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 章
深夜,桌上一盏梅花灯渐暗淡下去。庄明卿在弱下去的光线中,伸了手指抚在程万里唇上。
程万里闭着眼睛“嗯哼”了一声,张嘴咬住了庄明卿的手指,一含一吐,意犹未尽。
庄明卿见程万里脸颊残存暗红,艳色依旧,一颗心又再度跳得不能自控。
程万里唇上一空,有些不满意,眉尖微微蹙起,模样又酷又帅。
庄明卿不由自主去抚他眉尖,再抚过他的眼鼻唇,心里一笔一画,刻下了程万里的模样,手底眷恋,心里却知无缘。
门外有人轻轻敲了一下门,稍停顿,再敲一下。
庄明卿立起身子时,这才发现全身酸软无力,她勉强整理好自己的衣裳,扶墙过去开了门,嘴巴却紧紧闭着,一句话也不想说。
一个婆子过来扶住了庄明卿,把她搀出门,送上一顶小轿。
轿子很快到了庄家门前。
庄明卿揭开桥帘,正想下轿,就听得母亲白梨花的声音道:“别动!”
白梨花说着话,伸长手把庄明卿抱下轿,快步进了门内。大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严了。
庄明卿软软躺在白梨花怀内,一动也不动。
庄明卿的祖母封太君掌着灯坐在房中,听得脚步声,一迭声询问道:“成了么?”
白梨花语调平静无波,答道:“瞧她软摊成一坨泥的模样,自然是成了。”
封太君松口气。等白梨花把庄明卿放置到床上,她便上前察看,眼见庄明卿脸颊还有酡红未散,脖子有咬痕,便作观后感道:“看来奋战了好些回合,可怜见的,累得都不能动了。”
白梨花拿出一个枕头塞在庄明卿臀下,这才去拧巾子给庄明卿擦脸,又倒了水来喂她喝,一边心里还是忧虑着,虽如此,也不知道庄明卿能不能怀上呢?
封太君见着白梨花的神色,自然知晓她心中所想,便道:“明卿身子好,是一个能生养的,这一厢,定能怀上,放心罢!”
庄明卿在床上躺了一会,缓过一点力气来,听着祖母和母亲说话,到底心中悲凉,眼角不由渗出泪来。
她再也想不到,庄家满门忠烈,到头来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两年前,匈奴入侵大汉朝,大将军马起在边关迎战,形势危急。景光帝派庄忠原和庄明城父子两人领兵到边关增援。一年后传来消息,说是庄忠原和庄明城在边关迎上匈奴主力,两人战死。
庄忠原和庄明城,便是庄明卿的父兄。
庄家诸人闻听噩耗,披麻戴孝了一年。
到得今年初,突然又传来消息,说是庄忠原父子并未战死,而是失手被匈奴兵所擒,已经投敌。
景光帝听得消息,大发雷霆,震怒之下想下旨灭庄家全族,亏得被大臣劝了下来,说道或许消息有误也未定,宜探确实了再定庄家人的罪。
大将军马起身边一个年轻的副将,名唤陶温润的,却是快马上京,直奔庄家,告诉封太君和白梨花道:“太君,夫人,大将军手下哨探,确实探知庄副将未死,而是被匈奴人所擒。只是待得皇上派出的人探得庄副将被擒之事,再有国舅火上浇油,皇上必然要杀庄家的家眷以泄愤,那时庄副将闻听家眷被枉杀的噩耗,也只好投敌了。此,便中了匈奴人之计。”
封太君和白梨花听得庄忠原和庄明城未死,不由大喜过望,接着又气愤道:“马大将军既然知道匈奴人之计,为何不上折子禀告皇上?”
陶温润摊手道:“皇上近段时间沉迷炼丹修道,国事尽交与费国舅处理,大将军上了折子,却被费国舅扣下了。且费国舅和马大将军有旧怨,庄副将先前也得罪过国舅,庄家这一劫难逃了。”
封太君看着陶温润道:“马大将军既然令你上京告知我们这些,总有法子救我们罢?”
陶温润便低低说了马大将军之计。
大汉朝有规定,一家子获罪,不杀未成年孩子和怀孕妇女,只贬入官局当官奴。依马起的意思,庄家现下宜作速让庄明卿成亲怀孕,以避过死罪。
封太君听明白了,一朝探子回京证实庄家父子被擒之事,景光帝就会下旨降罪庄家,那时她和白梨花两人只好赴死,但只要保住庄明卿之命,庄家父子自然不会投敌,也不会中了匈奴人之计,更有待机会平反,马起也能谋时机扳倒费国舅。
很快的,白梨花喊了庄明卿进房,把陶温润的话全说了。
庄明卿听完,含泪道:“我怎能看着祖母和母亲赴死,自己独活?就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陶温润听着庄明卿的意思,却是不愿意独活的,不由大急,深怕她坏了马起之计,便道:“庄姑娘,你若也死了,你父兄在这边没了亲人,定然投敌,一旦投敌,是千古骂名,永世不得翻身啊!你活着,万事有转机。”
封太君拉了庄明卿的手道:“明卿,我们全死了,你父兄纵然一时气愤投敌,过后懊悔,心里焦熬,也是活不长。你活着,他们不单不会投敌,还会设法活着回来。为了你父兄,你得活着!”
庄明卿眼泪滚落下来,哭着道:“可我现下找人成亲怀孕,万一圣旨下来要灭族,和我成亲的人也一样会被牵连。”
陶温润赶紧接口道:“庄姑娘可以只怀孕,不成亲。”
“什么?”庄明卿抬起泪眼看陶温润,突然明白了马起将军为什么派陶温润来劝她们。瞧瞧,这位陶温润年纪二十出头,相貌堂堂,正是一个配种好人选呢!
庄明卿心里对陶温润突然起了反感,她要怀孕,也要怀一个心中爱慕的人的孩子,才不会跟陶温润呢!
陶温润对上庄明卿的视线,有些尴尬,“咳”一声道:“庄姑娘若有爱慕的人,在下也可以尽力安排。”
爱慕的人么?庄明卿脑海中闪过程万里拽酷的模样。
程万里今年二十岁,是景光帝外甥、大汉朝最年轻的将军,现时领兵驻守在京城。因着程万里出身高贵,十六岁时更是一战成名,且相貌俊美,一时自然成了京城万千少女的梦中人。
庄明卿今年十六岁,情窦初开,自也暗暗爱慕着程万里。
庄明卿心念百转,开口道:“我想要程万里。”
陶温润道:“想对程万里投怀的女人太多,且他又知道庄家之事,只怕不肯碰庄姑娘。”
庄明卿道:“除了他,我不要别人。”
陶温润低头半晌道:“既这样,只好来阴的了。”
“愿闻其详!”庄明卿擦干眼泪道。
陶温润想着马大将军要谋的大事,决定弃小节不顾了,因道:“我可以假借马大将军之名,约程万里私下一聚,递几句话,那时再趁机下药迷昏了他,然后庄姑娘就……。过后我安排一位歌姬陪着他,他一醒,只会处置歌姬而已。”
陶温润说得这样直白,庄明卿一张俏脸一下红透了。
白梨花的父亲曾是宫中太医,她也学得一手医术,深谙医理,听着这厢话,便拉了庄明卿到一边,耳语道:“你明晚是最佳怀孕时机,自可去见程万里。阿娘给你两颗药丸,到时你喂了程万里一颗,自己服用一颗,定然事谐。”
第二天晚上,陶温润约了程万里私下一聚时,庄明卿便扮作陶温润身边的丫头,过去调酒烹茶。待得陶温润下药迷昏了程万里,带门出去时,庄明卿就上去宽程万里的衣带。
如此这般,便有了庄明卿现时这番情状。
足足过了三天,庄明卿想及当晚的情景,依然脸红心跳。程万里那强健的胸膛,有力的手臂,那厚薄适中、情动时灼热异常的唇,那挺括的鼻子,那闭着眼睛依然拽酷的神情,每一样都叫庄明卿心悸。
转眼二十多天过去,这一天早上,陶温润匆匆来了,一进门就道:“太君,夫人,事情有转机了,你们不须死了。”
封太君和白梨花本已安排好后事,只等一死,闻言齐齐站起来,问道:“怎么说?”
陶温润喘着气道:“这番,全靠程将军在皇上跟前进言。”
原来程万里从陶温润这里得知庄忠原父子被擒之事,再听得其中利害,也知晓不能让庄家父子真个投敌,因借着机会进宫,拼着得罪费国舅,在景光帝跟前为庄家父子说情。
适好景光帝当天心情不错,倒是给了程万里一个面子,说道:“你传话给马起,让他或把庄家父子救回来,或让庄家父子赶紧自杀,至于庄家之罪,且记着,待以后再算。”
陶温润说完,又道:“请太君和夫人放心,我们将军一定尽力营救庄副将回来的。”
封太君和白梨花自感拣回了命,再听得陶温润的话,不由百感交集。
庄明卿听得全家保住了性命,激动惊喜之下,一下昏倒在地。
白梨花上去扶起庄明卿,探手给她把脉,把完之后看向封太君道:“喜脉!”
正文 第 2 章
封太君第一反应是惊喜,表示快要有曾孙可以抱了,老怀欣慰。
白梨花却忧虑起来,喃喃道:“早知道咱们不必死,自要让明卿堂堂正正嫁人生子,现下这样,反是误了明卿。”
陶温润道:“夫人此话差矣!皇上向来喜怒无常,今日免庄家的罪,他日翻起老账,又不知道会如何。万一这大半年再出什么变故,庄姑娘有孕在身,还能免死。再至以后如何了,你们庄家还能有一个后。”
封太君倒是想着另一方面,半晌问陶温润道:“陶副将,你说,要是程万里知道明卿有了他的孩子,会如何?”
依封太君心思,若是程万里看在孩子份上,肯娶了庄明卿,庄明卿有程家人护着,后事无忧。
陶温润闻言,脸色却是大变,摆手道:“太君,此事明显是算计了程将军,若被他知道了,他恼怒之下,极可能撤手不再理庄家之事,任由费国舅撺掇皇上定庄家之罪。”
送走陶温润,封太君和白梨花一商量,觉得应该让庄明卿生下这个孩子。
庄明卿自己抚着小腹,心下悲喜交集,悲者,父兄生死未卜,庄家一家子前途不明,这孩子生下来,也不知道命运如何,喜者,自己虽嫁不得程万里,却能怀上他一个孩子,此生,也不算特别遗憾。
隔了几天,陶温润又来了,说道:“皇上刚下旨,令程万里领兵出京,助着马大将军打匈奴,我也要随军返回边关了,太君和夫人保重!庄姑娘也请保重!”
庄明卿听得程万里也要出征,心头一紧,从手腕上解下一个红丝线缚着、拇指大碧色玉葫芦,递给陶温润道:“陶副将,这个玉葫芦肚子里装了护身符,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能定神去邪,你找个借□□给程万里,让他随身带着。”
陶温润接过玉葫芦道:“放心,我会呈交程万里祖母程老夫人,说是老僧给的好东西,让程老夫人劝他随身带着。”
“多谢了!”庄明卿福一福行礼。
封太君另外拜托陶温润道:“陶副将此去,若得了忠原的消息,还望写信告知我们,慰我们日日期盼之苦。”
陶温润一口应承下来。
半年后,封太君收到陶温润的信,拆开一看,神色凝重起来。
陶温润在信中说,马起大将军和程万里联手和匈奴打仗,擒到一个匈奴王亲兵,逼问庄家父子情况。据一个亲兵描述,庄家父子被擒后,匈奴王逼降不成,让人把他们打了一个半死,送给匈奴公主当奴隶。如今马起大将军未能营救回庄家父子,只怕费国舅又会借题发挥,请封太君作好心理准备云云。
封太君看完信,递给了白梨花。
白梨花看完,默默递给了庄明卿。
庄明卿此时肚子已挺了出来,想着父兄未能逃脱敌手,程万里又在前边作战,心中不免百般滋味。
封太君道:“看陶副将在信中所说的,只怕马起大将军想营救忠原他们,也有是心无力。而咱们的处境也堪忧。”
封太君才担忧了几天,朝庭就下了旨意,说道庄家父子失手被擒,当了匈奴的奴隶,折损大汉国颜面云云,因抄没庄家的家产,夺封太君和白梨花诰命夫人称号,贬为庶民,即日搬离大宅。
封太君和白梨花接到旨意时,反是松了口气,只要保得住性命,别的也就无所谓了。
一家人很快搬离大宅,在城西赁了一间院落居住。白梨花有医术在身,又得亲友资助,就在院落前面开了一间小医馆,专为女眷看病,养家糊口。
有邻居见庄明卿有孕,少不得探问几句。白梨花便笑道:“我家明卿的夫君姓程,现应征入伍,在边关打仗呢!度着要几年后才能回来了,以后大家是邻居,还请多多关照。”
这年头征战不断,家里有男丁应征入伍打仗的不在少数,众人一听,自然信了。
有一位夫家姓李的媳妇,闻听庄明卿夫君在边关打仗,却又多嘴再问几句,又道:“我家夫君也在边关打仗,他可是程将军身边的亲兵呢!”
“是程万里程将军?”庄明卿不由暗暗惊喜,少不得拉住李家媳妇,问及程万里近况。
李家媳妇道:“我家夫君每有信来,只报平安,再问家中情况,并无他话,并不涉及程将军近况呀!”
庄明卿怕李家媳妇疑心,又忙着解释道:“我家夫君是程将军暗卫,不能写信看信,不能暴露身份。他之前提过,程将军好,他便好,所以我……”
李家媳妇心思单纯,不疑有它,闻言道:“下回再寄家书,我帮你问问程将军近况好了。”
庄明卿感激地拉住了李家媳妇的手。
此后,庄明卿借着李家媳妇的信,一点一点了解到程万里的近况。
年底,庄明卿生下一个儿子,起名程元参。
四年后。
庄明卿坐在窗下看账本,三岁出头的程元参站在她旁边唠唠叨叨念道:“我想要一个妹妹,想要一个妹妹!”
庄明卿被他吵得头痛,只得合上账本,俯头对上他视线道:“给你买一个糖人好么?”
“不要糖人,我要妹妹!”程元参举小手掌,伸出中指朝窗外点了点,一切言语不能表达的意思,全包含在手指头的姿势中了。他“哼哼”着道:“厚朴家有一个小妹妹了。”
厚朴是一个五岁的小娃儿,他常来找程元参一起玩。自从厚朴家的阿娘生了一个小妹妹后,厚朴就最爱吹嘘他家小妹妹,程元参听得多了,也很想要一个小妹妹。
庄明卿蹲到地下,捏捏程元参小鼻子,哄道:“过几年,阿娘就给你买一个妹妹。”
程元参道:“阿娘生一个,不要买。”
庄明卿发愁道:“阿娘自己一个人生不出来。”
程元参仰小脸道:“可厚朴的娘自己生出来了。阿娘肯定也行。”
白梨花听他们母子说得热闹,过来一听,笑得打跌。
待封太君把程元参哄出去玩,白梨花便跟庄明卿道:“你阿爹和阿兄的事至今未有定断,我就怕一旦有定断,咱们没有活路,元参他……”
庄明卿低头道:“真到那一步,自要托了陶温润把元参送到程府中,将元参交给程万里的祖母,说明事由。”
正提起陶温润,却有人上门,送了陶温润的信过来。
白梨花给了来人赏银,送走来人,这才拆开信看起来。
庄明卿凑过去一想看信。陶温润在信中说,边关大捷,匈奴退了兵,双方议了停战协定,或会正式议和。至于庄家父子,却在匈奴那边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母女看完信,皆久久无言。
两个月后,程万里班师回朝,领着一阵亲兵缓缓进了城门。
庄明卿抱着程元参站在人群前排,看着程万里坐在高头大马进城那一刻,眼眶一下红了,俯在程元参耳边道:“快看程将军,你阿爹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
程元参“哇哟”叫一声道:“我阿爹好帅!”
站在旁边一个大汉听得声音,看了看马上的程万里,再看看程元参,惊奇起来道:“你是程将军儿子?父子长得还真像。不对,程将军还没成亲,哪儿来的儿子?”说着怀疑地看向庄明卿。
庄明卿很淡定,在一众夹道欢呼声中答大汉道:“我家夫君相貌长得像程将军,我家儿子看着程将军,就好像看着亲爹。”
程元参搂在庄明卿脖子上,大声问道:“哪我的亲爹呢?他在哪儿?”
庄明卿眼睛定在马上的程万里身上,痴痴看着他,几年的相思噎在喉头,有些喘不上气来,却顾不上答程元参的话。
人群如潮水,更有少女把手中花儿丢到程万里马前,引起一片笑声,现场混乱了片刻。
庄明卿咬着唇,分不清自己心中滋味。
隔几日,陶温润来了。
见着庄明卿,陶温润开口便道:“庄姑娘,你得再怀一胎。”
“朝廷又要处死我们?”庄明卿失声询问。
陶温润道:“程将军班师回朝,费国舅说道有功当赏,有罪当罚,因提起马大将军的功过,又涉及到庄副将之事了。若无意外,只怕近几个月又会翻老账,再度降罪庄家。你这段时间再怀一胎,先保住了命。半年后,功过定然已决,再不会翻起。”
白梨花道:“反正元参想要一个小妹妹么,你索性就再怀一胎罢!”
封太君也道:“这样,陶副将再帮一个忙,让明卿和程将军……”
陶温润摆手道:“这回不行了。上一回我用歌姬瞒过了程将军,过后,他有所怀疑,曾质问过我。再用这一计,定叫他识破。到时他一怒之下,庄家别想有活口。”
庄明卿低着头道:“我倒是听闻,程万里的祖母有足疾,这几日请遍京中大夫,为他祖母疗足疾。我跟着阿娘,也略晓医术。陶副将可以介绍我进程府,给程老夫人诊治足疾。到时我留在程府,能否怀上二胎,能否让程将军保我们一家,全凭我的运气。”
陶温润缓缓点了点头。
正文 第 3 章
程万里的母亲舞阳公主是景光帝嫡亲妹妹,父亲是景光十年探花郎。探花郎成了驸马后,只任了朝中闲职,梦想受阻,少不得郁郁。舞阳公主心疼夫婿,待程万里满了十岁,她撺着探花郎一道出门游历,近几年更是游历海外,见识了许多奇异的人和事,迟迟不愿归。
因着父母远游,程万里小小年纪只好自立起来,亏得府中还有祖母程老夫人对他嘘寒问暖,他性子才不会冷凛到底。
程老夫人出身不高,不识字,年轻时住在乡下,颇具乡野人家的纯朴,到得京城,住进了大宅后,一直想把花园改成菜园,还是被下人劝阻着,这才作罢。
程万里出征几年,程老夫人一直吊着一颗心,日日盼望他归来。待传来程万里不日将回京的消息,程老夫人兴奋得睡不着,半夜里起来,自己动手把花园改成菜园。
此后,程老夫人每天早起,逼着一众服侍的丫头帮她抬马桶去淋菜园,丫头们苦不堪言,后来一合计,悄悄儿给程老夫人下了一点泻药,趁着她闹肚子,劝她好好养病。这一养,便养到程万里归来了。而程老夫人养病期间,闹肚子的毛病好了,却因久睡久卧,脚掌肿大,不能走动。
程万里一归来,见得祖母不利于行,自是请了御医出来给她诊治,偏生程老夫人心里厌恶皇家人,连带也不喜欢御医,硬是不肯让御医诊治。程万里无奈,只好遍请京城高明的大夫来给程老夫人诊治足疾。
待陶温润介绍庄明卿进府时,程万里听得是一个女大夫,并不接见,只让管家领去见程老夫人,若程老夫人同意她留下,便可留下。
庄明卿见了程老夫人,只说了几句话,程老夫人便同意她留下了。
程万里听得□□家禀报,生了一点好奇,问道:“女大夫说了什么?”
□□家道:“女大夫说了,老夫人的足疾不须吃药。”
“哦?”程万里眉毛微微一挑,示意□□家继续说。
□□家见程万里感兴趣,便详细禀报道:“女大夫诊了脉,挽起老夫人裤腿看了看,用手指点按揉一番,便笑着说老夫人腿肿是气血不通所致,也不须吃药,只要多走动走动,活动手脚,早晚再经她的手按揉一番,很快能痊愈。老夫人一听不须吃药,脸上就透出喜色来,马上令人把其它大夫送走,独留下女大夫。”
程万里点点头道:“且看看,若医得好便厚赏,医不好再赶走。”
庄明卿那里,给程老夫人按揉了一会儿腿,就建议道:“老夫人,我扶你出去走走吧!你平时最喜欢去哪儿?”
程老夫人双腿本来有些麻木,被庄明卿按揉了一会之后,感觉舒服了一些,心情也舒爽起来,笑道:“我呀,最喜欢去看我家孙儿读书和练武了。”
“哦,老夫人最喜欢去书房和练武厅。”庄明卿暗喜,太好了,这样一来,自己也能看见程万里呀!
看看时辰,却是程万里在书房看书的时刻,程老夫人道:“走,去书房窗外瞧一眼我家孙儿!”
庄明卿扶起程老夫人,两人并肩跨出门槛,一道往书房去了。
服侍程老夫人的四个丫头忙拿拐杖,捏帕子,端零食诸物跟上了。
庄明卿很想快点见到程万里,搀扶着程老夫人走得飞快。四个丫头在后边跟得气喘乎乎,待要让庄明卿走慢点,回心一想,人家是大夫,走这样快或者是治病的一种方式呢!
程老夫人被拽着走了一段路,脚掌渐有感觉,小腿发痒,便跟庄明卿说了。
庄明卿点点头道:“这就对了,发痒就是气血在通行。老夫人跟着我,咱们再走快些!”
“好呦!”程老夫人太喜欢这种快走的感觉了,闻言回快了脚步,和庄明卿互相搀扶着一轮小跑。
渐近了程万里书房,程老夫人脚步慢下来,改为蹑手蹑脚,并小声和庄明卿道:“我孙儿读书时,不喜欢别人打扰,咱们悄悄儿看他一眼就走。”
庄明卿点头赞同,并小小声征询程老夫人道:“我看两眼可以么?”
程老夫人很大方,眨一下眼睛道:“你尽管看,只要不吵着他。”
两人说着话,掩近了窗口,正要朝半开的窗子朝里看,不提防一个声音道:“祖母来了!”
程老夫人一侧头就笑了,嚷道:“哟,万里,祖母吵到你了么?我们这就走。”
程万里走两步近前,见程老夫人自己站得稳,便问道:“祖母的腿好些了?”
程老夫人指指庄明卿道:“庄大夫拉着我一轮快走,我好多了。”
“见过将军!”庄明卿赶紧行礼,眼睛定在程万里靴子上,一时不敢冒然去看程万里。
程万里瞧一眼庄明卿,见她穿了素色衣裳,梳了妇人的圆髻,和一般的女大夫差不多装束,也不以为意,“嗯”一声之后便不再理她,只和程老夫人说话。
庄明卿退后半步,悄悄抬头。她眼睛一粘上程万里的身影,就有些移不开。四年前,那夜星月无光,灯残影暗,他在自己身下,两人呼吸相闻,肌肤相接,亲密无间。今日,两人相距不过两步,这两步的距离,便是两个世界。
程万里察觉到庄明卿的视线,眼睛一扫,正好扫上庄明卿波光潋滟的眼神。两人眼神短兵相接,庄明卿退败,迅速垂下眼,一张俏脸不受控制的酡红起来。
程万里面无表情,研究了一个庄明卿脸颊的酡红,继续回头和程老夫人说话。
庄明卿先抬一下眼角,见程万里不朝她看,便又抬起头,眼睛定在程万里脸上。那晚后,是四年的长相思。四年里,她只要得空,就会翻出那晚的情景细细回味,包括程万里的相貌,体味,姿势,呓语等。每回味一次,她就自感了解程万里一分,更在脑海里把程万里塑造成一个完美的男人。
现在,这个完美的男人就站在她两步远的地方。这男人一对浓眉若是微微一蹙,整个人便不怒而威,浓眉若是一展,眸子遂之亮起来,却是神采飞扬,说不出的倜傥风流。鼻子如悬胆,像是雕刻而成。鼻下人中深长。嘴唇不厚不薄,闪着光泽,让人沉溺其中。
庄明卿视线流连在程万里唇上,心里百般滋味。
程万里突然侧头看向庄明卿,声音冷洌,问道:“庄大夫看什么呢?”
庄明卿心里一惊,嘴里却迅速反应,答道:“我观程将军气色不佳,怕是身体有暗伤未及调理,这才多看几眼。”
程万里脸色一霁,正眼看向庄明卿道:“庄大夫好眼神。”
庄明卿道:“不知道程将军愿不愿意让我诊脉?”
“不必,宫中御医已给我诊过。”程万里道:“庄大夫好生治好我祖母的足疾,到时自当酬谢。”
庄明卿有些失望,摸摸手的机会也没有么?
程老夫人倒是朝走廊另一侧喊道:“云锦!”
一个年约十七八岁、模样楚楚可人的姑娘应了一声,踏着小碎步过来,红着脸福一福行礼,又小小声朝程万里道:“程大哥,我给你求了一个护身符呢!”说着展开手心给程万里看。
程老夫人帮着道:“万里,云锦今儿起了一个大早,特意去庙里给你求了护身符的,你快收下!”
程万里闻言,伸手指从杜云锦手里捻走护身符,随意塞到袖内,却跟庄明卿道:“祖母出来一会儿了,于足疾无碍么?”
嗯,这是赶人?庄明卿又深看程万里一眼,这才扶住程老夫人道:“老夫人,我们该回去了!”
程万里看着庄明卿扶了程老夫人回去,一转头见杜云锦还杵在原地,便淡淡道:“还不走?”
杜云锦有些委屈,低声道:“程大哥就这样讨厌我么?”
程万里不答,隔一会自行转身进了书房,“砰”一声关了书房门。
杜云锦眼泪一串一串滚落,哽咽不能言。
庄明卿扶着程老夫人回去,少不得要打听杜云锦的来历。
程老夫人道:“杜姑娘的父亲是万里手下一名副将,一年前在战场受了重伤,临死前求万里照应他的女儿。万里一口答应了。因写信回京,派人接了杜姑娘过来跟我作伴。待万里回来,杜姑娘自要跟他道谢,一来二去的,亲戚们便认为他们是一对了。我呀,也喜欢杜姑娘,他们能成一对自然好。”
庄明卿问道:“杜姑娘其它亲友呢?”
程老夫人道:“她母亲病亡了,弟弟不知所踪。之前寄住在小姨家,日子过得并不好。现来了程府,自不愿意回小姨家了。”
庄明卿道:“老夫人,恕我直言,我瞧着,程将军并不喜欢这位杜姑娘的。”
“何以见得?”程老夫人不由询问。
庄明卿道:“喜欢这位姑娘的话,见她来了,眼神定然要亮一亮,整个人如沐了光,亮堂起来。可程将军见她来了,一点表情也没有,分明不喜欢么!”
程老夫人道:“这倒未必。万里呀,喜怒一直不形于色的。他心里就是再喜欢,也未必会表现出来。”
庄明卿道:“但他心里不喜欢的话,会表现出来么?”
程老夫人想一想道:“不喜欢的话,好像会不耐烦。”
“这就是了,我瞧他对杜姑娘很不耐烦的。”庄明卿极力要说服程老夫人,告诉她,程万里一点也不喜欢杜云锦,别再撮合了。
程老夫人一怔道:“杜姑娘这样可人,他还不喜欢?哪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正文 第 4 章
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程万里坐在书房里看书时,正在想这个问题。他搁下书,拉开抽屉,从中拿出一个小锦盒,揭开了,捻出一小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烟笼小丝帕。丝帕展开有巴掌大,团起不过丸粒大,先前却是藏在一方拇指大玉葫芦中的。
四年前,他接了旨意,准备领兵出京,祖母把一只小小玉葫芦递给他,说道是高僧所赠,能保他平安,硬要他缚在手腕上。他那时却不过祖母,也为了安祖母的心,只好缚上了。
到了边关,第一场仗颇凶险,有敌首射来一支毒箭,他当时和人缠战,身子闪避不及,下意识举左手一挡,神使鬼差的,那箭的箭尖擦过手腕上的玉葫芦,偏了偏,越过他钉在身后一个老兵身上,老兵当场倒下阵亡。回到军营前,他才下马,手腕上本来冰裂的玉葫芦瞬间碎成粉,葫芦肚子内掉出团成丸粒大一方丝帕并一方护身符。
他展帕子一看,帕子绣着五个手指大女子肖像,姿态不一,细分辨,绣的却是同一人。丝帕还隐约透出一股暗香。暗香的味道极其熟悉。
当晚,他做了一个绮丽的梦,梦中暗香缠绕,醒来时,有些怔忡。他分明记得,出征前,和陶温润私下相聚时,当时喝醉了,也做了一个暗香浮动的梦,梦中的女子,身上透出的幽香,似乎和这方丝帕的香味一模一样。
他把丝帕叠好,贴身放着。四年里,战场上血肉横飞,激烈残酷,死死伤伤,夜里安歇时,他嗅得暗香,却有些许心猿意马,忖度着,若此生能遇上这样一个暗香浮动的女子,必要娶她为妻。
班师回朝,他问过祖母,给玉葫芦的高僧在何方?祖母说,高僧远游,并不在京城内。他不愿意和别人讨论丝帕上的女子,可是暗香夜夜缠绕,梦中的女子如出征前那一晚,姿态各异,娇媚动人。他怕自己沉溺其中不能自拨,只好把丝帕置于锦盒,收在抽屉中,不再贴身藏着。
今日里见到的庄大夫,模样倒有几分像丝帕中的女子,不过,且不说庄大夫是已婚妇人,就是未婚,她又怎能跟丝帕中的女子相比?
程万里凝视丝帕中的女子,梦中倚丽的情景又浮上心头,只觉心头如初雪消融,渐有暖意。刀口舔血的日子,这方丝帕一直暖着心窝,让他奋起杀敌,盼望活着归来,能有机会寻得伊人,不负此生。如今归来,伊人在何方呢?
窗外有啜泣声传来。程万里不须推窗,便知道是杜云锦站在窗下哭。他虽受托照应她,也只限于照应,而不是迎娶。他的行动已明明白白昭示着自己的无意,杜云锦再这样哭,便是她自己的不是。
程万里叠好丝帕,小心放好,这才扬声喊道:“仆射!
长随仆射应声进来,低头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程万里道:“你出去告诉杜姑娘,让她换个地方哭。还有,下次要哭,尽量躲在被窝里哭,这样不影响别人。”
仆射正可怜杜云锦呢,闻听程万里的话,便打抱不平道:“将军这样不厚道罢!”
程万里冷然瞥一眼仆射,仆射当即吓得腿软,再不敢多话,马上出去,一字不漏转述程万里的话。
杜云锦一听,眼泪如泉涌,捂脸飞跑。
稍迟,就有丫头慌慌跑去跟程老夫人禀报道:“老夫人,庄大夫,不好了,杜姑娘跳池了。”
庄明卿正陪程老夫人说话呢,闻言吓得站起身子,问道:“救上来没有?刚不是好好的?”
丫头喘着气道:“捞上来了,但昏迷着,管家让我来请庄大夫过去给她瞧瞧!”
庄明卿二话不说,跟着丫头就跑。
仆射却是跟杜云锦转述完那无情的话语后,心下也有些害怕杜云锦受不住,待一见她哭着跑了,就赶紧喊了一个婆子去跟着。因此杜云锦一跳池,跟在她身后的婆子就咋嚷开了,很快有人下池,把杜云锦捞了上来。杜云锦呛了几口水,兼受惊过度才昏迷的。等得庄明卿过来,杜云锦其实醒了,只她羞恼之下,不好睁眼面对众人,因还闭着眼睛装昏迷未醒。
庄明卿见丫头已帮杜云锦换了干衣裳,便上前给她把脉,只一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招手叫过婆子,问道:“好好的,杜姑娘怎么跳池了?”
婆子压着声音道:“她在将军书房外哭,吵着将军看书,将军让她去别处哭,她就哭着跑去跳池了。”
庄明卿沉吟一下,开了一张药方给婆子道:“照着抓药,煎两贴给杜姑娘服下,发发汗就行了。”
待婆子拿药方下去,庄明卿又吩咐其它丫头道:“你们也下去,我再给杜姑娘按压一回,她定然会醒的。”
众人下去后,庄明卿便坐到杜云锦床边,叹口气道:“杜姑娘,你这样轻贱自己的性命,你父母亲泉下有知,该多伤心啊?你父亲在战场血战而亡,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下一辈能活下去,活得越来越好。可你这样……”
杜云锦眼角渗出泪,嘴唇抿得紧紧的,掩住了自己的哽咽声。
庄明卿道:“你这样憋着气哭,很伤身子的。要哭,就坐起来,放声大哭好了!”
杜云锦闻言,果然坐了起来,掩脸大哭,一边哭一边道:“将军令人接我到将军府,我便心生妄想,以为从此得所,且在别人跟前炫耀过了。可如今这样,叫我怎么有面目见人?小姨家,我又回不得了,且不说姨父每回抱怨我吃蚀了米饭,他不抱怨,我这样大的年纪,回去也是让他们为难。可再住在将军府,我怎么面对将军呢?”
庄明卿摇摇头道:“多大的事啊,你就愁成这样了?”
杜云锦道:“庄大夫,你不明白的。”
庄明卿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不能回小姨家,又不想再住在将军府嘛!既然这样,你就托程老夫人给你说头亲事,到时嫁出去不就得了?”
杜云锦不作声,她虽感觉被程万里用言语羞辱了,到底想着程万里至今未曾娶亲,也未听见他对谁家姑娘有意,因心底还存着一点指望,指望自己这一番跳水,能引得程万里怜悯她,来探望她一番,之后么……
程老夫人却是扶着丫头的手来了,一进门见杜云锦醒了,便松了口气。她刚刚已听闻杜云锦跳水的原因,便道:“云锦啊,一句半句难听话你就跳池了,要是遇着更大的事,你可怎么办呢?亏好没事,要是有事儿,人定要说我们万里逼死了你,那是一条罪名啊!”
杜云锦见程老夫人不安慰她,反这样来怪她,一下又流泪了,掩脸道:“老夫人,我也是一时冲动。”
“下次千万别这样了。”程老夫人口气略不满,心里道:一个不好就要寻死的主,怪道万里看不上她呢!她这样的,就是嫁进来,也担不起事。费国舅本来就想踩下万里,如今万里班师回朝,指不定会有多少暗波汹涌要应对,万里啊,一定要娶一个能一起面对风波的媳妇,而不是这样动不动寻死的。
“你好好休息,别乱想。”程老夫人终是安慰了杜云锦一句,说着拉起庄明卿道:“庄大夫,你再陪着我走走!今儿走了两趟,觉着精神爽利呢!”
庄明卿应了,扶了程老夫人出门。
程万里也听闻杜云锦跳池之事,早已嘱人好好看住她,又摇摇头,一时自行换了衣裳去练武厅练武。
程老夫人带着庄明卿踩点到练武厅时,程万里正拿着红缨枪作着挑刺动作。
庄明卿站在练武厅偏角,眼睛随着程万里的动作移动。
程万里穿着袍子时,看着偏瘦,这会换了练武的黑色紧身衣,宽肩窄腰,上下挑刺时,身上线条却是显了出来,矫健英姿,惹人心思。
程万里早看见程老夫人和庄明卿来了,也不以为意,只继续练枪,动作越来越快,最后□□一柱地,整个人借着□□柱地之力,腾空而起,跃向横梁,耳际听得程老夫人和庄明卿一声喝采,心下有小小得意。
待程万里落地,把□□放回兵器架,程老夫人走近鼓掌道:“我家孙儿越来越厉害了,都能在天上飞了。”说着掏出怀里的手帕,递给程万里擦汗。
庄明卿跟着程老夫人走近程万里,待嗅得程万里身上热气腾腾的气息,再见着他额角流汗,一张俏脸突然又酡红起来。
庄明卿想起那晚,程万里那灼热的呼吸,那坚实的胸膛,那环着自己的双臂,那修长有力的双腿,那湿润温软的双唇,那欢好时浑身散发的气息……
正文 第 5 章
程万里和程老夫人说话,偏生眼角又瞥见庄明卿脸颊酡红一片,他这回没忍住,开口问道:“庄大夫每回见了我,脸色便红成这样,正常吗?”
庄明卿脸颊汪着两片酡红,闻言又轰隆隆烧了起来,一张脸红透了,她悄悄掐自己手心,硬是定下神来答道:“我最近在试一种新药,服用这种药后,时不时会红脸,并不是见了将军才会红的,将军莫误会。”
她在试用的新药,莫非是五石散?听闻最近京城中浪荡子弟爱寻大夫配了五石散服用,服下后全身发热,脸颊赤红……。程万里眉头一皱,对庄明卿起了恶感,淡淡哼了一声。
庄明卿瞥见程万里这通眼神,莫名沮丧了一下,刚刚鼓涨的情绪荡然无存,只一径寻思:我说错什么了,说错什么了?
程老夫人今儿奔波,这会不耐久站,却是喊人抬椅子过来,坐下歇息,一边跟程万里说起杜云锦的事,叹道:“万里,你当日寄信过来,令人接她到将军府,府中下人便以为她是未来的将军夫人,少不得奉承着,她也就以为自己有归属,如今这么一闹,叫她颜面何存?”
程万里道:“祖母跟她说明白,到时帮着寻一头婚事,补贴一点嫁妆,让她风光出嫁就是。她若愿意,可当将军府是娘家,常来走动,如此,我也算对得起她阿爹了。”
程老夫人点点头,隔一会道:“哪你呢?你可是二十四岁了,年纪不小了,也该成亲了呀!别人家这样的岁数,早有娃儿了。”
庄明卿默默:其实,他也有一个娃儿了,在我家养着呢!
程万里道:“我的事,我自己心中有数。”
程老夫人不满道:“有什么数呀?你数着数着,能数出一个娃儿让祖母抱着玩么?”
程万里瞥一眼在旁边竖耳朵听他们说话的庄明卿,不欲多说,只招手喊过仆射道:“祖母累了,你喊人抬软桥过来,送祖母回房!”
仆射应了,忙照着吩咐去办。
稍迟,程万里回了书房,想及程老夫人的话,心有所感,便拉出抽屉,拿出绣像小丝帕细看,手指轻轻抚在绣像女子的发上,有些怔忡。绣像虽精致,图形到底太小巧,能瞧出女子的容颜极美,可是五官总似宠着一层烟雾,没法一一看清。
程万里有些遗憾,极力回忆梦中情景,只女子在梦中出现时,容颜也像是覆着一层轻纱,让人无法窥清真容。
程万里叹口气,叠好丝帕,不期然的,脑中却是映过庄明卿酡红的脸颊,一时不由摇头,自己着魔了么,怎么将绣像女子和庄大夫联系起来了?
第二日,程万里起了一个大早,寻到京城一家老字号绣铺,拿出绣像丝帕递给刺绣老师傅道:“你帮着看看,这方丝帕是什么材质,产于何地,丝帕中的女子是何人所绣?”
老师傅细细分辨,良久才对程万里道:“程将军,这方帕子有个名称,叫紫罗,材质却是稀罕,先前本是上贡之物,后来材质不易得,也不再上贡,只成了世家珍藏之物。至于帕子上的女子,瞧着发饰和衣裳式样,却是我祖母那一辈流行的样式。照推断,绣这方帕子的人应该作古了。”
程万里急了,“你是说,丝帕所绣的女子不是今人?”
老师傅道:“没错儿。这帕子材质难得,本来不易变色,可到底有了年月,原来染了香料的丝线,现已略略褪色,要是我没估错,这方帕子至少有五十年的岁月了。帕子上的女子若有真人,自然也是七老八十的人。”
程万里眼神突然空了一空,喃喃道:“七老八十?”
老师傅没注意程万里的神态,只“啧啧”称赞道:“绣这绣像的人,定然也晓得丹青,才能绣出这样的神韵来。就是这丝线所染的香料,也是极难得的,几十年不散味。”
程万里问道:“香料有名称么?”
老师傅轻轻一嗅,闭眼道:“当然有名称,叫惹相思。意思是嗅得这香味,会患上相思病。”
程万里随口问道:“得了相思病能医否?”
老师傅也妙,随口答道:“有,作速成亲,病即痊愈。”
程万里幽幽叹口气,问道:“这惹相思的香料,现在还有人会制么?”
老师傅道:“惹相思的香方本是白家秘方,方子怕是失传了。”
“怎么说?”程万里追问。
老师傅道:“白家先祖是巫医,医术高明,会制各种香料,到了本朝,白家有人进宫当太医,不慎得罪了宫中贵人,被抄家并贬出京城外,死的死,病的病,一族人没剩下几个来。其后倒听闻白家幸存有两姐妹,只不知道下落。近十几年,市面上早不见惹相思这味香料,想来再无人能制了。”
回到府中,程万里心中空落落,似被挖了一角,钝钝生痛。四年的相思之情,全是虚托么?
仆射见程万里在画筒里翻画笔,以为他要画画,便铺展开画纸,压了纸镇,再侍立在旁边。
程万里一侧头见得案上铺开画纸,他心中一个人影正欲喷薄而出,便自然而然执了画笔,在纸上细细描画,一腔怅然与相思,全在笔下。
仆射悄悄探头看着,心下嘀咕:将军怎么画起庄大夫来了?不过,庄大夫要是像画中人这样穿着,没准更美呢!
程万里一口气画完,掷笔细端详画中人,只觉胸中涌动莫种说不清的情绪,有些想长啸悲鸣。他自小压制自己,行止稳重,轻易不流露喜怒,对敌时,更是心硬如铁,极少波动,只这回,胸中似有波涛乱拍,不能自己。
仆射见程万里脸色变幻,莫名有些害怕,悄悄退后一步。
程万里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画笔“啪啪”作响,胸口依然闷着一口气,因喝仆射道:“过来!”
仆射不敢有违,忙跨前一步,弱弱道:“将军有何吩咐?”
程万里指指画中女子,问道:“她美么?”
仆射赶紧点头道:“美!”
程万里再问道:“去哪儿寻这样的女子?”
仆射有些摸不着头脑,嘴里还是答道:“将军是说庄大夫么?”
程万里道:“什么庄大夫?”
仆射反问:“将军画的,难道不是庄大夫?”
程万里抬眸,皱眉道:“我画的是庄大夫?”
仆射在程万里眼神威压下,艰难答道:“除了衣裳式样,画中人眉眼和身段,和庄大夫一模一样。”
程万里再看画像,有些哑然,隔一会又恼羞成怒,吼仆射道:“杵着干什么?还不滚下去?”
仆射赶紧滚下去了。
程万里萎然坐在椅上,自己画什么庄大夫呢?
另一厢,庄明卿给程老夫人按揉着腿,又说些逗趣的话,逗得程老夫人哈哈大笑。
程老夫人笑完后,随口问道:“庄大夫家中还有何人?”
庄明卿答道:“有祖母和母亲,并一个三岁多的儿子。”
“哦,娃儿的爹呢?”程老夫人问道。
庄明卿斟酌言词道:“四年前,我才怀孕,娃儿的爹就到边关打仗去了,至今没有音讯。”
现和匈奴的仗已打完了,若还没有音讯,多半凶多吉少了。程老夫人为庄明卿叹息一声,隔一会道:“你夫家姓甚名谁,原跟随在哪位将军部下的?你且说与我知道,我转头告诉万里,让万里帮你打探一下,总归,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庄明卿垂头,用手揉着眼睛,把眼睛揉得通红,半晌才答道:“夫婿姓程,名叫毕三,是追随在程将军部下的。只他不识字,参军时,好像写错了另一个名字,也不知道后来改过来没有?”
程老夫人再叹息一声,拍拍庄明卿的手,以示安慰。
庄明卿怕程老夫人还要追问别的,忙转了话题,说起自己儿子程元参一些趣事,道:“说起来,我家娃儿元参却是一个大胆的。上回邻居家进贼人,半夜里喊起来,他小小娃儿,居然就学人拿了棍子,要去帮忙捉贼。祖母和母亲皆说,他长大了,肯定像足他爹爹,也是能打退匈奴的主。”
庄明卿话音一落,怕自己露出破绽,忙止了话,所幸程老夫人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来。
程老夫人也说起程万里小时候的趣事,道:“万里的爹娘是搁手不理事的主儿,可怜万里小小年纪就要自立,四五岁就学武,七岁那年出门被拐子拐了,抱着走了几条街,他居然有计谋摆脱拐子,自己跑回来了。回来后还领了人去捉拐子,把拐子打了一个半死。”
“哇,小时候就这样厉害!”庄明卿不由惊叹。
程老夫人和庄明卿一个夸耀自己的孙儿,一个夸耀自己的儿子,却是越说越投契。
程老夫人听了程元参一些趣事,来了兴致,笑道:“你家娃儿的姓子和万里小时候可是相像哩。要不然,你改天抱了你家娃儿过来一趟,让他见见万里?”
正文 第 6 章
“好呀,改天便让娃儿来拜见将军和老夫人。”庄明卿嘴里应了,心里却不敢把程老夫人的话当真。
程老夫人对庄明卿有好感,连带的,对她的事也上心。至晚,待程万里过来,她便把庄明卿家中的事转述了,又道:“庄大夫说她家夫婿姓程,名毕三,原是跟随在你部下的,你可得帮她查查,这位程毕三是生是死?”
程万里一听庄明卿夫婿是一位兵丁,现失了消息,生死未卜,对庄明卿一点恶感便消了,点头道:“赶明儿我让人去查查,既然有名有姓,又是我部下,总能查出来的。”
庄明卿之所以编造夫婿姓程,名毕三,却是有原因的。她生下程元参时,为了应对邻居的关怀,只说夫婿姓程,应征入伍,追随程将军,在边关打仗。只如今程万里班师回朝,邻居们自然又要问及她夫婿消息,她只好预先编好夫婿身份,以备到时应对。
因之前陶温润过来时,闲话中偶然提起一个姓程、名唤毕三的兵丁趣事,说这个兵丁父母双亡,是孤儿,他人比较瘦小,容颜有些肖程万里,脸皮薄,动不动脸红,像个娘们,但是打起匈奴时,各种手段阴狠,上头要让他当个领队,他又焉了巴叽,说他当不来,好端端把一个领队之职让给别人云云。只程毕三在一场大战中失了踪,估计死了。说时口吻遗憾。
庄明卿想着,若她能活下去,程元参总归需要一个名义上的爹爹,把已经在边关战死的孤儿程毕三编造成自己夫婿,却是一个好主意。
过得几日,看看程老夫人已能下地随意走动,双腿稍微消了肿,庄明卿松口气之余,又有些怅然。自己每日陪着程老夫人过去看程万里看书练武的,光是这样看着他,可怎么怀孕呢?再过些时日,程老夫人的腿好了,自己也没借口再逗留在将军府。
庄明卿心下着急,候着这天一早起来,便跟程老夫人说了一声,回了一趟家。
封太君和白梨花见庄明卿回来了,便问道:“事情如何了?”
庄明卿一脸忧愁道:“近不得身,还没成。”
程元参听得庄明卿的声音,冲了出来,仰脸问道:“不是说要给我生一个小妹妹么?小妹妹在哪儿?”
庄明卿离开当天,程元参睡前不见她,自要询问,封太君就道:“你阿娘有事儿走开几天,过几天就回来了。到时给你买好吃和好玩的回来。”
程元参道:“我不要好吃和好玩的,我只要小妹妹。”
封太君“嘿嘿”笑着,冲白梨花做一个眼色。
程元参瞥见她这个眼色,他也机灵,马上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
封太君眼见他睡了,便和白梨花道:“也不知道明卿得手了没有?要是得手了,这一趟,没准真能给元参添一个小妹妹。”
程元参一听,一下睁开眼睛道:“阿娘是去生小妹妹了么?”
“哟,你还没睡?”封太君忙哄着他,让他赶紧睡觉。
程元参心下窃喜,倒是很快就睡了。
现下庄明卿一回来,程元参自要追问小妹妹的事。
庄明卿哄道:“别急别急,待阿娘跟祖母说说话,回头再告诉你小妹妹的事。”
程元参一听,摆出一副听话懂事的模样,挥手道:“去吧,我有耐心等。”
庄明卿见哄住了程元参,便跟白梨花进了房。
“阿娘,程万里酷拽无比,根本没法接近他。我想给他诊脉,他又推说宫中御医给他诊过了,连手也没摸着。”庄明卿沮丧道:“他跟四年前相比,又多了一股气势和成熟男子的味道,我见了他就脸红,差点让他疑心了。”
白梨花二话不说,直接拿出一个小陶瓶递在庄明卿手中。
庄明卿摇了摇陶瓶,看着白梨花。
白梨花道:“只剩下两粒了,你省着点用。”
庄明卿拨开塞子一嗅药丸味道,问道:“再度下药,会不会损了身子?”
白梨花压着声音道:“这本是御用的药,用的次数不频繁,损不着身子的。只我也没这药的配方,用完这两粒,就没了。”
庄明卿不由自主忆起四年前那一晚,自己服用药丸后,自觉兽血沸腾,不能自控,而程万里被喂了药丸后,也是血液奔行,势如狼虎……
那晚,自己走后,陶温润放进一位歌姬,把一切事推在歌姬身上。如今自己再要下药,事后要推在谁身上?
白梨花见庄明卿怔忡着,却又递过一只小香囊道:“我们白家,当年因为‘惹相思’这味香料的配方惹了祸,致一族凋零,如今只剩下我并你大姨两人,‘惹相思’配方,我和你大姨一人执一半配方,你大姨远走,多年未有消息,我自己一人,也没法配制这味香料。上回剩下一点香料,全给你薰了小衣,让你去会程万里。这回没香料了,只好剪掉你四年前穿过的小衣,拼一点布碎做了一只小香囊。你暗夜里佩着,悄悄去撞程万里。程万里要是嗅得这幽香,或者不须下药,他就对你……”
庄明卿接过小香囊,怕香味走散了,忙用手帕子层层包好,搁在怀内。
程元参却又冲进房内,嚷着问道:“阿娘跟祖母说完话没有?您跟我说好的小妹妹呢?”
庄明卿无奈,只好道:“阿娘正在努力,很快会有小妹妹的。”
程元参怀疑地看着庄明卿,慢慢道:“是不是哄我?”
庄明卿抚额道:“真的在努力了!”
程元参这回信了,点头道:“阿娘须得加倍努力。”
“好,我答应你!”庄明卿想及陶温润提过的朝中形势,心中也怕朝廷又降罪庄家,到时自己无孕无所依恃,一旦被判死罪,再无人能护住程元参。
白梨花嘱程元参道:“你阿娘要努力一个小妹妹的事,你可不能跟别人说,说了就没小妹妹了。”
程元参忙保证道:“我不说,就是厚仆问,我也不会说。”
白梨花摸摸他的头道:“咱们家元参就是一个能守口如瓶的。”
程元参听得白梨花夸奖,有些得意,仰脸问道:“我阿爹也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么?”
白梨花一指庄明卿道:“问她?”
庄明卿赶紧点头道:“是的。”
程元参不满足庄明卿这点小描述,紧接着追问道:“我阿爹真的和程将军一样酷帅么?打仗也那样厉害么?他什么时候回来?”
庄明卿有些吃不消这些问题,胡乱答道:“是跟程将军一样酷帅,一样厉害,以后会回来的。”
程元参稍稍满意,乌溜溜眼睛盛了笑意,搓着小胖手道:“我就知道,我阿爹是厉害人物。”
白梨花提醒道:“你阿爹那样厉害,你是不是也应该厉害一些呢?”
程元参咧嘴一笑道:“我知道了,这就去跟□□母学认字。”说着呼啸出了房门。
白梨花候着程元参的小身影消失了,便道:“明卿,你必须活着,万不能死。”
庄明卿看了看白梨花,有些伤感,“阿娘,我只希望你和祖母也活着,若只剩下我和元参,我就怕自己撑不住,到时只好送了元参到程家,自己到地下见你们。”
白梨花脸色一肃道:“不许说这样丧气的话。你这回若能再怀一个娃儿,身边便有两个娃要照看,怎么也要活着。”
庄明卿叹口气道:“万一怀不上呢?”
白梨花道:“一次怀不上,就多来几次。我们白家,只剩下我和你大姨,你大姨不成亲,自也没有后代。现你大哥生死未卜,我只有你,而你只育了元参,白家和庄家的人丁,单薄如斯。不管如何,你多要一个娃儿,便是白家和庄家赚了。”
庄明卿红了眼眶,重重点头。
第二日,庄明卿回转程家,程老夫人见她回来,自是开心,笑道:“庄大夫,昨儿你不在,我可是心神不安,就怕万里请了别的大夫来,逼着我喝药呢!”
庄明卿笑了,一边帮程老夫人按揉双腿,一边问及昨儿的饮食诸事,笑道:“老夫人稍有年岁,早起宜吃些清淡粥水,油荤等物不好消化,少吃些为佳。”
正说着,□□家进来见程老夫人,程老夫人便吩咐道:“万里没有回京时,我是不办寿宴的,现万里回来了,我肯定要办一回,管家明白我的意思么?”
□□家是舞阳公主留下管理府中诸事的,本就是一个玲珑心肝的人,闻听程老夫人的话,当即道:“老夫人这是准备借寿宴,到时宴请各府夫人和姑娘过来,好为将军相看未婚妻?”
程老夫人抚掌道:“管家果然是一个晓事的。这寿宴的事儿么,就交给你和沈娘子办理。”
□□家应下,一时不走,有些欲言又止。
程老夫人道:“管家还有事?”
□□家只好道:“老夫人是否问问将军,看看他喜欢何种类型的姑娘?到时咱们有头绪一些。”
程老夫人一听,便召进一个大丫头道:“去喊仆射过来一趟,我有话要问他。”
仆射这会却在沉思,嗯,将军昨晚又画了一幅庄大夫画像,他这是?
正文 第 7 章
大丫头紫荷找着仆射,便道:“仆射,老夫人喊你过去,有话问你呢!”
仆射见是紫荷亲来喊他,忙忙上前,笑道:“紫荷姐姐怎么自己过来了?”
紫荷道:“怎么,我不能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仆射摸摸头,想说讨好的话,又想不出适合的词,一时便憋住了。
程老夫人身边共有四个大丫头,个个美貌聪慧,府中下人觊觎已久,垂涎三尺。紫荷小时候还是舞阳公主亲手启蒙,教导着识了字的,在府中身份更不同。仆射这厢能跟紫荷这样面对面说上几句话,真是喜出望外了。
紫荷见了仆射的模样,不由捂嘴笑了,笑完道:“好了,快走罢,别让老夫人等。”
仆射忙跟上紫荷的脚步,一边问道:“紫荷姐姐可知道老夫人要问什么话?”
“待会见了老夫人,不就知道了?”紫荷嘴紧,并不肯泄露。
仆射也不再追问,只悄瞥两眼紫荷的侧脸,心头“咚咚”乱跳,虽知道像紫荷这样的,将来肯定要配府中得力的管事,可到底还是心存幻想,难以抑制心思。
两人很快到了程老夫人所住的春和堂。
见仆射来了,程老夫人便问道:“仆射,你自小便跟着万里,万里平素喜好个什么,想必你也知道的罢!”
仆射见是问这个,自是答道:“禀老夫人,将军平素最喜欢看兵书和练武,琴棋书画这些,他虽通晓,只认为是闲道,并不多摆弄。”
程老夫人点点头,又问道:“你可知道万里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
庄明卿坐在程老夫人下首,听见问这个,不由竖起耳朵细听。
“啊!”仆射却是吓一跳,脱口道:“将军的心思难测,小的不知道。”他一说完,却又突然想起程万里最近喜欢画庄明卿画像的事,一时又犹豫是否要告诉程老夫人,因欲言又止。
程老夫人见状,便看看紫荷等人。
紫荷知机,上前一扶庄明卿道:“庄大夫,我们出去散散。”
待庄明卿和□□家等人下去,程老夫人便朝仆射道:“好了,可以说了。”
仆射便压着声音道:“老夫人,小的服侍将军这些年,从没见他对那个女子动过心,可是这阵子,将军连着画了好几幅庄大夫的画像。”
“吓?”程老夫人惊着了,失声道:“庄大夫是已婚妇人,儿子都三岁多了,这可不成。”
仆射也是忧心,缩着肩膀道:“可不是么?小的试探过将军一句,将军让小的滚,小的不敢多问,就滚了。”
程老夫人百思不得其解,道:“万里和庄大夫,也不过相识几日,怎么就……,再说了,他每回见了庄大夫,也没什么异常哪!倒是庄大夫见了他,还会脸红。”
仆射道:“究竟怎么回事,小的也不甚了解。老夫人不如自己问问将军?”
程老夫人一想也是,点点头道:“你去请万里过来一趟!”
程万里很快来了,听得程老夫人问他画像之事,一时眼睛去扫视仆射,仆射吓得缩到墙角。
程老夫人只好先让仆射下去,招手让程万里坐下,再次问了起来。
程万里眼见瞒不住,只好把玉葫芦中藏有丝帕的事说了,又道:“我画的,并不是庄大夫,而是丝帕中的女子,只恰巧那女子容颜和庄大夫相似而已。”
程老夫人一听,松了口气。
程万里又问道:“当时把玉葫芦赠给祖母的高僧,到底是何来历?祖母好生告诉我,我去寻访他。”
当时陶温润受庄明卿拜托,要交玉葫芦给程万里护身,一时想了一计,却是去寻了一位高僧,让高僧上程府,把玉葫芦赠给程老夫人。程老夫人听得玉葫芦肚子内有护身符,能去邪护身等,自然是劝着程万里佩戴上了。之后,程老夫人却是听闻高僧远游,并不在京城内。如今听程万里问起,只好说了高僧的名号。
程万里道:“待孙儿寻得高僧,问得玉葫芦并画像中女子的来历,那时再论婚事罢!”
程老夫人道:“你不是说,刺绣老师傅说了,画像中女子就是有真人,也是上了年纪的么?你寻到了人,又待如何?”
程万里难得红了红脸,轻轻一笑道:“她是老了,但她难道没有孙女辈侄女辈?”
程老夫人目瞪口呆,这是说,寻到画像中的女子,他就要娶对方的孙女或是侄女?也太痴情了吧?
程万里说完话,已是告退走了,急不可耐去喊人寻访高僧下落。
不过几天功夫,寻访的人就传了信过来,说道高僧远游在外,已在年前圆寂。高僧喜欢独来独往,并无亲传弟子之类,玉葫芦来历,也无从得知。
程万里闻听消息,不由怅然若失,只恨自己和画中人无缘。
程老夫人也听闻高僧圆寂之事,少不得念几声佛,又劝程万里道:“你不过心中有执念,才要寻画中人!一来,不定有真人,二来,有真人也或者已亡故,三来,或者她并无后代。万里啊,你岁数不小了,还是在京城内寻一位姑娘成亲罢!”
程万里心生挫败感,随口应程老夫人道:“既如此,亲事就由祖母作主好了。”
程老夫人大喜道:“放心放心,定给你寻一位贤惠佳人。”
庄明卿这几日一直寻不着机会接近程万里,却是焦灼起来,若待程万里定了亲,自己再去接近,总有对不住他未婚妻的感觉。现下程万里是无主的芳草,自己如何他了,倒不致生什么愧疚。
庄明卿没法接近程万里,只好退而求其次,转而去笼络仆射。
仆射这阵嘴角生了火泡,让庄明卿帮着把脉,开了一贴药服下去,火泡第二日就萎了下去,自是感谢庄明卿。
眼见庄明卿温和亲切,仆射也愿意和她聊聊闲话。
仆射又想着程万里画了好几幅庄明卿的画像,心底免不了嘀咕,隐约觉得,庄明卿说不定以后会和程万里牵扯上,再一个万一,说不定会成为将军府主母,总之,不能得罪就是。
这一日,庄明卿才从程老夫人房中出来,眼见仆射匆匆过来,不由站定身子问道:“跑这么快作什么?”
仆射一见庄明卿,想起庄明卿也是大夫,忙道:“将军之前行军打仗,饮食不定时,过后落了毛病,间中会犯胃心痛,上回宫中御医开了药服下,却是好多了。只今早没有吃东西就去练武,却又犯了胃心痛。我正想禀了老夫人,让管家去请大夫给将军瞧瞧,这倒想起,庄大夫也是大夫,一样可以给将军瞧瞧的。”
“快走!”庄明卿一听程万里犯了病,心下窃喜,天公不负人,机会来了!
程万里这会在书房中,已喝了一点热粥,因胃心痛疼,便侧卧在榻上不动,眉头皱得紧紧的。
一时门响,仆射领着庄明卿进来,程万里抬眸一瞧,想及庄明卿也是大夫,倒不说什么。
庄明卿坐到榻前给程万里把脉,手指贴在程万里手腕上,只这么一点接触,她一张俏脸又不可控的红了起来。
程万里瞥一眼庄明卿,这会还有心情问道:“庄大夫又脸红,莫非又试了新药?”
庄明卿垂眸道:“这厢跑得快,气血翻腾间,又突然坐下,便容易红脸,并没有试新药。”
“哦。”程万里怀疑地看一眼庄明卿。
庄明卿诊完脉,手指离开程万里手腕,脸上的红霞却不肯消下去,她也无奈。
仆射立在旁边,却是瞧瞧卧在榻上的程万里,又瞧瞧庄明卿,总归感觉这两人有些不同寻常。
庄明卿开了药方,递给仆射道:“抓了药,煎三贴给将军服下。”
仆射应声下去了。
程万里捂着腹部道:“我现下很不舒服,有立即缓解的法子没有?”
庄明卿一听,在案上拿过茶壶,一摸壶外,却是热热的,便端着壶坐到榻边道:“将军请坐起来,把壶贴在痛疼的地方,暖一暖便会好些。”
程万里依言坐了起来,揉揉腹部道:“便是这儿不适。”
庄明卿捧着茶壶贴近程万里,一手撩起他衣裳,一手把茶壶贴到他腹部上。
程万里腹部一暖,果然感觉好了许多,他一抬眼,正好对上庄明卿的脸,一时想及画像中的女子,眼眸不由幽深了一下。
呼吸相闻间,庄明卿抬眸,视线和程万里的视线撞上,心湖似被急投了石子,涟漪一圈一圈荡开,整个人微微颤抖起来,手心冒汗。
程万里视线被庄明卿视线绞了一绞,心里猛地震颤了一下,感觉又陌生又奇怪,莫名便张嘴喊道:“庄大夫!”
他这一声喊,和四年前那晚的呓语一样,沙哑中带点磁性,莫名吸引。
庄明卿手一抖,茶壶一倾,壶嘴对准程万里两腿间,热热的茶水喷涌而出。
“啊!”程万里平时虽机警,奈何这会姿势不对,居然闪避不及,被热热的茶水狠狠煮了煮重要部位。
正文 第 8 章
天,坏事了!一瞬间,庄明卿已是反应过来,执着茶壶疾速退后,把茶壶随便往地下一扔,转个身就端起屋角一个装了冷水的铜盆,递到程万里榻上。
程万里是武将,行军打仗时免不了会受点伤,自是学过一些疗伤急救法子,当下也知道,被烫伤了第一时间把伤口泡到冷水中,能减轻症状。此时,他顾不得许多,双膝一挪,跪坐在榻上,伸手扒下裤子。
庄明卿心里急得不行,动作比平素便快了不止十倍,程万里裤子一扒,她纤纤素手已是伸过去,手掌托在程万里底部没有烫伤的位置上,扶着他的部件泡进铜盆冷水中,一边观察烫伤的地方,待见只是红肿一片,并没有起泡,到底是松了口气。
程万里被冷水一冰,整个人回过神来,眼见庄明卿俯头观察,一股怒火直逼跨下,被烫伤的地方似乎也发怒了,瞬间肿大起来,显得情况很严重。
庄明卿眼睁睁看着这些变化,惊骇道:“肿成这样可怎么是好?”
程万里怒火交织,伸手掐住庄明卿脖子,表情狰狞起来。
庄明卿挣扎不开,被掐得“嗬嗬”叫,呼吸粗喘间,粉红舌头已是吐了出来。
程万里视线落在庄明卿粉红舌头上,脑中突然忆起梦中情景。梦里,画中人也曾伸出香软小舌,在他唇际扫抚,令他神魂颠倒。只每回梦醒,眼前空虚,心底百般惆然。这刻,与梦中人一样容貌的人,活生生就在眼前,小舌湿润呈现着……
程万里手里的力道轻了轻,梦里绮思未褪尽,手里的触感便清晰起来。他掐住这一段脖子,细腻柔滑,这么近的距离,甚至能嗅得隐约幽香。梦里,梦里也像是曾嗅过这样的幽香。
有一股情绪在胸间鼓荡着,无法形容滋味。程万里泡在水里的部件,突然又肿大了一倍,模样可怖。
他终于完全松开手,朝庄明卿吼道:“滚!”
庄明卿抚着脖子,喘过气来,只一时不顾自己,还要探头去看程万里的部件,深怕他真的烫坏了。
程万里双手一交叉,盖在部件上面,一张脸暗红,声音却冷若坚冰,“还不滚?
庄明卿声音暗哑,沙沙道:“得赶紧敷药膏,迟了会溃烂,不容易好。”
程万里吼道:“不想死的,就赶紧滚。”他发完怒火,部件也消了肿,缩回原来的样子。
庄明卿这刻却固执,猛然出手,拨开程万里的大手,再看一眼他被烫伤的位置。这一看,大大松口气。看来水并不算热,虽烫伤了一点,不算严重。
庄明卿再抬头,对上程万里要吃人的眼神,这才后怕了,忙忙退后,缩到门边,还不忘道:“泡完冷水,你赶紧敷点药膏。晚上我再来看你。”
程万里一抽铜盆,连着盆里的水,直接朝庄明卿扣过去。
庄明卿只觉眼前一暗,铜盒罩住了她的头,盆里的水淋在身上,湿意渗透了身子。
庄明卿拿下铜盆时,见程万里腰间围了被子,已是下地寻到一瓶药膏,又跳上床,盖着被子涂了起来,这才用袖子抹干自己脸上的水,准备转身出门。
仆射正好回来,见着庄明卿狼狈的样子,不由惊奇道:“庄大夫,这是怎么了?”
庄明卿身子湿着,也感觉不好这样走出去,便缩在门角道:“我滑脚踩翻了铜盆。仆射,你找一件旧衣裳给我披着,我好回去换衣。”
仆射二话不说,在柜里翻出程万里一件旧外衣,丢给庄明卿道:“庄大夫快披上!”
“那是我的衣裳!”程万里缩在被子里,这会不忘探头出来,嚷了一句。
庄明卿怕仆射会来拿走外衣,忙忙拣起披在身上,捏紧了衣襟,匆匆跑了。
庄明卿躲着没人的地方走,适才的场景慢慢回放,一张脸渐渐成了桃花红,烫得可怕。她回了房,且不忙换衣,只猫坐在桌子下,一时皱眉,一时失笑,自己也闹不清自己的情绪。
程万里敷了药膏,自己虽感觉不甚严重,到底怕有损伤,还是喊仆射去请宫中御医出来给自己诊治。
程老夫人听得程万里烫伤了,忙赶过来探望,又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烫伤了?伤在哪儿?”
程万里只好道:“我自己不小心烫伤了,伤在大腿处,只有一点小红肿,并不严重,祖母无须担心。”
宫中御医却是来得快,帮程万里检看伤势后,虽讶异他被烫伤的位置,却也没有取笑,只道:“被烫后处理得及时,没有起泡,并无大碍,敷几日药膏便行了。”
程万里听得这话,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至这时,他也不想用庄明卿的药方,又让御医另开了一张治胃心痛的药方,递给仆射去抓药。
仆射帮着送走御医,回头却跟程万里道:“将军,御医开的药方,跟庄大夫开的药方,一模一样。”
程万里便要了药方去瞧,瞧完哼一声道:“以后本将军有什么事,不要喊庄大夫,只管去请宫中御医。”
你不喜欢喊她来治病,可你又偷偷画她的画像!仆射心里嘀咕,嘴里却是应了,不敢有违。
程万里胃心痛的毛病还没好,又添了新毛病,且伤处要敷药,不好示于人前,自不便出房门,只好闷在房中。
这一闷,他倒又画了一幅画,画完一端详,心中更闷,吩咐仆射道:“拿去烧了!”
仆射一瞧,乖乖,这回画的依然是人家庄大夫,但换了服饰。之前画中人穿了极繁复的衣裳式样,如今服饰却简洁了起来,和庄大夫现时衣着一模一样了。
仆射把画拿到小厢房,举了烛火要烧,瞧着画像画得太好,又不忍下手,想一想,便把画卷起,悄悄去见程老夫人。
程老夫人见仆射来了,便问道:“是万里那边又有事?”
“老夫人,是这样的……”仆射看一眼程老夫人身边的庄明卿和紫荷等人。
紫荷一笑,挽了庄明卿,招呼了其它丫头,一行人退了下去。
仆射见房中没有别人了,这才把手里抱着的画展开给程老夫人看,一边道:“将军画了这幅,呆看片刻之后,让小的拿去烧掉,小的瞧着这画,画得实在好,实在下不了手去烧,便拿来给老夫人了。”
程老夫人虽不懂画,但这么一瞧,也瞧出来画中人形神俱备,活脱脱一个庄明卿,一时想起程万里对丝帕中人的情意,不由摇摇头。
“老夫人,您看这幅画要怎么处理?”仆射问道。
程老夫人让仆射卷起画,伸手接过道:“这么好的画,这么好的纸,这么烧了确实可惜。且搁着罢!”
仆射见画作有了去处,只觉浑身轻松,又禀几句程万里的病情,便告退了。
程万里这一晚,却是做了许多倚丽的梦。梦里那画中人,素手执壶,斟了一杯酒递给他,却不慎把酒倾在他腿间,未待他反应,画中人已解开他腰带,探手进去帮他擦拭。
旖旎中,他抬眸看画中人,却发现画中人换了装束,嫣然一笑间,恍然是庄明卿日常的模样。
程万里后背渗出冷汗,突然便惊醒了。他披衣起身,掌了灯去开抽屉,拿出丝帕看着,自语道:“除了服饰,还真是长得相似,可到底不是同一个人,我怎么就……”
仆射听得动静,推门进来,问道:“将军可是渴了?”
程万里点头道:“倒水来!”
仆射忙在暖炉上提了壶,倒了热水进去。
程万里接了水,展丝帕给仆射看,问道:“丝帕这个女子,是不是和庄大夫长得极像?”
仆射惊讶了,轻嚷道:“这难道不是庄大夫?只是服饰不同罢了!”
同个时刻,庄明卿也在梦中醒来。她拥被坐起,摸出怀中的小香囊,用手细细摩着,有些发愁,自己把程万里烫伤了,就是有药丸和香囊,也没法行动呀!她再一想自己当时烫伤程万里的情景,一张脸又火烫起来,在黑暗中时而低笑,时而叹气。
经过这件事,程万里对她一定印象深刻,再也忘不了。但是,这份忘不了却是建立在厌憎上的。
庄明卿虽知自己和程万里没有可能,可到底不愿意被他所厌憎,想及此,心里又难过起来。
她心底爱慕程万里这些年,到得程府后,陪着程老夫人进进出出,却是日日得见程万里,虽无法亲近,每日有机会听见对方的声音,看见对方的容颜,一颗心却是沉实满足的。
庄明卿告诉自己,这一辈子如果和程万里无缘,但有了这几日的相见,到底有忆念,并不算虚度年华。
庄明卿抹了一下眼角,有泪。父兄生死未卜,朝庭是否会放过庄家呢?一家子在担惊受怕中过日,而程元参,刻刻有可能变成孤儿。
为着程元参,为着搁在心底多年、沉甸甸的程万里,她必须要活着罢?
她举着小香囊,心里千回百转,为了留一条性命,为了给元参添一个妹妹,待程万里烫伤的位置好了,她就一定要扑上去罢?
正文 第 9 章
庄明卿拿着香囊好一会,这才重新用丝帕包好香囊,把香囊搁到枕头底下。因睡不着,便起身披了衣裳,推门而出,沿着石子路走着。走了一会,这才发现,她竟是走至程万里书房外了。
庄明卿轻叹口气,索性掩至书房窗外,看看窗子没有关严,便透过窗缝朝里看。
程万里挥退仆射后,收好丝帕,熄了灯躺在床上,只心中纠结,一时也没睡意。他正皱眉想心事,突然听得窗外有动静,一下跃起身,同时喝问道:“谁?”
庄明卿待要转身跑,却是感觉来不及,只好硬了头皮答道:“是我。”
“大半夜的,庄大夫来干什么?”程万里已是推了房门出来,走至庄明卿身前,冷声逼问。
庄明卿只好道:“白日里不慎误烫伤了将军,一直不安,夜里也睡不好,因想悄悄来瞧将军一眼,看看将军是否安好。”
程万里哼一声,正要斥责庄明卿,鼻端突然嗅得一股极熟悉的幽幽暗香,待要细嗅,却又嗅不到了,他一时四处看了看,又问庄明卿道:“庄大夫可有嗅到香味?”
庄明卿摇摇头道:“并没有。”
在深夜里,和他这样近距离站着说话,是一直以来期待的场景啊!
程万里听着庄明卿的话,心下失望了,一时又生了火气,喝道:“庄大夫大半夜跑来这边,却是不庄重,赶紧回去罢!”
庄明卿被这样冷待,心中酸楚起来,转身往回走。她走至一半,抬袖子擦泪时,这才发现,自己袖口却有一股幽香。想来,是之前拿香囊时,香囊的香气沾在了袖口上。
过了几日,庄明卿婉转打探,从仆射嘴里得知程万里烫伤位置已痊愈了,这才放下心来。
这几日,程老夫人却是积极询问□□家并沈娘子备办寿宴之事。
沈娘子知道程老夫人关注的其实不是寿宴本身,而是寿宴将会宴请的各府夫人并姑娘。她已是尽力打听过各府未定亲的姑娘们情况,因一一禀报了,其中重点介绍了镇南侯的小女儿叶习晴。
各府里未婚姑娘中,以叶习晴的家世、相貌、年纪等等,和程万里最为匹配。
叶习晴□□父是武将,当年和太.祖并肩打江山,功劳极大,因而被封为镇南侯。到了叶习晴祖父叶世勋这一代,同样有战功,自是顺利袭了侯位。只叶世勋一妻七个妾,总共生了十七个儿子,就是没有女儿,颇为遗憾。待得十七个儿子纷纷娶妻,也是奇了,连着也是只生儿子,并没有女儿出生。叶世勋一急,在寿宴上当众说了,只要儿子们中谁家先产下女儿,就让谁袭了他的侯位。
叶世勋放话后,儿子们也急了,纷纷又纳妾,想拼着生一个女儿。一年后,叶世勋又多了几个孙儿,正着急时,大儿媳倒是生下一个孙女,终于圆了他的愿。他只觉天空放晴,便给孙女儿起名习晴,且果然递交折子,让大儿子叶中兴承了侯位,他却甘心退居幕后,弄孙为乐。
沈娘子道:“至现下为止,叶家依然只有叶习晴一个孙女,其它皆为男孙,可想而知,叶习晴在叶家是如何受宠了。要是搁别的人家,这样宠法,早把姑娘宠成娇性子了。但叶习晴是异数啊!她性子不单不娇,还爽朗大方。这几年助着镇南侯夫人理家,打得一手好算筹,事儿只要经她的手,马上有条有理,下人全敬着她的。将军要是娶了这样的,一过门,马上就能理家管事,且身份家世摆在那儿,是能立得起来的主。”
沈娘子夸着叶习晴,又再补充一条道:“叶家人丁兴旺,一生就是一串男娃儿,叶姑娘能蹦能跳,身体好,待过了门,肯定也能给将军府添一串男娃的。”
程老夫人被沈娘子后面这句话彻底打动了,问道:“这么好的姑娘,怎么留到二十岁还没说人家?”
沈娘子道:“祖父母和父母亲并哥哥们宠着她,一有人提亲,总是认为那人配不上叶姑娘,这么着的,就耽搁了。但是将军这样条件的,肯定合叶家人的眼。论起来,两人再匹配不过了。”
程老夫人听着,也感觉叶习晴样样皆妥当,配程万里正好。
到了寿宴这一天,被宴请的夫人和姑娘早早就来了。程老夫人待镇南侯夫人领着叶习晴上前见她,便拉住叶习晴的手问了几句话。
叶习晴落落大方答了。程老夫人见叶习晴说话爽利,眉眼也好看,心下尚算满意。
待叶习晴下去了,程老夫人和沈娘子道:“别的都好,就是她身段好像平板了一点,臀部不够大,再有,嗓音有点低哑。”
沈娘子笑道:“哪老夫人是中意还是不中意呢?”
程老夫人一拍手道:“中意不中意的,得问万里。”
程万里过来时,程老夫人便俯耳说了一番话,又道:“你自己瞧瞧去,要是中意,祖母就让人去叶家提亲。”
程万里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
宴席过半,便有几位姑娘结伴去逛园子。一时紫荷过来道:“叶姑娘去逛园子了。”
程老夫人一听,便招程万里近前,悄悄嘱道:“你也去逛园子,找机会近前看看叶姑娘,要是能说上几句话更好。那时中意不中意,你也心中有数。”
另一厢,庄明卿却是密切关注着叶习晴的动静,一见她起身往园子方向走,便也借机离席,悄悄缀在叶习晴身后,想寻机和她说上几句话,观察一下她的为人。
这几日沈娘子多次跟程老夫人禀报叶习晴的事,庄明卿听了一耳朵,心下也知道,只要叶习晴不出大的意外,程老夫人是中意她当孙媳妇的。
在庄明卿想来,自己一家子随时会被处死刑,若那时自己未能借孕保命,总归要将程元参归还程家,如此,程万里娶的妻室,便会是程元参的继母。这继母的好坏,关系程元参的成长前途,她无论如何要帮着程老夫人把关。若是叶习晴真如沈娘子所说那样,样样皆好,那也罢了,若她不如外面传闻那样好,自己一定要破坏她和程万里这桩姻缘。
叶习晴却是因宴席人多,姑娘们围绕着,脂粉味太浓,且程家的人太过热情,感觉有些受不住了,这才离席透气的。她虽带了丫头过来赴宴,这会又厌烦丫头跟在身边,只让丫头自己去玩。丫头知道她不喜人跟着,便转身和别的丫头一起玩了。
叶习晴难得清静了一下,自是松口气,信步往园子走去,看看假山后无人,便坐在山石上看景,一边思忖程家为何突然对自己这般热情。
叶习晴本就机敏,只一思索,马上就明白了过来,莫非程家瞧上自己,想撮合自己和程万里?叶习晴手指在山石上敲打,眼神变幻起来,一时长长叹了口气。
“叶姑娘怎么叹气了,是下人慢待姑娘了么?”一个声音从假山后传来,接着,一个打扮淡雅的年轻俏妇人转到假山前。
叶习晴适才在席间时,沈娘子已是介绍了程家诸人,又指明庄明卿是女大夫,近来住在程府治疗程老夫人的足疾,深得程老夫人喜爱云云,因此她一见是庄明卿,便笑着打招呼道:“庄大夫!”
庄明卿近前看叶习晴,见她眼大眉浓,长了一副光明磊落的模样,心下先有了好感。
叶习晴见庄明卿新月眉下一对杏眼,红唇嫣然,若不是作了妇人打扮,论了模样,倒能压过今儿来赴宴的一众姑娘,心下也对她生了大大好感。不管是美貌姑娘还是美貌妇人,总归是惹人喜欢的。
两人一对眼即互生好感,当下就对坐在山石上说起闲话。
几句话之后双方熟络起来,自是提起寿宴上诸姑娘,再说及程万里。
庄明卿笑道:“程老夫人名为办寿宴,实是要相看孙媳妇。只今儿来的姑娘们,个个都美貌聪慧,只怕程老夫人眼花缭乱,心下难以决择了。不过呢,要我是程老夫人,我就选……”说着眼睛在叶习晴脸上打了一个转。
叶习晴假装不察,含笑低声道:“庄大夫真有趣,还为程将军的婚事操起心来了。”
“呃!”庄明卿正想再说,一抬头,却是瞥见不远处似乎有人朝这边走过来,她不想让人瞧见她和叶习晴套近乎,忙站起来道:“叶姑娘,我先回前头了。”
叶习晴应了一声,目送庄明卿离开后,也起身准备离开,一站起来,却是发现山石下掉落了一方手帕子。她伸手一拣手帕子,手帕子却掉了一个小小香囊出来。她右手捏着手帕子,左手捏着小香囊,一时猜测东西是庄明卿掉落的,便把手帕子和小香囊随意一塞,塞进袖袋里,转身去追庄明卿。
叶习晴转出假山后,才走了几步,迎头就撞上程万里,不由站定行了一个礼,喊了一声。
程万里其实不耐烦过来见叶习晴,但被程老夫人逼迫着,无奈只好信步往园子里来,本意是想寻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一坐,过会儿回席好应对程老夫人,倒没想到会撞上叶习晴。
他见叶习晴突然冒出来,心下就微哼,认定叶习晴一早埋伏在这儿,只等着碰见他。他正不屑,突然嗅见一股幽幽暗香,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叶习晴见程万里站定不再说话,她便出声告别,忙忙转身走了。
叶习晴一走,幽幽暗香也渐渐散失无踪。程万里站在原地不动,心下道:她有幽香,便娶她为妻好了!
正文 第 10 章
叶习晴走了一段路,在一株开得正盛的花树下站定,仰头看花,只鼻端处嗅到的并不是花香,依然是袖口处透出来的幽幽暗香。叶家也是用惯了好香的人家,只这勾人的幽香,却是第一次嗅到,纵是白日里,也令人神思半荡。满树花香,无法遮盖袖口处那隐约幽香。
叶习晴站了一会儿,终是把藏在袖口处的丝帕并小香囊拿了出来,强着自己半屏住呼吸不去嗅那幽香,只迅疾用丝帕层层包裹起小香囊,不使幽香暗透。
她把小香囊包得严实,再次放进袖袋里,心下也作了决定,决定不把小香囊还给庄明卿。随意放在身上,轻易掉落的小东西,对于庄明卿来说,估计也不值当什么,但,她喜欢嗅这幽香,极度喜欢,就先占有了。
不知道是嗅得小香囊的幽香,还是因为走得急所致,回到前头,叶习晴脸颊却透了一点红霞,显出一点女子媚色来,惹得沈娘子多看了她几眼。
沈娘子瞧见她坐回席上,却悄悄去和程老夫人耳语道:“小丫头说,将军适才到了园子里,和叶姑娘相遇,两人说了几句话,叶姑娘害羞,红着脸走了。将军立在原地,看着叶姑娘背影,直到叶姑娘走远了,将军还痴站在原地呢!瞧着,两人看对眼了。”
程老夫人大喜道:“看对眼就好办了。”
待得宴席散了,程老夫人急急就喊了程万里近前,问道:“万里啊,你也相看过叶姑娘了,到底是什么想法?”
程万里这回痛快道:“叶姑娘挺好的,祖母令人去提亲罢!”
“呃!”程老夫人本以为还得再劝说一番,眼见程万里这么爽快,倒又诧异了。诧异完,她又有了一点小小醋意。这些年,祖孙相依为命,也没有外人来插足。现时程万里突然表现出对叶习晴挺满意的模样,轮到老人家小小不痛快了。
程老夫人心里嘀咕着,嘴里道:“叶姑娘好是好,只乍然一看,似乎硬朗了一点,少了一点姑娘家该有的娇媚。”
程万里莫名便为叶习晴辩解起来,道:“她家里全是哥哥,想学娇媚也无从学起。”
这东西难道不是天生的,而是学来的?程老夫人瞥程万里一眼,只好点头道:“你喜欢就好。”
叶习晴方面,一回了府,便跟镇南侯夫人进房说话。
镇南侯夫人今儿领着叶习晴去赴宴,不过想着程万里近来得势,因想着要给程老夫人一个面子罢了,倒没想到,程家对她们却热情得过了火。
进了房落座,镇南侯夫人便叹息道:“习晴,程家太热情,度着是看中你了。程家来提亲,你阿爹和哥哥们肯定会答应,这厢怕有麻烦了。”
当年,叶世勋十七个儿子争侯位,叶中兴身为大儿子,对于侯位自然更是势在必得,待得叶世勋放话,说谁个生下女儿就能袭侯位,他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回房就长吁短叹的。镇南侯夫人当年还年轻,一心想当侯爷夫人压住底下妯娌们,心下就动了心思,决意要生出一个女儿来,没有女儿,换也要换一个进来。
待得她生产,却又生下一个儿子来,只之前准备不足,却来不及瞒人耳目去换成一位女娃,再者,也不舍得亲生骨肉换出去,一时就狠心,和稳婆并乳母合谋,谎称生下的是一位女娃儿。
如此,叶世勋喜出望外时,也就给新出生的娃儿命名习晴,更痛快让叶中兴袭了侯位。
叶中兴因为夫人生下女娃儿,助他得了侯位,便在房内对夫人发誓,说道从此不再纳妾,也不再进妾室的房,只专心待她。
镇南侯夫人几次想张口说及叶习晴是男娃,便说不出来了。这么一瞒,叶习晴渐渐长大了。因一大家子只得大房生了女娃儿,叶世勋有好处便只记着大房,对叶习晴更是疼爱万分,当成了眼珠子。镇南侯夫人更加不敢说出叶习晴是男娃这件事了。
现下过了二十年,叶习晴的婚事提上日程,镇南侯夫人却是苦恼极了。别的人来提亲,可以推说人家这不好那不好,拒了婚事,但若是程万里这样的人来提亲,再要拒掉,一定会令人生疑。
当下,叶习晴坐在榻上,双手捧头,闷声道:“阿娘,我什么时候能解脱啊?”
镇南侯夫人苦笑道:“至少还得再熬三年。”
叶习晴听明白了镇南侯夫人的意思。祖父因为她之故,让她爹袭了侯位,又一直偏心大房,这当下如果爆出她是男娃,不说底下十六位叔叔要闹上来,就是祖父,也容不得这样的欺骗。一旦祖父真的发怒,上折子说她父亲不孝,剥了侯位让别的儿子袭了,大房便是灭顶之灾。
这几年祖父身子不好,大夫也说了,只在这几年内了。若能熬到祖父去了,那时就是爆了她的身份,影响也不大。更可以借口说,祖父有心让大房袭侯位,只怕底下儿子们不服,这才让大房把男娃当成女娃养,委屈她一人,求得一大家子十七房和谐云云。
但是,程家若来求亲,怎么处理呢?
镇南侯夫人灌了一口茶,往日甘香的茶味,此时在嘴里却化为苦涩,她艰难道:“习晴,你也二十岁了,再不出阁,不要说你底下十六个叔叔和婶婶,就是你祖父,怕也要生疑的。程家若来求亲,只好答应了。”
叶习晴猛然抬头,瞪大眼睛道:“程万里也不是吃素的,没看他在边关横扫千军吗?像这等人,若以后发现受骗,只怕我一条命还不够他杀的。”
镇南侯夫人道:“你别急,听我说。”
叶习晴素知母亲是比父亲更大胆更有谋略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瞒着一大家子,硬说自己是女娃儿。她吁口气道:“您请说!”
镇南侯夫人道:“程家人口简单,除了程老夫人外,便只有程万里这个男主人,余者多是无关紧要的人物,也管不来你,更接近不了你,自然也难以发现你的身份。你嫁到别家,一个不慎,便容易被人发现身份,嫁到程家,只要注意些,想瞒住身份,料着不难。另一个,你嫁过去时,只管挑美貌丫头陪嫁,新婚夜灌醉了程万里,自让丫头去服侍程万里,变着法子也就糊弄过去了。”
“之后呢?”叶习晴声音痛苦起来,熬了二十年,没熬出头来,居然还得去嫁人!
镇南侯夫人不再看向叶习晴,只把头移到一边,犹豫再三,终是把话说了出来,道:“程万里不是接了一位部下的女儿、名唤杜云锦的住在府中么?听闻杜云锦爱慕程万里,还为程万里跳水了。他们两人之间,总归有些不寻常。你过门后,设下圈套,让杜云锦如愿。一朝他们两人当场被你捉住,你便握了程万里的把柄,有了他的把柄,你日后身份爆露,总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叶习晴苦笑道:“阿娘,程万里要是娶了我,一旦我身份揭露,他娶一个男人当妻子这件事,将成为全京城笑柄啊!到时纵我握了他和杜云锦的把柄,也难以压制住他的怒火。”
镇南侯夫人沉吟一下道:“你过门了,除了握把柄之外,还可以探知他的心愿,若能帮他完成心愿,也能抵消怒火罢!”
叶习晴也知道镇南侯夫人所说这些,不是万全之计,但如今除了见一步行一步,还能如何?
出了镇南侯夫人的房门,回了自己的房,叶习晴遣开身边服侍的人,自己静坐了一会,理着各种头绪。
隔一会,她从袖袋里摸出用丝帕密密包裹住的小香囊,隔着丝帕去嗅香囊,那么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到底还是安抚了她焦灼的心。
她依恋着香囊,不由想起香囊的主人庄明卿来。
稍迟,叶习晴喊来一个府中得力的管事,吩咐他去查庄明卿的底细。
庄明卿却是在当晚就寝时发现小香囊不见的。她着急起来,不顾入了夜,提着灯笼到处找,自然是寻遍无果。
第二日一早,庄明卿寻了□□家,说自己不见了一条小丝帕和一只小香囊,东西不值钱,但是由母亲所赠,遗失不孝云云,请□□家帮着寻寻。
□□家便让下人帮着寻了一回,依然没有寻着。
却有一个懵懂小丫头悄悄告诉庄明卿道:“我昨日在花树旁边剪枝,看见叶姑娘停在花树下嗅花香,手里似乎就拿了一方丝帕和一只小香囊,却不知道原本是她自己的,还是拣到的?”
庄明卿回思自己昨日的行踪,也觉着极可能是在假山旁边和叶习晴说话时,遗露了小香囊。那小香囊对别人或者不值什么,随手就搁起了,但对于她,是要派大用场的呀!
庄明卿定下心来,跟程老夫人说了一声,坐着程府的马车到叶家求见叶习晴,想要讨回小香囊。
叶习晴正帮着镇南侯夫人看账本,听得庄明卿求见,眉尖一拧:乖乖,这就寻上门来了!但是么,我才不会还!还了,岂不是坐实我拣了小香囊不归还原主的罪名?
叶习晴心里思忖着应对之言,莫名又有一丝小窃喜,她因为身份之故,向来和其它女子保持着距离,所以也没有说得来的朋友,现庄明卿来寻她,她莫名就有一点美人来投怀的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