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 这是哪?   他白衣飘飘,仰望着漫山桃花夭灼,背影有些清冷,她身子却有些发热……   这小子,又来勾引我了!   她几乎忘记这个男人的欺骗,控制不住那一刹那见到他的惊喜,张开双臂朝他奔去:“玄华,我来了!”   玄华幽幽转身,头顶那轮光晕总是将他的脸照得过于亮堂,多少次,她仍是没能看清他的脸。待到快要跑近他时,他却侧身避过,脚下顿时刹不住,直奔前方悬崖而去,而悬崖下面是茫茫火海……   趁着坠崖的空隙,庄姝掐指一算,啊,好险,原来又是一场噩梦。   寒夜凄凄,哀声四起。   月华在云后隐没了皎洁的光彩,更深露重,时不时地掠过阴风阵阵,激起寒鸦无数。   昏迷数月,她是被腹内的绞痛痛醒的。   似有悲恸呜咽之声断断续续传来,凄凉得如同这个清秋早晨凝结的霜华,她揉了揉眼睛,却已经忘记,这双眼自两年前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然而意外的是,虽然光线昏暗,却依稀可察觉自己身处一片狭隘的四方之地,偶有微弱的光自细长的缝隙之中漏进来。   原来梦还没醒,算了,继续睡吧。   既然是做梦,她总想着能看清他的脸,他说过会当她的眼睛,陪她看庭前花开花落,看天边云卷云舒。   然而梦的终点,永远都是一场熊熊大火,吞噬着她和肚子里孩子原本该美好的一生。   等等,这个女人身段有些小,好像并不是庄姝……   火海的那一端,是一个女子笑得狷狂的脸,被火光印得通红,朝她轻轻地挥手:“楚慕雅,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待到她努力想看清楚那个人的脸时,腹内绞痛加剧,她只记得自己快要生了,嘶哑着嗓子喊道:“救我的孩子!”   她歇斯底里,却被什么遏制了喉咙一般,即使吼到青筋暴粗,仍听不到半点自己的声音,只有那个女人邪魅的笑声在耳边不断地回荡。   “慕雅!”   一阵凄然的哭喊将她带回现实,随即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道:“夫人,夫人您要保重,节哀啊!”   顺着那缕如薄雾般的光往外看,却是一个中年妇人的脸,哭得憔悴不堪。   一个低醇而拖沓无力的男声道:“把夫人扶下去吧。”   这个声音虽然好听,却不是庄姝心里想的玄华的声音。   那位妇人红着双眼,抱着那个男人的大腿,悲恸道:“相爷,再找个大夫看看吧,妾身不信,不信慕雅就这么没了,相爷,求你了!”   那个男人低头将她肩揽住,沉重的叹息中有着深深的仓颉:“慕雅已经没有呼吸了,即便有,她这样躺着也是生不如死,还不如让她安安稳稳地去,下辈子找个好人家。”   那妇人仍不甘心,朝棺木看了一眼,又不忍地别过头,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根本止不住。   由人搀扶着走了两步,忽而又回头道:“不如就让她继续做个活死人,妾身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相爷,不要把她埋了好不好?”   那男子叹道:“若真是个活死人,我何尝不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可是自前夜起,她身子已经冰凉,呼吸也彻底没了,夫人,她现在已经不是活死人,她死了。”   庄姝只想问一句:“谁死了?”   算了,反正是在做梦。   等等,做梦生孩子也会痛的么?   那对老夫老妻互相搀扶着,身子颤抖得恰似风中的柳絮,虽然姿态雍容,却是说不出的凄凉落寞。   寒夜凄凄,哀声再度四起。   此时,屋顶上垂着的白幡随风飘荡,呼呼的声音使得这一片抑扬顿挫的哀声更加凄婉动人,灵前的烛火忽而一明一暗,吹得“噗噗”作响。两个侍女心中一惊,那对夫妇已经闻声转过头来。   楠木棺材里忽而传来稀嗦之声,加之阴风越来越烈,其他的侍女和奴仆渐渐生出惊恐之色。   随着棺木盖重重摔到了地上,惊出一堂的尖叫之声,下人们如蟑螂一般四处乱窜,那对夫妇虽然没动,也不由得抱紧了对方,然后紧紧注视着棺椁中的一举一动。   庄姝从棺木中费力爬出,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怔怔地瞧着完全陌生的地方,有些难为情地开口:“你们之中……可有人会接生的?”   空气凝滞了片刻,随即一阵尖叫喊声:“鬼呀!诈尸了!”   楚夫人当场晕了过去,楚泽芳扶着渐渐倒下的妻子,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喃喃开口:“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这可难倒了庄姝,她记得她昏迷前早已被大火包围,按理说是没有生路可言的,怎么突然到了这里?   还有,她眼睛竟然看得见了。   她搓着后颈仔细回想中间是不是还有什么纰漏,脑中却是一片混乱。时不时的腹痛让她情不自禁捂住肚子,触及处却是一片平坦,顿时后背攸冷得如同被人浇了一桶冰水,不由得失声:“我肚子呢?怎么没了?”   满堂人被她吓得惊若寒蝉,庄姝却顾不上那些异样,在棺材中翻来翻去,只翻到一块带血的白床单。   楚泽芳惶然叫了叫她:“慕雅?”   庄姝没有反应,空洞的眼神木然走向那些下人,脚步所到之处,那些人纷纷后退,惊恐万状地瑟瑟发抖。   她又问了一遍:“我肚子里的孩子呢?有没有人看到他掉哪去了?”   最前面那个胆小的侍女眼皮一翻,昏死过去。   她又问旁边那个:“你看见了吗?”   旁边那个人抖着抖着,忽而翻了白眼没了动静。   庄姝不解:“这些人见鬼了吗?”   楚泽芳将夫人交给一人照顾,小心翼翼地朝她走近,再次叫了一声:“慕雅?”   腹内绞痛一阵阵,她捂着肚子痛得回不过神来,只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激动万分地大喊:“小姐你没死?小姐!太好了,小姐活过来了,奴婢就知道小姐不会有事的,呜呜…   庄姝被她的声音震得头皮发麻,加之腹内不适,脸色越发苍白如雪,最后实在抵挡不住腹部那阵阴寒的冷意,渐次瘫软下去…… 第一卷 2 口舌(修)   齐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六子高僖器质冲远,骁勇夙著,于清河一役中力挽狂澜,功不可没,今封为长康王,享亲王之尊,加封赤冠,钦此!”   富贵牡丹的地砖拼接得严丝合缝,台阶下跪着一个笔挺的少年,赤色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光芒散开,如覆上一层光晕,精致的侧颜在七彩的光晕下如同雕刻,在圣旨宣完的那一刻勉力挤出一个笑意,声音醇厚而低重:“谢父皇。”   双手托举着接过小黄门手中圣旨,脸上有着超乎他这个年龄的内敛,沉稳得难窥真心的笑意。那个内侍笑吟吟道:“恭喜长康王殿下,小小年纪享亲王之尊,尤其是加封赤冠,在我大齐还是第一次呢,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荣誉,就连皇长子长陵王加封赤冠也是在二十八岁,而殿下却早了皇长子足足十二年!殿下又是皇后娘娘养子,得娘娘悉心栽培,估计来日封为太子也是指日可待!”   高僖神色淡漠,将圣旨交给身后内侍手中,缥缈道:“那就借黄公公吉言了。”   黄公公满脸都是笑意,眼角的褶子深得堆了起来:“按照祖制,殿下封了亲王之后,该进宫承训于皇后娘娘,奴才还是先行告退,不妨碍殿下和娘娘母子团聚了。”   高僖淡然道:“公公慢走。”   那人刚一走,他身后的内侍就在耳边低声道:“殿下,今天一大早,沛国公家的陆小姐就请旨进宫看望皇后娘娘,现下估计还在正阳宫中。殿下此时前去,难免会与她碰上。”   高僖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出宫,去蓟尧山。”   整整八个月。他以为只要还没有去到蓟尧山,秦朗口中的噩耗便不会真实,她也许还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着自己。只是他心里也明白,她早已永远地离开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那是一个很爱笑的女子,就算那时她失去双眼,永远地看不见了,她纯真的笑意依然挂在唇边,并安慰起他来:“别怕,只是一双眼睛而已。”   其实仔细想来,那个女子并非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但偏偏让他原本波澜不惊的人生掀起巨浪。或许是因为内疚,他照顾她只是想补偿,然而这一照顾,便让他生出想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念头,甚至后来发生了许多事,这个念头都没有动摇过。   然而在他从清河战场回来之后,不仅他一向视为大山的舅舅,威王秦稷战死沙场,连她也在他回来的前一晚,在一场大火中丧生。   他曾经马不停蹄地赶路了五天五夜,就是想早日见到她,却从秦朗口中得知了她的死讯。那个夜晚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夜晚,自那以后,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变得愈发郁郁,几个月来,一直往返于邺城和清河战场之间,试图从身体的麻痹来淡忘那个来去如风的女子,只是越是忘却,那个影子却在他心头烙得越深。   “我从临淄赶到蓟尧山时,庄姑娘已经动了胎气,大火已经烧着了她的衣物,她的脚还被横梁压着无法动弹,情况十分危急。我只能先抛开男女之别救出她的孩子,可是却再也救不了庄姑娘,还请殿下降罪。”回忆起那日的惨烈,秦朗不由得一阵愧然长叹。   高僖眼角轻轻抽动,淡淡的红血丝在深不见底的眸中泛起。“孩子怎么样?”   “有些早产,不过还算不错,戚柔……王妃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如今已和同龄的孩子没什么两样,而且跟庄姑娘很像,是个很爱笑的孩子。”   “那就好。”虽语气淡然,却充满着温柔的歉意,“以后还要麻烦秦夫人对他多加照顾了。”   秦朗点头,又问:“孟起明日启程前往楚国议和,殿下真的要一起去吗?”   高僖负手道:“与其在齐国等着母后给我议亲,倒不如前往楚国避上一避,希望时间久了,此事就淡了下来。”   他朝着那一片灼灼之色放眼望去,蓟尧山北面山坡的桃花开得正好,惠风和畅,如花海翻涌一般绚丽多姿,璀璨得如她昔日的笑颜。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况上缺,巽下断。”庄姝一边念着八卦图,一边从袖中掏出龟壳,喃喃道,“昨日之因,今日之果,天地阴阳,尽在此卦。”   自八岁起,她就有了卜卦的习惯,如今已整整十一年,虽然每每不准,但是受母亲影响,这个习惯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手上不自觉一抖,龟壳中铜币有一枚掉落在桌下。她垂头丧气地捡回,叹道:“怎么又不灵了?什么都八卦不到,难道是龟壳的问题?”   小希从门外进来,急道:“小姐,你怎么还在这,宾客都到齐了,大家都等着见你呢!”   这个顶着齐刘海名叫小希的丫头如今是她的侍女,也是诈尸那天没吓到她,反而被她吓得头昏的人。据她说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得更胜亲姐妹,只是庄姝对此没有半点印象。   她只好将龟壳悄悄藏于袖中,假装淡定道:“知道了,马上就来。”   周围一直是一片吵吵嚷嚷,她却能闹中取静得恰到好处,所有人还以为这位刁蛮大小姐改了气性,竟在大病之后变得沉稳许多的时候,殊不知她心里头想的都是:“怎么卦不灵了?到底发生了何事?我不是明明已经死了吗?”   腹中一阵下坠的痛,身子绵绵的没有半点力气,却还要强撑笑颜面对那些陌生人的脸。   这是她第二次来初潮。   之所以有两次,是因为她如今换了重身份,原本十九岁的庄姝,如今是个年仅十四岁的国相府千金楚慕雅。   客人人来人往送礼的时候都会到她面前问候一番,无非是些“恭喜楚小姐身子康复”之类的祝贺之语,唯有一个不知道是月信紊乱还是绝经的高髻妇人,刻意抬高了嗓音对着她阴阳怪调地来了一句:“恭喜楚小姐初潮来临,鲜花怒放了。哎呀呀,从今以后,楚小姐长大成人,要赶紧寻个好婆家为人正室才是!”   她正喝着小希递过来的牛乳,闻得此话,牛乳从鼻孔中冒出,那妇人见状,笑容更是得意。因庄姝是坐着,那妇人是站着,她一仰头便看见那妇人一双仿佛会说话的鼻孔,一张一合,甚是魔性。   满堂的妇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话时,她却只瞪大了眼睛关注着那人的鼻孔……   因月华台一场大火差点丧生,在火海中被横梁砸中了头部,郢都名医纷纷束手无策的活死人,昏迷了八个月的国相府千金忽而死去,三日后又忽而醒过来,其中原因还是初潮来临,足够那些长舌妇们茶前饭后不顾形象聊个唾沫星子直飞,国相楚泽芳大喜之下摆下宴席,庆祝的自然不仅仅是爱女的死而复生,还有她的初潮来临。   这虽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或多或少有些扒人隐私之嫌,况且今日来的这许多客人之中,还有不少楚国的青年才俊,你要她一个深闺女子的颜面往哪搁?往哪搁?   这一声成功引起了所有人的目光,小希推了推她,她这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鼻孔夫人的鼻孔上移开。只是庄姝并非等闲之人,忍住想要问候她祖上十八代的冲动,语笑嫣然地回了句:“同喜,同喜,看夫人天庭发黑,印堂阴暗,颧骨无神,两耳无光,是要绝经的征兆,这可是件大事,以后岂不省了不少麻烦事?”   鼻孔夫人嘴角抽了抽,很快笑道:“哟,都说楚小姐经过此役后沉稳了不少,想不到还是这样口不择言的,竟一点都没变!”   庄姝秀眉轻轻挑动,不甘示弱道:“那是,夫人不还和从前一样为老不尊?咱们彼此彼此,谁也不必羡慕谁!”   这次鼻孔夫人不仅嘴角抽了抽,额头青筋也跳了跳。强装镇定,忍住不悦又是皮笑肉不笑地掩口道:“听说楚小姐醒来之时还以为自己在生孩子呢!不知道是在这昏迷的八个月里梦到了什么好事,才会在十三四岁的年纪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生子?”   庄姝看到一旁楚夫人的脸已经全黑,只是碍于这位鼻孔夫人的某种身份,一直强忍着没有发作。莞尔一笑,立时回道:“青春少艾,花样年华,自然是做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春梦,怎么,夫人这么大年纪了也想做这样的梦吗?”   这样大胆的口不择言让在场的一半人都惊掉了下巴,另外一半人自然是及时地扶住了快要掉的下巴,眼看着那位妇人脸色有红转白,由白转黑,一时间神色不豫。   再然后,鼻孔夫人觉得占不到什么便宜,冷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庄姝转过头来问小希:“这个鼻孔会说话的女人是谁呀?”   小希愤愤地答:“这是护国将军徐谦家的徐老夫人,也是当今太子妃的母亲,一向以毒舌著称,从前小姐没少受过她的教训呢,今天竟然还如此不识趣,想让小姐光天化日下出丑,结果是自取其辱!”   原来是太子的丈母娘,后台这么强,难怪如此嚣张。庄姝赶紧吃了块栗子糕压压惊,随后又问:“徐夫人以前经常针对我吗?她是不是有毛病,我从前干过挖了她老徐家祖坟这样的缺德事吗?”   小希支支吾吾了一阵,道:“他们家祖坟倒没挖过,不过小姐差点挖了他们家墙角,断了她女儿徐慧的太子妃之路。”   听了半天才听出来,原来是一段不折不扣的三角恋关系,楚国太子宇文赫原与楚国国相楚泽芳之女楚慕雅是两情相悦的一对,谁知宇文赫最后觉得楚慕雅年纪太小,为了太子之位,娶了护国将军徐谦的妹妹徐慧为太子妃,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负心汉。   可是这跟庄姝简直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干系。 第一卷 3 悲催的前世(修)   在她昏迷前,她犹记得自己身在齐国,那时周边突起大火,她在火海中艰难地生孩子,在她醒来后,却是在楚国,因初潮来临,腹中突如其来的痛让她误以为自己还在生孩子……   都说世事变幻无常,可是这一切变得也太离谱了。   虽然脑子受了伤,对于前世记忆不那么清晰,可是当年所受的折磨却是深刻得不能再深刻。   她不是生来的瞎子,而是在两年前出了半月谷以后,刚到齐国邺城的第一晚,也许是因为那天忘记了占卜吉凶,也许是因为看坏了那场江湖人打斗的热闹,夜黑风高的夜晚剑气如霜,没有任何预兆地从她眼睛上轻轻划过,才导致了她的双眼失明。   自那以后,她遇上了玄华。   他给她疗伤,照顾她生活起居,并给了她一个叫青彤的侍女。只是眼睛被剑伤得太深,她被告知终生复明无望。   那几日她痛得死去活来,因为看不见,又沉闷得窝火,时常在所居住的竹屋里磕磕碰碰,伤口越积越多。于是,一向好脾气又爱笑的她突然发了火,把手上能摸到的所有东西砸了个粉碎,弄得一身的伤,然后窝在角落里哭了个痛快。   哭得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她感觉不再寒冷,却是靠在一个人怀中,那人胸口的硬朗和温暖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安定,起伏的心境也在他的安抚中渐渐平稳。   她对他以身相许,几个月后,她怀孕了,连出谷前,母亲让她好生保管的玉佩也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   然而,距离上一次他来看她,却是两个月以后。她不知道在这两个月发生了什么事,只觉玄华这次出现和以往有些不同。   从青彤口中得知她有孕的消息,玄华不仅没有半点的喜悦,反而是凉到骨子里的怒:“你说什么,姝儿怀孕了?”   她与他之间的微妙从那开始,玄华渐渐疏离她,有时候虽然会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却再不若从前那般亲厚。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瞎了眼睛同样可以占卜,那天青彤服下了他为自己准备的毒药,意外毒发身亡。   那时,齐楚两国爆发清河之战,玄华大约是忙于战事,便没有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重新拨了一个叫小霜的侍女来照顾她的起居。   她现在才想起来这个人既可笑又矛盾,既然他有心想让自己消失,为何还要让人照顾自己,还说出那样一句话来,以致于让她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说:“等我回来,到时我们一同回到半月谷。”   一句可笑的诺言,断送了她的一生。   等了半年之久,没有等回来玄华,却等来了两个女人。   她犹记得那一天,她挺着八个月的巨腹,突如其来地被被其中一人抽了一鞭,背上衣衫应声而裂。她甚至听得自己的身子轰然倒塌,下意识地以肘点地支撑,不让肚子摔在地上。随即密密麻麻的鞭子落在背上,如同雨点一般让她避无可避。   如果此时她没有拖着这个大肚子,如果此时她看得见,定会抱着和对方同归于尽的心态跟她厮杀到底。   那时她方明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种多么深的无奈。   她被抽得遍体鳞伤,手肘因为要保护孩子而磨得鲜血淋漓。她没有开口求饶,只是无助地弓着背,半伏在地上坐以待毙。   她忍着腹中剧痛听了许久,才听明白这个拿鞭子抽她的女人是玄华的未婚妻,另外一个,她猜测大约是他的母亲。   许是可怜她怀有身孕,最后她们只带走了小霜。当天夜里,小霜一身伤痕地回来,跪在她面前向她忏悔:“奴婢对不起姑娘,以后不能再照顾您了,请姑娘保重。”   她抱着小霜,直到她在怀中变得越来越冷。而此时的腹痛加剧,痛得她顾不了小霜,几乎如母兽一般嘶吼着在地上攀爬。   一股灼热的气焰扑面而来,她才知道自己已经被大火包围。身体的笨重拖住了她的步伐,她摔在地上,从天而降的横梁砸在脚上,一时之间动弹不得。她不知怎么生下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谁救了她,甚至不清楚那一刻她是死了还是活着,只觉得身体的疼痛渐渐变得麻木,感官也不那么清晰。   仿佛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直到她在灵堂诈尸醒来……   作为一个送信的,庄姝上辈子很是悲催。   然而世事沧海桑田,睁开眼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不仅八个多月的身孕没有了,眼睛看得见了,连岁数也小了五岁,还赶上死而复生,以及初潮被昭告天下这桩桩件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死而复生或许是件好事,只不过活过来的这个不是她庄姝,而是这副发育不完全的身子的主人。   淡定了一天,她忽而不再淡定,夹紧了双腿,抖着身子跟小希道:“我肚子不舒服,陪我去趟茅房吧!”   趁着上茅房的功夫,她再次卜了一卦,却是一个看起来不吉利的卦象——归妹。   “求鱼须当向水中,树上求之不顺情。受尽爬揭难随意,劳而无功运平平。”她无奈地看着龟壳,不解道,“怎么会呢?明明是死里逃生,应该是吉兆,卜出来的卦象却是大凶?”   从小到大,她卜的卦象大都是无往不利的吉卦,虽然很少准过,好歹也算个心灵安慰,偏偏重生后卜的第一卦却是征凶之卦,多少让她心里不快。   蹲了没多久,小希又在外面叫唤。   这个小希,哪哪都好,就是性子急了些,人聒噪了些,做饭难吃了些,蹲个茅房都不让人省心,催催催,催个屁呀!   捂着肚子从里头出来,没看到小希,却是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一脸笑意地等着。庄姝本能地抱了胸口,怒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示意她噤声,笑道:“楚小姐您小点声,奴才是悄悄进来的,太子殿下托奴才问候您,说他有要事缠身,不能过来,还请小姐见谅。”   庄姝忍不住想反问回去:你就是在茅厕问候我的?   抱着胸口的手缓缓松开,吃吃地看着四周,淡定道:“地方不错,有心了。”   那人竟然还点头谦虚了一阵,一边哈着腰一边从怀中掏东西,道:“楚小姐过奖了,奴才是怕碰见徐夫人,而且太子明白小姐的处境,担心国相爷不让奴才见您。对了,太子殿下托奴才把这东西交给……”   话音未落,却听得庄姝一嗓子嚎了出去:“快来人啊,快来人!”   一群人听到声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操了家伙就奔了过来,领头的红姑急道:“小姐别怕,什么人在这里?”   庄姝被他们一副抓贼的惊慌模样给震住,怔怔道:“有客……客人。”   那人手还停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四面楚歌”被包围起来。楚泽芳和楚夫人当下脸都沉了下来,那位鼻孔夫人见了他,更是脸色发白,大怒道:“你不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小施吗?你怎么在这?”   见他手中有东西,一把抢了过来,是一对做工精巧的金臂钏,怒道:“这是什么?你一个狗奴才哪里来这么名贵的东西?”   小施怔怔说不出话来,庄姝跟置身事外看热闹一般,插嘴道:“繁钦的《定情诗》中有云: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这是定情信物吧?”   小施脸色尴尬,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是一脸无奈地看向楚泽芳。   楚泽芳干咳了两声:“你来这做什么?”   庄姝笑嘻嘻地问道:“父亲,太子殿下出手真是阔绰,这么大一对金环,不知是对谁情意拳拳?”   鼻孔夫人东西递到楚泽芳面前,怒道:“国相爷,此事该论个明白,太子殿下已迎娶我慧儿为太子妃,你女儿却一直阴魂不散,甚至还和太子私相授受,暗中往来,不知是将我徐氏置于何地?”   周遭人纷纷同情起太子妃来,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庄姝肃然应声道:“说的是,有妇之夫,这种人就算身份再高贵,也是可远观不可亵玩,咱们不能招惹,小心惹祸上身。”因曾经深受其害,这句话说得无比诚心。   楚泽芳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对小施道:“今日饮宴,我记得我并未宴请太子殿下,不知你是如何进来的?”   小施一阵慌乱,顿时看向小希。小希忙心虚地低下头,又瞄了瞄全程看热闹的庄姝,赶紧跪道:“是奴婢的错,请相爷恕罪!”   庄姝出列教训起她来:“小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私自放人进来已经不妥了,还私下接受太子殿下的定情之物,关键是太子殿下还是有妇之夫,实在是道德沦丧,令人发指!”   楚泽芳早已听不下去,厉声道:“你给我住口!” 第一卷 4 打错人了!   庄姝还有一大堆要教训人的话没说,听得这一声喝,顿时全咽了回去,然后看着小施哭笑不得的脸不觉想笑,却在这个严肃的场合要勉力忍着,脸色越忍越白。   楚夫人以为她心中委屈,将女儿挡在身后,柔声劝道:“相爷息怒,慕雅什么都不记得了,想必对此事也一无所知,不然她也不会把我们大家都叫过来。”又向鼻孔夫人道,“徐夫人,慕雅昏迷了八个多月,前天才醒过来,时至今日都没有出府半步,更承受不起夫人私相授受几个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请夫人谨言慎行。”   鼻孔夫人怒道:“楚夫人要我谨言慎行,自己却教女无方,生出这等败坏门风的女儿,当众口不择言,难道仅仅一句失忆,就可当作过去什么都没发生吗?”   饶是有涵养的楚夫人此时也不悦起来,字字珠玑:“相爷大度,可以当作过去什么都没发生,但是慕雅当初如何受伤昏迷,如何九死一生,想必徐夫人和太子妃都心知肚明,若真要追究起来,到时即便你女儿是太子妃,你以为就能逃脱干系吗?”   鼻孔夫人顿时心虚起来,脑门上冷汗一条接一条往下流,底气不足道:“那……那也是你养的好女儿咎由自取!”   庄姝见状,心里存了个疑惑:她们在说什么?   楚夫人冷笑一声:“徐夫人,今日是慕雅醒来的大好日子,朝中各位大人的夫人都前来祝贺,你非要在此时论个是非黑白吗?”   有人惟恐天下不乱,煽风点火道:“说得是啊,徐夫人,楚小姐醒来是件好事,国相爷昭告天下也不为过,太子殿下关心一番也是正常。况且太子殿下本人并未亲自前来,知道的当然说你爱女心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巴不得楚小姐醒不过来呢!”   再看那鼻孔夫人的脸色,乍青乍白,煞是好看。   庄姝听得脑瓜仁直疼,趁着他们吵嚷,悄然离去。   这时有人在楚泽芳耳边道:“相爷,有人闯入豫林。”   豫林在郢都以北,靠近楚国皇宫,是块不大的树林。但是里头的树木错综复杂,并且常有野兽出没,通常进入树林的人,没有人引路根本出不来。所以楚国但凡有些见识的人都不会轻易去豫林讨刺激。   这几日听说齐国有使者前来郢都商讨议和一事,但是使者迟迟不现身,估计是避开了各大城门的入口,从豫林进入郢都。   楚泽芳年轻时得人所授,略通一些奇门五行之法,因豫林靠近皇宫,为了皇室安危,他便在树木上做了些手脚,看起来十分寻常,一旦走了进去,来来回回总是在一个地方兜圈,让人难以辨认。而且,即便是出林的路也是相似得让人头晕眼花,导致想通过捷径进入郢都之人都有来无回。   夜色迷蒙,在密茂的豫林更是雾气缭绕。寒鸦震翅,更觉冷意十足,魑魅诡异。正要打开几个放野兽的笼子,小希慌慌张张赶来,急道:“小姐,小姐不见了!”   楚泽芳陡然心惊:“你不是一直看着小姐吗?她人呢?”   小希哭丧道:“方才小姐趁着徐夫人刁难溜了出去,奴婢本来一路跟着,后来就跟丢了,奴婢找了几个她平常去的地方都没找到,所以想着她会不会也闯入豫林了……”说到后面,小希已是声若蚊蝇。   楚泽芳叹道:“真是不让人省心。”又对那些人道,“小姐可能在豫林之中,野兽不可放进去,免得伤了慕雅,再去多找些人,进豫林寻找小姐下落!”   “是!”   楚泽芳绘了几张地图,交给几个为首的人,道:“按图中所示,千万不要走错一步。”   这一找就是大半夜,事实证明,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看地图,五队人马拿着地图也能走丢四队,足以见这片树林的诡异程度。   在那些人兜兜转转找不到出路时,豫林中传来了一阵箫声,将他们一一带出了豫林。   “有这等事?”已是深夜,楚泽芳夫妇没有半点困意,巴巴地等着进豫林找人的人,结果无一所获,还要靠别人箫声引路才能出来。   “是啊相爷,那箫声似有通灵之术,若非这箫声,恐怕我们此时还困在豫林之中。”为首的那人懊恼道。   楚夫人忧心忡忡,威严道:“那可有慕雅的下落?”   那人头都不敢抬:“属下无能,未能找到小姐。”   楚泽芳肃然道:“那个闯入豫林之人也没找到了?”   那人作揖道:“相爷息怒,既然属下能被箫声所指引,离开豫林,想必那个闯入豫林之人同样可以。”   楚泽芳披上外袍,严肃道:“看来我要亲自走一趟了。”   小希红着眼睛扯了他的广袍,抽噎道:“相爷,奴婢跟您一起去,不找到小姐,奴婢万死难恕!”   纵然豫林乃楚泽芳亲自设计,其中的复杂程度也是不可大意。他带着几人小心翼翼地行着,天亮时分,有人急忙前来报道:“相爷,前方有人打斗!”   楚泽芳惊道:“是谁跟谁打?”   “好像是太子殿下的人,至于和谁就不知道了。”   楚泽芳低眉思索一番,已明白大概。太子一向对楚慕雅关照得多,她失踪的消息才几个时辰已经到了他耳中,并且还派出人寻找。只是相府一向不涉足朝中诸位皇子争储,太子竟在相府设下眼线,意图当然不是关注女儿一举一动那么简单。   他深深一叹,提了灯盏道:“去看看。”   庄姝做梦也没想到,身在楚国,竟然还能有幸与从前在齐国的故人擦肩而过。   高僖前一晚到达楚国郢都,因为是齐国皇子身份,加之曾经在清河战场与楚国对峙,不方便在各大城门露面,便选择了从豫林进入郢都。   对于豫林的神秘他也有所耳闻,但初生牛犊不怕虎,向来浑身是胆的他信心满满地进入豫林,直至在里头转了好几个时辰,转来转去都在原地,这才恹恹起来。   而庄姝也趁着鼻孔夫人和楚夫人口舌之争时,悄悄离开,无意中闯入此处。   刚进来时也没太在意,走了一会儿才感觉到不对劲,奇道:“楚国竟也有五行阵?不知这片树林通往哪里?”   庄姝从小便熟知八卦五行,这一片小小的豫林虽然复杂,对她而言也不在话下。因出谷以来,习惯了以天为盖地为庐的生活,就算让她在这里过一夜也无所谓,因此一点也不着急,边走边解下腰间的玉箫吹了起来。   高僖静静听了一会儿,对孟起道:“跟着箫声走。”   孟起有些不安,犹豫道:“这会不会是陷阱?”   高僖面容肃正,随即轻莞一笑:“音律是这世间上最干净的东西,它能够洗涤俗尘,忘却烦忧,我宁可相信会在箫声中迷失,也不希望今晚在豫林任人摆布。”   孟起将信将疑,在信庭阔步的高僖身后显得蹑手蹑脚。   正是这箫声所引,高僖才顺利出了豫林,因豫林大雾缭绕,两人相隔不过十几步,也没能看到对方。不过即便看到了,她曾经是个瞎子,如今重生之后早已不复当年容颜,那也是无法认出对方来的。   或许这就是天意。   庄姝还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走得累了,就找了个数杈子睡了一晚。   到天亮时分,高僖去而复返,却撞上了楚国太子宇文赫的人,一言不发就打了起来。   庄姝被打斗声吵醒,模模糊糊摔下树来,却是摔在一个软绵绵的身体上。那人原本不至于致命,被她这么一砸,顿时头一歪,翻着白眼没了动静。   她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揉着惺忪的眼从梦中回过神来,刚转身,就冷不防挨了一拳,顿时头昏眼花。   等等,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当初她的眼睛不就是这样瞎的么?   高僖武功虽高,但是因为练功求急进,因此还没做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听得背后有动静,本能就是一拳,却不料打在一个稚龄小姑娘脸上。   庄姝眼睛不能视物,捂着双眼怒道:“是谁打的我?”   高僖惊异着退了两步,见她腰间挂着玉箫,想着昨晚吹箫之人会不会是她。来不及求证,另外一人已经一刀劈了过来。他侧身避过,双足轻轻一点,就跃身离去。   庄姝睁开眼第一眼,便是一个人的脸,不由分说一拳回了过去,直打得两败俱伤。   其他人也忘了追高僖,纷纷傻眼地看着二人,惊慌道:“太子殿下……”   ……   庄姝黑着一只眼睛跪在门外,不晓得宇文赫和楚泽芳在里头说了些什么。一身焦虑地盼了好些时辰,宇文赫出来时,一只眼睛和她一样挂着彩,只是脸色比她还要晦气。   他嘴巴动了动,想要说什么,见楚泽芳板着脸出来后瞬间闭嘴,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然后一脸阴鹜地离开。   庄姝无辜地看着他,本以为他会斥责几句,谁料许久,他只是轻描淡写道:“折腾这么久,回去休息吧!”   她愣了一下,这个父亲无论横看竖看都是严父类型,自己防备了那样久,他竟然一次都没有发作过,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听得小希道:“还好太子殿下伤得不重,不过看相爷和太子殿下的脸色,貌似此事没这么容易作罢呢!”   庄姝哀怨道:“关我什么事,他站在我面前,我还以为是他打的我……”   小希刚要扶她起来,那厢楚泽芳似是想起了什么,忽而转过身,愣是把她腿逼得再次软到地上:“对了,你在豫林可曾遇到什么人?” 第一卷 5 小菜一碟   庄姝怔仲了须臾,苦笑道:“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之所以跪在这,难道是因为在豫林逛累了吗?”   楚泽芳道:“我的意思是,你可曾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庄姝吃吃地看着他,道:“您能说明白点吗?”   楚泽芳神色有些古怪,庄姝这才看他看得仔细了些,虽然是年过半百之人,却没有半点老态龙钟之感,反而从他俊朗的眉目间,依稀可窥其年轻时的飘逸。他喃喃似自言自语:“难道是她?”   庄姝不解地向后靠,在小希耳旁问道:“他是在说我吗?”   回到房内,她捶着已经酸麻的肩膀和膝盖,小希已经端了热水进来,道:“小姐,用热水敷一敷吧,对眼睛消肿很好的。”   庄姝依言照做,热毛巾捂住那只“熊猫眼”,然后在铜镜内打量那张稚嫩而精致的脸颊。她惊异于这张脸和自己的相似程度,然而再仔细一看,虽然相似,但自己总归是上不得台面的那种,娇俏中带着淳朴的山野气息,不似这张脸,俨然一副颠倒众生的大家风范。   只是,对于楚慕雅的记忆她可以说是完全丧失,而对于庄姝的前世,她却历历在目。   半月谷的绚烂桃花,母亲姜氏的音容笑貌,静姨的超高厨艺,到后来一剑划过双目的剧痛,晨昏不变的黑暗,青彤的善解人意,还有玄华醇迷的好听嗓音。还有那个她一直想见却不曾一见的齐国威王,秦稷。   前世种种,竟只是南柯一梦。   她叹了叹气,扶着有些凌乱的脑子,细忆前尘。   几日后的一个大清早,楚泽芳有些一筹莫展。   楚夫人为他整理朝装,问道:“相爷,出了什么事?从昨晚回来到今日,您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是不是朝中遇到什么难题了?”   楚泽芳肃容道:“这两日齐国遣使者前来,商谈清河之战战败后,献上城池一事,但那使者孟起对城池一事绝口不提,还拿出他们齐国的宝物九连环,说只要我们楚国有人解开此环,他便将齐国十座城池双手奉上。”   “那孟起未免也太自大,城池是齐国皇帝亲口许诺要给的,如今竟然以一件九连环来推辞,简直不把我们楚国人放在眼里!”   楚泽芳叹道:“孟起此举是笑话我楚国无人,解开九连环竟比打胜仗还艰难。须知那清河之战,并非我们楚国兵力胜过齐国,而是齐国自威王秦稷死后,便没有人敢接下此战帅令,齐国皇帝高季衍胆小惧战,这才仓皇献上城池。但是此举乃高季衍一人决定,他那几个儿子并不甘心,尤其是六皇子高僖,他也曾参与清河之战,据我国大将田侬沙场回报,那高僖虽然年轻,却是个可怕的对手,颇有当年卫国太子司马云烈的风范,曾率领威王部下五万兵马,逼得田侬的十万大军后退了一百多里。”   已亡国的卫国太子司马云烈一直是个传奇,田侬将那乳臭未干的高僖与他相较,确实有些夸张,但不可否认那的确是个难以对付的敌手。   楚夫人温和笑道:“那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那孟起即便再自大,也不敢有违齐国皇帝陛下的旨意,况且妾身不信,我们楚国人才济济,竟无一人能解开此环”。   楚泽芳低低叹息,声音极是弱小:“若是她在,定能解开此环。”   楚夫人脸色微恙:“相爷是说的谁?”   楚泽芳神色一晃,笑道:“没什么。对了,你前几天不是给慕修做了一件袍子吗?正好过几日左将军会前往边关,你记得到时给他送去,让他带给慕修。”   楚夫人顿时一敲脑门,笑道:“瞧我,都快把这事给忘了,慕修已经离家两年,也不知道边关究竟是怎样一种风霜,让我这个做娘的好生挂念。妾身一会儿就送过去。”   庄姝百无聊赖,在园子里赏菊,小希着急忙慌地一路小跑过来,道:“小姐,太子殿下又来找你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庄姝还以为是当初自己不分青红皂白打了他一拳,他一直怀恨在心,想要报仇,前两次因着有父亲在,她很容易就推托,这次父亲刚离开他就过来,看来是铁了心要一血前耻了。   庄姝步子慌乱,一阵抓狂:“怎么办怎么办?这个宇文赫怎地如此记仇,我说了我打他那拳不是故意的,他竟然还揪住我不放!”抓住小希双肩,正色问道,“偷袭太子是什么罪名?要杀头么?”   “呃……这个奴婢也不知道。兴许太子殿下不是来找小姐报仇的,而是议亲的呢?”   庄姝哀莫大于心死:“你这也算安慰我?还不如是来找我报仇的呢!”   小希惶然道:“不过小姐从前不是最喜欢和太子殿下在一起吗?怎地如今……”   “今时不同往日了!”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忽而冷静道,“要不,你出去跟他说,就说我畏罪自尽未遂,如今昏迷不醒?”   小希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维,怔了半日,急道:“哎呀来不及了,小姐,前两次小姐拒绝了太子,这次他不由分说,直接冲进相府……”   庄姝心念一动,见假山后有个狗洞,直通相府之外,便吩咐小希:“别告诉任何人,就说什么都没看见。”   好在年龄少了五岁,身子也小了许多,这狗洞简直就是为她开溜量身打造。   小希司空见惯地叹了叹:“小姐还是一点都没变,动不动就钻狗洞这习惯,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改。”   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道:“小姐不会出什么事吧?我还是跟上去看看吧!”   出了狗洞,方呼吸到相府以外自由的空气,沿着大街边逛边玩。她拍了拍手,看着比肩继踵的人群,笑道:“原来楚国郢都竟是如此繁华。”   掏出龟壳,又卜了一卦,满意道:“往蹇来硕,利西南,不利东北。祖师爷既有明示,我就往西南方向走,看你是否追得上我。”说着抛起铜币一把抓住,拔腿就跑。   齐国使者孟起所住的驿馆已是人满为患,庄姝一向喜欢热闹,觉得他们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来,便钻入人群看上一看。   那个令朝野众臣无法解开的九连环,孟起竟拿到市井之中,邀整个郢都人前来解开。   几个自称大家的儒士跃跃欲试,却在千丝万缕纠缠着的玉连环面前束手无策,无奈地摇头叹息,一个老者不忿道:“这明明就是死结,你不是摆明了要戏弄我们吗?”   那孟起悠然自得地摇着折扇:“此环是从当年卫国传出来的,我们齐国人很多都会解,虽然是费事了一些,却并非这位先生所说的死结。”   一位年轻公子不忿此言,想要与之争辩,被他身后一个面容清雅,却有些许病态的男子拉住:“不要闹事。”   庄姝此时扮了一个男装,将头发全部束起,见到这环精巧,不禁生出好奇,朗声道:“不妨让我来试试!”   之前试过解开此环的,都是些年纪较大,有些资历与见识的人,他们尚且无能为力,但见一个如此稚嫩的黄毛小子不自量力,因此多半人是带着讥讽的眼色观看。   方才那个老者道:“我们这么多人都解不开,你一个小娃娃来凑什么热闹?”   孟起依然彬彬有礼,一副翩翩君子的风范,将九连环双手奉上:“请!”   阁楼上高僖本来冷眼旁观,此时竟被一时之间沉寂的气氛吸引了过去,看着那个男装打扮却身段苗条的女子,冰冷的眼角浮起一丝诧异。   庄姝拿在手中摇了一摇,叮啉有声,甚是悦耳,随意拨弄了几下,赞道:“这手艺真是极好,玉石也不错,触手生温,不过有些可惜了。”   孟起饶有兴致地问道:“可惜什么?”   庄姝挑眉道:“不知公子是要聪明的解法,还是要愚蠢的解法?”   孟起惑然:“在下不解何意,请兄台明示。”   庄姝眼珠一转,看了看众人,道:“这些人都是见多识广之人,定然也比在下聪明百倍,在下不才,只能以最愚蠢的方式解开,请诸位看好。”   高僖摇着折扇,目不转睛地看着,虽然是个背影,只觉她的神韵说不出的眼熟。   她手指极其灵动,孟起饶有兴致地看着,不消多时,他便变得肃然起敬,因为庄姝已经成功解下三环。   围观之人赞叹声渐起,却见她动作极是娴熟,一环一环拆解,直到将中心那根玉柱缓缓拔出,成功解开,整个过程不超过一炷香时间。   方才那个说风凉话的老者第一个鼓起掌来,随即周围全是雷鸣般的掌声。   孟起抚掌而赞,道:“公子果然不同凡响,能解开九连环之人,必定非比寻常,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庄姝嗤然一笑:“过奖了过奖了,我说过,这种解法是最愚蠢的解法,在座的各位都比我聪明,其实应该想到,解开此环最快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此环砸碎,我方才见这玉石敦厚细腻,质地上佳,一时之间心生恻隐,不忍毁之,这才费了些力气。在下不才,献丑了献丑了!”   顿时驿馆内一阵哄堂之声。   高僖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觉着这个女子竟然如此有趣。   孟起一惊,随即笑道:“公子说笑了,如公子这般谦逊,应该知道如我用铁环造就这九连环,你不就无法将此环砸碎吗?” 第一卷 6 最佳损货   宇文赫在府中没看到楚慕雅人,便命了手下在街上找。左右邺城就这么大,她本事再好也不至于离开邺城去。找到驿馆时,庄姝本来没做亏心事,此时出了这么大一个风头,便有些心虚,也没回答孟起的问题,放下九连环,在众目睽睽之下撒丫子仓皇而逃,姿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九连环既已解开,这里也就没什么热闹可看,那些学士们一哄而散,孟起端着已经拆解的九连环,看着阁楼上的少年,低低叹了口气。   “这位姑娘好生了得。”高僖有些出神,须臾才淡漠提起。   孟起回想过程,不觉好笑:“楚国自古有才学者不在少数,微臣想不到,那么多有才之士解不了的难题,竟被一个小小女子轻易解开。”   高僖一点一点合上折扇,语气却是冷冷:“要拆解九连环,最重要的是心无旁骛。”   孟起抱拳作揖:“六爷说的是,这位姑娘解九连环之时,神情专注,一丝不苟,整个过程没有一步重复过,三百六十一步之内解开,可算得上是速度最快之人了。”   高僖神思缥缈,沉重道:“那天晚上带我们离开豫林之人,虽然我没有看清她的真面目,不过看这位姑娘的背影,却有些像。楚国人才辈出,一个十来岁的姑娘竟然懂得奇门五行,机关巧术,实在让人心惊。一会儿去查一查,看看这位姑娘是什么来历。”   孟起庄重道:“是,我马上去查。只是如今九连环已经解开,我们再无拖延的理由,还请六爷提点,明日面见楚国皇帝陛下,我该如何应对?”   高僖神色归于冷峻,漠然道:“总归要来的,父皇早已将十座城池准备妥当,只是当初我和舅舅在沙场浴血奋战,舅舅为了守住齐国疆土,甚至牺牲了性命,连尸首都没找到,我实在不甘心如此就将舅舅用血肉维护的齐国国土拱手他人。”   孟起扶额叹道:“说得不错,当初陛下如果不是急着撤兵对付河西的羌族,以我们齐国的实力,就算威王不在了,也不至于落到献城池与楚国讲和的地步。不过话说回来,威王一生战功赫赫,从未打过败仗,清河之战也并非他所经历的最凶险的一役,听陛下说起,当年齐楚联盟攻打卫国,在卫都一战一个多月,其战事比清河之战不知要惨烈多少,威王都能全身而退,偏偏这次出了意外,实在让人感叹人生无常之苦。”   高僖苦笑一番:“好一个人生无常。”若非威王出了意外,他或许能早些赶回去,也就不至于就差一步,与心爱之人阴阳相隔。   孟起对他的事所知不多,但他此番很显然是想起了过往之事,于是岔开话题道:“我们不能轻易把城池交给宇文暄,就算要给,也必让他付出代价。”   高僖深思从哀苦中抽离而出,精神抖擞道:“明日我与你一同进宫。”   庄姝被追得满街跑,实在跑不动了,对着龟壳脱口骂道:“什么往蹇来硕,这么快就找来了,一点都不灵!”   自己好歹八卦了这么多年,还头一次八卦出对自己不利的卦象,不由得愤愤地将手上龟壳远远扔了出去。   须臾又觉得不妥,八卦了这么多年,好像也没有准过一次,贸然把气撒在无辜的龟壳上,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垂头丧气地将龟壳捡回,便生出想找一处地方躲躲的念头。她寻思那宇文赫再大胆,再恨自己,也不至于跟搜捕犯人一样挨家挨户去搜,便打开路边一间茅屋的门,想进去暂避,结果很不巧,开的是一间茅厕。   茅厕里有一人正站着小解,两人就那么相对站着,他看着她的脸,她看着他的裆。   茅厕君的尿意本来挺顺当,被她这么一瞧,开始断断续续地滴着,后来索性什么也尿不出来,并悄悄用手挡住了关键部位。   愣了有那么一瞬间,庄姝丢下一句:“兄台,你肾不大好啊,不好意思,打扰了!”转身淡定离开。   跑到一处桥上,却不知不觉陷入“前有猛虎,后有追兵”的死路。庄姝再一次破口骂道:“往蹇来硕个鬼!往硕来蹇还差不多!”   服软虽不是她所愿,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对那些人软声道,“我不过不小心得罪了太子殿下,相爷还为此事教训过我了,他不至于这样穷追猛打,一条活路都不给我吧?”   为首那人叉着腰喘气道:“小姐……我求您别再跑了,太子殿下找你是有正事,不会要了你的命的!”   庄姝苦着的脸瞬间粲然,抚住胸口气喘吁吁道:“不是要我的命,那你们还追得这么紧,吓死我了。”   小希闻讯赶来,挤开那些前来看热闹的人群,尚不知事情发展到何种地步,护主心切的她只是义正言辞地张开双臂护在她面前,厉声道:“不准伤害我家小姐!”   庄姝本来还想要跟她解释一番,岂料小希双臂挥动,她本来就站在桥边边,这一挥臂,愣是把她从桥上推了下去!   “小希你个蠢货!”庄姝始料未及,大呼一声,以倒插葱的姿态扎进河里,溅起巨大水花。   话说世上谁最能坑主子,这个头衔非小希莫属。   小希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一个劲地与宇文赫的人对峙。待前面那些人目瞪口呆地提醒她,她这才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空空如也,人在水中一沉一浮若隐若现,才意识到闯了大祸,趴在桥上伸出手忘情地呼着。忽而回过头对那些人大呼:“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救人啊!”   顿时一个两个不管会不会游泳,全部咕咚咕咚地跟下饺子一样往水里扎。小希急得跺脚,对一旁看人脑的人道:“谁救上来我家小姐,相府重重有赏!”   是人都知道这位国相府千金家的实力,此话一出,连路边围观的人也纷纷跳水,来往过路的人不知发生了何事,还以为都在水里掏宝,也都跟赶场子一样一个一个往里跳,就连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也“宝刀未老”,不甘落后,场面极为壮观。领头的那个在水底摸了一圈,蹿出水面道:“人呢?”   其他人纷纷钻出水面,面面相觑:“没看见,你那呢?也没看见?你是干什么吃的?什么?怪我,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不比我先下来吗?”   另一拨人道:“你捞到什么宝贝?啥子?没宝贝?那你还诓我下来,看我不打死你……”   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偏偏听不到最关键的信息,楚慕雅人早已不知道飘哪去了。那个领头的不耐烦喝了一句:“好了,别吵了,楚小姐要是出了事,回去之后,我们谁都没办法跟太子交代,还不游到别处去找找?”   另外那拨人其中一个扯住他的衣领:“先别走,把话说清楚,没有宝贝诓我们下来干嘛?敢拿大爷我开刷,不解释个清楚谁都别走!”   水里的局面,很快从争先恐后地捞东西变成了打斗,场面又是一片混乱,难以控制,谁也不管哪个最桥上哭得惊天动地的小希。   这条河分支极多,最大的一条是通往城外的护城河,须知庄姝水性不错,趁那些人在水底摸的功夫已经游出去老远。   只是水越到护城河,水流就越窄,水势就越湍急,就算庄姝水性佳也渐渐不管用,只能随波逐流。要是碰到礁石,那便只有硬碰硬地撞过去了。   所幸庄姝头较硬,撞了几撞也只是晕了过去,还没撞死。   醒来时自己却是在一艘船上,未干的衣服上盖着一件玄色袍子,袍子上还留有一两片桃花。捧起袍子在鼻间闻了闻,似乎是有些熟悉的味道。   揉搓着后颈很努力地回想,方才似乎有个人把自己从水中捞起,脑海中浮现依靠在那个人怀中的暖意,似真实又似梦幻。她一时之间还以为又在做梦,瑟然搂着那个人的脖子直说冷,然后那个人好像推拒了一番,渐渐的,噩梦似乎变成了春梦。   不知谁家的良家少年被她占了便宜,她搂着尚有余温的玄袍,竟害羞起来。   回味了一会儿,刚要起身,却闻得岸上错综复杂的脚步声靠近,一个男子声音传来:“你们不用跟着了,都回去吧!”   “是,雍王殿下。”   难道是这个人救了自己?   她怀着忐忑,竟有些紧张起来,不知该如何自处,那男子已经进入船舱,见到她一阵惊愕,脚下不稳,导致船舱晃了三下。   那男子就是方才在驿馆一旁看热闹的人之一,也是如今楚国的四皇子,雍王殿下宇文霖。   外面人问道:“雍王殿下,何事?”   庄姝睁大了眼睛瞧着他,他身沾桃花,气定神闲,笑意十分优雅,淡淡回道:“没什么,你们别扰了本王游湖的兴致,快些回去吧!”   庄姝愕然而有些惊喜,眼前男子温润如玉,倒是适合做春闺梦中人,害羞地问道:“是你?”   宇文霖淡淡一笑,道:“楚小姐,多时不见,久违了。” 第一卷 7 公子如玉   庄姝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这声“楚小姐”叫的就是她本人,须臾之后,顿时醍醐灌顶,惶惑一惊:“公子认识我?”   宇文霖散漫一笑:“小姐虽女扮男装,也不至于到面目全非的地步,怎么,楚小姐不认得在下?”   庄姝摇了摇头,见他身材修长,如芝兰玉树,笑容清雅而闲散,恰如池中绽放的一朵清莲。只是姣好的面容却带有病色,显得有些弱不禁风。看他衣着打扮,应该是位富贵闲人。方才又听得人叫他雍王殿下,便小心翼翼问道:“你是皇子?”   宇文霖命令前头梢公开船,自己与庄姝相对而坐,拉了拉衣袍,盯着她看了须臾,想起她方才那句“是你”,心中起疑,又确定了一遍:“楚小姐真的不记得我了?”   庄姝一脸楚楚之色:“殿下请恕罪,姝……我对于从前之事一概不记得了。”   宇文霖讶然,略正衣襟,坦然道:“我叫宇文霖,一年前与楚小姐有过一面之缘。”   庄姝合起双手,粗略行了个礼:“见过雍王殿下,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宇文霖霍然一怔,想起从来这位楚大小姐对自己的态度,以及今日对自己的态度,前后差距简直判若两人,惑然道:“早就听闻小姐死里逃生,大病初愈,竟不想大病之后记忆尽失。那楚小姐可还记得,你我如何相识?”   庄姝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殿下说说,你我是如何相识?”   宇文霖本欲说出,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须臾拍着膝盖愧然一叹:“算了,不提也罢。方才在驿馆见楚小姐解开九连环,过程精彩,让人叹为观止。只是不知楚小姐此番落得如此狼狈,却是为何?”   庄姝头发虽然渐渐干了,还是披头散发的样子,自然狼狈,好在有这件玄袍挡住身形,不然更是难堪。赧然地长嘘口气:“我被人追杀,又摊上个只会帮倒忙的丫鬟,把我撞到了河里,顺着水流就飘到了这。”   “追杀?你堂堂相府千金,怎会被人追杀?对方是什么人?”   “是啊,我堂堂相府千金,天底下没几个人敢追杀我,可是,那个人却敢。”   宇文霖已经了然,问道:“小姐所说的那个人,可是太子殿下?”   庄姝抱着双膝,无助道:“除了他,还能有谁敢如此大胆,闯入相府?”虽然宇文赫目的不是为追杀她而来,她到底还是因为他掉进河里,以至于这么狼狈。   宇文霖眼中的惊异之色却未消去,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印象中完全不同的楚慕雅,问道:“小姐不是和太子殿下两情相悦吗?怎地会如此避讳于他?”   “两情相悦?”庄姝不由得嗤笑,若真是两情相悦,那个所谓太子殿下为何不娶她为太子妃?   经过这些日子小希在耳边的念叨,她也大概得知这位楚慕雅从前的为人。张扬任性,痴恋太子宇文赫,宇文赫却在去年迎娶了护国将军徐谦之妹徐慧。而这厢太子对她依然穷追不舍,想来并未放弃,只是不知她为何对有妇之夫还如此着迷。   想来太子人品亦不佳,才会百般哄骗,而不将她名正言顺娶回去。   庄姝轻轻一叹:“算了,不提也罢,今日总算是躲过一遭,再次死里逃生,说起来还要多谢殿下出手相救呢。只是雍王殿下,当真不想告诉我,你我是如何相识的吗?”   宇文霖对于那句“出手相救”甚是疑惑,心中却道:“明明是你自己突然出现在我的船里。”一笑释之,眼中忽而是一抹狭促的神色:“你真想知道?”   庄姝感觉有异,不悦道:“你若不说便算了,我也不强求。”   宇文霖唇边笑意有些苍白:“罢了,你既然失去记忆,我也不好欺负了你。其实我们去年,也是这个季节见过一次,那时……”他眼珠一转,“那时我衣衫有些凌乱,便趁四下无人时整顿。恰巧……恰巧小姐经过,便目不转睛将我身子一览无余……”   “啊?”庄姝惊呼一声,脸上迅速红了起来,想不到楚慕雅身为堂堂相府千金,竟光天化日盯着男子身子看,还目不转睛!   须臾又窃喜起来,看来这真是天意,食色性也,有得看不看白不看,想不到自己和楚慕雅性子也如此相像!   只是尽管已经这般尴尬,庄姝还是忍不住继续问下去:“接下来……怎么样了?”   “接下来?”宇文霖强忍笑意,却含了一份薄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女子偷看男子换衣,是何等失体统之事,本殿下自然不会白白让你看了去,所以就……”   “所以就如何?”听得庄姝越发惊恐越发好奇。   宇文霖眼珠一转,顿时妙语连珠:“所以本王就很生气,正好地上有根鞭子,本王就拿起鞭子,对着小姐一顿鞭打,直打得小姐求饶!”   庄姝大感意外,竟想不到是这般结局,眼前公子温润如玉,怎会是那种轻狂暴戾之辈?当下脸红到耳根,带了三分薄怒:“想不到殿下看起来翩翩君子,行为竟是这般令人不齿。且不说我一个姑娘家看了殿下的身子,于殿下没有半点损伤,反而不利于女子闺阁名声,就凭一点,君子动口不动手,殿下便无论如何也不该打我!”   宇文霖强忍笑意:“若是已经打过了,该如何?”   庄姝脸色气得通红,深知自己一个弱女子讨不到任何便宜,但既然这梁子在之前已经结下了,当下也没有必要示弱。眼泪在框中打转,心一横,索性闭着眼睛:“眼下我就在你面前,要么,你就为当日之事向我道歉,要么,就再将我毒打一顿好了!”   宇文霖见一小小女子被自己戏弄得如此局促,也有些不忍,便道:“方才小姐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若是动手了,不是君子,又是什么?”   “是小人!”庄姝几乎是脱口而出。   宇文霖当下整顿衣襟,起身朝她行了个大礼:“既然如此,小人为当日的龌龊之举,向楚小姐致歉,请小姐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小人!”   庄姝没有想到,对方竟如此轻而易举就道歉,有些始料未及,怔怔不知所措。   思虑半晌,她才反应过来,急道:“殿下是在戏弄我?”   宇文霖爽朗一笑,又是致歉又是行礼:“请小姐莫怪,不过是同小姐开个玩笑罢了。既然小姐对从前之事一概不记得了,那我觉得小姐也没有必要记得,就当我们是今日才认识的,如何?”   庄姝破涕一笑,很快便释然。聊了一会儿,宇文霖仍是好奇,又问:“有件事还是很奇怪,在驿馆时,见小姐解开九连环之速度让人称奇,不知当中可有什么诀窍?”   庄姝不解地摇头,道:“诀窍?我不知道,解开了就解开了,又不是多难的问题,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宇文霖道:“确实有些奇怪,九连环令满朝文武大臣费解,孟起更以此环讽刺我楚国无人,小姐此举,可算给了他一个极大的下马威,也给我们楚国争了不少颜面。”   庄姝浅浅一笑:“我可没想那么多,只是看到新奇的玩意儿,就喜欢摆弄一番。”   听得外面河水潺潺之声,而河中央渐渐闻得荷花馥郁芬芳,只觉山水景色宜人,气息不绝如缕,绵绵郁郁,远离了人群的喧嚣,甚是清远。   她轻轻吟着:“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殿下真有雅兴,竟愿意避开朝事繁琐,置身于这‘秋花绿水,密叶青烟’之中。”   宇文霖散漫一笑,眼中却有着淡淡的愁绪:“我本就是个闲散之人,对于朝堂尔虞我诈之事甚感厌倦。文人嘴里口吐白莲,心却暗藏杀机,那里比得上‘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雅致?”   见她微微愣神,又问:“不知小姐喜欢什么花?”   庄姝随口而出:“琼花。”   宇文霖朗声道:“琼花清丽,小姐有着脱俗之姿,喜欢琼花也是情理之中。若以琼花成妆,便正正应了那句‘若使寿阳公主在,自当羞见落梅妆’。”   “寿阳公主身在太平时代,加之身份高贵,自然有人愿意欣赏她落梅成妆的美貌。可如今世人的眼睛皆被权力所蒙,哪里还有兴致去发现琼花之美。即便琼花真的能使当年寿阳公主羞见落梅妆,恐怕此情此景,也得不到寿阳公主本人的认证,自是由得后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她莞尔一笑,唇边笑意清新淡雅,“我喜欢琼花,是因为母亲说过,琼花之美独具风韵,不以花色的艳丽迷人,不以浓郁的香气醉人。在百花争艳的季节,众花五彩缤纷,琼花却独守她的洁白如玉,秀丽淡雅,在花团之中仙姿绰约;而在瑟瑟秋风中,百花凋零时,琼花却是红果绿叶,经久不凋,点缀秋日的萧条,独具其桀骜之色。” 第一卷 8 公子如玉   宇文霖不由得一怔,楚慕雅大病一场,变化还真是大,比起从前的轻狂自负,好似几个月之间大了几岁那般成熟,令人刮目相看。   他微笑点头:“琼花花开时,如千点真珠擎素蕊,一环明月破香葩,当真是人间奇景。”   庄姝却带了些微凉的叹息:“可我从来都没见过,我对琼花的认知,是通过母亲口中才知道的,自己却无缘一见。”   宇文霖道:“郢都就有琼花,你不知道吗?”   庄姝惊道:“真的?在哪里?”   宇文霖道:“琼花也叫聚八仙,在八仙岭就种植了许多,怎么,你从来都没去过?”   庄姝眼珠一转,只怪自己一心卖弄,竟忘了现在这副身子是地地道道的郢都人,怎么可能没见过郢都城内的琼花,当下只好道:“不知道,也许去过,可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宇文霖这才想起来她失去了记忆,对于过去之事一知半解,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也就不再过问。便岔开话题聊了些别的。   傍晚时分,约莫着外面已经没什么人,庄姝这才从船舱中走出。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桃林,和自己想的一样,只是感觉方才还是艳阳高照的白天,如今却是暮色深沉的夜晚,不由得感慨时间仓促,真如白驹过隙一般,稍纵即逝。   庄姝抬头看了看天边若隐若现的月牙,幽幽道:“想不到才过没多久,天都黑了。”   宇文霖的温润让她感到心安,轻柔的笑意十分恬淡,缓缓道:“天色不早,我送你回相府吧?”   相府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连大门都开着,庄姝惊道:“什么情况?”   宇文霖将她挡在身后,肃穆起来:“先别进去,好像有些不对劲。”   庄姝拢了拢玄袍,心里掠过一丝暖意,跟在他身后蹑手蹑脚地进去。   越走越不对劲,只听得楚夫人的哭声甚是凄惨,边哭边道:“慕雅这孩子怎么这么命苦,刚从火海死里逃生,现在又掉进水里下落不明,而且两次都是因为太子!老爷,这次说什么都不能再轻易放过他了!”   楚泽芳的声音愤然道:“太子实在欺人太甚!”   大约是红姑的声音道:“老爷夫人,你们也不必太难过,一日没有找到小姐的尸首,就一日不能证明小姐不在了。去年那么大的灾难小姐都挺过去了,这次一定不会有事的!”   原来府里人都以为自己死了,庄姝与宇文霖相视一笑,大声道:“爹,娘,我没事,我回来了!”   楚夫人闻声止住了哭,出来时喜极而泣,抱着庄姝又是一阵痛哭:“慕雅!吓死为娘了,我还以为……总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倒是楚泽芳,虽然高兴,仍是板着个脸道:“失踪了一整天,都玩疯了吧?”   庄姝可怜兮兮道:“爹,女儿不是故意的,女儿下次不敢了。”又问,“对了,府里其他人呢?怎么这么安静?”   红姑边拭泪边道:“小希带了管家和府上家丁,此时估计还在护城河捞你呢,太子也带了人马赶过去,发疯似地说一定要把你找到。”   庄姝嗤然道:“要不是他,我也不至于落得这么狼狈,就让他们慢慢捞去吧,到明天早上再通知太子他们也不迟!”   楚泽芳瞪了她一眼:“别捣乱,今晚若是找不到你,太子那厢不知道要杀多少人才能泄愤,还是赶紧派人过去说一声吧!”   聊了一会儿,才发现一直沉默不语的宇文霖也在,惊讶道:“雍王殿下?您怎么也在?”   宇文霖还没出声,庄姝解释道:“是殿下救了我,父亲,今日多亏了殿下,不然,我就真的回不来了呢!”   楚泽芳正衣襟作揖:“多谢雍王殿下!”   宇文霖有种“无功受禄”的尴尬,赧然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国相爷太客气了。”   楚泽芳留他喝茶,脚上却没动,宇文霖也明白,这个时辰留下来喝茶确实不大妥,便推辞道:“国相爷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只是本王在鸿儒馆还有些东西没收拾,如今楚小姐已平安到家,本王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庄姝正要挽留,楚泽芳抢先一步道:“那就不妨碍殿下了,请。”   庄姝一脸不满,虽说楚泽芳不倾向朝中任何一位皇子,但是为了置身事外,把分界线划得也太分明了些,简直有些顽固不化了。   小希回来之后,精神抖擞地谢罪:“奴婢罪该万死,差点害死小姐,小姐要打要骂随你,只是和以往一样,奴婢只有一个要求,别打脸。”   庄姝没好气道:“除了脸之外,你身上也没别的肉了!”   折腾了一天,小希给她准备热水沐浴,两个侍女端着花篮甚是妖娆地撒着花瓣,庄姝衣服都脱了好一会儿,在一旁抱着双臂干晾着,那两个侍女还在那伤春悲秋地撒,最后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到底是沐浴还是腌菜啊?再放点盐巴这都成一锅汤了,有完没完?”   小希挥手让她们出去,安慰她道:“小姐以前不是喜欢放许多花吗?说是把全身洗得香香的,太子殿下……”   庄姝一个眼神就打断了她:“洗那么香好出去招蜂引蝶吗?”   大病初愈后,眼见她对太子殿下不大感冒,还以为是曾经受伤太深,不愿提起,便岔开了话题:“听红姑说是雍王殿下把小姐送回来的,小姐怎么会和雍王殿下在一起,小姐曾经不是说他是纨绔子,最讨厌的就是他吗?”   本来提到他时,庄姝还想到他救自己的时候被占便宜的事,不由得抿唇害羞起来,忽而奇道:“最讨厌他?雍王殿下人挺好的,又有才,我为什么讨厌他?”   小希愤然道:“小姐你忘了,当初他偷窥小姐您换衣服,被小姐发现了,你们之间的仇怨就从那时开始的!”   庄姝惊得嘴巴都合不上,原来真的有偷窥一事,却是他看了她?   现下虽无男子在场,她却本能地将毛巾捂住身子,问道:“你不诓我?”   “我诓你做什么?不过那雍王殿下也没个好下场,被小姐拿起鞭子狠狠地抽打了他一顿,打得雍王殿下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说实在的,那次我还是头一次同情一个纨绔子弟呢!”   想不到她前世被人用鞭子抽那么狠,这世却是她用鞭子抽别人抽那么狠。   原来宇文霖开口小人闭口小人地道歉,竟是借他之口向他自己道歉,这样的机智也真是没谁了。   只是他们之间的“深仇大恨”并不仅限于此。   据小希所说,宇文霖从前得了一场大病,虽然身体不大好,却是诸位皇子中才华最出众的一个,曾经一手创办了郢都城内声名大鹊的鸿儒馆,收纳四方有才学之士。朝中文臣,十个中有两到三个是出自鸿儒馆,可想而知,这位雍王殿下得楚国皇帝器重程度,甚至可堪与太子殿下宇文赫比肩。   只是发生了“偷窥”事件以后,虽然楚慕雅将这“纨绔子”宇文霖打了一顿,可是宇文赫仍不解恨,还联络不少朝臣将宇文霖及他的鸿儒馆参了一本,说是他们所谓圣贤之道,于四方混战的国家无半点好处,并且宇文霖礼待文人墨客,已超出朝中五品以下官员的用度,其经营费用甚为惊人,愣是弹劾得关闭了鸿儒馆。   于是乎,宇文霖两年之间,在鸿儒馆付出的心血,可谓一朝而散。   难怪他即便开怀笑着,眼中却总有一抹羽化不开的淡淡忧愁。   她躺在床上,看着头顶鸾凤和鸣的纱帐,心中有许多疑问:“为什么我所有的记忆都是齐国的,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玄华这么个人?” 第一卷 9 他的脸   楚泽芳整顿朝服,一脸愁态准备出门,一个小厮送来锦盒,以木兰为柜,还有奇特的熏香,上面用珠玉点缀,玫瑰装饰。那小厮恭敬有礼:“国相爷,这是驿馆中的客人给楚小姐的礼物。”   楚泽芳有些迟疑,寻思驿馆的客人,那便只有孟起了,只是孟起这厮胆子也忒肥了些,堂而皇之地给国相府千金送礼,摆明了有所图谋。不过传闻孟起乃齐国国君高季衍跟前第一面首,按理说他的性取向不该是女子才对,实在叫人想不明白。   他打开一看,竟是困惑朝中众臣们数日的九连环。   九连环已经被拆解而开,让他更是疑惑,再三确认这份礼是送给女儿的之后,他把她叫过来,问道:“慕雅,这是怎么回事?”   是呵,如今该叫她楚慕雅了,庄姝只是一场在黑暗之下,对生活充满美好的她,一场洗劫的噩梦。   楚慕雅被这锦绣华丽的盒子吸引,爱不释手道:“盒子好漂亮,哪里买的?”   楚泽芳恨铁不成钢地一叹:“古有郑人买椟还珠,你倒好,竟效仿起郑人,光看表面之华丽,而忽略宝盒内东西。你不妨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楚慕雅这才赧然吐了吐舌头,打开锦盒一看,顿时失望道:“原来是九连环呀,还以为是什么宝贝,还不如这锦盒呢!”   楚泽芳无奈叹了叹:“你可知这锦盒是何人所赠?”   楚慕雅毫无心机地道:“这九连环是齐国之物,应该是齐国使者孟起吧,只是他送这盒子给父亲做什么?”   楚泽芳再次叹气:“这不是送给为父的,是送给你的。我问你,昨天你失踪那么久,你去了哪里?”   楚慕雅一阵心虚:“昨天不是说了吗?我掉进了河里,被冲往了护城河,之后就被救上了雍王殿下的船……”   “这个先打住,”楚泽芳只觉胸口有些不适,“在这之前呢?”   脚在地上轻轻地打着圈,嘟囔道,“也没去哪里,就路过驿馆时,没忍住,进去凑了个热闹……”   “你身为女儿家,怎可出去抛头露面?”   楚慕雅可怜兮兮道:“所以我是女扮男装出去的。”   这就不难解释孟起无端送礼一事了,以为自己的女儿是个男子,于是起了那什么心思?想直接绿了齐国皇帝?   不过他忽略了一点,那个送礼的小厮进来时,说的明明就是送给楚小姐的礼。   楚泽芳只觉胸口的不适又多了几分,拿起已经被拆散的九连环,惊愕道:“这是你解开的?”   楚慕雅被这阵势惊住,双手在背后互挠,迟疑点点头。   楚泽芳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心中闪过一丝狐疑,楚慕雅更是惶惑,因不大了解这个父亲的脾性,显得分外局促,怔怔道:“父……父亲,我以后不敢了。”   楚夫人闻讯赶来,道:“能解开此环,相爷不是该感到高兴吗?”   只是楚泽芳却高兴不起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从前这个女儿不学无术,让自己操碎了心,一夜之间变得这么聪明,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加之引起了齐国使者的注意,又是福还是祸?   他狐疑地看着女儿,不像是说谎的样子,想要说什么,许久,也不过一声叹息。   一切也只是猜测。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今日的朝会不会再向往日里一样令人头疼不已,九连环的解开,也意味着齐国的十座城池很快就要归于楚国领土之中。   楚慕雅正想去宇文霖所说的鸿儒馆走走,一个内侍打扮的人笑吟吟地上前来,她以为他又是宇文赫的人,正要逐客,却听那人道:“楚小姐,公主邀您进宫呢!”   楚慕雅和楚国八公主宇文秀乃闺中姐妹,对于她的印象也不是很深,就感觉像是邻家妹妹一样。不过在这里宇文秀可不是她妹妹,按照年纪,比楚慕雅还大了半岁,是不折不扣的姐姐。   左右在家里坐不住,只是到了宫里,宫规森严,还不如在家自在些。进宫需更衣换正装,反绾髻上斜挽一只鎏金如意簪,坠下细细的流苏,再以两只金寿果碧玺点缀多宝簪子,一身天水碧色长裙,以金线绣有梅花的腰带束着,妥妥地穿出个蝴蝶结,看着既有大家闺秀而又小家碧玉风范,又不能逾越了公主去。   由一层层的阻碍,一道道的宫墙隔着,进个宫门,再由各廷各司通报,没多远的路竟然走了一个多时辰,方到秀公主所在郝敏宫。   因楚国十分注重礼仪,楚慕雅对于礼仪不敢有一丝怠慢,到了郝敏宫门口时,俯身行了一礼。宫女游夏笑道:“楚小姐,在宫里其他地方要拘着礼节,在这赫敏宫不用。公主跟你说过的,你忘了?”   楚慕雅赧然一笑,打着圆场道:“话虽如此,君臣礼仪还是不可废,更何况这不还没进去吗?”   游夏笑着伸出手来:“请。”   宇文秀如今年方十五,正是花朵一般的年纪,当着外人的面板着脸受了她这一大礼,关上门来,立马换了一副笑嘻嘻的神色,亲昵地挽了她的手:“慕雅,你终于来了,好久没看到你了!”   楚慕雅有些不自在,勉力装也装不出跟她很熟的样子,小心翼翼道:“不知公主召臣女进宫有何事?”   宇文秀佯怒道:“你没事吧?我叫你进宫当然是来陪我了!”说着在她耳边低声道,“另外,还有一份惊喜。”   见她笑得有些邪行,楚慕雅不安道:“什么惊喜?”   宇文秀笑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过如果早知道她口中所说的惊喜是捉迷藏,此时的楚慕雅也不至于如此失望。都一把年纪了,还跟一群十几岁的姑娘玩捉迷藏,还要装作很开心的样子,楚慕雅只觉心累得慌。   宇文秀蒙着眼睛摸了过来,楚慕雅正失神,身后两个心机宫女将她推至前面,被宇文秀捉个正着,笑道:“谁这么笨,这么容易就被我抓住了?让我猜猜,哟,这张小脸这么俊俏,我猜一定是慕雅!”   楚慕雅干呵呵地笑着,一群低能的人玩低能的游戏,最后发现最低能的竟然是自己。   轮到她蒙住双眼,宇文秀悦耳的声音就在身后:“我在这呢,慕雅,小心你后面!”   尽管早就适应过双目不见事物,但是在这一群稚龄少女面前还是要刻意装上一装,免得坏了她们的兴致。   宇文秀一边以声音吸引楚慕雅,一边在一个宫女耳旁低声道:“我去找太子哥哥,你们先玩着。”又对楚慕雅道,“这呢,你那头没人!”   她又转了几圈,声音倒是不少,只是一个个鬼灵精的,只闻声音摸不到人。挥舞着双臂,脚下踩了颗珍珠,忽而一滑,身子向后倾倒,却被什么东西托住了小腰。   她一阵欣喜地抓了那人胳膊:“我抓到你了!让我摸摸看你是谁!”   那人比她高出半个头,摸起来颇为费力,心里头顿时想着,怎么方才进来的时候没见着这么高的人?难不成是个内侍?   手指触及处是微蹙的眉,细长的眼,高挺的鼻,瘦削的脸……越摸越觉得熟悉,四周却是静得出奇,微风拂过脸颊,仿佛是那个人的头发吹到了她的脸上,并在鼻尖闻到淡淡的熟悉的桃花香。   “楚小姐!”蓝心有些局促地叫了一声,将她拉回现实之中。   她只觉心头一空,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又像是被什么剜了内脏一般,一种飘渺的痛,然而很快回过神来,却是忘了该做什么。   兴许是失明的时间太久,她早已习惯用感官去感受周围,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早已能看见。回过神来时,她摘下眼布,除了几个宫女和内侍挤在一起,略带惊慌地看着敞开的大门,再无其他。   她有些激动:“方才是谁?”   蓝心指了指门外:“那个人从外面突然进来的,奴婢在宫里从来没有见过他。”   其他人也纷纷说没见过,游夏忽而想起什么来,道:“对了,奴婢想起来了,今日陛下召见齐国使者,奴婢好像看见那个人是和齐国使者一起的。”   齐国!玄华!   她头嗡嗡作响,不顾游夏等侍女的呼喊,有些失去理智地往外奔,依稀看到一个白色的背影,正要开口叫唤,却闻得一个尖细的声音道:“贵妃娘娘经过,闲杂人等回避!”   进宫前她已在小希的帮助下熟知了宫廷礼仪,与宫中贵人相遇时,不可冲撞,她只好低头跪着行礼等轿辇过去,再去找时,除了一些宫娥内侍,却发现再也找不到任何可识别的影子。   心里一阵空落落的,那种感觉似不那么真实,可是她明明真实地摸到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为何摘下眼布,他又消失得如此迅捷?   玄华,是你么?   她心中一遍遍地问着,找了个总管样的内侍打听道:“有没有看见齐国使者?”   “回楚小姐,齐国使者方才已经出宫了。” 第一卷 10 令月   有些失魂落魄地杵着,许久才漫无目的地离开。而此时的赫敏宫,却是一番好不热闹的情形。   “楚慕雅,你给我出来!”太子妃徐氏杀气腾腾地闯入,却只是看到宇文赫失落的样子,身旁除了宇文秀之外,再无旁人。   宇文赫不悦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徐氏怒极反笑道:“妾身来此,当然是来看太子殿下了,您又来这里做什么?”   宇文秀忌惮这位嫂嫂的威势,悄然退至一旁不敢说话。宇文赫觉得失了面子,脸色十分难堪,冷冷道:“不过是来看看秀儿,也至于让太子妃大惊小怪吗?”   徐氏冷冷哼道:“太子殿下可真会挑时辰,妾身刚刚听说秀公主召了楚慕雅进宫,太子殿下就急着赶来看公主,恐怕不是巧合那么简单吧?”   宇文赫扯了她的胳膊,垂头丧气道:“有什么话回太子府再说……”   徐氏甩开他的手,闯入内殿,边走边道:“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吧。”大声道,“楚慕雅,你这个缩头乌龟,有本事给我出来!”   宇文秀苦着脸对哥哥干笑一声,作了个口型:“怎么办?她是怎么知道的?”又赶紧追了进去,道,“娘娘别激动,看来太子妃娘娘是有所误会,慕雅今日并未进宫!”   徐氏不予理会,继续“乐此不疲”地搜索着,宇文赫再忍受不住,厉声道:“徐慧,你够了吧,再闹下去,难道非要惊动父皇和母后你才甘心吗?”   徐氏满腹委屈:“太子殿下若问心无愧,还怕见到父皇和母后吗?”   宇文赫怒道:“那你可曾搜到什么?”   徐氏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一阵不豫后,愤愤离去。宇文赫精神不济地跟妹妹致歉:“今日对不住了,还好慕雅洞察先机躲了出去,不然真不知会被徐慧闹成什么样子。”   宇文秀尴尬一笑,只是不明白,自己事先都不知道徐氏前来,楚慕雅又是如何洞察的呢?   楚慕雅还不知道宇文秀给她的惊喜,是有意安排她和太子宇文赫的见面,来不及跟秀公主辞别,就径直出了宫来到驿馆,打听齐国使者的下落,却被告知孟起等人还没回来。心急如焚地等了许久,心里想的念的,全是掌心下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却终究还是没能将他的样子记住。   焉焉地回到相府,对进宫一事只字不提。吃晚饭时,父女二人都用筷子敲着碗底,各有心事。楚夫人实在看不下去,道:“你看你们爷俩,连吃饭都一样,敲啊敲啊敲的,好好吃饭不行吗?”   楚泽芳反应过来,将碗筷一推,淡淡道:“吃饱了。”起身便走。   楚慕雅亦将碗筷一推:“母亲,我也饱了。”   楚泽芳看了心不在焉的女儿一眼,忽而叫住她:“慕雅,你跟我来。”   楚慕雅不解地跟着他,却是陪在他庭院中看了漫天繁星,喂了半天的蚊虫。许久,楚泽芳才怅然道:“算了,没事了,你回去吧。”   楚慕雅搓着被蚊子叮起的一身包,很是无语。   这个楚国堂堂的国相爷楚泽芳也有心不在焉的时候,确实奇怪。   抬头看了看星星,好像没什么异常,只是红鸾星似乎有北移趋势。她留意到方才父亲就是看着那颗红鸾星许久。   掐指一算,却不知该算些什么,心道:“算了,反正也不准,还是不浪费那个心思。”   一曲《夜静銮铃》,愁肠满腹无人寄。小希端来蜜饯,见她怏怏不乐,问道:“小姐,是不是进宫见了太子殿下?”   楚慕雅漫不经心地拨弄琴弦:“见他做什么,他已经有了妻子,就算见到了他,又能怎样?”   小希低头,忽而愤愤道:“小姐和太子殿下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定是那徐氏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这才进宫破坏!小姐别生气,那徐氏无非是挂着太子妃的虚名,哪及得上小姐您在太子殿下心目中的份量?”   楚慕雅一只手托着腮帮子:“好奇怪,为什么明明那么近,我却看不见呢?”   小希一本正经道:“小姐,你要是觉得心里苦就说出来,就和从前一样。奴婢知道您委屈,明明是你和太子殿下相识在先,却让徐氏得了先机,换做是谁,一时半会儿都难以走出这个阴影。”   楚慕雅怅然:“他已经有了妻子,我是不是不该那么执着?”   小希道:“小姐能看开自然是最好,只怕太子殿下那里未必放得下小姐。”   楚慕雅腾出只手按住颤动的琴弦,叹道:“世间男儿皆是如此,明明有了妻子,却还喜欢对另外一个女人海誓山盟,最可笑的是,我竟然还当真。”   小希恨恨道:“奴婢巴不得徐氏那个贱人早死!”   楚慕雅被她怨毒的语气惊得回到现实,这才反应过来,合着两人说的不是同一人,竟然还能你一句我一句地对话这么久,也是奇事。   收了收一脸的伤感,道:“睡觉去了。”   半夜时分,突然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惊坐起来,把守夜的小希吓醒,忙给她拍背顺气道:“小姐不怕不怕,是噩梦,是噩梦。”   沉寂了好一会儿,楚慕雅面无表情,忽而十分惊愕地开口:“不对啊,我还有个儿子,他怎么办?”   小希脸上一个大写的“懵”:“看来小姐真是病得不轻,大半夜的又开始说胡话了。”   楚慕雅怔怔地坐着,须臾幽怨地开口:“小希,我要是说其实我并不是你家小姐,这话你信吗?”   小希很单纯地看着她,有些害怕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小姐,你别吓我。”   眼神有些空洞,像中了邪一般,忽而发疯似地掀了被子往外奔,小希赶紧从身后抱住了她,带着哭腔道:“小姐你冷静点,太子殿下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您别自己折磨自己了!”   楚慕雅想要挣脱,却被她抱得死死的,一时之间眼泪都逼了出来,大声道:“放开我,快放开我,我受不了了!”   “奴婢不放!除非小姐答应奴婢不要做傻事!小姐还年轻,千万不要想不开啊,您要是死了,奴婢也不想活了!”   楚慕雅急得保持内八字的姿势蹿个不停,哭道:“你再不放开我真的要死了,快给我放开!”   “小姐,奴婢求您了,你要是心里不痛快打我骂我都行,别再折磨自己了!”   哭喊声把下人们都吵醒了,大伙儿都见怪不怪,忒有同情心地劝着,楚慕雅只是呜呜地哭,没有眼泪的那种,折腾了半宿,忽而全身一个激灵,瞬间恢复正常:“我没事了。”   待人散尽之后,小希还心有余悸地抽噎,楚慕雅极为冷静地对她道:“去帮我打水,我要沐浴更衣。”   小希擦了一把眼泪,奇道:“现在才四更天,小姐沐什么浴更什么衣啊?”   楚慕雅歇斯底里地大喊:“要不是你抱着我,我也不至于尿裤子里,还不快去!”   小希头如捣蒜地应着,“嗤溜”一下就没影了。   朝霞正好,楚慕雅颇有耐心地守着国相爷一大清早心不在焉地用餐,然后忧心忡忡地上朝,这才拉了小希一起出门。   只是卜卦这一习惯渐渐松懈了,除了是因为连日来流年不利的卦象让她渐渐失去信心之外,更重要的是没人再以此来要求她。要知道,当初要她卜卦的是母亲姜氏,要求的也是庄姝本人,她如今早已“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实在没有再占卜的必要。   呃……好吧,其实最重要的是还是不准。   午后的阳光粼粼洒洒地挥霍着,这个季节的温和舒适总是带来一股倦意,趁着温暖当头,女子以叶子遮挡,便在树下一张网床上小憩。   之所以觉得这样的惬意难得,是因为曾经经历过无比寒冷的冬日,那时候衣不蔽体,总盼着这日子不再阴雨绵绵,她们或许就能少受些折磨。   一闭上眼睛,便是十六年前那场屠杀。   他们只是无辜的百姓,却在卫国亡国的战乱中,很不凑巧地赶上了东胡人那场饥荒,于是成为那群蛮人的军粮。   随处可见被啃得干干净净的尸骨,其中有她的亲人和姐妹,她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因为她深知自己不日也会被送到那些人贪婪的口腹之中。   那个蛮人之首披发左衽,戴着一条粗鄙的围巾,腰间两边各别着一把精致的牛角刀,厚重的灰色战袍上沾满了早已干涸的血渍,鼻子旁边一道很深的黑印子,凌厉的目光如来自地狱,打量着那些比牛羊还低贱的俘虏,古铜色的手中拿的是她一个姐姐的胳膊,张开参差不齐的牙齿去咬时,她忽而从梦中惊醒。   娟秀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琥珀色的眸中尽是惊恐之色。网床摇曳不停,如她凌乱的内心,只是四下一片宁静,哪里会是当年那般血腥的样子?   双足轻点,仿佛从树下弹出去一般,轻盈的身子一跃而起,旋身跃至屋顶,紫红色外衫在风中舞得如芍药般艳丽华美,看着屋内那个病弱少年安然无恙,正垂头丧气地收拾卷宗,心才安定一些。   冰冷的脸上浮现一丝单纯而满足的笑意,忽而又敛色,长眉微锁,俯身而下,解下腰间紫笛直指那两个悄然进来的女子,厉声喝道:“你还来这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