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玫瑰卤(捉)   鎏金宝鸭炉里点了梅花饼,落地罩旁垂下妃红绉绸帘,暖阳透过棱格玻璃窗,暖融融夹了丝丝冷香气,明沅身上盖了大红刻丝薄被,只觉得屋子里碳烧得旺,伸了胳膊张开手,掌心里密密一层汗。      靠南边大窗的罗汉床上,两个穿了绯衫儿白绫裙的丫头正打络子,一个拿手撑着线,一个抓了满把的丝绦翻绕过去打双燕结,丝绳儿穿过半圆扯紧了打个结子,抬头看看床上睡的小娃压低了声儿:“六姑娘真抱到太太身边养了?”      冰纹格的窗子开了半扇,窗边种了两株叶片肥厚的芭蕉,靠着廊边夹道种了三株粉杏花,叫熏风一漾,飘了落花进来,零星星撒在丫头们的白绫裙儿上边。      两个都松不开手去抖落,一个手指头还绷紧了丝绦,用手肘去捅捅另一个,见她还低头翻弄彩绦不抬头,凑过去轻声问:“你姐姐在太太屋里当差的,可听说甚了?”      那丫头只顾低头做活计,叫问的急了,眼睛往屋外头看,静悄悄半点人声也无,先发问的道一声:“太太歇晌呢,外头哪还有人,喜姑姑是不是带了采薇姐姐往睐姨娘院里收拾东西去了?”      叫采菽的丫头抿抿嘴儿点了头:“是三姑娘说要抱来,便是老爷也无话说,那一个再闹也没法子。”      先头那个说话的点点头道:“睐姨娘再宠,怎么比得过三姑娘去。”两个说着彼此眨眨眼儿,又看看睡着的明沅,见她没有要醒的样子,放下手里活计探头一看:“六姑娘倒乖巧,睡了半日也不吵呢。”      “来那日也只睁了眼睛四处看,哭都没哭一声。”采苓把络子打了结摆在细竹筐儿里,伸手掸一掸裙子上的花瓣,见明沅还闭着眼:“怕是得摇醒吧,再这么睡夜里得闹觉了。”      颜明沅适时睁眼,打个小哈欠,腿儿才动了一下,两个丫头立时笑着迎过来看她,见她醒了笑问她:“姐儿可睡饱了?”      颜明沅点点头,被两个丫头抱起来,见她一脑门是汗,赶紧绞了温毛巾,一面擦还一面伸手到衣裳里摸她后背有没有汗,一摸是湿的,赶紧拿了软布给她擦。      “拿蜜卤子调水来给姐儿吃,再不能着了风。”颜明沅乖乖趴在床上,由着丫头自后背塞了软巾进去,她本来不喜欢别人碰她,可看看两个丫头不过十三四岁就要做侍候人的活,要真的有点不好,还得受罚,也就由着她们摆布。      擦了汗,又漱了口,采菽端了个梅花小盅儿上来,水里搁了玫瑰卤,冲泡开来上边还浮着细碎花瓣,蜜滋滋带着玫瑰香,明沅一气儿喝尽了,接着就呆呆坐着,不知道要干什么好。      她是从姨娘院子里叫抱过来的,生下来混混沌沌,直到将要两岁了,脑子里还迷迷蒙蒙的,别的娃儿已是会说话了,她还张不开口,看见什么觉得似曾相识,却只是说不出来。      连她这辈子的亲娘,都觉得她是个傻的,好容易怀上了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儿也就罢了,总还能教的讨人喜欢些,哪里知道竟是个傻子,看东西听东西都慢一拍,颜家可不缺女儿,若是个傻子,她这辈子便出头无望了。      把这事儿瞒得死死的,不叫小丫头出去乱说,只说女儿还小不会学话,身子也弱,吹了风就要生一场病,连上房也没去过几回。      颜明沅哪里知道自己处境,二十多年的记忆还没理清楚,脑仁生痛,每天睡醒了就是呆坐在窗前,跟塞了一团毛线似的,却怎么也扯不着线头。      等她想起那场车祸,想起自己已经死了,把过去跟现在串联在一起,这才一点点知道自己的处境。      她没那么好运投胎到千金明珠身上,她是个庶女,亲娘是个丫头,家里还有好几个姨娘,她也被抱出去见过几次亲爹,却没拿她当一回事,女儿在古代不吃香,认清楚现实她下定决心要好好过的时候,那边亲妈又怀上了。      她再想伸手要抱要亲,撒娇作痴装个小女孩模样出来,亲妈捧了肚皮当作凤凰蛋,怕她傻子力气大,把肚里头的哥儿弄没了,叫人不许再把她抱到屋里去。      明沅本来就没办法把这个女人看成是她的亲妈,等她生出儿子来,一时之间小院里热闹的翻了天,母凭子贵,从三间堂屋的靠墙屋子,挪到小院里去,比原来的院子大的多,还有花有树有暖阁,屋子里流水一样的抬进东西来。      这下她这个头生女更不惹人眼,明沅初时还当是真不拿她当回事,后来才知道,姨娘身边配多少人是有定准的,这个儿子怀得艰难,生下来虽然换了大院子,又给添了人,还是人手不够用,把女儿身边的养娘要去了侍候。      剩下两个丫头哪里懂带孩子,冬天就怕她冻着,屋子里碳倒是烧得足,哪知道真把她热出汗来,小孩子骨头软,两层被子一压根本挣不脱,她烧得脸上通火背过气去,大病了一场,这条命差点又一次断送。      嫡母就是捏住了这个,狠狠踩了亲妈一脚,派来嬷嬷拿小斗蓬裹了明沅抱出来时,她哭的是女儿,口里叫的却是男人,哭天抹泪,一句句的哽咽,就是没来看看明沅。      她闭了眼睛不愿看这番作派,叫抱到上房的时候,那个抱她来的嬷嬷却道:“都说六姑娘呆,我看她心里门清儿,走的时候都阖了眼不看睐姨娘呢。”      她只作懵懂,等嬷嬷让她叫太太,才学舌叫了一句太太,嫡母伸过手来抱一抱她,明沅两只眼儿盯住她看,见她生的端正大气,长眉毛鹅蛋脸,还对着明沅点点头。      明沅把头一歪,抿出一个笑来,让她勾脖子抱人她做不到,也只能笑了,谁知道这个笑却讨了纪氏的欢心,摸摸她的头发,细细嘱咐了吃食,又把她安排在西暖阁里住,原是说等病好了再回去,可她一直到病全好透了,也没有被抱回去的苗头。      听丫头们的口气,她多半儿是要留下来了,可进了上房也不定就是铺开了青云路,她原来也看过几本宅斗小说,都是看了一半没下文,太费脑子,一个计谋转上七八个弯,她看了后边就忘了前边,从来也没仔细看全过。      可她却看过红楼梦,庶出的抱养是个什么样子?过得好了是个探春,过得不好,只怕是个迎春。   她心里感慨,两个丫头却怕她气闷,拿了一小箩筐东西出来逗她:“六姑娘,咱们玩贴花儿好不好?”      明沅还是点头,带着肉涡涡的手指从箩筐里拿出绣好的花,有牡丹有山茶,小朵的大团的,女孩们的游戏就是认这些花,看的多了,下笔描时心里有个样子。      她乖乖翻着那几块花片,两个丫头却守了她,一时又问她要不要喝蜜,一时又问她要不要吃饼子,明沅自从在亲娘那里撒娇卖萌没讨着好,就再不肯做这些了,她安静着听话,这些丫头还待她更好一些。      调过来侍候她的嬷嬷三令五申的叮嘱:“六姑娘性子静,有甚事须你们先想着,渴了饿了不等她说就该先问。”      她睡觉睡得热出汗,这两个丫头才这般急,虽说是在嫡母这里养着,这一个多月也不曾见过几面,可到底没有亏待她。      明沅生了一场大病,吃药吃饭都听话,屋子里一个嬷嬷四个丫头见她这样乖,小小的人儿皱了眉头还自己捧药碗,俱都可怜起她来,对她倒都很关照,喜姑姑还抱了她,说她是个能吃苦的。      采薇采茵不在,却叫两个小的看着她,也不知道是为着什么,明沅又埋头翻了翻花片,听见夹道上有脚步声,伸了小细脖子站起来扒着窗往外看,见是喜姑,身后还跟着采薇采茵两个,扔了花片,冲喜姑姑张手要抱。      她这些日子也算回过味来,她不过才三岁大,学孩子撒娇做不来,却能对人笑要人抱,托了亲娘的福,她生的不坏,屋子里有面小镜儿,照见她脸尖眼大,眉毛细绒绒,头发虽然还短,却长得密,连喜姑姑都说她是个小美人胚子。      说明沅看见了不高兴是假的,可静下心来一想,她看的所有的书里,嫡女主角,那庶女就是反角,庶女成了主角,那嫡女嫡子就都是坏蛋,她不想在夹缝里生存,而几乎所有的小说,长得越是好看,以后招惹的是非就越是多。      喜姑姑一把抱了她,问她睡得好不好,吃了点心没有,闷不闷,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明沅对喜姑姑也比对自己这辈子的亲娘要更有感情。      见她一直点头,喜姑姑细细摸了她的头发:“姐儿往后,便住在正院了。”明沅话说的少,却是个心里明白的孩子,一句说完见她点两下头,就知道她晓得意思,转身吩咐起衣裳物件来。      到纪氏歇好晌午觉还有些时候,喜姑姑亲自给她梳头,换过新衣裳,短头发扎了两个小鬏,还掐两朵杏花插在发间,又教她说:“我们姑娘这样乖巧,太太一定喜欢的。”      明沅抬头看看她,咧嘴一笑,半边梨涡儿打着小旋,趴在喜姑姑身上,叫她轻拍拍背,听见对面有丫头出来取热水,嘱咐采薇一句:“去瞧瞧,可是太太起身了?” 正文 花酱蒸糕(捉)   明沅叫喜姑姑牵了手往正房里走,四五个丫头正围着纪氏,拿一套十二试的牙梳给她抿头发,明沅就站在大软毯上头,隔了水晶帘,看着纪氏被侍候着梳妆。      临窗的罗汉床上铺了猩红色毡毛垫子,靠背引枕都是鸭青绸子的,绣着她叫不出来的纹样,只晓得气派非凡,梅花洋漆小案上头摆着水晶碟,纪氏身边的丫头低语一声,就见她调开了人冲着明沅笑一笑:“抱了六姑娘上床玩,拿些点心她吃。”      自有小丫头过来招呼,明沅捏了块玫瑰花糕,糯米□□里头缀着点点桃红,咬一口里头分明是玫瑰花酱,还是温的,抿了嘴吸掉花酱汁儿,小口小口吃着。      她坐在榻上,纪氏却在镜子里头看她,见她乖巧,笑一笑,侧过头去问喜姑:“六姑娘的东西可挪过来了?”      明沅微微一怔,叫纪氏同喜姑姑两个都看在眼里,见她一怔之后又只吃糕,喜姑姑便道:“哪里有什么东西,睐姨娘只不肯,连姑娘的门都没叫咱们进。”      纪氏听见连眼梢都没动一下,“嗯”了一声:“那便罢了,旧东西带了来也用不上,给她做个念想便是,叫针线上的紧赶着做新的,大囡那里倒有些东西好给沅姐儿用,先收拾出来用上。”      纪氏身边的丫头琼珠拿了靶镜递过去:“三姑娘回来可怎么说?总有些爱物在呢。”      纪氏指了琼玉,琼玉开了大红描金海棠妆匣儿,捡出一根金嵌青石寿字玉簪儿出来,插在发间,前后两面镜子对照着发髻,伸手扶一扶簪子:“我的大囡什么时候是个小气的。”      明沅装着吃糕,耳朵却不曾停,她原来弄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她行六不是因为家里有那么多女儿,而是颜家排行是把三府里人的一并算上了,所以采苓采菽口里的三姑娘,就是纪氏嘴里的大囡,是家里最大的嫡女。      她排行是六,其实却是颜家四女儿,除了嫡女颜明潼,还有两个一年里头生却不是同母的明湘跟明洛,小丫头们说闲话也不过是家常里短,嘴里说的最多的便是纪氏三姑娘二少爷跟那几个姨娘了,她听得脑子里头一团乱,这么些个人名,时不时从丫头嘴里蹦出来,一时东一时西,到如今还没能理顺关系。      纪氏打扮的很是明艳,她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凤眼长眉,拿酥油调了珍珠粉,搽的脸盘更显细腻,坐到榻上,对着明沅招招手,她把手里的糕点放下,伸出手去,喜姑姑赶紧抽了帕子给她擦,擦干净了,才趴到纪氏身边。      纪氏笑看了一眼喜姑,喜姑姑却想着自来不曾教过,想是看会了的,觉得明沅聪明,又处出了情谊来,虽则睐姨娘叫人可厌,这个孩子倒是个可教的。      纪氏见她乖巧也笑,问她两句吃了什么睡了多久,明沅都老实说了,一句话说的顺溜,也没打磕巴,纪氏越发觉着什么病不病的全是睐姨娘的小把戏。      两人正说着,外头忽的一阵喧闹,先是有妇人叫:“澄哥儿慢着些!”再后头便是琼珠琼玉急急掀了帘子,明沅才抬头就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衣裳的小男孩冲进纪氏怀里,一把扯住了裙子,扒住腿往上蹭:“抱!”      纪氏刚才还慈和浅笑,这会子笑得合不拢口,弯腰抱了澄哥儿,拍了一下屁股问:“姐姐呢?”澄哥儿咯咯笑着倒在纪氏身上,纽股糖似的把纪氏刚穿的织金衣裳都磨皱了,纪氏却半点也不生气,笑盈盈问一声:“见着你姨娘了?”      澄哥儿还没答,两边丫头就掀了水晶帘子,进来个穿着桃红织金琵琶裙的女孩儿,梳的双丫髻,一边别了一朵金花,鹅蛋脸长眉毛,进门就先接了毛巾子擦手,回了一声:“见着了,还给磕了头,说好住两日的,他怎么也不肯再呆,这才家来。”说完了自自在在的往榻上坐,两个丫头托了茶盏来捧到她手上。      她眼睛一扫,瞧见乖乖坐着的明沅,眉毛一舒:“这是六妹妹罢,病好些了?”明沅在上房呆了一月有余,一直病着,纪氏怕过了病气给两个孩子,到今日才头一回见着颜明潼跟颜明澄。      便是纪氏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可她一开口倒似落玉,一个字一个字吐的干脆爽利,澄哥儿听见姐姐说他,背转身子吐吐舌头,又扒住纪氏的脖子,偷眼去看明沅,拿手指头点点她,怕羞似的低了声音:“六妹妹。”      明沅一下子笑了,不必喜姑教她就道:“三姐姐,二哥哥。”她是团了手摇一摇当行礼,纪氏见了心里点头却还是提点一句:“还该教教她规矩才是,倒是知礼的。”拍拍澄哥儿:“去,跟你六妹妹玩儿。”      说着把他们俩人抱到大软毯子上头,颜明潼往对面一坐,两个闲话起来,明沅要陪小孩子玩耍,什么七巧板儿,玉连环,澄哥儿低头自个儿玩乐,明沅也不同他搭话,要是吃亏了,哪有地方诉苦去。      她手里假作拆着九连环,耳朵却在听母女俩说话,颜明潼不过八岁,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清心居士抄了经书来,还摘了一筐自家种的菜,痷里各处都打理的好,只山上到底冷些,咱们这儿开了春,上边还须穿夹祅,我作主叫下边的庄子又送一车碳去。”      纪氏竟也把女儿当作大人待:“她看着精神可好?”      “面上有些病色,说是感了风寒。”明潼说了这两句又道:“太太让平姑姑捡两个人出来到痷堂去,静心居士身边的丫头到了年纪要发嫁呢。”      纪氏抬抬眉毛,明潼正剥桔子,撕掉白衣剖成两半,分了一半儿到纪氏手里,脸上笑盈盈的:“总不好在痷堂办婚嫁事,山下边庄子里头倒有两个相衬的,我已是叫人说定了,就在刘庄头家里发嫁,叫下头备四匹缎子两套头面送过去就是了。”      明沅原来以为抱自己过来是三姑娘要个玩伴,或者说是这个嫡出的姐姐想要个洋娃娃玩,可听她这两句话就知道全不是这么回事。      里头的关窍她不懂得,有些话也听不明白,清心居士身边还有丫头,丫头又要出嫁?可她却知道明潼一开口,事就定下来了,纪氏还道:“这便是了,也免得回来了再嫁过去,一来一往费了功夫,玉簪,你开了箱子捡两枝簪子,说是我给的。”      明沅耳朵伸长了,手上却没停,心不在焉的摸着环儿,澄哥儿一把扯过去:“看我的!”纪氏的目光投过来,明沅本来也不生气,她生就一付好脾气,澄哥儿又是小孩子,便点点头,还往他身边坐过去些,看着他解。      纪氏便又同女儿说些杂事:“你爹要作生日,这些日子府里忙乱,这两个小你来看着。”说到把明潼小时候的东西给明沅用的时候,明潼只摆摆手:“总归在库里,娘使了人去抬便。”      明沅悄悄松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往后大概就要在这个姐姐手里讨生活了,大方总比小气好相处的多。      澄哥儿一早坐了车回来,又撑着玩了这么些时候,吃了糖酥喝过牛乳,叫养娘抱下去哄觉,明沅却还不累,纪氏插了寿字头簪便是丈夫将要生日,儿子又出去住了一天,今儿必是到她这里歇的,明潼指了丫头把明沅抱到她屋子里去。      明潼就住在纪氏院子的东暖阁里头,纪氏的屋子香又富贵,这里却干干净净,月白帐子宝蓝缠枝花的绣幛,也不挂水晶帘子,屋里连香都不点,开了两面窗,供着一对黄蜡玉石的佛手,博古架子上边摆了牙雕座屏,还挂着一幅山水卷,一屋子能看见的地方都摆了书,连妆镜边上还放着几册。      看样子也不是抱了她来玩的,却把她放到东暖阁的床上,开了小匣子给她玩玉雕的猫儿狗儿,见她玩上了,叫了喜姑姑过来:“那边院子里可有甚事?”      喜姑姑看看明沅,照直说了:“太太吩咐咱们去把六姑娘的箱子拿了来,睐姨娘没叫咱们进屋子。”      明潼却不似纪氏,她先是抬眼看看喜姑,眼梢微微挑起,跟着又垂下眼睑,声音淡淡的:“知道了。”      身边几个丫头侍候着她换了衣裳,穿了家常半旧衫儿,拿了卷书挨在小几边的大迎枕上边,一屋子人都不敢再说话,明沅看了眼书封,繁体字一个也不识,到底还是小孩子身体,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撑不住想睡。      那边书翻过一页,一手托了腮,眼睛都不曾扫过来:“小篆,抱了薄被子来,六姑娘累了。”明沅被脱了外头的袄子,散了头发,就隔了一张小几睡在明潼屋子里。      一睡就睡到傍晚,等醒过来,只看见屋里已经上了灯,琉璃荷叶枝子的座灯,叶心当中插着白蜡,照得一室光明,明潼却不在屋里,明沅坐起来,采苓见她醒了逗她两句,拿小被子裹着抱了回去。      喜姑姑正在归置东西,看见明沅进来,连声叹了好几口气,摸摸她睡得粉扑扑的小脸:“作孽,怎么就有那么一个娘。”’      明沅全不明白,却有婆子抬了东西进来,采薇指点她放下箱子出去,脸上还带着喜色:“姑姑,睐姨娘这回倒不拿乔了,姑娘屋里的东西都收罗了来。”说是都收罗了来,不过也就一只箱子。      打开看了只有穿的鞋子衣裳,器物却是一件都无,喜姑姑皱皱眉毛,采薇看着也有些尴尬,声儿低低的:“姑娘屋里实没什么用得上的。”      喜姑姑一挥手:“不急,太太那里定然预备下了,先把这些衣裳翻捡出来,我看着,可用的也少。”进了正院就是养在太太膝下了,明面上衣裳首饰都是一样的,可料子花纹却有讲究。   喜姑姑不上夜,明沅中午睡足了,夜里睡不着觉,便宜爹来了上房,院子里点得火灯,半夜里又有人抬水进来。      采薇采苓两个披衣起来吃一回茶,又抱了明沅起来喝水,问她要不要尿,披了衣裳躺下去时说了几句闲话:“程姨娘还是头生子,那么个宠法,还不是把自个儿作到了痷堂里,睐姨娘也是老人了,怎么还敢起这份心思。”      “左不过是生了个哥儿便骨头轻起来,打量着太太好性,三姑娘又怎么会饶她。”采苓打了个哈欠,明沅听的分明,可她再想听,采薇却道:“再不能论道这些个,叫姑娘听去了可怎么好。”两个不开口,不一会子睡得熟了。      明沅心里一百个问号,却没半点头绪,这一句半句拼不出事实来,只知道亲娘吃了大亏,还是八岁的小姑娘出的手,她想想那个小院,又想想自己难得被抱出去的那几次,回回都拿她当借口,把男人留在屋子里。      明沅翻个身,冲着墙壁皱眉毛,她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也晓得自己身份尴尬,探春那么精明要强,因为那样的兄弟亲娘,还不是让人背地里笑话。      可已经摊上了,又能怎么办。那边刚生了儿子难免翘尾巴,纪氏自己没有亲生子,看着也不是个软弱人,她那个张狂模样再不吃亏受教训,更不知道什么下场。 正文 香酥鹌鹑   明沅在正房的生活是从第二天正式开始的,自今天起她便算是正式养在太太身边了,她想了半夜也不明白纪氏干嘛要走这步棋,她是个女孩,既然是想抱就能抱来,又为什么不把儿子抱了来。      才出生的奶娃娃,知道什么叫亲妈,看看澄哥儿,他也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却浑没把这当一回事。      想到澄哥儿,明沅隐隐明白过来,许是因为有了一个,不必再要另一个?可不论是哪一样,她都不明白纪氏的意图,借了女儿的口抱个庶女过来,想拿个在亲妈那里都不受宠的女儿当质子?      她脑子里转了一个又一个念头,却没有答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醒过来天已经大亮,只有一个采苓守了她,侍候她穿衣擦脸,拿马毛细刷子给她刷牙,明沅只要张了口,再含了花露吐出来就行。      她擦了脸,采苓从小瓷盒里拿银勺子挑出一团油脂,在手上推开了给她抹脸,这东西也不知是拿什么做的,香得舒服,抬眼就看见屋子里堆满了东西,采苓抱了她指给她看:“姑娘快瞧,这些俱是原先三姑娘用的,好不好看。”      西暖阁里大变模样,泥金描花草蝴蝶的围屏摆在门口当作隔断,两边挂起了珠帘,一边垂一道绣幛,也是蝴蝶花样儿的,采苓也不管她懂不懂,指了那些蝶儿告诉她:“太太说了,姑娘屋子里很该活泼些,等会子连毡垫引枕靠手都是要换的。”      地上还有一箱子小孩衣裳,明沅昨天玩的玉雕猫狗也都摆在小几子上,狮子狗滚绣球的绣屏,彩纸扎的小风筝,还有几付花牌,嵌宝石的小牙盒摆满了小几。      明沅心里咋舌,脸上却懵懂,采苓还当她不懂,摇一摇她:“姑娘进上房请安,可得谢谢太太跟三姑娘。”      这跟明沅想的全不一样,她以为自己是来当质子的,可现在一看,纪氏养她的办法恐怕跟养澄哥儿的办法差不多,澄哥儿连亲娘都不认了,是想把她也养活得只认嫡母不认亲妈?      她心里揣摩这些,面上却点头,喜姑姑快步进来,一见明沅就笑,说句姑娘醒了,又吩咐起采苓来:“你也去帮手,把东西都归置起来,衣裳原便是按着身量收拾的,捡点些姑娘能穿的,用不着的还封起来抬回去。”      采苓应了声是,喜姑抱了她拍拍也跟采苓说的一样,叫她到了正房里好好请安,摸了她一头细软的头发,抱到门边才放她下来,一路牵了手带她到正房去。      纪氏今儿气色比昨日更好些,脸上带了红晕,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头上簪了支珠钗儿,耳朵眼里扎了翠玉小葫芦,清爽爽一身挨在大迎枕上边看帐,明沅规规矩矩立住了,两只手抱在胸前,细声细气道:“请太□□。”      纪氏抬了头冲她招招手:“屋子可归置好了?”喜姑应上一声,又低头去问明沅:“新屋子安置的可好?”也不等着明沅回她,跟着吩咐起来:“琼玉你带了采薇去库里挑四幅瓷屏,嵌到六姑娘屋子里去。”      颜明潼跟颜明澄两个都到馆中读书,两个庶出的姐姐也在学中,只有明沅还未开蒙,因着身子才好,也不叫她早起请安,只待她睡足了才抱到纪氏这里来。      等小桌子抬上来,明沅就知道这是单给她留的,甜白瓷的小碗拿玻璃盖儿罩着,梅花攒心小盒子盛了了五味小菜,红白黄绿各色齐全。      纪氏晓得她会自己吃饭,点头赞赏,拿过小银勺儿放到她手里,自己卸了手环戒指,拿了牙箸挟小菜搁到粥上。      睐姨娘那里吃的还是大米粥,到纪氏桌上却是黄米,里头还搁了赤豆薏仁,炖的起了一层油衣,黄的是笋脯,白的是虾茸,红的鸭蛋黄儿,绿的是酸汁儿瓜齑,中间的原当是肉松,还是纪氏问了,明沅才知道是鸽肉松。      梅花攒心盒子边上还摆了一盅儿热牛乳,跟切成对半儿的鸽子蛋。纪氏是真心想教养她了,看着她用了一碗燕窝粥一个鸽子蛋,再配些炒鸽松,漱过口抱到身边来,拿了字牌儿教她识字,不是什么一二三四,却是天地玄黄,纪氏念一句,她跟着学舌念一句,八个字念完,就教她认。      明沅心里拿不定主意,装着不懂,半日才认出一个天来,纪氏脸上笑,伸手摸了她的头:“原是早就该学起来了,倒耽误了她,大囡三岁那会子,都会背一本千字文了。”      琼珠给纪氏续上茶,笑道:“姐儿这样聪明,早晚学得会。乐姑姑带了小丫头来给太太挑捡。”四采原来是纪氏这里的二等丫头,调过去照顾了明沅,自己这里便得补人上去,她身边四个大丫头,这些日子还是由着撒扫的小丫环子打水铺床。      纪氏把字牌一放,几个十二三岁的丫头一字排开立在下首,她挨个儿瞧过去,点了里头四个:“便是这四个吧,起了名儿没有?”      乐姑姑叫个乐字,人却严肃,绷直了背回纪氏话也是一板一眼的:“回太太的话,已是起了名的,留下的这四个挨个儿叫六角七蕊八宝九红。”      纪氏点点头,嘴角一弯笑了,很是满意的样子,转头看了琼珠:“这几个就在我屋里吧,你先调理起来,采薇几个俱是当过差的,总归牢靠些,六姑娘那头若没个得力的,也不周全。”      琼珠应了声是,带了小丫头下去训话,走到门边明沅还听见一句:“乐姑姑调理的人儿,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纪氏指了那个天字,明沅念出来,又念了一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纪氏抿嘴一笑,摸摸她的脑袋:“沅姐儿真乖,琼玉,拿了酥糖她吃。”      一上午不过就学这一句,等摆午膳的时候,明潼带头,领了一串弟妹来给纪氏请安,明湘明洛两个手拉了手儿,明潼牵着澄哥儿,进来了先一字排开:“请太□□。”      纪氏倒没把澄哥儿揽到怀里,挨个儿问了功课,两个庶女已是在读《女诫》,便随口问了两句:“女行有四,何也?”      明洛答的快些:“妇容,妇言,女功,女德。”      纪氏却不点头,只笑眯眯看了她:“女行有四,德字为先。”明洛皮子雪白,叫这一句说的面上通红,明湘却是一味老实,叫妹妹抢了先也不恼,见她叫纪氏挑了错,还转头看看她,两个庶女也能看得出出身来,明湘的姨娘是纪氏给抬的丫头,明洛的亲娘却是别个送进来。      澄哥儿急着等纪氏问她,这时候已经耐不住了:“娘!我说!”纪氏睨了他一眼,这才又垂了头,盯着鞋尖儿,偷偷抬起来打量她,冲她露个讨好的笑。      明湘明洛是不在纪氏这里用饭的,纪氏问完了功课便挥了手:“陪你们姨娘用饭去罢,歇了晌午再去绣房练针。”      两个女孩又手牵了手出门去,这时候澄哥儿才不讲规矩了,扑上来就抱住纪氏:“我新背了诗,娘怎么不听!”      当着人面都叫太太,急起来撒娇便喊起娘来,见屋子里头没了别人,手脚并用的爬到纪氏身上去,外头饭桌儿抬了来,澄哥儿才想背诗,便叫香酥鹌鹑勾住了,炸得酥脆脆的,皮子金黄,他伸手就要抓,叫纪氏一拍这才擦过手,拿竹签儿串起来吃着。      又分了一只到明沅碗里,澄哥儿在庄子上就馋这个,春日才播种,菜籽儿一撒下去,成片的麻雀鹌鹑便飞扑下来啄了菜籽儿吃,那乡下的小娃,在田地里头张开网,等鸟飞下来落了地,两边一拉,跟捕鱼似的把鸟网起来,带回去或是炸或是蒸,加些山薯进去便是一锅子肉汤,极是美味。      纪氏见儿子吃的嘴儿油乎乎嗔了女儿一眼:“便是你这样惯了他。”明潼只是笑,抽了帕子去给弟弟擦嘴角,若不知道内情,还真当这是一家子了,明沅眼睛盯着炸鹌鹑,拿小手撕了肉吃,吃了半只便伸手要湿毛巾。      纪氏看她一眼,等撤了饭桌便叫明沅跟澄哥儿一处睡到碧纱橱后边去,这里是澄哥儿住的地方,纪氏待他倒真似亲娘了。      澄哥儿不一时便睡了,隔了一道纱罩还有什么听不清楚,里头琼珠守了,外边却是纪氏在同女儿说话:“你也太意气了些,这付脾气甚个时候能改?不过枝上麻雀吱喳两声,她是哪个牌位上的人,也犯得着教训她这一场?”      睐姨娘不肯把箱子搬过来,有几分是舍不得女儿不好论道,若算到十二分,里头只怕十一分是为着到颜连章面前讨好处。      哪知道这付如意算盘还没打,就叫上房看穿了,纪氏是真不屑同一个姨娘计较,这些个只当生养过了便有了立身的根本,可那些大宅门里的正室,拿捏妾的法子多的便是,但凡丈夫是个清楚的,再生养过又如何,发卖不得便全送到家庙里头念经去。      她不欲跟个姨娘较真,养的她心气儿高了,不必她出手,自个儿就要跌跤,哪里知道女儿气性这样大,夜里颜连章来的时候,抱了一匣子东西说是给六妹妹的。      又是衣裳又是围屏,珠帘香料件件都想的周全,颜连章越听越笑,觉着女儿有长姐风范,夸了两句道:“你六妹妹哪里就少这些,她那儿有呢。”      女儿台子都搭起来了,纪氏哪里会不接这个茬:“睐姨娘舍不得她,那些个便留了给她作个念想。”脸上收了笑意,淡淡一句话便叫丈夫皱了眉头,问明白了便派人去训斥,说抱沅姐儿抱过来,是太太给她脸。      颜明潼是头生女,若不是隔了将两年还没儿子,纪氏怎么也不会给丈夫抬通房,便是生了儿子出来,这个嫡女也是当作掌上珠来看的。      颜明澄便是她给抱到上房来的,阖家都当只当她是小女孩儿稀罕弟弟,非要同吃同睡,颜连章见她竟然耐心细致的很,原说留上三四日,后头便成了三四月,再往后,便是程姨娘也知道,这个儿子是要不回来了。      纪氏回过味来,都养熟了,哪里还会还回去,把儿子看的牢牢的,程姨娘叫她软硬兼施挤的站不住脚,若不然后头的睐姨娘又是怎么抬起来的。      索性咬了牙往痷堂里头去带发出家,纪氏大面上做得好看,碳火丝棉自来不曾短少,月例银子还更厚一倍,每到了年节里头还着女儿带着澄哥儿去看他亲娘。      这个儿子是真心当作亲生来教养的,她生女儿的时候头怎么也出不来,亏了气血一直怀不上,自然把澄哥儿贴心贴意的养起来,若往后能生出哥儿来,大的这个便是助力,若往后生不出来,后头那些也一个都越不过他去。      抱了庶女过来也是一样,再多一个庶子便显不出澄哥儿来,由着睐姨娘作大,还不如把庶女养在身边,纪氏是大家出身,庶子长大了读书考举也好,打理产业管着庶务也好,总得得用,庶出女儿也是一样。      一样的教养一样的规矩,往后才能寻一门好亲事,真把庶女当作物件,半卖半送折腾的嫡母,哪一家子能看得起,还是那句话,教养的好了,自是个助力。 正文 水梨汁(捉)   颜明沅上辈子就是个十分普通的人,普通的长相普通的学历加上普通的工作,扔在人堆里都挑不出来,没有多大的才华,安守本分不惹事,一路老老实实读到大学毕业,唯一的运气大概是工作了两年后跳槽进了家大公司,还一进去就是人事总监的助理。      她拿到offer的时候都高兴傻了,这只是海投的一份,根本没想到会有好事,更别说这样的好事还落到她头上,结果上班头一天却出了车祸。      颜明沅还记得每一天见到人事总监,她就问她,职业规划是什么,不怕她有野心,就怕她干不好,于是颜明沅带着这个问题上了车,又带着这个问题到了这里。      夜里她躺在床上,反复思考着这前半辈子该怎么过,以她不多的小说阅读量也知道,纪氏或者愿意抱一个庶女养在跟前,但绝不允许她比嫡女更耀眼,看看颜明潼说话行事,就知道纪氏教养她花了多少心血。      纪氏说是说让女儿管着两个小的,可办寿宴这样的事,却还是有一半儿落在颜明潼的身上,明沅看看自己再看看八岁的小姑娘,又一次认识了当中的差距。      熟悉是一回事,管理又是另一回事,这跟策划举办一场公司年会也没什么差别了,颜明潼却是条理分明,不论哪一件拿出来,都能说出一二三四,明沅拿着字牌坐在窗边听了几句就彻底歇了“出色”的心思。      别的穿越女要么就是光芒万丈,要么就是藏拙于巧,到她这里既没有巧好露,也没有拙要藏,唯一的一条路大概就是老老实实安分守己。      颜明沅是老实,可是她不蠢,她来了上房之后,喜姑姑说的最多的就是姑娘要乖巧,既然要在正院讨生活了,她就把这两个字嚼了又嚼,嚼碎了再咽下去。      可对纪氏来说,怎么样才算是乖巧?      她现在不过是个三岁的娃娃,身份还尴尬,一堆人在一起的时候不觉着,可当一屋子都是孩子的时候,颜明潼是嫡出,生下来就地位不同,澄哥儿是庶长子,更不一样,明湘明洛两个就不大搭理她了。      坐在一起分点心的时候尤其明显,她们两个是坐在一处的,两人私下里许还争先,到这个时候却一条战线,挨在一起坐了,两个人分饼子吃。      明沅初来乍到,原来被睐姨娘拘在房里,这两个姐姐都没见过几面,更谈不上熟悉,好在一处吃喝了几天,澄哥儿早已经习惯了,见她不拿饼子,抓了一块藕粉桂花糕塞到她手里,自己又拿一块,就着梨子炖汁吃起来。      光看这一样,就知道纪氏不是个恶毒的人,颜明潼见了只笑一笑,还指指明湘明洛两个:“你给了六妹妹,给了四姐姐五姐姐没有?”      纪氏在贵妃榻上看着几个孩子笑,见澄哥儿吃了一碗梨汁又要一碗:“六角,拿一吊钱赏了厨房。”昨日里吃了炸鹌鹑,今儿一天给澄哥儿喝的都是水梨汁。      “吃食上头,平姑姑向来是精心的。”颜明潼搁下笔,把纸笺拿起来吹一回,招了六角过来:“把这个一道送了去,叫平姑姑掌掌眼,哪样要添要减的都来报给我听。”      六角接了纸应一声,一路往厨房去,到仪门边正遇上颜连章身边的管事高源,也不问皂白,拉了六角就道:“老爷送了信来,赶紧给递进去。”      高源是颜连章身边得力的管事,可没纪氏吩咐,他也进不得二门,六角只好又折回去,纪氏见她回来的快,问一声:“怎的了?”      六角手里还捧着托盘回道:“才遇见高源管事,说前边老爷送信过来。”      这句一说便更奇怪,颜连章就在衙门里,有甚个话不好说,非得即刻送了信来,琼玉接过来递送上去,纪氏一见是家信,先自弯了嘴角,她同大嫂梅氏一向处得好,妯娌两个办事从来有商有量,还当是梅氏写过来的。      折开一看,才扫过两行便面色大变,眉头立时皱了起来,六角原想着送了信再去厨房,见这模样连脚步都不敢挪动,几个大丫头自来不曾见纪氏脸色这样难看,俱都面面相觑。      原还在说小话的孩子更是立时安静了,明洛低着头抽了荷包上的绦子给明湘看,忽的一室静寂,抬头四下里看看,张着嘴要说话了,还是明沅对她摇摇头,她这才缩到明湘身后去。      纪氏这口气似是缓不过来,颜明潼搁下茶盅立起来,挨着纪氏坐下:“信上写了甚?”说着把信抽过来,眉头一拧随即松开,脸色倒好,还笑一声:“娘还忧心这个,便是去了,也不能选中的。”      纪氏听见她说这话,转过头就刮她一眼,使个眼色让婆子抱明湘明洛回去,伸手就捶了女儿一下:“你这没心肝的,娘哪里是怕你选了去,便是未选中的,也得进宫受三个月的磨搓,这一来一往,可不得大半年。”      屋子里没了旁人,纪氏便不再端着,明潼却大大方方的:“上边还有两个姐姐呢,哪里能落到我头上。”      澄哥儿不明所以,明沅却听懂了,看了那么多的清宫辫子戏,还能听不懂这个,她只是诧异怎么颜明潼才八岁就要送去选秀。      纪氏打不起精神来,两个小的到了时候就抱到碧纱橱后边午睡,纪氏却在前头搂了女儿不放:“你晓得落不到咱们家,可那地方岂是人去的,也不知道是抽了哪门子的风了,怎的自八岁到十六岁都要进宫去,这也太混帐了些,自孝敬皇后没了,上头这位做事真是愈来愈没个章法,言官竟也不管么。”      “娘不如去信问问大伯母,这一封是大伯发来的,想也是急件,大伯母那里恐怕还能知道的细些。”明潼还只宽慰亲娘,心里却明白这回也还是得去选。      纪氏叫明潼劝着喝了些茶,屋里点了清心香,可她歪在榻上哪里睡得着,还是明潼陪了好一会子这才宽了心,自立朝以来,也没有八岁就去选秀,颜家也只有大房的颜明蓁到了岁数。      采选一改再改,太-祖时是功臣女儿俱要入选,当不得太子妃的,还能当王妃,开国那些个绕了一圈儿女亲,排起辈份来更是乱,朝中关系错综复杂,牵得一发便动了全身,到得孝宗皇帝才重新定制,只选那些个平民出生的好女儿,各地都要择姿色端正的送选。      也并没有定例是三年一选还是五年一选,皇帝想充后宫了,皇子要挑媳妇了,便下了旨意自下往上一层层的送上来,自改元至今,统共选了两次。      也就是这两次,才有官女子入选的,当今改了制,下旨官家女儿也要参选,为的便是给元贵妃于氏大开方便之门。      她是官女子出身,若按着祖制,不当在选秀之列,当今同朝臣扯了半天皮,最后定下个五品官员以下方可入选,头一日才颁布了圣旨,第二日元贵妃的父亲便降了官儿,刚好够格让女儿参选。      张皇后倒是平民出身,可皇帝却只偏爱元贵妃,有文官压着,元贵妃一系倒没抖起来,倒不是不想抖,只是元贵妃一直子嗣艰难,进宫十载独宠后宫,却连个女儿都没有,捧个无子的宠妃,便是元贵妃的娘家人虽依仗了宠爱捞些钱财,到底不敢过分。      也还须细细思量,过得这一朝,下一朝便不活了?哪里知道她到二十七岁了,竟有了孕,还生下个儿子来!      如此一来后宫失衡,所幸此时皇帝早就过了而立之年,张皇后生的虽不是头生子,却是正统,他再不愿也架不住那许多朝臣劝立,看着元贵妃肚皮没动静,便把这个嫡子立了太子。      后宫里便是一摊子烂事儿,这一回怕是给太子选太子妃的,这个太子坐的稳不稳还得另说,不说痛惜女儿,便是思量一回往后大位上坐的不知是谁,也不能轻易婚嫁,这一嫁却是把自个儿捆在了太子身上。      元贵妃也不乐意,若真选个出众的,家族势力大的,岂不是给太子添了助力,她自己的儿子不过五岁,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明潼这边安慰过母亲,回到暖阁里头便吩咐丫头理起东西来,云笺怕她心里难受,看见大篆小篆两个收拾起衣裳书册倒了杯茶来:“姐儿也太急着些了,哪里就立时要走的,说不准儿是传错话。”      明潼只笑一笑:“先把贴身的东西备上,等真的来人接也不必忙乱。”想想还是怕纪氏忧心:“别惊动了太太。”说着往罗汉床上一歪,也不看书了,只阖了眼睛,松墨上前给她盖上薄毯子,轻手轻脚收拾起她日常要用的东西来。      太阳透过花窗映到她脸上,照见鼻梁挺直,两道长眉不经修饰往上斜挑,听见衣裳声音细细一蹙,又再松开。      重活一回,依旧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这一回不曾被选进后宫中,而是轮到下一回才进了宫。靖元二十年颜家三个姑娘里也只有颜明蓁一个选作了成王妃。      她自己则是靖元二十五年选到了太子宫中,从太子婕妤一直爬到太子嫔,还是太子亲口指了她的,风光也确是风光过了,可风光过后等着她的却是太子被废,说是病死了,可谁知道是个什么死法。      先伸手的元贵妃一系引来反噬,荣宪亲王也没能活过第十个年头。明潼跟太子妃太子嫔原来还分上下,到了西宫寿昌殿里却一样过着的清苦日子,冷得没了柴烧,把凳子都给劈了烧火,两个人挨在一处,宫里的冷风还只透过窗缝钻进骨头里。      明潼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长房这个一向不出挑的姐姐救了她出去的,那一日忽的便吃上了肉菜,还有衣裳脂粉热水送了来,却不是抬到正殿去的,而是抬到她的偏殿来。      明潼还自奇怪,寿昌殿的总管太监却腆了脸笑:“娘娘,赶紧梳洗了,收拾收拾好离了这晦气的地儿。”明潼这才知道,竟是成王渔翁得利,登上大宝,而自家那个温柔和顺的堂姐,当日便接了皇后金册。 正文 白玉虾饼      颜家原来不过是从五品官儿,再往上一点儿便不能选秀了,可祖上这一枝却是自太-祖开国时便跟着打江山了,也不是他想参军,而是揭杆起义,容不得你不干,只好拿了大刀□□一手一脚的拼出来。      颜家太-祖有些急智,原也想过战场上边装死出脱,可那敌军杀人,先是劈死,这还能抹了血浆充过去,可到清战场的时候,却是一刀子把头割下来抵数的。      这哪里还能躲得过去,只好出力气厮杀,当兵的一半儿是流民,还有抓住了俘虏,穿上衣裳上了战场,不战也得战,别人见你一身对方阵营的兵丁服色,管你心里想战想和,一刀就先砍了上来。      好容易到了镇子里头,先是掏土洞找吃的,大户人家是总兵将军去的,他们这些大头兵轮不着,想想将军服色上有护心镜,他把烧菜的锅子砸成几瓣,给自己也弄了件甲衣,有多的还分给兄弟。      还收了些鱼网,缠得密密的,似那些渔家女子补网似的做成一件短褂,连睡觉都不脱,却比铁锅更管用,护着要害没伤着,这才一直活下来。      这一队跟的将军厉害,先打进了都城,先抢了一票好东西,轮到圈地的时候,那将军麾下都分着了好地,颜家太-祖却不要地,只管搜罗金银,那些个抢急了眼的,俱往大宅子里头去,他却独往丝棉街去,那儿都是织丝的人家,还没人同他争。      等那些个兵丁抢完了大户来争这些小肉,颜家太-祖连老婆都抢着了,原是织丝人家的女儿,一家子倒还安好,藏在地下小小一口地窖里,家里六岁的弟弟挨不过饿哭起来,叫他一进门就寻着了地方。      颜家太-祖一身兵服,身后又扛了那么些个丁当作响的东西,两个老的一看见他就跪下来,那小娃儿连哭都忘了,一噎一噎差点儿抽气背过去。      颜家太-祖饶他们一命,护了他们周全,又抢些食水过来,等他要扛着东西走了,那家人把女儿配给了他。      将军抢大户人家的妻妾女儿当老婆洞房,兵丁做了那小门小户的“上门女婿”,只有颜家太-祖,正正经经的点上花烛拜了堂。      他还依旧当兵,把那包东西藏地窖里,别个见他讨了娘子,却不曾去圈地,还从自家抢的东西里头捡一二件出来扔给他,颜家太-祖也只是憨笑,他中打渔出身,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道理最明白不过。等别的队伍进了城,便是比谁胳膊大腿更粗的时候了。      颜家太-祖藏着掖着,那些金瓶金盆砸碎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用,等到新皇帝上位了,城里又一次平定下来,他才敢带到远点的地方去买地,又回了江州老家,家里人死的一个都不剩了,置了大宅买了良田,真个做起富家翁来。      颜家靠着这点巴结扣索的劲头,虽不似那些有军功在身的公府人家显赫一时,却也一直老实到了今天,再看那些开国功勋,到如今还有几家存世。      颜家祖上那一辈儿,便只得一个儿子,到了孙辈,还只一个儿子,连个女儿都不曾有过,颜家老爷便道是造的杀业太多。      老妻两个信了佛,日日抄经念佛,又是捐油添灯又塑金身捐门坎,连带的把儿子也熏陶起来,到如今江州祖宅里头最气派的还是佛堂,那可是花了大力气造的,梁柱俱是金丝楠木,飞罩落地罩一应俱是上好的楠木雕的,供的佛像非金非玉,是拿一整个檀香木的根雕出来的,不必上香,只走进佛堂便一室香气。      颜家是兵祸起的家,到第二代却不许儿子从武,只拘了读书,一代代读下来,倒有些诗礼传家的意思在,那些个以武传家的,太-祖初年还排开来入百将宴饮宴,越来后头越诸般忌惮,到得第二第三的传下来,太平治世,武官的地位便一落千丈,也只有读书考举才是振兴家业的道理了。      颜家传到如今已是第五代了,到得第三代还是子嗣不丰,祖辈也不知在菩萨面前求了多少回,还是个游方僧人说,要颜老太爷日日在菩萨跟前磕头,磕足九九八十一个。      颜老太爷为着儿子还有甚不肯,真的跟妻子两人磕头,二十九岁才得了头一个儿子,接下去连着的结果,颜家到这一辈儿,总算有了三子。      成王莫明其妙的被捧了起来当皇帝,细论起皇后的出身来,才晓得这一脉存了五代。明潼舒舒吐出一口气来,这辈子她再不能同原来一样。      太子喜欢她,是喜欢她身上这股子劲儿头,到太子死了,太子妃成了个泥塑木胎,日日守着大殿佛像念经,她身上这股子劲儿也依旧没磨掉。      太子宫里那些个充容昭仪,原来明里暗里不和眭的,俱都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靠着她周旋才能在冰冷宫室里头不饿死冻死。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多,颜家便来人把她接了出来,她在那儿没死,可在家里却没能活下去。      亲娘纪氏为着她一双眼睛都快哭瞎了,她只这一个女儿,自她进了宫跟着提心吊胆,等接了她出来,搂着她痛哭一场,家里给她安排了院子,吃食用度比纪氏自己都更高,可明潼却一日日的没了生气。      她这样的身份想再嫁也不能,一辈子都只能在家里过,比之寿昌宫,湖心院不过是又一处囚笼,不过双十年华,她便再无生趣。      谁能想到还能再活一回,她睁开眼儿那一天,就打定主意不会再走老路,纪氏无子,那就先给她抱养一个来,做了两辈子母女,明潼知道纪氏是甚样心性,只要教养得好了,便是庶子也当作亲儿子来疼,有了这个依仗,便是她不幸再入宫廷,纪氏也有了依靠。      明潼进宫时十三岁,回来的时候二十岁,七年似是过了几辈子,颜家往下一串的庶子庶女,她跟前没人敢说什么,背后却哪一个不说她们母女命苦。      如今不过五载,因着庶长子在后院坐大的程姨娘,在庄头上的清心庵里当了清心居士,得了次子又占着宠爱的睐姨娘这回也定不能爬上来。      她知道纪氏的脾气,宽和中正,庶出子女,不论生母如何,总是一般的教养,明澄明沣两个,俱叫她请了严师执教,到了年纪又送到书院里去。      她的心是正的,可旁人的心却偏了,庶子大面上规矩不错,也敬重嫡母,可越是有了出息了,又怎么不想着让生母更体面!      底下人弄些小鬼,纪氏也只睁一眼闭一眼,可明潼眼里却揉不得沙子!旁人便罢了,睐姨娘再不能饶!      只没想到,原该是头胎生了儿子的,这一回竟先生了女儿!明潼这才把明沅抱过来,看看这个上辈子根本没有的妹妹,是个什么来头。      颜明潼睁开眼,怔怔看着白墙顶,半晌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守在落地罩边的松墨见她醒了:“姑娘可要吃茶?”      颜明潼挥了挥手:“把镜子拿过来。”      等夜里摆饭的时候,明沅一眼就看出不同来,她手里握了筷子,八宝给她盛汤,抬眼一看颜明潼那两道长眉,细细修成了柳叶状。      她原来看着英气勃勃,说话又干脆利落,办起事来绝不拖泥带水,如今只不过修了眉,剃去了眉峰,修弯了眉梢,人便显得温婉起来。      纪氏还未平复过来,别个都吃饭,只她跟前摆了一碗胭脂红米粥,厨房里还专做了煎虾肉饼子给她送粥,她只吃了两口就不再吃了,倒是澄哥儿,见着自个儿碗里没有,拿小勺子去纪氏面前的碟子里挖。      纪氏原见他这付精怪的样子定然要笑,却只扯扯嘴角,把碟子往他面前推一推,豆青瓷碟儿盛了一字排开几块虾肉饼儿,煎的边缘金黄,晶莹粉白,还得看见里头的虾肉块,澄哥儿自个吃了一个,又分给明潼明沅各一个。      他还是跟明潼更亲,把着小牙箸挟到她碗里,再把碟子推到明沅面前,纪氏这里用饭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今儿却没人开口,还是明潼用完了饭,拿香茶漱了口道:“娘看我这眉毛,我自家动的手。”      纪氏抬手摸一摸:“确是修的好,跟柳叶儿似的。”澄哥儿放下牙箸伸头过去看,学着纪氏的样子伸手去摸,还摸摸自个的:“我没有。”      纪氏叫他一茬,脸上才有了笑影儿,丫头便来说老爷回来了,纪氏心里挂着心事,立时收了笑意,叫仆妇把饭桌儿抬到明沅屋子里。      只剩澄哥儿跟明沅两个用饭,明沅就是再想探听,耳朵也伸不了那么长,澄哥儿吃完了就摆弄起明沅桌上的小玩意儿,他头一回进明沅的屋子,新鲜的很,明沅便把那些玉雕的猫狗拿出来给他玩。      几个丫头都守住了嘴,下边人都已经传遍了,只不能在主子面前说,上房规矩最重,更没人敢轻易开口,屋子里落针可闻,便是澄哥儿也知道不一样,他玩了会子,托着下巴,眉毛皱起来,叹了一口气。      白白嫩嫩的脸儿,看的明沅想要掐他一把,又忍住了,伸手在小箩筐里翻了会儿,拿花牌出来递给他,澄哥儿摇摇头不接,往明沅身边凑几下,歪着头问她:“三姐姐哪里去?能不能带我了去?”      明沅张不开口说孩子话,她也不知道三岁的娃娃要怎么说话,可看着澄哥儿很是忧愁的样子,拍拍他的手安慰他,心里还在想,要是颜明潼去选秀,那她是不是也要选秀? 正文 鸭肉包子   宫廷就是虎狼窝,明沅想想就害怕,被戏称出墙传的那个电视剧,同事一到中午午休就开着公放,一集一集的追,一个办公室六个人都在看,于是明沅也被迫看全了。      一会下毒一会陷害,好人坏人都有两面,她连一个七人的办公室都混不好,更别说进宫了。   一想就忍不住跟着一起愁起来,借着澄哥儿叹气,也长长叹一口气,两个丁点儿大的人挨着叹息,澄哥儿伸手搂了明沅的头,拍拍她的肩,很像当哥哥的样儿。      喜姑姑见了抿抿嘴角,明沅跟澄哥儿亲近是她喜见的,她原来是澄哥儿的嬷嬷,纪氏指给澄哥儿的,哪里知道明潼事事不肯假手于人,盯着他吃盯着他喝,还似模似样的吩咐事体,她这个嬷嬷倒没了用武之地。      等澄哥儿搬到纪氏碧纱橱后边住,就更是担了虚职,这回明沅抱过来,纪氏才把她调过来,当了明沅的嬷嬷。      眼见得明沅跟澄哥儿处的好,她只有高兴的,两个挨着说小话叹气,便逗引起他们来:“哥儿姐儿可要瞧瞧厨房前边新下的小鸡崽儿?”      澄哥儿一听便抬了头,也不必问明沅了,他一点头,采苓赶紧往前头去了,拿了只细竹编的篮子装了五只来,一只只捉住了放到地上,五只小东西晕头晕脑摇摆了两下,两只凑在一处相互蹭毛,两只头对头的顶着嫩黄色的喙,还有一只撒开细红爪子四处走。      毛茸茸一身黄毛,嫩生生的啾啾声,澄哥儿一看见就忘了那些烦恼,明沅心里还担心着选秀的事,既然颜明潼要去,等她大了,是不是要跟着进去当丫环?      她被某妃传引导的以为所有女人都是要进宫选秀的,嫡出的选宫妃,她们这些庶出便得跟着去当宫女。      澄哥儿支着两条胖乎乎的腿,伸头去看这个小东西东啄西啄,嘴巴尖尖去碰地毯上边的黄绿色纹样,还当是在吃食,澄哥儿把玫瑰饼子揉碎了喂它,它又不吃。      “小鸟不吃!”澄哥儿发急,采菽掩了口笑:“它不吃饼子,它吃虫。”      澄哥儿转过头去,又想摸又怕,手指头翘起来,拿指尖去碰碰鸡崽子的一小撮尾巴毛,叫那小鸡崽儿回头啄了一口。      一点也不痛,他却冲着明沅直摆手:“咬人呢!”把手背在身后,又要看,又有些怕,围着鸡崽子蹲得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毯上。      屋里刹时便欢快起来,明沅倒不怕,却也跟着他把手藏起来,陪着澄哥儿玩,也不觉得装小孩子有多累,总有个模版在。      西暖阁里松快,上房却一室寂静,纪氏的屋子外头站了一溜丫头,个个都不敢往前凑,不说刚调过来的六角几个,便是琼珠琼玉卷碧凝红四个大丫头,也都在落地罩外立着,隐隐听见里头纪氏饮泣声,轻手轻脚的往外退两步,招手叫过六角,叫她去拎壶热水来。      “怎的这样事竟落到咱家来?”纪氏眼圈通红,想想要把女儿送到宫里,心就一跳一跳的痛:“她自落了地便没离开过我身边儿,出嫁我还想留着两年的,怎么这一回,竟把岁数压的这样低?”      颜连章坐到纪氏身边,重重叹一口气,搂了她的肩,拿了帕儿给她拭泪:“原想着五年里头老爷好往上升一升,咱们家的女儿也好免了选,哪里知道这回竟下了这样旨意,咱们又不是寒家小户,要送了女儿去选宫女。”      宫女确是打小开始教的,早早就往民间收罗了女孩子进去,调理起来好往内宫送,运道好能侍候主子,运道不好便一辈子都是杂役。      颜连章是从五品官儿,虽不大,却是实缺,都转运盐司的运判,还是在穗州这样靠海的地方,若不是颜家几代积攒下来的银子给他疏通,也坐不到这个位子来。      “这一回便是哥哥家的两个姐儿也一并要选的,潼姐儿年岁小,我心里猜度着,怕是俱都相看一回,往后好给诸王婚配的。”颜连章也才二十七八,这个头生的女儿自来宝贝不过,想着要送她去选秀心里也舍不得,搂了妻子抚她的背,嘴里还叫起了乳名:“阿季,再往上我会打点,你放宽了心便是。”      纪氏靠在丈夫肩上,捏了帕儿抹泪:“哪有这样的道理,自打孝敬皇后没了,坐上台的那个,行事哪里还有章法可言!”说着狠狠啐了一口:“天杀她个小妇养的!”      元贵妃却不是嫡女出身,也不知道是怎么叫皇帝看中了,自此念念不忘,她进宫时恐怕名头不好听,上边示意把她记在嫡母名下。      于家出了这么个女儿,进宫就是妃子,还得了个元字,势头直逼皇后,哪里有不应承的,可于家另几个姐妹并不买她的帐,满金陵城哪个不知道,贵妃娘娘是小妇养的,亲妈连个侍候笔墨的丫头都不是,是于大人吃醉了酒,如厕的时候拉进去睡了,哪里知道能养下女儿来。      可这些话也只在闺阁里头说一说,纪氏哭得会子抹了泪,便听丈夫说:“也只去的得三五个月罢了,不独我大哥在,舅兄也在,哪里会不帮着照应。”      纪氏原是想跟了去的,可舍不得女儿,也舍不得澄哥儿,家里这摊事更是放不下,男人哪个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家里再没有个能理事的人,她走了,管家事又能交给谁?      还是颜明潼站在门边听了,接过丫头手里的银匜,卷碧打了帘子让她进去:“娘,哪里就得你陪着去,我不过往宫里转个圈儿,看看景儿就又回来了。”      说着把银匜里的热水倒进银面盆里,绞过毛巾递上去给纪氏擦脸:“娘再不必忧心我,若是要走如今便得上船去了,给大伯捎了信,叫他往渡口接我便是,我好同两位堂姐一道进宫。”      纪氏原已经收了泪,听见她说这些忍不住又掉起泪来,颜连章见女儿持的住,点点头道:“你倒还不如明潼了,哪里是相看她,看那些适龄的且不及。”      纪氏当着女儿的面不好再骂元贵妃小妇,心里却怎么也舍不得她,揽了女儿到跟前,细细看她的模样:“我叫平姑姑跟着你去,老爷再派上高源高庆两个,我明儿便去寻刘千户夫人,能派些兵跟船也安心些。”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本就有官船相送的,只大哥的信儿来得早,我看,不如跟着宫里的船去,有宫女侍候,又有教养嬷嬷在,一路上也更方便些,总能听些规矩,不可冲撞了贵人。”      颜连章还有些话不好开口跟妻子女儿说,家里未曾有人上到中枢,却因着身在盐道又坐镇穗州,常见那些京中来的采办,知道今上的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这才急着采选,想把儿子们的婚事都预先定下来。      纪氏嗔了丈夫一眼,拉了女儿的手,她此时也宽慰下来,只当是女儿出门走亲戚,明潼点了点头:“还是爹爹思虑的是,我总该跟了官船去。”      纪氏夜里也不留丈夫,拉了女儿一道睡,她是十二分的不舍得,只把女儿当成小娃,留她一道睡,还要给她散头发擦脸。      明沅还睡在西暖阁里,琼珠把澄哥儿带了回去,母子三个睡在一处,明沅心里有事,夜里便睡不踏实,第二日早早就醒了,喜姑姑见她坐起来抱着被子等穿衣,拍了她道:“姐儿再睡会子,太太还没起呢。”      外边天已经亮起来,明沅不知道纪氏什么时候起,她觉多睡得沉,正院地方大丫头手脚轻,从来吵不着她,在亲妈院子里却知道她一大早就起来了,要到正院去请安,催热水催点心小食,等到她又怀上二胎,这才借口不去。      明沅睡不着了,挨着枕头又躺了会儿,眼睛盯着帐子看那花样,还是喜姑姑怕她饿着,先给她洗漱起来,叫仆妇去抬了小桌进来。      在她自个儿屋里吃,便不如在纪氏屋里吃的那样精细,却有一小竹屉包子,打开来一团白雾,一屋子香味,明沅使着短箸去夹,筷子尖一戳,皮就叫她捅了个洞出来。      喜姑姑跟纪氏一般卸了手环给她夹起来,说是包子,更像汤包,还皱了眉头:“怎的上了这个来,烫着了姑娘可怎办。”      拿筷子挑开来,挟了里头的肉吹凉了送到明沅嘴边,不是猪肉,也不是牛肉羊肉,嚼吃了一块,再吃一块,才吃出来,像是鸭子肉的。      皮全掀开,里头的汁儿也不许她喝,单挟了酱鸭脯子切的丁给她送粥,比起那些清淡小菜,明沅更喜欢这些,就着鸭肉吃了一碗粥,吃的浑身冒汗,喜姑姑便又给她重新擦脸,外边渐渐有了响声,      却是等着请安的几个姨娘发出来的,纪氏最规矩不过,甚个时候请早安都是有定准的,这些个姨娘若有晚的,还要叫身边的嬷嬷去重新教过规矩,可今儿却一直站到这时候还不曾叫她们进去。      她们站着无事,两个姐儿却不能这么干站着,喜姑姑往外头一张就知道情由,叫过了采茵去把两个姑娘请进来,她们是主子,不能在外头干等着。      明洛明湘不一会就手牵着手进来了,穿着一色的薄锦袄,梳了双丫髻,也是一边别了一朵金花,两人年纪相仿,又是一样打扮,看着倒似双生子。      明湘还好,明洛却转了眼睛看个不停,从泥金描花的大座屏一直看到墙上嵌的瓷画,喜姑姑咳嗽一声,她才把目光收回来,挨坐在罗汉床上,两个都要请过安才能用饭,一屋子没散的香气勾人馋虫,连颜明湘都去看桌上的剩菜。      采薇端了点心进来,一碟子果馅蒸酥,一碟子黄米枣儿糕,倒都是热的,又给点了蜜茶来,两个女娃儿一人拿了一块吃起来。      吃了糕两人都活泛起来,明洛叫一声:“六妹妹,你的屋子真好看。”      明沅不知道要怎么答,先嗯了一声,又说:“是三姐姐借给我的。”这些东西喜姑姑俱都造了册子,说不定往后还要还回去的。      明洛拧了细眉:“不给你?”她眼睛一转:“上房好东西可多,你这是老鼠掉到白米缸里了。”      明沅更不知道要怎么回话,幸好明湘开了口,因着有嬷嬷在,她不似明洛高声,只轻问:“三姐姐是不是要进宫去?”不过一夜,家里都传遍了,安姨娘张姨娘两个住在一个院子里,一串门便知道消息。      明沅不愿答,只好摇摇头,正不知该说什么,上房里要了水进去,两个女娃儿立定了走出去,明沅也跟在身后,她刚走到经过耳房,便叫人一把抱住,抬头见是睐姨娘,她这辈子的亲妈,眼泪扑簇簇的掉下来,哽咽着唤她:“六,六姑娘!” 正文 山核桃仁      明沅吓了一跳,她整个人叫睐姨娘搂到怀里,脸搁在她领口别的那对金打花叶上垂下的细米珠上,嫩脸立时就叫掐出个印子来。      睐姨娘浑然不觉,她只顾落泪,抱了女儿哭道:“娘日日等着,好容易才见着你了!”一句话越说越是哽咽,声儿却没低下去。      喜姑姑一时不防,等她上来抱过明沅,又说出那番话来,脸都沉了下来,开口便是训责:“姨娘也该自重身份才是,在太太屋子外头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      站着一院子人,到底没有嚷出来,若是乐姑姑在,怕要问她哪一个是姐儿的娘了,她这开口一句,便够关起来思过了。      睐姨娘是丫头出身,她在颜家是正经从小丫头子就一路训练上来的,比之安姨娘张姨娘两个不同,喜姑姑开口这一句,听到她耳朵里,便似当小丫头时被训斥了一般。      睐姨娘觉得这一句扫了她的面子,脸上红白变色,伸了手去摸明沅的脸蛋,她这么直通通的过来,明沅不自觉得便往后退,睐姨娘见她一退,眼泪落的更凶。      她得一个睐字,却是颜老爷酒后失言,说她明眸善睐,一句戏言叫她当了真,也不要本姓了,恨不得嚷得全家都知道老爷爱她这双眼晴。      纪氏皱了眉头想派教养嬷嬷去训导她,教教她怎么当妾,可明潼却拦了,由了她折腾,这样轻佻的名儿,往后问起沣哥儿的生母,又怎么拿得出手去。      如今她嚷得响,是为着年轻颜色好,依仗了这付皮囊才敢张狂,等这双眼睛浊了混了,再叫一个睐字,可不引人耻笑,她却混然不觉,真当纪氏好性不同她计较了。      按着纪氏的性子再不肯乱了规矩,可既是女儿开了口,她虽还是派嬷嬷去了小院,却不曾让她改回来。      睐姨娘确是生的好,比张姨娘还更美貌些,明沅同她活脱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大眼翘鼻尖下巴,还生着一只梨涡,平心而论,便是明沅见了她哭,也得心软几分,真个是梨花带雨。      可冷不丁这样跳出来,明沅还懵着,她知道亲娘不肯把东西抬过来,原来心里认定了她是拿矫,见她哭又想着,她是不是真的舍不得女儿了。      她脸上还没显出什么来,喜姑姑已经大皱眉头,连明湘明洛两个都站住了,耳房里张姨娘还探出头来,目光闪闪烁烁的来回在睐姨娘跟明沅之间打量。      喜姑姑一把抱过明沅,把她抱过来拍哄两下,怕她在纪氏房门前哭闹起来,惹了纪氏不快,往后吃亏的还是她。      屋里出来个嬷嬷,喜姑姑见了叫一声姐姐,抱着明沅往后退了一步,只见那个姑姑笑的和顺,一上来便拉了眯姨娘的手:“姨娘怎的了这是?可是身上不好?那便免了请安回去罢,哥儿还在姨娘院儿里住着,可得保重才是。”      明沅眼看着她立时收了泪,原来那大颗大颗往下掉的泪珠儿全都咽了回去,平姑姑又是一句:“睐姨娘便歇息几日吧,等身子好了,再来给太太请安。”      明沅忽的明白过来,原来纪氏示意丫头们让她睡足了再去请安,并不全为了她年纪小,又大病初愈,为的是叫她看不见亲娘,小孩子哪里记得事,这个年纪正是健忘的时候,不必一年半载的,只怕三四个月就再不记得亲娘了。      明沅懵了,喜姑姑见她这付模样皱紧了的眉头倒松了下来,想是一个多月,对亲娘记不真了,抱了她便往正房去,睐姨娘胆子再大,也不敢闯纪氏的屋子。      明沅慢慢回过神来,闷在头不知在想什么,里边纪氏散了头发还未梳妆,明潼已经挽好了双丫髻,手里拿了牙梳给纪氏通头发,听见外头闹,母女两个半点也不上心。      纪氏一门心思都扑在女儿身上,听见外头吵闹,也不耐烦过问,自有安姑姑出面,不仅打发了睐姨娘,还摸准了纪氏的心事,既不耐烦她,便停了她请安。      明潼给纪氏上了桂花油,放下牙梳这才回转身子吩咐一句:“把《女诫》给睐姨娘送去,叫她抄一本,甚个时候抄好了,甚个时候才许来上房请安。”      明沅低了头,她记得睐姨娘并不识字。      纪氏一句话都没说,琼珠立时便去办了,明潼捡了一支赤金红宝石攒心花钗给她簪到头上,拿了靶镜儿给她照:“娘还是戴这些好看。”      “大囡哪里学的这门手艺。”盘发却不是一夕便能学的会的,力道适中,花式也是时兴的,大家子姑娘俱有一门妇容的功课要学,学上妆学梳头,不必自个搽粉戴花,却得会看。      她原想着再等两年请了人来教,没成想女儿的手竟这样巧,连眉砚都磨得正好,浓淡得宜,胭脂纸儿浅浅上了一层色,妆不重,却透着气血好,面上用手掌推出红晕来,把她因着忧愁泛出来的疲色全掩了去。      纪氏生的端庄,戴这样大气的首饰,再穿上重色衣裳,显得不怒自威,明潼这一点便是像足了她,倒是颜家几个庶出的女儿,个个都有股子体态风流的味道。      纪氏勉强一笑,握了女儿的手摩挲着,等看见明沅了,才分神伸手抱抱她,澄哥儿还在床上,他许久不曾跟姐姐一起睡,夜里咯咯笑着怎么也睡不着,闹猫儿似的从被子头拱到被子尾,再探了头出来唬她们一跳。      夜里折腾久了,早上怎么也不醒,趴在褥子上,睡得脸蛋红扑扑,听见响动了,眼睛强撑着要睁开,睁了一线又阖上了,纪氏便叫放了帐子由着他睡。      自澄哥儿开了蒙,纪氏一日也不曾放松他,不论是下雨还是落雪珠子,日日都是晨时起来往书房去,巳时回来用饭,歇了晌午再去练字。      今儿倒松快起来,也不叫人去吵他,还使了丫头去学里同先生告一日假,免了姨娘们请安,两个庶女也让回去歇着,只明沅不好抱走,她昨儿夜里跟女儿说了大半夜的私房话。      既是要选秀,那便不忍也得忍着,往宫里走一遭,再不能初选就叫涮下来,那样回来的姑娘名头不好听,往后说亲也艰难。      纪氏自个儿不曾进过宫,这些个却也听说过,她未出阁时的教养嬷嬷便是宫里出来的,握了女儿的手告诉她,往大殿上站了不要慌乱不要畏缩,规规矩矩,大大方方便是,嬷嬷们唱了名儿,要看要闻要验,也只管由着她们来,花些银钱让手脚轻着些便是。      明潼一一应过,这些事她不只经过一回,她经过两回,头一回因着是女童,下面只看了一眼,第二回,却是仔仔细细查验,还有嬷嬷闻味儿,不洁者便是处子也不得入选。      上一世她进宫时,纪氏便是这样叮咛的,长到二十岁,纪氏没过过几日安生日子,一向是在为着她操心,这一世定要娘亲安安稳稳。      母女两个腻在一起说话,别个都插不进口去,纪氏见明沅呆呆坐着不动,指了喜姑姑抱她回去:“六姑娘怕是叫吓着了,抱了她回去歇着。”      明沅也不想呆在上房里,原是该自己走的,既说了抱着,便由喜姑姑抱了她,趴在她肩上回了西暖阁。      喜姑姑心疼她,抱着她坐下就拍哄她:“姑娘要不要再看看小鸡崽儿?”      明沅是该点头的,装着不记得,装着没心没肺,可她实作不出好脸来,见了亲娘一回,直想叹气。      喜姑姑摸摸她的头,怕她是因着听见明潼处置睐姨娘心里不痛快,叫采菽去抓些果子干仁来她吃,自己抱了明沅:“太太这是疼六姑娘呢,再闹下去,可不是伤了六姑娘的脸面。”      跟个三岁的孩子谈什么脸面,明沅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到了这个地方她反而听不懂话了,一句话里面藏了七八句,非得一句话一句话的揣摩,一个字一个字的吃透。      喜姑姑又说了一回让她乖巧的话,明沅这回有些明白过来,除了乖,她还得巧,那纪氏想要的又是怎么个巧法呢?      原来她在公司里就不会讨上司的喜欢,现在到了这里也是一样,过年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她也不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      明沅知道自己处境尴尬,不是到了正院就麻雀变了凤凰,她还是庶女,更惨的是她这个庶女要在大老婆手里讨生活,她原来没把自己代入庶女这个身份。      可睐姨娘今天这么一闹,明沅立马就意识到,她在纪氏眼里,只怕就是个小三养的私生子。   只是私生子在古代合法了而已,可女人天性的嫉妒,难道还能真的就能“视如己出”?想心比心,换作是她,她也不会这么想。      她这时候又想起探春来,她那时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处境,有亲娘认不得,嫡母又隔着肚皮隔着心,看纪氏对自己的女儿,澄哥儿还是男孩儿,她又算什么?      老实老实老实!明沅在心里默念三遍,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丫头们偶尔也说起前程,说她进了正院,前程便不一样,她那时候还以为是吃的用的,现在想想,小时候是吃用,到大了就是婚嫁。      就算她挨过了选秀,还有婚配,迎春被半卖半送出去,连个丫头都能爬到她头上,探春算是精明要强,可在父母之命面前还不是被外嫁,从此生死不知。      明沅打了个冷颤,喜姑姑还当她是冷了,采菽刚端了瓷托进来,里头盛了枣子核桃花生七八样的干果,接过来又便吩咐:“去厨房要一盅儿牛乳,六姑娘身上冷,把帘子放下来,碳盆再烧起来。”      等屋里头没了人,才抱了她摇,声音也低下来:“姑娘可是唬着了?”见明沅不应,叹了口气,拿帕子托了些小核桃仁儿,吹掉细皮捡给她吃:“姑娘要懂得道理,太太才是姑娘的娘,那一个是姨娘,认得准了,往后才能少了麻烦事儿。”      明沅抬头看看她,喜姑姑见她一双清澈大眼直盯盯的瞧过来,分明一付懵懂模样,把桃仁送到她嘴边,明沅张口接了,嚼了满口清香,喜姑姑又捡起一个,面上带着宽慰她的笑:“等姑娘再大些,这些事自然就明白了。”       正文 燕窝盏(图)   还没等明沅想好要怎么当这个庶女,那边大房已是预备起了颜明潼选秀要带的东西,纪氏连丈夫作寿都交给了下边两个姑姑打理,把女儿的事提起来摆在首位。      选宫人跟选宫妃自不相同,选宫人不独随身的东西不能带进去,连宫外头的尘土也不能带进去宫去,选上来的女孩们在当地官衙就先洗干净了,在船上还在剪发修指甲,先到偏殿,更有一次大洗。      一个个脱光了往大池子里洗澡,用香汤洗干净陈垢,头发上撒了灭虱子的药粉,女孩子们互相拿篦子筛,筛得满地□□沫沫,再进池子泡,等身上泡得起皮,拿石头刮,一层层的老泥刮干净了,才能住进宫室里。      选宫妃因有了平民女同官家女的分别,连花费也比原来多出一倍去,官家的女儿不同平民女儿一道送选,一样来的两只官船,民女是睡大通铺,管你往后是不是妃子,如今也还是麻雀,官女子便能两人睡一间。      这些事明潼都经过,知道在船上还能带些东西,进了宫一人只能带一只包袱,留下的俱都便宜了嬷嬷太监们。      有个出身到底不同,初选时衣裳首饰都该是一样的,可什么东西经得人手便有不同,大到衣裳料子上的绣纹图样,小到绒花花叶有几瓣,全都有讲究。      住的宫室自然也有高下之分,明潼记得她初进宫时,她是跟大房两个姐姐住在一处的,她们在入选女子里头算是父辈官儿当的最大的,嬷嬷明着一视同仁,却还是给了她们仨一间朝南的屋子,虽没旁人住的大,好在朝向好,日日都晒得到太阳。      “带这个作甚,进不得宫去,还不是便宜了宫女儿姑姑们。”纪氏怕明潼睡不好,想把那一套三件的青金石的香炉给她带去:“又搁手又麻烦,还是留着我回来使吧。”      说不能带多少东西,理出来还是有一箱子,明潼知道这是亲娘一片心意,也不再推,看看里头只是些家常旧衣,也没出挑的金首饰,一只贴贝锦盒里装了两朵小小金花,很衬她女童身份,便又叫松墨云笺两个预备起小荷包来。      这东西小巧又不惹眼,比首饰更适合赏人用,她也带不进多少首饰,其实到了初选便已经穿一样的衣裳了,一只箱子里装的俱是常用的衣裳,还带了几本书,也只是诗经楚辞,怕落了人的口舌。      等官船一到,那些个太监嬷嬷们先是连吃几回地方上办的宴的,把油水抽的足足的,穗州这样的地方,便是小官也富得流油。      靠着海岸呢,朝廷的官船都往海外做生意去,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不说那些流落出来的洋货,只鱼虾蟹这些个海产,便享用不尽了。      没了尘根的太监眼睛里看到的头一样便是银子,荷包里头塞的满满的,还小船只装了东西跟在官船后边,算是地方官员们的孝敬,这才抹过满嘴油,拿了册子出来,一家家的去请。      平民的女儿便没那许多讲究,容色端正,看着不蠢不笨的,就捡了算在队伍里,由着官府花销添置衣裳,打扮干净了,一路行到渡头踏上船只。      多数还是官家女子,此地太阳盛,海风又刺人,平民女子要下地劳作,生的粗手大脚,便是有脸盘长得漂亮的,那采选的太监也打着一口官腔,嫌弃人家生的黑。      颜连章跟纪氏两个跟了女儿的轿子,一路跟到渡口,官家女儿便是由着小轿抬到船边,戴了围帽儿上船去了。      那个太监捏着厚厚的红封,笑的眼睛都瞧不见,一径儿同颜连章点头:“运判大人放心,一定把府上的小姐给关照好了。”说到关照加了重音。      纪氏在轿子里便提不过气来,回到家中病了一场,颜连章不住宽慰她,生日宴往后推迟了,明沅还听见过他叹息,是看着澄哥儿叹的,说只恨明潼不是男儿身。      主母病着,几个女孩儿却不能免了请安,既睐姨娘叫禁了足,明沅便也日日跟着姐姐们一道请安,大些的明湘明洛两个还得在纪氏跟前侍疾。      说是侍疾,活儿全是丫头干的,两个女孩儿也不过六岁大,懂得什么照顾病人,不过多问两句渴不渴,自有丫头俸了茶上去。      澄哥儿再没心思读书了,下了学便来纪氏屋子里,他就睡在后头的碧纱橱,纪氏怕过了病气给他,叫他先住在明潼的屋子里。      这时候便看出男孩女孩的差别来,庶女要跟前侍疾,这是孝道,澄哥儿却能因着纪氏的偏爱不踏进房门,隔着帘子问一声:“母亲可大安了?”就能由丫头领了下去擦手擦脸吃点心,全是怕过了病气给他。      明沅因着年纪实在小,连学都不必上的,也跟着澄哥儿一起,早中晚三回,到厚帘子外头给纪氏请安,纪氏的声音从帘子后边传出来,病中还在问澄哥儿的功课,让他把写好的字拿过来给   她看,接着才问到明沅,也是问喜姑姑多些,都是些吃喝上的事。      知道澄哥儿没心思,还让他教明沅千字文:“娘如今病着,你姐姐又不在,你是哥哥,她不懂的,多说两回,能背便是。”      澄哥儿头一回当先生,很有兴头,下了学请过安再写几张字,就叫明沅坐在小杌子上边,他自个儿背了手,摇头晃脑,学足了先生样儿,一句句的教她背。      明沅便只当是逗家里的小侄子玩,学上两句,再装作不会,每到这时,澄哥儿就一脸得意,她若是不问,他还要问:“你可都懂了?”      等再去给纪氏请安时,他就点着指头数自己说了哪些,纪氏还会问一问明沅,澄哥儿不过五岁的小儿,可学问却很扎实,一句一个典故,他都能说得上来,明沅算是领会了纪氏的意思,她是想让澄哥儿有劲头,不因为娘病着姐姐不在就松散下来。      澄哥儿这个小先生当的很认真,原来先生是怎么教他的,他就怎么教了明沅,每日都要背诵,背完了还得告诉他一句话里说了哪些人哪些事。      明沅觉得有意思,背起来就跟念诗似的,夜里无别事,采薇采菽守了她做针线,她洗干净了便躺在床上背《千字文》,字虽然对不上号,大概却是知道的,连采薇采茵听她背了两三回,也能跟着念出几句来。      “渠荷的沥,园莽抽条。枇杷晚翠,梧桐蚤凋。”这一段是说园林四时事,明沅翻个身,两个丫头笑看看她,就听见她又接着往下背,今儿该是轮到她们俩守夜的,怕小丫头不知轻重,一个大丫环搭着一个二等的。      喜姑姑手里拿了个百子婴戏小瓷盅儿进来,还远没到睡的时辰,只白天下雨,晚上便暗的更早些,她把小盅儿往小几上一搁,冲明沅招招手:“六姑娘来。”      明沅坐起来,采薇给她穿了鞋子,喜姑姑开了盅盖,里头盛着血燕盏,泡在水里已经是泡得软了,松散开来,看着倒像是明沅原来吃的那种南瓜粉丝。      喜姑姑手里拿了双扁头的小银著,递到明沅手里,手把手的教她:“姐儿看见没有,把这上头的细毛挟起来。”      明沅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做了,她怎么也不是三岁小娃,筷子用的很好,不一时便在绢手帕上擦了好些个细碎的的燕毛。      喜姑姑见她挑的专心便道:“这是给明儿太太吃粥用的燕窝盏子,姑娘亲手挑出来,足见得孝心了。”      明沅根本就没想到这个,喜姑姑这话一说,几个丫头都点头称是,明沅手里还拿着银箸儿,她这是被教导着拍马屁呢。      喜姑姑只怕是为她挽回面子来了,睐姨娘到如今还关在院子里,却没因为她生了个儿子,就真能鼻孔望天,纪氏想要拿捏她,有的是法子。      纪氏管院子严的很,总归睐姨娘那个儿子还在吃奶,连个名儿都没起呢,在屋里呆着再平常不过,便是颜连章知道她在上房闹了一出,叫纪氏禁了足也没二话。      她倒是想要叫丫头婆子传信出去的,可过了仪门才是正院,便是管事进来都得纪氏首肯,睐姨娘这点把戏,院里哪个不知道,只等着纪氏缓过神来再料理她。      有个这样不安份的亲娘,明沅在上房听不到闲言碎语,外边又怎么会不传,统共就只有那么大点的地方,前边吹风后边就跟着下雨了。      明湘不多口舌,明洛却露出些意思来,她原来羡慕明沅屋里这许多好东西,等明沅说是借的,不归自个和,她就抿了嘴儿不说话。      这回后宅有这样的事,她看明沅总有些可怜她的意味,有一回还问她:“沅姐儿,你甚个时候回你姨娘的屋子里?”      喜姑姑皱了眉头,纪氏病着不好多思多忧,这些事便收按下来不报上去,若按着原来,不独张姨娘该罚,明洛也要罚着思过的。      明沅倒没把这句当真,把她抱过来又花力气教养了那么些日子,就因为睐姨娘冲撞就把她贬回去,谁也不会干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      明沅没想到后宅里面还有这样的手段,喜姑姑只叫她挑了一会,就把盅儿交给采薇,采薇在纪氏屋里便是做这个的,坐在几案前不一会儿就挑好了。      等第二天明沅跟了澄哥儿去给纪氏问安,纪氏便道:“今儿那燕窝子,是六姑娘挑的?”喜姑姑应了声是,纪氏便在里头轻笑:“倒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明沅筷子用的好,还得过纪氏称赞,握了她的小手说过句“倒是合适学琴的”,虽然那干燕盏先拿镊子挑过毛,泡开了再送到她手边,可说是她挑的,纪氏便知道定是出了力。      等明沅回了西暖阁,正房里就赏下来一套小衣裳,明沅自从睁开眼睛,在这里也见识过许多好东西了,她原来去古镇旅游,见着小店里面卖的那些素面的手绣的旗袍裙子,标价贵的离谱,可在这里不过是小丫头们上身穿的,得些脸面的仆妇都不能穿那样的料子。      可这套裙子明沅却不知道是用什么料子做的,花样图案一闪一闪,还是喜姑姑摸了料子告诉她:“这原来是三姑娘穿过的呢,到年节时才穿的出客衣。”      明潼的东西抬过来,箱子里头就有这件衣裳,因着太华贵,采薇不敢留下,又还了回去,便是她留下来,喜姑姑也要送回去,再不能留给明沅穿,这样价贵的衣裳,一套上裳一件下裙,光是造价便值七八十来两银子,寻常人家吃喝几年还有富余的。      明沅才来上房,不好立时就跟明湘明洛两个分别开来,表面上东西还是一样的,只里子功夫做的更足些。      可这么一件裙子赏下来立时又不一样,采薇拎起来给明沅比了比,还是大了些:“裙子得收一收才能穿呢。”就是收一收明沅也得到五六岁才能穿,纪氏当着人赏了,心里却还是有谱的,过两年她可不就是上房里养大的姑娘了?      喜姑姑微微笑:“咱们姑娘有孝心,太太只有疼你的。”明沅第一次,明白了乖巧的意思。 正文 桃花烧卖(修)      纪氏的病有一多半是心病,安姑姑几个老人连番劝了她,就是颜连章也一直睡在外院书房里,几个姨娘先还有心思活动的,见着风向不对,又都老实起来。      等春意一浓,颜明潼自金陵写了信来,纪氏便慢慢好起来了,原来吃不足睡不稳,接了女儿的信,倒是叹息着吃了一整碗的燕窝粥,明沅动了一回手,就不必喜姑姑再教,每天都有小丫头捧了盅儿来,她挑上几箸,再由着采薇接手。      进了春日,一天比一天热起来,纪氏病中食欲不振,人瘦了一圈,等院子里各处换春衫时,明沅便听见琼珠叹气,说纪氏腰身细了两指,去岁做的裙子都要改。      一院子丫头都换上了春裳,纪氏那屋里总吃补药,开了窗味儿也不散,便趁着天气晴好,打开朝南的八扇漏花窗,把屋里的绣幛绣坐褥引枕俱都换过,连着帐幔地毯也都一并撤了出来,拿百合沉香从里到外的熏上两回,再铺设上的新的。      丫头们收拾屋子,她便来了明沅这儿,针线上人正给明沅量身,说她比旧年长得高了,原来的旧衫子有的要放长,有的要重做,又拿了几块花样子问她喜欢哪种。      能送到上房来的料子俱都是捡了最好的,颜家在江州自祖辈起便是丝织大户,家里上好的那些妆花缎子,纱罗绸缎每季都翻新,一只托盘里放着一络,喜姑姑先挑过一回,再把捡出来的几样让明沅选自个儿喜欢的。      有素面的有暗纹的,小姑娘家该穿的活泼些,俱是些颜色明艳的,花纹也多是瑞兽花鸟,料子看上去也相仿,她还辨认不出里边的区别来。      上房因着纪氏抱恙,院子里丫头们都还穿着夹袄,不曾换过春衣,几个姨娘院子里却早早就换上了春衫,跟着张姨娘来请安的绿腰,身上那条绦带把腰掐得细细的,紧窄窄的小袖包住腕子,早晨这样冷也不曾披件薄衣,叫乐姑姑拿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明湘明洛两个来请安时总穿了一样的服色,便是颜色不同,料子也是相差无几,明沅挑选的时候便有意避开那些织金的,只捡了看着跟两个姐姐差不多的,挑了一块桃花红一块丹纱碧的。      喜姑姑挑给她的大多比明湘明洛两个穿在身上的要贵气些,团花更多,花纹也细致,她捡了这两块就再挑不出来。      纪氏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挑,看她犹豫,伸出手去,翻捡了一块大红百蝶穿花的:“这一块好,做了上裳下面的裙子便拿素面的裁了,镶一道闪缎边儿,若是做裙子,就拿素面的做衣裳,压得住。”      纪氏自个儿穿了身宝蓝的绸衣裳,两边对襟绣了幅玉兰图,珍珠做的扣子,俱是黄豆大小的金珠,正落在玉兰花心上,头上是杭州攒的一窝丝,脸上搽了淡胭脂,看着气色好了许多。      明沅本来以为纪氏病着,便宜爹肯定要去睡小妾的,哪里知道自纪氏一病倒,颜连章便停了往后宅去,除开在书房,便是来上房看纪氏,有一回,明沅跟澄哥儿两个还瞧见他给纪氏喂药。      她心里感慨,纪氏这样持得住也是因为丈夫给足了她面子,睐姨娘被关在屋子里那么多天了,颜连章愣是没给她说情,明沅咬咬嘴唇,觉得男人又薄情,却又长情,心里可能只有主次,没有恩爱。      明潼虽然去选秀了,可纪氏照样给女儿裁了新衣,是预备了她回来穿的,衣裳裙子都比着原先的放长了两指。      家里人的尺寸年年都记在册子上,纪氏说了两指,卷碧便道:“三姑娘正抽条的,我记着上一年便比旧年高出这许多。”说着拿手比了一比。      纪氏看了便笑:“她生的倒像我们家人,年轻还小,便这样高了,说不准儿将来高过我去。”纪氏在南边算得高挑的,明潼便像了她,想到女儿纪氏还是牵念:“除开衣裳,待她回家来,也用得上大首饰了,把我库里存的那一匣子红宝送到银楼里去,叫打一整套来,再取些珠子做轻巧些,好给她家常戴。”      童女至多带一对金花,颜明潼屋子里那么多好东西,却没什么首饰,也不过手串铃铛之类,她也不常戴,倒有一串珍珠手串常捋在腕子上,衬着她爱穿的那些重色衣裳,腕上一抬就是一片珠光,纪氏吩咐完了看见明沅抬头看过来,笑一笑道:“沅姐儿那千字文,可背会了?”      千字文印成册不过薄薄几页,又是不求甚解囫囵吞枣,她早早就会背了,澄哥儿不独教了她这个,还把《三字经》也拿出来教她,这个更容易上口,听了两天,一气儿背下来再没有错的。   若觉得这便起了蒙,那还差得远,蒙学十三经,越到后面越是难学,澄哥儿到如今也才学到《幼学》,这些东西不独要背要写还要说得出道理来。      明沅坐着把两篇俱都背会了,纪氏含笑点头,等她背完了,琼珠端了点心上来,是厨房里早上刚裹出来的桃花烧卖,皮子不知拿什么揉成桃花粉的,开口捏成个桃花盛开的样子,里头的东西却跟烧卖无异,只是料更多些。      纪氏跟颜连章俱是南边人,厨房灶上的人也都是南边带过来的,到得穗州,又学了些时新点心样子,各取所长,蒸出来的点心也有许多是纪氏都没吃过的,这一个便是平姑姑知道纪氏身子好了,特意嘱咐人做上来的。      纪氏果然看了便笑:“皮子这样粉透透的,倒难为她想着了。”说着挟起一个来给明沅,细巧巧跟朵花儿似的,放到嘴里两口就嚼没了,却能尝得出是拿虾肉春笋拌米做的馅,明沅秀秀气气的吃着,这时候该吃点了,可她每餐都吃的饱足,倒不太饿。      “这穗州的菜色也只这些点心还能入口,每回往外饮宴,那上来的汤盅儿又不能一动不动的撤下去,再没见人吃着荔枝还喝凉汤的。”纪氏也挟了一个,见明沅吃的香,跟着食了两只烧卖:“沅姐儿这吃相倒是个好福气的,看着都馋人。”      明沅吃东西是真吃,明湘明洛两个在纪氏面前总归拘束,便是留她们用饭,也都端着不敢下筷子,纪氏这才放了她们回去跟姨娘一道用,怕她们吃的不足,长不好身子。      明沅却不一样,她筷子勺子用的好不说,吃起饭来特别有劲头,教了她细嚼慢咽,她也还能吃一碗稻米蒸饭,还配着小菜跟汤,纪氏看着她吃,自家也觉得有味。      她拿帕子抹了嘴,含过香汤漱口,卷碧便笑:“太太不常往下边去,我还听下边小丫头说,厨房里杀过猪,那猪肺便叫厨娘收拾起来,她们加了山药红枣儿炖汤喝呢。”      上房的丫头俱是从家里带了来的,倒是下面那些个杂役俱是本地人,此地方言难懂,会说官话的更不好请,鸡同鸭讲攀扯不清,请了人牙子慢慢寻访,这才安置的齐全了。      明沅心头一动,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穿到了哪一个朝代,她的古代知识有限,纪氏的有几件衣服还有点像棒子电视剧上穿的,可发髻首饰好看的却不只一点半点,这也不奇怪,棒子眼里什么不是他们的,照搬照用很正常。      她倒是借着往澄哥儿屋里去玩的机会,翻看过他的那些书,可澄哥儿年纪还小,看的书也不过那几本,更不会说到朝代,她手里捏了书翻看,一多半的字认不准,丫头们还得哄着她松手,怕她把纸给扯烂了。      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连姓什么都是送颜明潼出门的时候,一家子听那个内监模样的人说了一句,才知道自己是姓颜的。      听见纪氏跟卷碧两个说起猪肺汤和鲜荔枝,心里隐隐约约猜测这里可能是广东,可听地名却又不是。      不过二月底,春风才吹起来,院子里就开满了花,按说是才该换春衫的,可纪氏已是连夏裳都预备着发下去了,还特意叮嘱喜姑姑:“这时节最是多雨的,别叫六姑娘受了凉,叫丫头们该添该减的都勤快着些。”      明沅少见纪氏看书,倒是在她屋子里坐了会儿,便拿了时历出来,算算还有几日明潼能回来。   明沅装着孩子气好奇,伸头去看一看,却没能看出个门道来,上边也没有朝代,她便息了再想探究的心思,恐怕得真的去读书了,才能从西席嘴里听说些。      明沅开始几日还想趁着纪氏生病打听些东西出来,再后来就又丢开手去,知道了朝代又有什么用呢?在这里她的命运恐怕就是从一个后宅,挪到另一个后宅里去了。      纪氏身子好了,精神看上去也好了许多,等着澄哥儿下学这点功夫,不光抽背了千字文三字经,还问明沅:“沅姐儿往后想学哪一样?”      明沅知道她说的是琴棋书画,她想了想,纪氏曾说过她的手有力道,该学琴,就斯斯艾艾开了口:“学琴。”      她挑这个,便是知道明潼写得笔好字,澄哥儿那里还有用她的字做的字帖,飞扬意气倒不似女娃儿写出来的。      纪氏一听果然笑了,余下两个女孩子,明湘学画,明洛却也是学琴的,她摸了明沅的头:“去把原来三姑娘用过的小琴拿出来,在屋子里置个香案,虽不是立时就学,也叫这屋里染些琴韵。”      不时那张小琴就抱了过来,却是琼珠抱过来的,她把琴匣交到采薇手里,除开琴还有一匣子琴谱,几个丫头抬了梨花木的几案,把琴跟案置在北面窗下,纪氏看了就点头:“后头夹道正好种了竹子,配着这冰纹裂的窗倒也有些意趣。      既然给了明沅新东西,另一个也不能少了,纪氏思量了会儿指着卷碧:“把那只秋叶笔池找出来,拿漆盒盛了送给四丫头去。”      四丫头说的便是明湘,卷碧应了声是,一屋子只有明沅觉得奇怪,等纪氏屋子里收拾好了,琼珠扶了她往上房去,明沅就摸着小琴问喜姑姑:“四姐姐有,我有,怎么五姐姐没有?”      喜姑姑见她问的明白,也不拿词搪塞她,却不正面答她:“下回五姑娘再来,瞧见了这张琴,姐儿可再不能说是借的,三姑娘拿出来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了。”      明沅这才知道,纪氏这是身体好了,有精神要收拾人了,她头皮一麻,敲打了庶女,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发落睐姨娘了? 正文 松仁粽子糖      要说担心,明沅是担心的,可她担心的不是睐姨娘,她担心的是自己,她在上房还没立住脚跟,亲妈却在不停的拖着后腿,要说纪氏心里一点都不膈应,明沅自己都不相信。      不管是喜姑姑还是房里这些丫头们,流露出来的意思都是太太很重规矩,明沅只要规矩本份了,就有跑不了的好处。      可她再规矩,做事再合纪氏的心意,等她的亲妈做这些别人嘴里“下脸面”的事时,纪氏心里又会怎么看待她?      采茵拎了食盒进来,打开来是一碟松仁粽子糖,采苓伸头一看,就扁了扁嘴儿:“哪儿来的?怎么巴巴的就送了这些来?”      采茵嗔她一眼,把糖端出来搁到梅花小朵上:“是四姑娘身边的彩屏送来的。”她说着往墙边呶呶嘴儿:“太太送了东西过去,独五姑娘没有,借着送糖来问问六姑娘得了没?”      采苓吐吐舌头,才要说话,喜姑姑便咳嗽一声:“赶紧着轮班领衣裳去,等府里都换了,看着你们身上还是夹袄,成什么样子。”      喜姑姑训完了小丫头,捡了两颗粽子糖给明沅吃,自个到下房去量身,似她这样得脸的管事姑姑也是量了身做的,小丫头们或是领了布料自做,或是领了现成的自己改,采薇去领料子,采茵见着采菽拿了东西回来,便抽身也去取衣裳。      采菽领了药粉药丸子回来,怕明沅好奇当糖粉糖丸吃了,牢牢锁到柜子里头:“这雨一下四处就长霉生虫了,到时候各处都要用的,我便先领了来,搁在柜子里了,别叫六姑娘碰。”      明沅乖乖应一声是,采菽回头就屋里只有个小丫头九红在,挥了手让她也去领衣裳,见明沅摸着琴,赶紧上去把琴拿开:“这才寻出来的,还没上油呢,姑娘仔细割了手。”      说着又叫采苓,明沅回过神来,仰脸看着她:“采苓往前头领衣裳了。”采菽便叫她坐着别碰,到上房去领了琴油来,明潼虽然少弹,这些东西却是时常备着的,不一时取了个瓷瓶儿回来,倒在绒布上,给琴弦上油。      明沅托了腮看着她,脑子里去还在想着喜姑姑的话,越是在上房呆的久,她的脑子就越是清醒,颜明洛那一句话差不多是一个月前说的,这时候发落却又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当场发作了,会让明洛没脸?就像喜姑姑说的,睐姨娘在上房外头哭,没脸的就是她,不是睐姨娘自己。      可能在纪氏眼睛里,这些姨娘是不需要脸面的,就像等着请安,明湘明洛能进屋子里呆,三位姨娘就只能往耳房里等着,那里是下人呆的地方,烧水看茶用的。      采菽细细抹过琴身,见她乖乖不动,把那琴上刻的花字给她看,明沅摸了小琴上边刻的篆字,她又拿了三束青色丝绦进来:“我给姑娘打个结子,串到琴上。”      采苓捧着衣裳拿了针线箩儿进来,往罗汉床边一坐:“你的衣裳我帮你一道领了,还大着些,裙子得收一收。”串了针捻上线,碰碰采菽:“你可听说了没?张姨娘院子里的采桑,叫罚了一个月的月钱,连着今儿发的衣裳都没领呢。”      领衣裳的时候也一并领了月钱,因着纪氏生病,厨房里日夜不断的有人给煎药,还每个人都多领了一个月的月钱。      采苓是四个丫头里边年纪最小的,说话也不似采薇采茵两个柔顺,性子活泼,张口就来:“这可闹了好大的没脸,我看她一路捂着脸哭了跑回去的。”      能在这上头发落她的,自然是纪氏,明沅坐着看采菽打双钱结,串上小珍珠,见她抬头看看采苓,咬咬唇儿道:“快别说了,姐姐刚还告诫了我,叫我仔细着口舌。”      这却是采苓不知道的,采菽的姐姐便是纪氏屋子里的卷碧,采苓一听立时衣裳也不收了,扔了箩儿就往她身边坐。      采菽见明沅伸了手去摸梅花瓣,手指头还拨拨琴弦,发出“铮铮”声响来,往采苓身边挪了挪,压低了声儿:“太太发了好大的脾气,说哪个再敢把姐儿调唆坏了,也不给留脸了,扒了裤头打板子呢。”      采苓一听“吓”的一声弹开,采菽点点她,她才又低了声,脸上满是敬畏:“太太到底是太太,从来就抓得严,还敢什么都往外吐,叫姑娘学出来,可不遭殃呢。”      真的扒了裤子打板子,叫一院子人看了去,那真是什么脸都没了,纪氏这句说出去,张姨娘都落不着好,安姑姑就当着她的面,把张姨娘安姨娘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丫头都拎出来训了一回话。      “我看哪,还是安姨娘摸得准太太的脾气,她带了四姑娘也站在廊下听呢,还说是好道理,该一并听了。”采菽说起来平平的,采苓却一惊一乍,又是瞪眼儿又是吐舌头:“那可不,安姑姑可是安姨娘的姑妈,她们本来就是亲戚。”      采菽说完了,一把捏了采苓的鼻子:“要不是你这个性子,我再不说的,姑娘正是学话的时候,出了口,你自家没脸便罢,还得连累了采薇姐姐们呢。”      明沅听的认真,连张姨娘这样的小过失,都这么大张旗鼓的,那睐姨娘得关到什么时候才能出来?还是说,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明沅对这辈子的亲娘感觉非常复杂,她毕竟在姨娘身边呆到了三岁大,虽然原来不知事,可等记忆回笼了,原来的那些也能回想起来。      她刚落地时只知吃睡,睐姨娘也曾看顾她,悠车就摆在她房里,明沅哼哼一声,她便起来喂奶喂水,从不假手于人,还拍了她哼唱歌谣,是一支听不懂乡言的南方小调。      明沅现在想起来,还会哼哼两声,头先几个月,是待她真好,直到发现明沅可能是个傻子,她的态度才慢慢变化了。      睐姨娘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后院里边安姨娘跟纪氏身边得脸的姑姑是亲戚,张姨娘是颜连章在北边当官的时候上峰送的,只有她,原来都该放出去配人了,走在夹道上叫人拦住了让她送一盅汤,被颜连章醉中收用了。      睐姨娘是家生子,娘在厨房里头当差,整治的一手好汤水,一家子跟着颜家来了穗州,她怕的发抖,没等颜连章醒过来就卷了衣服跑了,躲到亲娘屋里,叫她看出端倪来,亲娘告诉她这才是好前程,留在宅子里,往后的银米比那冬天的落雪都多。      她先还哭,后来见着颜连章人品斯文,生得又好,自家又已经破了身子,还不如安心当个妾,哪里知道会生下个傻女儿来。      明沅那时候刚刚想起自己的来历,眼睛前面就要迷了一层雾,耳朵也像是堵着,只知道她的养娘不住宽慰睐姨娘,大事小事都帮着参谋,等能作半个主了,就开始往她耳朵里吹邪风。      睐姨娘的亲娘还不安份,不住口的在女儿耳朵边上念叨,她便真觉着这个女儿是来讨债的,还不定能长得大,只要把债还完了,自然就去了,到时候多烧两件小衣裳多飘些冥纸钱便是。      依了养娘把明沅从她的房里挪出来住,抱到房里的时候越来越少,一日要去三回的,改成了一回,再往后,两日一回,等她怀上了哥儿,亲娘说求了符必是生个儿子的,她就更是一门心思都只想着儿子了。      明沅还记得养娘姓沈,看着圆团团的脸,见面就先是三分笑意,和人说话做事都客客气气,别人不知道,明沅却能记得,自打她来了,便把她屋子里纪氏调下来的丫头给挤走了。      说是把她捂出了痱子,睐姨娘好一顿的发落,那个丫头百口莫辩,原是这个沈氏已是在睐姨娘面前指谪了她许多不是。      明沅不傻,她只是心软,想不起来的时候心里头清明,跟着上辈子的回忆一道理顺了,她就能想起自己不是一开始就被抱到偏屋子里的,吃过她的奶,受过她的哄,肉贴着肉的睡在一起快一年,若真是三岁小儿不记好恶,现在也没这许多烦恼。      睐姨娘蠢,身边又实在没有可信的人了,那个养娘怕是看见她生了儿子出来,想到捡了高枝往弟弟那里当差,这才在她耳边不停的吹风,男孩跟女孩当然不一样,不说纪氏赏下来的东西份例都不一样,便又是一个女儿,也总好过跟着个傻子姑娘。      睐姨娘月子还没做完,明沅就叫安姑姑抱来了上房,穗州冬日也不落雪,不比明沅记忆里的冬天,风刮上身上有些寒意,睐姨娘的房间叫密密的围起来,窗户缝也都填满了。      明沅听不清楚里边的沈养娘说了什么,只看见亲妈披了斗蓬,戴了大风帽,出来就一面哭一面喊老爷,平姑姑皱了眉头,叫跟着的婆子丫头把她带回去。      明沅是后来知道那个沈养娘叫纪氏发落出去了,她是照顾明沅的,明沅病了,头一个吃瓜落的就是她,她还只当作了小少爷的养娘便不必受罚,哪里想得到纪氏最计较这个,理由都是现成的,出过差错的奴婢,怎么好往少爷面前放。      睐婕娘怎么也没想到女儿还能好,明沅初来上房的那一个月,她先是怕事发,后来又想,便推说烧坏了脑子,她也只是失职,还能赖到纪氏身上,讨些好处,再把女儿要回来。      可等远远看见明沅,她眼睛也亮了,脸上笑眯眯的,叫澄哥儿牵着手,从花厅走到暖阁里去,她那一口气没缓过来,这才觉得心口跟刀割似的痛,在花园子里便持不住要哭,还是丫头扶了她,不住口的安慰她还有哥儿呢。      等在上房里看见明沅,眼泪更加止不住了,她想求着纪氏把女儿还给她,又想喊两声让颜连章听见,可她这一哭,却把安姑姑招来了。      就在明沅以为纪氏要出手教训睐姨娘了,她却偏偏又不伸手了,明沅不能问,她希望这回睐姨娘能受到教训,心里还曾想过,总归她原来就当这个女儿是要死的,还不如撕虏开了,两边没有关系要更好些。      明沅皱了两弯细盯着窗外枝头上落着的两只画眉鸟。一只把头藏在翅膀里,一只凑过去帮着梳毛,不一会功夫又有七八只落到这根枝条上,挨着个儿的排起队来,压弯了枝上的红杏花,你蹭我我蹭你,吱吱啾啾唱个不住。      明沅眼睛投向春光,耳朵听着鸟唱,心里那点烦躁忽的消了下去,她的身份已经不能改变了,不如落个干干净净,谁也不受谁的牵累,谁也不沾谁的富贵,不管睐姨娘怎么想,起码在纪氏眼里得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