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夭夭之桃 由于此文涉及的诸侯国比较多,为避免读者混乱在此列举一些重要国家的信息,排名并不分先后。吴国,都城兰陵,姬姓姬氏鄢yān国,都城宋,姒sì姓卫氏赵国,都城彭,嫄yuān姓赵氏韩国,都城昌,姚姓白氏成国,都城荀,妫guī姓靳氏陈国,都城邺,嫪lào姓陈氏(这么多拼音,好无奈,下面的看看就行了)戴国,都达,姜姓唐氏蔡国,都汜,姒姓齐氏颜国,都钟川,姬姓颜氏斐国,都沅,姜姓端氏息国,都丰,嫄姓子氏姜国,都呈,姜姓吕氏姓氏问题比较复杂,我研究了好久还是采用了“男氏女姓”的模式。即男子称姓氏中的氏,女子称姓氏中的姓。比如赵国是嫄姓赵氏,所以赵国贵族男子就叫赵某。女子更加复杂,一般不直呼其名,以女主为例子吧,吴国是姬姓姬氏,流光排行第四所以对外称作吴季姬(伯仲叔季一路排下来)。还有这个年号问题,虽然是自西汉武帝时才有的,此处就提前个几百年吧。楔子 夭夭之桃大洛三百载,今世尊成王。天汉二十三年,吴都兰陵。吴国偏居大洛东南,绵延千里的大河呼啸奔腾而过,因此吴国被世人称作江东之国。其地富庶,其人灵秀,当得起钟灵毓秀四字。吴地百姓安居乐业,国泰君安,因此大洛虽风云变幻吴国却不曾受到太大影响,已有二十年不曾有战事,在烽火四起的大洛已算罕见。自从二十年前发生了那场战争,兰陵发生了许多变化,生老病死轮回往复,但这些都不能阻止那场血战之后每年三月满城桃花的盛开。吴都兰陵遍植桃树,春日花开时灼烈的好似掌管花事的青皇自九霄之上引了一团天火来,随手一洒,星子一样的火种尽数落在兰陵,落在吴君下令栽种的桃树上。桃花的绯色赤焰一样闪动跳跃着,薄嫩的花瓣如绢纱一样任由明媚的日光穿过,像是极澄净的薄水晶一点点拼凑起的。三月的春风格外熏人,暖湿的风脚轻柔的拂过人的鬓角眉梢,再加上那几乎要夺取人魂魄的一城桃花,如斯美景仿佛只要多看一眼就会如饮醇酒般堕入沉醉。兰陵的春色于洛朝无双,因而被传称为“绯都”,虽不及《绯都深春赋》所写的那般绮丽旖旎却也配得上“无双”二字了。可惜春日终不会长久,总有消逝的那一天,怕只怕春每归兮花开,花已阑兮春改。故事从易逝的春天开始,地点自然是在兰陵。姬流光是吴君的女儿,自小便生活在偌大的吴宫之中,对与她而言,天下是天子的,吴宫却是她的。因为她是吴君最小的孩子,所以父君总是无条件的偏袒爱护,有时甚至过了头,阿光虽然得宠但却不敢骄横跋扈,以为她知道长幼有序,宗法不可违。阿光的生辰在暮春之日,父君早早便为她准备起来。今天父君来看阿光,她一人坐在殿中看着父君原本威严端肃的面容顷刻而改,一双眼睛里刹那绽出欢欣,仿佛桃花迎风而开,他俯身问道:“阿光,没几日便是生辰了,你可想了要什么?”阿光怯怯的伸手抚一抚父君杂霜的鬓角,“阿光想要父君黑发长存,也希望阿光和父君一样。”父君一愣,略微浑浊的眼中闪着一点光,他无奈一笑,神情些许落寞,“阿光,你母亲便是一头雪发,父君的黑发可给不了你。”阿光心头一突颇为疑惑,她仅知道华珩夫人是黑发,父君也是,她认识的人都是,可是为什么她不一样呢?父君又为什么说她母亲是一头雪发?阿光没有说话,视线自吴君脸上错开又看了一眼殿外的桃树,桃花灼灼而开,微风拂过,香雪霏霏,春花的温馥芳馨如此展露无遗,秾华妍艳的倾世风华直让人看呆了。粉白的吴宫高墙也被这烂漫的三月之花点燃,高墙之外又是满目连纵的桃树,兰陵之中似乎只有桃树,整座城池都浸泡在桃花海里,连着兰陵中人也都被桃花妖精夺去了脆弱的魂魄。阿光不由喃喃问道:“父君为何要在吴宫之中种这样多的桃树呢?”原本温和的父君居然登时变了面色,面容肃定的像冰封的河面,眼眸凸瞪而带着可怕的表情。阿光从来没有见过父君如此面目,他一字一句似强忍着炽烈的情感道:“你母亲喜欢,孤便种了这许多,可惜她却选了投渠自戕,不愿花下把盏。”每个字节都坚定清楚的似玺印盖在墨迹未干的丝帛之上一样,宣告着同一个意思。投渠自戕的吴国君夫人,阿光从没见过她一面,以为她与自己毫无关系,那集宠于一身高高在上的君夫人居然是她的母亲吗?阿光凝滞的瞧着他的眼,毫无波澜的一双眼,她从不知道她的母亲已经亡故,华珩夫人待她极好,她便一直以为华珩夫人是她的母亲。不知怎的有冰凉的泪珠滑过面颊,像是春日河水解冻,蜿蜒流淌,然而夹岸桃树枝上盛开的桃花却无言的坠落了,花朵尖利的呐喊着不甘堕于尘土,却无依无力只得无奈的认命而已。“你若是想见她,孤便派人去明渠打捞,只是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恐怕很难。”父君目光寒凉如冰,一字一句变得不带一丝情感。阿光却轻轻一笑,恍如桃花凋零,气若游丝的道:“儿臣的母亲是华珩夫人,父君不必操心去什么明渠了。”吴君从玄色雷纹宽袍袖中取出一枚白玉掷在案上,玉声叮的一响便定在那里,白玉在乌色沉沉的桌案上黑白分明的毫无掩饰过去的可能,“这是你母亲的,凤羽上刻了她的名字。”仿佛是一定要否决阿光所认为的华珩夫人才是她的母亲的想法,吴君的语气很是僵硬。阿光一直看着吴君,直到泪水全部干透才伸出手拿起白玉团凤佩,用力的握住。但是稚嫩的手掌包裹不住高傲的凤凰,它振翅欲飞扶摇直上,华丽的炫目的凤凰清高卓世,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父君不再顾她,拂袖而去。阿光的手指无比用力的攥紧着,指节泛着青白,凤喙毫不留情的啄在心上,空荡的大殿阴森如有魅影狂舞,久久不止。假如能登上高山的巅峰朝着某个方向看过去,目光所及皆是厚重的云絮,奢望凭借人的视线可以穿透云层,跨越年华与生死而去寻求那无数个日夜之前微茫的所在。那日你的灵魂离那人而去,那人尝到肝肠寸断的滋味,那人不该被怜悯,因为自作自受,他咒骂自己以求宽慰,可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行行泪珠如杜鹃哭出的血液,他彻夜哀鸣。自那以后,他心终日漂泊无依居无定所,随着这兰陵的细软和风颤巍巍的飘扬。烦恼三千,尚且有数,可是思念呢?春日踏歌赏花之行,吴国都城兰陵醉人的春色未曾迷了她的眼。她曾是掌握祭祀的滇阗少司命,如今却成了吴国最最可笑的君夫人。天汉三年,她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那一年,吴国的戈矛为诸国之最,肃杀的兵气直指滇阗。面对虎狼之师,滇阗七万儿郎无所畏惧,生生折损了吴国最引以为傲曦尧骑,杲杲日曦又如何!然而就像是恶意的报复,滇阗折断的吴剑重新锻造后变得更加锋利,更加毫不留情的夺走人的生命。那些记忆仿佛是铭刻在骨骼上的印记,无时无刻不以让她感到深入骨髓的疼痛的方式提醒她。恍惚之间似有一只清卓于世的凤凌云而飞,睁着冷冷的凤眼,如利刃般的视线划过她的面颊,留下一线妖异的血痕。她不由得将手中的白玉团凤佩握得更紧,玉葱般的手指因用力紧攥而隐隐泛青,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留下一个个花瓣似的月牙儿。她面不改色的坐在吴君身边,这可是她的夫君呵。“阿舒,你看这桃花开得好吗?”吴君撩起水华锦绣桃瓣绸帘,朝着身畔的佳人缓缓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从来不愿意和他说一个字,这一次却忽而点一点头,像是哄小孩一样随口答道。这桃花怎么会不好,那一年多少鲜血溅落在这丰饶的土地上,滋润着如今开放的桃花,那一年多少鲜活的人也似眼前这桃花一样开完就凋零,盛极而衰。吴君因为她极难得的回应而眸光一亮,激动的有些手足无措了,侧过头来直勾勾的看了她半晌才温情款款的唤她,“阿舒”,她却再不同他说话了,只是手中仍然握着玉佩,手指拂过凤羽,那上面刻着她的名字。这原本是历代滇阗少司的信物,因着她的格外出色,滇阗王特意将她的名字刻在其上,因她到底是滇阗王族,到底是滇阗王位的继承人,于是这一份殊荣便更显得圣眷优渥。吴君的车驾经过竣工不久的明渠,阿舒忽而微扬起唇角,鲜艳的唇比蘸了血桃花更摄人心魄,她此生仿佛从未有过这样的娇媚动人,“君上,妾想下辇看一看明渠。”吴君几乎是浑身一震,他从没有听她主动和她说话,从没有见过她的笑容,更不曾听她唤他君上,委自称妾。忘却了所有,他不明她笑容中的深意,那分明是最恰到好处的,再盛便衰。吴君看着阿舒明亮的眼眸,想要透过这一双春水似的眼睛看穿这个人,“好,孤同你一起。”她对他的话却不置可否,步履格外坚定的迈向明渠,一步快似一步,像是奔赴着她等待了许久的彼岸。他似终于想到了什么一般忽而变得不安了,飒然一惊,背脊中猛然泛起森然冷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的心,“阿舒!”他紧随着她的步伐,终于抓住了她的衣袂。吴国最好的绸缎穿在她身上才好看,他给她无上的荣宠,尽管她毫无回应却甘之如饴。这一次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她为他第一次回眸,笑得纯净无瑕,春水似的眼眸略微弯着,薄薄寒意凝成一支箭直直戳进心窝,血液里开出薄命的春花,“君上记得天汉三年吗,那年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的瞳孔猛的一缩,直缩成针尖一般大小,颓败的笑意像花一样开在她的唇边,发丝飞扬。雪似的的发丝割裂了一寸寸的缠绵情意,他以为她终于肯放下心结,没想到这却是永诀。一直以来都是他以为,一直以来都是他说出一句话,然后空阔的清漪宫里便现出回音阵阵,如同梁下燕子情意绵绵的呢喃,然而也只有他的回音,她向来擅长于用沉默将吴国国君的尊严掷在脚下践踏碾碎,而他却执迷不悟。她迅速挣脱了他的手,像伤了羽翼的幼鸟一样笔直的坠落,雪白的水花溅开绽放出一朵别样的莲,“阿舒!阿舒!”他的手心空空荡荡,她挣脱时手腕刹那间的无力,玉佩掉落在脚边,他忽而也想如她这般纵身一跃,了却了所有的俗事,她干干净净的消失了。身旁的一众侍卫拼死的拦着他,他只得眼睁睁看着水花平静下来,他的心也平静的如死水一般再也不会泛起波澜。阿舒,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你可知道吗?这是祝贺女子出嫁的诗啊。阿舒,你看这桃花开得好吗?阿舒,我为你在兰陵种遍桃花可好?阿舒,这若是你心甘情愿的,我便也心甘情愿了阿舒,你到底还是对我笑了,你到底还是我的妻,你到底……到底还是舍弃了所有,从我身边逃得远远的,你连流光也一并舍弃了,也好,也好。天汉十六年七月,遥远的澭京中,负责掌管诸侯玉牒的仪官捧着新刻好的吴国宗室玉牒有些奇怪的叹道:“吴国今年是怎么了,公子和君夫人接连逝世,却还留下一个女公子。”仪官低低喃道,为那疑惑只思索了一瞬,然后心头的那一点疑惑又如风中的尘埃一样迅速消无,他不过是个仪官,诸侯的亲眷那样尊贵的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叹了一口气,吹散空气中浮动的点点尘埃,他将玉牒又放回原处,抬脚走了出去,阳光洒在整齐的砖上,白亮的刺人眼。 正文内容 其华灼灼 阿光生辰的那一天,父君替她摆了一席桃花宴,仍对她温和的笑也依旧叫她“阿光”。她低首淡淡一笑朝父君行礼,华珩夫人牵着阿光的手给她摘桃花,华珩夫人细语问道:“阿光喜欢桃花吗?”阿光点一点头,挂在脖颈上的白玉佩一动,贴在温热的皮肤上,清凉而又温润的极像华珩夫人的手,“灼灼似焰。”华珩夫人淡淡一笑,在她的小鬟上簪了三两朵桃花,她像往常一样微微一笑。“阿光,鄢国使者今日来朝,你可想看看?”父君端着酒樽道,阿光回头看他,这便是花下把盏了,桃花入酒的兴致君夫人竟不愿?她故作不知道,“鄢国?在哪?”父君哈哈大笑,清澈的薄酒泼洒出来,沿着他的腕骨往下滴,然后渗进深褐的土中,“走,孤带你去。”阿光便走过去将手放进他宽厚温暖的掌中,“华珩夫人也一道同去吧。”他对站在树下温婉而笑的华珩夫人道。华珩夫人受宠若惊,顿了片刻便跟上了吴君的脚步。鄢侯驾崩,鄢国新丧,弱子寡母治国无力便由老臣出使,欲割甘陵六地并以公子煊为质,歃血为盟使吴国护鄢国周全。鄢国几乎是扑地乞怜,且不说甘陵六地,鄢国敢将鄢僖侯独子送至吴宫便摆足了诚心,吴君君若不答应便要叫天下人耻笑,欺鄢国孤儿寡母 。阿光原本以为她只能和华珩夫人远远的看上一眼,没想到父君却径自将她带至殿前,华珩夫人讶然地瞧一眼父君却没有阻拦,只在巨大的殿门前恭谨退立。阿光年幼,勉强能跟上父君的步伐,发上的桃花因为疾步行走而掉落,嫣色的桃花落在身着黑纱的少年脚边。她回首瞥一眼,却瞧见了一张淡漠似水的冰凉面孔。水,也不知为何阿光即刻想起了阳光下微泛波澜的河面,他最像是淇水,温和丰沛。父君做定在位上,又让阿光坐在他身旁,众臣见阿光入殿便皱起了眉头,如今与君上同座更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大将军姬顺轻咳一声倒也安静了,姬顺朝阿光笑一笑,阿光便略略颔首示意。鄢国公子名煊,行参拜之礼时只敛了敛眸,目光朝阶下一垂便挺拔如松一样站立。公子煊身边的老臣取出国书,颤巍巍的一抖,丝滑的布帛便漾开了。阿光素日了是不肯拘着自己的,因而老臣含糊不清的念字时她如坐针毡,翎扇柄上的五彩流苏曼妙的摇晃,在眼前随着浅淡的春风飘摇。阿光按捺着性子不去扯,只端端正正的坐着。老臣手抖的厉害,一双半明半昧的老眼浑浊之中又裹含着一丝清明,他枯瘦的指紧攥着布帛,“若吴君愿为同盟,我君上便以甘陵六地相赠。”父君淡淡一笑,沉闷的笑声从胸腔中经过一番鼓动,轻掷在泥金的大殿地砖上,“结盟,孤自是愿意的,只是你君上现今何处?”老臣手抖的更厉害,脆弱的布帛在他手中就像是被树枝刮破的花,终是无言以对。公子煊上前一步,黑纱将桃花一拂,匿在其下,他语意深沉道:“卫煊及冠之年便可亲政鄢国。”父君将尖锐的发问密密包裹,“鄢君年弱,及冠之年要待到何时?”公子煊抬眸凝视父君,黑眸之中杂着一团迷雾让人看不分明,他顿了一顿,似乎顾及到身旁年迈的老臣,终于下定决心道:“成大事者若连六年都不能等待,心智毅力皆不合人君。”殿中一瞬间悄无声息,阿光仿佛可以清晰地听见胸口一颗心脏跳动的细微声音。姬顺猛地抽出长剑,一道光芒乍然闪现,明晃晃的水一样流泻在他黑色的衣袍之上,像是阴郁的乌云被阳光撕裂后渗出光彩。“姬顺,今日是流光生辰,不宜见血。”父君抚一抚阿光的发,和蔼道。她勉强一笑,那老臣已骇然跪在地上,惶恐万分,请罪不止,公子煊只冷眼盯着姬顺的剑,异常镇定。父君侧首问道,“阿光,你说父君等是不等?”阿光不由一愣,不曾想此等国事他却如同儿戏一样,摊在她面前由她定夺。姬顺仍举着剑,锋利的剑尖阴冷森然如同一只伏蛰的猛兽,卫煊看阿光一眼,此时眼中已不见了那团迷雾,他退了半步,俯身拾起了自她发间掉落的桃花。阿光不由一笑,“姬将军,公子煊一路车马劳顿,还请高抬贵手。”父君微不可察的点一点头,冠冕上的悬珠一动,姬顺这才收了剑。“君上!”终有一人按捺不住朗声道,“君上,君姬垂髫之年,一介稚龄怎能谋国事!”父君宠溺的笑道:“孤同阿光不谋而合,阿光替孤决断有何不可?”他将话锋一转,凌厉道,“抑或是你以为鄢君应当被吴剑所胁迫?”那人一惊,见君意已定,只好默然退立,阿光见情势不妙便对父君甜甜一笑,撒娇道:“父君,这里不好,阿光要出去。”父君便依顺着她,由她走在前头出了大殿。华珩夫人温婉端庄的坐着,阿光跑过去,伏在她膝上,雪发之间的娇嫩桃花经风欲落。华珩夫人轻抚阿光柔顺的发慈爱道:“阿光,可见到鄢国公子了?”流光点一点头,“公子煊机敏果敢,镇定勇毅。”她暖融融笑道:“阿光可喜欢他?”阿光瞧了眼父君,他正对着回廊驻足沉思,她忘了回答华珩夫人,走过去忐忑不安道:“父君,阿光是不是不该答应?”父君回过神来笑言道:“不,阿光答应的好,甘陵六地水草丰美,吴国得此地定会日益昌盛。”阿光这才释然而笑,公子煊恰时出殿,黑纱在阳光下仿佛化不开的浓墨一样厚重而黏稠。这时,华珩夫人走到阿光身边道:“果然是少年佳郎,君上可想了什么法子能让结盟更牢靠?”父君转头看她,“歃血为盟已是以天地为证。”华珩夫人但笑不语,父君挪了一步道:“你若有能使百年修好的法子也好。”华珩夫人这才道:“公子煊及冠之年,阿光正巧行将及笄。”不待她说完,父君便面色一沉,斥责道:“阿光是孤最珍视的人,怎能如此草率!”阿光见父君动怒,便去握他的手,又握华珩夫人的手,“父君,母亲一时失言,还望父君宽恕。”华珩夫人的手指微凉而柔软,父君则倏尔僵住了,他低唤道:“流光”流光仰头淡淡一笑,又一瓣桃花飘零,“父君不要生气,阿光不想父君生气。”父君一愣,转而一笑,冠冕之下的笑容,云淡风轻。在阿光八岁的这一天,她收到了父君和夫人们的寿礼,三个姐姐也送了不少物件,至于哥哥们,他们大概忘了。不过,她还有了一个母亲,华珩夫人将阿光收养膝下,而刻在冰凉凤羽上的那个名字大约会被人逐渐淡忘,就像是这一树桃花,终有开败的这一天,纵是相思无涯也莫可奈何。 正文内容 其叶蓁蓁 父君替阿光在清漪宫旁一片密密桃林中新扎了个秋千,华珩夫人也不拘着她,她也乐得时时来此玩耍,免得成日里窝在华珩宫里。公子煊的住处便隐匿在密林之中,阿光天天来此却不曾见过他一面。“殿下,今日华珩夫人要在宫中宴请庄夫人,可要早些时候回去吗?”小娥在阿光身后轻轻推着,秋千扬得不很高,她恰能看见树木枝叶掩映中的一点白墙黑瓦。“庄夫人?”阿光摇了摇头,庄夫人是华珩夫人的妹妹,“不必刻意提前回去,我还想多玩一会子呢。”远远的三姐的仪仗逶迤而来阿光跳下秋千,待她走到眼前才规规矩矩的行礼道:“女媭安好。”芊雪见是流光不由微扬朱唇笑道:“流光何时学得荆楚腔调?”阿光笑而不答只问道:“女媭往何处,所为何事?”芊雪面色略红而隐隐含了一丝娇怯,桃枝旁逸斜出轻轻拂过她浓黑的鬓发,“我看这桃花正好前来赏花而已。”阿光不说话只抿着唇微笑着看枝叶繁茂的桃树,芊雪自知托词没让她相信,只好照实道:“我听说公子煊幽居于此,数月未见公子真面,故而前来观瞻。”阿光了悟似的点点头,跳回秋千上,“女媭请往。”芊雪不由一愣,局促的绞着帕子,“流光,我如此贸然前去是否唐突?”丝罗帕子上的蔷薇微微一扭,竟有着不可思议的美。阿光歪着头想了一会道:“若公子煊不介意便没什么,只是恬夫人知晓吗?”“母亲、母亲还不知道。”芊雪垂头低语,米珠耳环于细风下微微摇晃,细小的米珠在日光下仿佛是一滴清泪凝成一点尖锐的光,闪闪烁烁。她不禁窃笑道:“既然恬夫人不知,芊雪姐姐还不快去。”芊雪蓦地抬起头来,乌黑的眼眸像极了生辉的墨玉,“流光!”阿光听得芊雪羞恼的嗔怪赶忙随小娥逃开,止不住的扬起嘴角,碧蓝的天空明朗干净,云彩丝丝缕缕的缠绻在天上,如同晨烟般疏淡,明净通透的像是华珩夫人凤簪上潋滟的琉璃。芊雪不曾尾随而来阿光便站定和小娥站在太液池旁看一尾尾赤色的锦鲤。青嫩的新柳拂在小娥发上,她伸手去撩细长的柳枝,碧色的柳叶像翡翠花钿一样点在眉心。廊榭上有笛声传来,轻曼白纱隐约之间一支玉笛呼之欲出,阿光探头去看只能看见一角绀色的绶带,小娥此时轻道:“君上在那里宴请澭京来的绍熙君。”她淡笑着回头看小娥,“绍熙君的笛音是最为澭人所称道的,父君说的千金不换便大约是这一曲了。”绿沉沉的树影浸在波间,池水更碧得可怜了,小娥指着一只跃起的红鲤道,“绍熙君千里迢迢而来,除了吹一曲笛恐怕为得还是公子煊之事。”阿光抬头看着熠熠生辉的太阳,洛室如今已不再是如日中天,能让天下诸侯共同襄助的威仪早早随着时间的消逝消磨殆尽。阿光不觉笑道,“公子煊是鄢君,天子不放心父君独大而已。”小娥不再说话,阿光只听见细柳枝利落折断时的轻脆响声,淡绿色的汁液粘在小娥的指尖,“吴国的出路若断了,殿下一定要奋力披荆斩棘才是。”阿光瞥小娥一眼,“这些我不懂,绍熙君不日便走吗?”小娥略沉思了会儿道:“大约是要住一番的。”阿光不语,一番是几番?公子煊若是有半点不虞的可能,绍熙君都不可能离开吴国。“阳成殿下对公子煊……”小娥欲言又止,阿光接过话道:“芊雪姐姐没见过鄢君自然是有些好奇之心的,这一层若是绍熙君知晓了,定会放心些的。”春风细细的吹开密密的柳帘,纱帘也水般漾起。绍熙君只身站在水榭的回廊上,青玉长笛末端系着的长长流苏迷醉了水中的锦鲤,束得高高的冠冕上簪着一支冰冷的犀簪,冷凝的颜色像是吴宫中最古老最幽深的水井。他缓缓吹起笛子,直吹得宫殿屋舍,烟波浩渺的太液池,碧玉妆成的新柳都变成了笛声,而笛声又即是宫殿池水与新柳,那样的悠扬空明,把一切都打开了。阿光缓缓的收回视线,忽道:“华珩宫里的花几日不曾换了,桃花且尽,不如折些玉绦回去,拿来配素色的花最是好看。”小娥抬手折下嫩色新柳,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苍苍的翠色积淀在青阗玉镯上,雕琢其上的奇异的图腾像是栖息在巨冠桐木上的凤凰。数枝细柳温柔的拂过风的面颊,划开一道涟漪一样的缝隙,像是撕开水滑的锦缎一样,她垂下眼默默的和小娥回到华珩宫。华珩夫人素性爱花,华珩宫里便没几步便立着一个花樽,或大或小,其中花卉也不尽相同。廊腰缦回,状似无意的点缀的或盛或颓的花朵。桃花虽已然凋零,夏花却还有许多,阿光驻足在一瓶素馨旁,细碎的白色花朵密密缀在旁逸斜出的树枝上。凌霄细密的藤蔓缠在素馨的花朵上,丝萝愿依乔木,只可惜素馨并非乔木,柔弱的瓷白花朵总是几日开过后便丢弃的。“这素馨也有些开败了。”华珩夫人的声音在阿光身后响起,她回头行礼,“母亲。”华珩夫人端庄的抬手让阿光起来,“我今日才命人又摘了白荷,只是这花樽太小还得换耸肩瓶来。”阿光出言阻止道:“花开花谢是人间定数,母亲时时换花倒更是提醒旁人花无百日好呢。”华珩夫人让人拿花的手一顿,皱了细眉重新审视起这一瓶素馨,片刻后笑道:“如今白荷尚不算盛,便再等几日吧。”阿光恭谨的俯身施礼,谦恭的等她缓缓走远,华丽的丝履踏在华珩宫长长的松木回廊上,一声声像是叩击心门的鼓声。阿光忽而想起华珩夫人幼妹庄夫人极善击鼓,虽不至琴心三叠那样的地步却也是堪称一绝。只是花开花落应有时,别说一国夫人,便是主花之神的青帝也不能使一花常开无败,纵使是绯都的春景也只有一晌的时间是那样的人间难再,阿光仍站在那里,又一阵风吹来,略微湿润的凉风,吹落几点素馨,仿佛飞雪降霜。 正文内容 彼其之子 绍熙君贵为天子嫡子,若不是上有长兄他必定是天子无疑。平成君虽然为人奸猾亦不甚善于处理政事但与绍熙君系一母所生,故而身份尊贵不比寻常。父君几日来都忙着安置绍熙君,未见过阿光的面。她让小娥去父君处打听,小娥回来时又折了几枝全开的素馨放进花樽。柔弱的花朵仿佛仅是由几根蚕丝掐成的,几滴清水溅出来滴到桌案上,素净的玉瓶,素净的花,绞丝银剪画出一抔水光白影,翠玉一样的叶子落了下来,“君上此时正闲,殿下可前往拜访。”阿光略一颔首,放下手中的竹册,清脆之声像是玉籽迸落,拿起案几上的玉梳,理好有些散乱的头发道,“去同华珩夫人说一声。”小娥垂下手,握了握手腕,皎白的手指与青阗玉相映成仿佛柳枝与梨花一样的颜色,“夫人已经知晓。”阿光同小娥走出了华珩宫,外头阳光正好暖暖的照在人身上,蓬蓬的树冠下是一片片幽深的凉荫,像极了公子煊的丧服。细看之下却又有些不同,树荫随和风微微而动,而公子煊的丧衣却从不曾动过,仿佛一团乌黑的浓墨般凝滞不流。父君寝殿门前站着齐整的银甲士兵,面容严肃的仿佛不可动摇的磐石。侍卫一见是阿光便立刻进去通报,不过片刻就出来拱了拱手,“殿下请。”小娥步上丹阶替阿光掀起绣满雷纹的银丝月白纱帘,银色的丝线经光一照,闪出灼灼耀目的光华。阿光甫一进去便看见满目绀色,沉浸浓郁的像是夭桃春色一样化不开,化不淡。“儿臣拜见父君,父君万年。”阿光远远的站在帘后,朝着端坐的吴君行礼。父君声音温和道:“阿光不用多礼。这一位是从澭京来的绍熙君。”他抬了抬袖子,隐约露出长寸许的指甲。绍熙君恰时回首,阿光特意打量了一眼这位绀衣公子,才向那浓稠的绀色俯身行礼,“绍熙君万年。”眉目舒朗,一双眼眸中凝住的光似固发的犀簪一般暗沉却尖利,他略扬了扬薄唇,“君姬多礼,直呼我为燎央便是了。”阿光心头一突,吴君亦觉不妥道:“小女年幼懵懂怎能直呼绍熙君之名,更何况阿光无恃,自幼缺内训更不可放肆了。”绍熙君乃是洛室贵子,阿光又怎能僭越逾礼。绍熙君又笑了一笑,在袅袅升烟的博山炉上随手掠出一个圈,炉顶一只白鹤振翅欲飞,烟形因着一个圈顿时被打乱的支离破碎,“即便年幼失母君姬亦是有礼,足见教养的,况且我素来是不在意这些的。”绍熙君扬起嘴角,不甚在意道,“流光愿意如何便如何吧。”是了,他是次子,天子式微自不需要颇为在意了。父君缄默着不语,绍熙君与流光同宗亦是姬姓,然而相较之下实是云泥之别。阿光更低了低头道:“绍熙君厚爱流光,我便私下称君之名了,万望见谅。”绍熙君这才满意的一笑,狭长的眼眸中眼波微漾,仿佛太液池被风吹皱而泛起涟漪,又像是积雪沉甸甸的自松树枝头滑落,纷纷扬扬。父君与绍熙君商量国是,成王于政不勤已有两年不曾举行河洛大会受四方诸侯朝觐之礼了。成王不圣,各方诸侯多已各自为盟划清界限,因着如今的王后是韩国国君的姐姐,北方四国又以韩国最尊,于是韩国与息孟宁三国连连会盟,更有传言称宁君要和韩侯在韩都昌城相王,终也没见成真。韩国之所以冠列诸侯不过是因为王后姓白,倘若王后姓赵,那赵国便是如今的韩国了。阿光不便在父君殿中久留就只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退了,父君不曾挽留,只叮嘱宫人好生照看阿光。小娥又掀起纱帘,阿光暗自松了一口气,方行了数步就听见见绍熙君不轻不重的叫她的名字,仿若钟鼓轻击,“流光。”纵然难免一惊,阿光还是稳住了心神,看了一眼小娥才默默回头,他站在兴成殿阶下,腰间别着的玉笛此时握在手中。绍熙君走到阿光的跟前,影子与树荫融为一体,阿光见礼道:“绍、燎央”他浅笑一声,“我姓姬可不姓绍。”阿光不由一窘,面上想必是一片绯红,只好挪目旁视,“燎央往何处?”“流光往何处?”他略微俯身轻问,语调异常轻柔,似乎颇有意与她应和,照着阿光的话原封不动的又问了回来。阿光看了一眼树梢上被阳光照得葱翠的树叶,“大约是回华珩宫。”他站直了身子,目光触及远处重重叠叠的朱璃碧宇,“内宫于燎央恐怕不便前往了,只是燎央很想见一见鄢君卫煊,不知流光可愿领路?”阿光心中一动,仰首问道:“燎央见公子煊做什么,莫不是也似芊雪姐姐一样欲睹公子煊风采?”他眉尖一挑,笑问,“阳成君姬倾慕卫煊?”阿光慧黠道:“母亲说鄢人皆赞公子煊少年风流,芊雪姐姐如此也不为过。”他不禁开怀朗笑,“流光可曾听见澭人赞我?”阿光竟因那笑容痴愣了半刻才断断续续道:“澭、澭京遥远,流光未曾听闻燎央之名,只是听说绍熙君的一曲玉笛名动天下。”他定定的看进阿光的眼中,手指一松,玉笛忽而猛地掷在地上,玉石碎裂声玲珑如磬。阿光慌忙请罪,绍熙君却伸手制止道:“如此便可不以笛音扬名了。”阿光噤若寒蝉的不住颤栗,他温和笑言,“天下之笛不可胜数,若流光能身处吴宫而知晓我名便足矣。”阿光强忍着惧意离开,仍未回味他话中深意,脚步虚浮疲软,跌跌撞撞回到华珩宫。廊上的那一瓶素馨已经焦枯的宛如灰烬,她伸手要去拂一拂素馨,花樽却从架上滚落,开败素白花朵落地化成一朵烟尘之花,销毁无形。小娥大约将此事告诉了华珩夫人,华珩夫人便将宫中的玉笛赔赠与绍熙君。然而却被他原封不动的退回,檀木盒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青色丝帛,饱蘸着浓墨而书就的字迹鲜明可见。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正文内容 日月光华 华珩夫人因为阿光冒犯了绍熙君禁了她的足,阿光站在华珩夫人跟前,看她微扬着秀眉一句话也不说,阿光也静静的看着华珩夫人,末了竟忍不住笑了,竭不住笑意。华珩夫人仍扬着眉,眼眸却含着不明所以,“母妃若无事,儿臣便告退了。”华珩夫人竟也低下头笑了一笑,“流光,这一回是君上护着你才让我禁你的足,下一回若再冲撞了贵人,就不是这样容易了结的了。”阿光朝她福了福身,“多谢母亲。”因为是禁足所以只能在华珩宫里四处乱走,虽然华珩宫已经不算小但比起阿光从前居住的清漪宫尚不算大。芊雪姐姐来瞧阿光,她母亲恬夫人虽然与华珩夫人不和却不妨碍她和阿光。此刻芊雪正与阿光坐在廊前下棋,是父君新教阿光的六博棋,六博棋总共就十二条棋子。此时节太液池里的荷花想必都已有婷婷之姿了,只可惜阿光却不能出去看,小娥与她是主仆,受阿光连累小娥亦不能出去。阿光随意的把棋子拨来拨去,原以为她是如此的心不在焉,芊雪定能胜她却不曾想芊雪更是心不在焉。阿光盯着方正的棋盘淡淡道:“姐姐再走错两步我就赢了。”芊雪这才回过神来低头去看棋子,已成合围之势,漆黑的棋子排列成奇怪的图形。没想到芊雪却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阿光正奇怪从前争强好胜的芊雪今日何以如此轻易认输。“绍熙君日日往公子煊处,当真有如此之多的大事要商议吗?”芊雪烦躁的扯了扯绣了紫萝手帕,言语里有掩饰不住的哀愁怨怼。“绍熙君是天子之子,鄢君身为诸侯怎能僭越逾礼,便是姐姐去拜访,公子煊不也接见了吗?”阿光淡淡道。芊雪奇怪的看了阿光一眼,苦笑了一声,“公子煊,堂堂的鄢君怎么会纡尊降贵接见一个庶女。”阿光不禁一愣,收棋子的手一抖,正不知作何解答只得勉强一笑,却听芊雪道,“罢了,公子煊身为质子,左右是不应常常见人的。”芊雪说话时乌黑的眼睛凝视于阿光,墨玉一样的眼眸仿佛藏着一面迎风猎猎的吴国旌旗,墨色浓重。阿光久久未说话,小娥去放棋盘时芊雪道:“彼其之子美如玉,殊异乎公族?”阿光惊诧的看着她,面上平静的表情几乎要崩溃,芊雪似漫不经心道:“公子煊殿上初见你时可否也有这样一番赞誉?”阿光方要辩答,她却厉声道:“父君带你进殿意欲如何,竟当我不知?”阿光佯装镇定道:“绍熙君来吴国无非是为了匡扶洛室天子之权,避免吴国独大而已,吴国最好的做法便是等待六年再遣送鄢君归国,于吴国来说既解了洛室心腹之患又得了鄢国人情。”芊雪迟疑不决,“父君当真没动那样的心思?”阿光淡笑着暗松了口气道:“我未曾动那样的心思,父君能如何?”芊雪微抿了抿唇,松开手中攥得紧紧的手帕,缓缓展开笑颜,“流光。”又隔几日,华珩夫人见风平浪静就解了禁,阿光却再没了心思往别处去,只往从前住的清漪宫转了半日便也就回来了。晚来天凉,树影婆娑之间,一轮明月逐渐升起。今夜天气颇好,层层的月华晕开一朵又一朵霜露一样的光华。华珩夫人殿中已不见人影憧憧,大约都歇下了。风气习习,廊上无数香花之气随着这风,凝成一道向人扑来,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小娥见时候不早便催促着回去,阿光却贪恋眼前花月之夜的良辰美景不肯回去。“江山风月亘古不变,而流光此人只有短短数十载而已。”阿光仰头看那深深敛藏着华光的月亮,“我于月而言,渺若尘埃。”小娥半晌未说话,此刻提醒道:“殿下,你稚龄身份,此番话实不该出你之口。”阿光低首轻嗤,“反正没人知道我说过这样的话。”转道回殿,路过转角的一棵樟木,树冠硕大如华盖,翳了一片月光的阴影。手背上滴了一滴水,阿光下意识道:“怎得落雨了?”而这滴水却并非冰冷,温热浓稠并带着奇妙的甜腥味道。又一滴落下来,借着月华她总算瞧得分明,猛地抬头向树上看去,黑色的影,黑色的光。“公子煊?”阿光笃定似的问道。他低首看了看,呼吸声清晰易闻,“漏夜惊扰,望殿下见谅。”阿光正思索怎么让他下来,他却已然轻巧的翩然落地,三人皆沉默着,思量许久阿光终于道:“回殿再说。”走了几步回头看樟木下的一摊血迹才皱起眉来。安排公子煊在正殿,阿光照旧在平日里住的东室。小娥将伤药送去给他,由他自己上药。阿光的一颗心总揣着吊着,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去询问。鄢君在吴国受伤这是无论怎么解释都会心怀芥蒂的,不如不问,不如不说,不如不知。次日阿光醒的不早也不很迟,一睁眼便看见旭日之光照在帐幔上的玉璧上,静谧生辉。小娥见她醒了就进言道:“樟树那里已经处理好了。”她应了一声,“公子煊呢?”小娥走近替她整理衣裳,“还未见出来,或许是走了。”嘲弄似的轻笑道:“这样也好,左右丧服上是不易看出沾了血的。”小娥低声问道:“殿下不去看一看吗?”她微笑着对着小娥道:“我救下他无非是为了保全鄢吴两国友盟而已,我所做的只是为了吴国。”她似是不可思议的皱眉,“殿下!”阿光转首冷冷道:“这不是你们的夙愿吗,让我成为冷血无情,只忠于吴国的人。”她的声音冷凝如冰,能将兰陵的春意全部逼退。小娥哀求似的低唤,“殿下”。阿光轻扯出一个笑容,并没有什么意思的苍白笑容,“如今愿望达成了,我终于成了你希望的那样。”小娥轻弹出一朵晶莹的泪花,“殿下,我并不希望那样的你!”“可是,我不是你想怎样便怎样的。”阿光依旧以嘲弄的语气和小娥对话。“为了吴国亦是为了殿下,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阿光背对着小娥,不再言语,长久的沉默之后云销雨霁,又是一个太阳照常升起的日子。 正文内容 青萍之末 没几日便是端阳了,华珩夫人早早编了五色的华胜让阿光系在腕上,可惜今晨洗脸时沾了水,颜色晕染在一起,手腕也变得斑斓。小娥不动声色的替阿光擦拭手腕又换了一根干净漂亮的五色华胜,她举起手腕来看了又看,终于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同。阿光去时华珩夫人正闲适的坐着,由侍人替她小心翼翼的涂着丹蔻,鲜艳如血一样的色泽直刺得人眼发痛。华珩夫人淡笑着招徕道:“阿光,我让人替你新做了件衣裳,正好赶着初五穿。”阿光理当是欣喜的于是便欣喜了,“母亲真好。”华珩夫人温柔的笑着让人去拿,阿光亦是笑着的,然而待那人回来,她却再也笑不出来,“母亲何意?”她冷声问道。华珩夫人一如既往的温柔,“快去试一试,我瞧着绀色只有你穿才好看。”阿光僵立了半晌,华珩夫人涂满丹蔻的手指也就半伸着,空气胶凝不动,发间仿佛有篦子划过,一阵战栗。阿光竟咬紧牙关笑了,“好,去试一试。”小娥担心的盯着阿光,阿光从那人手中夺过衣裳,一言不发的疾步走出大殿。粉碎了一地的布帛,满目皆是绀色的衣袂裙角。念咒似的吐出恶毒的字眼又奋力地咽回去,因而还是沉默的,只有布帛被扯开的声音声声入耳。撕扯干净后阿光让小娥收拾了全送给华珩夫人,原本打算好的狠厉反击却因为华珩夫人不在意的淡然一笑而化为泡影,“阿光还是个孩子。”阿光气愤的无以复加,绍熙君终年着绀色常服,极难得的绀色穿在天子之子身上方不失尊贵,又有别于众人。她若是与他同色而服,吴国心思昭然若揭,而她又焉有不愿之理!阿光未去诘问旁人,华珩夫人这样做必定是得了父君的授意,父君身为吴国君上。她若前去又有何用处,莫若想方设法避过明日,然而端阳是要阖宫都要出席的,她恐怕终究不能避免,所幸衣裳是没了的。次日清早,阿光方悠然转醒便看见床头站着的华珩夫人,她身后的仆从恭恭敬敬的捧着绀色的衣裳。如今那成了阿光痛恶的颜色,出离了愤怒之后却转而变得平静。“非此不可?”阿光不愿意示弱,但是终于沦落到了这一步。华珩夫人似乎叹了一口气,“阿光,这是你父君的命令,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气氛凝滞如同一潭死水,阿光和她久久对峙,她终不肯看阿光而别过头去。阿光软弱笑道:“这样也好,免得芊雪姐姐总疑心我与公子煊。”华珩夫人抬起满是丹蔻的细嫩手指,长长的指甲整齐漂亮,“开始吧。”从前芊雪穿曲裾时阿光总觉得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如今却憎恶万分。自始至终她没有向倒影清晰的铜镜中看一眼,从前骄傲的君姬变得懦弱胆怯,仿佛被剥除了所有伪装而露出原本丑陋可怖的面目。她甚至不敢迎上别人的目光。一道道的视线像是极锋利的刀刃,刮骨割肉,疼痛彻肤。阿光被华珩夫人牵着手,仪态万方的走过众人眼前,窃窃察察的私语在耳边无限的放大,混成一道惊雷直直劈向她。低垂着头,眼前虽然掠过无数缤纷的衣角但心中仍是一片空白,直至黑衣停留在眼前,阿光以为是公子煊便抬头去看,却是父君着玄袍戴冠冕微笑着看着她。阿光面无表情的又低下头,华珩夫人握紧了阿光的手示意她行礼,骨骼挤压在一起,她再一次背离本心,“吴君万年。”然而阿光只有脱口那一瞬间的勇气,内心因恐惧而挣扎。吴君纹丝未动,衣袂经微风吹拂荡漾出水样的波纹,终于暖声道:“阿光不必多礼。”筵席设在太液池旁,理所当然的,阿光与绍熙君同席。阿光不看任何人也不说话更不理他,只是端正坐着,目光凝视着酒樽中清澈的醨酒。甘甜醇香的甜酒是不易喝醉的,但是绍熙君显然已近酩酊,摇摇欲坠的向她倾斜。阿光竭力躲避着,不动声色已到极限的地步了,快要倒在地上时却被他一下拉了回来,深澜无波的眼中全是清明,丝毫没有醉意,绍熙君扬唇而笑,举杯再饮。“绍熙君与流光坐在一起,真宛如一对璧人。”不知是谁的笑言,掩口轻笑之间是无比的闲适自得。阿光心中一刺,正是心灰意冷之际却听父君道:“孤未说这是绍熙君,你怎么识得?”那人一愣转而娇娆一笑道:“众人皆知公子燎央身着绀衣,腰佩玉笛,此刻虽不见玉笛但妾身私闻绍熙君身处吴宫,由此推断便是公子无疑了。”“不想燎央竟有如此之名”绍熙君笑道,“可惜流光只知晓我的笛曲动人。”阿光眼角不期瞥见临席的公子煊,他仍着黑色丧衣,面上的表情与她却是像极了的,那样的淡漠仿佛事不关己,泰山将崩而面色不改。“初见流光也是在太液池,彼时大约正在吹笛。”绍熙君极自然道,于旁人而言却是极为好奇的秘辛阴私。阿光孰不可忍,腾地站起来,却有人比她更早一步,“卫煊告退。”他进退有礼,而阿光却转身即走,华珩夫人急道:“流光!”脚步一顿,她不禁讥嘲道:“华珩夫人,吴君尝言,我不必多礼。”便不再顾身后众人的惊愕不解与愤怒,只远远的想躲开。她不想回华珩宫便往清漪宫去,越走越快,几乎要跑起来,清漪宫离桃林极近,公子煊便住在那里。“流光”公子煊唤她,她便停下。公子煊从衣襟中取出已经干透了的一瓣桃花,“算起来,流光已救了我两次。”他的语调温和平缓,并不特殊但是却异常安定。阿光强忍着泪意,不让泪水倾泻。“姬顺之威名,声闻邻国,若没有流光我早已身死异乡,前日流光又救我一命,卫煊深表谢意。”只是为了吴宫而已,这样的话她再也说不出口,只听公子煊一人不急不缓的诉说,“卫煊虽是一国之君却身处囚禁之中,前日遭遇戕害才痛觉处境险恶,时至今日卫煊终于明晰何人害我。”阿光看进他的眼中,瞳孔极深处仍是淡漠,“是谁?”“姬燎央。” 正文内容 异星凌月 喧腾的吴宫归于平静,夜月高悬。公子煊斩钉截铁的吐出绍熙君的名字时笃定的模样仿佛仍在眼前。姬燎央何以如此?目光在殿中逡巡游弋,忽而触及了那一抹绀色,月华之下,幽冽若雪,冰寒至极。仿佛有什么澎湃而起,笛音悄怆幽邃,如泣似慕。阿光披了衣裳出去,凉夜气息扑面而来,姬燎央的玉笛已碎,不知此时是何人吹奏。小娥又替阿光搭了件披风,她偏首问道:“吴宫中人也有如此善于吹笛的吗?”小娥系带子的手指略微一顿,“今夜还有些风,声音凝滞不通,故而殿下没听出来这是埙。”阿光一挑眉又凝神去听,终究耳力不济,只打趣捉弄小娥道:“你可能听出来这是竹埙还是陶埙?”小娥握一握手指,恭顺一笑道:“是陶埙,尾音清凄而亮,是鄢国的黑陶埙。”黑陶,鄢国“竟能听出这些?”阿光不可思议的凝视着小娥,小娥又是一笑,“竹埙不如陶埙清越,殿下年幼还听不出来这些。”她只好勉强应道:“看来要向司乐典仪好好学一学了。”小娥爱怜的握住阿光的肩,“殿下不学这些也罢,不是什么要紧的。”阿光暗暗叹一口气,转身走进殿中。夜晚安静的像是一湾碧水,仿佛有轻轻摇曳的小舟如无依无靠的渺小光芒一样飘荡。而看似不起眼的星星点点却连结汇聚起来,形成一道强光冲向端正悬挂在空中的月亮,牵动帝宫的紫薇星也熠熠闪光。混沌的浓雾中仿佛有一声清越的陶埙扯开雾气,月光照了进来,不可名状的光芒消失,月亮依旧端正的宛如贵妇一样悬在夜空的黑幕上。浅浅的月华映在屋脊上,闪着幽暗的璘璘微光。次日,阿光懒散的坐在庭中听曲,华珩夫人幼妹庄夫人颇通音律,五十弦的箜篌在她纤长的手指下溢出无数清妙之音。一阙方毕,庄夫人淡笑着问道:“殿下可听出来这是什么曲儿了?”阿光拣起一粒玛瑙似的樱桃,叹息了一声道:“从前当我是无所不知,如今才晓得流光之浅薄。”庄夫人掩唇微笑,“殿下妄自菲薄了,术业有专攻,世无完人,况且殿下方幼龄,也不必太苛求了。”小娥替庄夫人放好箜篌,阿光正要和庄夫人说话,却听人道:“吴君驾至。”庄夫人尾随小娥回避至屏风之后站定,父君发上仍戴着冠冕,他半带急色的开口就问,晃动的厉害的玄珠下,父王的神情模糊不清,“流光可记得自己的生辰?”阿光仍为那事恼他,并不立刻回答,父君用力握住她的肩,声音低沉喑哑,“姬流光!”阿光缓缓的挪动视线,凝视他的眼睛,玄珠之后,一双黑眼蕴藏着惊惶。她正欲回答便听见绍熙君似是清闲无比的温和嗓音,“吴君快些出来才好。”阿光疑惑的一皱眉,父君握住她的手掌,僵硬的手指凉若寒铁,面孔亦是青白,“阿光别怕。”阿光由父君牵着走到殿外,阳光晴明灿烂,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眼发痛,她不禁抬手去挡,明亮的光明被薄薄的绸纱筛成一道道的。“流光,无恙?”绍熙君含着半缕薄笑问道。阿光点了点头,“甚好”如果你没有带这么多侍卫来就更好了。他身边一人道:“殿下可记得生辰八字吗?”那人虽然恭敬有礼但她却不甚喜欢他说话的语气。阿光略微抬头道:“自然是记得的。”“殿下请讲。”他又俯了俯身,无比遵从礼法,但是阿光不想说,“你若想知道为何不回澭京查看玉牒?我若是说谎呢?”他面色僵冷,“臣下卑微,天子诸侯的玉牒哪里是臣下能看的。”“你既然身份低微有什么权力知道我的生辰呢。”阿光笑的恬淡和善,语气却不似笑容一般。他深深吸了口气,“昨夜异星凌月,臣下料想恐怕是殿下命格有异。”阿光抿一抿唇轻快道:“丙辰年癸丑月庚寅日乙卯时。”他沉默的演算着,十指飞快的触碰之后又分开像极了一朵盛开的饱满琼花,“异星冲月,恐怕殿下要冲撞贵人了。”阿光微微一笑,扫视一眼暗中拔剑的侍卫,“那便是了,本殿生辰是戊寅年甲卯月戊子日丙巳时。”那人眼神一滞,面容僵冷的就像是冬日寒冰,姬燎央亦是笑意全无。阿光返身回殿,衣袖卷荡起一团细风,“若是不信公子大可回归澭京,奏禀天子,好好瞧瞧本殿的命格究竟是不是由天定。”“姬流光!”她挑眉回首笑看绍熙君,“如何?”绍熙君的面孔隐隐泛青,最终隐忍不发,淡笑着恢复他原本端贵清华的仪态,“帝星妄动,九州不安。吴国要明哲保身原本不易,如今再加上一个鄢国,吴君可有把握?”父君垂手而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愿拱之。”绍熙君温雅和颜而笑,“吴君忠心可嘉,局势动荡,天子之土恐怕要靠吴国一国之力而守了。”父君眉梢微颤,终不再言。原本以为紫微星动,绍熙君便要赶回澭京,没想到他一直待到夏日将尽才接到天子诏令,疾驰归京。所有人都要前往送行,绍熙君今日着一身玄服,仍然在衣襟上嵌了一道绀色的滚边。猎猎大风吹动旌旗,他端坐在马上腰间别着玉笛,虽不是来时那一支但玉色光泽丝毫不差,是难得的佳品。父君献酒饯行,绍熙君仰首喝尽又与父君谈笑两声,父君原本沾带笑意的面容倏尔凝固,目光聚到阿光身上,不过片刻又移到别处。驰道延绵无尽向着远方伸展,浓密到极点的夏荫即将凋零,他抽出长笛来,吹奏了半阙。阿光未见过他吹过笛子的样子,只晓得世人皆赞他笛音清妙,于云妙之音中阿光却恍如听见了陶埙清越明亮的凄凄靡音。站在阿光身旁的芊雪已然听的痴怔了,“公子煊音律通达竟不输于绍熙君!”阿光顺着芊雪的目光看过去,心头一震,果然是黑陶埙!公子煊仍着大丧,今日倒是他与绍熙君同色而服了。今日埙音不似那晚那样清澈倒裹挟了凌厉的斧钺杀意。是了,他认定是姬燎央害他,却只和阿光提起便再无下文。绍熙君唇角轻扬,笛音如同羽毛一样飘浮游弋,忽而便戛然而止了。 正文内容 河洛之行(上) 天汉二十四年 三月这一年成王终于在澭京举行河洛大会,邀四方诸侯共聚。父君执意要带上阿光一同去澭,她极不明所以。诸侯朝觐向来是不带亲眷,便是携亲眷也多是嫡长子,是趁着河洛大会封作世子的,再不济也是嫡子,从不见携了女儿前往的。虽然阿光确实是父君唯一的嫡亲血脉,虽然到了澭京众人也需得唤她一声公子,只是她从未被人唤作公子,在吴国里整日里殿下、阿光类语听惯了,冷不防同行的公子煊唤她一声公子,她竟一时呆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干干道:“公子煊。”公子煊眨了一下眼,黑色的睫一闪而过,神情恬淡宁静。他似是在回忆从前的事忽而微微扬起绯色的唇角道:“已经过了蔡国国境了,此处大约是鸣丘,再经过成国便是天子辖处了。”阿光听他语气熟稔不禁问道:“公子煊曾到过澭京?”他点了点头,“父君也曾带我到过澭京,大约是五年之前。”阿光见他提及鄢僖侯面上却没显露出丝毫悲戚,细细看去眼中却盛满了彻骨的哀伤,他顿了一顿又道:“五年之前,我也是八岁。”金乌一耀,日辉透过薄而黑的丧衣变得黯淡,一滩乌水一样浅浅浮动。丧三年,常悲咽,公子煊必定是极敬重他的父亲。她不由的去想公子煊五年之前的模样,那时鄢僖侯仍在世,他是尊贵骄矜的鄢国世子,风光无限一时无两。他身上的光芒明亮到刺目,而不似此时就连天阴时黯淡的星光都害怕太过张扬而招人侧目。“公子,不片刻就要启程了。”小娥走到阿光身旁垂首低声道,她看了一眼已收拾休整妥当的马车就朝着公子煊行礼致意才返身登车,轻声对小娥道:“出一趟门倒称呼起公子来了,不知我叫什么?”小娥见阿光满目笑嗔之意一本正经的答道:“公子名夏。”阿光不由一愣,还未嚼透公子夏三字却见小娥松了神色笑道:“编的。”小娥转过身去收拾镂切白玉瓜楞碗盏,因而她忽略了小娥眼中稍纵即逝的哀色。一路向西,成国地域狭小,夹在洛室与蔡国之间。成伯因感念蔡侯襄助他登位特意年年送马给蔡侯,于是蔡国也由此一天天富庶起来,兵强马壮的蔡国四处寻衅滋事,安国更是连年割地议和,但终不能满足蔡侯的野心勃勃。安国再往北便是韩国,蔡侯虽不至于招惹韩国但若是克取了成安两国再与赵国结盟,韩国也岌岌可危。只是蔡侯利欲熏心,名声不佳,赵君不肯与他结盟。于是蔡侯又去威逼利诱姜伯,姜伯资质平庸虽然不愿结盟却不料蔡国使臣强行将姜国世子带回汜都,自此蔡姜两国便结下了仇。蔡国驱使不动姜国,赵国不屑与之为伍,陈吴两国更是敬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唯有在成国面前蔡侯方能端一端架子,顺带蚕食安国领土,妄图称雄诸侯。时日飞快,已过了大半月终于到了成国都城,荀。成国,是附庸于蔡国的小国,尚不足千邑,常常是连军队也凑不齐整。这一次吴鄢两国国君同时驾临,成君当即率领成宫诸人于都城之外迎接。成君靳姓妫氏单名一个锡字,好酒及色鲜有大志。国家不大,后宫却无比充盈,莺莺燕燕齐整的一水细腰美人,规模堪比成国军队。阿光蒙着洁白柔软的面纱由小娥搀着走下车来,成君说话的声音霎时停滞。阿光走到父君身侧站好,成君又多看了几眼才接着道:“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两位国君多多包涵。”父君没同他说话只是略过他直接往内城去,鄢君也只是朝他拱了拱手,阿光料想她也是不需注重什么礼节的便侧身一礼打算就此罢了。成君却笑了一声,那笑声不阴不阳,“这一位是?”“这一位?”鄢君停下脚步回首道,“你道她是谁?”成君心思轮转,眼眸中滑过千万种猜测,唇边笑容更透露出奸猾邪气。鄢君不待他回答,冷冷一笑,“她是吴君的嫡长女,吴国的公子。”成君大骇,“竟是公子!是锡无礼望公子恕罪。”那一双眼中全是惧色,完全埋进缥青衣裳笼罩出的一片阴影之中,再不复先前的轻佻无礼,阿光便也学着吴君的样子毫不理会他,朝着城门走去,城墙之后隐约是参差嵯峨富丽堂皇的成宫。靳锡以为阿光极怒仍不住请罪道:“公子恕罪,公子慢走。”她轻嗤了声,像是布帛被撕裂的声音一样。成伯靳锡,不过尔尔。成君颇为殷勤,父君那里阿光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去了鄢君住处久久未出来,好容易走了,后脚又差人送了三四个美人乐伎去鄢君处。阿光听着不见丝毫涟漪的埙音忍俊不禁,有佳人在侧鄢君却独自吹埙,大叹他不解风情。小娥奉上一盏樱桃蜜露,“殿下小声些免得鄢君听见更心烦意乱了。”阿光浅笑盈盈的接过,“高堂美厦又有美人相伴解语,比吴宫里冷清的小院子不知好上多少倍,鄢君怎么会心烦意乱,大约是坐怀不乱吧。”埙音突然急转而下,像流星划过天幕一般仓促,就这样戛然而止并没有余音绕梁三月不绝。她急忙掩口,险些忘了如今公子煊与她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椒壁。甜到心坎里的蜜露一口饮得猝不及防,好容易咽下去了皱眉道:“成国朱樱极甜,如今又加了这样多的蜂蜜简直是把人往蜜罐子里推。”“君上特意差人送来给公子的,还以为公子会喜欢呢。”小娥瞧了那一眼蜜露,明亮浅金的蜜色直刺入人眼中。阿光重新戴上面纱,轻吹了一口气道:“点心甜成这样,晚宴就不去了。”父君,明知她不喜食甜。小娥颇无奈道:“公子,就算是勉强也至少出席。”阿光思度着终究是在成国便听从了小娥的话。夜幕初垂,成国的春风之中不似兰陵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桃花香气而是充斥了甜腻的脂粉气息,像是午后所食的蜜露一般,甘甜的过了度,一旦过度便要让人沉沦其中了。她由成宫人引路,不早不晚的到达宴饮的大殿,丝竹管弦之盛仿若祭祀重典。阿光走近大殿只站在殿门处,成君斜斜倚在上首座上,手中握着青玉连枝杯盏,目光迷离的看着殿中纤腰款摆的女子。父君的座位空着,鄢君的位子也是空的,她一时不知进退只得略红了脸站在原处,成君看见她立刻放下手中的酒盏,兴冲冲的步下层层云阶,伸出缥青色的袖子来欲拉阿光的手。阿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娥忙道:“成君自重!”靳锡仿佛不闻,她嗅到他身上甘甜的酒香,目光被烛火照得一晃。只是此时她绝不该后退,吴国的公子无论何时都是绝不该后退的。阿光皱了眉道:“成伯。”他似是喝醉的人一般看了她一眼,她的手已被他握住。“靳锡,我当说过她是吴侯的嫡长女,吴国的公子。”鄢君的影子落在她的脚边,浓黑的似是不见底的深渊。如此毫不客气的直呼其名想必他已是动了气,靳锡似是突然清醒了,眼眸清明的看着孤身一人的鄢君。靳锡笑了一笑,“鄢君,卫煊,这可是成国,即便是吴国的曦尧骑在此孤也是敢一搏的!”鄢君面色未动半分,却听一道十分懒散的声音,漫不经心道:“是吗?”寒冷的水光闪过,青色的袖子落在地上,就像是残破的荷叶,姬顺气定神闲的收剑,挑眉笑道。靳锡惊恐的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腕上鲜血汩汩而出。阿光仍是站在那里,纹丝未动。“若成国如滇阗一般,本将还有些兴致,可惜成宫里的脂粉气险些熏坏了本将。”殿中的歌舞优伶因如潮水般涌出的曦尧骑而乱作一团,阿光嘲弄的笑了笑,“成伯,今年的河洛大会请务必参加,吴君定会和王上好好商谈今晚之事。”吴国的公子之所以绝不该后退是因为总有法子攻城略地,有坚实的后盾时刻跟在身后又何必畏缩不前。阿光再不看靳锡,返身往住去,姬顺顺道送她。“君上料定靳锡那鼠子对公子不怀好意故而派臣前来。”“父君定也料定叔父爱出些风头才派叔父前来的吧。”阿光丝毫不顾忌他长她一辈,调笑道。姬顺讪讪一笑,“臣可是救了公子,公子怎得也不道声谢?”“将军来的那样迟,仍要我谢你?”阿光不由停下,侧首看向他,一双墨黑的眼眸之中不见半点光亮,姬顺长眉轻颤,神情在片刻之后变得凛冽,“看够了笑话才出手,这也是父君指示的吗?”姬顺将手一拱,“殿下,君上有意历练公子才不让末将即刻出手。”她冷冷一笑,洁白的面纱轻飘飘的一荡,“吴国的公子该怎样做我便怎样做,绝不会行错半步,此次河洛之行我定不会让吴国失一丝颜面!”姬顺先是不语,末了低首笑了一声,“殿下同公子真像。”阿光不由一愣,心中正疑,他立刻道:“末将告退。”姬顺真不愧为吴国大将军,声音还未消散殆尽身影已遁进夜色之中无处寻找。身旁的小娥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她只得按下了心头的疑惑,叹了一口气接着往回走。人影在地,仰见明月,良夜清光直照得草木宫墙都似是穿了银甲的士兵一般,高耸的戈矛直刺苍穹。幽深的夜色藤蔓一样附在墙垣上,如今夜色渐浓,藤蔓也似要越过墙头了,黑暗之中,一朵寂静的夜之花默然绽放。成宫的夜月模糊迷蒙,仿佛有一层薄纱柔柔的笼着,香风习习,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国君受伤仍旧歌舞升平倒真不知是为什么。阿光不识成宫,姬顺一走又见夜浓竟蓦然心慌起来,立刻忘了方才的方向。好在小娥比她能识路,虽然耽误了一会儿但总算顺利的回到住处,还未踏进殿中便见父君端坐在殿中。父君手中捧着白玉螭龙茶盏,摩挲着薄薄的青玉九连玦,玉玦轻轻撞击在一起彷如石磬击节一般,看似漫不经心的。余光瞥见了她,父君笑着轻轻搁下茶盏,“阿光回来了。”阿光因他的笑容心头一突,仍旧站在殿门处,今夜这一道小小的门槛拦了她两次,而这一次再没有人会来。父君重重的一拍桌案,“姬流光,你可回来了!”阿光不由一惊但还是直视着他,有时候阿光憎恨她的倔强,父君冷哼道:“孤特意让人送了蜜露给你,你却一意孤行,偏要赴那宴。”小娥见吴君动怒慌张跪下,衣袂乱作纷飞的蝶,“君上,殿下原本是不愿去的,只是我、只是我”父君眯了眯眼,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没再说什么只是若有似无的叹了一声,“阿光,你不只是吴国的女公子,你还是我的女儿,阿舒的女儿。”阿光垂下头看着脚下,仿佛在狭长的砖缝里长出了一朵晶莹的花,眼睛因夜风吹拂而变得酸涩。她不忍看父君的神情,那完全沉浸在哀痛之中的神情,“儿臣知道了。”父君微微一笑,呢喃了一声,声音乘着微风飘乎乎的钻进耳朵,几番滚动之后像日出消融的白雪般无影无踪。阿光立即抬起头却不见他的神色有半点波澜起伏,只得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她走进殿中,父君道;“阿光,明日还要赶路,好生歇息。”他起身欲走,又对着小娥道:“予舒,你随孤来。”她看着小娥垂首跟在父君身后,手腕上古老的青阗玉凤栖梧镯子凝着冷冷的翠色,华美的宫室里又只剩下她一个。雪白的衣裳,雪白的头发,雪白的面纱,单薄的能够一眼望到底的颜色,流水一冲便化开了。独自一人卧在榻上,阿光没熄蜡烛,纤瘦的火苗藏着无尽的暖意,那是温暖的源头。和小夏真像啊。阿光装作没有听见,装作没有听懂。公子名夏,殿下同公子真像,禁语一般含糊的只说一半。公子夏,阿光同他极像。眼眸中哀伤的神色,赞赏似的笑容,想必小娥也曾悉心照料过那位公子,姬顺亦口讲指画教习过那一位公子,连父君也极尽宠爱的唤他小夏。然而这样的人阿光于吴国之中却闻所未闻,如此便只有一种解释。讳莫如深之人,即便死去也仍是讳莫如深,或许,说是夭亡比死去要贴切些。烛火如赤色的大火般炙烤着,她因双眼疼痛不堪不由闭上了眼,任眼泪扭曲如细蛇一样流下。 正文内容 河洛之行(下) 翌日早间阿光醒时,小娥已恭默的站在榻边,想必已等候了多时了。手腕上的玉镯仍温润生辉,仙鹤衔芝灯烛台上十二根红烛只剩下一丛丛逆生的荆棘似的蜡泪,露着张扬之美,又像是盛放之时的刺骨血蔷薇。小娥替阿光换上一件云白清水漪兰斜织墨染绢裙,兰生清漪,想必很像君夫人,袄裙纤长的绶带结成短促的梅花结。雪色的头发仍梳成双鬟,又用青白玉水兰花钿点缀了一二,就连手中的方帕上绣的也是一朵青墨色的兰花,整个人仿佛陷进兰花海之中,眼耳口鼻都充盈着馥郁的幽绵花香。阿光坐在前殿正中央的杉木小几之后,堆积如雪的衣裳与金碧辉煌的华美大殿不甚融洽。只需等马车备齐了便可启程出发,于是她也就耐着性子等候,谁知左等不至,右等不到,终于在日头正照在屋脊上的飞鸟瓦当时,姬顺出现在殿门之前。灿亮的银甲齐眉遮挡住额头,两道剑眉隐在盔甲之下,仿佛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姬顺抬眸看了阿光一眼淡道:“殿下还是戴上面纱的好。”她不禁扬眉问道:“怎么?”姬顺低头抱拳,佩剑上的寒光一晃,“臣担忧君上看见殿下,思念故人,哀痛难当。”他语气诚恳真切,未见半点戏谑。阿光沉默了一会儿,自袖中取出轻薄如夏日晨露般的面纱,“果真很像吗?”抬步走过姬顺的身边,他恭敬道:“公子极肖君夫人。”阿光停了片刻道:“和公子夏呢?”剑鞘击打在银甲上仿佛兵刃相接,气氛立刻一僵。阿光定定的看着站在身旁的姬顺,直看进他眼中去,黝黑的瞳仁隐匿着一只兽。姬顺敛住气息,沉沉道:“臣不知。”成君受了伤不能相送,只得由成国丞相领着成国大夫送行,然而文武百官却不见半个武官,连守卫的士兵都少了一半。阿光不禁皱眉多看了一眼却连鄢君身影也不见。成君因姬顺而受伤,那一只手就算没废也是极难痊愈而成人却恭敬相送,实是不可思议。父君未曾与人多言,连虚伪的客套话也懒怠说半句率先登车。阿光原本是要上第三辆车的,径身朝车列之末去时却被姬顺截住。他没什么笑意的笑容很是冷峻,极衬一身盔甲的刚硬,“公子上这一辆。”阿光刚要发问,姬顺又道:“公子上车才不枉君上费心安排。”阿光想起方才成相看父君的眼神便只得顺着他的意思走,小娥却没跟着她,只留在了原处。姬顺抬手撩开车帘,玄黑杂金线绣着鲜活狰狞的夔龙,因这一撩而纠缠在一处。她只是不经意的轻飘飘朝里瞟了一眼,却吓得朝后一退,毫无意外的踩在了姬顺脚上。回头看了姬顺一眼,满是惊讶和难以置信,此时他的笑容中多了些笑意,像是坚冰融化成冰水。“殿下快些上车。”她别无退路只得勉强的登上车,玄黑的布帘柔顺的垂下的一瞬,车内一黯,阿光敛眸低首行礼道:“鄢君万年。”公子煊抬头看了她一眼,将手中竹简一卷,微侧脸也不答话,似是含了一丝羞怯般欲语还休。阿光冷静的坐在他对面,隐忍了半响再也按捺不住地问道:“鄢君为何这副打扮?”他放下手中的竹简,面色有异道:“吴君担忧靳锡留着后手伤了殿下,才让我与殿下同乘。”阿光不禁哑然,为着可能不存在的危险劳烦鄢君,况且即使再忧心忡忡却也不至让堂堂鄢君穿了女装。阿光神情怪异地上下打量他,他似着了恼般道:“出了成国境就换回来!”阿光连忙附和,心道,怪不得躲着不出来,鄢君着竹青平绣重莲纹长裙的样子让成大夫瞧见了吃惊,让成君瞧见了就是倾心了。他展开竹册细细读着,完全沉浸于那一篇《尚书》之中。眼波幽幽流转,眉目如画,自有一番诗一般的意韵,微扬的唇角似松松含了一缕笑意。阿光早早瞥见那是《虞夏传》,里头有一阙《卿云歌》,她只晓得前四句,“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公子煊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连手中竹简也看不下去了,只得“啪”的一合竹简,卷作一握掷在一旁。面色僵冷之中却又夹了丝微红问道:“公子看什么呢?”阿光稍收敛了些,却仍调笑道:“其实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但是我只看你穿过黑,今天穿的是竹青,明天若穿了湖蓝,大后天若穿澄白,想必都是极佳的,可惜鄢君还在丧期。”鄢君被她提及服丧之事沉默了一会儿,从竹青莲纹袖子底下又抽出一层薄薄的黑色,她不由一愣,只得道:“鄢国织的锦真薄。”鄢君又沉默了一会儿,“公子,这是吴国的桑葛锦。”阿光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于是再没说什么。她活得没鄢君久,心思也没鄢君剔透,连鄢锦和吴锦都分不清又如何与博贯百子的他相比。最后一辆车若不是空的,便是小娥坐在里头。她略掀起一角帘子,车外曦尧骑士兵的银甲经太阳照耀,光芒四溢。她险些晃着了眼,略阖了阖眼,鄢君轻道:“最后一辆车是姬将军和你的侍人,有姬将军在,她定会无事的。”阿光轻点了点头,忽觉得不对,“你穿小娥的衣裳,那小娥难道穿你的衣裳?”鄢君的眼角向上挑了挑,妩媚生姿,连瞳孔都仿佛透着娇嗔一般,“姬将军穿我的衣裳。”她这才了悟的点了点头,无论情态如何,都不再孤身一人,毫无招架之力。成国驰道修建的宽阔平整 ,虽然只行了小半日但终究在日落之前到达一处驿馆。马车停下,驾车之人撩开帘子道:“公子,请下车。”鄢君将视线移了移,阿光笑吟吟的看着他,须臾之后他冷着面孔率先下车,立在车轩旁。竹青色的袖子因暮风而鼓起,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她搭着那只常年握着温润如玉片的竹简的手,不暖不凉,像是被盛夏的骄阳照了许久的清澈河水。如今,鄢君是她的侍从自然是要鞍前马后的照料她的。天子年年召集诸侯于澭京,成国的驿馆都得预备着招待着四方诸侯,虽然如今天子式微,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草草吃了些东西,阿光便打算回偏室去,公子煊亦举步跟上。阿光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视线始终在手中的竹简上,脚步却与她一同停下。阿光又看了一眼父君,吴君捧着茶盏似欲饮茶,道:“怎么了?”流光勉强一笑,“没什么。”小娥轻抿着唇,举袖喝茶强隐笑意。阿光突然抽走了公子煊手中的竹简,“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这一篇《虞夏传》看这么久看出花来了?”鄢君冷不防她如此恣意洒脱一时反应不及,讷讷的答道:“兰花。”呼吸莫名一顿,视线落到裙摆上的墨兰花上,鄢君趁她不经心又夺回竹简,眼眸里全是戏谑调侃,“这一篇是《少司命》,不是《卿云歌》。”四周忽而一静,片刻之后,小娥笑得几乎是伏膝扑地,父君亦笑得茶水泼泼洒洒,姬顺忙替他稳住了整棵黄花梨木根刨出的茶盏。阿光又羞又气又恼,只得一甩袖,轻嗤似的哼了声,比落荒而逃稍慢一点离开那是非之地。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阿光坐在窗前,百无聊赖的扯着窗帏下垂下的淡紫色流苏,镂花户牖之后是硕大而明的玉轮,淡淡蓝色的烟雾如海潮一般翻涌滚动,几颗寥寥的小星兀兀散着不甚明亮的光芒。三星在天,今夕何夕?驿站之中,不见娇花,庭中唯有垂杨一株,风摆杨柳有弱不禁风之姿,此夜清风若是吹在兰陵,想必美得让人看呆了,燕山冬雪一般的绯白花瓣扑簌扑簌的自低垂蘸水的枝头零落。一朵花开必有花落,不恨此花飞尽,恨落红难缀。杨柳飘飘摇摇的柳枝上缀着鼓鼓囊囊的嫩芽,像是钉的极牢的绿玉珠般。吴国绵绵不尽的宫道之上想必是落花如雪砌,清亮的渠水之中有无数桃花委身徜徉。一声轻微的碎裂声传来,阿光抬头去看,玉扣破裂,窗帷轻轻一斜。阿光又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眼角处余光瞧见鄢君正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唇角的笑意摆明了是她自己解决。忽而,他面色一变笑容还来不及完全收敛,在窗帷完全掉下来之前,鄢君手中的竹简纷纷掉落,褐色的绳子轻飘飘的晃荡出半个圆圈。阿光转过身去强忍着没笑出声,肩膀却忍不住颤起来,“鄢君学而不厌,韦编一绝。”他俯身将竹简一片片拾起,“公子还是早些休息为好。”她再度回首,鄢君低垂着视线,一双眼眸完全浸在黑暗之中,听不出什么语气。但是她想父君费了大心思并定有父君的道理。只是她不明白为何父君不直接让姬顺保护她,而是大费周章的让鄢君穿了女服与她同乘一车,她的名誉有损倒说不上,只是难免委屈鄢君。老老实实的去洗漱,零散细碎的鬓发沾湿了贴在颊边,阿光对着铜盆里的水轻轻喟叹了一声,一圈圈的圆漪微微泛起。细细拭干脸上的水珠,她略扬了扬眉做出一个怅然若失的表情。明日若是快马加鞭,出成国境不成问题,出了成国就是洛室,是以只要过了今夜就好了。驿站虽小,帐幔襜帏却很多,一张小榻上却足足罩了两层软红菱格纹绡纱帐外加一顶浅银色的素纹绢丝帘。在本公子快被这些东西烦死之前终于成功的解决了所有问题,很幸福的躺着。鄢君?他当然不睡,他和他的竹简们关系比较好。但是他要是和谁关系好就成天腻在一起甚至共享一张床榻,那就实是不敢想象他父君或是姬顺关系好的场景了。以鄢君对她分不清吴锦和鄢锦、《卿云歌》和《少司命》的鄙视程度来看的话,即便是姬顺再一次拔剑指着他,好吧,就算是剑架在他脖子上估计鄢君都不肯和她躺在一处。阿光闲得无聊去扯帘钩上垂下的绶带,虽然他知道这是病,可惜改不了。“若是这帐子也掉了,你自己弄。”阿光手指一顿,很不能理解鄢君是怎么知道她又在扯帐子的,所以并没有回答他,一面思索一面仍在扯。忽然布帛“哧”的一声裂开,她不由讪笑一声,嘟囔道:“成国的绣线真不牢靠,居然一扯就断了。”鄢君似乎低笑了声,声音很轻又有点沙哑,像是春蚕拼命吃桑叶的沙沙声。绿色的桑叶变成柔白的丝,结出一个固执封闭的茧子。嘟囔了一句之后阿光很没出息的睡了,没什么特别之处,仅是自然而然的就这样睡着了。夜风很安静,没有过多的喧嚣,宁静的像是吴国东南的静海。飘飘漾漾的夜色如流水一样伴着青烟似的月光揉进她的梦乡。不知何时阿光竟又醒了,天还没亮,去瞧了眼青铜莲花更漏,已快见底了。一灯如豆,桌案前鄢君仍然端坐着,阿光赤着脚走到他面前,他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因为他也很没出息的睡了。她很小人之心的席地坐在鄢君面前,双眼安静的合在深深的眼窝里,只有在此时才不会有团团迷雾包裹着的国君。黑色的长睫似微风吹过 一般轻轻颤动,她细细看着,此时只恨自己不善丹青,不能将此情此景入画。月华浅浅,银中泛青。漏过雕花格窗,透过淡色的帷幔照在鄢君面上,半是银青光半是金赤火,如豆的烛火此时乖顺的燃着,仿佛贪睡的童子般轻颤着鼻息。他忽而睁开了眼,毫无征兆又干脆利落,黑色的眼中晃荡着一片浅浅的琥珀色。阿光愣愣的和他四目相对,睁着仿佛初生的牛犊一样的眼眸。在莫名其妙的海水在他眼中涨潮之前,阿光先发制人道:“喂,我在窗户上看见影子了。”在阿光仍感叹自己随机应变能力之强大时,鄢君却拧起长眉,聚敛起一座颇可观的眉峰。“公子不知道地上凉吗?”他又气定神闲理了理压皱了的袖子,全无才醒时的惺忪,却仿佛不闻她先前的话。阿光立刻站起身来,长长的裙摆拂在地上,只露出圆圆的脚趾。鄢君见她仍赤脚站在那又皱起眉,甚至含了薄怒道:“既然看见了可疑的人怎么还杵在这?”压抑的久了突然释放时有烟火点燃前浓烈的硝烟气息。她刚想开口坦白,耳边却隐隐传来空气被蛮横的撕扯开的声音,地上碎萍一样的银青光忽然一暗。鄢君眼中的琥珀色因没了烛火的照耀而迅速隐去,又冷又黑的颜色像是积淀了整个夏天的云翳,满是暴雨征兆的云翳。他将阿光往身后一揽,顺手又拿起案上的埙道:“吹!”阿光慌忙接住价格不菲的鄢国黑陶埙,鄢君又随手抓起桌案上散落的竹片,银色的箭簇尖锐的像是凌厉的星光。一卷《少司命》就这样被堂堂鄢君随手似的一丢,全部用以挡箭,其实是打箭,使原本能把人穿成刺猬的箭全部打偏,紫翎银簇箭深深钉进墙里。《少司命》篇幅不长,因此鄢君并不能抵挡许久。况且即便他手中有利刃也不能以一当十,于是阿光毫无章法的吹起埙来。庄夫人并没有教她什么曲子,此刻她也不奢求自己能吹出一首像样的来,而且她是如何的希望今夜鄢君韦编一绝绝的是《虞夏传》。嘹亮空渺的埙音惊醒了人梦,突兀的升起如狼烟一样无止无休。然而阿光却没有听见预料中剑甲生脆的摩挲声,心头不禁一紧,连喉咙也干涩起来。鄢君手中也仅剩寥寥数根竹片,一枝羽箭擦过鬓边,箭尾浆的僵硬的翎羽刮痛了面颊。细瘦的火苗飘摇悠转,风过就颤颤不止像是濒死之人。终于,鞺鞺鞳鞳的脚步声雷霆霹雳般訇然乍响,但鄢君已是两手空空。他忽然转过身来,烛光被身躯遮挡,阿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得在倒地前举起了握在手心许久的白玉团凤佩。箭是冰凉的,迸出的火花似的血液是温热的,温热的好似快要被灼伤。手掌因剧烈的震动而麻木震痛,不似火焰而似木棒重重砸下。姬顺带领曦尧骑将士赶到,闲置了许久的刀剑莫名躁动起来。玉佩掉在地上,她酸麻着整条手臂,视线全部被浓郁的黑色遮住,刀兵相接的鸣声之中夹杂着清晰可闻的心跳声。此时她只觉得天地一物,是宁静的极致,没有什么可以冲破她结出的固执的茧子。固执的是她,至少雪白的茧子有她一份功劳。“殿下。”姬顺的声音隐隐传来,玄黑渐离,金赤色的火光把小室照得透亮,显得那如豆的一灯分外渺小。姬顺很小心的早早将刀剑上的血污擦去,阿光敛眸听他道:“紫翎银簇,又有蔡国印符,是蔡国人无疑。”阿光却摇了摇头,“蔡侯还不至于为成伯穷兵,更何况”她顿了一顿,不曾想鄢君续道:“蔡侯先行已至三宗,且去年成国送的马没产下马驹不说还病死不少,蔡侯器小定不会为成国而得罪吴国。”姬顺把玩着一支紫翎银簇箭,略好奇的调笑道:“那么这是?”“成伯私铸,嫁祸蔡侯。” 正文内容 行其遥遥 昨夜姬顺作主没将事情禀告父君,免得夜半惊梦,今晨才由本至末事无巨细的全说与他听。用早膳的时候父君一见阿光就皱了眉道:“怎么伤了手,还裹成这样?”只是浅浅的一道口子,阿光昨夜不巧的又睡着了,醒时小娥已把她的手包成了熊掌。此时她正巧舀了一勺豆羹正放进嘴里,只有姬顺道:“臣昨夜救驾去迟才让殿下受伤,望君上责罚。”这是一句废话,吴君自然不会重罚亲弟,他又转道去问鄢君。阿光不动声色的解开层层叠叠的纱布,吴君瞥见了拖得长长的洁白纱布下并没有他料想的狰狞伤口,这才缓和了冷凝的神色,“即便是小伤也不可大意。”虽然吴君对着小娥但实是对阿光说的,本公子心灵手巧,此刻正顺顺当当的使着左手。姬顺自感给驿长添了不少麻烦,于是主动请缨将驿长擒来同行,强塞进最后一辆车里,一根银花长枪握在手中有万夫莫开的气势。阿光极无奈的看着他的笑容,认命的走到父君车前。“父君可否将那一篇《少司命》予我?”看着父君平静的面容,她指了指他身前的小几上摆的整整齐齐的整卷《九歌》。父君早早准备好了,将用丝帛封好的竹简递给她,眼眸中微有涟漪。阿光拜谢过之后走到正中间的那辆车前,非常不情愿的敲了敲车壁。旋即就有一只手撩开玄金夔龙帘子,黑白相映的分明,她一眼也没多瞧立刻递上缃帙束好的竹简。鄢君略解开一看,便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流光略带惑色的接过一看,居然是郑风!郑国人,骨子里皆是浪漫奔放的,郑风亦是多言男女欢情。阿光尴尬的捧着,父君意有所指,姬顺推波助澜,小娥沉默不语,她进退不得。最前头的车夫已是扬起了马鞭,车轮略微朝前滚动,站在阳光之下,干燥的土地上扬起薄薄的浪花似的灰尘,手心几乎沁出汗来,“郑风虽然绮丽却不是靡靡。”鄢君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诗》正而葩,发乎情止乎礼。”姬顺见阿光仍未上车过来催促,她狠狠的瞪了姬顺一眼,他则没心没肺的回以一笑,“公子还不上车吗?”阿光瞪的眼睛都有些酸了,鄢君才淡淡道:“公子,请。”她虽然上了车却因为那一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而如坐针毡,此情此景是再贴切不过的了。偏偏是郑风,偏偏是她亲手递给了鄢君,好像是逼迫他非得承认一般。车中默默的,唯有车轮的辚辚声与清脆的马鞭声。阿光自是不好意思说话,鄢君向来寡言少语而小娥则是习惯的不说话。如此无趣她几乎要睡过去,转而又一想这毕竟是鄢君的车于是又清醒了些,但是人能控制的睡意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强大的困意如满月之潮般席卷而来。阿光非常小心的把竹简放在车内的小几上,然后就歪向小娥柔软的怀抱,心道真真是困死本公子了。这时候若是有谁想笑就随他去笑好了,她并不怎么在乎。然而后来事实证明她一定要在乎,当阿光睁开朦胧的睡眼时,仍在马车上,这让她很是安心。鄢君想必着实无事就又捧着竹简看了起来,她只觉得头很疼,脖颈像是竹木做得一般僵硬,五脏六腑皆是火烧过一样,额上还有涔涔的冷汗。小娥见阿光面色苍白,不由关切道:“殿下,怎么了?”她的回答十分简单,“疼、热。”小娥虽然一愣但终归明白了阿光的意思,抬手往她额上一拭,阿光略觉不耐烦的偏了偏头,昏昏沉沉又欲睡去。她却将阿光一把扶正,格外郑重道:“殿下,你病了。”阿光想挥开她的手,却有一阵清风越过车帘,吹进车里,风吹的脸上凉凉的。阿光这才清醒了些,皱着眉看向她,目光仍是迷离。小娥拉开车帘对外头的士兵道:“劳烦禀告君上一声,殿下染恙。”阿光费力的辩解她说的每一个字,又看了一眼鄢君。他已经不看竹简了,一双眼睛看着她,阿光这才彻悟他昨夜见她赤足席地而坐为何生气。车马忽然皆是一顿,阿光不由朝前倾,幸而还有些神智才抓住了窗框,饶是如此还是砸在了小娥肩上。父君来得很快,“阿光。”他站在地上,略仰起头,流光也看向他似是要走过去,吴君深深的皱起眉头,回头唤了声。车帘被风一卷又重新落了下来,与其一道落下的是公子煊的声音,“仅是略感风寒,洛室不似吴国,大约还要算上水土不服。”车马之声与人声恰在这一瞬鼎沸起来,阿光重新跌坐回席榻,片刻之后有中年的医正来为她把脉,阿光努力的保持着两耳的平静,竭力缓和刺耳的轰鸣。他伸手顺了顺半长的胡须,些许花白的眉毛攒成一团,颇为忧急的看了她一眼,重新又顺了顺胡须,下车向父君禀报。“公子体弱,此是急症,更不宜车马劳顿。”虽然他顺胡须时气定神闲手势缓慢但说话却很是利落。父君急问道:“究竟如何了?”他只得拱了拱手,“风寒发热,水土不服,恐怕殿下还误食了杂豆。”父君面上先是惑色片刻后又蓦然想起什么似的,试探的问道,“阿光亦不可食豆菽吗?”医正颔首道:“正是,殿下同君夫人一般。”这样的声音在耳边响着,仿佛是有一支粉刺的荷花被连根拔起,青翠色的长茎在水面上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迹。因着流光的病车马便暂时停在了此处,名为笠泽的此处是少见的繁华边城。医正去城中采买草药,众人就歇在了笠泽的行宫之中。笠泽行宫是穆王时所建,自有一番古朴大气。可惜阿光此刻并没有多余的心思漫看。酸蚀的气息不安分的上蹿下跳,手腕和脖颈上皆有一圈红疹,行宫久无人居又有腐木衰草的味道,直让人作呕。斜斜靠在红漆杉木小几上,眼中漫上一层雾气,模糊了人影。她扶了扶额上快要滑落的绫巾,额头被搵得微凉却仍觉得有隐约的火苗在跳动。一道声音忽远忽近,像被静海上的风吹乱了,又细碎的宛如雏鸟的喁喁私语,“吃些江梅子大约会好些。”“殿下不喜食甜。”这是小娥的声音,真是知她也。只是此刻她口干舌燥,江梅子酸甜生津倒是很好。于是阿光艰难的站起来,曳了衣裳走过去老实不客气的接过来。眼睛依旧半明半昧,只看见缁衣淡薄的色彩,一边走回来一边吃了一粒。梅子甜的温和,丝丝缕缕的从核中透出来,忍不住道:“唔,真甜。”身后两人皆是轻笑了声,小娥走到阿光近旁道:“殿下快坐好,还烧着呢。”流光虚虚的看了她一眼,咬破江梅子,梅肉甜糯,点了点头将绫巾递给她,“换一个。”江梅树生长在澄江两岸,澄江上游在吴国境内,河谷深切,水流汹涌,下游河道迂缓平直,流至鄢陈两国,更名为曲沧江。阿光趁着她换绫巾的功夫又吃了一粒,小娥瞧见她未及收回的手笑道:“殿下不是不爱吃甜吗?”“江梅子没有朱樱甜。”阿光略微牵强的辩白,底气也不很足。小娥笑了一笑,阿光看向殿中却只剩镂花门扉处还有一片没有消失的缁衣衣角,在晴明的日光之下隐约可见浅浅的海水纹样。在笠泽住了数日,这几日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昏天黑地。高烧不退,上吐不止甚至还昏过去一回,但是最让阿光伤心的却是江梅子佐药吃完了。她真是堕落了,为得本不该喜欢的江梅子居然伤心起来,偏偏医正盯饮食盯的颇紧,她便只得割舍了托人去买的念头。再者笠泽说不定没有江梅子,一边遗憾着一边又自我宽慰。红疹退了之后,父君的意思是即刻启程为好,河洛若是来迟削爵夺地都是顺理成章的,阿光素性不愿示弱,哪怕逞强也比示弱好便欣然同意了。姬顺这一次非常有良心的将阿光至那辆本就属于她的车。阿光上了车仍是昏睡,做了很多梦,冷汗一层又一层,像破旧墙壁上斑驳的霉苔一样,一层又一层。车行的很不稳当,也不知是驰道的原因还是公子车骑本就远不及公侯。阿光因颠簸而睡意全消,懊恼的推了推锦衾坐起来,又因求江梅子而不得不禁有些恼火,掀开帘子去看只叹了一声“危乎高哉!”便尽释心头恼火。日上三竿时车行数里,早间崎岖的山路已被远远的甩在后头,却仍可见群山堆叠的雄伟高峻,层峦叠嶂,隐天蔽日,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因流光懒怠下车小娥便拿乌木托盘端了吃食来,皆是清淡的时蔬,用蜜腌渍了倒也清甜爽口。只是她此时兴致缺缺,用了几箸就丢开了,百无聊赖的靠着填了棉絮方枕。小娥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水玉小食盒,只有巴掌大小。被她托在手掌心中,打开一看却是浅口小碟一盘,日思夜想的江梅子正卧在小碟之中。阿光欢欣的接过来,嘴角已不自觉的扬起,甘美的梅子甜香混杂着草药的熟香。她老老实实的喝下她端来的药,入口之时并不苦涩,咽下去才觉得苦味越演越烈,额上蒸出薄薄的汗来。此时再吃江梅子无异于天界珍馐,正是苦尽甘来,流光只管拣了吃并不问起来自何处。小娥将杯盘碗盏送下去,收拾妥当又将医正引来请脉。他总爱顺胡须,这一次倒停了手,只专心的诊脉,末了略笑了笑道:“再吃几服药风寒即刻退去,只是仍要小心饮食。”他似忍了忍终道:“江梅子虽好,但贪食也会伤身。”心中那点小心思被揭开,阿光不由脸一红,只得喏喏应着。“殿下若是喜食梅子不妨吃些姜梅,味道虽然不及江梅子但多吃些亦是无害的。”临下车之前医正又道,此时倒是顺了顺胡子。阿光又应了声,心中却不以为意,江梅子之妙便在味道上,她又何必去求不如它的姜梅。因着略迟了些便日日快马加鞭,若是驰道开阔平整日夜兼程也是有的。洛室的月亮高而明,照得驰道旁的草木皆有森冷之意,若是花枝上沾带露水就有了冷凝之美。还有两天便是河洛大会举行的日子,明晨大约可以抵达澭京,紧赶慢赶终于还是赶上了。现下风寒已愈,只是因为水土不服仍有些难受却也勉强可以忍耐。自二月初从吴宫启程以来几近四旬,虽然路途遥迢却也算是顺当,只有阿光一人多些磨难旁人都是安泰的。明日即可一睹天子风采,成王威仪,她隐隐期盼起来,想必澭京定是庄重严穆又不减繁华热闹的,不知兰陵与之相比如何。又是个月白风清的良夜,阿光仰头看了看天空,寻找着那一颗长庚,寻之不见便意兴阑珊的回去休息。明天,明天起就要格外小心,一言一行容不得半点差错。然而不知为何,风吹起的时刻她却有了返还之心,澭京再好,怎么能及兰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