公子只需带我到榭乐坊便是,实在不行,我自行前往也无不可,就不打扰姜公子了。”
  
  “这……”姜浩良有心献殷勤,只好道,“区区虽不涉足那烟花门户,但一定尽所能助表姑娘一臂之力,只是表姑娘出自大富之门,又身为女流之辈,去那种烟花寨中,只怕有所不妥。”
  
  经他提醒,叶香偶莞尔一笑:“这有何难,你带我去家裁缝铺,换套男装便是。”
  
  姜浩良不解她为何非要去榭乐坊,见她心意已决,又不好详问,只得应下。
  
  且说叶香偶在裁缝铺换上一身时新男装,面如傅粉,朱唇玉齿,丰姿朝华,手把折扇握,真个儿风流俊俏的美少年,看得一旁姜浩良几乎移不开眼去。
  
  马车驶到榭乐坊,叶香偶不愿为难,叫他在车中等候,独自进了榭乐坊,那老鸨见叶香偶衣衫华丽,人生得清秀标致,心头已爱上几分,亲自过来迎接:“小官人可是头一遭来?瞧着倒有些眼生。”
  
  叶香偶胸口一跳,故意粗噶着嗓子:“敝姓叶,妈妈好眼力。”
  
  老鸨笑道:“既是头一回来也不打紧,一回生,二回熟,小官人玩得尽兴,日后便可常来,妈妈我这儿的姑娘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保准有让小官人中意的。”
  
  其实叶香偶此番前来,就是想见见秦婠婠:“久闻秦姑娘大名,今天只为一睹芳容。”
  
  老鸨一听她要点秦婠婠,脸色不由得微变:“小官人初来乍到,有所不知,秦姐儿可是咱头牌上的人物。”
  
  叶香偶又不傻,一下明白她的意思,幸好早有准备,把所带的小锦兜掏出来。老鸨瞧她掏个不起眼的锦兜作甚,却见她一解细带,随便一倒,就滚出几锭白花花的银子来。
  
  叶香偶笑笑:“还请妈妈通融。”
  
  老鸨只盯在那银子上,笑得合不拢嘴,后又有些为难:“实不相瞒,我这姐儿近来胸闷气短,闭在房中已有两三日不接客了,不知小官人可曾听过我家秋姐儿的名声,与婠婠可是并列头牌。”
  
  叶香偶心道她才不想见秋薄罗那个死婆娘呢,又从锦兜里掏出一枚三脚蟾翡翠挂坠,大如掌心,绿聚剔透,一瞧就是价值不菲的宝贝:“劳烦妈妈帮我把这块翡翠赠给绾绾姑娘,说在下只为一面之缘,其它再无所求。”
  
  老鸨态度已不若先前,觉得她手里的锦袋简直就是百宝囊啊,什么值钱的宝贝都有,颔首应道:“好说好说,小官人能中意是她修来的福分,我这就去与她说一说,小官人还请在厢房等候。”
  
  于是叶香偶被请到厢房,等了约莫半盏热茶的功夫,终于听到推门声,进来是一袭柳色衣裳女子,眼横秋水,眉插春山,面若芙蓉,神采照人,七尺云发挽螺髻,三寸软鞋胜莲瓣,分明宫娥入尘寰,化女异姿色。
  
  果然是她!
  
  那日在园中见到的柳衣女子。
  
  其实叶香偶想见秦婠婠,不为别的,只为那份好奇,纳罕她有何等能耐,能把裴喻寒迷得快要神魂颠倒。
  
  上回匆匆一瞥,记忆不深,今日一见,果然是位柔弱楚楚,窈窕千般的美人啊。
  
  秦婠婠将那枚三脚蟾翡翠吊坠递到她跟前:“此物委实贵重,小女子生受不起,故归还给叶公子。”
  
  “没事没事,你拿着吧,反正我家翡翠多的是。”她笑嘻嘻地道。
  
  秦婠婠疑惑地抬目望来,她忙又解释:“噢,我的意思是,我家是做翡翠玉器生意的,不差这一个。”
  
  秦婠婠一愣,仔细端详她两眼:“这位公子……奴家曾经是否与公子见过?”
  
   正文 [探视]   叶香偶被她左右端视,唯恐露出破绽,抵唇咳嗽一声:“可、可能是秦姑娘认错了吧?”
  
  “可是奴初见公子眉眼间,只觉似曾相识……”秦婠婠颦着一对精妙细致的柳燕眉,仿佛只差一点,便能记起关键。
  
  叶香偶心里飕飕发凉,不承想对方记性如此之好,觉得再由她恁地看下去,就真得露馅了,心念电转,想到一个理由:“啊,秦姑娘委实好眼力,实不相瞒,其实、其实我是裴公子的一位表亲。”
  
  “裴公子?”秦婠婠简直吃了一惊,“原来阁下是表公子,难怪了……奴瞧着总有几分眼熟……”说罢欠身行下一礼。
  
  看来裴喻寒魅力真够大的,跟他稍稍挂个勾,人家立马就笑脸迎人了。
  
  叶香偶对某人嗤之以鼻一声,继而微笑:“是啊,我也是从表兄那里听闻秦姑娘大名,特来一睹芳容的。”
  
  “原来裴公子还提及过妾身……”秦婠婠美颊嗔红,不由得眼帘微垂,心头似有无比欢喜。
  
  叶香偶颔首,关心地问:“对了,适才我听妈妈说,秦姑娘近来身体清恙?”
  
  秦婠婠露面赧然,坦言解释:“不瞒表公子,奴身体安康,诓骗妈妈,只是不愿接客罢了。”
  
  叶香偶大为诧异:“为何?”
  
  秦婠婠神情有些郁郁:“要知到这榭乐坊的嫖者,或龌龊贪色,或粗俗污猥,或霸势欺辱,却不曾有一个如裴公子这般,一表非凡,全无俗韵,怜香惜玉,以礼相待的男子。”
  
  叶香偶心道那是对你,裴喻寒对她可是从来不怜香惜玉的,瞧对方脸上流露着陶醉痴浸之情,脱口而出:“秦姑娘,你是不是喜欢上我家表兄啦?”
  
  秦婠婠被她这番直白话语吓得脸色微变,摇头启唇:“奴不敢有非分之想,奴自知身份卑贱,岂能与裴公子相配。”
  
  叶香偶嘟着嘴巴:“可是我觉得他很喜欢你啊,或许你可以恳求他为你赎身,这样你便能恢复自由,岂不是一桩好事?
  
  面对那一双清澈无痕的双眸,秦婠婠知她并非戏谑自己,笑了笑:“表公子想来不谙世事,所谓男嫖女娼,露水之缘,残花贱质,怎可妄想那举案齐眉。”
  
  她一席话下来,听得叶香偶瞠目舌噎,秦婠婠又将吊坠递去:“婠婠心知表公子一片好意,但此物万万收不得。”
  
  叶香偶错愕,吞吐着逸字:“你、你还是留着吧,这些东西或许有朝一日你能用得上,可对我而言,却是想用都无处用的……”说着垂落睫毛。
  
  秦婠婠怔仲,因她固拒,只得道:“既如此,奴为表公子弹奏一曲,以表谢意。”
  
  “好啊。”叶香偶立马来了兴致,合扇拍拍手。
  
  背后跟随的小婢呈上琵琶,秦婠婠朝叶香偶施了一礼,便抱坐而弹,素手转轴拨弦,“铮”地一声,商音陡起,似一幅春光秀丽的画卷铺展眼前,谷涧潺潺,山峦幽幽,鹊鸟依依,山鹧啼啼,桃花灿灿,蝴蝶悠悠,音旋婉转,轻盈悠扬,蓦地冷弦一挑,又现流水疾奔,山摇地动,鹊鹧惊飞,花落蝶乱,那指尖越拨越快,正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听得人心荡若震,激动澎湃,待一曲终了,仿佛一切又重归寂静,春-色红绿似锦屏,蝶鸟桃花傍水息,不觉间音逝了,心却神往难收。
  
  “妙哉,妙哉,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秦姑娘这一曲,弹得非同凡响!”叶香偶击掌赞叹。
  
  “拙技献丑,让表公子见笑了。”秦婠婠屈膝行礼。
  
  叶香偶不假思索地道:“今后我若要听曲儿,就来找你好不好?”
  
  秦婠婠莞尔:“表公子不比寻常人,婠婠一定奉陪。”
  
  “那就这么说定了!”叶香偶兴高采烈,笑着伸出小手指,要跟她拉钩钩,结果意识到不对,忙又缩了回来,挠挠脑袋瓜。
  
  秦婠婠只觉她言行古怪,性格却又单纯可爱,不禁抿嘴儿一笑,也没往心里去。
  
  其实叶香偶看得出来,秦婠婠很喜欢裴喻寒,真心实意的喜欢,也怪不得裴喻寒对她这般着迷,只可惜沦落风尘,不知道裴喻寒以后会不会为她赎身。
  
  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一辆马车静静停驻在裴府后的小胡同口。
  
  “姜公子,这次多谢你了。”叶香偶拱手道谢,言讫,即要下车。
  
  “等等。”姜浩良唤住她,语气依依不舍,“下次你何时再出来?”
  
  叶香偶不料他会问这个,想了想:“我也说不好。”
  
  姜浩良讲道:“不如这样,我派个小厮长期守于此处,改日你得空出来,凡事尽管吩咐他,然后由他领你来寻我,我带你去淮洲其它美景胜地游玩好不好?”
  
  叶香偶心想这法子不错,尔后眼珠子带着疑惑转到他脸上:“你为何待我这般好?”
  
  大概是她问的突兀直白,姜浩良有些尴尬,很快又笑着解释:“表姑娘既是裴兄亲系,我自当多加照看。”
  
  叶香偶一思付:“那好吧。”不愿多做停留,抛下一句,便急匆匆离去。
  
  她摸着半黑不黑的天色,一路逾墙入府,顺顺利利回到镜清居,翠枝见她回来,总算松口气。
  
  “翠枝,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叶香偶将一包糕点塞到她手里,“这是芦花记的甜酥糕,好吃的很,我吃了一包,特意给你也买了一包。”
  
  翠枝被绑了一天,可不也饥肠辘辘,闻言赶紧打开纸包,拿起一块甜酥糕吃起来。
  
  叶香偶见状:“好不好吃?”
  
  “好吃好吃,奴婢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甜酥糕呢,谢谢表姑娘。”翠枝擦擦嘴巴的糕点渣滓。
  
  叶香偶瞧她吃得跟小馋猫似的,忍不住笑了笑。
  
  事后,她换完衣裳,还没来得及在床上躺会儿,大管家就找来了,原来是裴喻寒胃痛犯了,他动辄忙得昏天黑地,吃饭也没个准儿,久而久之,就犯起胃痛的毛病。
  
  “大夫刚给少主看过,后来煮好热粥端来,少主却不肯喝,还请表姑娘过去劝一劝少主。”大管家一副没辙的语气,显然对某人劝说无果,才特地求助她来了,毕竟裴府上下,除了裴喻寒之外,就属她算半个“主子”了。
  
  叶香偶挺为难的,真想告诉大管家,她的地位其实连他还不如呢,没准刚踏入书房半步,就被裴喻寒一个眼神给瞪回来了。
  
  可眼下她不好拒绝,便点头答应,来到书房时,正巧撞见曾大夫出来,曾大夫年约五十以外,须眉白发,通得一手歧黄药技,偶尔他来给裴喻寒看病,彼此能在园内碰见。
  
  “曾大夫。”叶香偶笑嘻嘻地打招呼。
  
  “喔,是表姑娘啊。”曾大夫笑得和蔼可亲,摘下毡帽,朝她行了一礼,“表姑娘过来探望裴少主吗?”
  
  “唔……”叶香偶嘴里支支吾吾,半晌没答出来,就算是吧……
  
  曾大夫不介意地笑道:“裴少主正在屋内歇息,老朽适才开了几副方子,等药熬好,表姑娘记得叮嘱裴少主服用。”
  
  “噢。”叶香偶赶紧点点头。
  
  等她步入书房内室,就瞧裴喻寒正倚在床头,像尊佛雕似的一动不动,双眼没有焦距地朝着虚无发呆。
  
  当听到她的脚步声,他侧眸凝睇,锋利的俊眉很快皱起:“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