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童年纪事      一   山,层层叠叠的山,一直绵延到天与地的交接处。远处,一条白亮的河流像天女遗落的纱带,就那样随意地蜿蜒在那片山林之间,于是,这片山活了,这条水也活了。山与水的舞动,让这片江淮大地整个地活了。   这是公元1901年,后来被人们称为九华济公、地藏三世的大兴和尚时年七岁。   公元1901年注定是一个很不平凡的年头,这一年,在北方的京城,清政府与八国联军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中国由此步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开始陷入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   这一年,在这方世界上同样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件。   早在十六世纪初,葡萄牙人麦哲伦即证明地球是圆的,但这个圆形的地球上却从来不缺尖锐的争斗,几乎在它运转的每一个瞬间,都会发生一些改变世界进程的或大或小的事件。   然而在江淮大地,大别山腹地的太湖县牛镇,深邃的山岳和密密的树林将这里与世界生生地隔开了。这是一片安谧的土地,无论是北方的刀光剑影还是南方政治变革,都不能影响到这里的原始和宁静,南北夹击之间的江淮大地数千年一直处在一个政治的真空地带。   公元576年,当北方大地上因周武帝灭佛而导致一千多座寺庙被毁,无数的僧尼被迫还俗时,一个叫慧可的僧人只能选择逃走这条路。他选择的避难地正是这有着无边山野的大别山腹地。慧可在这里接徒传法,并将自西竺达摩那里接来的法衣传给了弟子僧璨。于是,中国佛教法炬重燃,代有传人,直到若干年后,一个叫慧能的僧人在曹溪指着一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大旗说,不是风动,也不是旗动,而是仁者的心动——这是一句极其普通的话语,但却惊世骇俗,这句话被认为是中国禅宗的开山法语。   我们把目光从广袤的地球挪回到它某一个细微的点上,让我们关注一个未来的“真佛”——大兴和尚。当然,此刻,他只是一个七岁的孩童,一个尚处在懵懂状态的穷人家的儿子。   太湖县牛镇乡朱家岭,在一间简单的院落里,村夫朱义传的生命之火正一点一点地熄灭。院子里挤满了朱家的亲戚,大家既是来帮忙的,也是来给朱义传送终的。院井里的天阴沉沉的,人们一个个神色凝重,朱家老屋笼罩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弥留之际的朱义传脸色蜡黄,已无气息,坐在床边一直搭在儿子腕脉上的老父亲朱汉臣终于将儿子的手轻轻送进被窝,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走出屋外。一直坐在门坎上默然不语的朱义传的妻子朱吴氏这时追了上来,说:“他爷爷,义传有救吗?”朱汉臣没有说话,他一直走到大门口,终于回过头说:“让人把我的那口白木棺材抬来,给他办后事吧。”听到公公这句话,一直强忍着的朱吴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拍着干硬的土地说:“这可怎么好啊,义传要是没了,这一家老小怎么过啊!”   朱义传的弟弟朱义盛也追上来说:“爹,再想想办法吧,大哥还不到五十岁啊。”   朱汉臣对着灰暗的天空说:“一切都是因果……”老人家丢下这一句,就径直朝山下走去。他的身后,传来朱吴氏凄惨的哭泣声。几个女人围上来,说:“毛和娘,你别只顾哭,趁着人还没断气,快给他换件老衣吧。”   在朱家几个弟兄间,老二朱义盛同大哥朱义传最亲,他似乎并不甘心大哥就这样撒手而去,说:“毛和呢,不是让他去罗汉岭采七叶一枝花了吗,怎么现在还不见他的人影子?”   当家人眼看着在黄泉路上扶摇而去,朱吴氏已经失去主见,二叔的话似乎又给她带来一线新的希望,她抹了把泪说:“去了有一顿饭时辰了,这个死伢子,一定是贪玩,忘了采他爹的救命草药了吧。”   人群中有人说:“要不要派个人去找找?罗汉岭太陡了,毛和才七岁的小人,一上一下不容易呢。”   “我去找毛和哥吧,我晓得他在哪儿。”一个梳着粗大独辫子的小脑袋伸了进来,脆生生的声音充满着天真和喜悦,与这院子里悲戚的气氛不相协调。刚才说话的女人说:“翠翠,你就去跑一趟吧,让毛和赶紧回来,就说他爹不行了。”   “好嘞,”小姑娘蹦蹦跳跳,往山路上去了,小姑娘脑袋后面那根粗大的辫子随着身子的跑动,像小兔子一样一跳一跳。   罗汉岭上,朱家老三,七岁的朱毛和正在一处绝壁上攀爬着,他身后的篮子里已经采到几枝草药,但他似乎并不满足,他知道,他爹病得很重了,他只有采到更多的药草,才能把爹的命救回来。他奋力地抓着一根藤蔓,脚下一滑,险些栽到岩下。他终于攀爬到一处岩坡上,那儿有一丛救命的草药,他一株一株地挖着,直到篮子快满了,他才用袖口抹了把汗,坐在岩坡上,伸手摘了颗熟透的山楂,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午后的阳光照在岩坡下的丛林里,照在那条白亮的河水里,远处,放牛孩子的竹笛声随着风声阵阵传来,身后的林子里,鸟儿的啁啾此起彼伏,像是在进行一场歌唱比赛。毕竟是孩子,朱毛和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了,他伸手撩了片树叶,放在嘴里,学着鸟儿叫了起来。那些鸟儿叫得更欢了。正在这时,他听到岩坡下传来翠翠的叫声:“毛和哥,毛和哥!”   朱毛和站起来,向着翠翠的方向回应着:“翠翠,你找我吗,我在这儿呢!”说着,他身子一滑,溜下岩坡,向着翠翠的方向跑去。他看到翠翠了,看到翠翠那像小兔子一样跳动的大辫子了,他忽然隐到一棵大树后,屏住呼吸。翠翠喘着气,从他的身旁跑过,突然,她的身后有人大吼一声:“留下买路钱来!”心急火燎的翠翠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吓住了,本能地蹲在地上,惊恐地回过头来。当她看到毛和哥又在同她恶作剧时,她真的生气了,说:“你太坏了,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看到翠翠真的生气了,朱毛和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通红的山楂递过去说:“同你玩嘛,丫头片子胆子真小。”   翠翠一把打掉朱毛和递过来的山楂说:“你还有心思闹着玩,你爹都快不行了。”   一句话惊醒了朱毛和,他似乎这才想到自己的任务,抖了抖篮子里的药草,拉着翠翠,飞快地朝山下跑去。   远远的,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传来。朱毛和知道,他的爹已经死了。虽然七岁的朱毛和并不十分明白死亡的意义,但他知道,他的爹没了,就像山坡上点点坟墓一样,那里又将多出一个坟墓,而从此以后,他就成了没爹的娃了。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截木头,一块岩石。翠翠推了他一把,说:“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同你爹见上一面?”翠翠拉着朱毛和,二人跌跌跌撞撞地向朱家老屋走去。   朱家老屋的堂屋里,爹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脸上盖着黄表纸,娘抱着小妹妹,坐在地上呼天抢地,而他的哥哥姐姐正跪在爹的门板旁嘤嘤地哭着。朱毛和抢上前去,一下子跪在爹的门板前,大声地哭着:“爹呀,是我不好,我贪玩,没来得及把救命草给你采回来,爹呀,你打我,狠狠地打我吧。”   毛和的哭声让在场的乡亲悲上加悲,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把他拉起来说:“毛和,不怪你,你爹得的是绝症,什么药都无法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   他抬起头来,将他拉起来的正是爷爷。爷爷脸色铁青,但眼里却充满着慈爱。在姐弟四人中,爷爷最疼这个老三。是爷爷教会了他认识各种药草,是爷爷给他讲一个又一个菩萨救生的故事,爷爷有什么好吃的,都只给这老三儿留着。谁也不明白爷爷何以如此偏心,有一次,连爹都看不过去了,说:“爹呀,这四个娃都是你孙子,你不能亲一个疏一个。”他听到爷爷说:“你懂什么,朱毛和,他将来要让我们朱家岭在外面世界人人尽知。”爹想刨根问底,但爷爷却把话题扯开了。爷爷是朱家岭唯一念过私塾的人,他不仅能断阴阳,识地理,还懂得卜卦问讯,爷爷与南无相寺的老和尚是好朋友,爷爷一去南无相寺,就是大半天时间。有时候,爷爷去南无相寺时会带上毛和,毛和与寺里的小沙弥玩堆沙成塔的游戏,爷爷与老和尚的谈话总会有一句两句经风飘到毛和的耳里,于是,毛和知道,和尚是人,但却不是一般的人,和尚是人天师范,得道的和尚死了,会去西方极乐世界,有的和尚死了,会肉身不烂,那就成佛成菩萨了……   没有了爹,家里一下子冷清了。因为爷爷偏心,哥哥姐姐对毛和一向不好,再加上爹死那天,毛和因为贪玩而耽误了采救命的草药,哥哥姐姐对毛和更是一肚子怨恨。这几天,娘整日地悲哭,屋子里笼罩着一股阴沉沉的气氛。下午,爷爷来了,给家里丢下半袋米,二十块铜板,爷爷说:“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也不用太过悲伤。虽然义传走了,但娃娃们也都渐渐大了,往后的日子也不至于太难。”   娘歇了哭声,说:“他爷爷,你也一把年纪了,你要保重身体。”   爷爷说:“我今天来,是要同你商量一件事,我把毛和带到我那边去吧,顺便让他跟着我学点手艺。”   娘说:“毛和贪玩,不懂事,爷爷你要担戴些。”   爷爷住在山脚下另一个叫江岭的村子里,在那边有爷爷开的一家铁匠铺,闲下来,爷爷给人掐脉看病,屋子里整天都是乒乒乓乓的打铁声,弥漫着一股草药的芳香。奶奶死得早,但中年丧妻的爷爷却没有再娶,一直过着单身的日子。爷爷的日子过得不错,但他却很少帮衬他的几个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儿女们,爷爷说,一代管一代,他说他把几个儿女拉扯大了,就尽了人父的义务了。但奇怪的是,自从毛和出世后,爷爷却一趟一趟往朱家岭跑,爷爷跑朱家岭,就是为看义传家的老三朱毛和。对于朱毛和来说,除了娘,他最喜欢的亲人就是爷爷了。他喜欢看爷爷裸露着结实的胸膛,将一块通红的钢铁从炉子里用钳子夹出来,然后挥舞着铁锤,在一阵有节奏的敲打中将那块钢铁打成各种铁器家伙。有时候,他会按爷爷指点,抡起铁锤,配合着爷爷,爷孙俩你来我往,铁匠铺子里便有了一片热闹的响声。打铁和行医,是两样不同的职业,打铁需要的是力气和技巧;行医需要的则是望闻问切的功夫,奇妙的是,爷爷将这两样不同的行业融合在一起,成为乡间难得的高人。   那天朱毛和跟着爷爷去隔壁的一个村子给人看病,朱毛和记得,前年的一天,爹让他去那人家借牛使,那人非但不借,还放出狗来咬他。那天要不是他跑得快,腿上的肉就成了那恶狗的口中食了。听说爷爷要去给那人看病,毛和很不情愿,说:“爷爷你不能去给他看病,那人死了才好。”   “小小人儿,不该这样。”   待毛和说了原委,爷爷说:“人要学会以德报怨,嗔恨心要不得。”爷爷给毛和讲佛祖释迦牟尼的故事,说佛的一个堂弟叫提婆达多的,因为嫉妒佛在众人面前的德威,千方百计地要加以陷害。他先是在佛喝的粥里放了毒药,后来又在佛说法的路上埋下杀手,一心要致佛于死命。提婆达多对佛的加害一次又一次,但佛却从不计较。直到提婆达多被堕入地狱,尝尽地狱之苦,当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恶行之后,佛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为他受记,后来,提婆达到也成就了佛业,成为一个善人。   讲完佛的故事,爷爷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我是一个郎中,治病救人是我的天职,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呢?”   朱毛和虽然对那条恶狗以及恶狗的主人难以释怀,但还是跟着爷爷去了那个村子,但倔强的毛和却不肯进到那人的屋里,一直等到爷爷看完病出来,他才闷声不响地跟着爷爷去另一个村子。回来的路上,爷爷又被一个妇人拦住了,原来,这妇人的丈夫正病得不轻,央求爷爷去给她丈夫看病呢。但爷爷却婉言谢绝了。毛和不解,问:“那妇人那么求你,爷爷怎么就拒绝了呢?”爷爷说:“那人已病入膏肓,任华佗再世,也难有回天之术了,我如果去给他看病,到头来就说不清了。”   毛和说:“爷爷滑头。”   爷爷说:“人世险恶,如果不多些智慧,就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烦恼,懂吗?”   毛和似懂非懂,但他知道,爷爷是对的。   第二天,果然就传来那人死去的消息。因为是远房亲戚,爷爷要去那人家吊唁,并按照乡俗,送上一份祝面。回来的路上,毛和突然问:“爷爷,人为什么要死呢?能有让人不死的办法吗?”   爷爷哈哈大笑,说:“孬伢子,人要是不死,这世界上还不都挤破头吗?”   “人死了,又去了哪里呢?”   “这可就难说了,有人去了西方极乐世界,有人却去了十八层地狱,这要看人生前的造作来定了。”   毛和对爷爷的话还是似懂非懂,但他对爷爷更是佩服了,似乎这世界上没有爷爷不懂的,没有爷爷不明白的。可是,人为什么要死,人死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爷爷似乎被毛和的打破砂锅问到底烦了,说:“死就是死,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爷爷也会死吗?”   爷爷哈哈大笑,说:“当然,包括你小小人儿,将来活过一百岁,也是要死的。”   毛和突然哭起来,说:“爷爷不死,爷爷不死,我情愿自己死了,也不让爷爷死。”   爷爷被孙儿的稚气逗笑了,他一把揽住孙儿瘦削的身子,替毛和揩去眼角的泪,说:“毛和有孝心,爷爷不死,爷爷等把毛和一直带大,等看到毛和有出息再去死好吗?”   这是爷孙俩第一次接触死的话题,爷爷的神情到底还是有些凝重,说:“毛和,爷爷一把年纪了,终有一天,爷爷也会死的,爷爷死后,你打算干什么呢?”   毛和茫然地看着爷爷,他似乎一时难以接受爷爷死去这样的事实,也无法清楚爷爷死后,自己究竟打算干什么。过了一会儿,爷爷说:“过了年,爷爷要送你去钟家店李先生那里上学,你快八岁了,总该认点字,念点书了。”   毛和说:“念书做什么呢?”   “念书做举人。”   “做了举人又怎样呢?”   “做了举人就出人头地了。”   “出人头地又怎样呢?到头来,不还是一个死吗?”   这一刻,发愣的是爷爷了,是啊,人活一世,富贵也罢,荣辱也罢,到头来都是一个死。但我的孙儿是否明白,人究竟该怎样一个死。一个七岁的娃娃又哪里知道,了生脱死是何等庄严,何等神圣,一个人若是能像佛祖释迦牟尼一样了生脱死,那该需要在其有限的人生中付出怎样的努力和代价?   “浩瀚宇宙,无边无际,而人的生命却如此短暂,如天上流星,瞬间即逝,可是,人究竟该怎样打发这短暂却又漫长的人生?”爷爷毕竟是这方圆百里的学问人,此刻,他像是对自己的孙儿,又像是自语,爷爷像个诗人,说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话语。毛和似乎明白,就像生和生各有不同一样,同样是一个死,人和人也是不一样的。   二   没了爹,家里的日子就更难了。姐姐出嫁后,十六岁的哥哥就成了家里顶天的劳力了。哥哥似乎有权对家里的事情评头论足,哥哥说:“让毛和回家帮着做点事吧,他都八岁了,不能总让他在爷爷那里享清福吧。”   娘似乎也护着毛和,说:“你爷爷老了,身边又没个人,毛和在那里也好给爷爷做个伴。再说,毛和在爷爷那里也好学点长进,将来他要是能像你爷爷那样替人把脉、看病,也算他的造化了。”   “你和爷爷都是一个腔调,那你就等着毛和来养你老吧。”   这些话也传到毛和那里,家里的难,毛和其实也看在眼里,这一回,是毛和主动向爷爷提出,他要回朱家岭,给娘做个帮手。爷爷真舍不得毛和离开自己,但似乎也没有理由把毛和硬留在身边。爷爷说:“毛和,你满打满算刚八岁,你回去能做什么呢?”   毛和说:“那天我遇到司下村王跛子家放牛的其林,他说要去太湖县城学手艺,问我愿不愿意接替他给王跛子家放牛。我问给王跛子家放牛有什么好处,他说除管吃喝外,一个月还有十吊钱。十吊钱能买半升米呢。”   听着孙子的话,爷爷心里一阵难过,但他还是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也好,你总不能一辈子守着爷爷。”   就这样,毛和离开爷爷,来到司下村给王跛子家放牛。王跛子依靠祖上遗留下来的八十亩田和二十几亩旱地,成了这一带有名的人家。他家里养着两头水牛,一头黄牛,以前一直是一个叫其林的娃替他放着,其林去太湖县城香店学手艺去了,临走前,其林把朱毛和带到王跛子面前。王跛子看着人瘦毛长的朱毛和,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岁了,”按照其林的吩咐,毛和把年龄加了两岁。   “个子倒是不小,就是瘦了点。”   “都说王先生家的饭养人,要不了半年,我就能替王先生犁田打靶了。”   王跛子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说话伶俐的娃了,他相信,这个小牛犊子只要能吃上三天饱饭,很快就会长成一头壮牛。王跛子说,“其林应该同你说过,我家有三头牛,其中一头要过小牛了,你放得下来放不下来?”   “你别说三头,就是三十头,我也放得下来。”   “吹牛不带枰,”王先生说,“其林现在是把三头肥敦敦的壮牛交给了你,要是有一头牛跌了膘,我唯你是问,明白了吗?”   “太明白了,”他知道,王跛子是同意了。   “你接其林的班,工钱与其林一样,除一日三餐外,每月给你十吊钱。”   “放心吧,东家,你就等着牛长膘吧。”   “我听说你有些贪玩,我可把丑话说前面了,牛跌了膘,我要罚你,怎么罚?当然是扣你的工钱。另外,牛要是走失了或是跌下岩摔死了,你得按全价赔我。”   “我贪玩是事实,但正经是正经,哪回都没误过事。”   王跛子脸上的笑再明显不过了,但他还是不忘叮嘱一句:“我的牛,当初是每头二百吊钱买来的,你若是把牛走失了或是跌下岩摔死了,赔我就不是原价了。”   “老东家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走失一头牛,我赔你四百吊。”   “好,就这么定了。”王跛子觉得,他找到一个好牛倌。   就这样,八岁的朱毛和成了司下村王跛子家的放牛娃。清晨,天还没亮,朱毛和就从朱家岭来到司下村。早上露水重,他怕牛吃出病来,他把三头水牛从牛栏里牵出,拴在牛栏边的一棵苦楝树上,然后开始打扫牛栏。他把牛粪一担担起出来,倒在牛栏外的粪窖里,再垫上一层新土。这一切干完了,太阳也就一竿高了。此时露水已干,他需趁着用牛的人赶来之前把牛牵到山坡上。等牛吃饱了,用牛的人也就来了。作为一个合格的牛倌,他既要让牛吃得腹胀如鼓,又不耽误人家用牛。牛下到田里,放牛的似乎也就闲下来了,但他并不能歇着,他得去帮东家倒倒尿壶,或者帮厨房里干点杂活,他必须让人觉得自己一刻也没有闲着。东家以及东家的妻子对这个勤快而又说话伶俐的娃娃十二分的满意,东家特别吩咐说,半泼子,吃一钵子,不问好孬,一定要让人家娃吃饱了,千万别饿了人家娃。内当家也渐渐喜欢上这个一张嘴就像倒豆子一样说话麻利的娃,有什么好吃的,也都给他留着。趁着东家不注意,他把一块锅巴或者一块玉米饼子揣进兜里,晚上回家好哄小妹妹。   牛一天要放三遍,除了早上,中午用牛的人午休和傍晚收工时,都必须把牛放到山坡上去。自从朱毛和给王跛子家放牛后,那片坡上就一天三次都传来朱毛和愉快的牛歌声:   么子团团天上挂   么子团团水中摇   么子团团满打满   么子团团笑哈哈……   除了流传在这一带的牛歌,朱毛和那尖脆的吆牛声也同样流淌着韵律:嘿哟来也……。一头黄牛,两头水牛,都特别听朱毛和的话,而那头即将生仔的牛,像是知道自己要做妈妈了,更显出一种母性的温顺。这些牛,它们能从朱毛和发出的喝喊声中明白什么时候该上山了,什么时候该回栏了,什么时候可以撒开蹄子在山坡上尽情地戏耍。有时候,朱毛和会掏出其林送给他的笛子,模仿林子里的鸟叫。司下村人说,朱家岭的小放牛怎么就那么快活,整天像只画眉鸟儿。   村子里的牛当然不止这三头,有时候,如果其他人家的牛羡这片坡上的草肥,也赶来凑热闹,牛和牛之间,及至人与人之间难免会发生摩擦。朱毛和从来不跟人争斗,他把自家的牛拉开,说:“哪里的土不养人,哪处的草不肥牛?我们换一个地方就是。”真遇到不讲理的,朱毛和也不是吃素的。人说,朱毛和是大不怕,小不欺,这娃别看人小,骨子里有一股硬气,因此,在这一片,朱毛和的人缘好着呢。   有时候,翠翠会来看毛和。翠翠来时,会给他带来一把山芋角,两块炒米糖,用小手帕仔细地包着,手帕中有一股女伢特有的香气。朱毛和也会把随手采来的野毛栗、红山楂送给翠翠。翠翠自幼父母双亡,一直跟着三姨生活。三姨念在亲姐的份上,对翠翠如同己出,但翠翠知道自己寄人篱下,小小的人儿,乖顺得就像小绵羊儿,说话轻声小气,那一双眼里露出来的水光格外招人怜爱。   “毛和哥,三姨说,寺前河张家说过几天要接我去过一阵。”翠翠前年就与寺前河张家订娃娃亲了,那个小男人比翠翠还小三岁,现在,翠翠的这个小男人还在他娘怀里撒娇呢。   “不是上半年刚去过吗?”毛和说。   “张家六月里输了一场官司,家里紧得很,说要我去帮一阵忙。”   “你能帮什么忙?你才多大的小人?”毛和不屑地说。   翠翠说:“你瞧不起人,我能在灶前烧火,我能摘烟叶子,我还能帮他们带小人。”   “哈哈,你的小男人,有这么大了吧。”毛和笑起来,并且用手比划了一下那个小男人的高度。   “不带这么耻笑人家,现在是小人,将来就是大人了,说不定比你还长得高呢。”   不知为什么,翠翠的这句话让毛和有了一些妒意,但他还是拿起笛子,吹了一个破音,以免显得尴尬。   翠翠说:“张家的人前天来,还给我带来一块花毛巾。”   毛和想说,这有什么,但他却说:“等我发了工钱,我就托人到太湖县城给你买一块花手帕。”   “我不要花手帕,我要一块鞋面布。”   “你给谁做鞋?给你的小男人吗?”   “我才不给他做呢?”   “那你给哪个做呢?”   翠翠把头一歪,说:“你猜。”   毛和当然知道翠翠要给哪个做鞋,但他却说:“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我哪晓得你要给哪个做鞋?”   翠翠非要他猜,毛和说:“我猜到了,是给你公公做吧。”   翠翠不高兴了,说:“我不同你说话了,你存心气我。”说着,就真的别过头去。   毛和看翠翠生气了,便又说:“我就晓得你是给我做鞋。你给我做鞋,不怕你三姨夫用鞋地底板子抽你?”翠翠三姨夫是这一片有名的酒鬼,喝醉了,就用鞋底板子抽三姨,有时候也拿翠翠出气。   “那个酒鬼,总有一天会从岩上摔下去,不得好死。”翠翠说着,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毛和便安慰她说:“哪天我要是看到你三姨夫欺负你,我要他好看的。”   明知道这是毛和小人儿发的狠话,但翠翠听了还是很受用。翠翠说:“毛和哥,你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就能护着我了。”   “等我长大了,谁也别想欺负你。不过,”毛和的语气有些犹疑,说:“我长大了要做和尚云游天下,我又怎么护得了你呢?”   翠翠拍着掌说:“那才好呢,到时候,你带着我好吗?”   “我都出家了,还怎么带你呢?”   “我也出家,你做和尚,我做尼姑,这样我们就能一同云游天下了。”   “哈哈,一个出家人带着个女的云游天下,还不把人大牙给笑掉。”   听着毛和的话,翠翠顿时一脸愁云。看着翠翠失落的样子,毛和便拿起笛子,他想给翠翠吹一支欢快的曲子,好让翠翠开心点。这时候,一乘花轿从村前走过,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看着这眼前一幕,毛和突然郁闷起来,想着将来翠翠也要坐着花轿,嫁到寺前河去,他忽然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但他想,既然自己将来要做和尚,就不能有歪心思,翠翠的将来,还是交给翠翠的小男人吧,但愿那个小男人知冷知热,不欺负翠翠就好。他终于还是贴上竹膜,吹起一支曲子。   傍晚,天边燃起一片红霞,村子里炊烟四起,晚风中有一股呛辣的火粪气息。牛在山坡上哧哧地啃着青草,放牛娃们便在草地上打滚,翻跟头。有时候,放牛娃们将肥大的芋头叶子卷成地藏菩萨的帽子,他们玩一种放焰口的游戏,那放正座的就是朱毛和。那一天,他们正玩得开心,没料到朱家岭的老族长路过这里,当看到朱毛和与一群娃们扮成和尚,玩放焰口的游戏时,老族长气不打一处来,他指着朱毛和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好好的人不学,非要去学什么和尚。”娃们被老族长骂得不知所以,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不敢出声。朱毛和说:“和尚有什么不好,上回你家死了人,不也找和尚超度吗?”小小放牛娃竟敢顶撞自己,老族长顿时气得火冒三丈,他顺手捡起一根树枝,就要朝朱毛和打去。朱毛和飞快地闪身而过,险些摔了个嘴啃泥的老族长气得直跺脚,他颤动着山羊胡子,指着朱毛和破口大骂,朱毛和也学着老族长的样子,跺着脚,嘴里不干不净,放牛娃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三   立冬过后,那头叫“老吭”的水牛生了一场大病。或许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老吭上吐下泄,眼看着就要死去。好在王跛子并没有丝毫怪罪朱毛和的言语,或许他知道老吭太老了,就像人一样,生老病死,原属平常。倒是朱毛和,比他的东家还要着急。他去找爷爷,央求爷爷能给老吭开一剂方子,好让老吭的病早日好起来。爷爷说,我这郎中是专门给人治病的,我还从来没给牛开过方子。经不住毛和的再三请求,爷爷说,你去罗汉岭看看有没有一种叫牛蒺藜的草药,好歹给你的牛炖一罐药试试,死牛当作活牛医吧。   根据爷爷描绘的形状,朱毛和真的爬到罗汉岭,开始寻找那叫牛蒺藜的草药。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朱家岭,就和老吭住在一起。因为怕传染给其他几条牛,老吭被东家牵到屋后的柴屋里。朱毛和用一只破铁锅将牛蒺藜熬成药汁,老吭似乎明白小主人的好意,硬是把一锅苦药喝下肚去。立冬过后,虽然白天还只穿两件单衣,但到了夜里,那股从山沟里钻出来的风像是带着刺勾子,直往人骨髓里去。老吭老病兼加,经不住寒冷,开始嗦嗦发抖。朱毛和脱下自己的外褂盖到老吭身上,然后就依偎在老吭肚子上睡着了。奇迹发生了,第二天清晨,老吭硬是从柴堆里爬起来,一步一步地向那片它熟悉的山坡上走去。   “东家,东家,老吭活过来了,老吭活过来了。”一大早,王跛子的院子里就响起朱毛和尖脆的喊叫声。听得出这娃的兴奋,他的叫声中分明带着一股颤音。   老吭虽然活过来了,但它却再也干不动活了。于是,王跛子决定把老吭卖出去,卖到牛镇的牛肉铺子里去。那天一大早,当驮背佬牛经济前来牵牛时,牛的四蹄却死死地抓在地上,牛嗥嗥地哀叫着,死死地抵抗着,怎么都不肯迈出牛栏。牛经济用他带来的藤条死劲地抽打在牛背上,直抽得一条条黑血蚯蚓般从牛背上流下来,牛这才流着泪出了牛栏。恰在这时,朱毛和赶来。当他得知王跛子要将老吭卖到牛镇的牛肉铺子时,便发疯地去抢牛经济手中的牛绳。他叫着:“牛干不动活就要卖了它,你们家老人也干不动活了,为什么不也卖了?”   牛经济笑起来,说:“这娃跟他爷爷一样一根筋,亏他说出这种话来。”牛经济说着,便用力去推朱毛和。   朱毛和用脚踢着牛经济,一边去夺牛经济手中的牛绳,回过头来又央求王跛子说:“东家,这牛给你家犁了多少地,干了多少活,怎么就忍心卖了它?”   王跛子有些不高兴,说:“这是我家的牛,要卖要杀,都随我便。你个娃秧子懂什么?”   朱毛和说:“是你家牛不错,可它病了一场,是我把它救活的,也有我的份。”   王跛子不理朱毛和,他朝牛经济挥挥手说:“你牵走吧,记得把牛鞭给我留下来。”   朱毛和只是死死的抓着那根牛绳,怎么都不肯放松。牛经济说:“你不让东家卖这牛,你拿一百吊钱,把牛牵到你们朱家岭去吧。”   朱毛和拿不出一百吊钱来,他还在央求王跛子,说:“放了它吧,你不看它流泪了吗?它干了一辈子了,到头来是这下场,你不觉得它太亏了吗?”   王跛子冲牛经济吼着:“叫你牵走,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朱毛和还在踢牛经济的脚,牛经济一定被这娃踢痛了,他开始发怒,骂了一句粗话,朝着朱毛和的屁股狠狠一脚,顺势夺下被朱毛和一直抓在手里的牛绳子。牛似乎知道大势已去,它伸出舌头在朱毛和的脸上舔了一下,低着头,流着泪乖乖地跟着牛经济走了,丢下朱毛和坐在牛栏前哀哀地哭着。   老吭被牵到牛镇做了人家的盘中餐后,朱毛和似乎也变了个人,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笛子不离手,小曲不离口,小小人儿,常常无端地望着头顶的天空一愣就是半天,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心思。也是因为老吭一事,朱毛和开始对王跛子怀着敌意,依他的性情,他索性就辞了这牛倌的差事,回朱家岭拉倒,但他终究还是在王跛子家继续着放牛的营生。那条叫“二丫”的母牛要过小牛了,他想等二丫过了小牛再离开王家不迟。   老吭被拉走的第四天头上,爷爷来了一趟。见了爷爷,朱毛和一下子委曲得哭起来。王跛子见了爷爷,便笑着说:“这娃一根筋拧不开,那头老牛被我卖了,他这几天都不理我。”   爷爷也哈哈地笑着,说:“这娃心软,自小看不得血腥,对猫啊狗啊亲得不得了。”   王跛子说:“你老人家今天什么风吹来的?好久不见了啊。”   爷爷说:“那边魏家要盖新屋,让我给看看门向,顺便我来看看这小人儿。”   王跛子说:“呵,对了,我家要做老坟,是说哪天请您老给看看日子呢。”   “明天初九是好日子,除了初九,这个月还有十二,十九,过了十九,这年里就不要动土了。”   “好的,那我就十二做吧。”王跛子说,“毛和牛放得不错,那几条牛都长膘了。你老来得正好,顺便我把这个月的工钱让你老带回去。”   “呵呵,我三娃都挣工钱了啊,了不得,了不得,”爷爷呵呵地笑着,用手捋着那一缕银白的胡子,说:“我可不替他保管工钱,这是他自己挣的,他怎么用,是他自己的事,你说是吧。”   “呵呵,毕竟是您老,开明,”王跛子说着,便从袋里摸出十吊钱,一一地数着揣进朱毛和的口袋里。摸着口袋里哗哗响的铜钱,朱毛和刚才一脸的阴云似乎也散去不少,他想着这十吊钱怎样去派用场。他要给爷爷买一包纸烟,给小妹妹买几颗糖,给娘买一块包头巾,还要给翠翠买一瓶雪花膏。他不清楚这十吊钱到底能买多少东西,但他却知道,这十吊钱根本买不了多少东西。他决定还是把这钱攒下来,攒到一定的数字,再去一趟牛镇街,到时候,痛痛快快地玩一天,买齐所有的东西,让他喜欢的人一起痛痛快快。   爷爷把两只红鸡蛋揣进毛和的口袋里,就要离去。王跛子留爷爷饭,爷爷谢绝了。王跛子说:“毛和,送送爷爷吧。”   爷爷扶着毛和的肩,爷孙俩默默地走了一截路,爷爷说:“别再难过了,是生命,都有自己的活法,也有自己的死法。”   毛和想想,是这理,但他却无法把那条老牛流着泪的一幕从眼前抹去。一想到那头牛一步一流泪的样子,毛和就禁不住内心的酸痛。爷爷说:“爷爷老了,总有一天也要离开这个世界,我的毛和不要这样难过啊。”一句话说得毛和心里又酸痛起来,泪水又不争气地流下来,他抽泣着说:“爷爷,我不想再在王跛子家放牛了,我想……”   “你想做什么?”   “我想……我想去做和尚。”   爷爷似乎并没有吃惊,爷爷说:“毛和要是真有这福报,也是前世修得的因缘,只是……”   “爷爷不是跟南无相寺的和尚师父很熟吗,你跟师父说说,收下我做小沙弥吧。我要到庙里去学功夫,飞檐走壁,变幻莫测,杀遍天下逆贼。”毛和说着,一时兴奋起来,就在爷爷面前摆弄起来,他翻了一个跟头,没想却没站稳,一屁股跌倒在地。   爷爷哈哈大笑,说:“哈哈,就你这样,还想飞檐走壁,杀遍天下逆贼,笑死人,笑死人。”   毛和揉着跌痛的屁股,说:“爷爷,不带这样取笑人的,我不同你好了。”   爷爷笑够了,把他的孙儿拉到身边坐下,爷爷摸着孙儿毛绒绒的小脑袋说:“出家可不仅仅是这些,出家是为了了生脱苦,自利利他,救苦救难,呵呵,我的毛和太小了,才八岁,只怕吃不了庙里的苦啊。”   “庙里有什么苦吃?不就是做早晚殿,念经,拜佛,还有打扫庭院吗?我都能挑水了,一桶挑不动,半桶总行吧。”   “孬伢,出家做和尚,就这么简单吗?”   毛和抢着说:“有什么不简单的?再说了,再难的,我一点点学会不就是了?爷爷不是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吗?”   “对了,难就难在这无心二字,你晓得禅宗里的无心是佛吗?呵呵,我跟我这小毛头伢子说这些也是对牛弹琴,你哪懂这些?”   “爷爷,我喜欢听你讲这些,你就给我多讲讲嘛。”毛和开始撒娇了。   爷爷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并掏出九寸十三节烟袋,毛和连忙从爷爷的烟荷包里抠出一撮烟替爷爷装上,又抢过打火石,替爷爷把烟点着,等着爷爷说话。   爷爷吸着烟,微笑地看着他的孙儿说:“要出家做和尚,这第一,就是要把万缘放下。”   “什么叫把万缘放下?”   “譬如说,”爷爷忽然顿住了,并且换了个口气说:“最近见到翠翠了吗?”   毛和说:“见到了,她说,过几天寺前河张家要接她去过一阵呢。”   爷爷把烟袋杯在石头上磕磕,说:“你慢慢就长大了,古人说,男女有别,翠翠已许了人了,以后尽量少同翠翠在一起疯玩了懂吗?”   毛和眨巴着眼,看着爷爷说:“这跟做和尚有什么关系?”   爷爷说:“一个人若是想求解脱,千万不要被一个情字牵杀了,你爷爷这辈子就坏在一个情字上,现在才明白过来,可惜迟了啊。”   听着爷爷的话,毛和似乎明白了一点,他知道让他不要同翠翠玩,他一时还做不到,但他知道,跟出家做和尚相比,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   爷爷说:“我的毛和要么不做和尚,要做,就做一个真正的和尚。”   “爷爷是让我做了和尚就要做方丈,做当家吗?”   “非也,”爷爷说,“一个真正的和尚,应该是……算了,我跟你这小毛秧子说这些做什么,你还是继续在王家放牛吧,把牛放好,也是功夫。”   朱毛和渐渐从老吭被卖掉的阴影中走出来,他似乎又像从前一样,笛子不离手,小曲不离口。二丫的肚子一天天大了,村里人说,二丫一定怀着两个仔。王跛子当然高兴,他特别叮嘱朱毛和说:“二丫临产在即,你要格外小心啊,这几天不要把牛往罗汉坡那一片赶。”   他似乎也忘了对东家的仇恨,他觉得东家除了把老吭卖掉那一桩事,其他也找不出什么恶处来。现在,他的心思全用在二丫的身上。二丫吃的草料他差不多一根根地捡过,生怕会裹进什么石头或是树枝什么的,有时候,他会把自己吃的玉米饼子省下半块去喂二丫,夜里,他让二丫身子底下垫得软软的,睡得暖暖的,天渐渐冷了,千万不要让二丫冻着。他拍着二丫鼓胀胀的肚皮说:“二丫,你要挣口气啊,你要把两个宝宝好好地生下来,到时候,我到牛镇街上给你买红糖水喝。”   然而,偏偏这时候那头叫孬货的水牛到了发情期,孬货见不得母牛,即使隔着一道岩,当人家的母牛刚一露面,孬货就不顾一切地撒开蹄子跑过去,在人家面前嗅啊,献着殷勤,可人家母牛偏不撂他,吃了闭门羹的孬货心情狂躁,便去同另一条公牛打架,抵角,两头牛打得难分难解,拉都拉不开。有时候,毛和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他开始着急,他求孬货说:“好兄弟,你收敛点不行吗?二丫眼看着要生宝宝了,你做舅舅的总得顾着点吧。”   白露过后的第二天,二丫临产在即。在人们的焦急和等待下,午饭前二丫终于诞下一头牛宝宝,小牛犊挣扎着离开妈妈,跌跌撞撞地拜起了四方。第二头小牛也很快出来了,但这头小母牛刚出娘胎不久就死去了。人们叹息着,但还是放了一挂鞭炮,算是为那头欢蹦乱跳的小牛犊庆生,也算是为刚做了母亲的二丫祝捷。   对于世代耕作的农家,一头牛的降生同样是一件喜事,人们簇拥着,去王跛子的院里吃酒去了,牛栏里只剩下疲倦的二丫和她的那只牛宝宝。朱毛和将一盆红糖水端到二丫面前,筋疲力尽的二丫一口一口地喝着红糖水,开始用湿漉漉的舌头舔着她的牛宝宝。谁也不知道,这盆红糖水是朱毛和用一个月的工钱换来的。   朱毛和将那头刚刚降生的小公牛取名大将,他希望这头小公牛将来能成为一头力鼎千斤的将军。大将一诞生就显出一股大将风范,每天一打开牛栏门,它总是率先奔到牛栏外的空地上,冲着蔚蓝色的天空嗷嗷地叫着,好象在说,你看,我是多么威风。大将有着缎子一样油亮的皮毛,健硕的四蹄,跑起路来脚下生烟。在外面受到冷落的孬货开始把目光盯到二丫身上,然而,每次当孬货预备欺负二丫时,大将总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用它的脑袋拼命地顶着孬货,好象在说,谁让你欺负我妈妈?虽然孬货不同大将一般见识,然而孬货的脾气更加狂躁,它开始四处惹祸,不是把人家刚刚长出头来的油菜吃得狼藉一片,就是同哪头公牛打得头破血流。   那天朱毛和刚把牛赶到罗汉坡,远远的就看到翠翠。翠翠被寺前河张家二叔驮在背上,提在手里的包袱在张家二叔的胸前晃悠着。毛和向翠翠招招手,他喊了一声:“翠翠!”显然,翠翠并没有听到这边的喊叫声。毛和很想跑过去同翠翠再说一会话,问她这一次在寺前河打算要住多少时间,跑了几步,猛然想起爷爷那天说过的话,便立即把脚步刹住了。   翠翠终于把头扭过来,她把目光投到这片她熟悉的山坡上。翠翠似乎并没有发现她要找的目标,开始失望的翠翠把头埋在张家二叔的背上,翠翠一定在伤心地哭泣吧。刮起一阵风来,风卷着尘土打着旋旋,很快遮蔽了翠翠的身影。忽然,从罗汉坡这边传来一阵竹笛声。那本来是一支欢快的曲子,但不知为什么却被朱毛和吹得节奏舒缓,断断续续,这曲子带着一股忧伤,让人不免忆起不堪的往事。   翠翠一定听到毛和的笛子声了,她在张家二叔的背上扭了扭,是要挣扎着下来,但张家二叔并没有停下脚步,他把背上的翠翠颠了颠,继续朝寺前河方向走去。翠翠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桦树林里,朱毛和终于放下笛子,他流着眼泪,闭上眼睛,开始读爷爷教他的《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四   翻过两座大岭,越过一道山岗,不远处就是牛镇街了。牛镇街上逢三一小集,逢九一大集。十一月初九一大早,内当家一边往脸上抹着鹅蛋粉,一边吩咐朱毛和说:“今天把牛交给长工大夯,你陪我上一趟牛镇集。”   毛和嘴里答了个脆嘣响,一边就牵过驴子,用棕毛刷将驴子浑身刷得油光水滑,再铺上厚厚的棉坐垫,他把内当家扶上驴子,主仆二人就上路了。内当家每次赶集都要带上毛和,她喜欢毛和的勤快伶俐,喜欢他的那张一开口就像倒豆子一样噼噼叭叭道出许多趣话趣事的嘴。王跛子夫妇年过四十,至今没有儿女,内当家几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毛和啊,你就做我儿子吧,将来王跛子死了,这整个一个家就是你的了。”毛和说,二姨您疼我,我心里明白着呢,来生变牛变马报答二姨。内当家越发喜欢,说:“你个小牛犊子,你爹在世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怎么到你头上就生了这么一张娇巧伶俐的喜鹊嘴?”   小毛驴蹄子得得地踏着岭上的碎石路,朱毛和穿着月白襟褂,脚上是一双结实的布鞋,那鼓鼓实实的身架子看上去有十三四岁。主仆二人很快就翻过一道大岭,踏上平路。一路上,毛和给内当家说他在放牛场上听来的各种趣事,什么张家的媳妇生了个怪胎,李家的女婿得了怪病,浑身长满鱼鳞,周家的独生子因为不孝上个月被雷公劈得半死。二姨呀呀地感叹着,说:“毛和,那袋里有炒米糖,你饿了就抓两块吃。”毛和说:“二姨你渴了吗,我给你舀瓢山泉水喝。”话稠不觉路途远,不到两个时辰,就到牛镇街了。   牛镇街有三百多年历史了,传说当年乾隆爷下江南,特地绕道前来拜二祖老爷,在牛镇集喝过一种水豆腐,赞叹说天下竟有如此美味,于是,牛镇集上的水豆腐就远处闻名,人称“爷豆腐”。牛镇附近盛产板栗,牛镇街上的栗子糖也是人们喜欢的当地美食。内当家上牛镇,一是为赶集,二也是来看自家娘舅。内当家说,她父母死得早,是娘舅一手将她拉扯大的,做人要懂得感恩,娘舅夫妇其实就是她的养父母。内当家来看娘舅是由头,其实谁都知道,内当家与娘舅家表哥自幼青梅竹马,只可惜二人有缘无分,谁也不知道内当家后来怎么就嫁到山里司下村来,嫁给了家道殷实,但却瘸了一条腿的王跛子。   到了内当家娘舅家门口,内当家塞给毛和几角铜钱说:“毛和,你在集上逛逛吧,日头偏斜时再来接我。”毛和乐得自在,揣着内当家给他的钱,就往集上去了。   牛镇街其实是由两条并行的街道组成,一条砂石路街,一条青石板古栈道,这后一条路是当年湖北那地方人朝拜二祖菩萨时所走的道路。集市贸易则集中在那条砂石路街。果然是方圆一带有名的集市,满眼望去,一条街道人烟稠密,人声、车马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人说,乡巴佬上趟街,嘴巴讲得鼻子歪。放牛场上,也是放牛娃们比试见识和口才的地方,朱毛和有经常上牛镇街赶集的机会,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要睁大眼睛,把能看到的能听到的一切新鲜都收进眼里,第二天好在放牛场上卖弄给小伙伴们。   朱毛和揣着内当家给他的一吊钱在集市上逛着,他掂量着这一吊钱究竟能买多少东西,能买什么东西:爷爷的纸烟、娘的包头帕子,小妹妹的糖果,还有翠翠的雪花膏,但经一番打听,这十吊钱还不够买其中一样的一半,原来钱是这样的不经用。   十字街有玩杂耍的,那其实是一个卖狗皮膏药的,那人敞露着肚皮,把裤腰用一根红布带束得一根筋细,一边圆着场子,说着江湖上的海话,一边将自己赤裸的胸膛拍得潮红。那边一对卖唱的父女正拉着二胡,悠悠地唱着黄梅小调。而在另一个街口,杀猪佬江麻子口里衔着一把刀子,正当街剥一只狼皮。   一个外邦僧人的出现引起人们的注意。这外邦僧人满脸络腮胡子,而且长发披肩,只在头顶露出一圈亮色,他背着行囊,拄着禅杖,正三步一叩地从那条古栈道过来。好奇的娃们叽叽喳喳地追在他的身后,一些吃早饭的大人也端着海碗围在他的身边,用筷子朝外邦僧人指指点点。大约半个月前,朱毛和与爷爷去南无相寺看放焰口时曾见过这个外邦僧人,当时这外邦僧人就站在南无相寺大殿外,像一根树桩。放焰口前后两场,共两个半时辰,整堂焰口结束,那外邦僧人依然站在那里,他的双脚稳稳地立在青砖地上,身体前后摇摆着,就像一棵风中的古树。爷爷说,这人站桩功夫了得,他的禅定功夫也在这站桩上。后来,南无相寺的和尚师父说,这是一个西竺僧人,他来汉地很多年了,很多年里,这西竺僧人居无定所,闲云野鹤,四海游方。现在,这西竺僧人竟出现在牛镇的大街上,他要去哪里呢?他这样三步一叩,像蚂蚁一样在大地上挪动着自己的身子,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他的目的地呢?   人群中有淘气的娃们用毛栗壳或是小石子朝这西竺僧人投去,他们把这西竺僧人当作神经病,当作疯子。那些毛栗壳或小石子有的落在西竺僧人的身旁,有的就击中西竺僧人的脑袋,西竺僧人不气不恼,他扑倒在地,用前额叩在石板路上,再起来,走三步,再扑地,他那样专心地做着这种重复而单调的动作,一次又一次。朱毛和注意到,这西竺僧人的前额有一块厚硬的茧皮,没有人知道,他在这无尽的路上究竟叩了多少次,他的心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念想?   西竺僧人的无动于衷使得娃们的戏弄加剧,一个胖敦敦的半大小子将身体张成一个大字,拦住西竺僧人的去路。街上人都知道,这是杀猪佬江麻子的儿子江四虎。江麻子是牛镇街上有名的地痞,没有人敢惹他。江麻子原先有五个儿子,分别叫大虎、一虎、二虎、三虎、四虎,可惜其他四虎都未及成年即先后夭亡,现在就剩下这最小的儿子江四虎了。江四虎继续拦住西竺僧人的去路,说:“你是哪里来的野和尚,不知道这条道归我爹管吗?留下买路钱来。”   西竺僧人用并不熟练的汉话说:“贫僧,我,不畜钱财,乞食维持色身性命,钱财何来?”   江四虎双手叉腰,蛮横地说:“没有买路钱,休想从这条路走过。”   西竺僧人不再理会江四虎,他绕过江四虎,继续扑倒在地。江四虎用身体抵住西竺僧人,并且叉开双腿,说:“没钱也行,你从我裤裆下钻过去,再学三声狗叫。”   西竺僧人再次挪动了一下身子,继续扑倒在地,西竺僧人的脑袋轻轻地碰到江四虎的裆部,江四虎感觉到一股说不出来的冲击力,竟然四仰八叉摔倒在地。他知道这西竺僧人不是一般角色,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又岂肯服输?他爬起来,束了束裤带,就在那西竺僧人扑地叩拜的一瞬间,他竟卟地一下解下裤带,露出下身家伙,朝西竺僧人当头浇下一泡热尿。人群发出一阵呵喊,西竺僧人抹了一把头上的热尿,继续着他的叩拜。江四虎从人群的呵喊中似乎得到一种鼓励,他要把自己的恶作剧进一步升级,他伸出一只脚踏在西竺僧人的头上,指着地上正在流淌的尿液说:“喝下去,喝下去!”西竺僧人低着头,似乎在作什么思考,他究竟要不要把江四虎撒的尿喝下去。   西竺僧人停止了叩拜,他低着头,与江四虎相互僵持着。时间在无声中流淌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一个穿着热白褂子的瘦长身影朝江四虎扑上去,就像一道白光,还没等江四虎作出反应,江四虎的胸口受到重重的一击,他像只木桶卟然倒地,在青石板路上滚了两滚。有人认得,这像白光一样闪过去,并击倒江四虎的,正是朱家岭的小牛倌朱毛和。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有人喊着:“打得好!”“让那小狗日的把自己的尿喝掉,舔尽。”   江四虎似乎没料到他的恶作剧会遭到如此打击,他爬起来,仔细地看了看这敢于同他为敌的家伙,他惊奇地发现,竟然是一个细瘦毛长的臭娃娃。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尿,露出一股凶光。朱毛和看了看四周,他希望得到人们的帮助,然而四周一片沉寂,刚才还带着嬉笑神情的人群突然静下来,他们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们希望继续看到一场热闹,又怕事态的发展进一步恶化成一场超越人们心理极限的血腥。江四虎捋了一下袖子,他看了看眼前的敌手,随后,大叫一声,低着头朝朱毛和冲去,他想用自己胖大的身躯让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敌手臣服。   如果说朱毛和在朝江四虎击出第一拳后还有些后怕,但现在,当看到江四虎只有这笨拙的一招时,他坦然了。就在江四虎朝他撞过来的一瞬间,他灵巧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江四虎就像一个扑食的饿虎,不仅没有扑到野食,反而像一截烂树桩,重重地摔倒在地。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这分明是对朱毛和的赞叹,是对江四虎的不屑。江四虎这一摔的确够狠,他想爬起来继续同那小山猴较量,但却怎么也爬不起来。现在,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朱毛和这一边,朱毛和摆开架式,不屑地看着那个胖乎乎的家伙,向他招招手说:“肥猪,起来呀,你爹要杀你煨汤呢。”江四虎何曾受过如此嘲弄,他爬起来,继续刚才的招式,结果却是刚才的又一次重复,江四虎这一次跌得更惨,他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看看四周,人群又是一阵开怀大笑,江四虎嘴咧了咧,忽然掩面大哭起来。   有人叫起来:“江麻子来了!”   有人说:“你这娃娃,还不快逃。”   说话间,从街的那头跑来一个肥硕的汉子,那正是杀猪佬江麻子。江麻子手里提着一把杀猪刀,满脸杀气地朝这边跑来,一边叫着:“哪里来的野种,竟然欺负到老子的头上了。”情势危急,有人说:“娃呀,你快跑吧,逃命要紧。”然而,朱毛和想逃也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江麻子已经跑到朱毛和跟前,并且挥起了他手中的杀猪刀。有人掩起脸面,不忍看接下来的一幕。就在江麻子的杀猪刀举起的一刹那,西竺僧人从地上捡起一只黄豆大的小石子,漫不经心地朝江麻子脚下扔去,那小石子的落处,正是江麻子的脚处,江麻子一脚踏滑了,身子一歪,没头没脑栽倒在地,那把杀猪刀随地一滚,竟然滚到那西竺僧人脚前。江麻子爬起来,接着去抓他的那把杀猪刀,但那把亮闪闪的杀猪刀却被西竺僧人一脚踏住。他伸出手去,想从西竺僧人的脚下拔出杀猪刀来,又哪里拔得出?此刻,那西竺僧人坐在地上,那把杀猪刀就那样随意地压在他的脚下,任江麻子使出平生的力气,也无法将那把杀猪刀抽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江麻子又岂肯认输,他看了看西竺僧人,又看了看四周,终于从身后的店面抽出一条桑木扁担,杀气腾腾地冲西竺僧人扑来。忽然听到有人叫着:“江麻子,你家房子失火了!”江麻子回过身来,那街角处果然窜出一股浓烟,并传来噼噼叭叭的燃烧声。江麻子无心与西竺僧人较劲,只得抽回身子,朝自家屋场跑去。   江麻子好不容易扑灭掉火,他满脸油汗,坐在烟火的废墟上喘着粗气。这突然窜起的大火似乎让江麻子意识到什么,他抬头朝那边望去,那边的石板路上,那西竺僧人三步一叩,朝着一个方向而去。江麻子进到屋里,取出一把铜钱,追着西竺僧人的背影而去。   他跪在地上,将一把铜钱送到西竺僧人面前,说:“小子有眼无珠,冒犯了圣僧,请圣僧恕罪。”   西竺僧人看了看江麻子,说:“贫僧,持不蓄金钱戒,施主收起。”   江麻子说:“愚蠢小子,今日难得见到圣僧,还望圣僧开示一二句才好。”   西竺僧人合一合掌,说:“阿弥陀佛,贫僧,无知,何来,开示,需知世上一切,皆是因果,因果,真实不虚。施主。积德行善,才有好报。”   “好人好报,恶人恶报。”   “是的,好人好报,恶人恶报。”西竺僧人说着,继续朝眼前的大地虔诚一扑,继续着他的功课。   不知什么时候,西竺僧人忽然回过头来,在他的身后,是那个穿着月白襟褂的少年,少年双膝跪地,将几块发糕呈到西竺僧人的面前,说:“师父,多谢你救了我。”   西竺僧人停止了他的功课,他坐到路边一块石头上,并且向朱毛和招了招手,示意毛和坐到他身边来,然后,他接过毛和的供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完了,西竺僧人抹一把嘴,说:“贫僧感谢,小施主。”   刚才的一幕又浮现眼前,西竺僧人朝飞奔而来的江麻子随手扔了一颗小石子,就将江麻子绊倒在地;西竺僧人漫不经心地坐在地上,一只脚轻轻地踏在那把杀猪刀上,江麻子使尽浑身力气,却怎么也无法将那把刀从西竺僧人的脚下抽出来。这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说书瞎子中无所不能的侠客,爷爷说得不错,这个西竺僧人,功夫了得呀!   “师父,你是怎么练得如此好功夫?”   “贫僧,哪有什么功夫?”   “还有,江麻子家突然起火是怎么回事?”   西竺僧人一笑,说:“世间一切,都是因果,记住这个。”   朱毛和还想问个究竟,毕竟还是收住了。   西竺僧人说:“小施主,生在佛化之家?”   朱毛和咧开嘴笑起来,说:“师父说对了,我爷爷是这一带大学问人,他同南无相寺里的和尚师父是好朋友,爷爷经常带我到南无相寺去,寺里的和尚师父都认得我呢。”   “阿弥陀佛,”西竺僧人说,“如此,小施主。可曾皈依,可曾受记?”   虽然朱毛和并不懂受记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一定是佛门里重要仪式,便说:“我才七岁多点,寺里的师父不肯要我。”   “小施主,未来,是一位大德,从现在起,小施主,好好地修了去。”   朱毛和说:“怎样修了去呢?”   “呵呵,这个,一切都是因果,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朱毛和又问:“师父,你三步一叩,是拜哪尊佛呢?”   西竺僧人用手朝天空的挥,说:“大千世界,佛无处不在。”   朱毛和向四周看着,说:“师父说佛无处不在,我为什么就看不见呢?”   “佛不在外,而在心,须之拜佛,即是拜自身。”   朱毛和知道,能说的,西竺僧人一定早说了,不该说的,西竺僧人一定不会多说一个字。他开始喜欢上这个头发蓬松、浑身脏乱的西竺僧人了,他多想跟着这西竺僧人云游天下,但他却丢不开爷爷,他也知道,因缘不到,这西竺僧人也不会收下他的。便说:“师父,其实我早在南无相寺就见过你,你怎么能在大殿里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呢?这个功夫,你能教我吗?”   西竺僧人笑笑,说:“小小年纪,为时尚早。你若有心,可先练毛孔呼吸法。”   “如何是毛孔呼吸法呢?”   于是,西竺僧人便将毛孔呼吸法简要地讲述了一遍,朱毛和试着按西竺僧人的方法练了一会,果然十分受用。西竺僧人说:“这个,毛孔呼吸法,练来方便,却非易事,一定要有,长远功夫。你须记住,一些要领,行住坐卧,练到纯熟处,山河大地皆在眼目,豺狼虎豹,皆不能侵。”   时候不早,西竺僧人整顿一下行囊,就要开始他的远行。朱毛和似乎有些不舍,就又追上去问:“师父,你这三步一叩,究竟要叩到何时,何地才是了呢?”   西竺僧人伏在地上说:“贫僧,孽缘深重,出家前作恶,直到遇上佛的点化,这才知道,因果的不虚。贫僧,发愿叩拜四大名山,参拜四大菩萨及禅宗六祖。贫僧,已拜过达摩祖师当年面壁嵩山,今又拜过二祖慧可大师,接下来,我将前往,皖公山下乾元禅寺,参拜三祖僧璨大师,明年,我前往广东,韶关南华寺,拜见六祖慧能大师。”   “啊呀,那可是十万八千里啊!”   “出家人,没有目标,也没有距离,脚下每一步,都是参禅悟道功课。”   “到时候,师父您就能成佛作祖了吧。”   “成佛作祖也是执着,殊知山河大地,一切皆空,只有洞见了自身是佛,花开见佛,那就圆满了。呵呵,殊知圆满也是一种执着。”   太阳已经西斜,西竺僧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朱毛和突然又追上去,双手合掌说:“请问师父上下,我该如何称呼师父?”   “贫僧,没有上下,所谓姓名,不过名相,如果有缘,将来你我会再见的。小施主,保重。”西竺僧人说着,朝朱毛和合一合十,便将身子轻盈地伏到那条无尽的山路上。   五   下一回,毛和见到爷爷的时候,就把牛镇街上见到西竺僧人以及同西竺僧人的一席谈话和盘托出。爷爷说:“能见到如此圣僧,并能与他有如此一番遭遇,确是因缘。你切要记住,对于那些看上去衣食随行,形容枯槁的人,要特别地加以敬重。一个人能把衣食二字看作平常,可见他的人生境界已达到相当的高度。”   毛和点着头,咀嚼着爷爷的话。爷爷又说:“西竺僧人教你的毛孔呼吸法,外人面前轻易不要暴露。”毛和又点了点头。   前面说过,公元1901年,中国南北双方都发生了一系列改变历史进程的大事件,而地处南北夹缝之间江淮之地的太湖县牛镇虽然躲过一系列政治风浪,但天灾人祸接连不断,同样并不宁静。先是春天的一场大雪让无数冤魂葬身雪场,紧接着是一场狂风暴雨,肆虐的山洪把庄户人家这一年的希望几乎全都冲塌了。很多人家不得不举家外出,加入讨荒要饭的行列。卖儿卖女也成了寻常人家的求生手段。   在朱家岭,当家人朱义传死后,孤儿寡母一家老小五口就像断线的风筝,无所依着。偏偏这时候朱家老大在一次山场械斗中受伤。朱吴氏当尽家中能当之物,又四处借贷,这才将老大从伤痛中解救出。紧接着,朱吴氏自己又患上了浮肿病,两条腿肿得汪汪冒水。七月里的那场山洪让原本不多的几分山地颗粒无收,一家人顿时陷入灾难的深渊。   那天在放牛场上,一个半大小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朱毛和说:“毛和哥,快回家看看吧,你娘要把英儿卖给人了。”   朱毛和匆匆把牛交给一个小伙伴,一口气跑回朱家岭。屋子里果然围满了人,英儿穿戴一新,坐在一只筐箩里,小妹妹并不知道自己就要离开亲娘去一个陌生的人家,她手里握着一只棒子糖,正喜滋滋地吃着。一陌生人背起筐箩正要出门,母亲哭着扑上去,把小妹妹搂在怀里,说:“英儿,不是娘狠心,你去了一个好人家,也是寻到一条生路,以后知事了别恨娘啊。”有人在劝着娘说:“英儿到了好人家,你该高兴才是。”   朱毛和一把扑过去,抱着妹妹就再也不肯放松。他叫着:“娘你疯了吗,怎么舍得把英儿卖给人?爹要是地下有知,不找你拼命才怪。”   “毛和你懂什么,人家孙老板家里无儿无女,英儿到了他家,不比在你家饿肚子强上十倍?”说话的是牛镇街杀猪佬江麻子的伙计吴桂生,他是大哥江湖上的朋友。毛和于是意识到,卖英儿的馊主意,是这个外号叫大乌龟的人出的,大哥贪人家猪下水吃,就把娘给说服了。这期间,大哥一直缩在屋角,就像霜打的茄子。听了大乌龟的话,终于抬起头说:“这位叔爷是好人家,他不会虐待英儿的。”   当着外人的面,他不好再数落哥哥,但他却憋着一肚子气。他想,找个机会,一定把大哥整治一顿,好让他明白在这个家里,老三儿也不是可有可无的角色。   朱毛和压抑不住内心怒火,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抹了一把泪,把火头对准了吴桂生,说:“大乌龟我记得你也有个妹妹同英儿差不多大,你怎么不把你妹妹卖给这位叔爷?或者,你就把你娘一起卖给人家叔爷做娘算了,不比在你家整天闻猪下水臭味强十倍?”   大乌龟说:“你不要不识好歹,再说了,这主意是你哥哥自己拿的,怨我什么事?”说着,就要来夺朱毛和怀里的英儿。   朱毛和把妹妹死死地搂在怀里,说:“大乌龟,你今天要敢把我妹妹抱给这湖北佬,你妹妹明天就到江西佬手里了。”   “你敢,小心我剥了你。”大乌龟虽然嘴里说着狠话,却没敢再上前夺朱毛和怀里的英儿。   娘说:“毛和,你爹一撇腿丢下我们娘儿几个就走了,又遇上荒年,如其一家人饿死在朱家岭,不如放你妹妹一条生路。”   朱毛和再也顾不上礼数,他冲着娘说:“娘,英儿多听话,多得人疼,你就舍得把她卖给人家?再说,妹妹也吃不了多少饭,娘你真要卖,就卖我吧,我饭量大,不听话,还净给你淘气,卖了我,家里就省下一份口粮了。娘,我求你了,别卖我妹妹,我以后不带你淘气了,娘,娘……”说着又哭了起来,引得一屋子的人都伤心落泪,抽泣不止。   娘哭着,说:“我又哪忍心把亲骨肉卖给人家,都是这日子逼的。”   屋子里一片哭声,英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抱着小哥哥的脖子,再也不肯放松。朱毛和一手抱着小妹妹,一手指着那湖北佬说:“你这叔爷,你自己没有儿女,就来拆散人家亲骨肉,你买得了我妹妹的身子,买得了我妹妹的心吗?”   那湖北佬被这小人儿一阵抢白,一时拉不下脸面,说:“这小哥哥人小,嘴倒半点不饶人。”又指着大乌龟说:“我不知原委,都是你说一家大小都乐意,我这才来了。害得我白跑一趟路,还折了许多钱。”   毛和说:“叔爷你想买走我妹妹,是想让日子过得舒坦些,可是你今天要是抱走了我的小妹妹,你走到天边我都能找到你的家,到时候,你可就有舒坦日子过了。”   湖北佬说:“算了,我不要了,那二百吊钱我也不要了,就算我给英儿将来置办的一份嫁妆吧。”   朱毛和知道湖北佬与大乌龟的这笔交易算是黄了,顿时有胜利在握的自豪,他原本是个得理不饶人的角色,这时便走到湖北佬跟前,说:“叔爷你要买就买了我吧,我能给你放牛,砍柴,还能下地干活,不比小妹妹强百倍?我这就跟你走好吗?我叫你什么呢,叫叔爷还是叫大爷?要么就叫你湖北佬好吗?”   大乌龟脸阴沉着,一脸不悦,说:“你都这么大了,人家要你回家做爹呀。”   湖北佬说:“你嘴巴皮子这么厉害,人又刁灵,说不定什么时候你把我一家都给卖了呢。”   朱毛和抱着英儿,朝着出门而去的一行人叫着:“走好,我不送了啊,下回有空来玩。”   一直坐在门坎上的大哥气恼地站起来,气呼呼地说:“你太厉害了,将来是个人精。”   朱毛和顿时发作起来,说:“我再怎么人精,不会想到卖妹妹的勾当,你良心被狗吃了,小心爹半夜进门掐死你这不肖的儿子。”   大哥受不了这气,冲上来要开打,娘哭着说:“你们消消停不好吗,非要逼我去死吗?”兄弟俩这才各自收兵。   天很快就黑下来,大哥瘟瘟地进屋去了,扯床被子蒙住头。这时,从远处的天边传来一声闷雷,接着就下起雨来。娘叹息了一声:“背时的年成啊!”是的,都立冬了,竟打起雷来。一家人默默地坐在屋子里,听着天边的雷声,听着天井里的雨水滴滴嗒嗒地淋下来,谁也不肯说话,似乎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此刻,这个家里灶是冷的,人也是冷的。朱毛和不喜欢家里是这种局面,他点亮一根松煤子,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他打开一口布袋,那是他放牛时从人家挖过的地里翻出来的山芋脚子,偶尔也会有一只拳头大的山芋,那实在是意外所得。他把山芋脚子用水洗过,码在锅里,兑上水,再坐到灶下,燃起柴禾,不一会儿,屋子里就弥散着一股山芋的甜香。他揭开锅,把烫手的山芋给娘盛上一碗,再把一块最大的递给妹妹。妹妹张开小手,让小哥哥抱。于是,他把妹妹抱在怀里,给妹妹唱起了山歌:   高山上点灯亮呵呵   小哥哥上山打赤脚   一脚踩到牛屎果   啊哟哟,踩的金元宝一颗……   在毛和的歌声中,一家人暖和和地吃着山芋脚,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妹妹吃饱了,呀呀地叫着,满屋子的疯跑着,好让小哥哥捉她。小哥哥一把抱住了,小妹妹趁机倒在小哥哥的怀里,格格地笑着,一屋子都是小妹妹的笑声。   一场雪后,阴历年就要到了。请灶那天傍晚,爷爷来了。爷爷提来一篮挂面,十几个鸡蛋,爷爷是送年货来的。   “我要出趟远门,”爷爷说,“一时半会难得回来。”   娘说:“他爷爷,要过年了,毛和他们几个都巴望跟爷爷在一起过个好年呢。”   “你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惯了,在哪过年都一样。”   这是实话,爷爷朱汉臣中年丧妻后没有再娶,大半生里,老人家习惯与僧道为伍,以寺观为家,闲云野鹤,随处安居。朱吴氏知道拦不住老人家,便说:“让毛和跟着你吧,毛和跟爷爷最亲。”   这正是爷爷此来的意思。一个月前,爷爷就得到消息,戒如老和尚要在腊八节期间在莲花塘打一场禅七,出禅后,正逢春暖花开的日子,戒如老和尚要在莲花塘开讲《仁王护国经》。而每年这个季节,王跛子家的牛时放时关,爷爷替毛和跟王跛子请了一个月假,想带毛和一起去屯溪莲花塘。爷爷知道,这个孙儿根器不凡,小小年纪,又一心向佛,将来说不定就是一个佛门大器,趁着这个机会,爷爷想带着毛和跟在戒如老和尚后学点功夫。   然而直到天黑尽了,毛和还没有回家。娘开始着急了,说:“毛和从来没这么晚回家过,不会出什么事吧。”   大哥朱风从说:“你就瞎想,毛和那么大了,又刁灵得古怪,他会出什么事吗?”   又等了一个时辰,毛和还是不见影子。爷爷说:“我该下山了。别担心,毛和不会有什么事的。”   朱吴氏叮嘱大儿子说:“你送爷爷下山吧,顺便去王跛子家看看。”   爷孙俩摸黑下到司下村,然而王跛子一家也正在着急,王跛子说,爷爷替毛和请了假,毛和明天就不用再来了,但毛和舍不得他放的那几条牛,下午毛和说,他要把牛再放到坡上遛遛。王跛子说,二丫母子都弱,要遛,就把孬货牵出去遛遛吧。可是,直到现在,既不见孬货的影子,也不见毛和回来。   朱风从首先发起怒来,说:“毛和太贪玩了,回头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你先不要下结论,毛和不是那种玩心重的娃,”王跛子看看爷爷说,“最近牛镇一带拐卖男娃女伢的事件先后发生,毛和该不会……”   朱风从又说:“拐卖毛和的人怕还没有出世呢,他不把人给拐卖掉就不错了。”   爷爷说:“风从,你先回去吧,说不定毛和这会儿正在家里呢。”   朱风从走后,王跛子吞吞吐吐地说:“毛和是个小人精,一头牛少说也值二百吊,会不会……”   爷爷说:“这你就想歪了,我的孙儿,我清楚。他虽然调皮,却是心地善良,坑蒙拐骗之类的事,临不到他的头上。”   内当家也在一旁插话说:“毛和不是那样的娃,每回去牛镇,我给他钱,让他替我买这买那,东西买好了,剩下一文半文,哪回都一文不动地还我了。”   “那就好,那就好,”王跛子连连点头说,“毛和精明又懂事,我也看着喜欢呢。”   第二天,朱毛和还是没有回来,当然,那条名叫孬货的牛也没有回来。   娘开始着急了,娘说:“这怎么好啊,义传腿一伸就走了,三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日后我死了该怎样向他老子交代呀。”   是在第七天头上,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有人在罗汉沟发现了二丫的尸体,早已是身首异处。于是大家推测,处在发情期的二丫一定是追着哪家的母牛到了罗汉岭,最后失足落岩而亡。   仍然没有毛和的消息。关于朱毛和的各种猜测各种疑问还在进行,但王跛子心里已有答案。他想起当初毛和来他家放牛时的约法三章,牛跌膘了固然要罚,牛若是走失了,或是落岩而亡,朱毛和必须按买价的翻倍赔偿。当初这不过是王跛子对小牛倌的警告,让放牛娃务必当心,并不当真。现在牛果真落岩而亡,朱毛和一定被四百吊的赔款吓倒了,卖了朱家全部家当,也凑不上这笔款子啊。   王跛子让人探身岩底,将那头死牛运到屋场。牛经济前来帮忙,将牛皮剥了,牛肉能卖的卖了,能吃的吃了,一头牛的一生也就这样结束了。但关于放牛娃朱毛和的猜测和疑问并没有结束。牛死了,到底洗清了朱毛和的清白,只是毛和至今是死是活不得而知,娘的一颗心不能不悬在那里。   王跛子的满腹心思对谁也没有说,但却悄悄地告诉了爷爷朱汉臣。朱汉臣说:“这小人儿贡气,一定设法挣钱去了,不挣到足够赔偿一头牛的钱,他不会回来。”   娘整天只是哭,朱家岭所有劳力都出动了,去附近乡镇寻找朱毛和,但都说没有见到所说的那个娃。但也有人说,出事的那天傍晚,好象看到一个穿着月白襟褂的娃跟一个外地汉子沿着那条出山的路走了,会不会是你家毛和呢?沿着那条山路,是出山的所在,出了山口,有一条水路直通太湖和安庆。安庆是个大码头,毛和要是被人拐到安庆,那结局就真的很难说了。说到安庆,又有人说,安庆自开了通商口岸后,不时有外国轮船停泊在安庆码头。那些外国轮船来时,岸上有很多孩子在看热闹,便有人贩子趁机引诱小孩子上轮船去玩,用各种新鲜玩艺逗那些懵懂未知的孩子们,不知不觉,轮船拉响喂知,渐渐离岸了,那些孩子等发觉,轮船已开出好远了。人贩子们就把那些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娃娃们转卖给南京或是上海的一些人家,运气好的,做了人家的养子,养父母又疼如亲生的,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运气不好的,到了那末等人家,或者做了奴隶,挨打受骂,这还算好的,单有那缺德带冒烟的,将娃娃弄死了,放到海底去钓海参……   听到这些,娘就更哭得伤痛欲绝。   倒是爷爷,反而不急了。岩谷下没有毛和的尸体,说明毛和还活着,至于他是否跟随陌生人去了外地,这并不是可怕的消息。毛和虽然只有七岁,但他却比同龄的娃娃更老成,更有随机应变的能力。那些被拐卖甚至是被弄死放到海底钓海参的传言即使有几分可信,但都与毛和无关。爷爷觉得,毛和更应该到外面世界走走看看,长长见识,这对于毛和的一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爷爷安慰了几句毛和娘,就放心地去了屯溪莲花塘,一到莲花塘,就把朱家岭的种种波罗蜜完完全全地忘去了。   然而直到第二年二月末,爷爷朱汉臣从屯溪莲花塘讲经回来,依然没有毛和的消息。爷爷回来的第二天,南无相寺托人带信给他,说南无相寺在建山门殿时发掘出一尊宋代漆盒,内有五彩舍利一颗。南无相寺当家觉慧师想请爷爷去鉴定一下,看是否就是佛的舍利。爷爷忽然一拍大腿,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成呢?毛和一直想出家做和尚,过去曾多次随爷爷去南无相寺,同那里和尚师父们都熟,他放的牛摔下岩死了,他因为害怕赔偿,会不会躲到南无相寺去了呢?   爷爷到了南无相寺,见过当家觉慧师,僧俗二人寒暄既毕,又看过那颗舍利,觉慧师竟一直没提朱毛和的事。爷爷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家毛和自去年腊月走失后,至今下落不明,小东西没到你们寺里吧?”   觉慧师说:“朱先生你不说我倒忘了,去年腊月的一天,毛和的确来过一次,当时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也被划得一条条,饿得直要吃的。我让小和尚们给他泡了碗现饭吃了,他这才说,他砍柴不慎摔了一跤,想在寺里借宿一夜。”   “后来呢?”爷爷说。   “第二天寺里开始打佛七,因为忙,我把这事给忘了。等到再想起来,问小和尚们,他们说毛和只在寺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离去了。”   爷爷叹道,他的孙儿是何等精明的娃,他自知闯了祸,要躲,也不会躲在熟悉的南无相寺。那么,毛和究竟去了哪儿呢?   “怎么,毛和至今没有消息吗?”   “是的,”爷爷说,“一直在找呢。”   觉慧师为自己的大意而自责了半天,爷爷安慰他说:“这怎么难怪到法师呢?我倒不急,只是他的娘快急疯了。”   觉慧师反过来安慰爷爷说:“毛和精明过人,又有大志向,他的下落,似不用担心。”   爷爷说:“只是,现在世道很乱,他毕竟才七八岁年纪。”   “佛祖会加被他的,阿弥陀佛。”      第二章历经磨难   一   爷爷的分析没错,牛摔下岩后,毛和的确是担心王跛子的巨额赔偿而选择了逃走。正如南无相寺觉慧师所说,出事的当天,毛和去了南无相寺,但他知道,南无相寺距司下村和朱家岭不过几里之遥,人们也很快就会发现他的踪影,他必须另投他处才是上策。第二天一早,毛和即离开南无相寺。站在那条山垭口,朱毛和踌蹰着,不知自己是该远走他乡还是重回朱家岭。恰在这时,一个外乡人路过这里。外乡人穿着一件脏得认不出颜色的老皮袄,手里提着一只硕大的皮箱。朱毛和在牛镇见过他,那是一个皮毛贩子,每年冬天,他们都到山里来,把山里人晒在屋场的猎物皮毛收了去,再卖到皮草行去。   那皮毛贩子见他衣衫褴褛,一脸愁容,便上前搭讪说:“是遇上狼还是遇上熊瞎子了?”   毛和说:“比遇上狼和熊瞎子更惨。”   “呵,你惨得过我吗?我把贩皮毛的钱全都赌掉喝掉了,可我这回用来贩皮毛的钱还是从东家那里借来的,我的东家怕我再像上回一样把这些钱赌了喝了,就让我把老婆抵押在他那里。”   “那你的确比我还惨,”朱毛和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皮毛贩子满嘴酒气,说:“我现在只有一条路,设法把那笔钱赚回来,否则,我老婆就成他的了。要知道,那是十二块大洋啊。”   “那你比我还惨十二分。”不知为什么,遇上这皮毛贩子,并听他一番诉苦,毛和的心情突然好多了。   “你能告诉我,四百吊钱是多少钱吗?”   “四百吊钱?能买两头牛,或者是四担米。可是,如果我手气好,一晚上能赢一千二百吊,能买四头牛,五担米,总之,这点钱对于我来说,简直不能算钱。”   毛和没念过书,他连简单的算术都不会做,但他知道,这皮毛贩子的算术比自己更差。他想问皮毛贩子,除了赌,还能用什么办法赚四百吊钱,但他看皮毛贩子说话天上地下,没有个准数,便把要问的话打住了。   “怎么,你把东家的四百吊钱弄丢了吗?”   “是的,东家让我去买牛,买两头牛,可我把四百吊钱弄丢了。”   “这样啊,怪不得你说比遇上狼和熊瞎子还惨了。”但他随即又说:“你不会骗我吧,你才多大一点,东家会让你拿四百吊去买牛?”   “信不信由你,”毛和说,“我正寻思着,怎样把这四百吊挣回来,起码,我要给东家买回一头牛来,否则,我比你更惨。”   皮毛贩子说:“那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安庆,那是一个大码头,在那里,遍地黄金,挣四百吊,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朱毛和眼巴巴地看着皮毛贩子,说:“那你能带我去安庆吗?我会感谢你的。”   “没问题,你跟我走吧。”   朱毛和跟着皮毛贩子顺着这道山垭走了出去,这期间,皮毛贩子的那只皮箱一直就不肯离手,他不知道那皮箱里究竟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第二天中午,他们来到长河岸边,恰好遇上一挂正要往皖河而去的木排,放排人答应带他们去皖河口,条件是帮他背纤,可提供吃喝。二人爽快地答应了。木排沿着长河走走停停,也不过四五天时间,就到了皖河口,放排人指着远处的宝塔说:“那边就是安庆了,走着去,要不了半天。”   当天下午,皮毛贩子带着朱毛和来到安庆盛塘湾码头,这时,一艘轮船拉响喂知,在江心里转了一圈,就泊在离江岸不远的水面上。几只板划子迎上去,将轮船上的乘客一个个接上岸来,码头上的小贩扯着嗓子叫起来:“洋糖发糕!”“香烟洋火!”“蚕豆辣酱!”更有各家旅社的招客将刚刚上岸的客人生拉硬扯,拉到自家的旅社里。   “跟紧我,”皮毛贩子说,“如果你看到什么,不要大惊小怪就是了。”皮毛贩子说着,就提着那只硕大的皮箱向码头走去。密集的人网中,朱毛和睁大了眼睛,他不知道皮毛贩子究竟要干什么。他只是要盯住皮毛贩子,在这人烟稠密的大码头,他千万不要走失才好。不远处,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提着皮箱踏上岸来,这边码头上,早有一个穿旗袍的年轻女人在迎接他。他们一定很久没见面了,女人叫了一声,向男人扑过去,男人放下皮箱,张开臂膀将女人拥进怀里,两人随即拥抱在一起。这当口,皮毛贩子正好走到这一对男女身边,只见皮毛贩子腰也没弯,脚也没停,他将那一直提在手里的大皮箱很快套到那男人放在地上的皮箱上。皮毛贩子的这一套动作,只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包括那对热烈拥抱的男女,在这熙熙攘攘的码头上,几乎没有人会发现那男人刚刚放到地上的皮箱奇迹般地不翼而飞了。   皮毛贩子朝朱毛和使了一个眼色,朱毛和跟着皮毛贩子刚拐进一条巷口,就听到那边男人的惊叫声:“我的皮箱,我的皮箱丢了!”皮毛贩子加快了步伐,朱毛和不得不一路小跑,跟着皮毛贩子钻进这条幽深的小巷。他们在这条小巷里七拐八弯,一直走到一个菜场。收市的菜场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几个流浪汉在那里铺着马粪纸,准备过夜。看看四周没人,皮毛贩子这才放下他的那只皮箱,直到这时,朱毛和才知道,原来皮毛贩子的那只大皮箱不过是一个机关,它原本是空洞的,当他把这只空洞的皮箱套在那只真正的皮箱上时,那真正的皮箱就被卡在这只假皮箱里了。   短短几十分钟,朱毛和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遇到什么人了。他不敢出声,也不敢把自己的惊讶表现出来,但他止不住浑身筛糠样发起抖来,上下牙关因发抖而得得作响。皮毛贩子用诡异的目光扫了扫四周,很快就打开了那只套过来的皮箱,没等朱毛和看清皮箱里的内容,皮毛贩子又很快把皮箱合上。皮毛贩子说:“走吧,今天我请客,我们吃大餐。”   朱毛和肚子早饿得咕咕响了,他压抑着自己的惊恐,跟随皮毛贩子来到一处街角,但皮毛贩子只是买了两块烧饼,他自己吃了一块,递给朱毛和一块。朱毛和顾不得别的,将那块烧饼很快填进了肚皮,感觉只塞到肚子的一角。他看着皮毛贩子的那只“皮箱”,他想说,你原来是干这个的?但他没敢出声,他在想,怎样摆脱掉这个贼,他开始后悔跟着这个贼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知道自己离开朱家岭已经很远很远了。   皮毛贩子疲倦地在一个台阶上坐下来,说:“你都看见了,我做这个,也做皮毛生意,有钱时我做皮毛生意,没钱时我就做这个,无本买卖。”   这天夜里,朱毛和与皮毛贩子就睡在这菜场上,从巷子那头刮过来的风呼呼地叫着,朱毛和冷得瑟瑟发抖。朱毛和开始练那西竺僧人教他的毛孔呼吸法,身上立刻就暖和了。他很快就进入梦乡,直到第二天清晨,他被菜场上开始的喧闹弄醒,皮毛贩子却不见了。但过了不久,皮毛贩子再回到这里,他来时,手里用荷叶托着热腾腾的包子,说:“我现在能吃包子了,当然不能忘记你,患难之交嘛。”说着就递给朱毛和一只包子。   还没等他吃出滋味来,皮毛贩子那荷叶就空了。皮毛贩子说:“怎么样?要弄回四百吊是不是小菜一碟?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朱毛和说:“你要我也像你一样?”   “是啊,这有什么难的吗?”   “我不,”朱毛和说,“我穷,但我从来不干这个。”   “噼”,皮毛贩子狠狠地扇了朱毛和一个耳光,几天来一直嬉皮笑脸的皮毛贩子突然露出一脸的凶光,说:“你以为你是谁,是皇太子,是刘若宰的孙子吗?我一路风尘,把你带到安庆,你以为我要收你做干儿子吗?昨晚的烧饼,刚才的包子,你以为是白给你吃的吗?”   皮毛贩子那一巴掌扇得够重,朱毛和的脸上顿时像被火铁烙了一下。这一刻,他多想再回到朱家岭去,回到司下村,他想爷爷,想娘,想小妹妹。他开始后悔连招呼一声都没打就跟着这个皮毛贩子来到这里。他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哭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皮毛贩子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说:“你还想回朱家岭吗?”   朱毛和抽泣着,点了点头。   “你以为只有你想,我就不想?我只有把东家借给我的十二块大洋挣回来,在山里换成东家需要的皮毛,我才能回家,才能把老婆赎回来。你说,我不比你更惨吗?”   “我想回家,回朱家岭,求你,带我回去。”朱毛和又哭了起来。   “好了,别再像个女人似的哭哭啼啼了,”皮毛贩子用脚踢了踢朱毛和说:“起来,跟我走,我怎么干,你怎么干,干好了,三七分成,我七,你三。再说了,你要还想回朱家岭去,就必须这么干。你要是敢说半个不字,我把你扔到大江里喂鱼,水泡都不冒半个你信不信?”   皮毛贩子提着那只假皮箱,再次走到昨天的那个码头。但是,这一天都没有轮船靠岸。虽说1902年根据中英两国签订的通商行船条约,安庆被辟为通商口岸,但安庆真正的码头并未形成,偶尔一艘外国轮船停靠安庆盛唐湾码头,中间要间隔五六天时间。按照皮毛贩子的话说,要拿大单子,就得有轮船靠岸,瞄准那些从外埠更大码头来的各色客人。其余都是毛毛雨。但没有大单子,毛毛雨也得下。皮毛贩子就这样在码头一带睃巡着,寻找着机会。偶尔,皮毛贩子会有得手,但都不过是些毛毛雨。几天下来,皮毛贩子有些烦躁,他打着哈欠说:“我们得改换门庭,今天我带你去戏园子逛逛吧。”   皮毛贩子把朱毛和带到钱牌楼附近的一块广场上,那里有一家露天戏园,锣鼓家伙正热烈地敲击着,一个留着黑长胡须,穿着印有八卦图案的老头拿着一把鹅毛扇子坐在台上呀呀地唱着,皮毛贩子说:“这家伙是安庆名票,曾拜程长庚为师,《空城计》是他的拿手戏。”   因是票友会,并不收门票,只是在广场上临时搭了一个戏台,靠近戏台的地方摆几张八仙桌,那坐在八仙桌四围喝茶、吃瓜子的当然是有身份的人,而在后排站着的,则是一些安庆的下层,下里巴人,这些人把脖子伸得鸭一样长,都在聚精会神地看那个老头唱戏。   皮毛贩子买了包瓜子,一边嗑着,挤进了人群,眼却四处睃巡着。毛和紧跟在皮毛贩子后面,皮毛贩子朝朱毛和耳边悄声说:“你跟着我,得手后,赶紧遛出去。”皮毛贩子终于发现了目标,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肩上背着一个北方人的布挞练,他个子矮,不得不努力地踮起脚跟,看上去戏瘾不小。皮毛贩子就在那少年的身后站住了,似乎再也没有下文。台上的老头一直就在唱,先是坐在椅子上唱,好不容易站起来,在台上没走几步,仍在那椅子上坐下,还是在唱。那老头每唱几句,台下人便喝一声“好”。朱毛和听不懂老头唱些什么,他也不明白那老头唱得好在哪处。他的心紧张得快蹦出嗓子眼了,他不知道皮毛贩子下一步将怎样下手。   老头终于唱歇了,场内有了一阵骚动,这是中场休息,唱戏的和看戏的都去解手,喝茶,擦手巾把子。这时,那些卖茶叶蛋的,卖瓜子的,卖茶水的小贩一下子涌进来,他们吆喝着,兜揽着生意。那少年从肩上卸下布挞练,并从里面掏出两文钱来,买了两枚茶叶蛋,一包瓜子。他在动手剥茶叶蛋时,那只沉甸甸的布挞练就放在他脚下。皮毛贩子掏出零钱,也买了一只茶叶蛋,他撞了少年一下,少年扭头看了一眼皮毛贩子,开始剥第二只茶叶蛋。皮毛贩子迅速离开少年,他把一件东西塞进朱毛和的手里,并示意他赶紧离开,然而他自己仍在戏园里,看来,他还要继续寻找新的目标。   场内的锣鼓家伙暴风骤雨般响了一阵,又骤然歇下,刚才那老头又坐在那椅子上,还没等老头开腔,听到那少年拖着哭腔叫着:“我的钱,谁把我的钱偷去了……”   有人在叫着:“出去,不要在这里吵。”   少年大声地叫着:“我的钱,我的钱被人偷去了!”场内一片混乱,有人叫着:“把他轰出去!”于是便有人架着少年的胳膊,将他拖出戏园。少年坐在地上,他一边哭着,一边将布挞练翻起,抖空,然而并没有奇迹发现。少年歇斯底里里大哭着:“都怪我呀,我不该好热闹来这里看戏,更不该买什么茶叶蛋吃,现在把东家让我抓药的钱丢了,东家要打死我了呀……”   朱毛和回过头来,看着少年哭得鼻涕口水粘连在下巴上,他终于握着那只沉甸甸的布袋,走了过去,说:“我捡了一个袋子,你看是不是你的。”   少年疯子一般地扑过来,一把将布袋抓在手里,叫着:“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呵,呵,小兄弟,多谢你呀!”   朱毛和说:“小心,别再弄丢了啊。”这时,他看到皮毛贩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朱毛和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这一刻,他只有逃走这一条路了,逃出皮毛贩子这瘟神的魔掌。然而皮毛贩子很快就将他抓住,并且狠狠地扇了他一大巴掌,这一巴掌直打得朱毛和眼里直冒金星。他努力地站稳了,等待皮毛贩子的新一轮打击。皮毛贩子叫着:“叫你充好人,你他妈晓得那里面是多少钱吗?那就是半头牛,就这么轻易地被你放走了。”皮毛贩子说着,又朝朱毛和踢了一脚,这一脚正踢到他的腿骨处,他身子一软,倒了下去。他半躺在地上,抹了把嘴里的血,朝着皮毛贩子说:“你要是再打第三下,可别怪我要同你拼命。”皮毛贩子挥了挥拳头,到底还是收住了,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我会慢慢收拾你的。”   这时,江面上隆隆潮汐声像是天边滚过的闷雷,紧接着,一艘轮船拉响喂知,皮毛贩子兴奋起来,他拉了朱毛和一把,说:“起来,跟紧我,今天如果运气好,我会做到一个大单子。”   这一次,皮毛贩子物色到的目标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那洋人提着皮箱,在码头上四处寻找着,终于朝一个地方走去,原来他要小解。皮毛贩子紧随几步跟紧洋人,一直走到巷口处的一个简易厕所。那洋人解下裤带,将一泡黄尿冲向那只粪桶,皮毛贩子不动神色地将洋人放在地上的皮箱套进自己的大皮箱。洋人很快就发现皮箱的转移,他将家伙塞进裤兜,一边用听不懂的外国话大叫着,一边朝皮毛贩子追去。洋人的呼叫声引起码头的一阵骚动,不远处响起尖锐的口哨声,几个拖着警棍的人朝这边追来。皮毛贩子朝朱毛和喊着:“不好,巡警来了。”朱毛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皮毛贩子跑进附近的一条小巷。这时,有几个巡警出现在巷子东头,一个巡警指着奔跑的皮毛贩子朝他的同伴说:“那儿,追!”朱毛和顿时吓傻了,他站在巷子里,不知所以。那两个巡警很快追到巷子里,皮毛贩子早已跑得不见踪影,其中一个巡警从巷口又折了回来,将正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的朱毛和拿了个正着。   二   朱毛和重新出现在安庆街头,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他又冷又饿,有气无力地行走在一条石板路小街上。   这是一座濒临长江的城市,从那条石板路老街到江岸,有无数条巷子。他知道,他要想回到太湖朱家岭,必须走一条水路,但他不知道哪条水路可以通往朱家岭。他沿着一条小巷,走到江岸。宽阔的江面上游弋着大大小小的船只,一条条装载货物的船只停靠在一处处江岸上。一条条沙船,一条条盐船,一条条装载粮食的船只,码头工们人排着队,唱着号子,把一船船货物卸到码头上,堆在江滩上。   他向江岸走去,他想,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找到什么活干。   江岸上坐着无数的苦力,他们一边漫不经心地打着扑克,说着笑话,一边注意着江上的动静。这时,一艘盐船驶近,苦力们扔下扑克,朝江上争先恐后地叫着,招着手。盐船缓缓靠岸,于是,苦力们拥挤着,扑上去,扑到那盐船上。这些人各有自己的团伙,那争先爬上船头的则不顾一切地把其他团伙的人往下推去。那被推下船的人在冰冷的江水中挣扎着,爬上来,怒骂着,再继续朝船头爬去,一场恶斗在所难免,直到其中的胜利者占领了这艘大船。   朱毛和漫无目标地沿着江岸往前走去,他知道,这片江岸上不可能有他的饭碗,看来,他只有乞讨这一条路了。他走到另一处江岸,那里山一样堆着一袋袋麻包,一个中年汉子正凶神恶煞地驱赶着一群衣裳褴褛的孩子,他终于逮到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将那孩子踩在地上,用一根竹鞭狠狠地抽打着那个孩子,那孩子杀猪一样狂叫着,在地上夸张地扭动着自己瘦小的身躯。那边,更多的孩子趁机将一只只麻包抠开,将里面雪白的山芋干飞快地装进自己的衣兜,装进扎起的裤脚里,甚至是一只只麻袋。一个孩子朝站在那边发愣的朱毛和喊道:“孬不兴烘,还不赶紧动手!”他明白了,那情愿被捉住的孩子在为同伴演一出苦肉计,一曲调虎离山计,好让自己的同伴在这边大动其手。   朱毛和摇了摇头,依然站在那里。   等到那汉子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放下那在地上扭动的孩子,这边的孩子们已经带着自己的胜利品跑得无影无踪了。汉子气不过,转身再去惩罚刚才被他捉住的孩子,但那孩子早跑得无踪无影。汉子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也在配合着这群孩子,在演一出双簧戏。   朱毛和茫然地站在那里,目睹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那汉子在不远处盯着他,说:“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他们说得不错,你是一个孬不兴烘的家伙。”   “孬不兴烘就孬不兴烘,”朱毛和说着,附身拾起一片被孩子们遗落的山芋干,大口地嚼了起来。真甜啊,他似乎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甜香的山芋干。那汉子朝他走来,汉子手中抓着一捧山芋干,向他招招手说:“你过来。”他站在那里,盯着汉子手中的山芋干。那汉子又说:“给你。”他禁不住诱惑,向汉子走去,然而没等他靠近汉子,汉子扔下山芋干,一把将他抓住,说:“也许你是无辜的,但我总得捉一个顶包的。”说着,就将他向岸上拖去。他挣扎着,说:“你不讲理,我只是来看热闹的。”汉子说:“讲理?这个天下要是都讲理就不是这样子了。”   汉子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他抓在手里,他两天没吃一点东西了,根本没力气从汉子的手中挣脱出去,他就是这样半拖半带地被汉子抓到岸上的一间小木屋里。汉子将他往木屋里一推,就乒地一声将门锁上,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汉子在屋外骂骂咧咧,他揉了揉眼,终于看清屋里的大概。屋子有一张床,床上零乱地堆着被子,大概是汉子夜间值班的所在。他注意到床背后有一扇窗户,一扇很小的窗户。透过这扇窗户,可以看到那条巷子口来来往往的行人。就在他趴在窗口向那条巷子张望时,先前叫他孬不兴烘,让他赶紧下手的孩子发现了他。他朝那孩子小声地叫着:“我被当作顶包的了,你们得想法救我。”那孩子说:“我说过,你孬不兴烘。你等着,别急。”说着,那孩子朝巷里招了招手,这时,那群孩子再次出现在那片江岸上,汉子愤怒地叫骂着,一场老鹰抓小鸡的游戏重新开始,然而汉子抓到这个,跑了那个,汉子的努力,不过是一场无谓的游戏。趁着那边的混乱,有人敲开了那间木屋的门,没等看到救他的究竟是谁,朱毛和一口气逃到巷子里。   现在,他真的就只有乞讨这一条路了。然而他从来不曾乞讨过,他也不知道该怎样乞讨。他走到一处面食摊前,店小二将一屉刚出笼的包子扣在门口的案子上,看着那热气腾腾的包子,他再也挪不开步子。正在这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就在店小二端着空蒸笼往店内走的当口,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迅速闪到案子前,将那热腾腾的包子一掰两半,他将包子馅很快地送进嘴里,再将包子皮重新合上,搁到原先的位置上。过了一会儿,店小二再次将一笼包子扣到案子上,先前的一幕再现,从掰开包子,吞下包子馅,再包子皮重新合上,搁到原先的案子上,前后不过几秒钟。如此三番,直到那孩子觉得肚子终于被填饱了,这才离去。然而,朱毛和仍然站在那里,他眼巴巴地看着店小二,希望他能大发善心,能施舍他一个包子。然而店小二似乎压根没有发现一个孩子站在那里,他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每隔几分钟就出来一次,然后把蒸熟的包子扣在案子上。   直到有人前来买包子,店小二用竹钳往买主的篮里夹着包子,那被人偷吃掉肉馅的包子终于让店小二觉出不对劲。他叫起来,谁这么缺德!听到店小二的叫卖,老板娘从里间走出来,终于,整个包子店都发觉包子被人偷梁换柱了。“谁这么缺德!”老板娘叫着。她很快就发现了站在店外的朱毛和,她指着朱毛和说:“抓住他,抓住这个小毛贼。”   朱毛和指着街的另一头,说:“不是我,我没有……”   “你还想抵赖,抓住他,打断他的狗腿,用针把他那B嘴给我缝起来。”   店小二冲出来,一把就将朱毛和推倒在地,他用脚踏住朱毛和的脑袋,说:“快拿绳子,把这小毛贼送到衙门里去。”   朱毛和申辩着,说“真的不是我,要是我,我还不早跑了?”   老板娘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骂着:“妈拉个巴子,你还嘴硬,打死你这小瘪三。”说着,就两只脚左右轮换,在朱毛和的屁股上练起了功夫。朱毛和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什么时候,朱毛和醒来,他发觉四周围满了人,有人在指责店家,说:“下手太恨了,人家还是个伢子呢。”   老板娘说:“风凉话哪个不会讲,他多缺德你晓得吗?”说着,老板娘把那吃空了的包子皮一个个掰开,亮给人看。于是有人开始数落朱毛和说:“伢子,你就是饿了,向店家讨一个包子也行,怎么就干这种缺德事呢?”   朱毛和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说:“不是我,做这事的人早跑了。”   老板娘说:“看看,他还在嘴硬,还在抵赖,这不是欠打吗?”   一个熟悉的人头探了进来,朱毛和一眼就认出,那是半个月前在戏园被皮毛贩子偷了钱包的少年。少年也很快认出了他,说:“怎么是你?到底怎么回事?”朱毛和这才坐起来,把刚才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少年向看热闹的人说:“绝对不是他干的,我晓得的。”   少年的出现,似乎扭转了刚才的局势,人们开始相信,那做了缺德事的,的确不是这个穿着褴褛,但却面相朴实的山里伢。   人群散去,朱毛和头一阵眩晕,差点摔倒在地。少年扶起他说:“你怎么了,病了吗?”   “我饿了,两天没吃东西了。”   “嘿,你怎么不早说,”少年说着,掏出一文钱来,要从店家买几只包子。老板娘知道刚才冤枉了人,便情愿自贴腰包,捡出一碟包子,说:“吃完,赶紧走吧,别像个丧门星似的,坏了我的财路。”   吃饱了,朱毛和说:“多谢你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朱逸然,你呢?”   “巧了,我们是本家,我叫朱万全。”朱万全是他的号,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这个号。   “你老家在哪里?”   朱毛和想了想,说:“江西,远着呢。”   少年说:“我老家也在江西,看来我们是一个朱,我们算是弟兄了。我比你大,你叫我哥吧。”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朱逸然将朱毛和带到一处街角,于是,朱毛和将自己如何被皮毛贩子骗到安庆,如何行窃,那天又如何将朱逸然挞练里的钱巧妙偷出的过程详细地说了一遍。朱逸然说:“原来这样啊,我算是遇到一个好兄弟了。兄弟啊,你是怎么跑到安庆来的?也是被人贩子拐来的吗?”   朱毛和说:“我欠着东家一条牛的债,还不了东家的牛债,我不能回家。哥啊,你在哪做事呢?”   朱逸然说:“我在一家澡堂当跑堂,就是给来洗澡的人蒸蒸热毛巾,续续茶水,一个月也有十吊工钱。”   朱毛和算了算,一个月十吊钱,那需要不吃不喝,干上两年,才能把王跛子家的牛钱凑齐。但眼下他要紧的不是赔王跛子家的牛钱,而是不要饿死街头。他看出朱逸然是个好人,便把眼下的困境和盘道出。朱逸然说:“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得先找一份活干,好养活自己。你今年几岁了?”   朱毛和顿了顿,说:“十二岁。”   “太瘦了,”朱逸然说,“这么小,这么瘦,你能干什么呢?”   “哥啊,你能替我找一份活干吗?工钱是其次的,有口饭吃就行。”   朱逸然说:“我现在的澡堂分楼上楼下,楼上是贵宾,楼下是一般客人。我一个人楼上楼下地跑委实够呛,你要是愿意,我就把楼下让给你干,我能吃饱肚子,就决饿不了你,工钱,你就别指望好吗,再说了,你这么小,也干不了别的。”   “有口饭吃就行,哥这么仗义,感激都来不及。”   三   安庆像这样的澡堂有好多家,朱逸然当跑堂的这家澡堂算是中等规模,每天接待客人也有几百号。正如朱逸然所说,这家澡堂分楼上楼下,楼上是贵宾席,楼下接待一般客人。楼上是包间、软座,客人泡的细叶盖碗茶;楼下是大堂,硬座,客人泡的是大碗茶。当然,楼上楼下的价钱也拉开了距离。   小跑堂的差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首先,你得让客人感觉到热情,嘴巴要甜,其实,最重要的,手巾把子要热,甚至是烫,但又烫到恰到好处。澡客刚从大池子里爬上来,浑身的骨头都被那大池子里的水泡软了,松了,回到大堂,正是热汗淋漓,这时候,你将一条热气腾腾的手巾把子扔过去,手巾把子在空中旋转着,不偏不斜,客人正好就接住了,这是让客人自己揩面的。接着,你人就到了客人身边,用一块滚烫的手巾在客人的背上从上到下地抹过一遍,将客人身上流淌的热汗抹去,也算是把客人的骨骼从头到尾松过一遍,抹得好坏,这就看功夫了。夜深了,客人走净了,朱毛和就倒在大堂的躺椅上睡着了,这样的日子,比流落街头强多了。   朱毛和干了不到半个月,就把该学会的都学会了,抛出的毛巾把子在空中旋转着,准确而又到位,嘴又勤快,客人未曾进大堂,他就老远甜甜地喊开来:“爷爷,这边请,现成的座位等着您哪!”炉子上坐着通红的炭火,一条铁皮管子从炉子上接到窗外,整个大堂都暖烘烘的,感受不到一点冬意。炉子上坐着大铁筒,那里面的水永远都是烫人的,他把手巾对中一折,浸到烫人的大铁筒里,既不会烫着自己的手,又能让那条手巾热得透透的。“哎,小东西,给我挠挠痒吧,这里,哎,这里,啊哟,舒服死了。小东西,给我做干孙子吧,吃香喝辣的等着你哪。”客人不知道他叫什么,就都叫他“小东西”,客人们都喜欢这个“小东西”,都说要收他做干孙子,朱毛和说:“爷爷,我哪有那个福分啊,爷爷要想舒服,每天都来啊。”说着,就把热热的手巾在客人的背上卟嗒卟嗒地自上而下抹开来,客人抹舒坦了,就倒在那靠椅子睡上一觉,一觉醒来,朱毛和的一碗热茶就送过去了。   这一天,布帘子掀开,进来一位客人,虽然那人被一件毛皮大衣遮得严严实实,但他一露脸,朱毛和就认出,这就是那个很久没有见到的皮毛贩子。他把脸背过去,招呼着:“先生,这边请,现成的位置等着您哪。”   皮毛贩子三两下就把自己脱净了,皮毛贩子刚走进洗浴间,朱毛和就压着嗓子叫着:“各位爷们,贵重物品请保管好,人不可面相,海不可斗量,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心不为过啊!”说着,重重地敲了敲皮毛贩子的那张软座。有客人领会小跑堂的意思了,有的仍瞪大眼睛看着小跑堂,不明白这小人儿究竟拉的那门风箱。   约摸个把钟点,皮毛贩子浑身冒着热气出了洗浴间,朱毛和将一块热手巾准确地抛了过去,却故意掉转身子,免得皮毛贩了认出他来。没想到那皮毛贩子却冲朱毛和叫着:“一样的票,怎么就两样的对待?给老子送一块手巾过来!”朱毛和知道打不过他的马虎眼,不得不蒸块手巾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皮毛贩子闭着眼睛在那张靠椅上躺下来,看都不看朱毛和一眼,任朱毛和将热热的手巾在他的前胸后背抹了个遍。   皮毛贩子没在这里多呆,他很快就穿好衣服,走到朱毛和身边,动手扯了扯朱毛和的衣领,用压低的嗓门说:“你他妈的作死啊,老子会让你晓得我的厉害。”说着,就头也不回地去了。皮毛贩子前脚刚走,朱毛和紧接着就喊着:“老少爷们,都检查一遍,看少了什么没有。”   一个客人叫起来:“我的翡翠烟嘴呢?我的翡翠烟嘴怎么不见了?   朱毛和一惊,整整两个月了,这里没发生一起偷盗事件,皮毛贩子一来,客人的翡翠烟嘴就不见了,可他一直注意着皮毛贩子,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啊。   “爷爷,再找找吧,或许塞到哪个口袋里了,过一会儿它就自己出来了。”   那爷爷忽然把目光盯向朱毛和,说:“小东西,你那口袋里挂着什么?”   朱毛和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口袋,一只桃红缨络挂在他上衣袋口边上,桃红缨络上坠着一块紫色的玛瑙。他从袋里把那东西摸出来,正是客人丢失的翡翠烟嘴。他的头一下子大了,他实在弄不清皮毛贩子是怎样下的手脚。   那客人叫着:“裴老板,你过来,澡堂怎么雇了一个三只手?你这澡堂还想不想开?”   “爷爷,您别嚷,求您了……”   “你可晓得这烟嘴是什么来历?它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传了四五代了,去年有人要拿两头牛跟我换,我都没答应呢。”   “爷爷,你小点声,真的不是我……”   “什么,你意思我栽赃你,那你说说,我的烟嘴,怎么就跑到你的口袋里了?是它自己长腿了吗?”   听到客人的叫喊,裴老板立即从楼上噔噔地跑下来,立刻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他把楼上的朱逸然叫了来,说:“怎么回事,你说说看,你怎么给我找这么一个角色过来?”   朱逸然走到朱毛和面前,说:“兄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毛和说:“那家伙今天来洗澡了,我提醒客人注意他,他一定听到了。可我一直盯着他,他到底是怎么把烟嘴弄到手的,又是怎么放到我的口袋里的?神了啊。”   朱逸然说:“这事一时没法说清楚,但恐怕你在这儿做不下去了。”   裴老板一边在向客人赔着不是,一边回过头说:“朱逸然,把今天做完了,明天你给我一同滚蛋吧,我这里清净世界,今天竟被你这瘪三弄得乌烟瘴气,坏了我的生意。”   夜深了,澡堂打庠了,朱逸然只得同朱毛和一起离开澡堂。刚下过一阵小雨,大街上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种逼人的寒气。想到自己被皮毛贩子暗算了,连同朱逸然一同受累,朱毛和心里很过不去。   “哥,真对不住你,”朱毛和说,“你打我一顿吧。”   “别说傻话了,这又不是你的错。”   沿着那条石板路长街,两人默默地走着,过了很久,朱毛和说:“哥,你在想什么?”   朱逸然说:“那可恶的皮毛贩子,我们得想办法报复他,不能白被他欺负了。”   朱毛和眼前一亮,说:“他一般都在码头一带活动,在那儿一准能找到他。”   接下来,两个孩子商量着报复皮毛贩子的办法,商量来商量去,都没想出个合适的办法。夜已二更,打更的梆子“笃笃”地敲过,夹着雪花的雨一阵紧似一阵,朱毛和不禁打了个寒噤,说:“哥,我们去哪儿呢?”   朱逸然没有说话,他把朱毛和一直带到小东门,来到一家棺材铺前。棺材铺早已关门打庠,但门前搭着一座棚子,棚子里放着几口等待出售的白木棺材。朱逸然随手将一口棺材盖揭开,纵身一跳,就进了棺材。他在棺材里躺下来,说:“朱万全,你要是害怕,就同我睡一口棺材。”   朱毛和看看四周,说:“哥,棺材里也能睡活人?”   “怎么不能睡,又舒服,又暖和。还没人打扰,快进来吧。”   棚外的风呼呼地叫着,雨下得更大了,朱毛和只得爬进棺材。朱逸然随手把棺材盖拉上,只留着一条缝隙。他把朱毛和拥在怀里,说:“怎么样,不冷了吧?”   朱毛和仍然睁着惊恐的眼睛,透过棺材盖的缝隙,打量着外面的世界,说:“哥,我们算死过一回了吧。”   “你为什么会想到死?我今年十六,你今年十二,我们的日子长着呢。”   直到这时,朱毛和才承认,自己隐瞒了年龄,其实才九岁。朱逸然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也才十二岁,可我经历的一切,比六十岁的人还多。”   “哥,你怎么也没有家呢?你的父母呢?”   “父母?我要是知道他们在哪儿,我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原来,朱逸然原本是安庆人,但自幼被拐卖到徽州,做了别人的养子。好在那时候他已有记忆,去年,他终于偷偷离开自己的养父母,只身来到安庆寻找生身父母。他只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小东门一带做木材生意,但却不知道父母的姓名,很多年过去,小东门一带变化太大了,现在,他只有一边在澡堂里做跑堂,一边凭记忆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他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自己的父母的。   这些日子,朱毛和已经摸到回朱家岭的路,从皖河口只要能搭乘到一艘运沙或运粮食的木船,他就可以溯流而上,到达一个叫黄泥埠的渡口,即使在那儿无顺利船可乘,他走,也能走到太湖牛镇。被澡堂解雇后,他原本打算第二天就离开安庆的,但现在听到朱逸然的诉说,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决定陪着朱逸然,一直等到他找到生身父母。   朱逸然很快在一家酱园厂找到一份活干,朱毛和则在街头捡捡破烂,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打发着。当然,他们并不忘记在有轮船停靠的日子来到盛唐湾码头,寻找皮毛贩子。他们不时调整着自己的方案,一心要报复那让他们吃够了苦头的皮毛贩子。只是,这段时间里,皮毛贩子似乎并不在安庆,他们一直没发现皮毛贩子的踪影。   转眼到了夏天,对于流浪的孩子来说,夏天的到来给他们带来福音,首先,不用为住宿犯愁,街角,或是人家的屋檐下,都是过夜的好地方。有时候,他们会趁山门未关前潜入迎江寺,在四面习习生风的振风塔内睡上一觉,既凉快又免除蚊子的侵扰。   又一个轮船停靠的日子,他们终于发现了久不露面的皮毛贩子。那家伙穿着打皱的蚕丝衬衫,甚至还打了一条破领带,他提着那只硕大的假皮箱,装着等船的样子,在码头附近遛达着。朱毛和一阵兴奋,禁不住叫起来:“看哪,皮毛贩子!”   朱逸然朝毛和眨了眨眼睛,说:“好的,让他也尝尝我们的厉害吧。”   一切准备停当,轮船拉响了喂知,缓缓靠岸,皮毛贩子故伎重演,居然又一次套住了人家的真皮箱。只是,皮毛贩子刚准备转身离去,那被他套住皮箱的人立即就发现了,那人叫着:“小偷,抓小偷啊!”那人的叫声立即引来正在码头一带巡逻的巡警。巡警吹着尖锐的口哨朝这边追来。皮毛贩子先还不紧不慢地走着,但一看情势不对,迅速钻进熙熙攘攘的人群,转眼就不见了踪影。皮毛贩子自以为躲开了巡警的目光,却没料到另有两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逃跑的方向。当茫然的巡警站在十字路口不知所措时,却得到一个孩子的帮助。巡警目击处,那个穿着蚕丝衬衫的家伙已离开人群,正要钻到一条巷子里。皮毛贩凭着他对这一带地形的熟悉,眼看着就要从巡警的眼皮底下遛走,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皮毛贩子突然脚下一滑,踩到一块西瓜皮上,皮毛贩子身子重重地一扑,栽了个嘴啃泥。他爬起来,继续朝巷口没命地跑着,没想脚下又是一滑,他实在不清楚,这条他再熟悉不过的巷子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西瓜皮。没等他再爬起来,巡警扑上去,皮毛贩子束手就擒。   四   安庆有好几家酱坊,朱逸然所在的这家酱坊店号“益美”。益美酱坊坐落在小东门附近,是安庆较大的一家酱坊。朱逸然先是在酱坊做小工,跟着师父,天晴了,将那些酱缸的盖一个个掀开,用根棍子一路搅拌着。眼看着要下雨了,赶紧将一只只酱钵盖严,以免被雨淋坏。朱逸然做事勤快,加上面相又好,老板很快就将他提拔到店堂做跑腿,无非是为顾客倒茶送水,迎来送往。   朱逸然刚到店堂的第一天上午,店里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穿长衫的男子,那男子一进门就盯着朱逸然看着,朱逸然似乎对这男人也有些面熟,但却想不起来。他瞒着徽州那边的养父母独自跑到安庆寻亲后,一直担心那边的养父母设法来找他,因此,当看到有面熟的人,便犯忌讳。那男人是来订一批酱菜的,订好后,仍拿眼盯着朱逸然,终于问店里朝奉:“这个小哥是哪里人?”朝奉说:“他今天刚从酱坊来店里上班,还不曾问呢。”朝奉便扭头问朱逸然:“这位先生问你是哪儿人呢。”   朱逸然心里惴惴的,说:“呵,我就是本地人。”   “可你并不讲安庆话啊?”   这一下,朱逸然再答不上来了,只好说:“我自幼随父母到江南那边,说的是江南话吧。”   那男人又问:“小哥,你今年几岁了?”   “过了年,就十七了。”   过了一天,那男人又来了,这一次,趁着店里无人,他把朱逸然悄悄地叫到一边,说:“小哥,如果我没有说错,你今年只有十三岁,你的小名叫团团。”   朱逸然吓了一跳,要知道,这的确是他在安庆时的小名字,到徽州后,没有人知道他这名字。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那男人说:“你仔细看看我,还认识我吗?”   朱逸然看了看对方,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那男人斩钉截铁地说:“你就是团团,你让我看看,你的左边腰眼上有一块黑痣是不是?”   这一次,临到朱逸然吃惊了,说:“你怎么知道的?”   “团团,你仔细看看我,我是你舅舅啊。那一年是我带你到大南门去看戏,突然冲来一队官兵抓长毛,人群一阵骚乱,把我们冲散了,再也找不到你了。”   在男人的叙述中,朱逸然久远的印记似乎在一点点清晰,依稀的记忆中,那是在江边的一个露天舞台上,一个红衣女子在台上呀呀地唱着,紧接着的骚乱以及随后的一切,他似乎再也想不起来了。   “是的,我今年十三岁,我的小名叫团团。”   那人一把将朱逸然拥在怀里,说:“团团,你不姓朱,你原姓曹,大名曹瑞丰,是舅舅把你弄丢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一天找不到你,我一天难得心安。今天终于把你给找到了啊。”那人说着,就哭了起来。   “那,舅舅,我爸爸妈妈呢,他们在哪儿?”   “你走失后,你妈妈日夜啼哭,不久就离开了人世,你爸爸几年前在芜湖开了一家米行。团团,你现在就随我去芜湖见你爸爸吧。”   虽说妈妈没了,但到底还是找到了家,这真是天降福德啊。朱逸然扑在舅舅的怀里哭得一团泪人儿。店堂老朝奉以及店堂里的顾客们听说小跑堂的这一番身世,也一个个落泪感叹。老朝奉说:“还不快跟你舅舅去见你生身老子去?”   朱逸然说:“可我今天刚在这里上班啊。”   老朝奉说:“你老子在芜湖开米行,你从糠箩一下子就跳到米箩了,你还用在这里上班吗?”   朱逸然决定下午就跟着一班船去芜湖见亲爸爸,临走前,他在长街找到正在捡破烂的朱毛和,把巧遇舅舅,即将去见父亲的事告诉了朱毛和。朱逸然说:“朱万全,我先过去看看,如果我父亲真的开着一家米行,我会让你到父亲的米行做伙计的。”   朱毛和为患难中的小伙伴终于找到生身父亲而高兴,他答应着朱逸然,说一定在安庆等他,他们还会再见面的。然而刚把朱逸然送上轮船,朱毛和就卷起简单的包裹,来到皖河口。他决定在皖河口守着,他希望有一天能搭乘一只溯流而上的木船,沿着这条皖河,他就一定能回到朱家岭,回到自己的家。   皖河自皖公山发源,穿山过滩,一流百十余里,在这里与长江汇合,故称为皖河口。皖河口停泊着一些木船,这些木船把从皖河流域装卸而来的木材、稻米、黄沙运到这里,再把这里的布匹、洋油、日用品等运到皖河上游的一些乡镇。年关将至,皖河渡口樯帆林立,人声嘈杂,显得格外繁忙。但是,他打听过,那些船只多半都是安庆附近人,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他们在年前都不再启航。但有人指着一只正在卸货的木船说:“那家船老板是黄泥埠人,你问问看,或许他们赶在年前要回黄泥埠。”   那只船正在下卸的是满船的稻米,码头工人们排着队,从那窄窄的跳板上走过,将一袋袋稻米背到岸上。船老板不知去了哪儿,船婶就坐在岸上,码头工人每卸下一袋稻米,船婶就递过去一只竹篚。船婶的怀里正奶着孩子,由于寒冷,孩子不停地啼哭着。船婶看上去有些烦,她一边骂着死鬼,一边哄着孩子,却又停不下手里活计。   朱毛和走过去,说:“婶,弟弟交给我抱好吗?”   船婶抬头看了看朱毛和,但还是犹豫了一下,把孩子塞在怀里。   朱毛和说:“要不你哄弟弟,我来替你做这事吧。”   “你不要发错了啊,多发了,我赔,少发了,米老板就要怪罪了。”船婶说着,就到一边哄孩子去了,朱毛和坐在那小凳上,开始发起了篚子。   直到午后,那一船稻米都卸完了,船老板这才回来。船婶说:“你这死尸,一到皖河口就像猫抓了心,什么去会朋友,我哪不晓得那是么样的朋友?你怎么不死在那婊子的床上,你还有脸回来?”   当着船上岸上人的面,那男人讪讪地笑着说:“你这鸟婆娘就晓得吃醋,我只要上趟岸,你就当我是干那事,你当我是骚公狗啊。”   船上和岸上的人都笑起来,说,你就是条骚公狗,你一根鸡巴都被婆娘捏熟了,还要嗜腥。这一回,船婶也笑起来,说:“这边忙着卸货,你却一拍屁股走了,我一个人哪忙得过来,小短命死的也把人吵得死,多亏了这小兄弟帮忙,才把一船货卸了。”   船老板这才打量了一下朱毛和,说:“像个小叫化子,他能白帮你的忙,还不是要混餐饭吃?”   朱毛和不高兴船老板这话,他把头别过去,气鼓鼓的。过了一会儿,船老板说:“正好顺风,你去把锅里现饭热了,一边吃,一边开船,赶得快,明天早上就到黄泥埠了。”   船婶似乎觉得不应该对帮过自己忙的人如此冷淡,便说:“小兄弟,我们要开船了,你要饿了,我捏块锅巴团给你吃好吗?”   朱毛和说:“婶,我保证不吃你一口饭,你能带我一起去黄泥埠吗?”   船婶看了看丈夫,说:“要么就带他一个吧,现在是顺风,到了午后,或许就逆风了,多个人,多个帮手。”   船老板再次瞄了朱毛和一眼,说:“瘦得像个猴,他能帮我们什么忙?要么你上来吧,说好了,船要走不动了,你同我一起背纤。”   朱毛和答应着,将自己那装着几件从垃圾堆中捡来的衣服的小包袱扔上船头,自己也纵身一跳,上到船头。他抓起一条拖把,就开始洗船头。洗罢船头,再洗船舷,直到把一条船都洗得干干净净,听到船尾那边船婶与船老板一边吃饭,一边在说他。船婶说还是自己有眼力,白捡了一个打短工的,船老板说,你就喜欢捡便宜,这年头,哪有便宜好捡。船婶朝这边喊着:“哎,这里还有块锅巴,你要饿了就拿去吃吧。”   朱毛和因事先说了,不吃船家一口饭。但此刻饥饿的感觉真不好受,他想,自己替人家干了半天活,吃他一块锅巴也没什么,便走到船尾,果然看到锅里有一块锅巴。他站在那里,不好自己动手。船婶就动手把那一块锅巴铲起来,又将他们吃剩下的菜末倒在锅巴上,递给朱毛和。朱毛和吃着脆嘣嘣的锅巴,船老板扯起篷,那条船就顺着风向上游黄泥埠而去。   因是枯水期,皖河吃水浅,船行到一处,行不动了,船老板就朝岸上扔出一块纤板,说:“哎,你下去背一阵纤。你总不能白坐我的船,还白吃了我一块锅巴吧。”   朱毛和跳下船,背起纤绳,船老板在船上撑起篙,船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天黑了,才到高河埠。船婶要在高河埠歇一夜,说顺便去看看她娘家舅舅,但船老板不答应,说这一带最近时常有打劫的出没,住这里不安全。船婶就说,什么打劫的,你是怕我去了娘舅家要破费,我真是前世瞎了眼,嫁了你这样一个小肚鸡肠的男人。男人啪地给了船婶一个巴掌,女人哭起来,刚刚睡熟的孩子也哭起来,船老板又骂着:“哭,哭,哭丧吧,哪天我一头栽倒皖河里,你就好好哭吧。”   在那对夫妇的骂声和哭声里,朱毛和倒在船尾睡着了。第二天朱毛和知道,船这一夜是在高河埠抛下锚了,但船婶到底还是没去她的娘舅家。   第二天吃过早饭,船老板要上高河埠买一些过年用品。趁着男人不在船上,船婶盛了满满一碗粥给朱毛和,说:“趁热吃吧,我这人心肠软得很,可不像我这死鬼男人,恨不得一个虱子掰两半,一半红烧,一半煨汤。”船婶说着,自个儿就笑起来,朱毛和也被女人逗笑起来。船婶说:“你这兄弟,你要去哪里?”   朱毛和说:“我家在太湖牛镇,我被坏人拐到安庆,几年了,现在我晓得回家的路了,所以才借你们一个方便。”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我娘家就是牛镇人,我年里也要回娘家送粥面呢,你跟我一起去吧,让我男人把船撑到源潭桥,那里离牛镇就不远了,路上也结个伴吧。”   可是,过了一会儿,船老板回来,却说船要返回安庆,原因是一个下江老板要包他的船到大通对江和悦洲,船老板说,这是一笔大生意。女人叫着,大通,几百里水路呢,死鬼,我们不回家过年了?船老板说:“死脑筋,你要活六十岁,还能过三十几个年,可这样的财路,一生里能遇几回呢。”   船婶似乎也觉得这是一趟化得来的差事,她看着朱毛和说:“这小兄弟原是要跟我们的船到源潭桥的,现在看来对不起他了。”   朱毛和说:“你们办你们的事吧,我到了这附近,就不怕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船老板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你看看有没有去源潭桥的船,如果有,就是你的运气了。”船老板说着,就又下船去了。过了一会儿,船老板回来,老远处就朝船上招手,意思是让朱毛和下船。朱毛和知道船找到了,他向船婶道了谢,就跳下船向那边走去。   他跟着船老板在河岸上走着,河岸上结着一层薄冰,脚踩上去,碎裂的冰块喳喳地响着,看着河里一条条船儿在悠悠地行走,朱毛的心情顿时好起来。船老板走到一条船前,同那条船上的人说着什么,他却被不远处的风景吸引住了。那边的河滩是一片牛市,冬日阳光下,无数条牛集中在那片空旷的场地上,无数人夹杂其中,显得相当热闹。他忘了那替他找船去源潭桥的船老板,不由自主地朝那片牛市走去。一股热烘烘的牛膻味扑面而来,他很久没闻到这气味了,这气味让他再次回到那片熟悉的山坡上,一股泪水夺眶而出。他轻轻地叫着,二丫,你在哪里……   人们在用各自的语言,各自的方式交易着,他们说着暗话,比划着价钱。有的人做成了交易,把牛牵走了,有的人似乎并未谈拢,仍站在那里比划着。他很想知道那些牛的价钱,买一条壮条究竟需要多少钱。他问人,可没有一个人搭理他,在人们的眼里,他不过是个小屁孩,这是大人们谈正经事的地方,小屁孩子你在掺和什么,回家去,你娘叫你回家吃早饭去呢。   不知为什么,朱毛和被这热热闹闹的牛市吸引住了,他根本没注意到那边船老板在叫他,此刻,他忘了源潭桥,忘记了安庆,也忘记了朱家岭,他一心只在这牛市上,尽管他食不果腹,四处流浪,但他一颗心就在那些牛身上。终于,他看到一个老头牵着一头牛走出牛市,那是一头小公牛,但这头公牛的一只角不知为什么折断了,一头折了角的公牛看上去就像一个断了一条断的男人,的确没有什么看相。但这个老头似乎对这头刚到手的公手很满意,他停下来,用他粗糙的大巴掌在牛的头上一遍遍摸着,好象在说,好伢,断了只角没什么,我们不是还有四条腿吗?我相信你干起活来决不比其他牛逊色是吧。   “爷爷,买了头牛是吗?”   “是啊,你看,它壮着呢,才不到两岁呢。”老头喜滋滋地笑着,鼻涕都淋下来了。   朱毛和走到牛的跟前,他用手在牛的头上摸摸,一股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的泪水再一次流了出来。老头说:“这是你家的吗?放心,我会好好待他的,你要舍不得,就时常地来看它,我保证把它喂得壮壮实实,像一头真正的公牛。”   朱毛和说:“爷爷,我爹用多少钱把这头牛卖给你的?”   “反正我买到手了,告诉你也没事,”老头说,“你爹太精明了,断了一只角,他还要卖全价,算我跟这头牛有缘,我让了二十吊,你爹就卖给我了。”   “那,究竟是多少钱呢?”   老头先伸出一根指头,再亮出食指和姆指比划着说:“这么多。”   “呵,一百二十吊吗?”   “一百八十吊,”老头重重地说,“你爹是个老抠门,嘿,我也没有吃亏,我是买它干活的,不是买来当摆设的你说是不?”   看来王跛子当初没有骗他,买一头壮头,的确需要二百吊钱。这时,一个年轻人牵着一头小牛犊从身边走过,老头说:“这小牛犊架子不错,放得好,不到半年,就能帮你爹干活了。”   年轻人牵着牛走了,朱毛和说:“爷爷,那样一头小犊买下来要多少钱?”   “那要看他会不会还价了,买得好,一百吊就能牵走。”   “一百吊?”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买一头小牛犊呢?要不了半年,嘿,我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老头咕咕噜噜,牵着牛走了。丢下朱毛和站那里发愣。这时,那船老板再次在远处朝他喊着:“哎,我给你找到一条去源潭桥的船,你去不去哎?”   他突然改变主意,朝船老板喊着:“多谢船老板,我不走了,我要去看我家娘舅。”   船老板在远处骂着:“你妈的拿老子开心啊?”   船老板骂骂咧咧地走了,朱毛和在牛市上遛达着,他专门挑那些小牛犊看着,摸着,他想着老头刚才的那句话,用一百吊买一头小牛犊,用不了半年,就能长成一头小公牛。一百吊,如果两年前,朱毛和似乎觉得那是一笔遥不可即的数字,但是,经这两年的出门闯荡,他人长高了,心也大了,他相信,只要肯吃苦,把一百吊挣到手也不是什么难事。挣到一百吊后,就在这里买一头小牛犊,好好地喂养它,等它长成一头小公牛时,他再牵着它堂堂正正地回到牛镇,回到司下村,对王跛子说:“看吧,我还你一头壮牛。你看,它跟孬货没什么不同吧?”   阳光晒着远处的水面,晒在这一遍牛场上,暖和和的。朱毛和站在那里,他被自己的计划激动着,浑身都是一股热。他说干就干,他不走了,他必须设法找一份活干,为了能赔王跛子一头牛,哪怕吃再多的苦,他也情愿。   那条他熟悉的船正掉转船头,沿着皖河,向昨天来的方向驶去。朱毛和沿着河埂朝那条船奔跑着,大声地叫着:“老板,老板……”   船婶首先听到他的叫声,她对船尾掌舵的丈夫说了一句什么,船老板终于也发现了正在朝他的船奔跑而来的小屁孩,他把朱毛和拉在船上的那只脏兮兮的小包袱从船上扔下去,骂着说:“狗日的,我以为你落下个金元宝在我的船上呢。”   朱毛和捡起那只小包袱,但却仍然追着船拼命地跑着,终于撵上这只向下行驶的船,他气喘吁吁地喊着:“我能再搭乘你的船去安庆吗?”   船老板说:“你疯了吧,你不是昨天才从安庆过来吗?你成心拿老子开心是吧?滚开去,你究竟安的什么狗屁心思谁知道呢。”   他喘着气说:“求你了,我不会再吃你的饭,我帮你拖船板,还能帮你带弟弟,你就带上我吧。”   船老板骂骂咧咧,但还是把船往岸边靠拢而来。船头擦在岸滩上,朱毛和纵身一跳,就上了船头。船婶说:“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回家了吗?”   “他是流浪成瘾了,你不听人说,讨饭三年,给个知县都不干吗?”这回是那个包船到镇江的客人说的。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梳着大包头,穿着黑丝绸棉袄,外面罩一件羊羔皮马褂。   朱毛和坐在船头上,看着高河埠的房屋以及那片牛市在他的身后渐渐小了去,他的心里有着无限的畅快。高河埠太小了,他要想尽快挣到能买到一头牛的钱,就必须离开这里,去安庆或者更大的城市。   五   虽然是下水路,但这一刻河面上的风却正往西南方向,船比昨天上行走得更慢。船婶在船尾摇着橹,船老板则在船头用篙子有一下无一下地撑着水面,夫妇俩都忙着,任那个娃娃在后舱扯着喉咙声嘶力竭地哭着。朱毛和走到后舱,他刚把娃娃抱起来,船头的男人叫着:“你把我儿子放下!”朱毛和怔了一怔,只得把娃娃放下来。   船婶说:“你鬼唏鬼叫个什么,他能把你儿子吃了不成?”   船老板说:“鬼晓得这小狗日的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好象盯上我们的船了。”   朱毛和知道,船老板是不放心他。他觉得这船老板虽然嘴恶,人却不坏,应当把自己的实情告诉人家。于是就把自己如何替东家放牛不小心让牛摔到岩下,后来又被坏人拐带到安庆,吃够了苦头。现在他是有家不能回,他必须挣到一头牛的钱。   他的叙述,让船老板脸色柔和了许多,船老板说:“你倒想得美,你才多大的人儿,你讨饭能讨到一条牛吗?”   船婶抹了一把泪,说:“你娘在家里不知多挂念呢,那东家也狠心,不就是一牛头吗?”   朱毛和说:“东家倒没怎么逼我,做人要贡气,况且也不是一个钱两个钱。”   “看人家伢多懂事啊,”船婶说,“伢,我那铁皮鼓里还有锅巴,你饿了就抓一把吃。”   朱毛和说:“谢谢婶,我这会不饿呢。”说着,就抓过一条拖把就开始拖擦船帮,擦过船帮,再擦船舱。此刻,那个大包头男人正坐在前舱,就着荷叶包里的猪耳朵和花生米喝着酒。朱毛和拖到他脚跟了,说:“麻烦你把脚收收,我拖过了你就可以躺下睡一觉了。”   那男人看了看他,说:“小兄弟蛮勤快嘛。今年多大了?”   “十五。”   “你骗鬼呢,”大包头男人说。   “翻过年就十五,十五个年头。”   “这不是刚过年吗?今年十四个年头,其实才十三岁。”   朱毛和不再申辩,大包头男人还是把他的年龄多说了三岁。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怎么晓得我说的是假话?”   “凭你今年才十三岁的娃娃,你能挣到一头牛的钱?”   “有志不在年高,我要是没出那事,起码一年也能挣半头牛。”   船过了青草鬲,风向转了,船老板收起篙子,扯起篷,船头击打着河水,欢快地往皖河口而去。太阳偏西时,远处就能看见皖河口的那座外国人的教堂了。大包头男人这时朝朱毛和招了招手,说:“你下来。”   他下到船舱,大包头男人指指他身旁说:“你坐下,我有话要同你说。我在铜矿山有一座铜矿洞,你要是愿意,就去我那儿干,干得好,我一年给你一百吊钱。”   朱毛和心里猛地一震,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冲动。上过一次皮毛贩子的当,他不再轻易地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这种看上去有些阔的人。他警惕地问:“你让我做什么呢?你都看到了,我才十三岁,我干不了太重的活。”   “活可重可轻,我那里比你小的还有,”大包头男人抓了一把花生米给朱毛和递过去,“不过是从矿洞里把别人挖下来的矿石用筐子背出来,筐子有大有小,就看你的力气了。当然,背得越多挣的钱越多。”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能骗你吗,我要是把你骗去,不是那么回事,你不可以拔腿就走吗?谁也没有用绳子捆住你。”   “你让我想想,”这一刻,朱毛和头脑真是忙乱开来,他不能确信大包头男人所说的就是事实,但他觉得也不可放过一次有可能让他在一年里挣一头牛钱的机会,就像爷爷说的,宁可做过,不可错过。   “前面就是皖河口了,你要是决定了,就跟我到和悦洲下。”   船很快就到了皖河口,船婶说:“伢,船到安庆了,你哪天想回牛镇,就到皖河口来找我们的船。”   朱毛和突然说:“婶,我不下了,我要跟这叔爷到和悦洲去。”   船老板叫着:“看看,这伢多鬼,就像诸葛亮一样,一天三变,说不定等我们到了和悦洲,他又吵着跟我们回皖河口呢。”   大包头男人说:“船婶子你下船买一条鱼,切一片卤耳朵来,这小鬼的晚饭都算在我的账上。”   船出了皖河口,就进入长江。船老板不敢大意,将船一直贴着江南岸走。大包头男人晚上又喝了半瓶酒,此刻,他睡在前舱,呼噜打得震天响。躺在他的旁边,朱毛和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心里忐忑着,不知道此行是否又是一次错误,他也不知道这个大包头男人是否又是一个皮毛贩子。但他又想,自己毕竟不是三年前的那个懵懂未知的小屁孩了,如果再遇上一个皮毛贩子,他也不至于就会任人宰割。   船行到牛头山时遇到了风浪,船老板只得把船泊在牛头山港,这一泊就是一天两夜。风浪过后,有几个到山里贩药材的要搭船到梅龙,船老板觉得顺带着也是顺带,就让那几个药材贩子上了船。船直到第六天傍晚才到达江南重镇、被人称作小上海的和悦洲,但船老板却为船钱与大包头吵了起来。原先谈好的船钱,大包头却因为中途搭乘的另外的乘客而减去三分之一。两个人差一点就打了起来,船老板因为理亏,只得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地把船开回去了,临开船前,船老板说:“哎,你要是现在想跟我回高河埠还来得及。”朱毛和的确有想跟着他的船回去的念头,但想着船老板路上曾说过的讥讽话,便收住念头,说:“多谢叔爷,我要是回牛镇,一定到皖河口找您。”   船开出好几丈远了,船婶在船艄叫他说:“伢,出门在外,多个心眼。”   他站在滩上朝船婶挥挥手:“婶,我晓得了。”说时,嗓子硬硬的。   远处一大片白亮的房屋,和悦洲果然是一处非同凡响的码头。刚踏上那片沙洲地,大包头忽然往地上一蹲,说:“不好,肚子好痛。”他看了看四周,马路对面有座小庙,小庙背后是一片菜地。大包头叮嘱朱毛和说:“你就站在这儿,不谁乱跑,我去拉泡屎来。”说着就去了那片菜地。   大包头一路上吃多了油荤,又受了凉,看来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那片菜地。朱毛和等得心急,就顺脚进了那座小庙。庙里供着观音菩萨,菩萨手握净瓶,慈眉善目地看着一切走进这庙门里的人。有几个尼姑在敲打着法器,做着佛事,一个年轻尼姑敲着木鱼,头也是一点一点的,像是要随时睡着的样子。那边的地藏殿里,几个年轻人正在抽签,他们嘻嘻哈哈,信又不信,不信又信。朱毛和在观音庙的前殿后院逛了一遍,他的手无意识地在口袋里摸着,竟摸出一枚被他的体温焐得滚热的铜钱。他回到大殿,把铜钱递给庙公,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摇了一支签。签条拿到,却是一支下下签。他不识字,便求庙公给他解签。庙公把签上的句子念了一遍,便歪着头把他打量了一下,说:“你是哪儿的,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觉得这庙公好像他爷爷,便把自己是哪儿人,去哪儿说了一遍。   “今年多大?”庙公说。   “过了年十三,”他还是把年龄多说了三岁。   “你晓得那是个什么地方吗?你晓得有多少人把性命都丢在那无底的矿洞里了吗?”   “不是说那里一年就能挣一头牛吗?”   “要是那样,这遍世界到处都是牛了。”庙公转身去接别的香火,看他还愣在那里,又转过身来说:“八成是在家闯祸了,你听我话,赶紧回家,否则就将大祸临头。”   庙公一说,朱毛和顿时吓出一身汗来。他谢过庙公,茫然地站在庙前的空地上,忽然又想起船婶子站在船尾朝他喊的话:“伢,出门在外,多个心眼。”两下里一凑,朱毛和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那签上所说的“大祸临头”了。他容不得多想,拔腿就朝来路跑去,恰在这时,大包头系着裤带从那片菜地里出来。大包头叫着:“小杂种,你耍我啊,看你能跑得脱我的手掌心不。”   前方是一片空旷的沙滩,沙滩下就是那一脉横亘的江水,他知道纵然能逃到江畔,也逃不出大包头的手掌心。他歇下脚步,解下裤带撒起尿来。大包头追上来说:“你不想挣一百吊了?不想挣你现在回去也行,可你得把这一路上吃的喝的都给我还回来。”   他哭起来,说:“你骗人……”   “我怎么骗你了,你没去那儿,就怎么知道我骗你了?”   听大包头这一说,朱毛和又心存侥幸,索性横下一条心想,既然来了,不看个究竟就走,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大包头把朱毛和带到大关口附近的一家小旅社,似乎要在这里等什么人。他不停地掏出怀表来看,显得越来越焦急。直到临近中午,他要等的人还没到。大包头让跑堂的给他送来一瓶酒,两样酒菜,把吃剩下的饭菜打发朱毛和吃了,半下午就过去了。“困死了,困死了,”大包头打了个哈欠,讪笑着说“这几天船老板夫妇夜里动静真不小啊。”他给朱毛和倒了一杯水,说:“喝杯水,睡一觉。明天你就可以开工了。”朱毛和吃了刚才的剩饭茶,口正渴着。喝过水,很快就晕晕呼呼地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那西竺僧人出现在他面前,朱毛和吃了一惊,说:“师父,你怎么到这里了?”西竺僧人说:“我是来救你的,你刚出虎口,又落狼窝,眼看着就大祸当前了。你怎么这么糊涂!”说着,就举起禅杖朝他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他猛然一惊,从睡梦中醒来。不远处的那座观音庙里正敲打着法器,做着佛事。他翻了个身,听到大包头在同一个什么人争吵着。大包头说:“这是我顺路捡来的不错,可你也不能太不把他当货啊。”那人说:“我敢肯定,这小杂种裤裆里毛都还没长一根,你缺德不缺德啊?”大包头说:“我缺德还能缺德过你?我不说也罢。”   朱毛和的心突突地跳着,人都说,头回上当,二回心亮,可自己却接连两次上了坏人的当。想着梦里圣僧的话果然不错,他前年刚逃出皮毛贩子的虎口,今年又进了这大包头的狼窝。他打了一声呼噜,心里却在想着逃出这狼窝的办法。那两人终于谈妥了,听到大包头说:“今晚我请你客,我们去对面菜馆喝一盅吧。”那人说:“这小杂种怎么办?”大包头说:“放心吧,我怕你下午来不了,又怕他跑了,就给他喝了药,他一时半会怕醒不了呢。”   那人说:“要不要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   “不用吧,”大包头说,“明天你还得哄他上路呢,逼急了反而不好。”   那两个家伙刚出门,朱毛和就一骨碌爬起来,他探头朝门外看了看,那两个家伙已走进对面的菜馆。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拔腿就朝大街上跑去。然而没跑出几步,就听到对面的菜馆里大包头的叫声:“不好,小杂种跑了!”   朱毛和这回选择了附近的一条小巷。他在这条陌生的小巷里没命地跑着,胡乱地钻着,他跑得飞快,身后的脚步声很快就被他甩脱了。他跑到一处,那是一个丁字形胡同。他站在丁字形胡同处,喘着气,稍一迟疑,那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凭着感觉,朝左侧的胡同跑去,让他叫苦不迭的是,这恰好是一个死胡同,胡同口有一个粪窖,散发着薰人的臭气。他转身又朝胡同的另一头跑去,却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他吓了一跳,猛一抬头,眼前站着的正是刚才给他解签的庙公。胡同口传来大包头的叫喊声:“小杂种,你给老子站住!”   庙公不慌不忙地将他一把抱起,进了粪窖。他轻巧地踏过粪窖上的踏板,踢开一扇门,又回身用脚一勾,将粪窖上的踏板踢开。接着,庙公将他随手一推,他跌进一个黑洞洞的屋子里。听到庙公说“不要走出这间屋子,三天后我来接你。”   几乎是在他进了这间黑屋子的同时,他听到粪窖那边“卟通”一声,又“卟通”一声,那两个追他的家伙一先一后,相继扑进那只黑洞洞的粪窖里。他们在粪窖里挣扎了许久,终于爬起来,然后就带着一身粪水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听到庙公说:“不要走出这间屋子,三天后我来接你。”   从屋子墙缝透进来的亮光中发现,他身居一间柴房里。柴房里有一股难闻的霉味,混合着从那边粪窖中弥漫过来的粪水味。救他的庙公不知去了哪里,刚才的声音像是从空中传来,又像是在梦里。   大包头给他下的药性还没过去,他靠在柴房的墙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打开柴房的门,一股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来。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尼姑,正是先前他看到的敲木鱼的尼姑。她一定是来抱柴禾烧饭的。尼姑在离他不远处的木桶旁捡了几根木柴。就在他庆幸没有被尼姑发现时,尼姑突然转身朝他这边走来。也就在这时,尼姑猛然发现了睡在松毛堆里的朱毛和。   尼姑的惊叫声引来外面的注意,一个尼姑在院子里说:“觉瑞,是遇到蛇了吗?你念声佛,让它离开。”   “快过来,师父,这边有个人,”觉瑞叫着,“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我们的柴房里?”   他只得站起来,说:“我有几天没睡觉了,太困了……”   “他是怎么进来的,”老尼姑说,“我早就跟你说过,柴房的门一定要锁,上次就有一个流浪汉把这里当作他的客房了,还顺带着把庙里的一盏烛台偷走了。”   “锁了啊,刚才我进来时,门还是锁上的。”觉瑞申辩着,说,“你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嗫嚅着:“庙公爷爷,是庙公爷爷领我进来的,坏人追我……”   “什么庙公?什么坏人?哪来的庙公?”   “在大殿里替人解签的庙公爷爷,瘦瘦的,穿着蓝色罗汉衣。”   “他在说什么呀,哪里来的庙公,还替人解签,解什么签?”   他比划着说:“高高的个子,穿一件蓝色罗汉褂。”   “你做梦吧,我们这是尼庵,哪来的庙公?”老尼说,“觉瑞,你让他出去。”   朱毛和从口袋里抽出那张签条,说:“这不是你庙里的签条吗?”   觉瑞接过他的签条,并将签条递给老尼。老尼看了看,说:“呵,这是三百多年前观音庙里的签条,我那里还有好几张呢,是你师公留给我的,你不看这上面印着‘大明洪武三年’吗?”   朱毛和死劲地掐了一下大腿,他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细细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确信这一切绝非是虚玄一梦。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故事,莫非在自己患难之时,真是遇到了一尊菩萨?是菩萨装扮成慈祥的庙公来搭救他吗?   老尼说:“孩子,你一定闯祸了,被父母撵出来的吧?不早了,快回家吧,家里要急的。”   他想起庙公爷爷曾叮嘱他的话,说:“庙公爷爷说,三天后他来接我,他让我不要走出这间屋子。”   老尼说:“这孩子一定有病,听他胡说些什么呀,我跟你说过了,哪里有什么庙公?”   觉瑞往外推他,说:“你走吧,我们这是尼庵,不准男人过夜的,要犯戒的。”   “求你了,”朱毛和说。   觉瑞说:“你走吧,回头师父要骂我的,我求你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能坚持着不走吗?天渐渐地黑了,和悦洲的三条大街上的灯火照亮了半边天空。出了观音庙,他只敢贴着黑处走,如果今夜他再次遇到大包头,他就更惨了。他走到清字巷渡口,那里生着一堆火,有几个乞丐正凑在火堆旁取暖。见到火,他才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意,他凑到火堆旁,乞丐们让开一道缝,让他往火堆中靠靠。他朝乞丐们笑笑,算是感谢。乞丐们一边烤着火,一边讨论着吃。一个外号叫小东京的乞丐说猪肘子炖着吃最好,炖的时候,先用老火,再用微火,一直把猪肘子炖得稀烂,这时候,喝汤比吃猪肘子更惬意。但另一个乞丐说,猪肘子还是红烧好,要放点糖,放点姜,再放点花椒。后来又争论到底是鸡公养人还是鸡婆养人。他们把世上的吃食差不多都讨论尽了,那堆火也烧得差不多了,于是,他们四散而去。这时候,那个外号叫小东京的乞丐拍他的肩说:“兄弟,你有地方睡吗?”   他摇了摇头,小东京说:“那就跟我们一起捣腿吧,不太宽敞,挤挤吧。”   他想着那年在安庆时,朱逸然曾带着他睡过棺材,小东京大概不会再把他往哪家棺材铺带吧。他跟着小东京沿着那条石板路街一直往前走着,小东京问他:“你好象不是本地人。”   “我家在太湖,我是被坏人骗到这儿的。”   “太湖离这不远啊,你怎么不回家?”   朱毛和耸了耸鼻子,说:“我欠着人家一头牛,呵,”他困得不行,说:“你带我到哪里睡觉?”   小东京说:“别急,总会带你到一个地方。你怕鬼吗?”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晓得,反正也没见过鬼。”   “那就好,鬼不可怕,有时候,人比鬼更可怕。”   正说着鬼,朱毛和的肩头突然被人猛地一拍,回过头来,一个面目狰狞的脸正对着他,他浑身汗毛孔顿时竖了起来,仔细看时,那并不是一个鬼,而是他眼下的冤家、那个把他骗到这和悦洲的大包头。大包头喝得满脸赤红,一脸凶光,恶狠狠地说:“小杂种,耍我,害我下午吃够了苦头。你跑啊,跑啊!”   朱毛和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起庙公爷爷叮嘱他的话,此刻,他恨死了那两个尼姑,现在,他又一次掉进狼窝,看来只有任大包头宰割了。小东京一定以为真遇到鬼了,吓得掉头就跑,但他很快又跑回来,说:“不准欺负人,他比你小。”   大包头朝小东京看看,说:“你是人还是鬼?”   “你说我是人就是人,说我是鬼就是鬼,反正你不能欺负人。他比你小。”   大包头给了那小东京一脚,骂了一声粗话。大包头紧紧地攥着他的衣领,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着他往一条巷子里走去。这时,从两边街道的巷子里忽然涌出数十个乞丐,他们一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像人,又像鬼,他们叫着:“不准欺负人,不准欺负人。”说着,这些乞丐开始向大包头逼近。朱毛和听到大包头惊悸的叫声:“鬼、鬼……”他感觉大包头攥他衣领的手渐渐松下去,紧接着,大包头就像一只面袋,在他的身边倒下去。朱毛和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大包头此刻正口吐白沫,人事不知。   他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蹲下来,摇着大包头的身子说:“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他带着哭腔向同样惊呆了的乞丐们说:“他怎么了啊?他真遇到鬼了吗?”他本能地意识到,他或许惹上大事了,这事怎么也扯不清,弄不好,这就是一桩人命案啊。   听到这边的骚动,有几个捏着大棒子的洋人巡捕朝这边走来,洋人巡捕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怎么回事?”   小东京说:“这家伙欺负人,结果他自己就倒下去了。你看,他的脸都变紫了。”   洋人巡捕蹲下来,用手试了试大包头的鼻息,皱了皱眉头,说:“你们,谁同他认识?”   乞丐们面面相觑,他们纷纷向后退缩,朱毛和说:“他是骗子,他把我骗到这儿,要卖给一个矿山。”   洋人巡捕用大棒子点着乞丐们说:“你,你,还有你,把这家伙扔到江里去。”又对朱毛和说:“你跟我们走一趟。”    正文 第三章 学佛生涯   一   朱毛和从巡捕房出来,是这一年的八月。他并没有忘记他年初时遗落在那家小旅社的包袱,那里面毕竟装着他几件从垃圾堆中捡来的换洗衣服,还有一支笛子。   一年一度的七月三十日九华山地藏菩萨圣诞刚刚结束,这家旅社里挤满了从九华山下来的香客,他们将分别搭乘上水或下水的轮船去武汉或是下游江浙一带。一队说着“阿拉阿拉”话的香客正相互招呼着,准备前往清字巷码头。他钻过人群,去曾住过的房间。旅社伙计从人群中一下就认出了他,伙计一把就将他抓住了,说:“你们东家呢,年初你们住的店,到现在账还没结呢。”   “他不是我什么东家,他是个骗子。”他开始后悔为了一个破包袱,又将惹来麻烦。他不要包袱了,扭头就走。   伙计一把抓住他,说:“你东家不在,我们就抓住你了。你得付房钱。”   “我没有钱,你找那个死鬼要钱去。”   伙计明知这小家伙穷得连裤子都没二条,但他还是不依不饶。他死死地抓着朱毛和的衣领,朱毛和挣扎着,用脚去踢伙计,另一个伙计见状前来帮忙,抓住他的伙计叫着:“你拿根绳子来!”那伙计就很快拿来一根绳子,两个人几下就将朱毛和捆了起来。朱毛和一边挣扎一边叫着:“我没有钱,你们有本事就把我扔到江里去吧。”   那群居士已离开旅社,旅社这边的叫声让他们又回过头来。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老头说:“你们不该这么欺负一个小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伙计说:“年初他和他东家在我们旅社住了两天,结果一拍屁股就走人了。这笔账一直挂在这里,账了不掉,老板到年底要从我工钱里扣呢。”   “抓不到狐狸,找兔子算账;快把他放了,否则我们要报警了。”   伙计说:“你个老头,你报警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要可怜他,就替他付吧。”   老头说:“他到底欠你多少钱,你这样往死里整他?”   一个胖胖的女人拉了老头一把,说:“老头,你不要多管闲事。”   “怎么是闲事?”老头叫着,“学佛之人,救人水火,哪件事都不是闲事。”   胖胖的女人无奈地对同伴说:“看看,就是这倔脾气,一辈子了,到老了还这样。”   老头开始同伙计争吵,那帮居士知道拗不过老头,只想息事宁人,好早点去码头,最后,双方各自让步,伙计这才放朱毛和出门。   差不多半年过去了,清字巷渡口那堆乞丐们取暖的火烬似乎还在,但却没看到一个乞丐。他站在那里,用脚踏着那堆火烬,希望能见到一个乞丐。想到那些在危难中帮了他一把的乞丐,他的喉咙酸酸的。而眼下,他在这陌生的和悦洲,举目无亲,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去哪里。   那群居士举着“上海朝山进香团”的黄旗子走到清字巷来。那戴眼镜的老头一眼就看到站在江滩上的朱毛和,说:“孩子,你要去哪里?”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老头伸手在他头上摸着,说:“孩子,你遇到什么事了吧,快告诉我,看我能不能帮你。”   朱毛和看了看老头,还是摇了摇头。   “小弟,听口音,你是太湖人?”   他点了点头。   “伢,我也是太湖人,我老家在寺前河。”老头改用太湖话说。   那胖胖的女人又说:“你逮到什么人都是老乡,上回被人骗了,还没长记性。船快到了,老头你走不走啊?”   “我家在牛镇,离寺前河不远。”他忽然想起翠翠,不知道翠翠现在是否还在寺前河。   “伢,你家里人呢?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眼里噙着泪水,他想说,我欠着东家一头牛,我得等有了一头牛,才能回去见他。但他却茫然地看着江上的行船,没有说话。   “我明白了,”老头说。渡船即将靠岸,老头在沙滩上踱着,很快就又回到朱毛和身边,说:“伢,你让我想起老家的那条河,刚刚拜过地藏菩萨,这一刻,我想家、想娘了。我有四十多年没回去了啊。”老头说着,眼里噙着泪水。   “爷爷,你娘她……”   “我娘,早就不在了,可是,越是年老,越是想娘,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在梦中老是见到娘。”   老头的话触动了朱毛和那心底的一丝痛楚,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现在,他是多么想回到家里,然后就一头扑在娘的怀里,好好哭一场。   老头一双大手在他的头上摩挲着,忽然,他朝那胖胖的女人喊着:“你先回去吧,我要回趟家,我要去看我娘。”   老头的话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包括朱毛和。那胖胖的女人说:“老头你疯了吧,你娘都死去四十多年了,你见你娘魂去啊?”   “你懂什么,人活一百岁,都还是娘的儿,娘死了,可娘一直都在心里。”   有人说:“你不参加高旻寺的禅七了吗?”   “高旻寺的禅七年年都有,可我四十年没有回家了,我不知道娘的坟怎样了,我是个不孝的儿子。”老居士说着,嗓子硬了。   “爷爷,”朱毛和拽了拽老居士的衣角,“你要是回寺前河,能带着我吗?我不吃你的,也不喝你的,等回到家,我让爷爷还你路费。”   “可怜的伢,我就是你爷爷,”老头又对那帮人说,“我主意定了,我不回下江了,我要回寺前河,回我老家看看。”   “你别回来了,你就死在寺前河吧。”那胖女人气急败坏地说。   “我要是死在寺前河,就让我那几个侄儿把我埋了,我四十年没回家了,你懂不懂啊。”   这是公元1905年,后来被人称为“地藏三世”的大兴和尚十一岁,他在经人拐骗流落他乡长达四年之久后,终于随思乡心切的上海老居士回到太湖朱家岭。   坐在那间四开合的院落里,他并没有把这四年来的一切全部告诉家人。他只是说,他出门挣钱,以便还给王家一头壮牛,只是他一直没有挣到足够买一牛头的钱。说起这个时,他有一丝羞愧的神色。于是家人告诉他,牛被摔死后,王跛子并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但家里还是变卖了一切可变卖的财产,也幸亏爷爷的帮助,终于凑足了一头牛的钱。但王跛子却怎么也不肯收下那笔钱,最后,两家达成协议,损失各半。两家原不曾伤和气,现在更是握手言欢。   他走后三年,家里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哥哥成家了,并且接手了爷爷的铁匠铺和药铺;嫂子贤惠,是家里的好帮手。娘的腿也奇迹般地痊愈,能下地干活了。尤其是小妹妹,现在成了一个天真活泼人见人爱的小大姐。姐姐添了个男伢,姐夫在农忙时也偶尔会来朱家岭帮忙农事,父亲去世后的日子似乎有了一丝转机。   那一天爷爷来同娘商量,说:“前面几个,都没念到书,毛和十二岁了,我想让他去念几年书可好。”   娘说:“好倒是好,可爷爷你也一把年纪了,毛和让你操够了心,不能总连累爷爷。”   爷爷说:“几个孙儿,我就看着这个孙儿秉赋超群,说不定将来是个大器,不能耽误了他。”   然而当爷爷把这想法告诉毛和时,竟遭到毛和的拒绝。毛和说:“爷爷,念书还不是为了做官,即使做到丞相,到头来还是个死。能否成大器跟念书没关系,六祖慧能不就是一个字不识的农夫吗?”   爷爷说:“不是所有人都有慧能大师那样的根器。”   “怎么就见得我将来不能成为慧能那样的大师呢?”他想着那年见到的西竺僧人就曾说他的根器不凡,六祖大师能做到的,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   “我将来要成佛作祖。”连他自己也奇怪,怎么就脱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爷爷抹着胡子大笑起来,笑得鼻涕眼泪一把抓,说:“别人家的伢谈到出息就是读书做官,荣华富贵,我的孙儿却口口声声要成佛作祖,不简单,不简单啊。”   哥哥在一旁揶揄说:“开口闭口就是和尚,毛和不愧是爷爷的好孙儿。”   爷爷说:“和尚是一般人做得的吗?没有那福报,还穿不上那一领衲衣呢。”   爷爷的意思,屯溪莲花塘的戒如老和尚曾是前清举人,于释于儒都有造诣,他意欲让毛和去莲花塘跟着戒如老和尚做几年侍者,学一点真实功夫,将来不论从事什么,都大有益处。以此为条件,爷爷把自己经营多年的铁匠铺和药铺都交给了头孙子朱风从,朱风从似乎也不好说什么了。   莲花塘坐落在新安江畔,黄山北端,是一座著名的禅宗道场。相传此处当年并没有寺,因南禅宗祖师马祖道一曾在附近的一座山洞中禅修,四方学人趋之若鹜,人多了,吃水便成了问题。观音菩萨因感念僧众每日从新安江挑水往返之辛,便将手中净瓶朝寺前一倾,顿时便有了一塘清泉,塘中有红莲盛开,寺便得名“莲花塘”。继马祖道一后,又有道一的弟子南泉普愿、杉山智坚等人在这里开坛演法,渐成大丛林,最多时学人达数百之众。而明清之后,随着禅宗一脉的逐渐衰退,莲花塘当年的繁盛不再,几年前,闹义和团,一天夜里,一群不明身份的人闯进莲花塘,杀了守寺的和尚,抢走寺里的银两,临走时又放了一把火,大火将莲花塘接连烧了三天三夜。目睹千年道场毁于一旦,戒如老和尚在佛前发愿,尽其一生,一定要把莲花塘修复起来。   直到这一年冬天,爷爷才把毛和带到莲花塘。眼前的莲花塘只有两间废圮的大殿和一间临时搭起来的披屋。大雪封山,爷孙俩好不容易爬到莲花塘,爷爷把毛和交给戒如老和尚后,接着就回去了。他惹上了一桩官司,那官司有些棘手。爷爷前脚刚走,戒如老和尚就说:“你爷爷有大智慧,但他不肯放下。殊知放下就是解脱。”   他站在那里,背着行李,不知自己该离开还是继续站在那里听老和尚开示。   老和尚看了看他说:“看来你也不肯放下。”   他突然明白,他一直背着行囊,那行囊里有他的几件换洗衣服以及那根他随身不离的笛子,那是他的宝贝。于是他把行李放下,给老和尚顶了礼,说:“师公,我放下了。”老和尚笑起来,说:“好,你总算桶底脱落了,现在,就去斋堂用饭吧。”   所谓斋堂,不过是一间连接在那座废圮大殿后面的披屋,披屋里一只蒲团,一根禅杖,一眼锅灶,除此别无他物。锅并没有盖上,锅底有一小撮锅巴饭,一只黄鼠狼正抱着一块锅巴吃得不亦乐乎。戒如老和尚说:“总得给老僧留一口吧,今天还有客人呢。”那黄鼠狼果然就用前爪抹抹嘴,又后腿站立,给老和尚合一合十,遛出了披屋。   几年的流浪生活,朱毛和吃过别人剩下的饭菜,甚至在饿极了去捡垃圾堆中的食物,对这样的饭食当然也毫不在乎,但他没想到,一个守着一处道场,远近闻名的老禅师居然也吃这个。他分明看到,那一小撮米饭中有一粒粒黑色的老鼠屎。老和尚骂着:“孽畜,吃也没个吃相,哪有边吃边拉的?”   “师公,黄鼠狼是你养的吗?”   老和尚将锅中的老鼠屎一粒粒捡掉,将锅巴饭捏成一只饭团递给朱毛和,说:“多乎者,不多也,你就将就着填填肚皮吧。大前天我煮了一大锅饭,够三天吃的,结果这个也来吃,那个也来吃,昨天还有条冬眠的蟒蛇闻到香味也跑来吃。也难怪,这样大雪封山的天气,它们到哪儿找到食吃?就只好来我这儿了。”   朱毛和嚼着锅巴饭团,也嚼出一股香味,心里想着,师公烧一次饭吃三天吗?   老和尚似乎知道他心里想的,说:“时光荏苒,光阴不再,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得赶紧办办自己要紧的事情,别总在吃上下功夫。”   朱毛和说:“师公,什么是要紧的事情呢?”   “古德说,生死事大。了生脱死,才是一个出家人最要紧的事。”   “什么是了生脱死呢?”   老和尚已经吃完了饭团,他把粘在手中的饭粒仔细地舔尽,说:“你有些性急,但有些事,不是一下子能够弄清楚的。你的根器不错,而且又积累了修道的资粮,只要用功,会很快就能悟见自己的本性的。”   他很想问,什么是自己的本性,但他还是把要问的话吞回去了。老和尚说:“你要问什么是自己的本性了,吃饱了,不想家,这就是自己的本性。好,吃饱了,现在我们去消消食吧,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外面的雪景很好看呢。”老和尚手里捏着两颗铁弹子,他跟着老和尚,走到雪地里。聚来一群麻雀,这群麻雀在老和尚的头上盘旋着,唧唧喳喳。老和尚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稻谷朝雪地里洒去,那群麻雀呼地一下飞过去,争抢着雪地里的稻粒。   “多乎者,不多也,”老和尚对着那些争食的麻雀说,“寒冬腊月,大雪封山,能吃个半饱也就足矣,都别太贪着啊。”   他终于把要问的话吐出来:“什么是修道的资粮?”   “呵,你还在想这个?”老和尚转动着手中的铁弹子说:“佛祖雪山修道,六年麦麻,终于在菩提树下夜睹明星悟道。人说,佛祖直接坐在菩提树下不就得了,何必又六年苦行?谬论!试想佛祖若没有这六年苦行,又何来菩提树下的幡然大悟?你的前世孽障深重,小小少年,尝尽人间苦难,却又不被苦难击垮,这就是你的资粮啊。”   “我明白了,师公。”   走到一处悬崖,眼前出现惊人的一幕,一个猎者正悄悄地躲在一块岩石下,手里的弓箭正朝一处瞄准着,顺着猎者弓箭的方向,一只饿极了的灰兔正蹲在一棵大树下啃食着树根处越冬的蘑菇。老和尚叫着:“请手下留情!”但已来不及了,猎者已射出他的箭,真正是千钧一发,老和尚突然手一抖动,那颗铁弹子飞了出去,只听“当啷”一声,那只铁弹子正好与猎者射出的箭撞在一起。灰兔似乎被那突然的锐响吓懵了,但它很快发现了离它不远处的猎者,灰兔顾不得正吃的蘑菇,撒开腿,向着山崖飞快地逃去。   “好功夫,”猎者感叹说,“师父,你放走了那只兔子,可你却断了我的财路啊。我一家老小正等着我的钱买过冬的粮食呢。”   老和尚说:“谁让你将杀戮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呢?对不住了。”   “我知道了,”猎者说,“下一次我遇到猎物,一定离师父远远的。”   刚才的一幕,被朱毛和实实在在地看在眼里,想着爷爷让他来跟戒如老和尚学功夫,浑身便有了一股燥热,他有点迫不及待了。   “师公,你什么时候教我学功夫呢?”他有点跃跃欲试了。   “你要学怎样的功夫呢?”   朱毛和想说,飞檐走壁,变幻无常,取逆贼人头于阵前马下,或者,就像刚才一样,随手扔出一粒弹子,就能将对方射出的利箭击落在空中。但他还是说:“爷爷说,一切听师公的,师公教我什么,我就学什么。爷爷说,师公是有名的禅师。他还说,师公的禅定功夫十分了得。”   老和尚说:“要说禅,那是不露形迹的,要说功夫,搬水运柴都是功夫。日子长着呢,只要你肯学,我一定会把我的看家本领教给你的。”   这天晚上,老和尚用几块废旧的木板在披屋里搭了一张床,垫上厚厚一层稻草,又扔给他一件伽蓝袄,说:“盖上这个,暖和着呢。”   朱毛和说:“师公你睡哪里?”   老和尚指着一只蒲团,说:“我这里没有床,只有这个。”说着,就双腿一盘,在蒲团上坐下,很快就进入无我的状态。   睁开眼来,已是第二天清晨,眼前已没有了戒如老和尚。屋外呵呵的发力声,推开窗子,只见老和尚裸露着上身,在雪地里将一根禅杖舞得习习生风。他趴在窗口,看得两眼发直。此刻,那根禅杖在老和尚裸露而黧黑的脊背上滚动着,在他鼓突而粗壮的臂膀上旋转着,在空中飘舞着,随着禅杖的舞动,禅杖上的铁环发出阵阵悦耳叮当声。这一刻,谁能想到,眼前的老和尚已是一个耋耆老人。老和尚舞到兴处,将那根禅杖向空中抛去,那禅杖垂直落下,稳稳地插在雪地上。   朱毛和禁不住叫起来:好啊!他从窗口跳到雪地上,尖着嗓子叫着:“师公,你教我舞这禅杖的功夫。”   戒如老和尚一边擦着身上的汗水,一边说:“好啊,你去将禅杖拿来,我教你舞禅杖的功夫。”   朱毛和去摇那插在雪地上的禅杖,又哪里能撼动丝毫。他记得爷爷说过,戒如老和尚年轻时出身行伍,后来不知道惹了一桩什么官司,于是便遁入空门,成莲花塘的一代传人。现在,他跟着这样的老和尚,何愁学不到功夫?   春天到了,雪终于一点点化去。朱毛和眼看着来莲花塘有两个月了,但戒如老和尚似乎什么功夫也不曾教他。朱毛和有些急了,说:“师父,您什么时候教我功夫呢?”   “呵,冤死人了,我哪天不在教你功夫?”   朱毛和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可什么也没教我啊!   老和尚笑了笑,将他带到披屋里,说:“好吧,我现在就开始教你功夫。你坐直,准备好。”   朱毛和有些兴奋,他把身体坐直,想着,师公终于要教我功夫了啊。   老和尚念了几句偈子:“今日示尔修道法,即在吃饭穿衣间,一言说破无别事,饥来吃食困来眠。”老和尚念完偈子,又问:“记住了吗?”   “就这些吗?”于是,他把师公刚才念的偈子重复了一遍,失望明显地写在脸上。   “这些还不够吗?很多人活了一辈子,边都还没摸着呢。”   朱毛和仍然盯着师公,他似乎在说,这到底是什么功夫啊,饿了吃饭,困了睡觉,还有谁不会吗?   吃过早饭,老和尚挑起粪桶,说:“雪化了,地里的油菜该浇点粪了。”他递给朱毛和一把锄头,于是,一老一少出了寺门,去了那片菜地。不远处劳作的农夫朝戒如老和尚喊着:“师父新收了徒弟吗,他多大了?”   老和尚说:“他不是我徒弟,我没这个福报。”   朱毛和心中有些不快,自己明明是来跟老和尚学功夫的,老和尚为什么说自己不是他的徒弟呢?老和尚是嫌他笨,不肯教他吗?   老和尚让毛和把那片油菜地锄一遍,他自己则去挑粪。老和尚一担粪挑回来,朱毛和把一畦油菜地也锄得差不多了。老和尚看看他锄的油菜地,似乎还算满意,说:“看来你在家种过地。”   “什么叫种过?别看我年纪小,但我在家里顶半个劳力,锄草、浇肥、割麦、打禾,哪样不会?”他举着右手给老和尚看,说:“那一次我割麦不小心,镰刀把手指划了好大一个口子,血流了一地,我爹吓坏了,抓把土就捂了上去。”   浇完油菜,老和尚又去整油菜地隔壁的一小块山地。那边地里浇粪的农夫说:“师父,那块地旱,打算种点什么呢?”   老和尚说:“可不是吗,我点了豌豆,已经出苗了啊。”   老和尚又指着隔壁的一块荒地,说:“明天我们把那块地开出来,点上玉米,五六月里,我们就能吃新鲜了。”   老和尚熟练地锄着草,浇着粪,与农夫们说着农事,说着庄稼,好象他不是一个守着一座道场的禅师,而是一个真正的农夫。他们直干到太阳西斜,老和尚挑着粪桶,在夕阳的余辉中往寺里走去。那边农夫说:“师父,你这徒弟好勤快呢,这么小就出家了吗?”   老和尚说:“他不是来出家的,他是来跟我学功夫的。”   “呵,那师父可得好好教他,这孩子看上去挺机灵的。”   “机灵不机灵,就看他的造化了。”   戒如老和尚是过午不食的,但今天出坡例外。晚上,老和尚熬了一锅粥,又炒了一盘咸菜,加上辣椒末,两个人吃得满头大汗。   老和尚说:“今天出坡,累吗?”   “不累,”朱毛和说,“今天跟着师公出坡,心里畅快着呢。”   “以前在家里干活是不是觉得,哎,这块地什么时候才能锄掉呀,今天不一样了,听着鸟雀的叫声都感觉是在唱歌对吗?”   “锄头也快,锄头锄草根的声音也好听得很。”   “你看,你长功夫了。”   “这也算功夫吗?”   “这都不算,什么叫功夫呢?以前你把干活当作负担,今天你把出坡当作享受了。”   朱毛和眨巴着眼睛:呵,这就叫长功夫啊!   说着话,天也就黑了。老和尚说:“你不是一直吵着要我教你功夫吗?现在,我教你打坐好吗?”   “是毛孔呼吸法吗?”朱毛和问。   “你连这个都知道,不简单啊。”老和尚说,“毛孔呼吸法练好了,豺狼虎豹都不能侵,但毕竟并不入流,我现教你《童蒙止观》,此是天台宗入门教程,练好了这个,你的禅定功夫就能长进了。”老和尚说着,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来。   “《童蒙止观》又称小止观,共分十章,这开头四句话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唐代有个大诗人叫白居易,有一次他问鸟巢禅师,他说你们佛教太复杂了,我总是记不住怎么办呢?鸟巢禅师就告诉他说,你只要记住四句话,你就把佛教的基本宗旨掌握了。哪四句话呢,那就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我且先讲头两句,世人作恶,皆因不信因果,殊知作恶者是恶作自己,行善者,是善行其身。”   朱毛和说:“好人好自己,恶人恶自己。”   “好,”老和尚说,“就是这个道理。有道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看看世间恶人,有几个能得善终的?”   他跟着戒如老和尚学着坐禅。刚坐时,总是妄念纷飞,爷爷铁匠铺里熊熊的炉火、娘的老寒腿不知犯了没有,地里的那只南瓜够大了,还有翠翠的鞋面布……他说:“师公,我总是抓不住话头怎么办?刚一抓住,它又跑了。”师公说:“跑了就跑了,跑了再抓回来就是。要紧的是,要找到那妄念的来头。”他说:“师公,我什么时候能做到一心不乱?”师公说:“就你现在都能做到一心不乱?坐禅的功夫太容易了啊。”   下次再坐时,他开始注意那妄念的来处和出处。妄念来时,他说,来吧,来吧,来过,又去过,又会怎样呢?这样过了大半年,他说:“我看到一条大蛇了,好可怕啊!”师公说:“那是妄念,别理他。”又一天他又说:“师公,我在坐禅时,看到很远处山外有人提着篮子朝这边来了,篮子里有面筋和挂面。”师公说,你起来吧,给我跪香。他很委曲,不明白师公为什么要罚他。刚跪下,果真有一个施主提着篮子进了山门,那人的篮子里果然有面筋和挂面。他开始得意,觉得自己的功夫很深了。可那人走后,师公继续罚他跪香,师公说:“刚进入初禅境界就沾沾自喜,再来点功夫你岂不要上天了?”   附近村里有孩子受了惊吓,有些小病小灾,就来找戒如老和尚。老和尚将佛前净水朝孩子头上洒几滴,念一通咒语,那孩子被大人抱了来,却自己跑着走了。   他问老和尚:“师公你念的什么咒语,将来我也能替人家孩子治病。”   老和尚把那咒语又念了一遍:“罗那多罗摩罗提离耽波罗提利吼楼寿无楼寿……”   有一天,寺里又来了一个生病的孩童,戒如老和尚出门了,他就将佛前供水在那孩童的头上洒了几滴,然后将老和尚教他的咒语念了一遍又一遍,结果那孩童仍然高烧不退。他问师公,我把你教我的咒语念了三遍,怎么一点也不管用呢?老和尚哈哈大笑,说,有那么简单吗?你得把那咒语念上八万四千遍,你把那咒语念过八万四千遍了,你的功夫也就差不多了。   大雪过后,从山外涌来一批民工,他们手到之处,一棵棵大树轰然倒地。这些民工砍遍了周围的竹木,又开始打起莲花塘山林的点子。戒如老和尚说:“这些山林是莲花塘祖业,不能让这些家伙乱砍滥伐。”那些日子,戒如老和尚带着朱毛和,盘着腿,坐在那道进山的小木桥上。远远地,一队民工来到山口,他们看到老和尚带着小沙弥坐在桥头,拦住去路,便叫着:“和尚,我们要进山挖野菜呢。”   老和尚说:“药农进山闻药香,猎人进山闻腥臊。我还不知道你们干什么来吗?”   有人走过来,他们用手推他,想把他推下桥去,又哪里推得动?那人知道,这和尚有些功夫,于是,他招了招手,又过来一个人,两人一起去搬老和尚。老和尚肩耸了耸,那两个人哎哟一声,先后滚进桥下的雪坑里。又有几个胆大的民工一齐过来,老和尚腰扭一扭,那几个家伙就像喝多了,站不稳,一个个从桥上落下去,好在桥下水不深,但他们却一个个被摔得鼻青脸肿。那批民工没辙了,他们知道用武的对付不了这个和尚,便改用文的。他们说:“和尚师父,放我们过去吧,我们也是为了生活啊。你要什么,我们就给你什么还不行吗?”   老和尚睁开眼来,说:“好啊,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他吩咐朱毛和:“毛和,给我捡些松球来。”朱毛和捡来一堆松球,老和尚指着那为首的民工说:“我想要你的耳朵。”说着,一颗松球砸过去,那为首的叫了一声,耳朵差点被削去半个。老和尚又指着另一个人说:“我想要你的鼻子。”一颗松球过去,那家伙鼻孔当时就流出一股黑血,差一点晕死过去。老和尚又指着另外一个说:“你们这一行中,你叫得最凶,我想要你的嘴巴。”那为首的叫着:“和尚师父,不要啊,不要啊,我还要留着嘴巴吃饭吗!”老和尚说:“我说要你们的耳朵,要你们的鼻子,要你们的嘴,你们都舍不得,可这片山林是山的耳朵,山的鼻子和嘴,你们将它们砍了去,山又如何活命呢?”那批民工说,活菩萨,我们不来砍你们的山林了,我们去别处砍了。说着就捂着受伤的耳朵或是鼻子走了。   看着那此民工逃去的身影,朱毛和叫着,拍着手,说:“好啊,师公真有你的。”说着,就捡起那些松球,学着老和尚朝一个目标砸去,可那些松球似乎并不听话,它们在空中轻飘飘地,无论他怎样努力,也砸不中任何一个目标。于是他知道,功夫不是一天练成的,真正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戒如老和尚一心要修复千年道场莲花塘,他决定带着朱毛和去一趟江西。那边的居士早就想请戒如老和尚前去讲经,他们说,修复莲花塘是他们共同的事,师父我们等着你啊。   江西是禅宗的发源地之一,当年马祖道一与石头希迁两位大师,一个坐镇江西,一个卓锡湖南,引得无数学人纷至沓来,学人中流传“考官不如考佛”一说,始有“走江湖”之俗语。江西有广泛的佛教资源,马祖道一禅法在这里源远流长,一代代大师层出不穷。百丈寺,是百丈怀海禅师的卓锡地,怀海禅师立《百丈清规》,至今成为丛林规则。此外,沩山灵佑,曹山本寂,洞山良价,这一串串令后人肃然起敬的名字。戒如老和尚在江西逗留了二十余天,给出家僧众讲《始终心要》,并给在家居士讲《仁王护国经》一部,《优婆塞戒经》一部。讲经结束,老和尚携一批功德款由景德镇一路回屯溪莲花塘。   那天晚上,老和尚带着朱毛和宿在景德镇附近的一家小旅社里,因旅途疲劳,匆忙洗罢,倒床便睡。半夜里,从窗口跳进两个蒙面人来。老和尚知道来者不善,而且外面必有外援,便打起笑脸,说:“阿弥陀佛,都是道上人,二位兄弟一定手头紧了,我这里有一些碎银两,是路上用的,就请先拿去用吧。”   一个蒙面人冷笑一声说:“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吗?谁不知道你在江西化了大笔银两,至少也得分一半给我们。”   老和尚知道自己不小心财气败露,只怪自己粗心大意,未曾料到隔墙有耳,引来祸殃,便说:“那一点银两是江西几十位信众为修建禅宗道场而募捐的,你们用了,背得起因果吗?”   蒙面人刷地抽出一把刀子,说:“少跟我谈什么樱果桃子的,我们不信佛。”另一个蒙面人一把抓住朱毛和,并用刀子抵在他的胸口,说:“和尚,要银两,还是要你这小徒弟?”   朱毛和用脚踢着那个蒙面强盗,一边叫着:“好人好自己,恶人恶自己,你们杀了我,自己也不得好死。”强盗的刀子已经抵到毛和的喉咙,老和尚立即改变腔调说:“和尚的钱十方来十方去,既然你们缺钱花,就请你们先用吧。”说着,老和尚打开随身携带的布挞连,将一奉银元递到蒙面人面前。那两个蒙面人见了白花花的银两,脸都白了,眼也直了,他们慌忙扯下蒙面布,就去抢老和尚手中的银元。老和尚手故意一抖,那一堆银元哗啦一下,落得个满地开花,两个蒙面人丢下刀子,扑到地上去抢银元。说时迟,那时快,老和尚一堂腿扫过去,两个强盗先后被踢翻在地,老和尚趁机捡起强盗刚才丢掉的刀子,一手拿住一个强盗,一脚踩住另一个,说:“不准出声,谁出声就先送谁的命。”   两个强盗知道这和尚功夫了得,都不敢再轻举妄动。老和尚扯碎了床单,将两个强盗捆了,朱毛和也扯了一块破被单塞住强盗的嘴,趁着夜色,老和尚一手夹着朱毛和,一手带着那包银元,飞身从二楼纵身跳下,落地生根,居然没有一点声息。   那几个接应的强盗半天不见屋内动静,便打进屋去,却只见自己的两个同伙被捆得像个粽子,这才知道上了和尚的圈套,正要争先逃脱,但这家小旅社已被闻讯赶来的官兵铁桶般围住。   三   六月,选了一个日子,莲花塘大殿修复工程刚破土动工,工地上来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乡绅。乡绅说,这块地是他的祖业,和尚要在这里建大殿,须拿三千两银子来,否则休想动工。戒如老和尚当然不买这账,这明明是莲花塘寺产,一千多年了,怎么就突然变成私人祖业了呢?不想那乡绅一口咬定,他有凭证在手,这块地就是他家的祖业。说着就拿出一份买卖契约。原来闹义和团那阵,当莲花塘被一把劫火化成废墟后,迫于生计以及乡绅的压力,莲花塘幸存的僧人将这片祖基地以一百元大洋卖给了乡绅。那乡绅手中握着这所谓契约,却也不敢公开占有这本属寺庙的用地,但现在见戒如老和尚要在那地基上动工兴建大殿,便按捺不住,要跟莲花塘争一个鱼死网破了。   为了这块地基,双方发生了争执,终于引发一场械斗,双方各有损伤。   几天后,一纸传票递到戒如老和尚手里,那乡绅以戒如老和尚侵占民宅,且武力伤人为由,将戒如老和尚告到官衙。   戒如老和尚当庭侃侃而谈:“众所周知,莲花塘为十方丛林。《丛林规则》有明确规定,丛林一切房产、地产不属私人,任何个人无权进行买卖。一千多年来,十方丛林规则普遍实用于各大寺庙,也得到历代官府的认可。乡绅在莲花塘劫难之际趁火打劫,与寺僧私下交易,明显违背十方丛林规则,请官衙裁定买卖契约无效。”老和尚当庭附上莲花宋时地形图,以及历代官府认定的莲花塘鸟瞰图,说:“那片地基上莲花塘老大殿的地基尚在,断垣残壁中被砸毁的佛像尚在,历史的事实不容改变,望官府能明辨是非,秉公执法,还莲花塘一个公道。”   当时正值社会上刮起一股毁灭寺产的歪风,乡绅又拿钱买通了官府,官府明知这场官司明明白白,没半点含糊,但却装聋作哑,判莲花塘与乡绅双方自行处理。   既然官府如此判决,戒如老和尚便不再把乡绅放在眼里。开工那天,工地上开来两支人马,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又要引发一场恶战,乡绅指着老和尚说:“和尚,你说这块地基是莲花塘的,今天你若能叫得应它,我立马拔腿走人,你若叫不应它,你就该承认这块地是我的。”   这真是牛无力拖横耙,人无理说横话。戒如老和尚摇了摇手中的禅杖,说:“我自然叫不应它,可我这手里的铁禅杖却叫得应它。”老和尚说着,将手中的铁禅杖随手抛向空中,那禅杖带着一阵风,在空中打了个旋,直插地面,就像一棵生根的大树,一根立定的天柱。老和尚说:“今天,谁要是能把这根禅杖拔走,这地基就是谁的了。”   那乡绅走上前来,伸手就去拔那根禅杖,又哪里能撼动丝毫。乡绅一抬手,上来几名壮汉,几名壮汉使出吃奶的力气,推的推,摇的摇,但那根禅杖就像被埋在地里十万八千丈,不论你使出怎样的力气,怎样的招数,仍然稳稳地立在那里。他们又搬来工具,将禅杖周围的土挖空,再套上绳子,十几个人拉着绳子,一起发力,一声呵喊,那根禅杖终于缓缓倒下,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几个没来得及逃走的壮汉被压倒在禅杖下当场毙命。乡绅叫着:“出人命了,和尚杀人了!”引来一片笑声。当天晚上,乡绅买通了几十名打手,将莲花塘团团包围,声称如果和尚不滚出莲花塘,就将莲花塘一把火烧了,直接拿戒如老和尚去官衙问罪。   任寺庙外人声大作,杀声震天,戒如老和尚只是安稳地坐在那一方蒲团上,只有他心中的一方世界。这天夜里,天空忽然雷声大作,倾盆大雨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当戒如老和尚打开山门时,莲花塘四周鸟声唧唧,一夜暴雨将四周的山林洗涤得青翠欲滴,而那包围在莲花塘山门前的打手们却早已无影而踪。   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莲花塘四周乡民传出几个版本,有说那天半夜里突然有无数白兵白甲凌空而降,他们手拿兵器直扑那十几名壮汉;也有说戒如老和尚从河南少林寺请来数百名和尚兵。总之,乡绅派来的十几名打手连夜撤走了,莲花塘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事情似乎还没有结束,莲花塘修复工程开工的又一天,那乡绅突然带着家人抬着一只箩筐来到莲花塘,箩筐上盖着红绸布。见了戒如老和尚,乡绅纳头便拜,说自己因不信因果,遭到报应,请师父原谅,莲花塘即将修复,他也想献一份功德。说着就掀开那只盖在箩筐上的红绸布,那里是白花花二百两纹银。   时间过得飞快,这是朱毛和在莲花塘学佛的第三个年头了。这一年,朱毛和十三岁,他身材高挑,身板结实,看上去像个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嘴唇边开始有一抹淡淡的茸毛。这一年秋天,接到娘生病的消息,朱毛和立即从莲花塘赶到朱家岭。其实娘并没有大病,不过是因为劳累,老寒腿发作了,吃过爷爷的药,能够下床干活了。只是娘太想他了,才让人打信给他。爹刚死那几年,家里似乎一下子陷入低谷,现在却开始出现一些生机,哥哥朱风从在家里开了一个面坊。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现在,嫂子又怀孕了。小妹妹兰花也能够跟着娘到地里摘摘棉花,掰掰谷子了。家里有一股难得的温馨。但是,这种温馨却不属于朱毛和。他十三岁了,而十三年中,倒有一半时间或是流落他乡,或是在屯溪莲花塘陪着戒如老和尚。家对于他,已相当陌生。他知道他已不属于这个家,他的心,早就皈依了佛门。他希望能一辈子跟着戒如老和尚,过一种闲云野鹤样的生活。回到这个家,他几乎没有开心过一天。怪不得戒如老和尚说,三界如火宅,原来真是这样啊。   哥哥说:“毛和,面坊的生意好得很,你回来帮帮我吧。我们弟兄俩齐心协力,一定能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毛和说:“我现在不能回来,戒如师公老了,身边正需要人。”   “你也不想想这个家,家里就不需要人吗?你总不能为着自己的自在撇开这个家不管吧。”   为了能让弟弟回来,哥哥把更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爷爷把你送到屯溪莲花塘学佛,村子里好多人都指着爷爷的背说他呢,说好好的人,去做什么和尚。”   他说:“他们都不懂,和尚怎么了?没那福报,还做不了和尚呢。况且,我现在只是跟着师公学功夫,我还没有出家呢。”但他还是答应哥哥,等莲花塘大殿落成后,他就回来。   这一次他耐下性子在家呆了一个月,就在他准备去屯溪的时候,翠翠突然来了。几年不见,他几乎认不出翠翠了。翠翠变成大姑娘了,原先那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不见了,代之的是后脑勺上的巴巴结,只是,额头的刘海映着她乌黑的眸子让他很快就认出,这就是翠翠,在山坡上陪着他放牛的翠翠,听他吹笛子唱山歌的翠翠。翠翠比他小一岁,据娘说,本来明年这时候,翠翠就要正式过门到寺前河去了。可偏偏年前发生了一件事,翠翠的那个小男人过天花死了。翠翠因为订的是娃娃亲,算是铁板钉钉的婚姻,在那个小男人出殡的那天,翠翠还是跟她的小男人拜了堂,也算是正式过门了。   翠翠递给他一个布包,打开来,那里面是崭新的六双布鞋,六双布鞋大小不一,千层布的鞋底硬梆梆的,透着密密的针脚。他算了算,自从那一年他离家出走后,至今已整整六年,也就是说,翠翠每年都估摸着他脚的大小,给他做一双鞋子。看着这些鞋子,他内心一阵潮热,想着那年曾答应翠翠,给她买一块擦脸的雪花膏,但六年过去了,他什么也没给翠翠买。   娘把一包花生递到翠翠的手里,说:“哎,婶子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这包花生,你路上吃吧。”   翠翠推着,说:“婶子,我不要,留给毛和哥吃吧。”   娘示意毛和,说:“毛和,送送你翠翠妹妹吧。”   他木纳得像根树桩,小妹妹兰花推着他说:“哥,娘叫你送送翠翠姐呢。”他这才嗯了一声,瞄着翠翠的背影出了那道院门。秋天的太阳金灿灿的,照着翠翠的背影,他忽然想起在那片山坡上,翠翠靠在他的肩上吃着山楂,唧唧喳喳地说着村里的事,就像一只山雀,说到开心处,突然一笑,就像山泉跌落到岩石上的声音。翠翠甩起的大辫子撩着他的脸颊,让他有一种痒痒的感觉。那时候,他给翠翠吹着笛子,给翠翠唱着山歌,那真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啊,现在,这一切都不再复返了。   翠翠忽然不走了,她似乎在等毛和哥。但他却在离她一丈远处站住了,他知道,他们都早就离开了那片山坡,翠翠不可能再坐在他的身边听他吹笛子,听他唱山歌了。   “毛和哥,你还去做和尚吗?”   “我还没呢,做和尚是要福报的,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   翠翠转过身来,看着他,说:“毛和哥,你要是做和尚一定会做一个大和尚。”   “我不想做什么大和尚,但我一定要做一个真正的和尚。”   “你会的,”翠翠说,“你要是成佛成仙了,一定要记得来度我啊。”   他心里一阵潮涌,赶紧转过身来,以免让翠翠看到他即将涌出来的眼泪。翠翠又说:“那些鞋,不知道你能不能穿得,家里一直以为我是为他做的,其实,我在做这些鞋时,心里只有你。”   他的鼻子又是一酸,说:“难得你……”   秋天的太阳黄黄的,附近有鸟雀在不歇声地叫着:“晓得你们俩,晓得你们俩!”朱毛和扔了一颗石子过去,心里骂着:“你晓得什么呀,你晓得我此刻的心思吗?”那几只鸟雀飞走了,两个人就那样站在山垭口,谁也不说话。一头牛走过来,牛走到朱毛和的身边,用鼻子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仰起头“唛”地叫了一声。他伸手在牛的头上摸了摸,终于说:“多谢你了,翠翠,以后你不要再给我做鞋了。”翠翠的肩膀在微微地抖动着,她在无声地抽泣,于是他又补了一句:“没事念念佛,做鞋多累呀。”   翠翠叹了口气,说:“毛和哥,记着,你要是成佛了,就来度我。”翠翠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站在那里,直到看到翠翠的身影消失在那边山嘴上,这才拍了拍那牛的背,朝家里走去。   莲花塘大殿上梁在即,戒如老和尚也越来越忙。修复莲花塘这座禅宗道场是戒如老和尚在佛前的誓愿,现在,这座千年道场终于在他的手里得到修复,按理说他应该高兴才是,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作为一个禅者,他过惯了简单的生活,他宁愿守着一块菜地,一方蒲团,在无虑的思维中打理生命的来路和去路。而添砖加瓦、工程预算,里里外外,还有官司,所有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   戒如老和尚说:“毛和啊,等大殿建好,我的心愿就了了,我也该回去了。”   “师公要去哪儿?”   “回我的家啊。”   “你的家?你不是早就出家了吗,哪儿还有家?”   老和尚念了一首偈子:“渠侬家住白云乡,南北东西路渺茫,几度欲归归未得,忽闻岩桂送幽香。”   毛和说:“师公,我一辈子都跟着您,侍奉您,你老人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老和尚哈哈大笑,说:“娃娃,我的家你一时还去不了,我为寻找这个家,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了,那也是我毕生追求的所在。”   朱毛和自然无法明白师公所说的家究竟是在哪里,他说:“师公,你打算哪天给我剃度?”   “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同你说过,我从不剃度人,你将来的师父,必是一个大德,到时候你就会明白的。”   朱毛和知道,世上许多事,都是有定数的,既然师公说将来我的师父是一个大德,那必是像师公一样的高人,那就等着这一天早日到来吧。可是,我的师父在哪里呢?   莲花塘大殿落成那天,一向不好热闹不求闻达的老和尚还是请来不少客人。爷爷也来了。这一年多来,爷爷的精力一直耗费在那桩旷日持久的官司中,爷爷的背佝偻下来,精神气也似乎垮了。   爷爷抚摸着毛和的头说:“三儿,你长高了,长得像个小大人了。”   毛和说:“大殿盖起来了,师公说,他也要回老家去了。爷爷,我怎么办呢?”   爷爷说:“你跟着爷爷回家吧,你不回家,我的脊梁都被人的言语戳破了。”   “爷爷,我不能回家,师公老了,他身边需要个人。”   爷爷并没有告诉毛和,他在十天前就接到戒如老和尚的信,老和尚在信中说:我将于某年某月某日宿业圆满,花开见佛,回归极乐。爷爷是前来参加莲花塘大殿落成庆典的,也是来为他的方外老友送行的。接到同样内容信件的当然不仅仅爷爷一人,那些老和尚的同参法侣以及方外挚友们多数是带着疑虑来到莲花塘的,然而,当他们看到戒如老和尚满面红光像一座铁塔一样站在山门前迎接八方宾客时,此前的疑虑打消了,但他们委实不明白,一向处事严谨的老和尚何以要开这样的玩笑。   按照佛教仪规,莲花塘举行了简短的落成庆典。钟鼓齐鸣,香烟缭绕,当数百名僧众披着袈裟,齐聚在这宏伟的殿堂,等着戒如老和尚亲自拈香时,却怎么也找不到老和尚本人。同参法侣们似乎意识到什么,他们找遍了整个寺庙,也不见老和尚的身影。   只有朱毛和知道老和尚去了哪里。早在半个月前,老和尚就在山后搭了一间简易的茅篷,老和尚说,那儿将是他最后的归宿,也是他的家。然而当朱毛和找到那儿时,老和尚跏趺坐在一方蒲团上,已经往生了。   朱毛和哭着:“师公,原来你说回家,就是这样啊!”   爷爷拍着他的肩说:“三儿,不要哭,如果老和尚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他这一生怎么会如此从容如此自在呢?现在,他去了他毕生追求的所在,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来,三儿,我们一齐来念阿弥陀佛,送老和尚一程吧。”   四   生活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在爷爷的那间混合着淬火气和药香的铁匠铺里,炉火在风箱的窜动下呼呼地吐着炽热的火苗,爷爷将一块烧红的铁件从炉子里取出来,于是,他抡起大锤,爷爷的小锤指到哪里,他就将大锤砸到哪里。当一件铁器成形后,爷爷将尚未冷却的铁器“嗤”地一声放进水里,水沸跳着,一座铁匠铺都热闹着,仿佛一座街市。夏天,他和爷爷都裸露着上身,他的身高已经攀上爷爷了,但却还是瘦,就像一只高脚鹭鸶。他看着爷爷青铜色的胸肌,鼓突的肱二头肌像小兔子一样在臂上跳动着,真是羡慕死了,他不能不感叹,爷爷八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能像个年轻人一样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那一天,爷孙俩捧着大海碗,正蹲在铁匠铺门口吃饭,一个卖柴的人引起爷孙俩的注意。那人穿一件百衲衣,因为补丁太多,那件百衲衣显得无比沉重,他打着赤脚,嘴里自言自语。街上的娃娃们见了,就跟在后面叫着:“疯和尚,疯和尚。”那疯和尚不气也不恼,反而同娃娃们逗闹着。   油条店老板喊他:“哎,疯和尚,你的柴禾多少钱一担?”听那疯和尚说:“喜欢,我就送了你,不喜欢,我就卖给你。”   半条街上人都听到那疯和尚的话了,都从清晨的生意中伸出头来:这是什么话啊,怪不得是个疯子。   油条店老板说:“你这柴禾干倒是干,只是七扭八拐,一点都不直。”   疯和尚说:“你是买柴,还是买火?如是买柴,柴有曲有直,如是买火,火无曲直。弯柴不弯火。”   油条店老板或许还在为疯和尚的这句脑筋急转弯费着神,那疯和尚挑起柴就走了。   爷爷突然站起来,说:“好一个‘弯柴不弯火’,那师父,柴禾我买了。”   疯和尚瞥了爷爷一眼,丢下柴禾掉头就走。爷爷喊着:“那师父,给你柴禾钱!”疯僧说:“送你了,弯柴不弯火。”   半条街上的人都被爷爷与这疯僧的对话懵住了,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那疯和尚何以不要爷爷的柴禾钱。   爷爷呵呵地笑着,说:“今天买了一担好柴,听到一句好话。”   朱毛和说:“爷爷,你与那疯和尚说的好像祖师公案里的对话呢。”   那天是二祖寺为一个湖北居士放焰口,因寺里缺少人手,于是请爷爷前去帮忙。爷孙俩一进天王殿,就看到一个和尚在跟狗说话。听不清他跟狗说些什么,但那狗却像是听懂了,狗将头靠在那和尚的胸前,温顺得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悟诚老和尚说:“这是来本寺挂单的疯和尚,半个多月前他来时,寺里知客说,寺里单位已满,恕不挂单。谁知他就在山门口睡了一夜,第二天门头开山门时,大雪将他整个覆盖着,门头以为哪里来的叫花子冻死在山门口了,就叫人来将他抬走,谁知他一骨碌就爬起来了。老衲看不过去,就让知客派给他单位,不想寺里僧众都对我不满,都嫌他脏啊。他也不说什么,就住到狗窝里了,情愿与狗为伴。”悟诚老和尚又说:“他住在寺里,也不白吃寺里的饭,每天或是打扫院子,或是挑水,或是上山砍柴禾,砍下的柴禾寺里烧不掉,他就挑到牛镇去卖,也不见他卖得钱回来。”   以后的日子里,牛镇街上就经常见到这个疯和尚,他或是蹲在地上,与一只狗说着什么,或者将袋里的炒豆什么的分给围着他看热闹的孩子们,他举着炒豆,让孩子们念佛,念一声佛,给一粒炒豆,孩子们都喜欢他,他也喜欢孩子们。人们发现,他在同孩子们嬉耍打闹时,一点也不疯癫,说的话也是有头有尾,明明白白。   毛和说:“这师父像济公活佛。”   爷爷说:“越是这样的出家人,越是要敬重他。”   二祖寺每年冬天打一次禅七,七七四十九天。坐香的间隙,悟诚老和尚要给僧众开示醒禅。那天悟诚老和尚说到二祖慧可大师向达摩祖师问法的公案:“达摩祖师从建康一苇渡江北上,来到洛阳,虽然洛阳佛塔的高大,寺庙的堂皇让达摩祖师十分震惊,但同样令他失望,于是他来到嵩山的一个山洞里,对着一堵石壁一坐就是九年。直到某一个大雪纷飞的黎明,当他打开山洞的石门,准备迎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的时候,看到一个人立在雪地里,这个人就是后来成为禅宗二祖的慧可大师。如果说慧可的立雪求法只是在菩提达摩冷若冰霜的内心引起一丝小小的触动,而慧可随后的挥刀断臂,则使得菩提达摩再也无法漠视这位弟子坚贞求法的现实了。”   忽然,天王殿传来一声断喝:“立雪便立雪,断臂又作甚?”   听法的人都扭过头来,发出那一声断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同狗说话的疯和尚。有人叫着:“疯和尚,老和尚讲开示,不要乱插嘴,再插嘴将你轰出去。”   悟诚老和尚继续讲那则公案:“周武帝灭佛,慧可大师料知北方已非久留之地,于是便带着四卷本的楞伽经以及木棉袈裟一件,连夜南逃。”   “臂就这样被人砍了,谁让他一不小心,露出形迹呢?”   “你胡说,你怎么可以说慧可大师的臂不是自断的呢?”寺里的首座再也抑制不住这种毁谤祖师的谬说,慧可断臂,以显示他坚贞求法的决心,这是佛教史上有定论的,而这个疯和尚居然挑战历史,也挑战法度,该是何等大胆。   “把他轰出去!”人群喊着。   “慢着,”悟诚老和尚伸手制止了那帮人,他转向疯和尚说,“你是说,慧可的臂是在逃难的途中被贼人所砍?”   “佛祖苦行林中六年麦麻,是为苦行,为何又去喝牧羊女的羊乳?”疯和尚说。   “把他轰出去!”人们又叫着。   “这个疯和尚目无祖师,他犯下毁谤三宝罪了。”   有人开始轰这疯和尚,他们与疯和尚在禅堂外拉扯着,场面有些混乱。悟诚老和尚再次阻止了,说:“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既然佛祖都认为,肉体的折磨不能让人解脱,达摩祖师真会在乎慧可大师的一条断臂吗?况且,道宣律师在《续高僧传》里也是这样说的。”这一次,整个禅堂里鸦雀无声,悟诚老和尚敲了一记香板,说,“父母未生我前我是谁,究竟是谁?参!”   又一支香燃起,人们重新盘起腿来,各自参悟着自己的话头。只有那疯和尚依然站在那里,就像一棵风中的老树,他摇摇摆摆,一整天了,但他的两只脚即始终没挪半块青砖。   朱毛和对疯和尚更感兴趣了,抽空就去二祖寺看那疯和尚。那天他去时,疯和尚抚着狗的头,在给狗说三皈依:“皈依佛,两足尊;皈依法,离欲尊;皈依僧,众中尊……”他想起戒如老和尚的话:“你未来的师父,必是一个大德,但他一定是个苦劳人。”   “师父,你是来给我剃度的吗?”朱毛和向他顶礼说。   “你是给狗顶礼还是给我顶礼?给狗顶礼,狗不会说‘一拜,一拜’,给我顶礼,我只会说,让你顶礼的人还在西方极乐世界,或者是在东方琉璃世界,他或是佛,或是僧,或是畜生,或是阿修罗,那么,你的顶礼也是个空,既是个空,又顶甚鸟礼?”   朱毛和咀嚼着疯和尚的话,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他却得,这和尚不同寻常。   他把先前的话又说了一遍:“师父,你是来给我剃度的吗?”   “我给你剃度?可剃度我的人又在哪里呢?”疯和尚念念叨叨,“翻过一座山,越过一条河,前面有座山。”说着将手一挥,唱着一首莫名曲调的歌:“世人都笑我痴,我痴只有山知……”   “我知道了,多谢师父的教诲。”   疯和尚又哈哈大笑:“我何曾教诲你?释尊菩提树下悟得正道,谁教诲了他?达摩祖师东来,究竟教诲了谁?二祖大师由北往来,是谁教诲的他?你说,你说呀!”说着,就猛力将他推出狗窝,他的脚在狗窝绊了一下,摔了跤。从地上爬起来,剧烈的疼痛让他头脑处于一片空白,刹那的无念之后,忽然觉得天空一片澄澈,在这一刹那间,他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前生今世。他再次给疯和尚顶礼,欣喜地说:“师父,我走了啊。”   回来后,他把见到疯和尚以及同疯和尚的对话告诉了爷爷,爷爷说:“看似疯癫,但他的每一句话都蕴含着禅机。三儿,他说不定就是来化导你的,只是化导的方法与戒如老和尚不同罢了。你不要放过这个机会,多亲近他。”   可是,等到朱毛和再次去二祖寺时,那疯和尚却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去,就像他的来一样。很多年后,有一个影响中国文学很多年的诗人写过这样的诗:轻轻地我走了,正如轻轻的我来……当然,朱毛和不认识这个名叫徐志摩的诗人,也不懂那首名叫《别了,康桥》的诗。但朱毛和,也即后来的大兴和尚就像徐志摩诗中所写的一样,轻轻的我走了,正如轻轻的我来。他的来或他的走,不留下任何痕迹,却给中国的诗人或非诗人留下永远的惊叹。这是后话。   这年冬天,爷爷在那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中败下阵来,同时还把他那间铁匠铺也赔了进去。这对爷爷的打击不可谓不大,爷爷的精神一下子就垮了。不久,爷爷在翻过一座高山给人看病时不慎摔伤了腰,不想就再也没有爬起来。爷爷再也不能打铁了,也不能再翻山越岭去给人看病了。躺在床上,爷爷知道自己去日无多,于是便开始念佛。   爷爷临去的头天晚上,他把毛和叫到床前,说:“三儿,爷爷要去西方极乐世界了,爷爷要是走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翻过一座山,越过一条河,前面有座山,”他把那疯和尚的话复述了一遍。   爷爷似乎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了,但爷爷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爷爷说:“三儿,爷爷原本想把这个铁匠铺留给你,但现在,爷爷什么也没有了,爷爷对不住你。”   朱毛和伏在爷爷的床边,说:“爷爷,这些年来,是爷爷的教诲,让我明白自己将来要干什么,做怎样的人。”   爷爷说:“我的三儿或许就是做和尚的命,记住,一旦走进佛门,就要做一个真正的佛弟子,千万不要亵渎了那一领搭衣。”   “爷爷,戒如师公说,我将来的师父一定是个大德,可我不知道自己去哪儿找他。我都等不及了爷爷。”   爷爷用他枯干的老手摸着孙儿的头说:“三儿,你在找师父,师父也在找你呢,但这事急不得的,等因缘成熟了,就一切瓜熟蒂落了。记住,不论出家在家,都要相信因果,须知恶者是恶作自己,行善者,是善行其身。”   “我记住了,爷爷,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爷爷去世后,朱风从在朱家岭开起一家小面坊,朱毛和时而给别人打打零工,时而给哥哥打打下手:和面、揉面、扯面,把一块软面团在挂面架子上一点一点地扯着,直扯成细细的长长的面条。他做着这个时,显得很专心,哥哥看在眼里,打心眼里高兴。哥哥跟娘说,娘啊,给弟弟说门亲吧。哥哥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他不过是想拴住弟弟的身子,拴住弟弟的心,好让弟弟成为自己的帮手。   现在,十八岁的朱毛和依然是瘦,但却身材颀长,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只高脚鹭鸶。朱家岭一直有早婚的习俗,先后有几拨人前来提亲,都被他挡回去了。娘猜不透他的心思,娘只知道,他的三儿与翠翠自幼青梅竹马,虽然翠翠与寺前河张家的儿子结了冥婚,但翠翠的心一直在毛和这里。娘儿在一起谈心时,娘说:“三儿,前天司下村李家派人来摸娘的心思,李家的秀秀比你小一岁,李家有意招你去做上门女婿呢。”   毛和说:“娘,我才十八岁,不谈这事。”   “娘知道你的心还在翠翠那里,可是……”   “娘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毛和显得有些不耐烦,说,“我将来是要做和尚的,我不可能成家的。”   娘叹了口气说:“在朱家岭,娘也难做人啊,那几年你在莲花塘学佛,你本家叔爷就一次次跟我说,我们老朱家出过朱熹,出过朱元璋,唯独没出过和尚。话说得难听呢。”   朱毛和说:“娘,你让他们说去吧。他们什么都不懂,要是在唐朝,做和尚还要考试呢,那时候人都说,考官不如考佛。你以为做和尚就那么好做吗?没那个福报,还做不了和尚呢。”   娘抹着泪,说:“娘知道你一心向佛,可是,你若是做了和尚,娘怎么舍得啊。”   朱毛和安慰娘说:“娘,我现在还做不了和尚,我在找师父,师父也在找我。如果哪天我真的皈依了佛门,做了和尚,悟得真佛,我第一个就来度娘。”    正文 第四章 茫茫寻师路   一   爷爷死后,朱毛和忽然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时竟无所依着了。只是偶尔去二祖寺,闻钟鸣板响,听袅袅佛音,只有这时,他似乎才真正找到了自己。   清宣统三年,也即公元1911年10月,统治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帝制轰然垮塌,几个月后,一个叫孙文的人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辛亥革命被称为中国历史上开天辟地的一件大事。然而在大别山区的太湖朱家岭,那场革命所带给这里的,除了终于剪去那根拖在脑后多少年的大辫子,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多少变化。山洪、酷旱、虫灾、匪乱,依然频繁地光顾着这些世代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山民们。   不管怎么说,这场革命带给山里的变化还是有的,首先是人们意识上的改变。寺前河张家终于放出话来,说现在是民国了,我们老张家不能把翠翠一直当媳妇来养。张家的意识,如果有合适的人家有意娶翠翠,张家可以把翠翠当女儿嫁出去。当然,娉金是少不了的。张家放出口风,并开出价码,有意迎娶翠翠的人家就开始往寺前河跑了。可是,翠翠却一口咬定,她至死也不肯离开“公婆”,她要把这个“节”一直守到老。这一年,翠翠十七岁,是翠翠与她的那个死去的小男人结成冥婚后的第三个年头。   寺前河张家要嫁翠翠的消息传到朱家岭,传到朱毛和的家里。娘听到这消息后似乎有些兴奋,但在得知寺前河张家开出的价码后,娘的心凉了。接连好几天,关于翠翠“婆家”嫁女一事便成了朱家饭前饭后的话题。哥哥朱风从当然希望弟弟能早点成家,一旦成了家,弟弟毛和就像被根绳子拴住,再也不会往外跑了。朱风从当然清楚自己的家底,他明知要想把翠翠迎进门来并非易事,但还是撺合着娘说,不妨打听一下翠翠本人的意思吧,她同毛和自幼青梅竹马,或许,她会说服“公婆”,在财礼上打些折扣,我们再东挪西借,想办法把翠翠迎进门来。   在一旁的小妹妹兰花这时说:“你们也该问问二哥的意思,二哥一直说他要去当和尚呢。”   大哥骂道:“你懂什么,大人讲话,小人插什么嘴?”   这一天朱毛和回到家里,没等娘和哥哥把关于翠翠的事说给他听,他进门就说:“娘,哥哥,我要跟你们商量件事,我不在钱家干了,我要出趟远门。”   娘似乎知道他要去哪儿,说:“三儿,娘要跟你说件事,翠翠……”   “别说了,”朱毛和打断了娘的话,说:“我都知道了,我现在不想结婚。”   哥哥说:“你都十八了,我像你这么大,你侄子都满地跑了。”   “我是我,你是你,”朱毛和说,“我不想再过你那样的日子。”   “那你想过哪样的日子?”哥哥一脸的不悦,说:“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是谁,但我要过我自己的日子。”   “你不就是要去出家做和尚吗?好好的人,谁去做和尚?”   眼看着弟兄俩又要吵起来,娘赶紧熄火,说:“哪有你们这弟兄俩的,一见面就是抬杆,有话不能好好讲吗?”娘说:“毛和,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呢?其实,朱毛和自己也茫然得很。他说:“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我总不能呆在家里吃哥哥的闲饭。”   朱风从又要发作,被娘止住了,一家人难得的聚会又不欢而散。   司下村的王跛子托人来朱家岭,想让朱毛和再去他家做长工。王跛子家有六十亩水田,十几亩山地,本来雇着一个姓赵的长工,但那个姓赵的长工嫌王跛子太抠,做了几年,工钱一文不涨,便撂挑子不干了,意在要东家给涨工钱。朱毛和不知究里,征得娘的同意,便去了王家。几年不见,王跛子几乎认不出朱毛和了,当看到朱毛和长得人高马大,是个干活的好料,心里十分满意,开口就说:“你是我家老伙计了,现在你在我家干,每月给你十五吊钱,年底再给你一担谷子,你干不干?”朱毛和觉得,钱多钱少都是小事,王跛子为人不错,况且又是老东家,便答应了。他这里刚答应下来,那个撂挑子的老赵便打上门来,说你个朱毛和还是人吗,老子撂挑子不干的用意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你个朱毛和怎么就半路上杀出来,这不是给我使绊子吗?再说了,我在王家一年做下来工钱是二百吊,现在王跛子给你每月十五吊,这个账孬子都算得过来,你朱毛和怎么就算不过来呢,你不就是一个活孬子吗?   朱毛和知道自己毁了别人的心机,断了别人的财路,他不能再干这事了。他向王跛子提出,东家,我不干了,你另找人吧。王跛子以为他把账算清楚了,便说,我每年给你二百二十吊,你总该干了吧。可朱毛和说,你给我三百吊我也不干了,东家你另外再找人吧。   听说朱毛和没答应王跛子家,施湾钱家找上门来,说:“我们小户人家难比王跛子,我给你每月十四吊,年终再给你半担谷子,你到我家干好吗?”朱毛和一口就答应了。听说朱毛和每年二百二十吊不干,却去拿钱家每月十四吊,王跛子说:“明摆着满汉全席你不坐,却去把豆腐渣捡来当饭吃,你长着颗猪脑子吧。”   王跛子家雇不到长工,便公开张榜,将每年的工钱涨到二百三十吊,很快有人去揭“皇榜”。赵姓长工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气不打一处来,便又去找那应聘的长工骂阵,那人说,我与东家之间订的契约,碍你屁事?两个人几句话不合,便日爹骂娘地吵了起来,结果引发两个家族的一场械斗,死了三个人,官府抓了十几个,究起来,不过是为几十吊钱的事。又有人说,朱毛和看似孬,但他的孬却避免了一场血战,免除一场官司,他比哪个都精明。   朱毛和最终去了施湾钱家。干到年底,他去找东家结账时,东家的算盘打得噼叭响,算下来,朱毛和还倒欠着东家六十吊钱。东家说,你是继续干呢还是走人,走人的话,我老钱家从不欠别人的债,当然也不想别人欠着我的债。朱毛和自知上了老钱东家的当,只得再在钱家干起来,又到年底,东家说,你这一年倒赚了不少,但扣除上一年欠下的六十吊,你还欠二十五吊,你怎么打算呢?干到第三年,朱毛和不再干了,他知道,他要在钱家干一辈子,那欠下的债就是一座司空山了。   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年,一连四十多天没有下雨,江淮大地赤土千里,一派荒芜。哥哥的面坊没了生意,日子就困难了。哥哥就是这样的人,日子顺利,越捏紧了口袋过日子;越是日子紧巴,越是破罐子破摔。吃、喝、赌等旧病复发。娘不敢说他,可嫂子不满意了,于是,家里三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朱毛和想起当年那西竺僧人说的话:“三界如火宅,这火宅的源头,就是家啊。”   他记着那疯和尚的话:“翻过一座山,越过一道河,前面有座山。”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他越是不知道,越是要寻找那最终的答案。他终于再次离开朱家岭,去寻找属于他自己的生活。这一年,朱毛和二十四岁。娘知道留不住她的三儿,娘哭着说:“三儿,要记得娘,记着朱家岭,走到天边,你都要记得回来看娘啊。”   他沿着十几年前走过的那条路,一直走出了那道山口。十几年前,他就是这样跟着皮毛贩子走出这道山口的。如果说那时候他是在懵懂无知的状态下跟着那个骗子走出这层层大山,而现在,他不再是那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二十四岁的朱毛和身材高大,腰板挺直,翠翠给他做的那双千层底的布鞋踏在砂石路上,发出有节奏的嚓嚓的声音。戒如老师公圆寂时,爷爷说:如果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这一生怎么会如此从容如此自在呢?是的,二十四岁的朱毛和如果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将要去做什么,走在这条山路上的脚步怎么会如此坚实,如此稳健呢?现在,他要去寻找自己的师父,他知道,师父也一定在寻找他,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遇上师父的,那么,他就把自己交给师父,交给佛,做一个真正的佛弟子。   还是那条皖河,他居然找到当年将他从皖河口带到高河埠的那对船家夫妇。只是,那对夫妇老了,船老板不再总是骂骂咧咧,长年的水上生活,让他浸透风霜的脸上过早地刻下一道道皱纹,也让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船婶还是那样风风火火,她一边擦着船板,一边数落着自己的丈夫,只是,那数落也非数落,倒像是一种倾诉。当然,他们已认不出朱毛和了,然而当朱毛和请求搭乘他们的顺风船去安庆时,那对夫妇一口就答应了。直到船行至水吼岭,他才说:“婶子还记得那一年搭乘你们的船去下游和悦洲的那个毛头伢子吗?”船婶一下子就认出他来,她惊叫一声:“天啦,真是你吗?”她对着船头的丈夫叫着:“天啦,他居然还活着,都长成大嘛人了。”   船老板也立即认出他来,但他的表情却是淡淡的,说:“看来,你又开始来回倒腾了,不过我的船今天最后一次在这条河上跑了,明天我就去常州运黄沙,再也不回皖河了。”   朱毛和说:“我也不会再回来了,我在这地方呆够了。”   船家夫妇自然要问起那一年他被大包头拐到大通的事,他于是把那一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船婶叹道:“哎哟,你的命大,我当时想拦住你,可你一门心思地要跟那骗子走,我要再说什么,那大包头怕要把我活剥了。”   船到皖河口,船婶居然哭了,她擦着被河风吹得红肿的眼睛说:“伢,出门在外,多保重自己。”朱毛和答应着,又熟人熟事地进了安庆城。偌大的安庆,一切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只是盛唐湾码头停靠着更多的船只,既有挂着洋人旗帜的,也有挂着青天白日旗帜的。他的计划是要去江南,寻找那座山,而当他一眼看到不远处的振风塔时,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要在安庆逗留一天,顺便去看看当年他流浪时呆过的地方,包括迎江寺、振风塔。二祖寺一个熟悉的师父据说现在是迎江寺的知客,如果他那儿方便挂单,今夜的住宿也就解决了。   沿着江岸,他走进一条石板路小街,沿着这条街,不远处就是迎江寺山门了。忽然想,不能空着手去见那熟悉的师父,于是,他进了路边的一家酱坊,打算买两瓶蚕豆酱当作礼物。他买好酱,正打算离开,从里间出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盯着他,突然叫了一声:“朱万全!”   朱毛和几乎忘了他曾经叫过“朱万全”,也很少有人知道他号“朱万全”,现在,怎么会有人叫他朱万全呢?然而很快,他就认出对方,那正是十年前他在安庆流浪时遇到的弟兄朱逸然。   “朱万全,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为了生意,我去过江西很多地方,也一直后悔当年没问你家在江西哪里。今天你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朱逸然激动地叫着,将他一把搂住。   “哎呀,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不是在芜湖吗?”   “嘿,一言难尽,”朱逸然说,“十几年了啊,你的样子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你的老样子也还在,比过去更壮实了。”   朱逸然把朱毛和一把按在店堂里的座椅上,又吩咐一个伙计说:“我遇见自己的好兄弟了,你去给我叫几个菜来,今晚我要陪他好好喝一杯。”   这天晚上,两个人一直喝到半夜时分。朱逸然说:“那年我找到亲爸后,高兴了一阵子,但我亲爸的境遇也并不见得多好,再加上后妈不待见我,我索性又回到安庆,回到我的老东家店里。老东家待我不薄,我在他那儿干了七八年,他就升我做了朝奉,现在,又让我单独经营这家分店。这不,刚开张不久,就遇到你了,这不是天意吗?”   朱毛和说:“你做老板了啊。”   “什么老板不老板的,还不是在替东家干,不过比过去自由多了。”朱逸然说,“你这几年都在干什么?回过江西的家吗?你不要再四处流浪了,就跟着我一起干吧。”   朱毛和说:“不行啊,我要去找我的师父。”   “你师父?他是谁?你去哪儿找他呢?”   “我不知道我师父是谁,但我知道,他一定也在找我。”   朱逸然奇怪了,说:“你连师父是谁都不知道,你去哪儿能找到他呢?”   “总会找到的,只要我找他的念头不减。”   朱逸然说:“朱万全,你先在我这里干几年,说不定,哪一天就像我们突然相遇一样,你也会意外见到你师父的。”   朱毛和觉得朱逸然说得也不无道理,人与人相遇,就是一个缘分。他犹豫着,开始拿不定主意,说:“我是个粗人,又没有文化,我能替你做什么呢?”。   “我的店刚刚开张,你不知道那些伙计,哪一个不是人精。你是自家兄弟,那可不一样,有你,我就不仅多了一双手,也多了一双眼睛。”朱逸然说,他去年刚刚成家,他们的女儿能下地走路了,不久前妻子又为他添了个儿子,“你嫂子是附近太湖人,人长得一般,但贤惠,通达,会持家,”朱逸然说着,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笑意。   “好啊,太湖人,说不定我也认识呢,那几年我流浪也去过太湖。”   “她老家寺前河,一个很美丽的地方。”   朱毛和的心咯噔了一下,说:“呵,寺前河?我要饭时,还真的去过。嫂子叫什么名字?”   “姓张,名荷英,小名莲莲。”   幸好他没有说出“翠翠”这名字,可是,翠翠是否改了名字呢?他问:“嫂子多大了?”   “二十三,比你小一岁。”   他的心又咯噔了一下,他只听说翠翠几年前嫁了人了,嫁到了安庆,但他并不知道翠翠所嫁的男人是谁,世上真有如此奇巧的事吗?翠翠真会嫁给他当年患难中的兄弟朱逸然了吗?   “哥,我是个苦劳人,开店做生意的事,我真的不会,只怕坏了你的事。”   朱逸然说:“看来你真是流浪惯了,我又不让你做复杂的事情,你就在库房里替我当保管,不见我的条子,你不发货,这个还不容易吗?”   “不,我明天就要去江南,我同那边一个朋友约好了。”   “你刚才还说想在安庆呆几天,你对哥不如当年真诚了。哥要是不让你走呢?”朱逸然说:“你先住几日,在前店后坊看看,你要觉得真干不了,我决不勉强你。过几天,我带你去我家,让莲莲给我们做几样好菜吃,你也正好认认你的侄儿、侄女。”   朱毛和知道,他不好再提走字了,但他却忽然感觉恍惚得很。他寻着这恍惚的源头,一直找下去,还是因为翠翠的事。在那个秋天的下午,翠翠走在那条山路上,翠翠说:“毛和哥,你要是成佛了,就来度我。”翠翠,我该怎样去度你呢?我连自己都度不了啊。他又想着爷爷当初说过的话,一个人若是想求解脱,千万不要被一个情字牵杀了。这样一想,他坦然了。相反,他倒是巴不得朱逸然的妻子就是寺前河的翠翠,难道他不希望翠翠嫁一个好男人吗?翠翠有了依靠,不是让他更少了一份牵挂,让他在解脱的路上更无挂无碍,得大自在吗?   安庆这地方制酱业十分发过,一座小小的城池,酱园坊十多家,竞争十分激烈。朱逸然的“永和”酱园坊虽然刚刚开业,但其坐落的位置却在通往迎江寺的那条街上,再加上朱逸然在老酱坊干过十多年,从制酱到销售各个工序都很熟络,生意做起来就顺风顺水。朱毛和来后的第三天,永和就接到几笔大订单,朱逸然坚持认为,是朱毛和给他带来了财运,更视这患难中的兄弟为知己,开在朱万全名下的工钱也十分要得。朱毛和说:“哥,我真的给你做不了什么,你给这么多工钱,反叫我不自在了。”朱逸然说:“亲兄弟,明算账,开给你的工钱,是你自己应得的,你没有什么不自在的。”   过了几天,朱逸然说:“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夜里睡在振风塔上的事吗?当时我曾暗中向佛许愿,日后我要是发达了,一定要给庙里塑一尊金身,捐一份功德。兄弟,你陪我去一趟迎江寺吧,看看住持竺庵老和尚的意思,总之要做一份功德。”   朱毛和正要去迎江寺看那个曾经在二祖寺住过的师父,便答应了。然而到了迎江寺山门口,突然想起,自己在朱逸然面前一直是以“江西人朱万全”称之,万一见到那师父,岂不露馁?现在又有翠翠这一档子事,他就更不想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了。于是他打退堂鼓了,说:“哥,我今天不舒服,改天再去吧。”朱逸然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你的头有点烫人,回去吃点药,发发汗吧。”   又过一天,朱逸然说:“万全兄弟,你嫂子已经满月了,她说要给你做几样好菜,也正好让你见见你小侄子,你觉得哪天好呢?”朱毛和也是一再地推,今天说明天,明天说后天。直到推托不过了,他横着一条心:大不了叫声嫂子,即使真是翠翠,又有什么?   朱逸然的永和酱坊是在小东门,而他的家则是在大南门一带。朱逸然雇了两辆黄包车,两人一前一后,直奔大南门而去。到了大南门一处四合院,下了黄包车,朱逸然叫着:“莲莲,我兄弟来了。”里面应了声:“呵,快进来吧。”朱毛和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了,好熟悉的声音,果真是翠翠吗?正犹豫着,一个伙计雇了辆黄包车追了来,说:“朱老板,老东家派人来店里了,说是总店那边出了点事,让你立刻去见他。”朱毛和像得救了一般,说:“那我们赶紧回去吧。”朱逸然说:“万全,我知道出什么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去去就来,你先进屋吧,记得要叫声嫂子。”朱逸然的话刚落音,从院子里走出一个少妇,两个劈头见面,刹那间都怔住了。   那边朱逸然仍然是坐那辆黄包车去了总店,这边,朱毛和与翠翠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就那样怔怔地站在那里。   “毛和哥,怎么是你?”   “是啊,我就猜到是你。可我一直没跟逸然说我叫朱毛和。”   “朱万全,”翠翠说,“江西人朱万全。”   “那是我的号,只是,很少有人知道。”   自从那年翠翠最后一次来朱家岭,一晃六年过去了,两人都不会想到,再次见面,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场景下。   一个老女人伸出头来喊:“少奶奶,让客人进来吧,茶都泡好了。”   “毛和哥,我等了你很多年,一直等不到你的回音,正好张家有个远房亲戚在老东家的酱园场做朝奉,就替逸然提了这门亲。”   朱毛和说:“逸然是个好兄弟,嫁了他,是你的福分,我也替你高兴着。”   翠翠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一切都是命。”   朱毛和说:“你会一辈子都平平安安的,这也是我的愿望。可我,迟早都是要出家的。”   “是的,你答应过,哪天你成佛了,就来度我。”   “会的,你放心吧。”   翠翠说:“毛和哥,你打算给逸然把事情说穿吗?”   “你说呢?”他想了想,说:“我本来预备把自己的真实情况都告诉逸然的,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   翠翠想了想,说:“也好,那我们就把这曲戏一直演下去吧。”   正这么说着,朱逸然坐着原先的黄包车回到自家门口,看到朱毛和仍然站在院子外,便叫着:“莲莲,怎么不让万全兄弟进屋呢,这么不懂事。”   翠翠说:“是万全兄弟怕吵醒了宝宝,不肯进来呢。”   朱逸然说:“翠翠,这就是我时常同你说过的万全兄弟,他的老家也在江西,说不定,我们真是同宗的兄弟。”   “是啊,”翠翠说:“叔叔说他老家是江西彭泽,你不是湖口吗,他说近得很。”   过了几天,朱毛和还是陪着朱逸然去了一趟迎江寺。好在那曾在二祖寺住过的师父已经离开很久了,朱逸然同迎江寺住持竺庵老和尚商定,七月三十日地藏菩萨生日时捐两只景德镇的净瓶,外加五十两功德银。朱逸然了却一桩心愿,心里的畅快,便从嘴上流露出来,说:“不瞒大师说,几年前,我还真想着出家为僧呢。”   竺庵说:“佛教六度中第一度便是布施,布施的功德分财布施和法布施。现在是末法时期,佛门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自古地狱门前僧道多,出家固然好,在家也一样修行。”   “那么,大师,我们是否可以皈依大师,先做一个在家的佛弟子呢?”朱逸然说。   “当然可以,”竺庵说。   “大师觉得哪天给我们说皈依好呢?”   竺庵说:“日日是好日,哪天都可,只要你我方便。”   朱逸然有点迫不及待,说:“那就今天吧”   当下,竺庵就将二人带到佛堂,给他们说了三皈五戒,竺庵说:“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佛临寂灭时有弟子问,佛寂灭后,以谁为师,佛说,以戒为师。要记住,你们是佛弟子了,切要谨从五戒,也即戒杀、戒盗、戒淫、戒妄、戒酒。”   “那岂不是今后再也不能喝酒,再也不能吃肉了?”朱逸然似乎有些后悔。   竺庵说:“也非。佛制定戒律,依人、依时、依事,譬如这吃肉一事,戒律上说五种肉可吃,即非亲手所杀,非别人为我所杀,非见闻所杀,动物互杀,动物自杀。当然,最好什么肉也不要吃。”   朱逸然放心了,当下,竺庵即依辈分,依二人的名号,分别赐在家居士法名大然、大兴。朱逸然高兴地说:“大兴,我们现在不仅是义兄弟,更是法兄弟了。”   这期间,朱毛和一语未发,竺庵朝他瞥了一眼,说:“这位居士,你现在是在家佛弟子了,你该高兴才是。”   朱逸然说:“我这兄弟,一心只想做出家的弟子,他说,他一直在寻找他的师父,可是,他连师父是谁都不知道。大师您给他指点指点迷津吧。”   竺庵这才瞥了朱毛和一眼,说:“从面相上看,这位居士很有善根,如果真能出家,或许真能有一番作为。不过,你既然不知道师父是谁,又何谈寻找呢?”   朱毛和这才说:“几年前,有一位圣僧曾开示我说,翻过一座山,越过一道河,前面有座山。”   他的话音刚落,竺庵立即说:“那不就是地藏道场九华山吗?”   竺庵这一说,朱毛和豁然开悟,是啊,翻过一座山,越过一道河,前面不就是地藏菩萨的道场江南九华山吗,我怎么就一直没悟到这一层呢?人说我是猪脑子,朱孬子,我可真是朱孬子啊。   七月三十过后,中秋节就紧跟着到了,朱逸然的生意做得很顺利,刚刚又做了一个大订单,自然十分高兴。中秋节那天,又邀朱毛和去他家做客。朱毛和正好备了一份礼物,一只银锁,是送给朱逸然刚添的儿子的,两块布料则是给朱逸然的女儿,于是,他再次来到大南门朱逸然的家。   翠翠今天的装扮有些特别,她把盘在脑后的巴巴结放了下来,结成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在见到翠翠的一瞬间,朱毛和有些恍惚,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在朱家岭,是在那面山坡上,他吹着笛子,给翠翠唱着山歌。然而眼前分明是莲莲,是朱逸然的妻子,那个翠翠已不复存在。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思绪,把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又抱了抱朱逸然满月不久的儿子,赞这个小子方面大耳,将来一定有大出息。那边,翠翠一桌子菜都做好了,朱逸然说:“万全兄弟,今天翠翠特意做了她家乡的特色菜炒豆粑,她说你一定喜欢。”果然,桌子上就有一道他熟悉的太湖地方菜炒豆粑。他知道,这是翠翠特意给他做的,其中的深意自不必说。他没想到,自己早已坦然了,而翠翠似乎还纠结在幼时的情分里,这反而让他又添不安。   临离开朱家,翠翠又拿出两双布鞋,对丈夫说:“这两双布鞋本来是给你做的,谁知竟做大了,万全兄弟要是穿着合脚,就请他拿去穿吧。”当下朱逸然就把朱毛和按在凳子上坐下,逼他试穿那布鞋,竟不大不小,正好合脚。朱逸然说:“这鞋像是专门为万全兄弟做的,万全,也算你嫂子的一分心意,你就穿上吧。”一刹那间,朱毛和再次想起那一年翠翠说的话:“这些鞋,张家一直以为我是为他做的,其实我在做这鞋时,心里就只有你。”   他突然决定,第二天就离开安庆,去江南寻找那座山。   二   朱毛来去向迎江寺竺庵老和尚告假,老和尚说:“江南九华山虽说离此不远,但直皖战争刚刚爆发,到处都兵荒马乱的,听说江南那边很不太平,你在路上要多加小心。”临了,又说:“我还是给你装扮一下吧,小心不为过。”当下,竺庵将他的头剃了,说:“这叫方便剃度,是为你路途安全,等你找到自己的剃度师,他会给你正式剃度的。”又送他一套和尚的短直裰,说:“你过江后,就穿上这套行头,人家以为你是出家和尚,或许不会扰你。”   从迎江寺回来,朱毛和这才把要离开的事告诉朱逸然。朱逸然知道拦不住他,便说:“你真要走,我用九头牛也拴不住你,你去后,要是想哥了,记得回来看看。”又为他制些盘缠,嘱他路上多加小心。朱毛和说:“我不给嫂子告假了,嫂子是好女人,你这辈子要好好待他。”说时,喉头就有些硬,幸好未被朱逸然发觉。   辛亥革命的失败,导致国内军阀割据的分裂局面。1920年7月,吴佩孚、曹锟的直系在南方大肆调集军队开始向统治北方的皖系段祺瑞政府讨伐,中国历史上的直皖大战正式爆发。这场战争必然给中国广大地区带来灾难,带来一场新的杀戮。   朱逸然为朱毛和雇了一条民船,乘夜色顺江而下,第二天即到达江南和悦洲。弹丸之地的和悦洲比当年更加繁华,南北战争似乎并未播及这块温柔之乡。他忽然想再去看看那座坐落在三道街的观音庙,那年他遭到大包头的死命追击,是庙公爷爷在情急之中救了自己。那神秘的庙公爷爷,这些年来一直是朱毛和心头的一个悬念。真矣、假矣、神乎、人乎?他总想弄个明白。   朱毛和上岸,穿上竺庵送他的直裰,又剃着光头,俨然一出家和尚。观音寺依然是原先的模样,这些年过去,和悦洲虽然一直是九华山的南大门,但近年来洋教盛行,对面大通的长龙山上那高耸的天主堂钟亭,还有距此不远处的和悦洲圣公会、万字会、福音堂等,不可能不对原土的佛教有所挤兑。他来到观音庙,并在观音庙里里外外走了一遍,却没有见到当年的那一老一少两个尼姑,当然也不曾见到那庙公爷爷。庙里的香火很是清淡,有几个人跪在蒲团上抽签,一个不僧不俗的中年男子在给人解签。他想起当年在观音庙抽签时的情形,便也在那蒲团上跪下,摇了一签。仍是一支下下签,这些年来,他多少也识得些字,见那签条上写着:   云遮雾罩山前路   万物圆中偏有险   若得干戈化梦醒   贵人指引步灵台   他拿着签条,看着莲座上的菩萨,心想,此去寻师路,难道又是云开雾罩吗?菩萨,请多保佑啊。   因抽了这支下下签,朱毛和无心再在和悦洲逗留,当即在清字巷渡口乘一只木划子过江,在对江大通上岸。但是,由于南北战争,据说有一支部队正在江西方向往这边集结,准备开往北方,青通河上不再有任何运输的船。不得已,他只能甩开双脚前往青阳方向。   过蟠龙时,前面有一截曲折山路。他把心提在嗓眼里,仔细地观察着四周,生怕会有什么不测。前面不远就是丁桥了,他知道,过了丁桥,就到了木镇,再往前走,九华山就在眼前了。虽然过了中秋,但天气仍然死热,他走了大半天的路,有些口渴,便想到附近人家讨些水喝。见不远处有一茶棚,茶棚里有两个兵士正吃着西瓜,而茶桌上,仍有一兵士正伏在那里睡觉,睡姿有些特别。待走近时,才发现那兵士是被绳子拴在茶棚的柱子上,睡也非睡,眼睛是半睁的,分明是在观察四周动静。他顿时明白,这是一个逃兵,却又被抓回来。他听说过军队惩罚逃兵的办法,看来,这逃兵是死定了。   他也是口渴难耐,遇到茶棚,便大意了。   那两个正在吃西瓜的兵士见到他,说了声“阿弥陀佛,师父吃西瓜吗?”说着就将桌上的西瓜给他递了一块。他不假推辞,接过西瓜就吃了起来。其中一个兵士说,天太热了,等日头斜了再走吧。另一个兵士打着哈欠说,也好,离营地也不远了。说着,将那逃兵的绳子又紧了紧,头往茶棚柱子上一歪,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那逃兵突然抬起头来,朝朱毛和眨着眼睛,做出乞求的表情。朱毛和见那两个兵士睡意正浓,便悄悄地将那拴在柱子上的绳子松了,那逃兵拔腿要跑,朱毛和示意说:你得把我拴起来,否则等他们醒来,我怎么交待呀。那逃兵接过刚才捆他的绳子,胡乱地将朱毛和拴在柱子上,这才拼着性命往附近的山沟里跑去,很快就消失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   那人跑走后,朱毛和伏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很快,一个兵士醒来,揉揉眼,突然发觉那拴在柱上的人被偷梁换柱了,当即惊呼,不好,那狗日的又跑了。兵士甲给了朱毛和一枪托子,说:“妈拉个巴子,怎么回事?”朱毛和懵懵懂懂,似醒非醒。兵士甲又问卖茶的老头,老头说:“这大中午的,我睡着了,什么也没看见。”兵士甲给了那老头一耳光,又猛地踢了朱毛和一脚,说:“你妈的你是死尸还是孬子,你被人调了包还睡成这样?”说着,就交待兵士乙说:“你看住这混蛋,我去追那狗日的。”兵士乙说:“这周围都是大山,你到哪里去追他?”兵士甲说:“那你说怎么办?”兵士乙说:“这不现成的吗,拿他顶包。”兵士甲说:“你不看这是个孬子和尚,他会吹号吗?”朱毛和故意装疯卖傻,说:“我会吹笛子。”兵士甲说:“你妈的你会吹你爹鸡巴。”说着,又踢了朱毛和一脚,将他放了。   朱毛和仍是懵懵懂懂,故意慢慢吞吞,出了茶棚,立即甩过大脚板,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然而刚走不过百十米,那两个兵士提着枪朝他跑来,并且叫着:“和尚,你站住!”他知道不好,拔腿就跑。跑了两步,想着,他若跑,反显得他心虚,再说,他跑得再快,能跑得过枪子儿?于是便站住了,说:“没搜到吗?”那两个兵士不说话,很快就到了他跟前,说:“师父要去哪儿?”他说,我要去九华山。兵士说,我们部队驻扎在九华山脚下,路都给封死了,你过不去的。他站住了,犹豫着,似信非信。那两个兵士又说:“我不骗你的,不过我们可以替你跟我们团长说说情,放你过去。”   他觉得这两个兵士似乎并无恶意,便与他们结伴而行,一路说着闲话。   一个兵士说:“听说九华山的地藏印很灵,盖一个印揣在身上,打仗时菩萨能保佑枪子儿不近身。”   另一个兵士说:“那都是鬼话,九华山的菩萨照远不照近。仗打响了,枪子儿还认你菩萨还是人?”   “真要打仗吗?”朱毛和说,“二位兵爷是哪个部队的?”   兵士乙说:“吴佩孚吴大帅要跟北京的段祺瑞叫板,你妈的都要争这皇位呢。”   “呵,”他说:“皇位有什么好争的?”   “你个孬子和尚,怪不得人说做和尚三年给个皇帝都不做。做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一天晚上一个口味,不比你和尚大头小头都冷强?”两个兵士都笑起来。   朱毛和说:“不瞒二位兵爷说,我还没出家呢。”于是,他把从安庆出发时,迎江寺竺庵老和尚为他装扮一事说了。   兵士乙说:“原来你是一个假和尚。”   经兵士乙这么一说,他顿时有无地之容之感,恨不得立即就把这一身直裰扒下,换上自己原先的短褂。兵士乙说:“开个玩笑,别介意啊。”   兵士甲说:“那家伙又跑了,等一会怎么向团长交差呢?”   “跑了就跑了,也不是老子放跑的,”兵士乙说,“大不了,从其他团调一个司号员来。”   走了个把钟头,到了陵阳界内,果然就驻扎着一支军队。那兵士说:“兄弟,刚才我们押解的人跑了,上级要追究我们责任的,你能给做个证吗?”   朱毛和觉得这两个当兵的也不容易,说:“我给你做个证人,你给你们团长说一下,放我过去。”   兵士说,当然可以。   说着,朱毛和就跟着那两个兵士到了团部,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军官说:“没抓到?你们是干饭的吗?”说着,就给那两个兵士一人一个耳光。   兵士甲突然指着朱毛和说:“可我们还是给抓一个来了。”朱毛和这才意识到上当了,想起在观音庙抽的那支下下签:“云遮雾罩山前路,万物圆中偏有险”,可不是给说对了吗?可此时他就是安上两只翅膀,也休想从这座兵营中逃出去。   “让你们抓司号员,怎么抓个和尚来?老子还没吃枪子儿呢,还不需要和尚来给老子超度。”说着,团长又抡起巴掌,那两个兵士脸上于是就有了一只通红的巴掌印。   兵士乙捂着发烧的脸说:“是个假和尚,他这一身衣服是另一个和尚给他的。”   团长吼着:“可我是要吹号的,我管他真和尚假和尚。”   兵士甲说:“他会吹笛子,就一定会吹号。”   朱毛和意识到,是他先前的卖弄给自己惹来祸了,这两个兵士一路上同他套着近乎,终于将他套了来,设想这两个家伙要是来硬的,还真不是他的对手,这两鸟人用心良苦啊。   团长说:“你会吹笛子?吹一个给我们听听好吗?吹得好,有赏钱。”   他不想在这时候同这帮家伙顶着干,于是就从包里取出那支笛子,吹了一支《小放牛》。   “好的,”团长说,“你吹得不错,如果给你支军号,你能吹吗?”   朱毛和意识到自己一步步掉入这帮丘八的陷井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冲那两个兵士叫着:“你们俩也太损了吧,我上你们当了。你们放我走,我不当兵,死了都不当兵。”   “那好,我成全你。”团长挥一挥手,说:“来人,将他拖出去毙了。”便有人上来,将他架起来,要拖他出兵营。那两个兵士趁机做和事佬,说:“团长饶了他吧,他不过说的气话。”又对朱毛和说:“当兵吃饷,干好了,将来有个一官半职的,不比你做和尚好?”   他仍叫着:“我是佛弟子,我受过不杀生戒,我怎么能当兵呢?”   兵士乙说:“我们团长不是让你扛枪打仗,是让你当司号员。司号员是干什么的?就是吹号,俗话说‘司号员鼓鼓嘴,千军万马跑断腿’司号员权力大着呢。”   团长看来是看上他了,团长拍拍他肩,说:“你一副好身段,是当兵吃饷的料,现在到处军阀混战,兵荒马乱的,哪座寺庙是清静的呢?你要是真不想当兵,等打完了这一仗,就放你回去”团长让人拿来一只军号,说:“你吹吹这个。”他没有吹过军号,但他在乡里吹过喇叭,便按喇叭的吹法,吹了一个加长音,团长说:“司号员不用捏枪杆子,当然不会犯杀生戒。我说过了,打完了这一仗,就放你回去。”   他知道,再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不如先答应了,再看准时机开遛吧。于是团长让人给他换了军装。接下来的几天,他被送到另一个团练习吹号。别看这把小小的军号,其中的学问可大了,单说这号谱,就够他背的,冲锋号、集合号、起操号,起床号、防空号、吃饭号、召集各连连长号,熄灯号,仅战斗号就有二十几种,吹法各有不同,一丁点都不能差错。据说不久前的一次野外露营,连长让司号员吹吃饭号,结果他吹了冲锋号,那些士兵以为有了敌情,一个个抱着枪就冲出兵营,闹了一场笑话。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的生命意识中只有两个字:逃走。他把全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即使是夜里睡觉,也只是半睁着眼睛。然而部队很快就被拉到南陵地界,接下来,是要从采石过江,去援助正在河南一线作战的直系主力。他知道,他离九华山越来越远了。部队不断有士兵逃跑,很少有人能逃出这支部队,那些不幸被抓回来的,不是给打得半死,就是直接给毙了。他收起逃跑的念头,认真地吹起号来。他因为有吹笛子和吹喇叭的基础,号吹起来进步很快,很快,其他连队都派司号员来向他学习,他一时成了抢手的材料。   三   朱毛和所在的部队并非吴佩孚的嫡系,这支部队原先驻扎在江西一带,接到北伐进攻段祺瑞皖系政府的命令,部队便从江西景德镇一带开始向南京一线集结,等待命令渡江北上。因并非嫡系,部队的积极性也不可能太高,再加上天气酷热,部队走走停停,等渡过长江,接近河南驻马店时,为期短短一周的直皖大战以段祺瑞的失败而告结束。朱毛和所在的这一支军队并没有捞到战打。   只有一次,他所在的团部在夜间遭到一支不明部队的夜间伏击,榴弹炮在团部周围不断地爆炸着,强烈的汽浪将团部的临时住地掀翻,他和勤务兵负责掩护团长的姨太太撤退,猛然,一阵呼啸,像狂风卷起的巨浪向他扑来,他扑过去,把姨太太压在身子底下,一颗榴弹炮在他附近炸响,那勤务兵被炸成两截,他和姨太太却皮毛未损。这事以后,团长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在这支部队,他的名字叫朱万全,大家都喜欢同朱万全玩。首先,他的名字取得好,“万全”,那不是万无一失,绝对安全吗?整天枪林弹雨的,不就图个“万全”吗?跟着他,就能每次打仗都能“万全”。平常,遇到有人小病小灾,或是有人挂了小彩,医官忙不过来,就让去找朱万全。时间长了,这支部队里就传出朱万全的许多段子,传得神乎其神。团长就更舍不得放他走了。由于长期在团长身边,麻烦就来了。   那次团长去了军部,看到朱毛和,团长的姨太太突然摔倒在地,她坐在地上,抚着脚,夸张地叫着:“朱万全,你是死人吗,看我脚扭了也不来扶一把。”   朱毛和只得将那女人扶起来,姨太太一下就倚在他身上,嘴里哎哟哎哟地哼着。朱毛和把姨太太扶进屋,姨太太又叫着:“朱万全,你给我看看,脚骨好象断了。”   朱毛和说:“报告太太,我已经看过了,脚只是扭了一下,很快就会好的。”   姨太太说:“你替我把鞋脱了。”然而脱了鞋,姨太太又要脱袜子,袜子脱了,朱毛和再次说:“报告太太,什么事也没有,我现在可以走了吗?”但姨太太却不放他走,仍是哎哟哎哟地叫着,说:“你是死人吗,不晓得替我揉揉?你想让我痛死吗?”   朱毛和说:“报告太太,真的没伤到哪里,不用揉的。”   姨太太叫着:“朱万全,团长平时对你多好,你却这么没良心?我都痛死了,让你揉揉也不肯。”朱毛和只得替她做了按摩。姨太太一边哼哼唧唧,一边说:“朱万全,你今年多大了?”   “报告太太,今年二十七了。”   “家里有媳妇吗?”   “报告太太,家里没媳妇。”   姨太太说:“哎哟,二十七了还没说媳妇,回头我给你说一个好吗?”   朱毛和说:“报告太太,我在当兵,我不要媳妇。”   “嘿,二十七了还没媳妇,你不想吗?”   “报告太太,我可以走了吗?”   姨太太用媚眼瞅了他一下,说:“你看,老段说他今晚不回来了,我这一个人,脚又扭了,怎么办啊?”   朱毛和给姨太太敬了个礼,说:“报告太太,我只是个司号员,我不是勤务兵。”说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两天,团长黑着脸把他叫去,说:“你动我媳妇了吗?”   “报告团长,太太那天说她脚扭了,让我替他看看。”   “仅仅是看看吗?”   “报告团长,太太说她脚骨痛得要死,让我替她揉揉。”   团长抡起巴掌,狠狠地给了他一下,说:“你敢动我的女人,你活厌了吧。”   “报告团长,我只是替她的脚骨做了按摩,我没有动她。”   团长骂着:“你替她按摩不就是动她了吗?你不知道她是我的女人吗?我的女人你也敢动?”团长说着,又给了他一巴掌。从他的嘴角涌出一丝血来,他站在那里,像一根树桩,说:“报告团长,是太太要我替她按摩的,我是郎中,在郎中面前,没有男女,只有病家。”   不久,他被从团部下到步兵三连,仍是司号员。   直皖大战在几个老牌帝国主义的调停下很快结束,皖系军阀段祺瑞宣布下野。然而,中国军阀割据的局面已经全面形成,谁都想坐上北京的一方宝座,为此而形成的军阀混战连年不断。直皖战争结束后不到两年,直系军阀吴佩孚与奉系军阀张作霖在直隶(今河北)奉天(今辽宁)地区为争夺北京政权而进行了又一轮大战。   一九二四年十月,吴佩孚命令部队开赴北京南线,计划从新军阀冯玉祥手中夺回北京,而此时,奉系军阀张作霖命张宗昌部攻占滦州,并切断榆关直军吴佩孚的退路,榆关到天津之间的交通线被切断,直军纷纷溃退,十月底,奉军占领了榆关和秦皇岛。   朱毛和所在的军队就布防在榆关一线,一场血腥的战斗在十月二十九日打响。那一天他们这支部队被命令攻占一个集镇,从抓来的俘虏口中知道那个镇“有一个连队”,于是,团长命令一个连的兵力去拔取这座叫叶集的小镇,结果却遭到对方的强力反攻,一个连的人死伤大半。后来知道,驻扎在叶集的不是一个连队,而是一个“联队”,差不多有一个团的兵力。团长意识到自己的误判,便立即重新调整兵力,派了两个加强连,动用了十几门迫击炮,命令必须在天亮前拿下叶集。   朱毛和的冲锋号的的哒哒地吹着,子弹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通红的弧线,榴弹炮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朱毛和站在一处高地,一粒子弹从他的左耳处穿过,带走他帽子上的一粒纽扣。又一颗子弹打在他的冲锋号上,冲锋号落到地上,带走他一颗牙齿。他弯腰捡冲锋号时,竟摸到一手的鲜血。到了下半夜,朱毛和的这支部队终于逼近叶集小镇。这时,双方的子弹都打得差不多了,于是,一场残酷的肉搏战展开。黑暗中,双方绞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他已经找不到他的军号,而此刻,军号也不再起作用。他从一具尸体旁捡起一把步枪。就在他将那步枪捡起,准备援助离他不远处的那个与敌军扭在一起的弟兄时,借着黎明前的那一丝星光,他忽然发觉那个敌军再熟悉不过的面庞。那敌军似乎受伤了,显然,他已经敌不住他们班的这名叫小墩子的弟兄,小墩子一只手卡住敌军的脖子,将对方死死地抵在一块大石上,另一只抽出刀子……   “住手,那是我哥……”他突然声嘶力竭地叫着。   双方似乎都被他声嘶力竭的叫声怔住了,那敌军扭过头来,惊异地看着他,他再次叫着:“哥!”然而他却从小墩子嘴角看到一丝讥讽:这是在战场上,只有你死我活的敌人,哪有什么哥哥?趁着那敌军恍惚之际,小墩子将手中的尖刀刺进对方的胸膛。   后来无数次,当朱毛和坐在双溪寺的那间茅屋里回首往事时,他无法明白,那天晚上,他怎么会在突然间抡起步枪,朝他的战友小墩子砸去。   就在小墩子在他的枪托下应声倒下时,他听到那倒在地上的人叫了一声:“万全,兄弟……”   天哪,果然是他,他的患难中的兄弟朱逸然。在四周一片厮杀声中,他发出野兽般的叫喊:“逸然,哥!”   “兄弟……”   他附下身子,将朱逸然抱了起来。他喊着:“哥,哥……”   刺刀在晨曦中闪着寒光,四周一片喘息声和伤者临死前的哀叫声。而这一切,对于朱毛和似乎并不存在,他将朱逸然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叫着:“哥,逸然……”   “万全,兄弟,”朱逸然急促地喘息着,“兄弟,你怎么也在这里?你还活着,多好。可我……”   他哭着,不及细问朱逸然怎么会出现在这支军队里,出现在这血腥的战场上,他用手堵住朱逸然胸口卟卟冒出的血浆:“哥,你不能死啊,兄弟我在这里。”   朱逸然说:“我,好兄弟,翠翠,都跟我说了……”   “哥,哥,我要带你回去,翠翠不能没有你。”   “兄弟,好兄弟,翠翠……”朱逸然终于倒在他的怀里,然而他的眼睛却瞪得大大的,眼里饱含着泪光。朱毛和哭着,对着天空大声地叫着:“苍天,你不该夺走我的哥,哥哥……”人们从他的身边潮水般涌过,他终于给朱逸然抹上双眼,揩去朱逸然脸上的血,并轻轻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他们的部队攻进叶集了,他脱下衣服,轻轻地盖在朱逸然身上。他浑身是血,一路跌跌撞撞,像个疯子,他叫着:“该死的战争,你还我哥!”   一九二五年六月,他的部队在河北涿州一带遭到奉系的一次重创,他所在的团损失了差不多一个营的兵力。七月,他所在的团从河北撤出,准备向河南新乡一带重新集结。在撤退的过程中,不少人开小差跑了。有的成功逃脱,有的则被抓回来。对于一支败兵之师,最忌讳的就是士兵开小差了,那些被抓回来的一律都被处死。处死前,他们多半会被吊起来一顿毒打,再送他一粒枪子儿,或者就被绑在树上,让太阳暴晒,最后被蚂蚁或毒蛇咬死。所以这样,是为了让那些士兵知道,逃跑的下场是可悲的。尽管如此,还是不断有人逃跑。为了补充兵力,部队每到一处,就必须到附近村庄补充兵员。   那一天,朱毛和在他排长带领下,一行十几人去一个村庄抓壮丁。那是一个大村庄,总有一百多户人家,几百号劳力。他们刚一进村,就遭遇村民的武力抵抗。早有准备的村民将他们堵在村巷里,当场即有一个弟兄倒在村民的锄头下。他们不得不放弃原先的计划。然而就在他们撤出一条巷口时,他的后背遭到致命的一击,他哼了一声,当即像麻包一样倒下去。弟兄们正要来解救他,愤怒的村民们从各个方向向他们逼来,弟兄们顾不及救他,一个个赶紧逃命要紧。   就在几名村民围住他,要用锄头结果他性命的时候,他突然睁开眼睛,这时,他分明看到天空一朵祥云,祥云上站着一尊菩萨。他叫了声:“观音菩萨……”是他的呼叫让那些村民停止了手中的武器,他听到有人说:“他好象在念菩萨。”有人肯定地说:“是啊,他在念观音菩萨。”然而他很快又晕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他醒来,却是躺在一张炕上。身子底下暖暖的,有人在喂他水喝。他睁开眼,看到一个白发的老奶奶正盘着膝坐在炕上,听到她说:“阿弥陀佛,他醒了。”他喊了声:“娘……”老人抹了把泪说:“哎,人家也是有娘的人,要是他娘知道他伤成这样,不知道多心疼呢。”   屋子里进来几个青壮年,他们在为怎样处置他而发生了争执。有人说,赶紧将他拖到村口,仍由他是死还是活,免得那帮丘八来找麻烦。又有人说,那帮丘八肯定是要来报复的,我们应该把他救活,可以将他作为人质,让他们把抓我们的人还回来。   老人说:“你们得问问他,他愿意怎样就怎样,他都伤成这样了。”   他又叫了声娘,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娘,我不想再回到他们那儿去,求求你们,放我回家。”   有人说,他说什么?他说他不想再回到他们那儿去,他要我们放他回家。   天哪,他要回家,他要是跑了我们怎么办?   那老奶奶说:“谁愿意去当炮灰?还不是像银锁他们那样被抓去的?依我看,让他在咱家住两天,等伤好了,就任由他愿去哪儿去哪儿。”   他是被一根钉耙击中在后背,伤口仍在流血,幸而没有伤着要害。他挣扎着坐起来,说:“我不能连累你们,我得赶紧离开你们村子。”屋子里不再有争论声,那几个青壮年出去了。   他将两块银元递到老人手里,说:“娘,这是我的津贴。”但老人很快将银元塞回他手里,说:“我救你,不是为这个,看到你,我就想到我那可怜的儿子。这个,你留着,路上要用。”   他给老人跪下,说:“娘,日后如有机会,我会来看您老人家的。”   老人一把拉住他,说:“你不能穿这身衣服走。”说着,给他找来件衣服,让他换下,又往他头上扣了顶草帽,说:“路上小心,你从这屋后走,翻过这座山,就是黄河了。过了黄河,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又叫了声娘,说:“娘,好人好自己,你会有好报应的。”   “阿弥陀佛,”老人说,“菩萨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他赶紧从老人家后院翻过墙头,钻进一片竹林,穿过那片竹林,他很快就进入一片深邃的山林。他没敢立即离开那片林子,他注视着山下的动静,他不能因为自己的逃走而连累那个村子。然而一天一夜过去了,村子里似乎并没有任何动静,或许他所在的部队向南撤去,弟兄们以为他吃了村民的一钉耙,一定是死多活少,再也顾不得他的存在了。直到第三天傍晚,他这才钻出那片林子。   一路上,他晓宿夜行,生怕再遇到什么不测。渴了,饮一口山沟中的水,饿了,就随便在人家地里挖一颗山芋或是几颗萝卜,第二年七月,他由下游获港搭乘一只装木材的船只再次来到江南和悦洲。    正文 第五章 莲花佛国   一   在广袤的北方领土,直皖大战刚刚收兵,接着又是直奉大战,两次军阀之间为争夺北京政权的战争结束之后,中国的社会似乎暂时处于平静的状态,过了黄河,朱毛和似乎再也没有遇到多少风险。一九二五年七月,他第三次来到江南和悦洲。他记得第一次是在他七岁那一年,他被人拐骗到这里。第二次是六年前,那一年他以为到了和悦洲,就到了九华山的大门口了,然而命运有时偏会作弄人,那一年就在他由和悦洲登岸,眼看着那在云海中缥缈变幻的九华山就在盈盈一握间,却被抓了壮丁,一去就是六年。   和悦洲仍然是灯红酒绿,仍然是一处达官贵人和商贾游客的温柔之乡。那座观音庙似乎一直没有变化,只是门额上的名字换了:观音慈林。他进了庙门,仍有一个不僧不俗的中年人在为人解签,他也是一时兴起,又跪求一签,结果仍是下下签,那签条上写着:   朝朝恰似采花蜂   飞出西南又走东   春尽花残无觅处   此心不变旧行踪   虽是下下签,但他觉得签上所说与他眼下的境况极其相符。他不就是“春尽花残无觅处,此心不变旧行踪”吗?   他很快进入青阳县境。阳光明媚,空气中有一股醉人的浓香。轰的一声巨响,路边有一座油坊,从油坊里弥漫出一片香油的浓香。戎马倥偬,征战杀戮,他好久没闻到这江南特有的浓香了,心里由不得一阵悸动。这时,从油坊里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沙弥,小沙弥用油罐装着一担香油,连走边唱着歌谣:累朝帝王,历代侯王,九重殿阙高居,万里山河独据,西来战舰,千年王气败收,北去銮舆,王国冤声未断,呜呼,杜鹃叫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正长。他记得,这是宋朝的大文人苏东坡在《焰口召请文》中的句子。这段《召请文》描述了皇权的无常以及为争夺皇权而进行的战争的血腥和残酷。的确,纵观中国的历史,历朝历代的帝王的更替,无不充满着血腥的杀戮。   他追上小沙弥,说:“小师父,你去哪里?”   小沙弥回头看他一眼说:“庙里。”   他笑笑,说:“我当然晓得你是去庙里,请问是哪座宝刹?”   小和尚说:“还宝刹呢,草庵一座,泥菩萨一尊,还有我和师父两个。”   他觉得这小和尚的脾性有点像他当年,说话没轻没重,喜欢戏谑,便有些喜欢,说:“是九华山吗?”   小沙弥说:“是也,非也。”   “呵,到底是哪座寺庙呢?”   小沙弥歇下担子,说:“你不看我挑着担子,说话不累吗?”   他便说:“我替你挑一截吧,我也是顺路。”   小沙弥说:“你不会是打劫的吧?前几天这条路上就有打劫的,把一个师兄给杀了,劫去功德款十几块大洋。”   他说:“放心吧,我像是打劫的吗?”说着,就接过小沙弥的香油担子挑起来。他挑起担子就不由得走得快了,小沙弥跟着后面气喘吁吁地跑着,说:“呵,你慢点,别把油给洒了。”他便停下来,等候小沙弥。   小沙弥问他:“你去哪里?”   “九华山,我要去那里找我的师父。”   “你师父是谁?你告诉我,或许我认得呢。”   他说:“我还不知道我师父是谁呢,我在找他,找好多年了,我相信他也在找我。”   小沙弥乐了,说:“你这人有意思啊,你连师父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找得到他呢?”   他说:“见到就知道。”走过一条岔路,小沙弥叫着:“前山那边路封死了,那边驻着兵。”   他的心咯噔一下,怎么又是驻着兵?小沙弥说:“你不如先到后山,如果你要去前山,可从后山翻过十王峰,走一条小路,过回香阁,就到前山了。”他知道,小沙弥巴不得他能陪着一起走后山,好替他挑着香油。不知为什么,他竟被小沙弥牵着鼻子在走。傍晚时分,见那山像一道屏障,横亘在南北方向,山边溪水潺流,山上云遮雾障,山间坐落一些草庵,仿佛是在仙境,皆在云雾之中,顿时就十分喜欢。   小沙弥说:“到朱备了。你知道这地方为什么叫朱备吗?是明朝皇帝朱元璋备兵打仗的地方。”   “那我就到家了。”   “怎么是你的家呢?”   “朱元璋姓朱,我也姓朱,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我和朱元璋五百年前是一家。”   “你吹牛,”小沙弥说,“朱元璋是皇帝,你才是什么人?”   “皇帝是人,我也是人,你说我是什么人?”   小沙弥不想同他抬杠,说:“你来过吗,走得那么熟?”   他也觉得奇怪,这地方怎么这么熟悉?他挑着香油,径直就朝一座草泥小庙走去。庙额刻着字,很有些年了,上书“双溪寺”。   小沙弥又说:“你来过,一定来过,你骗不了我。”   “寺后有一眼泉,泉分两路,左右而下。”   “是啊,我说你来过嘛。”   “前世来过吧,”他说,“小师父,我不走了,就在你这里出家好吗?”   小沙弥说:“那要问我师父,看他收不收你。师父不随便收徒弟的。”   他打量着双溪寺,不过只有三间草庐,正中的龛里供着一尊地藏菩萨。他给菩萨拜了三拜,起身说:“怎么,师父出门了吗?”   小沙弥说:“师父给人看病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你要是饿了,锅里有现饭,给我和师父留一点。”   他见锅果然有半锅冷饭,却找不到锅铲,他也是饿极了,便用碗直接插到饭锅里,挖了半碗饭吃起来。他说:“你不吃吗?”小沙弥说:“师父出门,嘱我念八十遍楞严经,我还有三十几遍没念呢。”说着就开始念起经来。他很快把半碗饭吃掉,天就黑透了,但小沙弥的楞严经一遍也没有背完。当背到“阿难白佛言,世尊,我昔见佛,与大目莲、须菩提、富楼那、舍利佛,四大弟子,共转法轮,常言觉知分别情”时,却被卡住了,朱毛和便接上说:“既不在内,亦不在外,不在中间,俱无所在……”   小沙弥惊讶地看着他,说:“咦,你怎么也会背?”   他说:“我像你这么大时就会背了。”   “哦,”小沙弥于是把刚才的那一段又背了一遍,说:“既不在内,亦不在外,不在中间,那到底在哪儿呢?”小沙弥的意思,让他回答,像是考他,又像是请教。他虽然会背几部经典,但却不求甚解,当然无法回答,只好说:“佛接着说了,俱无所在。”   小沙弥一拍大腿说:“对了,就像金刚经说的,无人相,无我相,无寿者相。”   他又接了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小沙弥不背楞严经了,他把菩萨座前的油灯拨了拨,屋子里顿时有了光亮,小沙弥说:“你这个人,十五六岁就会背楞严经了,为什么到今天才想到出家?”   他被小沙弥一说,顿时有些惭愧,说:“也是一言难尽啊。”   小沙弥又“哦”了一声,说:“师父说,顿悟有迟疾,出家也无先后,重要的是要认真修行,否则就白废了这一世人胎。”   说时,门外有脚步声,小沙弥说:“师父回来了。”   进来的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和尚,人很瘦,却很精神。进门就说:“来人了吗?”   小沙弥说:“回师父,是一个要去九华山出家的人。”   老和尚看了看他说:“呵,你要去哪座庙里出家?剃度师父找好了吗?”   他忽然就说:“师父,我就在你双溪寺出家,您老给我剃度可好?”   老和尚说:“我从不给人剃度,这个徒弟不是我的,不信你问他。”   小沙弥说:“师父,你不是答应七月三十给我剃度吗,怎么又变卦了?”   “我也说过,剃度了就不能在双溪寺呆,要想在双溪寺呆,就得另找人剃度。”   朱毛和说:“师父为什么有这么个规定呢?”   老和尚说:“末法时代,佛门也不清净,自古地狱门前僧道多,万一我剃度的人将来穿着僧衲却行毁佛之事,老僧岂不要堕阿鼻地狱?”   他依然求着老和尚,说:“师父,您老要是同意,我就在双溪寺住下来,师父觉得能剃度我时再剃度我可好?”   老和尚沉思了很久,说:“你若真想出家,还是去前山哪座大庙吧。人说宁在大庙睡觉,不在小庙办道。眼前这一个就是例子,来三年了,什么规矩也没学到。”   小沙弥不高兴了,说:“我都会背楞严经了,怎么说我什么也没学到?”   老和尚似乎也不计较,说:“你且在这里将就一夜吧,明天你去前山,那里大德多着呢。”老和尚说着,就去了他的寮舍,开始念一段听不清楚内容的经文。朱毛和就在老和尚的经文声中沉沉地睡去了。睡到半夜,老和尚突然把他叫醒,说:“不早了,不如趁早赶路,等太阳出来,就太热了。”他辞别双溪寺,借着星光,按着老和尚指他的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去。露水很重,他的裤脚很快就湿了。然而走了好几个时辰,天仍未亮。他不知老和尚是看错了时辰还是有意赶他走,看来,他与双溪寺并无缘分。   他走了好几个时辰,天边这才微微发白,然而他完全迷路了,不知道哪条路可以通达九华前山。正犹豫时,前面出现一只白色的东西,细看时,却是一只白猿。那白猿挡在路的中央,不知是何意思。他从兜里掏出一块饼子朝白猿扔去,白猿却并不去捡。他问:“你是来给我带路的吗?”那白猿并无所表示,却接着又往前走去。他觉得蹊跷,但见那白猿似也无恶意,便跟了上去。走到一处岩边,他站住了,那白猿竟上前将他的衣服拽拽。接下来的时间,那白猿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他走,白猿也走,他歇下,白猿也歇下。直到日升三杆时,终于登上十王峰,这时,那远处山岩上一座白色的建筑在阳光下灼灼闪光。   他深吸了口气,擦了把汗,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一转眼间,白猿却不见了。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就听到有人说:“你来了啊,我等你多时了。”   抬眼处,那坐在岩边有一只草帽扇着风的不是别人,竟是那一年救过他的庙公爷爷。一股热流涌上来,他叫着:“庙公爷爷!”扑过去,一下就跪在庙公爷爷膝下,泪水倏地滚下来。听到庙公爷爷说:“起来,把水挑到庙里去,八十多号人哪。”他抬起头来,眼前却是一个老和尚,刚才的一刹那,莫非是幻觉吗?   “我等你很久了,”老和尚说,“把水挑到庙里去。”   他再看时,眼前的老和尚分明就是死去多年的爷爷,他的泪水再次流下来,说:“爷爷!”   “你看错人了,我是常法,百岁宫的老僧常法。”   他揉揉眼,站在他面前的真的是一个老和尚。老和尚穿着打满补丁的直裰,脚上一双草鞋,裤脚却绑得紧紧的。不管怎么说,他见到这老和尚,如同见到爷爷,又如同见到那一年在观音庙见到的庙公,顿时就生发出无限的欢喜心。他知道,这就是缘分。   “师父,我找你也很久了,我是来向您老求佛法的。”   “我没有佛法可求。”   “那么,佛法是什么呢?”   “佛法不是什么。”老和尚说,“佛说一切法,是为一切心,我无一切心,何来一切法。”   “可是,你说等我很久了……”   常法说:“我一向无梦,但那天却做了个梦,梦中菩萨说,某月某日,挑水的人就来了。”   他似乎有些失望,老和尚原来是等他来挑水。   他挑着水,紧紧地跟着老和尚,说:“师父,寺里就您一个人吗?”   “常住僧三十几号人,现在又在打水陆,总共八十几号人。”   “八十几号人,就您老一人挑水?”   “你没听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吗?”   他问:“师父,您是火头僧吗?”   老和尚笑起来,说:“在这个节骨眼上,火头僧却病了,大家都在打水陆,我不挑水谁挑水?”   他算了一下,八十几号人吃用,得每天不分白天黑夜地挑才行,哪儿还有时间参禅打坐呢?   老和尚像是看出他的心思,说:“参禅打坐才是功夫吗?你不听祖师说,搬柴运水皆是禅,只要把心用在道上,哪样都是功夫。”老和尚站在山脊上,指着两边青山说:“每天走在这条山道上,看花开花落,听鸟啁莺啼,自有无尽的快乐。”老和尚说话文诌诌的,像是个读书人,但他却是一个火头僧。他开始觉得,这是一个不简单的老和尚。   “师父,我力气大,挑水的事就交给我吧。”   “是啊,我等你好久了。”   他问:“您老怎么知道我要来的?”   “菩萨告诉我的,”老和尚说,“要不我怎么一早就在那路上等你?”   老和尚带着他进了香积厨,那里一溜儿排着三口大缸,他把水倒进缸里,于是,老和尚带着他继续去那条山路。这整整一天,他在那条山路上不知往返了多少回。老和尚说:“你歇歇吧,日子长似水,有你挑的呢。”他说:“不,我把三口缸挑满才歇。”老和尚说:“世上没有圆满,这三口缸也永远不会满的。”他咀嚼着老和尚的话,觉得很是在理,就像这三口大缸,眼看着快满了,但一转眼间,缸又空了。   老和尚说:“你要是把挑水当作苦差事,心里巴不得赶紧把缸挑满好歇息歇息,你就一天也挑不下去,相反,你把挑水这事当作乐事,你就能干得长久,长久了,你自会体会到祖师说的搬柴运水都是道的道理了。”   “我明白了,师父。”他答应要把挑水这事一直干下去的,虽然他暂时还没体会到挑水的快乐。   第二天,老和尚带他去见应身菩萨无瑕真身。他一见到那尊肉身菩萨,立即就说:“我见过他。”他听到一旁有人笑了,知客师说:“这人头脑有毛病吧,无瑕是明朝万历人,距今四百多年了,他竟说见过无瑕菩萨。”   常法老和尚说:“这有什么奇怪?虚云老和尚就说他前世见过弥勒菩萨。”老和尚这样一说,其他人都不出声了。   朱毛和再仔细地看看那龛里的无瑕真身,他自己也觉得奇怪,究竟在哪里见过这尊菩萨呢?是一场早就忘记的梦吗,或者,就像刚才老和尚说的,前世见过吧。   很多天过去了,他只管挑水,老和尚不问他是从哪儿来,也不问他来干什么,每天就只是让他挑水。他挑水时,老和尚就跟着他,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天南海北,家长里短。他终于憋不住,说:“师父,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来这儿?”   老和尚说:“这还要问吗?过几天就是七月三十日,地藏菩萨生日,我就在那一天给你行剃度大礼吧。”   他巴望着这一天,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他禁不住内心的激动,趴在地上就给常法老和尚磕了个头,说:“师父,我可找到您了。”他想说,他为了寻找这一天,寻找得好苦啊。   后来他才知道,老和尚就是百岁宫住持,大名鼎鼎的常法老和尚。老和尚出身在一个世代官宦之家,父亲为前清翰林,老和尚是家中的独生子。十二岁那一年,他随母亲去看望年轻时出家的姨母,听姨母说到地藏菩萨本生故事,从此便一心茹素,直到十六岁时,当父母逼他结婚时,他竟说出一句:“请不要逼良为娼。”父母还是为他举办了婚礼,当夜,他逃出洞房,在南京古林寺依了然大和尚剃度出家。因一心追随地藏菩萨,不久便来九华山百岁宫。老和尚自幼即生活在富裕之家,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出家后,决心改变自己,只从担水劈柴做起。他既做住持,又做香灯,火头僧病了,他便替大众烧饭煮汤。   公元一九二五年农历七月三十日,一大早,朱毛和随大众师父来到大殿拜过佛祖,又拜过应身菩萨无瑕真身,当庄严的香赞唱过之后,常法老和尚手持一把剃刀,口中称念“金刀剃却娘生发,除去尘劳不净身……”偈文,常法老和尚接着又用刀在他的头顶削去一片乌发,带领他念“皈依佛”,接着又在他头顶两边各削去一片,带领他念“皈依法、皈依僧”,余下的头发,由净头师悉数剃净,于是,朱毛和便现出一副僧相。常法老和尚当着众人,就朱毛和出家的因缘亲口说法,随后,常法老和尚给剃度后的朱毛和赐法名。师父赐他的法名为“大兴”,正如当初他皈依迎江寺竺庵老师尚为在家五戒居士一致。这一年,大兴三十一岁。   从现在起,我们暂且忘掉朱毛和这个名字,并称他为“大兴”或“大兴和尚”。   终于剃却一头乌发,并穿上这一身衲衣。三十一年的人生,现在终于归于正道,大兴感觉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四周的空气都散发着醉人的浓香。师父说,你就在香积厨帮忙吧,你要把搬柴运水当作功夫来练,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其中的道了。   他自幼就是干农活的,挑水砍柴,哪样不会。七岁时,他开始流浪四方,后来又被抓到军队,戎马倥偬,就像一只浮萍,在动荡的世界里飘忽不定。现在,他就像一只游荡的船儿,终于找到了港湾,他有着无比的踏实感。他按照师父的吩咐,巧把尘劳当佛事,他穿着草鞋,绑着裤腿,每天往来于回香阁与百岁宫之间,他在山路上一趟一趟地奔跑着,一担水桶扛在肩上,先是越来越重,后是越来越轻;他先是一步一步地走着,后来是快走如风。他的肩上磨出厚厚的老茧,他索性脱下草鞋,他的脚掌硬是磨得刺扎不进,石割不破。后来,他丢开扁担,一手提一只大号的水桶,他唱着歌,念着佛号,在鸟儿的啁啾中,在醉人的山风的芳香中来回夺奔跑着。有时候,他的歌声会引来一群调皮的猴子,那些猴子嫌他的担子太轻,攀上他的肩头,抓住他的水桶。他歇下水桶,同那些猴子闹一闹,他骂着:“你们这些猴精,你们这些弼马瘟,你们不帮我,反倒戏弄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但那些猴子知道他不可能怎样收拾它们,它们索性爬到他的头上,甚至就在他头上撒一泡尿。   这一年冬天,大雪将整个九华山装扮成一个银白世界,塘里的水结成冰,用扁担砸都砸不开。大兴和尚坐在池塘边犯愁,这时来了一群猴子,那些猴子每只手上都抱着一块石头,猴子们排着队,将手中的石头轮番砸到冰块上,终于砸出一个洞眼来。大兴和尚点着这些猴子的头说:“乖儿子,龟孙子,老僧没白喂养你们。”他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叫着:“谁说我无儿无女,我的儿女遍天下啊!”   寺里七八十号人,遇到打千僧斋时,人就更多了。那些人吃也没吃相,把吃剩下的馒头或是米饭就随便扔在地上。于是,他就开始吃那些剩下的馒头或米饭,吃不掉的,就带给那些猴子们。有时还会有水果糖或者糕点。他把这些带到那条路上时,便是猴子们的节日。他让猴子们排队,他学着莲花塘的戒如老和尚:“多乎者,不多也。”猴子们在他手中抢着食物,从他的口袋里掏着水果糖,将他的口袋都撕烂了,他生气了,说:“滚开,你们这些野猴子,再也不带东西给你们吃了。”但猴子们知道他说话多半不算话,到了打斋的日子,他仍是把一包包吃的带给它们。猴子调皮是调皮,但它们懂得感恩,秋天到了,猴子会将山里的野浆果摘了来塞到他的口袋里,塞到他的嘴里。他吃着猴子们贡献给他的野浆果,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国王,一个子孙满堂的老爷爷。   有一天,他挑着空桶下山时,那群猴子阻在路上,怎么也不放他过去。他说:“孽畜,你们不放我过去,我怎么挑水?没水吃,庙里饭都烧不成,师父岂不要罚我?”但那些猴子仍然不放他过去,它们叽叽喳喳,谁也听不懂它们说些什么。他生气了,硬闯了过去,原来,一条大花蟒横在路上,大花蟒张开血盆大口,吐着蛇信子,做出吃人的模样。他明白了,说:“你也要吃庙里的剩饭剩馍吗?明天我一准带给你,你现在放我过去。”那蟒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可到第二天,他所带的东西全被那些野猴抢走了,那条大花蟒拦在路上,头昂得高高的,怎么都不肯让他过去。他这才意识到,他忘记给大花蟒带吃的了。大花蟒扑上来,用身子缠住他,缠得他快窒息了。他说:“我不就是忘了给你带吃的了吗,你的嗔恨心也太大了吧。如果我前世欠你一条命,你现在就把我吃了吧,可到下一世,你该怎样偿还这条人命呢。”蟒毕竟是蟒,它不听规劝,将他缠得越来越紧。这时,山路上涌来无数的猴子,它们叫着,闹着,用树枝和木棍去击打那条缠他的大花蟒。直到有猴子将自己的食物献出来,那条大花蟒这才松了他。从此以后,他每天从庙里捡来别人丢弃的食物时,就必定给那条大花蟒带上一份。   二   一九三一年二月的一天,他提着水桶正要出门,常法老和尚说:“大兴,你出家多少年了?”他算了算,说:“六年了。”师父说:“呵,六年。佛在苦行林中六年麦麻,你在这山路上挑了六年的水,也该功德圆满了。二月初十,南京古林寺要放五百罗汉戒,你去收拾收拾,跟几个师兄弟一起到古林寺求取三坛大戒去吧。”他一阵欣喜,师父说他在这挑水路上功德圆满了,一旦求取了三坛大戒,那就意味着他将成为一个真正的比丘僧了,这是他一直期望的事情啊。   还是那条路,九华山与大通之间的这条路,他不知走过多少遍了,而今天,则是他走得最开心的一次。他们在大通搭乘一只木船,顺流而下,直往南京。一九三一年,两次军阀混战已经结束,新的动乱正在酝酿,而这段时间的中国正处在相对安静的时期。江水平静地流淌着,两岸青山次第退出他们的视线,一帮年轻的佛弟子禁不住内心的激动,他们高谈阔论,仿佛中国佛教的未来就掌握在他们的手里。这一行中,唯有大兴安坐在舱内。他或者闭目养神,或者与船上的孩子逗闹一番,孩子笑了,他也爆出一阵大笑。孩子们耐不住长途水上的疲劳,但有了这个光头和尚,他们觉得开心了许多。   他把随身所带的干粮送给那些孩子,那些孩子宁可不吃父母精细的糕点,却愿意吃他粗硬的干粮。他逗着孩子,让孩子念一声阿弥陀佛,就给他们一块饼子。他让他们念着颜语:木头木头根子,我是和尚孙子,木头木头脑子,和尚是我老子。孩子绕不过来,说:木头木头根子,和尚是我孙子,木头木头脑子,我是和尚老子。他哈哈大笑,说,错了,错了,是木头木头根子,我是和尚孙子,木头木头脑子,和尚是我儿子……船上爆出一阵大笑,这和尚自己也被绕进去了。   古林寺里,南来北往的学子们将要在这里度过七七四十九天的传戒生活,接受佛教最严格的训练。   当初佛住世时,佛子们以佛为师,佛将入灭之时,弟子们问佛,佛灭后,以何为师?佛沉静片刻后说,佛灭之后,以戒为师。从此以后,戒律便成了佛的代言人,成了佛教的铁的纪律。   戒律是防非止恶的规范,是制心守身的根本,也是一个出家人最基本的行为准则,它使流传了几千年的佛教能够立于不败,是正法久住的至上法宝。“戒、定、慧”的意义,即在于在沉心静虑中纯化人的气质,真正使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扇人体的大门把守牢靠,从而不受外界色、身、香、味、触、法六种魔障的干扰,当一个人真正做到一尘不染的时候,“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那么,他便可以说自己的心理境界已经上升到一个相当的层次,他的智慧当也得到相应的增长,如此循环往复,直达明心见性的大道。   在明心见性的大道上,最重要的前提便是“戒”。尤其是生在末法时期的僧侣,当欲望的潮水开始越来越猛烈地冲击着佛界的时候,当僧团内部被一股越来越世俗的力量所左右的时候,戒律的整肃,便成了佛教生死存亡的根本。   求戒的学子,大多数经过多年沙弥生活的最初训练,一个真正的戒子,应该是自感到尘缘已经放下,他已不再有寻常人的那种“瞬息万变”的心猿意马,他已从基本上化掉了一般人的那种“心不由己”的积习,而不是在生活上对一切均掉以轻心。一旦求得大戒,则是需要时时处处以生命去维护每一条戒律的纯洁和它的完整性,否则,那便是一句空谈,那便是自欺欺人的戏谑。而那些踏进寺庙不过几天,根本上不懂出家意义的人为了追赶时髦和潮流而轻率“求戒”,那实在是视神圣的戒律如儿戏的行为,其本身即已犯了大戒。   所谓三坛大戒,即沙弥戒、比丘戒,菩萨戒,一般说来,初坛沙弥戒时间最长,二坛比丘戒场面最为隆重,三坛菩萨戒教仪最为神圣。其中初坛沙弥戒最为烦琐,内容有挂搭、请引礼师、道喜看单、贴单、通启二师、请戒开导、查验衣钵、露罪忏悔,最后再登坛受戒。初坛时间最长,要占去整个戒期的三分之二。   新戒须在三师七证的证授下,才能成为真正的比丘。这三师七证,均须是有德行者,而得戒和尚更是佛界最受尊敬的大德。因得戒和尚是所有新戒得戒的根本师和归投处。   庄严的钟声敲响,戒子们穿上染衣,在引礼师的前导下走进雄伟的大雄宝殿。大雄宝殿里,那高踞于莲座之上的三尊大佛无比庄严,神圣的佛陀用智慧而慈爱的目光沐浴着这群不凡的年轻学子,在这一刻,这些南来北往,乡音各异的年轻学子一同沉浸在一种极其超然的境界之中。跪在那庄严的戒坛上,大兴不仅想起他这三十一年所走过的路,所遇见的包括爷爷在内的善知识:以三步一叩拜遍四大名山的西竺僧人、二祖寺里的疯和尚、戒如老和尚,当然,他最为感恩的还是师父常法。为了追寻出家之路,他可谓千辛万苦,最后终于得以见到恩师。如果不是恩师让他在挑水的山路上来来回回奔跑了六年,他又何能真正认识“搬柴运水皆为道”?与此同时,他还想到娘、朱逸然以及翠翠。他记住翠翠说过的话,想着,我此一生,若能成佛,第一个就来度她们。   一些早有所闻的佛教大德被分别安排为这批求戒学子的传戒和尚,羯摩师,教授师以及七位尊证师和引礼师。这一期的传戒师为当时江浙一带有名的高僧果慧大和尚。一切的因缘俱已成熟,戒期在有条不紊中顺利进行着。首先由引礼师为戒子们讲说最初的规矩和常规礼仪,接着,接受了三衣(袈裟)以及戒钵、坐具的戒子按班排序三人一组登入戒坛,这时,教授师开始分别为戒子们演说二百五十条戒律。当所有的戒条都一一讲说完毕之后,戒子们开始在三尊大佛的座像下举行庄严的宣誓:尔今得戒,将终身奉持,尽形寿而不渝。最后,传戒和尚面对刚刚得戒的戒子们郑重宣布:汝等今俱已得清净戒体,从此以往,汝等不再是预习沙弥,而是一个真正的得戒比丘,是一位修因中的菩萨,七位德高望重的尊证师可为汝等作证,汝等今后,一切言行,需以戒为师,依戒而行。   自此为止,所有的戒子便成为一个象征着“杀贼、应供、无生”的堂堂比丘僧了。   他记住了这一天,一九三一年四月初八,即佛祖释迦牟尼圣诞日。   戒期圆满,得戒的师兄弟们有的要去参拜其他三大名山,有的则应其他戒子之约,去江浙一带应付佛事,逆水行舟中就只剩下他一人了。船从南京启锚,在下游芜湖过夜并换乘另一艘木船继续下行。他决定上岸去广济寺投单,顺便也去逛逛芜湖的街市。   刚踏上江岸,就听到有人惊呼:“抓贼呀,抓贼,那是我的救命钱啊,你还给我!”呼喊的是一个中年妇人。芜湖是长江南岸有名的水陆码头,小偷之多,他是早有耳闻的。这时,便有一年轻人抓着一只包袱很快地从那边跑过来,而不远处,有几个人似在接应。小偷当跑过他身边时,他突然伸出一只脚来,那小偷扑了一个嘴啃泥,手里的包袱失手落下。小偷爬起来,要去抓那包袱,却被他用脚踩住。小偷看了看他,说:“和尚,把钱包还给我。”   大兴说:“凭什么给你?”   “那是我的钱包。”   大兴笑笑,说:“不吃酒,不脸红,不做贼,不心虚。你说说,这包里有多少钱?”   小偷当然说不出钱数来,小偷说:“你少管闲事,把钱包给我。”   他用脚踩住那只钱包,说:“有本事你把我的脚搬开,这钱包就是你的了。”   小偷扑上来,伸手去搬他的脚,又哪里搬得开。小偷急了,说:“和尚你找死啊!”说时,那几个接应的家伙一下子就将他围住了,有人抽出了刀子,说:“和尚,你不在庙里念经,却跑到这里管闲事来了,你活够了吗?”这时,那被抢的中年妇女也跑了过来,说:“师父,那包里的钱是我东挪西借来,给我男人抓药的,不能给他们啊。我这一大家,就全靠他啊。”   大兴只是将那钱包踩在脚下,说:“你们几个小毛贼听到没有,这可是人家救命的钱。”   “你少罗嗦,把钱包还给我,放你走路,否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小偷说着,就举着刀子向他扑来,他撂起一脚,将那毛贼的刀子打掉,接着,那几个毛贼将他前后左右团团围住,周围看热闹的民众喊着:“师父,你小心啊!”   大兴说:“刚才他一人搬不动我的脚,现在你们不是有四个人吗,你们一起发力,如果能把我这脚搬开,这钱包就是你们的了。”   四个毛贼一起扑上来,他们有的抱住大兴的腰,有的抱住他的左右两只腿,一心想把大兴搬开,但此时的大兴却像生了根的大树,像一块飞来顽石,无论这几个毛贼如何发力,大兴叉着腰站在那里,脸上带笑,就像没事儿一样。那几个毛贼力气用尽了,便有趁和尚不注意时拔出刀子。周围民众又叫着:“师父,小心刀子。”大兴见这几个毛贼孤注一掷了,便稍一发力,那四个毛贼就像四块碎片,向四处跌出一丈路远。四个毛贼知道今天遇到传说中的鲁智深了,不得不自认倒霉,有的抹着嘴角的血,有的揉着摔折了的腰,一个个骂骂咧咧而去。   那中年妇女趴在地上,连磕几个响头,说:“多谢师父,多谢师父。”大兴用脚一勾,将那钱包勾到手里,再郑重地交到中年妇女手里,说:“你丈夫得的什么病?”中年妇女说:“只是高烧不退,说着糊话,也看了郎中,也请了道士,一点用都没有,郎中还只是让抓药,家里哪有钱这样一包一包地抓药啊。”   大兴说:“你家住哪儿?”   中年妇女说:“离此不远,就在三长街。”   大兴也是怕那几个毛贼还会盯着这中年妇女手中的钱,便一直跟着她来到三长街的一个巷子里,见那男人烧得就像一团火,满嘴说着糊话,便对这男人的病知晓七分。他吩咐女人取出一碗米来,又要了一条干净毛巾将那碗米整个包了,就将那只碗在病人的头上晃了几晃,口中念了一通咒语。一遍咒语念过,那男人突然就睁开眼来。家人忙围了上去,问他看到了什么,男人说,那么多的鬼缠着我,要索我的命呢,幸亏一个菩萨赶走了那些鬼,我这才醒来。家人便明白几分,说:“菩萨就在你面前,还不赶紧谢他。”男人从床上爬起来,就要给大兴磕头,大兴说:“我给你开副草药,赶紧吃过,今晚就会好的。”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已有外国轮船在长江行驶,上游安庆与下游芜湖之间每日有小火轮往来通行。第二天一早,大兴便乘江华号小火轮逆水而上。然而轮船在大通附近遇到风浪,因大通码头吃水太浅,轮船无法靠岸,船上便通知乘客,所有在大通下船的乘客,只得去上游码头,第二日等风浪过后再转乘下游轮船返回大通。这样,大兴不得不在船上多呆了一日,当天傍晚,轮船靠在安庆盛唐湾码头。   安庆,这个他幼年流浪的所在,现在,他又再次回到这里。踏上码头,他第一件事就是想到要去看翠翠。直到现在,朱逸然是怎样当兵的仍是个谜,朱逸然当兵了,翠翠是否知情?朱逸然战死沙场,翠翠又是否清楚呢?再说,翠翠带着两个孩子,该是怎样的生活?这些,他都必须知道。天色尚早,他在迎江寺办好投单手续,便顺着江边,去了大南门一带。找到那座他熟悉的院子。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看了看他,问:“师父是来化缘的吗?”   “请问这家主人是姓朱吗?”   那人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是去年从一个姓刘的人手里买下这院子的。”   “呵,打扰了。”   他去了那条石板路小街,找到当年朱逸然的店址,但那里却开着一片瓷器店。他向那年轻的伙计打听原先的永和酱坊,伙计说不清楚。他不甘心,又去隔壁的一家绸缎庄,向一个上了年纪的朝奉打听朱逸然朱老板。那老朝奉摘下眼镜看了看他说:“师父是他俗家的弟兄吗?”他说是的,我出尘很多年了,不知兄弟的下落,先生如果知道,务必告诉我。   老朝奉把算盘放在一边,说:“七八年前,朱逸然说是去河南办一批货,没想到却再也没有回来。是死是活,至今没人清楚。”   他把要问的话问出来:“他的家属呢?”   老朝奉说:“男人没了,孤儿寡母的,店本来就不是朱逸然的,朱逸然失踪了,老板就把店收回去了。朱家的女人只得带着一双儿女投奔芜湖的公公,可不久还是回来了,在北正街烧老虎灶。惨哪,好好一个儿子,在马路上玩耍时被一辆汽车扎死了。”老朝奉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有几年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不在那一带。哎,朱逸然的生意做得太红火了啊,结果就是这下场。”那老朝奉拨拉了一下算盘,又叹了口气说:“人抗不过命,命抗不过天。老天爷要毁人,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兴去了北正街,远远的,他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挑着一担大号水桶从江边走来,女人穿着草鞋,水一路滴洒着,女人的草鞋踩在那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发出叭哒叭哒的响声。翠翠将那桶水倒在大缸里,接着就系上围裙,往老虎灶里添着大糠。她伸手撩一撩那一绺被江风吹乱的头发,麻利地端起水瓢,往前来冲水人的水瓶里灌着开水。他记得,翠翠比他还小一岁。   他实在不忍心走过去,既然自己无法帮翠翠,何必让翠翠破碎的生活再添新愁?就让她在这样的生活中麻木地生活下去吧。他记着翠翠的话:“你成佛后,就来度我。”他朝翠翠的方向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转身离开那条石板路街。    正文 第六章 朝山路上   一   大兴回到九华山,向师父常法老和尚销假,接着就挑着水桶继续挑水。又过了一年,师父常法说:“大兴,你今年多大了?”他回答师父说:“回师父,徒弟今年三十八了。”师父说,难得呀,出家这么多年,你一直干着搬柴运水的活计,辛苦你了。大兴说:“师父,一点都不辛苦,师父当初说,要从搬柴运水中体会道,我现在刚刚体会到一点点呢。”师父说,是的,搬柴运水皆是道,搬水运柴即是禅。禅是不立文字的,禅也不是用来空谈的,对于一个出家人,要从搬水运柴中体会人生的快乐,悟出人生的真谛,搬水运柴便真的不辛苦了。   常法老和尚说:“你幼年吃尽了辛苦,今你投我门下,可我老了,一直没能传授你什么。”   他在师父跟前跪下来,说:“师父,这些年来,我在您老门下不仅学到坐禅的功夫,更学到做人的道理。您老代佛弘法,弟子遍布天下,身为住持,寺中饭头、水头、香灯、火头,哪一样您老不亲自去做,徒弟有了您这样的恩师,是徒弟此生的福报。”   常法老和尚说:“当今世界,虽为末法,但大善知识实在是太多了,我意让你学昔日善财童子,去参拜其他三大名山,你意如何?”   参拜四大名山,差不多是每一个出家弟子内心的向往,大兴何尝不想?只是,他一直不好向师父开口。现在,师父主动提出来,他当然求之不得。师父看出他心里的高兴,便说:“眼看着就到五月了,你要动身必须赶早。你打算怎样参拜?”   大兴想起当年他遇到的西竺僧人,说:“自然是三步一叩,徒弟要以虔诚之心,去见文殊、普贤、观音三大菩萨。”   常法老和尚沉吟片刻,说,“佛法八万四千法门,一切在心,而不在形,你可自己量力而行。”但师父还是建议,三大佛山,可分三次完成。这样既可节省体力,又可方便回山照应。他觉得师父的安排很好,便决定依教奉行,将首站定为山西五台山,从五台山回山做不定期休整,再去浙江普陀山,最后一站是四川峨眉,预计六年完成。   临走前,师父又嘱他说,我没有多少盘缠给你,天下饭钵如山,都有出家人受用的,到一座寺院,总要按当地寺院的规矩,你行伍出身,脾气火爆,万事以一个忍字为戒,千万不要惹祸。他又说,师父放心,徒弟不会惹祸,也不会给师父丢脸。常法老和尚又给他一串琉璃佛珠,说:“这串佛珠,是当初我师父给我的,虽然并不值钱,但却是传承的信物,你随身带着,或可在紧要时起护身作用。”   听说大兴要三步一叩去参拜五台、峨嵋、普陀三大名山,当即便有几个师兄弟雀跃着要与大兴同行,大兴当然求之不得。然而到成行时,首先就有一个打了退堂鼓。而当拜到山下五溪时,又一个以生病为由回到山上。等过了长江,进入河南境地时,就只剩大兴一人了。他不急不躁,因第一站是去五台山参拜文殊菩萨,便每拜一步,念一声“南无文殊师利菩萨”。现在,在他的膝下没有距离,也没有高山大河的阻隔,只有内心的那一片心念。他紧紧地抓着那一片心念,让自己做到一尘不染,一丝不乱。祖师们说,佛教八万四千法门,参禅也好,念佛也罢,只要不为外尘所扰,将心念专注于一,都能悟见自己的本性。   进入太行山下,已是这一年的六月。走时,他还穿着夹衣,而现在,他穿一件小褂,就已经汗流浃背了。华北大地,向来少雨,在这六月天里,更是赤日炎炎,滚烫的大地如同被烤焦了一般,人伏在地上,就如同被贴在热锅上的饼子。他记住师父的话,佛教八万四千法门,一切在心,而不在形,于是便把参拜改在一早一晚,中午炎热时即在树下一坐,念佛修禅练心。虽然避免了炎热,但进度却慢了。算算日子,他犯了急躁的毛病,想着,只有上不去的天,没有过不去的关,便不顾炎热,一步步前行,而每行一步,汗水便洒落一地。时间久了,他终于被暑热击倒,先是一阵彻骨的寒冷,浑身像打摆子一样索索发抖,接着就烧得像一团火球。他知道自己中暑了,印象中他从未病过,没想到这一病就来得如此凶悍。   太阳依然像一团火球,将它的炽烈的火焰释放在这广袤的华北大地。他必须就近找一个歇息的地方。路边有一座小庙,他进了庙门,却见处处断垣残壁,破败的大殿里,倒着一尊缺角的龙王,原来是座龙王庙。有几个衣裳褴褛的汉子在一口破铁锅里掷骰子赌钱。见进来个和尚,那几个流浪汉只是用冷冷的眼光扫了他一眼,继续赌钱。他向那几个流浪汉合一合十,便靠在一根梁柱上用起功来,想用内力驱除病毒。然而他病得太重了,持续的高烧,终于让他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不知什么时候,他感觉那几个流浪汉在扒他的衣服。他们先是将他的上衣扒去,接着又去脱他的裤子。当脱到最后一件时,他哼哼,说:“总得给我留一条遮羞的东西吧。”那几个流浪汉吓了一跳,说:“呀呀,他没死!”他咧开嘴笑笑,说:“阎王爷说他还不想要我。”那几个流浪汉将他的衣服扔还他,说:“没死就还给你吧,又破又脏。”   一个流浪汉正蹲在地上翻他的行囊,他们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师父临行前给他的几块盘缠钱,几块干粮,一只引磬,当然还有那串琉璃佛珠。他说:“钱和衣服你们都拿去,把佛珠还我。”   那几个流浪汉觉得,这和尚所有的物件中,最值钱的就是这挂透明闪光的佛珠了。他们开始争抢这挂佛珠,滚在地上,相互撕咬着。他再次说:“把佛珠还给我,那是法物。”   流浪汉们听不到他说什么,他们只顾争抢着,拉扯着,哗啦一声,穿在佛珠上的绳子被他们扯断了,一颗颗琉璃佛珠散落在地。于是,流浪汉们扑倒在地,去抢那散落四处的佛珠。就在流浪汉们争抢着他的佛珠时,刚才还赤日炎炎的天空突然间就阴云密布,黑暗中,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紧接着一声炸雷,震落墙上的几块泥皮,那几个争抢佛珠的流浪汉顿时被震住了。紧接着,他们又在地上滚着,摸索着,去捡那滚落在地的佛珠。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一声炸雷劈头砸下来,砸在大殿里,一尊神像轰然倒下。随即,下起一阵大雨,大殿里又恢复了白日的光亮。突然,一个流浪汉叫起来:“我的手,天哪,我的手被烧焦了呀!”另外几个流浪汉也叫起来:“哎呀,我的手,娘,手完了!”凡抢到佛珠的流浪汉,都无一例外地被炸雷击中,他们一个个抚着自己那被炸焦的手,哭爹叫娘。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大殿里忽然亮起一道耀眼的光亮,那被扯断了绳索而滚落四处的佛珠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完好地串在一起,在大殿里发出奇异的光。   那几个流浪汉突然齐刷刷地跪在大兴面前,磕头如倒蒜,口称:“菩萨,活菩萨,小的们无知,冒犯了菩萨,请菩萨恕罪。”   大兴说:“我说过,那是法物,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夺取的。”   流浪汉们说,他们都是附近人,因遇上荒年,不得不流落在外,无处安身。还望菩萨还他们一双好手,好从此痛改前非,用那双手养活自己和家人。   大兴从地上抓了一把土,和了那龛前香炉中残存的香灰,就着漫进大殿里的雨水,和成一团泥浆,涂在那一双双被闪电烧焦的手上,说:“都别动,等那层皮脱落了,手就痊愈了。可疤痕还是会有的,也好让你们留个记忆,以后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须知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那几个流浪汉便又磕头,说,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我等晓得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流浪汉们说,真是奇怪啊,两三个月不见一滴雨星了,怎么突然就下起这么大的雨来?有的就说,师父是菩萨,是菩萨给这一方带雨水来了。   大兴说:“我中暑了,你们给我接一点水来喝。”   那几个流浪汉抢着用他的钵去屋檐接了一钵水来。他喝了水,心里畅快多了。问:“这是什么地方?”   流浪汉说:“山西吕梁。”   “呵,”他知道,此地离五台山还有些路,便说:“我那行囊中有钱,你们请给我在附近买一点米来,熬一锅粥,你们也好吃点。”   流浪汉说:“师父有所不知,这地方几个月不曾下雨,地里的粮食都干死了,哪儿还有米买?我们几个也是饿极了,才抢师父的东西,实在是罪过啊。”   他从行囊里摸出一块饼子,说:“锅里放些水,将这个掰碎了,熬点汤粥喝,多少能填饱一些肚子。”   流浪汉们拿着那巴掌大一小块饼子,说:“这才多大一块饼子,填牙缝还不够呢。”   大兴说:“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流浪汉们把那口破铁锅用水洗刷了一遍,用废砖搭成一眼灶,架上锅。大兴又说:“多兑些水,大家都能喝一口。”   水烧开了,流浪汉将那块饼子掰碎了放进锅中,用一根棍子在锅里搅着,不一会儿,那烧火的流浪汉叫起来:“神了啊,那么小的一块饼子,竟熬了一大锅粥。师父,你莫非真是菩萨吗?”   流浪汉们并不知道,他的这种饼子是临行前香积厨特意为他所做,那是用江南特有的早稻米煮成半熟,压制成饼,再经太阳暴晒。这种饼子既可直接嚼食,也可熬成米粥,又便于长久储存。早稻米有胀锅、出饭的特点,又是半熟,加水后慢火轻熬,一小块饼子就能熬成一锅粥了。流浪汉们不知其中的奥秘,便将他当作活菩萨了。   吃了粥,天也就黑了。大兴的烧完全退去,沉沉的瞌睡像潮水一般袭来。那几个流浪汉也围在他身边睡去了。这一睡,就睡到第二天大亮。那几个流浪汉雷电被烧焦的手脱了一层皮,露出新肉。痛还是有的,这痛以及永远留下的疤痕自然会让他们留下记忆: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那几个流浪汉又在那锅里兑上水,期望会出现新的奇迹。大兴将他的行囊抖抖,说:“多乎者,不多也。”说时,又抖出一块饼来。流浪汉们如获至宝,如法炮制,于是,又有了一锅稀粥。几个人分着吃了,大兴说:“吃饱了,我该出门了。”   流浪汉们说:“师父,你要去哪里?”   大兴说:“我自安徽九华山三步一叩,一路拜来,是为拜五台山文殊菩萨。”   那几个流浪汉便一个个咂舌,说,几千多里地呀,若非菩萨,又哪里能三步一叩走这一路?当下就要拜大兴为师。大兴说:“我自己还是个小徒弟呢,哪能接受你们为徒。今后,你们只须念佛行善,日子久了,自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天晴了,又一轮太阳照在这华北的大地上,大兴背起行囊,继续了他对这大地的参拜。那几个流浪汉一直把他送出几里路远,这才口称“菩萨走好”,目送他远去。大兴说:“记住,好人好自己。”那几个流浪汉接着说:“记住了师父,坏人坏自己。”   二   中国四大佛教名山,山西五台山,四川峨嵋山,浙江普陀山,安徽九华山,分别是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观音菩萨和地藏菩萨道场。四大菩萨又分别以大智、大行、大悲、大愿教化众生。   据说昔日以智慧和善辩的维摩居士有疾,佛遣弟子前去看望,而十大弟子,诸佛菩萨无一敢前往问疾。唯有文殊菩萨敢承佛旨,前往维摩住处。于是,二人舌灿莲花,将佛法的奥妙演绎得精妙无比。文殊菩萨从此成为聪明智慧的象征,居四大菩萨之首,号称十方佛母,一切菩萨之师。   五台山坐落于山西省东北部,由东、西、南、北、中五座高峰组成,分别代表文殊菩萨的五种智慧。四大佛山中,五台山是唯一以汉传寺庙与藏传寺庙交相辉映的佛教道场。五台山也向以地域广大,寺庙之宏伟居四大佛山之首,有金五台之称。明清以后,由于皇室的推崇,五台山的几座寺庙被作为皇家私庙。据说清顺治帝就在五台山出家,并写出“朕为大地山河王,忧国忧民事转烦,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佛家半日闲”的诗句。   在五台山,大兴和尚登灵鹫峰菩萨顶,领略了皇家寺院的气派与堂皇,又登黛螺顶,参拜五方文殊;又南禅寺、佛光寺、显通寺、广济寺等一一参拜。适逢南禅寺打禅七,并请当代大德虚云老和尚前往讲禅七开示。一座禅堂里座无虚席,大家静静地坐香,各参各自的话头。一支香罢,虚云老和尚便有短短开示。他记下了虚云老和尚的几日开示如下:   二十三日,虚云老和尚开示云:“从释迦佛应世起,正法千年,像法千年,像法后为末法一万年。正法时期,闻法悟道者遍处皆是;像法时期,闻法悟道者亦有所在;而今末法时期,人根陋劣,心术浇薄,漫说众人,即出家僧人,亦是有名无实,并且不知出家为何事,根本上谈不到修行,证道者更无一闻矣。佛法至此,那得不衰!真堪痛哭。”   二十五日,虚云老和尚开示云:“诸人望我开示,其实佛菩萨及祖师对诸人时时都在开示。每日殿堂课诵各种咒愿,及钟鼓磬锤等,无一非佛菩萨祖师至精至贵之语声。诸人若能耳闻、口诵、心惟、行笃,成佛有余,岂待多说?说若不行,说亦无益。”   二十六日,老和尚开示云:“妄念人人皆有,然妄念起时,我自知之。知而不随,是谓不相续,不相续则我不为妄转;纵有妄念起灭,亦不过如浮云之点太虚,而太虚固不变也。佛说一切法皆为对治妄念,妄念若无,则法不必用。然凡夫流浪生死,无始劫来习染已深,若不假佛法修治,则生死无由解脱。但习那一法就要尽此一生习去,不可朝三暮四,徒费心力。’又曰:‘今生能做和尚,皆是过去培有善根,否则必不得出家做和尚也。和尚不是穷苦人做的,若是穷苦人做的,何以乞丐不做和尚?和尚不是富贵人做的,若是富贵人做的,何以未见富贵人去做和尚?有的居士于富贵功名也能放下,也能吃长素,也能打坐,也能礼佛诵经,对佛法也能懂能讲,但要他做和尚则不肯也。足见做和尚不容易,那怕就是一个苦恼和尚,都有他前生的栽培。不过,既已做了和尚,就不可虚过,到宝山空手而回。”   南禅寺禅七结束,大兴于七月初一打点行李预备回山,以便能赶上七月三十日地藏菩萨生日法会。自然还是一路步行,还是来时的路线,不几日,就又到了山西吕梁地区。仍然是赤地千里,仍然是民不聊生。他想起来时病倒在一个破庙里遇到几个流浪汉的事,不知道那几个人是否真的改邪归正了,只希望他们不要继续作恶才好。人啊,为什么都不明白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这样一个简单而平常的道理呢?如果不是众生的业力所致,这地方为什么一连几个月都不肯下雨呢?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附近有女子的叫声:“你还我粮食,还我粮食,我爹都要饿死了!”这时,便有一青年男子由山林那头仓皇向这边跑来,手中果然提着一只袋子。他知道,那女子遇上山贼了。他隐在一块山崖后,折下一根树枝,待那男子跑过时,便随手一扬,那男子不曾防备,被突然打来的树枝击倒,脚下一滑,跌进山崖,摔倒的惯性让那男子手中的米袋抛向空中。大兴纵身一跃,将那米袋揽入怀中。这一切,都被匆匆跑来的女子看在眼里。女子在大兴跟前跪下,说:“多谢师父,这点米是我从几十里路外的舅舅家借来,我爹有三天没吃一粒米了。”女子伸头看了看山崖,那是一座万丈深渊,女子说:“不得好死的山贼,谁让你抢我粮食了?”   现在,大兴关心的不是这女子的米袋,而是摔下山崖的山贼。他把米袋还给女子,便攀着山崖上的青藤,向山崖下滑去。女子在山崖上叫着:“师父,小心啊!”   白云在他的身边缭绕着,这山崖看不到底,也见不到那山贼的身影。他听到女子在山崖上叫着:“师父,他是坏人,你不值得舍着性命救他!”他抓着青藤,小心地向下滑着,一边探看着。他知道,那山贼一定也是饿极了,就像他去时遇到的那几个流浪汉一样。抢一袋粮食,罪不该死,只要有一线生机,他就必须将那山贼救上来。他攀着青藤,继续向崖下滑去。也是那山贼命不该绝,他被一棵从岩石上横伸出的老树拦住。此刻,那男子已人事不省。大兴一手将他抱在怀中,一手抓着青藤,一步步往崖上攀去,等将男子抱上崖壁,他差不多力气用尽,他躺在岩石上,大口地喘气。   那女子也算义气,她一直就站在崖上,看着崖下的一幕。当见和尚终于将那男子救上来时,女子又禁不住气愤,骂着说:“摔死你才好,亏这位师父好心,才舍了命救你。”   那男子已从昏迷中醒来,听到女子的骂声,一时竟羞愧得无地之容。大兴知道,这的确并非作恶的歹徒,他必须将他救活。大兴说:“附近可有人家,我得设法救他。”   “最近处就是我家了,可是……”女子显得极不情愿。   大兴说:“他不过抢了你一袋粮食,罪不该死,岂有见死不救的?姑娘,就算我求你了。”   女子点了点头,便在前面带路。大兴背着男子,一步一步地沿着山崖向女子家走去。山脚下一间草屋,门虚掩着,一个老者倚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着。女子说:“爹,你怎么爬起来了,快躺下来,我给你熬粥喝。”   老者说:“山红,那后面是什么人?”   “呵,山那边一个砍柴的摔坏了腰,这过路的师父好心把他背了来,要在咱家歇息歇息。”   大兴朝女子点点头,心里叹着:多义气的姑娘。便说:“大爷,要麻烦你了。这个兄弟腰摔断了,借你家暂歇一歇。”   老者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快进来吧。”   女子在灶间埋火熬粥,大兴将男子放在老人的床上。男子的面部只是外伤,虽仍在流血,但倒无大碍,而他的伤主要在腰,由于脊髓神经受挫,男子整个下身失去知觉,如不及时将脊髓神经复位,只怕会落得个终身残废。他虽然自幼跟着爷爷学了些中草药知识,但对于接骨却没有经验。他问老者:“附近可有接骨郎中?”老者说:“离此十里地有一苦畈村,村里有一接骨郎中。十多年不听他消息了,不知是否还在。”   大兴说:“这人我暂安置在你家,我这就去苦畈接那接骨郎中去。”又去灶间对女子说:“好姑娘,你的大义我心领着呢,替我看着他啊,我去去就来。”   山红的粥熬好了,大兴和尚还不见来。老者说,你给那人盛一碗粥吧。山红说,我不给他吃。老者不高兴了,说:“怎么这么不懂事?他来咱家,也算是咱家的客。况且他受伤了。”山红咕噜着:“还客呢,没摔死他算他命大了。”但还是盛了一碗粥往那床前一放,气呼呼地说:“给你粥喝。”   那男子只恨自己受了重伤,否则有地缝也能钻进去,哪里还好意思喝那碗热粥。正这时,大兴带着那个老郎中来了。老郎中检查了男子的腰伤,说:“脊椎错位了,压迫了腰部神经。”又用针在男子的腿部扎扎,男子似乎也有痛感。老郎中说:“幸好脊髓神经未断,只需将脊椎复位就行。”他让男子趴在床上,在男子的腰上按摩了一通,又将男子侧向而卧,说:“小哥,你忍着点,我一会儿就好。”说着,老郎中扳住男子的身体,手与腿并用,猛一发力,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男子哎哟一声,老郎中说:“好了。”   大兴从行囊中取出一枚银元呈于老郎中,说:“多谢您了,这一路辛苦,不成敬意。”   老郎中哪里肯收,说:“师父能舍出命来救这小哥,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老郎中又交待说:“虽然腰椎复位了,但要想痊愈,尚须卧床至少一个月左右。”大兴和尚把老郎中一直送到山口大道,这才回来。山红女子听说山贼要在她家躺一个多月,便满心的不高兴,但碍于和尚情面,又不好说。大兴看在眼里,便将刚才老郎中没肯收下的钱递给山红,说:“姑娘,我和他都要在你家住一阵,这点钱,就请你到附近买点粮食吧。”姑娘又不过意,说:“哪里还能要师父的钱?”但毕竟四口人要张口吃饭,只得收下。   从伤者那边传来嘤嘤的哭泣声,大兴和尚也不去劝他,他相信,眼泪或许能洗涤他被染垢的内心,既然如此,就让他哭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兴了解到那男子姓李,名天亮,虽是河北省份,但因此地三省交界,也就隔着一座山头。李天亮家中还有一老母,他出门时,老母已奄奄一息,那男子出门买粮食,却被人骗了,不得已中见到山红姑娘,才瞬间生出恶念,也是一时冲动,如今后悔不迭。大兴根据李天亮提供的地址,当即去了李家,但李母已死在家中多日。大兴只得将李母葬埋在李家屋后,再返回到山红家。李天亮哭了一通,哭母亲的死,哭自己命运多舛,也哭大兴和尚的恩重如山。大兴劝他说:“百日连阴雨,终有一朝晴,你还年轻,只要你好好做人,总会有好日子的。”   直到这时,山红的老父亲才知道事情的原委,老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也是被这灾年逼的,我不怪你,只要你把伤养好就好。”   李天亮暂不能下床,大小便都在床上,这一切都由大兴料理。大约半个月后,李天亮能够下床行动,又过了十多天,竟能做些轻活了。大兴知道,自己不能久留,但又不放心李天亮,便问他今后作何打算。李天亮说:“我今又受师父教诲,方知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佛教的因果真实不虚,师父放心,我自会好好做人。”   大兴说:“好,马看牙板,人看行动。我相信你。”   李天亮向山红父女辞行,不想那老者在这段时间里对李天亮竟生出好感,老者说:“年轻人,你要去哪里?”   李天亮说:“我老母已死,现孤身一人,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老者说:“你若不弃,就住在我家,你也看到,我家也需要一个你这样的年轻人。”   李天亮其实也有此意,但只是不好明说。现在听到老人的话,当即跪下,说:“老爹,你若不弃,就收我做个义子吧。”   大兴和尚在山红家住了将近一月,对山红父女的义行也深为感动,现在看李天亮从内心改恶从善,便有意撮合这一对年轻人。他把这意思同老者私下说了,老者满心的欢喜。他说:“师父放心地走吧,余下的事,就交给我了。”山红似乎知道父亲与师父在说什么,顿时满脸羞红,躲到一处,姑娘内心的意思也就露在脸上了。大兴和尚这才放心地离开山红家。    正文 第七章 普贤行愿   一   自一九三一年春开始三步一叩朝拜九华山以外的三大佛山,至一九三五年冬,大兴先后朝拜了山西五台山文殊菩萨和浙江普陀山观音菩萨,前后经四年时间。现在,就只剩下四川巍峨山普贤菩萨了。   一九三六年九月,大兴和尚踏上他朝礼九华之外三大佛山的最后一站,四川巍峨山。他的计划,至年底到达成都。因成都有太多的佛寺,他需一一参访,预备在成都越冬,至第二年春暖花开之时再登峨嵋。临走的头一天,老和尚特意在禅堂为大家作了开示,老和尚说:“今天我要给你们讲一讲普贤菩萨的功德。”   老和尚首先介绍了普贤菩萨的功德。他说,普贤菩萨与文殊菩萨同为释尊的左右侍胁。两位菩萨,一主侍定德门,一主侍智德门,表如来的教法为“行解并进”。这意味着,我们学佛须有信有解,信而无解,信是无明;解而无信,解是邪见。   老和尚说,我等佛子,若欲成就普贤功德门,应修十种广大行愿,哪十大行愿?一为礼敬诸佛,二为称赞如来,三为广修供养,四为忏悔业障,五为随喜功德,六为请转法轮,七为请佛住世,八为常随佛学,九为恒顺众生,十为普皆回向。   老和尚说完普贤十大行愿,念了一句偈子:“愿得普贤真妙行,常乐利益诸众生。”   大兴当然知道师父讲普贤菩萨的特别意义,他记着师父的恩德。临出发前,常法老和尚又特别交待说,抗日战争全面暴发,日本鬼子侵占了东北大片领土,铁蹄所踏之处,无不血流成河,你在路上要多加小心啊。他说:“师父说过,上马杀贼,下马应供,我虽出家,但没有出国,不管何时何地,如遇到鬼子行凶作恶,我当会收起佛珠,拔出戒刀,与小鬼子一拼高低。”他明明知道,师父所讲的“下马应供,上马杀贼”中的“贼”,系指心里之贼,为学佛的障碍,但有外贼入侵,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是为僧人,焉有坐视不管之理?师父说,好,羊羔尚有跪乳之情,乌鸦还有反哺之恩,出家人也有一腔热血。“去吧,大兴。”   依然是三步一叩,依然头顶烈日,风餐露宿,用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地丈量着这无垠大地,只是,他早已练就钢铁一般的身躯,任何风霜雨雪都不能阻止他坚定的步伐,三步一叩,每一叩中都凝聚着他对普贤菩萨的一片虔敬。   大兴和尚一九三六年九月自九华山出发,至这一年十二月,到达成都。成都虽然暂时还没受日寇侵扰,但抗战的气氛已相当浓烈。到处是学生游行,各界集会,声援东北前线抗战将士。大兴在成都度过一九三六年春节,到第二年二月,即听说虚云老和尚要在五月来成都主办“全民抗战护国息灾大法会”。那一年他在五台山时,正遇上虚云老和尚在五台山南禅寺主持禅七法会,而这一次到成都,又将亲闻虚云老和尚说法,真正是因缘殊胜。他算了一下时间,决定提前上峨嵋,朝礼完普贤菩萨,下山时,正好能遇上虚云老和尚的护国息灾大法会。人在其一生中能得见虚云老和尚,并能亲耳聆听虚云老和尚开示,是人生的福报。   虚云老和尚曾两次登上巍峨山,第一次是光绪十四年,即公元1888年,第二次是光绪二十八年,即公元1902年。   出成都,取道双流,至彭山、眉山、洪雅江至峨嵋山脚报国寺、清音阁。从此处登巍峨山可有两条道。一条沿洪椿坪、九老洞上;一条沿万年寺、华严洞汇洗象池,再上金顶。他决定沿着虚云老和尚当年的路线,从第一条线路而上。这一条线路虽然较难走,但风景却最胜。等他达到清音阁时,就是三月了。到时,他朝礼了普贤菩萨,又欣赏到一路春光,也不失一件美事。   然而在洪椿坪,他却一逗留就是二十多天。   洪椿坪下有一村庄名象鼻村,这是一座大村庄,有一百多户人家,上千口人。那天他路过一户人家,高大的门楼,深宅大院,他走进去,预备去讨口水喝。。   院子里有一老者背着一少年。少年有十三四岁了,却是趴在老者的背上,且那少年脸色苍白,骨瘦如柴,自然引起大兴和尚的注意。他逗着那个孩子说:“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在爷爷的背上?”   老者说:“非是他不肯下来,实是他有腿疾,不能下地也有一年有余了。”   大兴和尚说:“孩子是施主何人?”   老者说:“老拙敝姓金,人称金员外,年轻时也曾娶过几房妻子,但直到六十一岁时才得了这儿子,自然是当作心肝宝贝,凡事也就由着他,他要吃山珍,我得设法派人上山,他要吃海味,我即让人下到海里。近年又得了怪病,只要吃桂元,当着饭吃。”说话时,少年手里扔在剥一颗桂元,少年的口袋里也是鼓鼓囊囊,装满了桂元。大兴和尚心中便有数了,他开玩笑说:“我若治好公子的病,施主是否肯将公子许我出家做和尚去?”   少年听了师父的话,便在他爹背上说:“我要跟师父出家去,我要去做和尚。”说着,便用脚死劲地踢着他爹。   金员外说:“你要求得大师把你的病治好,我就许你跟着师父出家去。”   大兴和尚一下子就喜欢上这少年了,说:“施主此话当真?”   老者说:“君子一言九鼎,大师若能把我儿子治好,任你将他带到天涯海角。”   少年便又说:“我要跟师父朝山去,我在你金大扒家呆够了”   四周发出一阵笑声,也有人跟金员外开玩笑说:“员外舍不舍得啊,说,舍不舍得?”   金员外便讪笑着,说:“有什么舍不得的?就看大师的了。”   大兴和尚不走了,他说:“我要在施主家住几宿可好?”   少年在他爹背上踢着他爹的屁股,说:“大师到我家喽,我要跟师父做和尚去喽。”少年一激动,气就喘不过来,险些昏厥。现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幸有大兴和尚在,他在少年的人中上掐了一把,少年就又醒来。于是一同到了金财主家,大兴和尚说:“施主家可有茶叶?”   金员外说:“不瞒大师说,我原先就是开茶叶店起家的,各种好茶家中应有尽有,峨嵋毛峰、自贡香芽、宜宾天翠、开县龙珠、蒙顶甘露,这是本省的,外省的还有浙江的碧螺春、西湖龙井、六安瓜片、云南普尔……”金财主一口气报出几十种茶来,说:“大师要喝哪样茶?”   大兴和尚说:“只拿最一般的来。”   金员外说:“一般的也就是峨嵋春秀了。”   “好,就峨嵋春秀吧,二三斤就行。”又说:“公子就交给我了,在此期间,你们不准见他,半个月后,我自会把一个好好的公子交给你。”   金员外专门给大兴和尚辟出一个院子,将公子交给大兴和尚。大兴和尚说:“金灿,你同我在一起,高兴不高兴?”   金灿说:“巴不得师父天天同我在一起呢。”   “那好,我要叫你做的任何事,你都答应吗?”   “师父你吩咐就是了,我若说半个不字,你只管罚我。”   大兴和尚将那茶叶在一口大锅里熬了,熬得浓浓的,随后舀出一大碗让少年喝了。少年因对大兴和尚有一面之缘,喜欢中又添尊敬,对大兴和尚也就能言听计从。第一天,大兴和尚就只让少年喝茶,早上一大碗,中午一大碗,晚上还是一大碗,不给任何零食。少年喝了浓茶,不想睡觉,就只要师父给他讲故事。大兴和尚就给他讲释迦牟尼的故事,也讲他小时候的趣事。这一天,金灿来回地跑茅房,一天便溺二十来次。到了第二天,少年仍是喝茶,但却添少量稀粥。少年仍是不断跑茅房,一趟一趟地跑,仍要听故事。大兴和尚便将他少年时跟随戒如老和尚在莲花塘学佛的事统统道来,说到戒如老和尚如何用松球打退那些进山砍伐的人,老和尚如何将一根铁禅杖从空中抛出,那禅杖如何直插在地上,如生根了一般,少年高兴得手舞足蹈,拍手称快。第三天,少年仍是喝茶,喝粥,直到第四天,大兴和尚才在少年的餐饮中添加一小碗米饭,另有青菜萝卜之类。少年接连三天喝茶,那茶水将少年腹中积存的脂膏一点点刮掉,现在见了米饭,真好比见了世上罕见美味,吃得特别香。大兴和尚还是给他讲故事,又教他练些拳术以及坐禅,少年觉得,活到这么大,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十天过后,大兴和尚打开院门,让金员外父子相见。门开处,金员外看到眼前那面色红润,生气勃勃的儿子,当即就跪在大兴和尚面前,说:“真正是活菩萨降世,你救了小儿子的命,也救了我全家啊。”大兴和尚又把此前的玩笑话重提,说:“我现在已还你一个好好的公子,施主也该还我一个落地生金的承诺。”   金灿便叫着:“你说许我跟师父出家去,说话打皮赖,终身吃猪菜。”   金员外说:“小儿年纪太小,况且,几年前即与峨嵋县李家结了儿女亲家……”   大兴和尚指着金灿的腹部,又指指金灿的头脑说:“公子虽然这里的病除了,但这里还有积习的毛病。我说要带他出家,只是一句方便妄语,我自不会断了金家的香火。我只要他随我朝一趟山,出家如否,等他成年后再看因缘。”   金员外感激不尽,即刻准备了一盘银元,要送给大兴和尚作为谢礼。大兴和尚说:“出家人不蓄钱财,况且出门在外,财多必生灾,天下饭钵如山,总不会饿到我的,请施主放心。”   大兴和尚带着少年金灿正要出门,这时又来了一中年妇女,说:“大师,我女儿珍珍出毛病了,请大师去看看吧。”   原来,这妇女的女儿珍珍早晨起床踮起脚尖取柜里一件衣时,那举起的手就放不下了。几个时辰过去了,家人想尽了办法,珍珍的手仍然举在那里,哭也不是,叫也不是。急得一家人如热锅上的蚂蚁。大兴和尚坐在珍珍面前,见她年纪轻轻,便故意问她:“今年多大了?许过人吗?”   珍珍把头扭过去,家人代说:“十六了,还没许人家。”   “念过书没有?”   家人又代说:“小时候随爷爷念过女儿经,还有幼学琼林。”   在此过程中,珍珍的一双手一直僵硬地上举着,带着她的上衣向上撩起,露出脐上裤带。   “你跟着我,念阿弥陀佛,我念一声,你跟着念一声好吗?”   珍珍于是就跟着大兴和尚一声一声地念着阿弥陀佛,第三遍阿弥陀佛刚刚念完,大兴和尚突然伸手将珍珍的裤带猛地一扯,当然只是适可而止,但动作却是突如其来的。珍珍显然没料到这和尚会有如此一着,少女护羞的本能让她猛一激灵,随着关节的咔嗒一响,珍珍双手落到了原位。在场的人目睹了大兴和尚这奇巧的法术,都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叹:“神功,神功啊!”   二   少年金灿跟着大兴和尚,感觉这外面世界是如此新鲜,如此耐人寻味。这是他十四年来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父母,他就像一只出笼的鸟儿,一路唱着,蹦蹦跳跳,无比欢乐。   大兴和尚是三步一叩,自然赶不上金灿行走的脚步。金灿等不及,就背着行囊顾自前行,走出一截,再坐下来等师父过来。走了半天,金灿急了,说:“师父,像这样三步一叩,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峨嵋金顶啊?”   大兴和尚说:“人的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但无论长短,人都在这过程中慢慢地度过。就像我们去朝拜峨嵋,如果眨眼间就到了,那金顶也就平常了。因此,人要慢慢体会这过程中的一切苦,一切乐,并从这一切苦与一切乐中总结人生的滋味。”   金灿似懂非懂,就像当初他跟着戒如老和尚,老和尚的每一句话,他都是在很多年后才慢慢悟出道理的。金灿时而跑,时而跳,时而去逗河里的鱼儿,时而去摘树上的花儿,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落到大兴和尚的后面了。大兴和尚说:“不怕慢,就怕站,有乌龟与兔子赛跑,兔子自以为跑得快,但却跑一阵玩一阵,甚至睡一阵,乌龟虽爬得慢,但它只是不肯懈怠,从不停止,最后获胜的反而是乌龟而不是兔子。”   金灿也开始学着大兴和尚三步一叩,但叩不到半里地,就累趴下了。大兴和尚说:“你在三步一叩时,一定在想着,这三步一叩,什么时候才能到金顶呢?你要是把三步一叩当作负担,希望它早点结束,自然就累了。不是你的身体累了,是你的心性累了。”   金灿说:“什么叫心性?”   大兴和尚说:“心性就是一个人的本来面目。本来面目一旦丢了,人就像丢了魂一样,怎么不累呢?”   金灿想想,似乎是这个理,但他不明白如何才能把心性留住,才不至于丢在这条路上。大兴和尚就教他说:“你每叩一下,就念一声南无大行普贤菩萨,你在念时,就一心想着普贤菩萨的瑞相,想着普贤菩萨的德行,心性就丢不脱了。”   金灿果然是有悟性的少年,渐渐的,他把三步一叩坚持到一里两里。大兴看金灿真的累了,就歇下来,从山溪里接一钵水喝,或者从行囊中取出一块饼子来,一边吃着,一边又讲起自己的故事来。他从皖河渡船讲到安庆的浴池,从皮毛贩子讲到大包头,讲他与朱逸然的友谊,讲睡在棺材里的感受。所有这一切,都在少年金灿脑海中筑起一座宏伟的宫殿,这是生活在深宅大院里的金灿从未认识过的世界,也从而让这个自幼娇生惯养的孩子认识到人生原来是如此纷繁复杂,命运原来是如此艰难多舛。   山路越来越陡,人烟也越渐稀少。少年金灿虽然并未叫苦,但大兴看出,他真的累了,并有后悔的情绪。大兴和尚说:“唐僧西天取经,师徒四人历九九八十一难,我们才遇到多少?”   金灿说:“我巴不得有白骨精来,我好学学那齐天大圣。”   大兴和尚说:“你这一路,虽未曾遇到一个妖精,但你内心的妖魔却不断出现,你也要学着孙悟空,把内心的妖魔不断驱除才是。”   少年点着头,说:“我懂了,师父。”   这一条路原本荒僻,一走几十里没有人家,他们所带干粮已所剩无几。接近九老洞时,就完全断顿了。饥饿、再加上连日的疲劳,少年金灿苦着个脸说:“师父,我真走不动了。”大兴和尚说:“普贤菩萨远接八百,送别一千,你好好念普贤菩萨,菩萨就会来接应我们的。”   奇迹发生了,忽见附近岩上一棵果树,果树上结满了果子,金灿叫起来:“师父快看呐,果子,果子!”只是,那果树生在崖壁上,够也够不着,摘也摘不到。这时,从崖上跑来一群猴子。金灿又叫着:“猴子,猴子,峨嵋山的猴子!”那些猴子坐在树冠上,将树上的果子一颗颗摘下来,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做出奇怪的动作。大兴和尚说:“快把兜兜起来,猴子要给我们扔果子了。”金灿将兜兜起,那些猴子就将树上又大又甜的果子一颗颗扔来,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在树冠上蹦来蹦去,真是一群快乐的猴子啊。大兴和尚说:“金灿,你想过这样的冬天哪里会有果子吗?”少年便惊叹:“啊,果然是普贤菩萨来接我们啊。”   一路上,他们有庙就前去挂单,无庙就树下一坐,念着佛,念着普贤菩萨,一夜就这样过去了。峨嵋山天气变化无常,有时刚刚还出着太阳,很快就乌云密布,大雨也接踵而至。雨淋湿了他们的衣裳,他们就躲进一处山洞,捡些干柴,烧火取暖。   大兴和尚说:“你跟着我,觉得辛苦吗?”   “一点都不辛苦,相反,我倒希望这条路更长些呢。”   大兴和尚说:“多好啊,这条路在你心里就是一处禅堂了。”他想着,金灿跟着他这一路行来,又岂是在禅堂里坐十万八千支香可比的?   原计划这一年三月会到达峨嵋,由于在洪椿坪滞留了将近一月,到达金顶时,就是四月末了。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虽然是春之将尽,但峨嵋的四月春意正浓。一路上花团锦簇,花在景中,人在花中,人与花,都成为四月峨嵋的春景。站在峨嵋的山崖上,只见山下云海翻腾,一浪涌来,又一浪涌去,其云蒸霞蔚,变幻无穷。   这一次在峨嵋山,大兴和尚不仅目睹了云海奇观,且见到佛光,而且,临下山的那天晚上还见到难得一见的圣灯。只见那月光之下,远处万盏明灯如天星聚集,又似天上街市,其奇妙景象,真正是说之不尽。   下山后再经洪椿坪,大兴和尚将金灿交给金员外,金灿还要跟着师父。大兴和尚嘱金灿说,你尚年幼,要用功读书,好好做人,将来如果因缘成熟,你再来九华山找我。金灿点着头,与师父依依惜别,眼里亮着盈盈泪光。   由于在洪椿坪来回耽误不少时日,到成都时,虚云老和尚的“护国息灾大法会”已近尾声。国难当头,这一次的“护国息灾大法会”就带着一种悲壮的色彩。虚云老和尚依然像以往一样,闭眸垂首,永远都在定中,面对即将面临生死之劫的两序大众,只听他说:“时局日益紧急,生死自有命定,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家毋庸忧虑,可安心在此,勇猛办道。兹有数事告示大众,一者,从今晚起,每日早午斋后及晚香时,齐在祖殿同念观世音菩萨一支香,一日三次,普为大地众生消弭劫难;二者重要行李藏起来,寄居男女居士皆装成僧尼模样;三者,敌人或匪盗万一进寺,大家照常安居,毋庸惊扰,和平相待,勿与计较,彼者要东西或粮食,任其拿去,不必与争。”   虚云老和尚最后一句,更令人振聋发聩:“敌之不退,国难之不消,固由业力所感,亦由吾人平日缺乏道德,临事不够诚心。为此,大家须力行忏悔,具足诚心。”   大兴和尚觉得虚云老和尚这最后一句不仅对当前,对今后之中国人,都有发自肺腑的训诫作用。   虚云老和尚最后提议,从今日起,全寺大众每日礼忏二小时,为前线官兵祈福消灾。全体大众节省晚食,节积粮食,献助国家全面抗敌。   虽然时局的危坚,让大兴和尚有一种锥心之痛,但历时六年,行程达数万公里,他的参拜九华山之外三大名山的心愿终得以圆满,这不能不是一件舒心的事情。   一九三七年底,大兴和尚到达湖北与安徽交界处的东部一座名叫木子店的山区。附近有一座破庙,他便要进去投单一宿。拍开庵门,见庵内有一外道男女。那外道男女拦在门口,不让他进门。他抬头看了看庵额,分明刻着:“准提庵”。他说,这是一座佛寺,自古以来,出家人以天下佛寺为家,岂有不让进门的理?那一对外道男女只得放他进门。进到庵内,但见一片断垣残壁。天色已晚,他倒在一处,勉强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他才发现,庵虽破败,但龛内的准提菩萨却是眉目清晰,形象生动。只可惜寺内没有香火,又被这外道男女霸占了,一座准提庵更是被弄得乌烟瘴气。他已经背上行囊,却又把行囊放下,动手将大殿从头到尾打扫一遍。他在庵内看了一遍,多好的一座准提庵啊,只可惜生逢战乱,他急需着回山,否则,他可在这寺中住下,将香火续上,以佛法化导这一方百姓。   将大殿打扫完毕,他向准提菩萨顶了一礼,便要出门。刚走不远,山坡上有一老妪引起他的注意。那老妪有七十好几了,只见她脚穿草鞋,衣裳褴褛,一头白发蓬乱如麻,老妪背着一捆柴禾,整个身子弯成一张弓,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她拄着棍子,以支撑衰老的身躯。看到这老妪,大兴忽然想到远在太湖老迈的娘,眼睛一阵潮润,禁不住喊了一声:“娘!”   老妪拄着根子站住了,她定睛看看叫她的人,说:“是兴孝吗?这么些年了,你还晓得来看我?”   “娘,”大兴和尚又叫了一声,“我是一个行脚的和尚,您老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出门背柴?”   老妪知道叫她的不是儿子兴孝,便有些失望,她把柴禾歇在地上,喘着气说:“我不背哪个来给我背?老天爷,看着我受罪,怎么不把我收了去啊。”   大兴和尚将那捆柴背起来,说:“娘,我替你背,你家在哪儿?”   老妪朝山下一指,说:“就在这山脚下。”大兴看过去,那里果然有一座茅棚在风中摇摇欲坠。他背着柴禾,一直走到老妪的茅棚里。茅棚里只有一眼矮小的土灶,一张单铺,上面铺着一堆稻草以及一床只有脏污的棉絮,却没有被套的被子。   大兴说:“娘,你就一个人吗?”   老妪说:“说起来不怕师父笑,我这一生养了七个儿子,现在就只剩下四个了。”   从老妪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知道,老妪现有的四个儿子都住在离此不远的村子里,老大开着茶叶铺,老二夫妇长年在外做生意,老三和老四在村里种田,日子都过得不算富裕,也都说得过去。前几年,为赡养老人的事,四个儿子相互打得头破血流,最后由族上干预,老娘轮流在四家吃饭,一家一月。开始时,老娘尚能做些家务,也能帮着做做地里的零活,随着年岁渐老,老娘不能干活,厄运也就从此开始,先是三天两头被媳妇冷眼冷语,又恶语相加,最后发展到非打即骂。儿子如果稍有护娘,媳妇就哭闹打砸,闹得沸反盈天。老人无奈,只得回到这间茅屋,在贫病交加中度着残年。   大兴说:“孙子呢?”他想着,一般说来,祖孙之间总有隔代之亲。   老妪说:“也是报应,老大兴礼年轻时曾有一子,十六岁时落水淹死,老二兴义倒有一子,却是一个孬子,老三兴孝的独生子今年十八岁了,却因染上个赌字,把家产差不多给败尽了。老四兴悌,住在隔壁村里,与老母和三个哥哥老死不相往来。大兴和尚念着老人四个儿子的名字:礼、义、孝、悌,古人的人伦纲常也都全了,可却是顶了一个空头名目。   此处在三省交界,民风刁悍,纲常颓丧,或许正是灾难的根源。他想起虚云老和尚在护国息灾大法会上的开示:敌之不退,国难之不消,固有业力所感,亦由吾人平时缺乏道德所致。据说前方的道路已被日本人封锁,他突然改变主意,决定在此暂住些日。   大兴说:“娘,我就是你儿子,我来养活您老人家。”   老妪忙说:“使不得哟,你是出家人,我怎敢做你的娘?”   大兴和尚说:“出家人也是人,出家人也有娘。我娘同您老差不多大年纪,我虽出家,也时常想娘呢。我就当你是我娘了。”说着,他开始洗刷锅灶,并在锅里兑上水,水开了,将随身所带小米煮了一锅粥,先端给老人喝了,又伺候老人睡下,自己又回到准提寺歇息。第二天一早,他再来到老妪家,屋前屋后打扫一遍,见屋后有一块洋芋地,因天旱,那一片洋芋已接近干枯,便挑着水桶,去附近寻水,终于在几里路外寻到水源,于是,他将那片地浇灌过,便去离此不远的村子,打算买些粮食来。   路过一家院门,听见院子里传出一男子杀猪样的哭叫声,门口围着看热闹的人,院门一片忙乱。他有些奇怪,伸头看时,院子里一打扮古怪的妇女正在做法,只见她手拿拂尘,扭着屁股,跳着夸张的舞蹈,嘴里念念有词。门口有人拦住他,说:“观音菩萨正在驱鬼,你不能进去。”他便站在人群外,看那“观音菩萨”如何作法,如何驱鬼。院子里架着一口大锅,锅下燃着柴禾,锅上放着蒸笼,蒸笼上躺着一中年男子。那男子蓬头垢面,赤身裸体,只在下身盖一块遮羞布,手脚却被绳子捆住。随着锅内温度的升高,那男子在蒸笼上痛苦地扭着身子,发出鬼一般的尖叫声。“观音菩萨”唱着“东方来的鬼东方去,西方来的鬼西方去”,她往锅下塞一片木柴,一边将拂尘死劲地抽打着躺在门板上的男子。   这哪是驱鬼,分明是在害人。大兴和尚大叫一声:“住手!”   院子里的人都被这叫声惊住了,包括那“观音菩萨”。又有人来推搡他,说:“菩萨在做法,你不要惊动了菩萨。”   大兴和尚冲到那“菩萨”跟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拂尘,就朝她没头没脑地打过去,吼着:“哪里来的妖孽,哪有如此作弄人的。”   有人叫着:“她是观音菩萨,你敢打观音菩萨,不怕报应?”   大兴和尚从地上拾起一根劈柴,接着又朝那“菩萨”打过去,“菩萨”倒下了,他却正气凛然,说:“我今天就是要打这观音菩萨,看到底有怎样的报应。”   那“观音菩萨”见来了一个和尚,而且身高马大,立时就慌了手脚。她躲着大兴和尚的追打,一边说:“你是什么人,竟敢打我?”   大兴和尚说:“你是观音菩萨,我却是西天老祖,今天就要打你个五体投地,让你专在人间害人。”说着,又从柴禾堆中拾起一根柴禾,追得那“观音菩萨”满院子疯跑,瞄着一个空隙,那“观音菩萨”赶紧从人堆中逃了出去。   “幸亏我来了,再迟一会,他就没命了。”大兴和尚三两下就解下捆绑男子的绳索,那男子趴在地上,朝大兴和尚磕了几个响头,说:“菩萨救命,菩萨救命!”   男子的家人说:“你是什么人,你从哪儿来?”   大兴和尚说:“别问我是什么人,也别问我从哪儿来,赶紧给他把衣服穿上。”   家人给那男子穿上衣服,那男子却仍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嘤嘤地哭着:“菩萨救我,菩萨救我啊。”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见那男子似乎已经不再疯癫,便议论纷纷,说这个才是真正的观音菩萨,刚才那个是骗子。大兴和尚问这男子到底怎么了,男子的家人说:“一个月前在外面喝醉了,当天夜里下着雨,又经过一片坟地,第二天就高烧不退,说着胡话,且都是同家里死去的人说话,见人就打,不得不把他用绳子绑了。郎中也请了,道士也叫了,吃了十几帖药,仍不见好,正好有个观音菩萨路过,说是鬼附体了,于是就按她说的用蒸笼把鬼气蒸掉,将鬼驱走。”   大兴和尚知道这男子的病源了,因喝醉了,淋了雨,又走夜路,受到惊吓,就犯病了。他想着当年戒如老和尚教他的那套咒子,老和尚当时说,要念得八万四千遍,等你念到八万四千遍时,你的功夫就到家了。几十年过去了,这套咒子他又何止念过八万四千遍?于是,他让家人取一碗米来,再用干净的毛巾包住碗,他默念着咒子,将那碗在男子的头上晃了几圈。一遍咒子念完,那男子就醒了,坐起来,说:“我这是在哪里?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又招呼门口看热闹的乡邻说:“都进来坐坐,喝口茶吧。”大兴和尚一阵暗喜,那套咒子果然灵验了。当下又开了一副药方,嘱家人如法炮制,让病人喝了。大兴和尚每天亲自为病人熬药,并为他做穴位按摩,不过十来天时间,病人就痊愈了。   村里来了一位神僧的消息不胫而走,连日来,来找他看病的人踏破了门坎。大兴每天往来于准提庵与义母的茅屋之间,一边尽着人子的责任,一边给人看病。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村子大了,什么怪事都出。那天又有一老妪找来,附在大兴和尚耳边说出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原来这老妪的老伴与媳妇扒灰,正在兴处,被老妪撞见,那两人一紧张,拔不出来了。老妪也算明白人,自然不想这等臭事让更多人知道,听说村里来了位神僧,便悄悄地找了来,想请神僧去解燃眉之急。大兴和尚说:“你不要急,我去看看。”   大兴和尚来到那老妪家,果然那桩臭事并没有其他人知晓。老妪打开房门,那一对偷情翁媳仍粘在一床被下,只露出交迭在一起的一缕青丝,一头白发。大兴和尚悄悄将门带上,嘱老妪说:“你去买挂鞭炮来。”   过了一会儿,鞭炮买来。大兴和尚将那鞭炮悄悄拿到那一对偷情翁媳床边,就着火点着了。鞭炮突然炸响,那一对粘在一起的人受到惊吓,这一惊吓,那粘在一起的身体分开了。   那一天他进村买粮,忽然从村东头传来嘈杂的人声,夹杂着凄呖的哭叫声。出事现场是一方池塘,池塘的泥淖上趴着一具尸体,哭的就是这死者的妻子。她说,丈夫昨夜去城里赌钱一夜未归,天亮时就发现他死在这池塘里了。死者死得有些蹊跷,池塘已接近干涸,只有中央的一洼枯水,应不足以淹死人。死者被家属拖上岸,洗净泥垢,也未见被利器击伤痕迹。   大兴和尚在一村民家买了一袋小米,十来斤洋芋,准备送到义母的住处,正遇有府役押着一矮瘦青年从村道上经过,那黑瘦青年被锁链锁住,他一边挣扎着,一边叫着:“我没有杀人,为什么抓我?”府役说:“你被死者家属告了个杀人窃财的罪名,你自去官府说理去吧,别再为难我们。”这时,从村子里疯子一股跑来一对夫妇,见那妇人呼天抢地,说:“你们不能冤枉我的儿子呀,他不是杀人犯,为什么要抓他啊。”看热闹的村民便纷纷议论,有人说,都是不孝惹的祸,老大绝后,老二生了个孬子女儿,只老三有一个豁隆的儿子,又做了杀人犯,这一下张家要断子绝孙了。大兴和尚听得明白,知道那被抓走的年轻人是谁家的了。   他把米和洋芋送到义母的草屋里,刚回到准提寺,就见刚才那呼天抢地的女人跪在准提菩萨龛下磕头如倒蒜,口中喃喃:“菩萨保佑,我的儿子是冤枉的啊,我就只有这一个儿子啊,张家也就这一个孙子,菩萨保佑,让他早点回来吧。”   大兴想着,什么叫临时抱佛脚,眼前就是了。一座准提寺破烂不堪,菩萨座前平日无一丝香火,可到了出事时,便来抱菩萨的脚,这应该是无数人的心态吧。   那妇人见大兴和尚进来,便又扑在大兴和尚膝前哭泣着:“大师,都说你是活菩萨,救苦救难,你救救我儿子吧。”妇人哭得伤痛欲绝,倒是让大兴和尚生起一丝怜悯,他说:“你家里之所以连年遭遇不测,都因为你向来对婆婆不孝。须知,百善孝为先,不管你信不信佛教,因果都是不虚的。为子女者如果不孝,遭到报应,那是迟早的事。”   谁知那妇人竟一片茫然,她似乎早忘了自己还有婆婆,当然更不知道婆婆今在哪里。   大兴和尚说:“要想救你儿子,须去请一尊活的准提菩萨。”   妇人说:“大师,活的准提菩萨在哪里,我们夫妇这就去请他。”   大兴和尚说:“你往南走四五里地,那里有一菩萨头戴白凤冠,脚踏金丝鞋,你若见到,那就是准提菩萨。记住,因你夫妇平日凶悍,菩萨见到你,也一定十分害怕,你须恭恭敬敬,将她迎请回家。等你把那菩萨请回家来,不出十天,你儿子一准回家。”   那妇人抹着眼泪,千谢万谢,拉着丈夫往南请准提菩萨去了。大兴和尚这边再去村里,他到池塘现场再巡视了一遍,在池塘附近,他发现一滩呕吐物,虽时隔两天,仍散发着刺鼻的酒臭。他又去那死者家走了一趟,死者尚未入殓,虽然盖着殓被,仍可看出死者乃一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在死者的菜园里,他看到一畦正开着艳丽花朵的罂粟。他似乎明白那死者死的原因了。接着,他又访问了那天晚上同死者及张兴孝儿子一起赌博的赌徒,获得一些可靠的线索。他决定直闯官府,为张兴孝的儿子打一场官司。   衙门八字开,这县衙依然是古时的府衙,门前一对石鼓,而门头上依然悬着一只扑满灰尘和蛛网的大鼓,他就近拾起一根木棒,便朝那只大鼓猛敲起来。那久违的击鼓声惊动了县衙里的官客,官客打开门来,叫着:“干什么,干什么?”大兴说,我要见县长大人。关于大兴在准提村的种种神异早被这一带传得广之又广,大兴自报了名头,官客便将大兴带到县衙。见过县长大人,大兴说,我是为准提村人命案一事来的,我有重要线索要向县长大人禀报。   县长正为准提村杀人案犯神,见这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和尚主动来报告案情,便有些兴趣。大兴便侃侃而谈:“据贫僧在准提村现场勘察,得如下线索,特向县长大人禀报如下。一者,死者现场没有打斗痕迹,你们一定也验过尸了,事实证明死者身上也没有被顿器伤害的痕迹,此可推测死者并非死于他杀;二者,贫僧经与死者及张义和当晚一起赌博的人交谈,当晚的赢家是张义和,而非死者李某,作为赢家的张义和应该没有劫财的动机;三者,死者李某身材高大,而张义和身材瘦小,设想二人因赌钱事发生纠纷而引起打斗,瘦小的张义和断不是身材高大的李某对手;四者,现场小桥附近有一滩呕吐物,发出刺鼻的酒臭,证明死者当晚喝了大量烈酒,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死者李某家种有罂粟,结合那滩呕吐物,可以断定,死者当晚因输了钱,情绪反常,除以酒浇愁外,一定又吸食了过量的鸦片,以致他在路过那座小桥时不慎摔到桥下。五者,塘水接近干涸,如果死者不是因酒和鸦片造成大脑昏沉,死者李某决不会淹死于那一洼之水。综合以上分析,贫僧得出以下结论:李某系因输钱后情绪低落,再加上饮酒过度,又吸食了鸦片,不慎从桥上摔下身亡,张义和应当立即无罪释放。”   就在大兴和尚在县衙舌巧如簧,向县长大人作案情分析时,张兴孝夫妻二人按照大兴和尚的指点,往南四五里,去请“头戴白凤冠,脚踏金丝鞋”的准提菩萨。及至到了一片坡上,只见一位老妪满头白发,蓬乱如冠,老妪脚穿一双草鞋,如同金丝。毕竟母子一场,张兴孝首先认出,这就是被自己抛弃多年的老娘,没想到竟老迈如此,又过着如同乞丐一般的生活,顿时一阵心酸,便扑上去叫了声:“娘!”而此时的老娘突然见到凶悍的媳妇,顿时吓得面如土灰,赶紧往屋里躲去。张兴孝更是心痛难忍,他叫着:“娘,儿现在才明白,娘就是咱家的准提菩萨。”妻子也顿时明白了大兴和尚此前的一番话,催着男人说:“别哭了,赶紧把活的准提菩萨请回家吧。”   几天以后,张义和终于被释放回家。张兴孝夫妻俩带着儿子来见大兴和尚,大兴和尚见这儿子虽然染上赌瘾,但从面相看,却并非不可救药。当说到他何以染上赌博时,张义和说,从记事起,就感受父母对奶奶的刻薄狠毒,有时候自己给祖母拿点吃的,便立即遭到父母痛骂。久而久之,他对父母也就失去孝心,便想着,既然有这样的父母,不如将他们的钱财赌个干净,让他们自己也老无所依。   准提菩萨明断悬案,张义和无罪开释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涌到准提庵,准提庵的香火一时兴旺起来。人们当然知道大兴和尚独闯县衙的事,一个个将他当作活菩萨,纷纷向他跪拜,连那一对外道男女也要皈依佛门,并请求拜大兴和尚为师。大兴和尚说:“要记住,佛在心里,心里有佛就有佛。我还要奉劝你们,西山求神,南山拜佛,不如回家孝敬父母。”   听了大兴和尚这番话,张兴孝夫妇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大兴和尚又说:“国家正蒙受灾难,或许今晚,或许明天,小日本就会前来骚扰,大家各自收拾,能躲的则躲,不能躲的也要把贵重物品及粮食藏好。”他这一番话,是受虚云老和尚开示的启发,在木子店就用上了。   三   从峨嵋山下来的大兴和尚之所以走湖北木子店,是因为木子店不远处就是霍山县境,到了霍山,太湖就不远了。出家十几年了,他不知道朱家岭现在究竟怎样,更不知道娘现在是否安好。有时夜深人静,想着娘或许日夜站在门口盼着他回来,心里就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酸痛。然而他在木子店一滞留就是大半年,他本欲将准提庵修缮好再离开木子店,日本人已占领大半个中国,附近一带几乎都受到日寇扫荡。他只得把回家看望老母的念头暂时收起,在准提寺暂且住下。   这是一九三八年六月,日本人从南京及合肥分水陆两路攻占安庆,并以安庆作为跳板,于这一年十月占领武汉。湖北全线被日军占领,木子店成了一片孤岛。准提村能逃走的都逃走了,只留下十几个孤寡老人躲进了准提庵。   春节临近,一座准提村满目萧条,空芜的村子没有一丝春节的气息。日头将暮,从远处传来几声枪响,枪响不久,村子里一片呼喊和哭叫之声。接着,村子冒起浓烟,冲天大火将一座准提村顿时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大兴和尚心如刀绞,但看到那十几个老人安静地坐在那里念着佛号,心里一阵感动,说,有佛在,准提村总归是灭不掉的。这时,听到门外急急的呼救声:“师父快救我们,日本鬼子要糟蹋我们。”大兴和尚正要开门,那一对外道男女坚决不肯,说:“我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是少管闲事好。”听着这话,大兴和尚气不打一处来,说:“这怎么叫闲事?那几个姑娘眼看着要遭日本鬼子糟蹋,见死不救,还何谈众善奉行的出家人?”   大兴和尚打开山门,刚把那几个年轻女子藏到安全角落,日本人就赶到了。传来枪托猛烈敲击山门的声音,夹杂着日本人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和尚,你们的,把门打开,再不打开,一把火,统统的烧掉。”   大兴和尚从门缝里朝外看去,门口站着四个日本兵,为首的提着战刀,其他三人都端着插有刺刀的步枪。眼下,他只有打开山门,放豺狼进来。日本兵刚进山门,他随手将山门关上。他向日本兵合一合十,说:“村子已被你们烧了,我这里是万善同归的寺院,是菩萨的圣地。我听说你们日本国人也都信奉佛教,希望你们不要污染这一片净地。”那十几个老人此时将念佛的声音格外放大,或许这念佛之声让鬼子有所震慑,那拿战刀的日本军曹说:“我们的,只要花姑娘,别的不要。”   大兴和尚说:“我这里只是佛寺,你们都看到了,只有出家人和老人,没有花姑娘。”   日本军曹用手指着大兴和尚,一脸坏笑,说:“你的,狡猾狡猾的,我的,明明看见,花姑娘进了你的门。”   大兴和尚说:“佛门广大,以善为本,不管什么人进了我的寺庙,都是佛的弟子,包括你们,希望你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日本军曹将大兴和尚一把推开,就要闯进去。大兴和尚拦在那里,像一块门板。日本军曹拔出战刀,说:“你的,大大的坏了坏了的,我的,杀了你。”   站在眼前的是四个荷枪实弹的鬼子,现在,他知道自己是被逼到绝境了。不等那鬼子将战刀挥起,大兴和尚即闪电般一脚踢去,这一脚正踢在鬼子的腕上,鬼子的战刀应声而落。鬼子或许被和尚出手之快愣住了,也就在鬼子一发愣的刹那,大兴和尚用脚将战刀勾起,手起刀落,将那鬼子劈成两半。其他鬼子见和尚如此干净利落地就杀了他们的军曹,三人端起刺刀就将大兴和尚围在中央。大兴和尚且战且退,将鬼子引到那面墙下,自己背倚着墙,只将那三介鬼子逼在正面。三个鬼子一心要将这挡道的和尚刺死,而大兴和尚则不急不躁,凑准了空挡,虚晃一刀,很快又挑倒一个鬼子。那两个鬼子眼看着两名同伴被这和尚挑死,知道这和尚不是轻易对付的角色,心立刻就虚了。心一虚,手法也就乱了。这一切,都被大兴和尚看在眼里,此刻,他当年六年挑水,十年禅功,以及他从戒如老和尚那里练来的武功,全都派上了用场,他也越战越勇。然而,就在他离开那面墙,准备转守为攻时,脚被那一滩血浆一滑,跌倒在地。一个鬼子端着刺刀向他刺来,千钧一发之际,那鬼子突然像只面袋一样倒下去,他遭到来自背后的致命一击,那给鬼子致命一击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老人手里抱着一只铜罄,木然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铜雕。   没等大兴和尚从地上爬起来,那最后一个鬼子见势不妙,赶紧逃走要紧。鬼子飞快地奔到大门口,拔下门栓就朝那火光冲天的村庄跑去。大兴和尚又岂能让这小鬼子逃走?这时,从另一条小路上突然又冒出两个鬼子。见有了同伴,先前逃走的鬼子又返身回来,三个鬼子从不同的方向将大兴和尚团团围住。   大兴和尚看看四周,他知道,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干掉这三个鬼子,否则,他将会遇到更大的危险。院内的一番血战,已经耗尽了他太多的力气,此刻,他明显感觉自己有些力不从心,那提着战刀的手有些发软,而这一切,同样被鬼子看在眼里,三个鬼子哇哇地叫着,刺刀在他的眼前晃动着,他的肩胛部吃了鬼子一刺刀,好在他让过去,但他手中的刀却被抖落在地。他想像刚才一样,用脚将地上的战刀挑起来,挑到手中,但他这一着却没有成功。情急之时,一件兵器风一般扫过,没等大兴和尚看出究竟,那逼到眼前的鬼子脑袋顿时就被削去半边。他叫了一声:“好啊!”飞起一脚,踢中另一个扑过来的鬼子的裆部,鬼子嚎叫一声,身子一歪,那把兵器紧跟着飞来,这小鬼子没等哼出第二声,就倒在了他的脚下。大兴和尚又叫了一声:“好!”顺手拾起地上的战刀,那最后一名小鬼子很快就被报销了。   “师父!”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在远处村庄火光的映照下,那在危急中挥舞着禅杖,救他于险境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牛镇街上遇到的西竺僧人。   西竺僧人将禅仗插在地上,像随手捡拾一根丢在地上的干柴,将三个小鬼子的尸体扔进路边的一只粪窖里,接着用禅杖将地上的血迹飞快地铲去。大兴和尚双和合十,再次叫着:“师父,还认识我吗?”那西竺僧人处理完地上的血迹,向他合一合掌,说:“后会有期!”随即快步离去。他追上几步,再次叫着:“师父,我在哪儿还能找到您?”西竺僧人提着禅仗,回头朝他单手竖起一掌,头也不会地走了,很快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院子里恢复了平静,那十几个老人停止了念佛,围在他的四周。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着,头脑中一片空白。院子里躺着三具鬼子的尸体,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而且是在西竺僧人的帮助下,一气干掉六个鬼子。他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漾起一丝笑来,如果为保护善良和无辜而犯了杀生戒,他情愿堕入十八层地狱。经过刚才的一番拼杀,他的力气也差不多用尽,庵外被大火燃红的天空告诉他,危险时刻都会降临,在这场由日本人发动的不义战争中,没有一块地方能逃脱战火的洗劫。他必须将这小鬼子的尸体尽快处理掉,免得被随时而来的日本人发现而遭到报复。于是,在老人们的帮助下,他将三个小鬼子的尸体埋后庵后的麦地里,再复上麦子,扫净地上的血迹。大兴和尚说:“现在,让我们为这几个不安的灵魂念往生咒吧,希望他们能早日超生,往生西方极乐。”   庵外的大火还在燃烧着,不时传来屋梁倒塌时的轰然之声。大兴和尚知道,一切该来的还会再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就像虚云老和尚讲的,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准提庵内,盈盈的佛号声此起彼落,在盈盈的佛号声中,一庵的人都沉浸在一片佛的世界里。   四   一九三八年秋,大兴和尚千里辗转,终于回到九华山下贵池杏花村。其时,鬼子已占领贵池。他上了秋浦渡口,见南门外有鬼子和汉奸把持着城门,盘查来往行人,有“良民证”者即行放过,没有的或者被扣,或者赶走。见到这些日本鬼子,大兴和尚自然就想起不久前木子店准提庵亲手斩杀四个日本兵的事。他背着行囊,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鬼子拦住他,问他:“你的,良民?”大兴和尚说:“良民证没有,良民却是大大的。”汉奸说:“和尚少废话,把良民证拿来。”他从行囊里摸出戒牒,说:“我是九华山百岁宫的和尚,有戒牒在此,你说我是不良民?”   汉奸和鬼子商量了一通,最后还是放他进城。整个贵城池完全控制在日本人手里,到处都是日本人的膏药旗,街上随时见到牵着狼狗的日本兵。已是半下午了,他本想在城西观音寺投单一宿,第二天再上山,想想还是罢了。他出东门,过齐山,经马衙,到六泉口时,天就全黑了。好在这一路没有兵戈,借着天边的一芽月光,天空清晰得如同被水洗过,远处九华双乳峰、莲花峰似乎即在一盈之间。想着这一次去四川峨嵋朝普贤菩萨,虽经千辛万苦,却也曲折离奇,回想起来,还是快慰无比。现在,终于回来了。   从附近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他记得那是一片坟地,那声音就是从坟地里传来。他隐在路边的一棵树后,观察那边坟地的动静,终于发现,有两个盗墓贼正在干着盗墓的勾当。他很困了,本不想再管闲事,忽然,那两个盗墓贼发出一声惊叫,接着就狂奔而来,叫着:“诈尸了,诈尸了!”两个盗墓贼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从坟地那边果然传来一阵哼叫声。金刚经说,一切有相,皆为虚妄,那鬼,不过是人心里的妄想成像,哪有什么真鬼?他向那片坟地走出,那哼叫声是从一座新坟中传来。不等他走近,从那口被盗墓贼打开的棺材里伸出一只手来。他站在一丈开外,到底要看看那棺材里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情。不多久,那棺材里又是一声哼叫,拖长着尾音,接着,有半个身子从棺材里探出来。那人叫着:“我这是在哪里?好人,救命啊!”他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于是走过去。然而等他走近棺材,终于发觉,这人竟是附近老田吴村的一个财主,姓杜,几年前在百岁宫还打过一堂水陆。他说:“你是附近老田吴的杜老爷吗?”“死人”说:“是啊,我只记得我病了一场,家人一定以为我死了,没想到我又活过来了。”   大兴和尚说:“阎王爷大概觉得你做过不少善事,现又放你回来继续行善吧。”   杜老爷爬出棺材,仍站不稳,大兴和尚便将他一下背起,向老田吴走去。走到杜家,大兴敲着门,门里人问:“你是哪个,半夜三更的?”杜老爷说:“我是你老爹,我回来了。”   屋里一声惊叫:“不好,老爹魂回来了。”一面朝外面叫着:“老爹,下午刚把你葬下,一切规则,都按你生前交待做的,你就不要回来吓我们了啊。”   大兴和尚说:“开门吧,杜老爷没死呢,他活过来了。”   屋里一片忙乱,亮起灯来,过了许久,门才慢慢地打开,灯光下,看到和尚背着他们下午刚下葬的老父亲,一家人仍是吓得不敢靠前。大兴把杜老爷背进堂屋,三两下将他身上的殓衣脱下,果然就是一个活着的杜老爷。杜家刚办过丧事,门前的石灰稻草还在,白布孝衣还穿在身上,现在,杜老爷却又活生生地坐在堂屋里,真正是悲喜两重天。   一家人对大兴和尚感激不尽,大兴说:“你们不要谢我,要谢就谢那两个盗墓贼,是他们挖开那座新坟,见杜老爷活过来,以为诈尸,魂都吓丢了。”又说:“杜老爷命大,他躲过这一劫,还有得活呢。”   大兴和尚在杜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即要上山。杜家哪肯放他出门,于是,一家人忙碌了一早上,备下一桌素宴,特地宴请救命恩人。老田吴村民听说杜老爷从棺材里爬出来,也一个个来看稀奇,其中有认识大兴和尚的,听说原委,便感叹说:“杜老爷命大,幸亏是遇到大兴和尚。遇到其他胆小的,吓都被吓死。”   在老田吴这一耽搁,就是一上午过去了。及至沿着九华十五里石阶路爬到迎仙桥,已是傍晚。上百岁宫,有两条路可走,一条由回香阁经半山寺、云舫至百岁宫,另一条则在祇园寺侧,这条路虽然较陡,但却是捷径。那边祇园寺山门前正在铺路,十几个民工在忙碌着,他们将一块块大石从路边抬来,要铺就一条“百步莲花”路。听到祇园寺监院在训斥那些民工,说护国息灾大法会明天上午就要举行,全国有一百位高僧要走这百步莲花道进入祇园寺,可你们这么磨蹭着,明天岂不要出祇园寺洋相吗?那十几个民工说,石头太大,太重了,得几个人用竹杠和麻绳一块块抬来啊。   大兴和尚见那一百块大石上每一块都刻着一朵莲花,每一块都有二百来斤重,这所谓百步莲花铺起来总有几十丈远,靠这几个民工,别说明天,就是后天也完成不了。也是因阔别九华多年,今回到山上,大兴和尚心情舒畅,他走过去用手试了试大石,说:“你们都回家,这事交给我吧。”   祇园寺监院熟悉大兴和尚,知道他力大无穷,且有几分魔气,便有意刺激他说:“大兴和尚你别吹牛,这十几个民工都完不成的事,你一人能行?”   大兴和尚说:“打个赌吧,明天一早如果我没把这路铺成,甘愿在你祇园寺做三年苦工,如果我铺好了,你请我在上客堂吃一顿素斋。”   监院说:“你如果一夜之间铺好了,别说吃一顿素斋,接连十天,每天请你吃素斋。”   大兴和尚说:“我走了一天一夜路,困了,我要先睡一会儿,天黑后即刻动工。”说着,便把那几个民工打发走,说:“你们各自回家睡觉。明天有我的素斋吃,也就有你们的。”说着,就往那莲花石上一躺,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一早,祇园寺监院打开山门,果见一条百步莲花路整整齐齐地铺在祇园寺山门口,大兴和尚躺在那路上,打出的呼噜响到几里路外。    正文 第八章 回家的路   一   日本人的飞机在九华山附近轰炸了一通,但到底慑于地藏菩萨的威力,放过了这一片神圣的佛山。时任九华山佛教会会长的义方法师以民族大义,严厉训斥了日本人派来劝他为侵略者做事的亲属。义方法师号召全山僧尼,念佛不忘救国,救国不忘念佛,我是个和尚,只给君子看门,不为小人当家。为防止日本人劫掠珍贵明代大藏经,义方法师连夜秘密将六千余卷大藏经运到天台寺。   在百岁宫,常法老和尚也做了相应的准备,他将寺中明代无瑕刺舌血所写经书密封好,连同寺中历代朝廷颁赐的藏经及文物藏到百岁宫后老虎洞里。大兴和尚便向师父提出,我这些年来朝拜五台、普陀、峨嵋三大名山,礼敬三大菩萨,真正是因缘殊胜,受用无穷,但长期居无定所、闲云野鹤的生活,功夫也多有荒疏。现老虎洞珍藏着寺中珍贵法物,须有人悉心护守,我发愿在洞中闭关三年,也好收收自己的心性。   老虎洞又名伏虎洞,在百岁宫东南方向棋盘石下,是一座不足十平米的山洞,因清康熙年间有僧人降伏洞中猛虎,在此清修,老虎洞因此得名。老虎洞所在位置极为偏僻,地势又十分险要,一般人很难找到入洞的山路,而且这一带时有猛兽出入,毒蛇拦道,这些年来也曾有过几批修行人想在洞中苦行,结果多知难而退。   常法老和尚说:“自古闭关静修者都须有人尽心护关,但老虎洞环境恶劣,且道路险要,时局又如此混乱,只怕很难找到人为你护关,万一你有什么不测,我也于心不安。”   大兴说:“师父不必多虑,佛陀六年麦麻,才悟得大道。我出家前曾流落他乡多年,哪样苦没吃过?老虎洞四周野菜遍地,野果满山,更有佛力加持,三年闭关,一眨眼就过去了。”   大兴和尚带了一口铁锅,一小袋米,就这样住进了老虎洞。他在洞周围采了一捧野苦菜,学着当年地藏菩萨,将那口铁锅架在三块石上,开始做他老虎洞中第一顿晚餐。偏偏这一天大雨倾盆,他刚把草点着,就被洞外的风吹灭。费了不少力气,他终于烧了一锅野菜汤,美美地吃了一顿。他割了一捆山草当作铺盖,又砍了一些树枝以抵挡洞口刮进来的山风。头一搁到草铺上,立即就呼呼大睡了。半夜里,洞外狂风大作,风掀开洞口的树枝,刮进洞里,将他身子底下的山草吹得满洞飞舞。他只得将衣服包住头,一边念着佛号,说,佛啊,我要在这里闭关,请给我加持。这一夜终于过去了,天亮时,常法老和尚拄着拐杖来了,老和尚手里提着一袋米和一篮土豆,老和尚开玩笑说,我以为你给老虎吃掉了,准备来给你收尸呢。他说:“菩萨说了,这孬子和尚修行不圆满,不肯收我。”师徒哈哈一笑。   常法老和尚带来的米和土豆让他整整吃了两个月。在这个深山老岭中,天无绝人之路。饿了,山崖前掏一把野菜;渴了,接一捧山泉水。晴天丽日,他一般都是在洞前的平台上打坐,很快就进入定中,不知日月的更换,不知时间的长久。有一次,他在定中看到一只大蟒盘在脚边,他知道,这蟒其实正是自己的心念,妄念来了就让它来吧,去了就让它去吧,这样一想,那条蟒不见了。   四周是一箱箱法宝,他闻到那一箱箱法宝所散发出来的古韵和幽香,他坐在这一箱箱法宝中间,感受着佛的加持,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躺在母腹的婴儿。狭小的洞壁将他与这方世界完全隔绝,坚硬的洞壁压缩着他飘逸的思绪,他渐渐进入无我的状态,他感觉自己与无始以来的时光融合在一起,他化作时光,时光亦我。想起宋代一位禅师的偈句: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日尘净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现在,他似乎真正体会到佛在菩萨提树下究竟悟到什么了。   有那么几天,他的禅定都很散乱,他不知道这散乱来自何方。他走到洞外,阳光照在棋盘石下,透过那棵老松,层层山峰在远处一点点淡尽。他知道,在那云层淡尽处,便是自己的老家太湖。他想家,想朱家岭,想娘了。   这一整天,他都在散乱中,于是他脱去上衣,拔起一棵松树,将它当禅杖舞得习习生风,直到汗水遮住他的视线。棋盘石下山风忽忽,带着山野里兰花的幽香,这醉人的气息让他一颗散乱的心渐渐平复。世间一切,皆为虚空,他又何必为这虚空而徒劳心思?他开始动手做饭,然而不等饭熟,他竟再次进入定中。忽然,他见到白发苍苍的老娘正顺着一根梯子爬到朱家老屋的屋顶上,他听到娘的声音:毛和,回来!三儿,回来……娘的声音真真切切,带着沙哑的颤音,一直回响在他的耳边。他从定中醒来,一缕阳光照到洞内,他揭开锅盖,那里面的山芋已经生出一层白毛。谁也不知道这一次他在定中究竟度过了多少日月。   师父带着一帮居士来迎他出关,他这才知道,三年的时光居然真的在一眨眼间就过去了。师父看着长发披肩,衣裳褴褛,但却是满面红光,神采迥异的大兴,说:“祝贺你三年关满,现在,你还有什么打算?”   “我想娘,”这是他三年来说出的第一句话,他说时,喉头硬硬的,“我离开娘有十六年了。我想回趟家。”   他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大褂,踏上了回乡之路。日本人仍然盘踞在江淮一带,他一身僧衲,越过层层封锁,终于来到皖河岸边。一条木船停泊在岸边,船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见他走来,便老远喊着:“师父,你是要到高河埠吗?”   “是啊,”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高河埠呢?”   “我就知道你要去高河埠,你不要问为什么。”少年说着,就利索地将一只铁锚抛到岸上。   他说:“好的,我不问。”就像十六年前一样,他把行囊抛到船上,再纵身一跃,上了船头。他熟悉这条船,熟悉这船上的每一块船板,熟悉舱里的每一个物件,包括那只黄泥烧成的锅灶以及舱壁上那只被擦得锃亮的梳妆盒,只是,船上的人却变了。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他知道,人生就像这条河,人在这河上一趟趟来,一趟趟去,河上的人一茬又一茬,河却依然流着,从来就不问为什么。眼前这个孩子,当年他曾经抱过他,现在,他却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   河上没有一条航船,他问:“怎么就你一条船,听说鬼子的飞机每天都来轰炸,你不怕吗?”   “我在这里等了四天了,今天才遇到一个客人。鬼子的飞机天天都来,谁还敢出门坐船呢。”少年说着,像大人一样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还是禁不住,问:“你爹,还有你娘,都好吗?”   “我爹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我娘哭瞎了眼睛,我要挣钱给娘治眼睛。”   他想起那个嘴里总是骂骂咧咧的汉子,想起那婆婆妈妈,却有着一颗菩萨心肠的船婶,他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我爹昨晚给我托梦了,他让我好好孝敬娘。”   “你爹,他在那边很好,”他说,“他也给我托梦了。”   “你们认识吗?”   “当然,我认识你爹时,还不到你这么大。”   船扯着帆,贴着河岸默默地走着,偶尔有一只鸟贴着船舷盘旋而过。远处的村庄在灰蒙蒙的天底下就像一幅泛黄的旧画。   船到高河埠了,他给少年船钱,少年说:“我娘交待过,如果是有钱人坐船,就狠宰他一下,穷人,就收他一半船钱,如果有出家人坐船,一文钱也不能要。”   他把钱塞到少年的袋里,说:“我欠你爹的船钱,十几年了,现在总该还了。替我向你娘问安,就说,那个坐着你家船在皖河上来来回回跑的伢回来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少年说,“他们说过你。”   河滩上已不见热热闹闹的牛市,高河埠是日本人从合肥陆路进攻安庆的大本营,日机轰炸后留下的一处处废墟似乎依然散发着刺鼻的烟火气,他回过头来,少年仍站在船头向他这边张望着,他向少年合一合十,说:“叫你娘放心,你爹在那边很好。”   他在山里走了两天三夜,第四天傍晚,他终于回到朱家岭,回到自己的家。毒花花的太阳底下,他看到屋顶上站着他的老娘,娘拄根棍子,娘的白发在风中飘拂着,就像一根风中的芦苇。他扔掉行囊,向着那间黄泥小屋拼着命地跑着,他哭着,喊着:“娘,娘……”   娘似乎听到他的喊声了,娘用手遮住从山那边射过来的阳光,他听到娘说:“风从,今天家来早啊,挂面卖掉了吗?”   “娘,我是毛和,是你三儿!”他沿着那截木梯,一口气跑到屋顶上,跑到娘的面前。娘真的老了,娘的眼睛似乎看不见什么了,娘颤颤微微地移动着身子,手在空中摸索着,终于一把将他抓住,他在娘面前扑地跪下,哭着:“娘,我是毛和,你的三儿……”   娘一把将他抱住,娘用枯藤般的老手在他的头上一遍一遍地摸着,娘说:“毛和,三儿,真是你吗,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娘,你不是在做梦,我真的家来了,不信你摸摸我头上的疤,还是那年牛打角时顶破的呢。”他把娘的手移到光秃的头皮上,那儿有两排戒疤,戒疤的一侧,有一块凹下去的疤痕。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用手拍着屋顶,哭着:“菩萨,你总算把我的三儿送回家了啊,三儿,这么多年了,你还活着,毛和,毛和……”母子俩抱在一起,在屋顶上哭作一团,邻居们听到哭声便围了过来,也都跟着流泪。邻居们说,从前年开始,你娘便让你哥扎了根竹梯,没事时就爬上屋顶,看你回来没有,现在,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他把娘扶下梯子,他不知道娘每天是怎样从这狭窄的楼梯上爬上爬下的,他知道,娘爬这根梯子时用的不是力气,而是心,是一股对儿子刻骨铭心的思和痛。他想起在木子店遇到的那个老人,娘是创造这天地一切的人,在这苦难的世界里,唯有娘的爱,才能给人真正的力量和温暖,才是拯救这破碎人世的唯一法器。他决定,这一次要在家多呆些日,他要把十六年欠缺的孝全都补回来。   朱家岭的习俗,但凡哪家有远归的儿女,所有的人都来看个热闹。在朱家岭,有儿女在外面当官的,有儿女在外面发财的,唯独他却是一个和尚。看着他穿着打着补丁的僧褂,有人感叹,有人不屑。朱风从是个好面子的人,他知道毛和空着手回来,便去镇上买来两斤糖果散给乡邻,说:“这是毛和带回来的,都尝尝吧。”   娘摸着他一身的补丁说:“毛和,你在外过得不好吧?”   他说:“娘,人活一世,好与不好,都是一样的。”但娘看得出,他的毛和活得很自在,也很快活。他在幼时放牛的山坡上逗着那些放牛的伢子,教他们吹笛子,教他们唱牛歌、绕口令:“木头木头根子,我是和尚孙子,木头木头脑子,和尚是我老子。”伢们绕不过来,说:“木头木头根子,我是和尚孙子,木头木头脑子,我是和尚老子。”他说:“错了,错了,是木头木头根子,和尚是我孙子,呵,不对,不对,看,我也绕进去了。”说着,哈哈大笑,一片山坡上都是笑声。在这片山坡上,他自然又想起翠翠,想起那个拖着一根粗辫子的小女伢。还有爷爷,王跛子一家,还有那条名叫二丫的牛……那往昔的一切,就像一组组断残的画片,这一刻都胡乱地拼接起来,让他甜蜜,也让他迷离。   他想去二祖寺看看,但那里却驻扎着一支军队,据说寺里的和尚都跑光了,只留下一个看庙的和尚。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这几年,一会儿是日本人,一会儿是国军,一会儿又是新四军,所有的兵过来,都住在二祖寺。最让乡民不忍的是,这支军队由于团长嗜食牛肉,整个军队都以牛肉为食,附近村里的耕牛被他们一条条地拉去宰杀,乡民们只能忍气吞声。   那天一个军人找到朱家岭来,说:“和尚,听说你懂医术,我们一百多名军人上吐下泻,始终查不出病因,我们团长请你去一趟。”   昔日庄严清净的二祖寺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几个军人赤裸着上身,正在剥一只血淋淋的牛皮。那边树荫下仍拴着两头牛,牛看到他,昂着头唛唛地叫了几声,他分明看到牛的眼睛里汪着一泡眼泪。他心里明白,在这样的伏天,这些军人肯定是贪吃了腐败的牛肉,所以才发生集体中毒事件。他去了团部,见那团长也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团长让人拿出一迭银元,说:“我们这支军队缺医少药,现在又遇到这样的情况,请师父给想想办法。”   大兴和尚说:“银元你且收起,我们出家人积德行善不图回报。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治贵军,不过,到时,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团长说:“只要你不要求把我杀了,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你说吧。”   “现在让我先给你们治病吧。”   他去了一趟山上,采来一大筐草药,让人在山门前支起一口大锅,接着就熬起了汤药。药熬好了,他让每个军人喝了一大碗,当晚就有军人停止了上吐下泻。第二天,他再上山,又采了一筐草药,再熬了一大锅药,此药与昨天的药又有所不同。士兵们连喝三天,一个个都痊愈了。   团长说:“我是个讲信用的人,此前你说要我答应一个条件,现在你可以说了。”   大兴和尚说:“我的条件还是先摆一摆,现在,我要给你们说一说因果。世上一切事,都有因,一切的因,都有果。因果相续,真实不虚。就说你们这次集体生病的事吧,如果这是果,是恶果,那就有因,恶因。贵军原是一支抗日的军队,是救民于水火的军队,但是,你们到这一带后,嗜杀耕牛,不仅做出损民害民的事情,而且犯了佛教五戒中的第一大戒杀生戒。你或许并不信佛教,但是那些耕牛在被宰杀时,都饱含怨气,这种怨气自然会化作一股毒气,却被你们一碗一碗地吃下去,能不病吗?这是一因;二祖寺原是清净佛地,但却被你们弄得血光冲天,佛菩萨大度,不作计较,但一切护法之神天龙八部却不能原谅你们,他们不迁怒于你们吗?这是二因;这样的伏天,大地火气上扬,而牛肉为大发之物,可你们却图一时的口腹之欲,这与五行学正好相背,这是三因。你们知道唐诗的大诗人李白是怎么死的吗,就是在六月天里吃了腐败的牛肉而死的。”   团长从座位中一跃而起,说:“我明白你的条件了,从今以后,我这支军队戒食牛肉。”   “团长说话算话吗?”   “我是个军人,说出的话就是射出去的子弹,决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团长当即下令,将那些拴在树上的耕牛全部送归百姓。   大兴和尚说:“你忘了,我所说的条件还没提呢。”   团长说:“你提吧,我一定满足你。”   “你刚才打算送我的那一迭银元,我心领了,现在,我希望你们把这些银元按价送给那些被你们牵走耕牛的人家。要知道,农家一头牛,全家三年粮啊。”   团长说:“你这个和尚不简单,你不爱钱财,我送你一匹夏布吧,你这一身衣服也太破了吧。”   大兴和尚说:“好,我收下了,我没什么送你,只送你一句话: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这一次,大兴和尚在朱家岭住了整整一个半月,这一个半月时间,他算是饱尝到母爱的温馨,也吃腻了哥哥卖剩下的挂面,他该回山了。   娘将他一直送到山嘴,娘说:“毛和,我的儿,娘还能看到你吗?”   他在娘面前跪下来,说:“娘,我还会回来的,娘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娘说:“娘多想你再多住些日子啊,可娘晓得,你是出家人,你的家在庙里。”   临走的头一天,那本家叔爷来了,看着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大褂,趿着一双油渍渍的罗汉鞋,满脸不屑地说:“这一族出过朱熹,出过朱元璋,唯独没出过和尚。好好的人,做什么和尚?趁着还算年轻,赶紧回来,我给你说一房媳妇。”他抖抖身上的大褂,笑着说:“叔爷好意,可谁又能看得上我呢?”   在他,世上一切荣辱嗔讥皆如同一阵风吹过,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呢?就像戒如老和尚当年说的,这世上的人太执着,太贪着了,怎是个了啊?但这一次,娘不高兴了,说:“做和尚就不是好好的人吗?皇帝老子见了和尚还要顶礼叩拜呢。”娘的明白,让他高兴。   他说:“娘,现在的人不明白我,等我百年之后,会有人明白我的。”   娘说:“别管别人,娘心里明白就行,你心里明白就行。”   他为娘讲出这样的话感动了,说:“娘,你真是个明白人。”   娘说:“你走吧,娘不送你了。”娘说着,就掉转身子,拄着棍子,摸索着进屋了。他朝那间黄泥小院跪下,说:“娘,儿要是成佛了,第一个就来度你。”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竟是他与娘的诀别。是在他走后不久,娘坐在门前的场地上纺着棉线,忽然听到山那边几声枪响,紧接着,一个年轻人捂着受伤的胳膊朝这边走来。娘认得那是村里的小学校长。娘不知道他犯了什么案子,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人打伤。那人仓皇地跑着,一直跑到娘跟前,说:“奶奶,救救我,有人要杀我。”   娘那一刻眼睛明亮了,他把那人带到院后,院墙外就是一面陡坡,娘让那人把梯子搬来,说:“翻过这片山头,就到湖北了,菩萨保佑你。”   那人翻过去了,娘再把那梯子搬回原处,接着坐在门前纺着棉线。这时,有几个人提着盒子枪从那条路上追过来,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一进屋就开始翻箱倒柜,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现。   “老人家,看到一个青年跑过来吗?”   娘说:“我的眼瞎了,一头野猪跑过我也看不见。”   “什么话你?我明明看到那家伙跑进你屋了。”   “你不是里里外外都搜过吗?”   那几个人再次进屋,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现。终于,有人在地上发现了血迹,循着那血迹,发现后院墙上有踏踩过的痕迹,那人回过头来狠狠地朝娘踢了一脚,娘吐出一口血来,立即倒在地上。   娘当天晚上就去世了,娘去世前喊着三儿的名字,但她喊出的却是:“大兴和尚,我先去了啊,娘在那边等你。”   仅仅隔了半年,大兴和尚再次回到朱家岭。   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还是跟半年前一样,只是,他翻过那座山岭,远处的屋顶上再也没有那一尊飘拂着白发的身影。   他扑倒在娘的那一堆新坟前,一遍遍地叫着:“娘,娘……”他在娘的坟前搭了个棚子,他不能为娘守孝三年,但他一定要为娘守孝三个月。三个月里,他没有下山,有人给他送吃的他就吃,送什么吃什么,没人送,他就饿着肚子。三个月,没见他洗一个澡,换一次衣服。整整三个月,他围着娘的那座新坟说着什么,他说他在和悦洲遇到一个奇怪的庙公爷爷,说那个将他带回朱家岭的上海老居士,说大包头,说皮毛贩子,又说他在木子店怎样用一把日本鬼子手里缴获的战刀劈死四个日本鬼子。说到高兴处,他笑着,说到伤痛处,他哭着。他劝娘,娘你不要难过,释迦牟尼六年苦行,什么苦没吃过?二祖大师逃难路上被人砍断一条胳膊,娘你看你儿到现在还是豁隆人一个,哪处都不缺,娘你该高兴才是。他告诉娘,他在五台山遇到了强人,在普陀山遇到了蟒蛇,在峨嵋山遇到冬天给他送桃子的猴子。他还告诉娘,他见到翠翠了,翠翠原本嫁了个好男人,可翠翠的丈夫却战死在北方的战场上。他听到娘说,翠翠的命也苦啊。他听到娘说,我原本想把翠翠替你娶进门,做你的媳妇,可你却一心要出家做和尚。他说,娘哪,总有一天,我会成佛,成菩萨,到时候,人们要为我塑金身,我要让后世人都知道,成佛很难,但也不难,你看,我不是成了佛,成了菩萨吗?至于我是怎样成佛,成菩萨的,让后人去费解,去猜想吧。到时候,会有一个人把我的一生写成书,看到这本书的人会知道,我究竟是怎样成佛,成菩萨的。   他看到娘笑了,娘开心地笑了。看到娘笑,他就更开心了。   村里人说,毛和出毛病了吧?好象是的,毛和脑子坏了,脑子不坏,好好的人哪有对着坟头自说自话的?脑子不坏,哪有三个月不洗澡不换衣的?哪有可以几天不吃不喝,吃起来能吃一水桶,给他肉他吃肉,给他酒他喝酒,真的出家做和尚做出毛病了吗?   朱风从挑着挂面从镇上回来,他给朱风从跪下,说:“哥,清明冬至,替毛和在娘的坟前多烧几刀纸。”他给乡邻们合十告别,说:“有机会,到九华山烧香啊,就住在我那里,粥饭总有得吃的。”咦,没毛病啊,人情世故都懂嘛。   他终于走了,回过头来又说:“都回去吧,我要是成了佛,会来度你们。”   看不见他的影了,从那边却传来他的歌声:朱毛和啊,天下兴啦……   这一年,新中国成立了,毛泽东做了主席,朱德做了总司令,真正是朱毛和,天下兴啊。   人们说,朱家岭这一族出过朱熹,出过朱元璋,现在又出了个朱毛和,朱毛和,将来是要成佛成菩萨的。       正文 第九章 世人皆笑我痴,我痴只有山知   一   这一天,常法老和尚在禅堂说法。老和尚上堂开示:“祖师说,不思善,不思恶,看看哪个是自己的本分?这些日子,看着老僧要去西天了,你们中不断有人问我,衣钵将传与谁人?我要告诉你们,你们当中,将来会有一人成佛,昨夜我已把衣钵传他。”   堂上一阵小小的骚动,人们交相发问,师父究竟把衣钵传与谁了?听到老和尚说:“五祖弘忍让弟子做偈,看谁能悟见本性,神秀大师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若尘埃。五祖说,偈做得不错,但到底还是没有见性。后有一苦劳人名惠能者口占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于是,在一天夜里,五祖弘忍大师将衣钵传于这碓米砍柴的农夫。惠能得到衣钵,成为禅宗六祖,却遭到众人追杀,六祖将衣钵放于石上,说,衣钵只是信物,与本分事无涉,试问如来拈花一笑,又传了什么?”   老和尚在作如是开示时,大兴和尚正在回香阁通往百岁宫的山路上,他挑着一担大号水桶,行走如平地生风。他哼着曲子,或者是某一段经文,或者什么都不是,他就是这样,整天都快活悠悠。他与头顶的鸟儿对话,与山里的猴子嬉戏,他吹拂着从两边山沟里吹来的风,他的脸黑红色,他的大脚板穿着草鞋,叭哒叭哒地在那条路上走着,记不清是多少回了。他不关心禅堂里的事情,那禅堂里已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   此刻,禅堂里气氛有些紧张,不知道老和尚究竟将怎样的衣钵传给了怎样的人。听到老和尚说:“老僧我既没有衣钵,也没有锦囊袈裟,只有心印一枚,得到我心印者,即是我的真弟子。至于谁得到我的心印,我并不知道。这是我最后的开示,各位,珍重。”老和尚说完这一句,就低下头,做禅定状态。过了很久,弟子们终于发现,老和尚坐脱了。   这是一九四六年二月某日,常法老和尚在百岁宫禅堂说法中安然示寂。老和尚示寂的那一刻,大兴和尚的水桶绳子断了,水桶砸在地上,水顺着石头路,一直漫延到路的两边。他坐在路边,叫了声:“师父……”   常法老和尚示寂后,百岁宫有了新的住持。抗战胜利了,可国内的战事仍然激烈着。兵戈刀枪,血腥厮杀,漫漫长河中何曾消停过?但百岁宫还是百岁宫,无瑕老和尚坐在那里,五百多年了,他将手微微托起,托起的是一整座虚空,他永远只说着一个字:空。   对于大兴和尚来说,世间的一切变化都于他无涉,他只有自己心性里的一方世界。他只是挑水,砍柴,夜不倒单。在整个百岁宫,唯独大兴和尚没有寮房,他的寮房就在厨房里,在锅灶旁。一件补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罗汉衣,冬天是它,夏天也是它。冬天用来做被,夏天用来遮蔽蚊虫。他数得出从回香阁到百岁宫一共有多少块阶石,数得清那条路上有几棵樘棣树,几棵红枫,几棵野桃树。他在那条路上一趟又一趟地走着,百岁宫那三口海缸虽然从来都不曾满过,但也从来不曾空过。香积厨里的米没了,饭头僧说:“大兴,去九华街下院挑一担米来。”他答应着,好呐,就挑着稻箩下山去了。有人说,大兴,到庙前街把一担香油挑回来。他答应着,就下山到庙前去了。   他那件脏兮兮的罗汉褂口袋里总揣着几颗糖果,或是橘子,这是寺里分给他的供品,在路上遇到小孩子,他就逗那些孩子:“念阿弥陀佛,念十声给一粒糖果。”孩子们围过来,从他口袋里去抢吃的,他躲闪着孩子的疯抢,把手里的糖果举得高高的,学着当年戒如老和尚:“多乎者,不多也。”孩子们爬到他的空稻箩里,让他挑着玩,他就一头挑个孩子,路上有人问他:“大兴和尚,这孩子是你什么人?”他说:“是我儿子。”或者说:“是我孙子。”有女人骂他:“你这个孬子和尚,你烧锅的都没有,哪来的儿子和孙子。”他指着那女人说:“你不就是我烧锅的吗,还有你,你,你们都是我烧锅的。”说着,哈哈大笑。人们又说:“这个孬子和尚。”他把孩子放还到地上,挑着空箩一路唱着:“世人皆笑我痴,我痴只有山知。”   熟悉大兴和尚的人开始纳闷:怎么回了一趟家,大兴和尚人整个都变了,变得疯癫了呢?   过了一九四七年的春节,大兴和尚就是五十朝上的人了。毕竟是肉体凡胎,长年的繁重劳作,风里雨里,水里火里,难免不病。大兴和尚就有了寒湿的毛病,一到阴雨天就浑身酸胀,说不出的难受。难受时,他就站在山崖上,对着山谷里大吼几声,病似乎也就除了。久而久之,成习惯了,不吼几声不舒服。白天吼时,人还能忍受,而到了夜里,大兴和尚的吼叫声就让百岁宫的僧众有意见了,说,这个孬子和尚,夜夜鬼唏鬼叫,他不睡觉,我们还要睡呢。僧众们闹到当家的那里,吵着要当家的清他的单。当家的虽然也烦,但他觉得大兴和尚长年累月地在寺里挑水砍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清单的话始终讲不出口来。   这年冬天,百岁宫来了一个叫慈舟的老和尚,见面就叫比他年轻得多的当家“师兄”。这原没有奇怪的,慈舟出家迟,当家的在他先,当然就是师兄了。慈舟说,庙要倒了,拿不出钱修庙,望师兄能帮助他几个。当家的说,连年打战,鬼子走了,国共又打起来了,百岁宫日子也不好过啊。但当家的还是给了老和尚一点钱,算是打发。慈舟老和尚仍苦着个脸,当然是知道杯水车薪了。   慈舟老和尚刚走,大兴就向当家告假说,我挑不动水了。当家的说,你挑不动就歇着吧,我让别人接替你。大兴说,我要去建一座小庙,建好了就去小庙住。当家看了看他,没有说话,但眼睛里却把话说得再清楚不过:“就凭你,能建起一座小庙吗?”   他说:“猴子钻山洞,雀子住树窠,我建不起大瓦房,就住稻草窝。”   他沿着山路一直往东走去,走到青阳东南方,见到一座山头,但见断崖壁立,红如烈焰,那一块块巨石,赤如丹霞,山上有破屋数间,问人,说那是火焰山,山上有一座小庙,名大慈寺,唐朝就有了,庙里住着个老和尚,八九十岁了,庙都快塌了,老和尚仍住在里面。   他决定,这一夜就去大慈寺挂单。没想到,正是前几天到百岁宫找他师兄募钱修庙的慈舟老和尚。庙是一座好庙,但年头久了,又久未修葺,半边大殿屋顶坍塌,几面墙壁倾斜,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他说:“庙要倒了啊,老和尚你不怕被砸死啊。”   慈舟老和尚说:“一包臭皮囊,怎么都是个死。”   他说:“你死了,佛问你,你是怎么死的,你说,我是被庙倒下来砸死的。”   “是啊,佛要这样问我,我岂不羞死了?亏我做了一世的和尚。”   “那你就再死二回吧。”他说,“老和尚,我浑身筋骨痛,我要到山门口吼几嗓子,你别害怕啊。”   他站在山崖上,对着山下的村庄正要吼叫,从山下却首先传来一阵喊叫声,但见那村路上灯笼数盏,如同点点鬼火,那叫喊声也声声凄呖:“家来哟,家来哟!”他于是也叫着:“家来哟,家来哟!”吼几嗓子,身上果然好过多了。   回到庙里,他问慈舟老和尚:“山下出什么事了吗?”   “报应啊,”老和尚说,“你别去管他。”但老和尚还是说,那山下住着一个财主,姓郑,名万山。这一带的山头都是他的,可他偏偏不信因果,硬说大慈寺的山地是他家的,几年来一直逼着和尚拆庙让地。郑万山有个独生子,小小年纪,人称银枪小霸王,胡闹起来他老子也让他三分。那次郑万山带着这小霸王到大慈寺闹事,那小子竟对着韦陀天尊撒起尿来。看看,报应来了,不久就得了疯病,整天把衣服脱得净光,在村子里疯跑,见屎吃屎,见尿喝尿。郑万山花了几担银子钱,也治不好这儿子的病,又怕断了香火,前年娶了个小,又生了个儿子,这儿子刚满周岁,结果又摊上邪了,夜夜惊哭,这不,家人夜夜都在为这小的叫魂呢。   接连几个晚上,那郑家都打着灯笼,在村路上为小儿叫魂。那山下叫一声,他也叫一声,那山下叫什么,他也尖着嗓子叫什么。听到那山下人叫着:“出鬼了,出鬼了,鬼在火焰山呢!”大兴和尚笑着,钻进屋里倒头大睡。   第二天,大兴和尚下山了。村子里处处贴着郑家的符咒,上面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吵夜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大兴和尚敲着铜锣,拿着一只百岁碗,挨家挨户地讨要百家米,说是要给一个小儿治病。讨到郑万山家门口,说是正好第一百家了。郑万山见大兴拿着百岁碗,便知道他是九华山百岁宫的和尚,又知道他讨百家米为一个小儿治病。郑万山已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便说:“师父专治什么病?”大兴和尚说:“专治小儿惊吓。”郑万山说:“师父的百家米可否暂且借我用用?”大兴和尚说:“都是治病,有何不可?”便让郑万山将小儿抱给他看。说也奇怪,那周岁小儿见了大兴和尚,立即就张开小手要和尚抱他。大兴和尚将小儿抱在手里,在小儿头上摸摸,说:“小公子是摊上邪了,你看,他见到我就好了三分,许给我做个小和尚吧。”   郑万山知道和尚是在开玩笑,便说:“师父治好了小儿的病,就许给师父做小和尚有何不可?”   “那我岂不断了施主的香火?”说着,他让拿一块干净毛巾来,他将那干净毛巾将那碗米包住,在小儿的头上晃几晃,念了一通咒子。又嘱郑万山说,用这米熬粥喂小公子,早熬早吃,早吃早好。   那天晚上,火焰山下果然没再听到叫魂的声音。   老和尚刚睡下,大兴和尚突然说:“老和尚,把你这庙修一修,得要多少钱?”   “那得看怎样修了,大修,得要三千块大洋,小修,也要一千块大洋。”   大兴和尚不知道三千块是多少,也不知道一千块又是多少,总之他知道那是很多的钱。建一座庙究竟要多少钱,他怎么也算不过来。慈舟老和尚还在说着什么,从大兴和尚床那边传来如雷的鼾声。老和尚打了个哈欠,眼一闭,也就睡着了。刚睡着,听到大兴和尚说:“老和尚,钱不够,你就不要大修了,小修也不管事,来个中修如何?”老和尚以为他在说梦话,翻个身,继续睡去。   第二天,大兴和尚又来到村里,敲着铜锣,继续讨百家米。郑万山听到锣声,立即就迎过来,说:“大师手到病除,小儿果然一夜安生。”说着就给他封了一包银元。大兴和尚说:“出家人行善,从不收人钱财。好不容易讨得的百家米,昨天被你家公子用了,贫僧还得重新讨过。”   郑万山说:“何必一家家地讨,你从我这里挑一担走吧。”   大兴和尚说:“施主这就不懂了。这百家米,是为纳百家之福,你就是给我十担米,也治不好人家小儿的病。”说着就要出门,却被郑万山一把拉住了,说:“不瞒大师说,我家里还有一个病儿,还请大师略施法术,若治好了,当重重酬谢。”郑万山说着,就将大兴和尚带到后院,见那里铁链锁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少年蓬头垢面,真正是人不人,鬼不鬼。大兴和尚哎呀一声,说:“施主,贫僧告辞了。”又被郑万山一把拉住,说:“莫非我这儿子的病真的是治不好了?”   大兴和尚说:“照实里说吧,像你家小公子的病,我可谓手到病除,但像大公子这样的病,贫僧的道行还是差了些。”   看出和尚在卖关子,郑万山差不多要给大兴和尚下跪了,说:“还望大师发些慈悲,想我郑万山家有良田千亩,这青阳街上仅我一家的钱庄就有几处,可家里摊上这事,再多的钱财又有何用?为这孽畜的病,和尚也请过,道士也请过,吃过的药有几大水桶了,可他依然这样,将他锁在这里,也是出于无奈,老夫又于心何忍?”说着,竟老泪纵横。   大兴和尚也动了恻隐之心,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这大公子的病,实非僧道或其他凡人能为,施主我要告诉你,大公子冒犯的是一尊菩萨。”   郑万山顿时紧张起来,说:“冒犯了菩萨?是哪位菩萨呢?”   大兴和尚说:“天下佛寺,佛殿前都有韦陀天尊手持降魔杵护法,你可知九华山肉身殿为何只有灵官菩萨护法?说是明朝一年,有位状元去肉身殿游玩,看到地藏菩萨金身,状元心生好奇,想着人都说这地藏菩萨是肉身菩萨,到底是真是假?状元想着,便拔出银针朝地藏菩萨腿上刺了一下,当时涌出一股血来。地藏菩萨本就大度,但韦陀天尊不高兴了,也是年轻气盛,只见他手拿降魔杵,一直追到五溪桥下,将状元一杵打死。地藏菩萨因怒他犯了杀戒,便只用灵官护法了。”   郑万山到底是明白人,说:“大师我知道了,几年前小儿随我上火焰山,因见我与和尚为山场事争执,便朝着韦陀菩萨撒了泡尿,没想到冒犯了韦陀菩萨。”   “果然如此,”大兴和尚一拍大腿,说,“这韦陀菩萨年轻气盛,眼里搁不下一粒沙啊。”   郑万山说:“菩萨若能允我赎罪解救犬子,荡尽家产我也愿意。”   大兴和尚说:“那倒不必,只要你肯发露忏悔,佛自会原谅的。佛一原谅,韦陀天尊尽管年轻气盛,也没有话说了。”   直到这时,郑万山才说出与大慈寺和尚结怨的原委。原来大慈寺几年前是被一个酒肉和尚把持着,郑万山也是看不过去,便以山场纠纷为名,两下里就这样较上劲了。郑万山也算爽快人,当即表示,捐出大洋一千五百块,将大慈寺作一次整修。郑万山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将一千五百块大洋送到火焰山大慈寺。慈舟老和尚只以为天上掉下个金菩萨,欢喜得了不得,他又哪里知道大兴和尚方便作法,演了这样一出好戏呢?   二   大慈寺修好后,老和尚也去了西方极乐世界,大兴和尚接替老和尚,在火焰山大慈寺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十来年。这期间,他种菜、砍柴、自耕自食,日子倒也过得自在。遇到村子里有孩子受到惊吓,头痛脑热,郎中治不好的,就来找他,他就用只百岁碗,装上米,再包上毛巾,在孩子头上晃几晃,口里念一通咒子,那孩子也就好了。人家感谢他,留他吃饭,他也就坐下来吃。人家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有人家送他十个八个鸡蛋,他也照领了,带回来做菜。   只是,人们见着这和尚有些魔气,寒冬腊月,他光着脚,在雪地里绕着大慈寺一圈一圈地跑着,每天晚上,站在大慈寺山崖前对着村子吼叫着:啊!啊!啊……渐渐地,人们也习惯了他的吼叫。那时候钟表尚不普及,听到大兴和尚吼叫,人们知道,该上床睡觉了。哪天晚上听不到大兴和尚吼叫,人们便睡不着觉,相互问着:今晚大兴和尚怎么没叫呢?不会冻死了吧。第二天,有人便要上山看个究竟,见大兴和尚倒在一堆柴草边打着呼噜。人便说,这个孬子和尚,你到底是人还是魔?   他种菜,砍柴,自耕自食,有时候,他会把烧不掉的柴禾挑到青阳街上去卖。一担柴禾究竟能卖多少钱,他永远也算不过账来。卖来的钱,他随便塞在灶洞里,墙壁里,被放牛的孩子看到,就拿去买糖了。他知道了,也不恼,说,那本来也就是预备给你们买糖吃的。日子是自在的,他砍柴,种菜,吼叫着,在火焰山的断层崖上打坐,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甚至几天几夜都坐在那里,放牛的孩子以为他死了,摸摸他的身体,却是热的,知道他还活着,朝他那口锅里看看,锅盖不知丢到哪儿了,那一小撮山芋饭上爬着蚂蚁,钻着老鼠,老鼠在饭里拉下一粒粒黑屎,他饿了,一碗挖下去,用筷子把老鼠屎一粒粒捡掉,骂一声,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山珍海味一样地香。   没事时,他到村子里人家串门。看到鸡在地里吃菜,他叫着:“菜吃鸡了!”   人家说:“这孬子和尚,话都不会讲,是鸡吃菜。”   他同人辩着:“明明是菜吃鸡嘛,你那地里扔着鸡骨头,鸡粪什么的,不是菜吃鸡吗?菜吃鸡,鸡吃菜,这就是因果,就像人毁人,人害人,到头来还是人毁人,人害人。”大兴和尚的话,有的人听懂了,有的人听得云里雾里。听懂的人说,大兴和尚是佛菩萨化世,他说的都是佛理。没听懂的人说,这和尚大脑出毛病了,说的话绕来绕去,把他自己都绕进去了。   有村民在犁地,他说:“地打犁了。”人家又说:“明明是犁打地,怎么是地打犁?”正说着,犁硌到一块石头上,硌得那人虎口一阵麻胀,于是就明白大兴和尚说“地打犁”了。于是摸着被硌痛的手,说:“大兴和尚,你是神还是魔?”大兴和尚昂着头唱着:“世人皆笑我痴,我痴只有山知。”   遇到有人偷盗,有人犯奸,有人作恶,遇到人为水而打架,为山场打架,他看在眼里,猛丁丢下一句话:“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一九五二年,是大兴和尚母亲逝世十周年忌日,大兴和尚离开家十年,再次回到太湖朱家岭。他还像那年一样,往那放牛场跑,同放牛的伢们疯闹,他把伢抱在牛背上,摘一枝映山红,编一个花篮,戴在放牛伢的头上,自己牵着牛在那片山坡上遛达着,唱着:   空手把锄头   步行骑水牛   人从桥上过   桥流水不流   放牛伢们听不懂歌词,但觉得曲儿好听,便跟着学唱起来。乡里人听到就说,这个和尚,他说的什么呀?空手把什么锄头?步行如何骑水牛?人从桥上过还差不多吧,那最后一句,不是荒唐至极吗?   遇到乡邻为山场,为水而打得头破血流,他又唱:   手把青秧插满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道   退后原来是向前   有读书人听到,就说,好诗,好诗啊。说:“大兴和尚,听说你一天书也没念,你怎么做的诗比诗人还要好?”   他说:“这哪是我的诗,是布袋和尚,也就是大肚弥勒的诗。”   那读书人便对那为山场,为水而打得头破血流的人说:“大兴和尚说,退后原来是向前,你们听懂了没有啊?”   朱风从的挂面坊开得很红火,请了两个伙计,大兴和尚在家住了二十天,吃了二十天挂面。回到火焰山,人家问他,这次回老家过得好吗?他说:“挂面吃死人。”人家明白,大兴和尚每天吃挂面,吃腻了。人家以为他再不回去了,但过了二年,他借朝云南鸡足山的机会,又绕道回了一趟太湖。仍然是那件灰黑色的大褂,只是又添了更多的补丁。那正是伏天,一般人恨不得一天要洗两个澡,他却二十来天从不洗澡。孩子走过他的身边,掩着鼻子说:“脏死人,臭死人。”他把大褂脱下,用手死劲地搓着身上的皮肉,说:“哪里脏,哪里臭?你看有垢肌没有?干净着呢。”孩子们看看,虽然他那件大褂看上去油泥一层,但却一点气味也没有。孩子们爬到他的膝上,爬到他的肩上,爬到他的头上,同他疯闹,他咯吱着孩子们,孩子们疯笑着,他也疯笑着。有乡人看到,便又说:“这个和尚,他后悔没成家,所以他想儿子呢。”读书人听到,便反驳那人,说:“你懂什么,大兴和尚童心未泯,他虽然活了五十多岁,但他心里像孩童一样干净呢。”   那个从小就说他“好好的人做什么和尚”的叔爷够老了,但他还是拄着棍子来看本家侄子毛和,看到毛和年年回家都是那一身破旧的大褂,便气不打一处来,说:“我们老朱家出过朱熹,出过朱元璋,唯独没出过和尚。看你那一身臭样,哪个愿意看到你。”他朝叔爷笑笑,合一合十,说:“叔爷您老忍一忍,明年今日,你老想看我都看不到了。”   大兴和尚走后,叔爷翻来覆去地把大兴和尚的那句话在心里默念着,什么叫“明年今日,你老想看我都看不到了”?是我死,还是他亡?叔爷倒要看看,朱毛和,呵,不,大兴和尚,他的话到底灵验不灵验。   第二年这一天,叔爷得了急肠沙,痛得在床上打滚,临死前忽然想起毛和去年的话,果然就应验了。叔爷临死前把那句话又说了一遍:“我们老朱家出了个朱熹,出了个朱元璋,如今又出了个大兴和尚,不能不服他呀。”   大兴和尚在火焰山大慈寺一住就是十一年,到了一九五八年,合作化开始,僧尼们被编成佛教大队,为统一管理,火焰山配给了尼众,男众统一到后山朱备,大兴和尚不得不把大慈寺让出来。领导问他,大兴和尚,你愿意住哪个庙?他一口就说:“双溪寺。”   后山历来是苦行僧尼的住锡地,这里环境偏僻,交通不便,一年四季也没见多少香火,僧尼们基本都是自耕自食,后山十多座小庙,大多是草泥小庵,大兴和尚就选择了双溪寺住。他还记得那一年他从吴佩孚的军队里逃出来,在木镇的油坊前遇到一个小沙弥,他跟着小沙弥一直走到一个叫陈畈的村子,走到双溪寺。虽然他从来不曾到过双溪寺,但他感觉双溪寺是那么熟悉,那么熟悉的路,那么熟悉的溪,那么熟悉的泉,还有那么熟悉的草泥小庵,或者他前世在双溪寺住过吧。   当年的小沙弥,现在做了双溪寺当家,这当家的不买大兴和尚当年替他挑了十几里路香油的账,硬是不肯要他,说他是个孬子和尚,身上脏兮兮的,一件衣服穿半年也不见他洗一次,穿脏了的就丢在那里,等这件脏了,脱下来,扔到地上,再将此前换下的重新穿上。   领导做当家的工作,说:“你说他是孬子和尚,可他做事肯吃苦,任劳任怨,你要了他,不会吃亏的。”当家的这才答应接受他,可是,怨气和恼骚却是免不了的,说:“双溪寺就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哪有你放铺盖的地方?”   大兴和尚熟人熟事地把铺盖拎到双溪寺后的那间脚屋,脚屋四面透风,后门紧挨着厕所,那实在是牛都不肯住的地方。大兴和尚就在这脚屋里安上了一张床铺,又垒了一眼锅灶。过两天领导来,看到大兴和尚就住在这样的屋子里,领导看不过去,说,开玩笑,这地方怎么能住人,双溪寺也太欺负人了吧。大兴和尚说:“这地方么事不好?么事不能住人?好人好地方,坏人坏地方。”领导给双溪寺当家下命令说:“给大兴和尚换个地方。”大兴和尚偏不肯换,说,我就看上这地方了,怎么着?领导摇了摇头:这个孬子和尚。   大兴和尚从不上殿,他说上殿虽然是出家人的功课,但不是我的功课。当家的责问他:“大兴你凭什么不上殿,你还是不是出家人,是不是和尚?”   他说:“你说我是就是,你说我不是就不是。你有你的功课,我有我的功课;你做功课把别人看,我做功课自己受用;你说众善奉行,诸恶莫作,我偏要说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当家的拿他没办法,只好由着他。   脚屋里有他的床铺,但他很少在那床铺上睡觉,冬天,他拥一床被子,在床铺上刚刚坐下,天就亮了。夏天,他爬上七布泉后的大石巴子上,一坐就是一个晚上。“金山的腿子高旻寺的香”,是说这两座禅宗丛林打禅七的功夫。对于很多出家人来说,能做到“不倒单”,即从不卧床睡觉,坐禅的功夫就算到家了。大兴和尚不倒单的功夫早在少年莲花塘学佛时就打下基础了,只是后来南北闯荡,六年行伍,丢掉不少,直到出家之后,又重新把功夫捡起来。老虎洞的三年闭关,他的禅定到了无我的境界。他记得那年到双溪寺时那个小沙弥背《楞严经》中的一段话:“阿难白佛言,世尊,我昔见佛,与大目莲、须菩提、富楼那、舍利佛,四大弟子,共转法轮,常言觉知分别情”,背到此处,小沙弥被卡住了,他便接上说:“既不在内,亦不在外,不在中间,俱无所在……”小沙弥问他:“既不在内,亦不在外,不在中间,那到底在哪儿呢?”当时他回答不出,后来他终于在禅定中悟到,当一切都在虚空中,我且无了,又哪里有内,哪里有外,哪里有中间?“佛说一切法,是为一切心,我无一切心,何来一切法?”宇宙浩渺,何来方位?当一个禅者真正进入禅定的状态时,他便是浩渺宇宙,他即是虚空中的一切,或者说,他已化入这浩渺的宇宙虚空之无中。   一般说来,他一天做一顿饭,煮一锅饭吃一天。饭煮好了,锅盖就扔到一边去了。他有一把锅铲,但却很少用它。饭熟了,一只碗就直插下去,就一盘辣椒,几口就把一碗饭扒下去。粮食多时,他吃白米干饭,粮食少时,瓜菜带,山芋干、萝卜菜,满山的苦菜、野马兰,野蓬蒿,都成为他食中珍品。好和坏都是一样的,吃饭喝粥,无非是为了那一包臭皮囊,什么时候那一包臭皮囊不在了,一切都是个空。   到双溪寺的第二天,佛教大队安排在九子岩摘茶叶。人们嫌他身上脏,怕他身上的气味改了茶叶的味道,便安排他在田脚放水。几个尼众存心作弄他,说:“大兴和尚,队长让你烧一担茶水送到九子岩去。”他说,好呐,我这就烧啊。从双溪寺到九子岩要爬五六里山路,那条路曲折陡峭,他挑着烧好的茶水,一滴不漏地送到九子岩。那几个尼众见这孬子和尚真的爬五六里山路把茶水送到九子岩,一个个掩着脸吃吃地笑了。看到那几个尼众的笑,他知道自己上当了。猛然醒悟:九子岩有上好的泉水,干硬的柴禾,九子岩有华严寺,摘茶的僧尼中午都在华严寺吃中饭,何必要他攀崖爬坡,四五里山路送茶水上来?他想把那几个尼众痛骂一顿,但很快,九子岩醉人的风光让他把刚才要骂人的念头忘却了。九子寺前,群山环绕,蓝天之下,一片葱绿,那棵巨大的枫树绿叶婆娑,苍翠欲滴,像一把巨伞罩着一大片山地。九子峰壁立千仞,九子泉抛珠溅玉,还有斗鸡石、三斧石、七折泉、磐陀石。他知道,当年地藏菩萨来九华山时,曾在这磐陀石上打坐,他于是在那石上把腿子放平,他感觉气场果然不一般。多好啊,我坐在地藏菩萨当年打坐的地方了,他真该感谢那几个作弄他的尼众。   大家都在吃饭,那几个尼众看着大兴和尚,觉得有些不过意,六十好几的人了,拜过山,打过鬼子,老实巴交的,不该这么作弄他。于是,她们给大兴和尚盛堆堆一碗饭,再压上豆腐和青菜,给大兴和尚端过去。他端着碗,看着风景,哼着曲儿,吃完了,在磐陀石跏趺而坐,这一坐就忘却日月的更替,忘却时间的流转,直到又一轮太阳透过那巨大的枫树,将斑驳的影子投射到他的身上,他这才知道,他在这磐陀石上坐了一天一夜了。   很多年里,大兴和尚总爱把他的牛牵到九子岩上。他让牛自由地吃草,自己在磐陀石上打坐。牛似乎知道它的主人在做自己的功课,牛悠闲地啃着青草,不吵不闹,不离他的四周。大兴和尚坐在磐陀石上调伏着自己的心性,就像他调伏着他的那两条公牛。有时候,下雨了,牛走到主人的身边,轻轻地一甩尾巴,意在提醒它的主人:下雨了呀,还不回家?然而大兴和尚正在定中,他的心不在外,不在内,也不在中间,他像一丝空气,正悠游在自由的宇宙间,不知天地日月,不知刮风下雨。   人民公社刚刚成立,社员们集体劳动,记工分到账,到年底按工分分钱。佛教大队也按生产队社员编制,和尚们赤着脚,下田插秧割稻。说起来,过了这个年,大兴和尚就是六十五岁的人了。在一般生产队,这样的年龄该吃五保了。但大兴和尚说,我是人民公社社员,是公社社员就得劳动。当家的说,你自己要活干,就给双溪寺砍点柴烧吧。他拿把刀就到山后砍柴去了。砍了一担又一担,柴禾在双溪寺前堆成一座小山。当家的说,烧不掉的,你挑到朱备卖掉,卖出的钱上缴记工分。   那天他挑了担硬柴出了双溪寺。出陈畈,看到一个老奶奶拄根根子,颤颤微微地摸出门来,将门前篱笆一根根拔出来。他站在那里看着老人,仿佛看到娘。他喊了声:“娘!”那老人耳背,没听到他喊什么,他又喊了声:“娘!”这一次老人听见了,抬头看看他,认出他是双溪寺的孬子和尚,老人说:“我不是你娘,我要有儿女,就不受这个罪了,想根柴禾都想不到啊。”   他把柴禾歇下来,说:“娘,我就晓得你缺柴禾了,你看,这不是给你送来了吗?”他说着,就抽出插在柴禾里的扁担,将那担柴送到老人的锅灶前。   “大兴和尚,你把柴挑到街上去,我没钱买柴。”   “我认你做干娘吧,以后你烧的柴禾,我就包了。”他揭开老人的水缸看看,挑起一担水桶就去了水井,一直把水缸挑满了,他说:“娘,我走了啊。”   他听到老人在身后念叨着:“佛菩萨啊!”   回到双溪寺,他兴奋得难以自禁,他叫着:“今天我认了个干娘,我有娘了。”   当家的说:“这么快就把柴卖了啊,钱要上缴,给你记工分。”   “我认了干娘了!”他逢人就说,“我有娘了。”   当家的摇了摇头,骂了声:“孬子和尚,让你做什么都做不了。”   双溪寺后有几棵梨子树,是那种黑黑的人叫糠梨的梨子树。这一年,糠梨树结下一担果子,双溪寺留下几颗供佛,大众师父每人分得几颗,当家的没长记性,说:“大兴,你把这担梨子挑到朱备卖掉,记得,卖得的钱一分不留地交给我。”   他答应着,就挑着那担梨上街了。走在半路上,放牛伢看到,悄悄跟上去,从后筐飞快地玩了梨子接力。大兴和尚奇怪呀,挑得好好的担子,怎么突然一头重一头轻?终于发现了那群放牛伢们,他回过头来,说:“你、还有你、你、都不是我的好儿子,这是队里的梨,你拿走了,我如何交差?”但却没注意到,担子又平衡了,他顾着后面,却顾不到前面,放牛伢们笑着,啃着梨,他用手指点着那些放牛伢说:“你、你、还有你,都不是我的好儿子。”等挑到朱备街,那筐里的梨真正是“多乎者,不多矣”了。他把筐子放下,一个母亲牵着五六岁的孩子走过来,看到梨,孩子拉着妈妈的衣角,怎么都不肯走。大兴和尚从筐里挑出两颗大的给孩子递过去去,说:“叫我声爷爷,给你这个。”孩子乖巧地叫了声:“和尚爷爷!”他答应着,眼睛都笑成一条缝,说:“真是我的乖孙子,来,再给你一个大的。”立刻又围上来几个孩子,他们叫着:“爷爷,和尚爷爷,给我一颗梨。”他答应着,将筐里的梨一颗一颗分给那些孩子,嘴里说着:“多乎者,不多也,先来的先得,后来的后得,没来的不得。记着和尚爷爷的话,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筐子很快就见底了,他忽然想起当家的说过一句话:“卖得的钱要一分不留地交给我。”他站在那里,一时茫然,但又很快释然,说:“哪有什么你,哪有什么我,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路上的人不明白这和尚在自说自话些什么,说:“大兴和尚,你在咕噜些什么呀?”他站住,拦着那人说:“你把我拿出来看看,你拿得出来吗?拿不出来,又哪有什么你,哪有什么我?”人说,这个孬子和尚,他到底说些什么呀?   卖梨事件后,当家的狠狠训了他一顿,当家的说:“你是不是公社社员?你要是公社社员,你就得劳动,你就得凭工分吃饭。”   他不知道工分是什么,说:“你把工分拿给我看看,你看得见工分吗?无瑕禅师托着双手,托起的是一片虚空,无瑕禅师从来只说一个字:空。”   最后,当家的把两条牛交给他,当家的说,你个孬子和尚,你就只配放牛。   他听了当家的话,高兴疯了。这么好的差事交给了我,还说什么“你只配放牛”,呀呀,什么话啊?你不知道牛是我的亲人?牛是我自幼结下的生死伙伴?在这个世界上,牛不比人好上百倍千倍?牛没有坏心眼,不使坏心思,你让它犁田,它只要有一点力气,就泼着命地给你干;牛知恩图报,你给它一把草,他就给你使蛮力干活;牛没有贪心,有一把草就够了,不会像人恨不得把天下的财富一夜间弄到自己兜里。放牛伢为什么一个个都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因为他只跟牛打交道,牛教给放牛伢要有颗善良之心。牛教会人知道,生活原本是简单的,是人把生活弄得越来越复杂,人活一辈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得累,但牛明白,明白人活一辈子,其实只需要一把草就足矣。这个世界颠倒了啊,明明是好事,一定说是孬事,美的说成丑的,丑的说成美的,好的说成坏的,坏的说成好的,说说看,到底我是孬子还你们是孬子?到底我是疯子还你们是疯子?他对着天空大叫:这个世界疯了啊!   他一看到牛,就像见到亲人一样。他把那两头牛从头到脚摸过一遍,叫着:“你是我的孬货吗,呵,你是二丫吧,这么多年不见你了,五十多年了,你们还记得我吗?”他说着,泪水就滚下来了。于是,他看到那个赤着脚,拖着一条辫子的山里放牛娃唱着牛歌朝他跑来,他叫着:毛和……   三   一九五七年,一条从青阳通往朱备的公路正在开挖,开挖公路的除了民工,还有劳改人员,刚刚戴上右派帽子的大学教授,还有另一支队伍,那就是九华山前山后山的僧人。民工们一天有八毛钱工资,右派没有,僧人当然也没有。右派和僧人都属于需要改造的阶级,思想改造是比什么都重要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对于反动阶级和迷信职业者,改造是必须的。   大学教授们细皮嫩肉,让他们捏粉笔差不多,写懒婆娘裹脚又臭又长的论文差不多,让他们开山挖土,比什么都困难。和尚们只会念经,只会做经忏佛事,他们接受着信众的供养,虽然偶有出坡,但那不过是做做样子。但是不然,后山的僧尼从来就没离开过劳动,他们不仅种茶,做茶,还要插秧割稻,哪样农活不会?唐朝的百丈禅师直到老,仍没有放下手中的工具。弟子们爱惜他,将他的工具藏起来,他便不肯吃饭,并说: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人都说禅茶一味,农与禅,也是一家弟兄,不二法门。   在那片工地上,民工们干得最卖力,他们是拿了工钱的,不出力不行。教授们也是真干,通过学习改造,他们从思想深处认识到自己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道理,因此,他们真心实意地利用这片大工地对自己从肉体到灵魂来一次改造。僧人可没那么傻了,对于这些僧人来说,能磨洋工则磨洋工。他们一边挖着土方,一边嘻嘻哈哈,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中午拜忏了吗?”(喝酒了吗?);“烤麸还是豆腐?”(荤菜还是素菜?)……   有时候,工地上加餐,干部号召和尚们开荤,干部说:“干这么重的体力活,不吃荤身体怎么吃得消?”干部说,现在就看你们这些迷信职业者敢不敢脱胎换骨,改造自己的时候了。有的和尚就把舀到碗里的肉吃了,有的开始哇哇呕吐,有的则打死也不肯吃。   有人逗大兴和尚:“大兴和尚,和尚也吃肉吗?”   “么子话,和尚吃什么肉?”   那人就指着大兴碗里说:“你那不是肉吗?”   他一看,还真是肉,于是,他把碗死劲往地上一砸,连同那碗饭一起砸了。   一九五八年,国家号召赶英超美,“赶上美国佬,不用十五年”。美国是钢铁大国,中国一定也要成为钢铁大国。国家号召,全党全民大办钢铁,要在一年内把钢铁产量提高到多少多少万吨。中国是一个一呼百应的民族,既然国家号召了,那就大办钢铁吧。于是,一夜之间像森林一般立起无数的小高炉。唐代诗人李白有首写古人炼铜的诗:“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郝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有人说,这首诗描写一九五八年中国大办钢铁的情形最恰当不过,一千多年过去,诗人李白穿越了古今。   人们砸锅卖铁,把能搜到的金属统统扔到小高炉里,练出一块块铁砣子,然后敲锣打鼓地将那些铁砣子送到政府去报喜,于是政府把数字一天改八遍报到上面,报纸就有了振奋人心的消息:钢铁产量达到多少多少。所有的人都在兴奋着,赶上美国佬,真是不要十五年了啊。国家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粮食亩产万斤,大放卫星,诗人曰:“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还有更豪迈的:“稻堆脚儿堆得圆,社员堆稻上了天,撕片白云揩把汗,凑着太阳吸袋烟。”读着这样的诗,连当时最伟大的诗人郭沫若都说:“我不如农民,我不如士兵。”   农业生产放了卫星,钢铁产量不能拖后腿。能出力的出力,能出汗的出汗。对于僧尼们来说,同样也要为赶超英美做贡献。后山九子岩的那口宋代铜钟被投进了小高炉,双溪寺的火典也被投进去了,法器也全都投进去了。九子岩没有了钟声,双溪寺没有了法器和敲打唱念。站在九子岩上,看着山下那森林一般立起的小高炉,看着周围的山林被整片整片地砍去,大兴和尚对着山崖吼叫着:“啊……”泪水在他的脸颊上滚落着,就像下着一场雨。   他在九子岩遇到后来九华山佛教协会会长仁德法师,仁德法师正在给他的几个徒弟讲金刚经,仁德法师说:“一切有相,皆为虚妄,有形的佛消失了,无形的佛在人心里,那是永远也灭不掉的。”他听着这话,觉得对味,便朝仁德大和尚竖起大姆指,又指着山下问:“何时是了?。”仁德法师说:“万古长风,一朝风月。”   仁德法师继续讲:“一切世间法无时不在生住异灭中,过去有的,现在起了变异,现在有的,将来必将幻灭。正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雷亦如电。”   一片如絮般的白云从九子峰上轻轻地飘过去,接着,又一片云从另一个方向飞过来。他记得当初在莲花塘时曾问戒如师公,那些云彩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师公说,从天边来,向天边去。他又问,天边在哪儿?师公说,在你的心里。是的,没有比人心更广大无边的了,包括世间的万事万物,包括山河大地,乃至寥廓苍天,洪荒宇宙,不都统统地装在人的那一颗热扑扑的心田里吗?他明白仁德法师“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意思了。他双手高举,像要把那整个天空都搂抱在怀里,他跳着,唱着: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好人好地方,坏人坏地方。   为了让那些小高炉日夜喷吐出炽烈的火焰,人们不得不上山砍树,附近的树砍光了,再砍远处的树,双溪寺周围的树砍尽了,再砍九子岩的。大兴和尚想起那一年他在屯溪莲花塘学佛,戒如老和尚坐在独木桥上,用松球一颗一颗砸那些进山砍伐的民工时的情形。他跳着,叫着:“好啊!好啊!”他捡起一颗颗松球,模拟着戒如老和尚瞄准砍树民工时的动作,嘴里叫着:“打你的鼻子,打你的眼睛,打你的耳朵,看,打着了,打着了啊,看你还来砍树!你就不明白什么叫坏人坏自己?”   人们说,大兴和尚真是个疯子,哪有一个人自说自话的。他说,你说我是疯子我就是疯子,你说我是痴子我就是痴子。他唱着:“世人皆笑我痴,我痴只有山知。”仁德法师的几个徒弟说,大兴和尚真的疯了。仁德法师说:“你不听他唱吗,我痴只有山知。”仁德法师的那几个徒弟又说:“大兴和尚鼻子有毛病吧,他怎么一天到晚都是吭、吭、吭?”仁德法师说:“我怎么听着就是空、空、空呢。世间万物,原本就是一个空。”   就像当年他在王跛子家一样,他把那两头牛当作自己的性命疙瘩。他把那两头牛重新起了名字,一头叫毛和,一头叫万全。毛和是他的俗名,万全是他的号。两头牛的性格不大一样,毛和粗野,万全温和。万全你让它到哪里它就到哪里,决不离你一丈路远,毛和就不一样了,这头骚公牛总爱撵着人家母牛转,就像当年的“孬贷”一样。好几次,它竟然追着人家母牛一直追到九子岩。他想着那年“孬货”就是这样落岩身亡的,他得防着它点。“万全”一般不用牛绳,但“毛和”就必须将牛绳给它穿好,他用一根长长的绳子,一头穿在牛鼻孔里,另一头绕在自己的食指上,这样,他既能让牛有一个自由活动的空间,又能做自己的功课,牛却被他控制在手。   禅宗把牛比作人的心性,戒如师公说,坐禅坐的仅仅是腿子吗?坐禅就是要发现自己的心性,那心“不在外,不在内,也不在中间”,那心性究竟在哪里呢?那心性就像一头野性的公牛,你得慢慢调伏它,将它调伏得顺顺当当,服服帖帖,那就能像祖师们所说的“见性了”。   有一次,“毛和”犯毛,拼了命地跑着,你越是追它,它越是狂奔。他跟着那条骚公牛一直跟到青哨湾,这才将那家伙制伏。天黑了,下起雨来,接着就下起鹅毛大雪。雪越下越大,天黑得像泼下墨来,他迷了路,辨不清方向,越走越远了。不远处有一座土地庙,他知道回不去了,就把牛牵到土地庙里,他和牛都冻得索索发抖。他找来一堆柴禾,但却生不出火来。牛唛唛地叫着,用舌头舔着主人的手,好象在说:我错了,咱爷俩怎么办呢?他说,能怎么办呢,冻死你活该。他说着,但他还是脱下身上的大褂,盖在牛背上。牛朝他跪下来,再三地说,我错了,你罚我吧。他摸着牛说:毛主席都说,有两种人不犯错误,死人和泥菩萨,他老人家说,犯了错不要紧,改了就是好同志。牛说:唛,唛!他笑了,说,你是好同志,“毛和”是一个好同志。   土地庙外的雪还在下着,雪打在四周的山林里,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把牛抱在怀里,用相互的体温彼此温暖着身体。他给牛讲小时候放牛的故事,说那头叫孬货的牛,说到那头病了,老了,最后被王跛子卖给人做菜的老牛,他的声音沙哑了。他说,牛啊,记着,下一世别做牛了,跟我一样,做一个和尚,将来成佛,做菩萨,记着啊。   那天也是活该出事,他牵着牛,不知不觉就走到上九子岩的那条柴路上。那条路平常很少有人走过,除非是砍柴的人。顺着这条路一直爬上去,那儿有一片铺满绿地的山坡,坡很陡,他把那根牛绳紧紧地绕在自己的小指上,以防野性子的“毛和”滑下岩去。两条牛在那片山坡上自由地游荡着,牛啃着青草的“嚓嚓”声听起来细密而又亲切。听着这细密而亲切的声音,他渐渐地就有了困意。忽然,他的指头一紧,那头公牛果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随着摔倒的惯性,牛在坡上打了一个滚,很快向山崖滑去。他叫了声:“毛和!”,但来不及了,牛滚到岩下,他紧跟着被那根牛绳带到岩下。剧烈的疼爱让他意识到,他摔掉一颗牙齿,而那根被牛绳绕住的小指也不翼而飞了。   从那天以后,人们发现,大兴和尚少了一根指头。   四   一九五八年冬,社会上掀起整风运动。后山的僧尼们被集中在双溪寺里,工作组带领大家学文件,组织讨论,给政府提意见,帮助政府改善工作。   天太冷了,工作组说:“大兴,你去生盆火来。”   大兴把火盆端进来,炭太潮了,盆里的烟熊得一个屋子的人都睁不开眼来,工作组长咳个不停,说:“你个孬子和尚,叫你生盆火都不会。你不能把它端出去让风把火吹着吗?”   大兴和尚把那盆火端到屋外,风果然把那盆炭火吹着了。炭火在风中燃烧着,他围着炭火转着圈子跑步,跑了一圈又一圈,嘴里不断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空、空、空……”   屋子里人在叫着:“孬子和尚,把炭火端进来。”   大兴和尚把那盆火端进来,自己就坐在火盆边,一双冻得开裂的手就架在那通红的炭火上烤着。因为没有人发言,工作组开始点名:“大静,你提提意见。”   大静说:“政府对我们出家人好,把我们出家人当人。”   工作组说:“具体点,具体点。”   “给我们发救济粮,救济金。”   工作组又点名性慈:“性慈,你说说。”   性慈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是无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岁月。”   工作组说:“让你提意见,你怎么整出诗来?”   大兴和尚坐在火盆边不断地清着喉咙,发出阵阵“空、空、空”的声音,他鼻孔中冲出的气息将火盆里的炭灰吹起,周围的人便骂他:“孬子和尚,鼻孔开烟囱了你?”   大兴和尚说:“我要是鼻孔开烟囱了,第一个就把你烧掉。”   “我巴不得你把我一包臭皮囊烧掉,早死早超生。”   工作组说:“注意情绪,不要说怪话。”   工作组又点林法师的名,说:“整风运动,就是要整一些歪风邪气,老林同志,你有什么话要说?”   林法师站起来说:“领导说得好,整风就要整歪风邪气,上个月我一斤香油放在柜子里好好的就不见了,那个偷我一斤香油的人是哪个呢?他最好自己站起来。”   工作组说:“要站在阶级斗争的立场讲话,小偷小摸就不要提了。”但林法师却不按工作组拟定的思路出牌,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这个偷我一斤香油的,就是孬子和尚大兴。”   大兴和尚突地站起来,他拎起屁股下的那把竹椅朝着林法师一把砸过去,竹椅从林法师的头上飞过去,砸到墙上,那把竹椅粉身碎骨。大兴和尚仍不解气,他挥着拳头冲向林法师,说:“老子什么坏事都做,唯独不偷不盗。”两个人扭在一起,人们赶紧把他俩给拉开来,严肃的整风学习会被这两人闹得鸡飞狗跳,工作组想发火,却又无从发起。工作组长说:“孬子和尚,你给烧壶水来喝,以后开会学习,你可以不参加了。”   “多谢领导,”他走到门口了,忽然回过头来说:“我有话要说,只说一句。”   工作组长绉了一下眉头,说:“你要讲什么,快讲吧。”   大兴和尚挥着手臂,大声地说:“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会场里爆出一阵笑声,工作组说:“大兴和尚,你可以走了。”   被大兴和尚这么一闹,会场气氛好半天才恢复了刚才的沉静。工作组又在点名,他瞄上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和尚:“那坐在后排角落里的,你叫什么?”   有人说:“他叫仁德,九子寺的。”   工作组说:“仁德,仁德,”连叫三声,有人捣捣仁德,说:“叫你呢。”   仁德站起来,说:“我耳朵不太好,对不起领导。”   “你耳朵不好还坐在那角落里,你存心要对抗运动?”   仁德刷地站起来,说:“报告领导,我前年才从朝山过来,以前我在江苏高旻寺,我对后山情况不熟悉,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等我做过调查后一定认真提意见。”   工作组放掉仁德,又开始点另一个和尚的名。那和尚就站起来,清了清喉咙,开始提意见。他似乎早有准备,他提的意见分一二三四,一共五条。这时,大兴和尚在外面叫着:“刮风了,下雨了,打雷了,下冰雹了,天上的仙女下凡了,雷公菩萨发怒了!”   学习会开了半个月,休息两天。两天后,工作组一下子来了四五个人,僧尼们仍然集中在双溪寺,会场的气氛有些紧张,工作组一上来就说:“我们发动大家给政府提意见,但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就利用这个机会说这说那,怪话连篇,这哪是什么提意见,分明是向政府进攻。某某,你站起来,说说你的动机。”这天的学习会变成了批斗会,僧尼们忽然想起祖师们说过的一句:“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   好几年过去,社会太平,没有运动,有一天仁德法师在九子岩又见到对着山崖吼叫的大兴和尚,仁德法师说:“大兴和尚,你的疯劲还没过去吗?”   “疯劲过去,就去见达摩祖师了。”   仁德说:“达摩祖师将你一脚踢出山门外,说你只会装疯卖傻。”   “西天老祖将你一掌打出南天门,说你只会装聋作哑。”   二人哈哈一笑,各个道别。   到了五九年,整风运动结束,工作组撤出了后山。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原样,该下田的下田,该上山的上山。只是这样的光景并不长久,人祸刚刚结束,天灾接踵而至。按照报纸社论上的说法,这一切都是苏联大鼻子逼债逼的,加上又遇上三年自然灾害,社论又说了,困难是暂时的,饥荒当然也是暂时的。可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这一年秋天,大兴和尚再次回到太湖老家。这次回太湖,大兴和尚是为探亲而来,也是为吃饭而来。或者说,探亲是面子,吃饭是里子。太湖山区虽然一样饥荒,但比起山外,到底还有山里货:春天的榆钱、竹笋、野菜,夏天的南瓜、豆角和瓜果蔬菜,秋天的板栗、黄栗豆腐,冬天的窖藏山芋。但山里货也有吃光的时候,到后来,吃观音土,吃野蕨根,吃松花粉,吃野蒿瓜,吃得腹胀如鼓,吃得屎拉不下来,但还得吃。突然就漫延一种浮肿病,男人女人,一律腿浮肿得像橡皮腿,直流黄水,黄水流过后,那人就一口气不来,见了阎王。   大兴和尚回到老家,当然就住在哥嫂家。村村社社都吃大食堂,哥嫂家六口人,供应本子上有六份定量。大食堂的钟声响了,嫂子端着脸盆和供应本子,从食堂把一家人的粥领回来,再按人头分下去,每人两碗。大兴和尚来了,嫂子就往那脸盆里兑上两碗水,搅匀了,依然是每人两碗,只是那碗里原本稀薄的东西就更稀薄了,偏偏当时有一部家喻户晓的电影,主题曲是“洪湖水,浪打浪”,端着一碗见不到几粒米星的稀粥,唱着流行一时的歌曲,那碗里就真正是“洪湖水,浪打浪”了。厕所里跑两个来回,两泡长尿,那肚子里立刻就空空如也。   大兴和尚住了二十多天,哥嫂不好说什么,侄儿侄女们可不高兴了,一不高兴,牢骚话就脱口而出,虽然不明指着大兴和尚,但大兴和尚自然明白,脸上也就挂不住。忽然一天,大兴和尚揣着一把铁锹出门了,孩子们远远地见了,就叫着,大兴和尚,你干什么去?大兴和尚说,到库里领粮食去。孩子们稀奇,便一哄而上,跟屁虫似地跟在大兴和尚身后,去了山上。大兴和尚循着一个个鼠洞挖起来,挖着挖着,就果然见到粮食了。孩子们叫起来,好啊你个大兴和尚,什么时候你把粮食藏在这里了?大兴和尚说,冤枉啊,不是我藏的,是我的鼠儿子藏的,本不该在它们口中夺食,但现在顾不得许多了,这年头,先把人的肚子填饱再说。   看着大兴和尚从鼠洞里掏出粮食来,一个村的人都上山下田了,一时间,山上、坡上、田埂、塘边被人们挖了底朝天,野鼠子们惊慌逃窜,叫苦连天,它们若是能骂出人话来,人们听了一定会觉得脸红,但人们不管那些,为了活命,只能从鼠洞里夺食了。   大兴和尚在老家住了一个多月,临走时,还带着一袋“鼠粮”。他嫂子将这袋鼠粮炒熟了,磨成粉,山里人称作“焦面”。大兴和尚算计着,这一袋焦面,兑上野菜或是榆钱,足够对付一个冬天了。然而没等走出山垭口,遇到一对从苏北逃荒来的娘儿。娘倒在路边,口吐着黄水,已经不省人事,那小儿二三岁,趴在娘的怀里,吧哒吧哒地吸着娘干瘪的乳房,吸不出什么来,干哑着嗓子哭着。大兴和尚抚了抚那娘的鼻息,知道并无大碍,不过是饿晕了。他在那女人人中掐了一把,女人睁开眼皮,只是哼着,上气不接下气。大兴和尚从那袋里挖出一碗焦面,兑上水,和出一碗面糊,让那女人喝了,女人有了气力,说,好人,你收下我们娘儿吧。大兴和尚退后三步,说,你看清了,我是个和尚,我收下你,几十年的修行就都砸了。女人这才看清大兴和尚头上的戒疤,羞惭地念了声佛,说,活菩萨啊,来生变牛变马,报答师父。大兴和尚原本给那妇人一碗焦面的,听了女人的话,索性将那袋焦面丢下,说,就冲你这句话,这一袋焦面都给了你吧。女人说,师父,你都给了我,你吃什么?大兴和尚说:“记住,是佛菩萨让我给你送来的,多念声佛,多念声菩萨吧。”说完,掉头就走。他听到身后女人念着:“活菩萨啊……”   这一年春天,大兴和尚的外甥聂世维到青阳参加先进民兵会议,顺便来后山看他出家三十多年的舅舅。但人们告诉他,大兴和尚去了陕西终南山。到了年底,大兴和尚再次回到太湖,这一次,他没住到哥嫂家,而是住到他亲妹家。大兴和尚一进门就说:“我哪天都吃不饱,这一回要在你家住一个月。”这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虽然妹妹家粮食同样紧张,大兴和尚来了,一家人还是高兴得很。每天鸡叫二遍,大兴和尚的屋里就亮起油灯,隔着门缝,可以听到他隐隐的念经声。早上,家里烧一锅粥,大兴和尚不吃菜,只往粥里放一勺糖,一碗粥很快就喝下去了。早饭后,他就去村里转悠,人们对他奇特的治病方式早有耳闻,知道他对小儿惊吓或是头痛脑热手到病除,他就随人上门去,人家留他饭,他或者接受,或者扭头就走。如果他扭头就走,那孩子八成是没救了。   他最喜爱的地方仍是放牛场,在放牛场上,他同放牛伢们追逐打闹,有时候,他会脱下鞋来,参与放牛伢们河里摸虾捉蟹的游戏,虽然有时候他们一只虾也没捉到,但那一刻,他和孩子们都成了欢蹦乱跳的小虾。   五   一九六五年,仁德法师被推上九华山佛教协会副会长的位置,临离开双溪寺,他把一斤白糖送到大兴和尚的披屋里。他知道,这个孬子和尚就喜欢吃糖。有一次,他好不容易托人买来一斤红糖,给大兴送过去,大兴将那斤白糖全部倒在一只水瓶里。他很快就忘了那水瓶里有一斤白糖这件事,水烧开后,他把开水灌进水瓶,他喝了一口,感觉不错,于是他坐在那里,把一瓶白糖水一下子就喝光了。事后他病了一场,两天不想吃饭。人只说酒醉人,其实糖也醉人,大兴和尚这一次就被糖醉倒了。   仁德法师说:“大兴,我要走了,你多保重啊。”   他想说,要保重的是你,而不是我。要知道,你被推到风口浪尖上,那绝对不是好差事。   仁德法师又说:“这斤白糖,你要慢慢地喝,别像上次一样了。”   “糖要慢慢地喝,事要慢慢地做。”   仁德法师笑笑,心里说,这个孬子和尚,他那心里明亮得就像一面镜子。   刚刚过了几年舒坦的日子,紧接着就来了一九六六年。这一年,大兴和尚已是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   现在,我们已无需再追述那段独特的历史。但从那段历史中走过来的人都知道,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是在一夜之间,佛教圣地九华山那往日的宁静被彻底打破,到处是激昂的口号声,到处是漫卷的旗帜。于是,在一种狂热和冲动下,祇园寺大殿内的三尊大佛轰然倒塌,接着,肉身殿里的金身毁了,一堆堆经书在炬火中被化为灰烬,僧尼们被赶出山门。祇园寺做了招待所,甘露寺被附近一个竹器加工场占了。   一九六六年冬天,九华山佛教大队开批斗会,后山的僧尼要求全都前往参加。大兴和尚本来可以不去的,他不去,没有人追究他的责任,但他临时还是去了。那天的天气出奇的冷,大兴和尚穿一件破烂的大褂,腰里扎了根草绳,就这样来到九华街。   批斗会现场就安排在佛教协会门前的空地上,这一天被批斗的两个“当权派”一是佛教协会会长直纯,一是副会长仁德。大兴和尚站在会场外看了一会儿热闹,那一刻仁德法师偶然抬起头来,却正好与大兴和尚眼光相遇,大兴和尚朝他做了一个鬼脸,意思是说,我早说过,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仁德也看了看他,说,你个孬子和尚,我又不能像你一样装疯卖傻,我只能去下地狱。   大兴和尚离开红旗飘扬,口号震天的批斗现场,在九华街,他伸出那只粗糙的大巴掌逢人便要钱:“茶盐钱乞一个。”看着这疯疯癫癫脏兮兮的和尚,有人像避瘟神一样的避开了,有的就从腰里摸出一元塞给他,但他却只要五毛,不要一元。你给他一元,他一定追着你,找你五毛。他拿了五毛钱,来到批斗会现场,朝那些看热闹的孩子说:“念一声阿弥陀佛,给你五毛钱买糖吃。”孩子贪他的五毛钱,于是就念一声阿弥陀佛。每一个念了阿弥陀佛的孩子均得五毛,不多也不少。追着他的孩子越来越多,他要来的钱很快就发完了,有孩子围着他,吵着说:“我念阿弥陀佛了,为什么不给我钱?”他拍拍他那件脏兮兮的大褂说:“多乎者,不多也。”孩子不依他,说:“那不行,我念过阿弥陀佛了,你得给我钱。没钱?那你学三声狗叫。”大兴和尚说:“一码归一码,我学一声狗叫,你念一声阿弥陀佛。学三声狗叫,你念三声阿弥陀佛可好?”孩子们觉得这孬子和尚比批斗会好玩多了,于是就围着大兴和尚,一声一声地念着阿弥陀佛,大兴和尚就四肢着地,一边爬着,一边不停地学着狗叫。人们不看批斗大会了,都来看孬子和尚学狗叫,严肃的批斗会被一个孬子和尚和一群孩子搅扰得开不下去了,造反派提着专政棒赶过来说:“孬子和尚,你敢破坏批斗会,你作死吗?”有人将大兴和尚一把扭住,要将他押到台上陪斗,却被造反派头目阻止了,说:“一个疯子和尚,把他轰走就是了。”   这边的批斗会现场口号一声一声地喊着,那边,大兴和尚唱着歌:“空、空、空,天也空来地也空,人生渺渺一场空,日也空,月也空,忙忙碌碌一场空……”   工作组再次来到后山发动革命运动,只是,这次“革命”的内容有了变化。工作组先是将一挂猪肉在双溪寺的大锅里炖熟了,工作组说:“真革命,假革命,就看这时候了。”工作组让僧尼们排队,每人碗里一勺猪肉。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吃就吃吧,吃肉又不死人。”有的人硬着头皮吃下去了,的有则哇的一下吐得五胃翻天。有的说,要再逼我吃肉,我就只有死这条路了。   吃肉风波刚过,又来一场新的革命。僧尼学习班上,工作组号召广大革命僧尼积极破四旧,立四新,以结婚成家的实际行动来告别旧的生活方式。很快就有一批僧尼或自动结合,或娶、嫁于当地农民,工作组将他们逐一登记,算是办了结婚手续,也就此结束了改造。那些不愿结婚,或者一时找不到结婚对象的,只能继续呆在学习班里。不久,工作组开始演绎一曲“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某某,某某,你们结成夫妻;某某,某某,你们是一对儿。不满意对方的,可以相互调剂,但必须保证成双结对。”又一批人结束了学习班的改造。只有一些老顽固们,他们说,还俗可以,结婚,早就不会了呀。工作组说,那就继续呆在学习班吧,哪天你说会了,哪天就离开学习班。   大兴和尚一开始就不在工作组的名单内,一来他年纪老了,二来他是一个孬子和尚,直到工作组撤出的那天,大兴和尚突然拦住正要离开双溪寺的工作组长,嬉皮笑脸地说:“领导同志,你给他们都配了,怎么不给我配?”   工作组说:“你个孬子和尚,不是把牛配给你了吗?”大兴和尚哈哈大笑而去,丢下一阵“空、空、空”。      花开见佛   一   九子泉喷珠溅玉,涛声如雷,它一路奔腾,到七布泉时一回三折,经过双溪寺时,就细声慢语,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就像一个老人,经岁月的打磨,性子慢慢就温和了。   进入八十岁后,大兴和尚似乎没从前那么疯魔了。虽然仍时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譬如“雷打天了,门进水了”,过几天,果然就暴雨成灾,山洪暴发,人和畜都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直到这时,人们才明白他的疯话原来并非疯话,只是,人没有悟性,非得恶果当前了,这才明白。人啊,后悔药总是不断地吃。陈畈村人变聪明了,隔不了几天,有人问他:“大兴和尚,我要割油菜了,这几天天气没事吧。”他说:“你作死啊,该割油菜你不割。”人就知道,赶紧割油菜吧,好天气也就这两天了。   他仍然用一只碗装上米给人家孩子治病,没有治不好的。人家感谢他,留他饭,他坐下来就吃。人家往他碗里挟肉,挟一块他吃一块,人家说,大兴和尚,这豆腐好吃吗?他说,好吃。遇到菜好,总是要喝一口的,当然也不是什么好酒,山芋干酒,八毛钱一斤。人家把酒倒在他面前,说:“大兴和尚,菜咸,喝口水吧。”他说,好,喝口水。于是就一口干了。人家再倒,他再喝,倒多少,他喝多少。人说,大兴和尚,和尚喝酒吗?他说,不喝,酒是五戒之一。他扳着指头说:“杀、盗、淫、妄、酒。”人家说,那你犯戒了,你那杯子里不是酒吗?他闻一闻,呵,这就是酒啊?他站起来,连同那杯子一并掼到地上,拔起脚就走。到了下一次,人家再叫他,大兴和尚,喝杯水吧,他说,好,喝杯水。他哪里知道,他又喝酒了呢?酒是水,水也是水,虽然这水非彼水,但到底还是水。   八十岁的老人,在一般村里早就是五保了,双溪寺不再安排大兴和尚干活,连牛也不让他放了。这让他有些失落。他坐在双溪寺后那间四面透风的脚屋里,只要看到有放牛伢唱起了牛歌,他便立即走出双溪寺,走到放牛场上,老远就朝放牛伢喊着:“得福,你的牛最近跌膘了。”得福听了不高兴,别过头去:跌膘不跌膘关你什么事?我才不屑同你讲话呢。于是他知道他的话伤了人,连忙改口说:“这么热的天气,人都跌膘。牛交给我吧,你去玩会儿。”说着,不管人家放牛伢同意不同意,他牵起牛就走,一直走到大河滩,把牛赶到水里,撩一把青草,在牛背上一遍一遍地洗刷着,一直把牛刷得干干净净,再把牛牵到山坡上。夕阳西下,淡淡的雾霭里,村子里冒起袅袅炊烟,田野里的火粪烧得噼叭作响,空气中有一股呛辣的气味。放牛伢们在草地上翻跟头,打马叉,放牛伢们尖脆的喊叫声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大兴和尚牵着牛,他用手拍着牛背,同牛说着话,说到兴处,卟哧一笑。牛打了一个喷嚏,他知道,牛听懂了。牛用舌头撩着水嫩的青草,发出醉人的嚓嚓之声,他在这醉人的嚓嚓之声中陶醉着,轻轻地哼起一支牛歌:   么子团团天上挂   么子团团水中摇   么子团团满打满   么子团团笑哈哈……   牛吃饱了,他把牛牵到放牛伢中间,放牛伢围着他,说:“大兴和尚,听说你一刀劈死四个鬼子,你不是吹牛的吧。”   他说:“出家人不打妄语,百分之百事实。那四个鬼子哪是我的对手。”   放牛伢们要听其详,他却打住了。   “听说你参加过北伐,你打过枪吗?”   他说:“我当号兵,枪打我,我不打枪。枪子儿嗖嗖从我耳边飞过,打掉我帽子上一粒扣子,枪子儿是长着眼睛的,它就是不打我。”   “你当孬子兵,枪都没打过。”   “你懂什么,号兵鼓鼓嘴,千军万马跑断腿。”说着,他鼓起腮帮子,给放牛伢学吹号声,两声一短,是开饭号,两短一长,是出操号,短音接短音,那就是冲锋号,冲锋号一响,一场恶战又开始了。   放牛伢说:“你孬,你要是一直当兵,说不定你就是司令员了,你就不是现在这样子。”   他说:“我这样子不好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莲花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日月。当司令员有什么好?当到最后还不是个死?”   “你不也要死吗,有本事你不死。”   “我就不死,你会看到的。”   “你又吹牛,除非你吃了唐僧肉。”   他看着天边的晚霞,说:“活着死,死了活。可我一直都在,等你做了爷爷,我还在双溪寺,等你孙子做了爷爷,我还在双溪寺。”   “你吹牛,吹牛,你现在都老了,不等我们老了,你就死了。”   “你不懂,”他说,“你是一个孬儿子。”   他到底还是闲得腰痛,便向当家的要事情做,当家的说,大兴和尚,把这担茶叶挑到朱备供销社,换得的钱买些米回来。他把茶叶挑到供销社,公家人过完枰,喊着:“茶叶八十五斤六两,九九八十一块五毛六分!”他永远都弄不清楚那些茶叶究竟应该卖多少钱,不知道九九八十一块五毛六分是多少钱,他只管拿那钱去粮站换米去。人家给他多少米,他就挑多少米回来。   当家的说,大兴和尚,把这担豆子背到朱备换点豆腐回来。这件事他乐意去做,因为他无需经手钱这样一种鬼东西,豆子给了豆腐店,人家就直接把豆腐给了他。就像上次卖梨一样,他用他那只不离身的香袋背着豆干从朱备回来,还没等走到陈畈,放牛伢就缠上他,要他讲打鬼子的故事,要他讲在老虎洞遇到蟒蛇的事。等意识到双溪寺在等他的豆腐或干子烧菜,他赶紧抓起那只装着豆腐干子的香袋,发觉那里面的豆腐还在,干子却被放牛伢们偷吃得差不多了。他捏着那只香袋,用手点着那些放牛伢说:“你、你、还有你,都不是我的好儿子。”说着,捡起一根树枝,做出要抽打那些“不是好儿子”,孩子们轰地一下散开来。他一路抽打着树枝,一路唱着:   么子团团天上挂   么子团团水中摇   么子团团满打满   么子团团笑哈哈……   上级规定,两报一刊,青阳通讯,后山大小寺庙庵堂一律要订。县邮政局每隔三天送一次报纸,大兴和尚就每隔三天去一次朱备,他将各个寺庙庵堂的报纸塞进那只香袋,再一个寺庙一个寺庙地发下去。现在,他成了后山的邮差,取报,送报,取信,发信,他把远处寄到后山的信拿回来,再分别按地址名头送到各个庙里,各个家里。他做这些时,有一种满足感:你看,我成了公家人了,公家的邮差骑一辆绿色的车子,我靠的是两条腿,两条支撑着一米八五个头的长腿。   许多年过去了,他熟悉后山每一户人家,他也成了后山每一户人家的“大兴和尚”。越是到晚年,他越是很少在庙里呆,清晨出去,傍晚回来,背着那只大香袋,那里面有报纸、各户收寄的信件、替双溪寺买的豆腐干以及逗放牛伢们的糖果、饼干。累了,他在人家场院里坐坐。有时候他熟人熟事的摸到随便一户人家,将门框头上的钥匙取下来,打开门,将桌上大茶壶里的茶水直接对嘴咕嘟咕嘟喝一个饱,喝饱了,他在人家堂屋的长板凳上睡一觉。睡醒了,这家人还没下工,他便将门锁上,将钥匙再放到门框头上。他穿着一双掉帮的罗汉鞋,一件长过膝盖的大褂,瘦长的身材,走在田埂上,远远看去,就像一只高脚鹭鸶。   陈畈的女人们最喜欢拿大兴和尚开心,见到大兴和尚背着那只大香袋走来,老远就说:“大兴和尚,今天去哪里了?”   他说:“找一样东西。”   “丢了什么吗?找到没有?”   “有时找到,有时找不到。”   那些妇女们哪里懂得他的禅话,说:“那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一会儿找到,一会长找不到呢?”   “有时在外,有时在内,有时在中间。”   “那到底是什么?”   “心。”   “这疯子和尚,尽说疯话,心不是在你胸口揣着吗,心要丢了,你还能活命吗?”   妇女们喜欢拿他开心,他也喜欢同妇女们开玩笑。妇女们说:“大兴和尚,今天好象很开心,是到你烧锅的(老婆)家来吗?”   “是啊,到我烧锅的家来。”   “你烧锅的是哪个哎?”   他从口袋里摸出糖果,塞到一个孩子的嘴里,又塞到另一个孩子嘴里,说:“这个是我儿子,这个是我孙子?叫爷爷,叫爹,叫啊。”   妇女们知道又吃亏了,说:“你个孬子和尚,你连烧锅的都没有,哪来的孙子?”   “我是一尊佛,普天下的人都是我的儿子,都是我的孙子。”他张开双手,向着头顶的天空大声地喊叫着,一群大雁飞过来,它们从头顶飞过,飞成一个巨大的人字。他朝那群南飞的大雁叫着:“啊,啊,我都停止行脚了,你们还要飞到哪里?回来吧,那件东西不在外,也不在内,不在中间,就在你自己的心里。”   听到这话的人都说:“这个孬子和尚,他说的什么呀?”   他走到村子里的理发店里,那里面几个等着理发的人正在讨论一个村民脖子的瘤。有人说那是老鼠包,有人说是脂肪瘤,还有人说,是肉吃多了吧,都长到脖子上了。见大兴和尚进来,有人说:“大兴和尚,都说你会给人治病,你替他把那肉瘤除掉吧。”   大兴和尚朝那人脖子上看看,说:“这算什么事?手到病除。”   “大兴和尚吹牛,医生都不敢乱开刀的。”   大兴和尚拿过案上那把剃头刀,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虚拟的动作,嘴里说:“嚓!”接着,他一把抓住那人脖子上的肉瘤,嘴里夸张地又一声“嚓”,还没等那人回过事来,那只肉瘤到大兴和尚手里了。那人捂着脖子,说:“你这孬子和尚,你这孬子和尚。”终于发觉,脖子上的肉瘤不见了,他用手指在脖子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摸着,摸出几滴血,叫着:“我的娘,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一个理发店里的人全都惊呆了。   他走到一处水塘,塘边洗衣的妇女围成一圈,她们洗着衣,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忘乎所以。忽然,一块大石扔进塘里,腾起的波浪打湿了女人们的屁股,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女人们的脸和身子,妇女们抹着脸上的水,骂他:“孬子和尚,要死啊。”但她们很快发觉,水面上浮着一圈头发,她们只顾洗衣,那岸边玩耍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滑进了水塘。那块扔下的石头激起的波浪将那沉没的小脑袋托出水面,妇女们跳脚、暴叫:“救命啊,我的小伢!”话音未落,大兴和尚已跳到水里,一把就把孩子捞出水面。大兴和尚把孩子横放在腿上,孩子吐了几口浑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女人说:“大兴和尚,幸亏你啊,这个伢给你做孙子吧。”   大兴和尚说:“他本来就是我的孙子,全世界的伢都是我的孙子,我要度脱他们,让他们成佛成菩萨。”   二   一九八四年农历二月二十七,大兴和尚的堂弟朱风调到池州参加三干会,会议结束后,他忽然想许多年没见过堂弟朱毛和了。那还是1962年,大兴和尚最后一次回朱家岭时,他们见过一面。一晃二十二年过去了,来到九华山脚下,朱风调有些想他这位出尘的堂哥了。   朱风调打听到大兴和尚在九华山后山双溪寺,便坐了一天的车,坐到青阳,又走了十五里地,找到双溪寺。夕阳西下,双溪寺前的空地上,一个老头与一群孩子在玩着“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小鸡仔”们一个一个拽着前面的衣襟,躲闪在“母鸡”的身后,“鹰”发动一次又一次进攻,却无法越过那“母鸡”护起的屏障。那老头穿着罗汉鞋,一件灰色的大褂缀满了补丁——一切都与二十二年前一样,朱风调知道,眼前这老小孩是谁了。   “请问,有个大兴和尚……”   老头喘着气,那群孩子也喘着气,老头说:“真佛站在你面前,可是你却辨不出他的真面目。”他喘着气,对孩子们说:“不玩了,不玩了,朱风调来了。来,教你们唱歌:朱毛和,天下兴,风调啊,雨顺啊,天下从此太平啦。”   孩子们学着他唱着:“朱毛和,天下兴,风调啊,雨顺啊,天下从此太平啦。”   朱风调跟着孩子,把大兴和尚刚才的话学了一遍又一遍:“朱毛和,天下兴,风调啊,雨顺啊,天下从此太平啦。”看得出,见到大兴和尚,朱风调有多么激动   大兴和尚把朱风调带到双溪寺后的脚屋里,路上不断遇到村民,他说:“风调雨顺啦,我俗家的堂弟朱风调来了。”看得出,堂弟朱风调来了,他有多么高兴。   村民说:“大兴和尚,在我家拿筒挂面来。”   “在我家拿几个鸡蛋来。”   朱风调想,都说大兴和尚疯癫,是奇人、怪人,今天见到,他哪里疯,哪里癫嘛。然而,当朱风调走进那间四面透风的脚屋,看着脚屋里的零乱和邋遢,朱风调竟禁不住一阵心酸。这几年,他利用出差的机会逛过不少寺庙,改革开放,宗教政策落实了,那些和尚哪个不是衣冠楚楚,香车宝马,而同样是和尚,他的堂哥却依然过着叫化子一样的生活。朱风调一阵心酸,泪水禁不住流下来。   村民们把挂面和鸡蛋送来,大兴和尚忙着刷锅,洗碗,说:“风调,你饿了吧,我给你做鸡蛋挂面。现在的挂面不好吃,哪有当初我哥风从做的挂面好?现在的东西,都假。”   “现在人也假。”朱风调说。   “人本来就是个假,是个空。”   朱风调说着社会上的话,大兴和尚说的却是空门中的话。虽然各不搭调,但却气氛融洽。   朱风调坐到灶下烧着火,大兴和尚在锅上忙忽着。锅烧红了,大兴和尚往锅里滴上香油,油热了,他把鸡蛋在锅沿磕开,锅里滋地一响,又滋地一响,鸡蛋在锅里翻腾着,他说:“风调你来了正好,我有几句话要交待你。”   朱风调闻到一股焦糊味,他伸头看看锅,鸡蛋在锅里烤焦了。他叫着:“毛和,快放水,放水,老了,老了啊。”   大兴和尚赶紧将一瓢水倒进锅里,锅里的鸡蛋在水中沸跳着,大兴和尚说:“老了好,老了好,老了才晓得回家的路。”   朱风调说:“现在修了花亭湖水库,回家方便多了。”两人的话到底还是不搭调。但大兴和尚说:“那个家,我回不去了,我要回自己的家。”这一回,朱风调听明白了。他抬头看一眼大兴和尚那被油烟熊得几分模糊的脸,说:“哥,你身体硬朗着吧?”   “一天吃一钵,一钵吃三天。”朱风调又听不懂了。   这天晚上,朱风调在他二十二年不曾见面的堂哥屋里吃了一碗带着焦糊味的鸡蛋挂面。吃完了,天也就黑了。天空挂着一丝月牙儿,大兴和尚把朱风调带到双溪寺后的石头巴子上,兄弟俩席地而坐,他们说着家乡的变化,说着过世的亲人,说着花亭湖水库。朱风调穿着棉大衣,仍然冷得索索发抖,大兴和尚却披着一件破大褂,朱风调说:“哥,我困了。”   大兴和尚把朱风调带到屋里,将铺上那床乱蓬蓬的被子抖了抖,说:“你困了,就睡吧。”   “哥,你睡哪里?”   大兴和尚指着床前一方蒲团说:“那就是我的床铺,生来坐不卧,死来卧不坐,一具臭骨头,总把文章做。”   朱风调躺到床上,感觉身子底下硌得很,伸手摸摸,摸出一把沙土和灰尘。朱风调年纪大了,本就有失眠的毛病,现在更是睡意全消。他坐起来,学着大兴和尚把腿盘起,却怎么也无法把一只腿架到另一只腿上。他知道,大兴和尚练的是童子功,他永远都学不到的。   “你困不着?”大兴和尚说。   一缕月光漫进四面透风的墙壁,将脚屋里照得一片光明。大兴和尚说:“没有山,没有河,也没有你和我,整个世界都空成一缕风,一丝阳光,一片白云……”在大兴和尚的唱歌一般的吟诵中,朱风调感觉有一股温暖的潮水漫透他的全身,他真的空了,像一缕空气,化在无边的天空里。   不知什么时候,朱风调醒来,阳光射到这四面透风的脚屋里,锅里的粥在欢快地跳着,大兴和尚炒了一碟咸菜,一边说:“风调你来了正好,我要交待你几句话。”   “哥,你说吧。”   “人活着,要像牛一样,一把草就够了,好与不好都是差不多的。”   “我晓得了,”朱风调说。   “因果比命重要,命一眨眼就没了,因果却是世世代代背下去的。”   “呵,晓得了。”   “告诉伢们,告诉下一代,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我记住了,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朱风调把这三句话记在了脑子里,再带到太湖,带到了朱家岭,带给了世世代代的孩子们。   喝完了粥,大兴和尚在稻草里摸索着,摸出五块钱来,说:“这个,给你,你跑这么远路来看我,我不能让你贴路费。”   朱风调说:“你收着吧,我替公家出差,回去能报销的。”但大兴和尚硬把那五块钱塞进朱风调的口袋里。他把朱风调送到朱备,一路上,上学的孩子们叫着:“大兴和尚,你去哪里?”他说:“乖儿子,我送亲戚到朱备车站,他叫朱风调,风调雨顺的风调。”   村民们挑着筐子去镇上卖菜,见到大兴和尚,便打招呼说:“大兴和尚,家里来客人了?”   大兴和尚说:“是啊,他是我俗家堂弟,叫朱风调,风调雨顺的风调。”   朱风调想着昨晚刚见到堂哥时的心酸,现在他知道,大兴和尚生活在这里,生活在双溪寺,他属于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属于他,他同孩子们做着游戏,与老牛为伴,他吃着简单的饭菜,一方草铺就能安睡通宵,他活得多自在,活得多快活!当今社会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们,谁又能比得上双溪寺的大兴和尚?   车开动了,大兴和尚站在车窗外朝朱风调挥挥手,大声地说:“记住,明年这一天,你一定要来双溪寺。”   “明年这一天,你一定要来双溪寺”,车开出好远了,朱风调猛然醒悟,他知道,他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位堂哥了。泪水不自觉地流下来,咸咸的,苦苦的。   送走了堂弟朱风调,大兴和尚迈开他鹭鸶一样的长腿,很快就走到朱备,路过老方家门口,老方一家正在吃饭。老方的妻子柏代芝招呼说:“大兴和尚,吃饭没有?”   他说:“没呢,这不正打算到你家吃吗。”   “进来坐吧,你陪老方喝杯水。”老方是大队支书,老方的妻子柏代芝是大队妇女主任。两口子虽然都是党的基础干部,但两口子却都是大兴和尚的方外朋友。   左右邻居听说大兴和尚来了,都围过来,说:“大兴和尚,到我家吃吧。”   大兴和尚说:“今天在方支书家吃,明天在你家吃,一家一家地吃。现在我吃你们的,将来你们吃我的。”   老方嘱妻子烧两个菜。大兴和尚说:“烧菜我就走了。”说着扭头就走,老方一把拉住了,说:“不烧菜了,不烧菜了。”   柏代芝给他盛了一碗饭,又往他面前搁一小杯酒,说:“菜有点咸,喝点水吧。”   大兴和尚来了,一下子就围来许多邻居,这个疯子和尚,他给后山人带来太多的快乐,带来太多的好处。哪一家的孩子头痛脑热没找过大兴和尚?哪一家没找大兴和尚放过牛?哪一家没找大兴和尚去镇上跑路办过事?大兴和尚九十岁了,后山人开始觉得离不开这个疯疯癫癫,但却可爱可亲的老头了。   大兴和尚把那杯酒一口喝尽了,把刚才那话又说了一遍:“现在我吃你们的,将来你们吃我的。”   一位邻居听不明白,说:“你都九十岁了,还有什么将来?除非你像无瑕菩萨一样,活一百二十六岁。”   柏代芝似乎听明白一点点,说:“大兴和尚,你将来死了,肉身留下吧。”   大兴和尚扒了一口饭,说:“记着,我死后,双溪寺和尚要烧我,你们要用性命护住我。他们要是把我烧了,双溪寺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位邻居说:“这个由不得你,你又不是菩萨。”   大兴和尚说:“没有慧眼,菩萨在你跟前你也识不得。”   柏代芝说:“你要是能成肉身,我们就舍着性命护你。”   大兴和尚说:“将来,我要让你们每家挣二斤钞票。”他说不出二斤钞票是多少,但他知道,二斤钞票足够后山人家用的了。二十多年了,他住在后山,后山人把他当作自家的老人,他真希望后山人富裕起来,过上好日子。   在双溪寺不远处的一片坡地里,他遇到村民孙宣统。改革开放了,孙宣统正筹划着开一个小杂货店,他来给菩萨烧香,请菩萨给他好运。就像他过去问大兴和尚天气,问运气,问吉凶祸福一样,孙宣统说:“大兴和尚,政策好了,我要开一个小店,你说开在哪里好啊?”大兴和尚把脚一跺,说:“就开这里。”孙宣统看看荒落的四周,说:“你这个大兴和尚,你让我把店开在这鬼不生蛋的地方,鬼来买我的东西啊?”   大兴和尚说:“我让你开在这里总不错的,信不信由你。”   直到二十年后的某一天,当来自全世界的信众汇聚到双溪寺那新建的“大兴和尚肉身殿”前,为这位不凡的僧人举行盛大的就位庆典时,当一批批香客游客从四面八方来到双溪寺,虔诚地跪拜在大兴和尚的真身塔前,当大兴和尚成为一个旷世奇迹,那原先荒芜冷落的双溪寺开始成为万众瞩目的一处景点时,那开在大兴和尚肉身殿前,占尽商机的杂货店主孙宣统总是一遍遍感叹:大兴和尚,你那看似随意的一脚,竟真的跺出我孙宣统的好日子啊。   这年冬天,大兴和尚突然对双溪寺的房屋感兴趣起来,没事时,他总爱围着双溪寺看了又看,嘴里支支吾吾:“双溪寺要倒了,佛菩萨要走了。”   双溪寺当家的说:“你个疯和尚,说的什么鬼话啊,好好的双溪寺,怎么会倒呢?”   “再下场雪,大殿就要倒了,大殿倒了,就砸死菩萨了。”   当家的听说过他在火焰山建庙的事,说:“你有本事出门化缘去,把双溪寺建一座像样的大殿。”   “建一座大殿,高高朗朗的大殿,把佛菩萨请进高高朗朗的大殿。”   “你个疯和尚,睡觉去吧。”当家的说。   腊月初八,是传统的腊八节,这一天双溪寺相当热闹,一大早,人们就围到双溪寺来吃腊八粥。吃过腊八粥,大家高高兴兴地回家了。下午,双溪寺和尚集体去九华前山做佛事,寺里就留下大兴和尚一人看家。傍晚,有人看到大兴和尚提着一只黄泥火罐出门了。他提着那只黄泥火罐一直走到双溪寺对面的小溪边,然后就坐在那里,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双溪寺那间破旧的大殿。听到他突然扔掉火罐,大叫着:“起了,起了!”   谁也不知道他叫些什么,谁也不明白起了什么。这时,人们发现,从双溪寺那边燃起一团大火,大兴和尚手舞足蹈,大声地叫着:“起了,起了!”   人们惊呼着,抢着去救火,他说:“倒了,倒了。”话音刚落,那间大殿就在大火中轰然倒塌,连同大殿后的那间四面透风的脚屋。大兴和尚拍着手,叫着:“好啊,好啊!”   有人说:“双溪寺起火了,你还叫好啊,你疯了吧?”   “烧了好,烧了好啊!”   “你个疯子和尚,这火八成是你放的吧?”   大兴和尚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好啊,好啊。”   过了一九八五年的春节,大兴和尚就是九十一岁的老人了。这一天,他突然向当家的告假,说:“我要出趟远门。”   当家的问他:“你都九十一岁了,你要去哪里?”   “我去化缘,我要给你们建一座大殿。”   当家的知道他疯劲又上来了,说:“你个疯子和尚,你都要死了,还去化什么缘。”   大兴和尚说要出去化缘,可他并没有出门,甚至一步也没有跨出陈畈村。有人发现,他不再“空、空、空”了,口里呢呢喃喃,念的是“阿弥陀佛”。有人说:“你不是空空空吗,怎么变成阿弥陀佛了?”   他说:“你说空空空,我偏要阿弥陀佛;你说阿弥陀佛,我偏要空空空。佛菩萨来了,没有人不高兴。”   一九八五年农历二月二十三晚上,他把一包白糖一包红糖送到当家的那里,说:“这是我给庙里的供养,我用不上了。”当家的接过那两包糖,漠然地看着这个九十一岁的老和尚,似乎意识到什么。二月二十四清晨,大兴和尚去脚屋后面上厕所,突然一跤摔倒。他躺在地上叫着:“菩萨倒了,还不帮忙扶起来!”可是,那一刻周围没有一个人。他挣扎着爬起来,多少年了,他第一次睡到那张零乱而邋遢的草铺上,这一睡,就再没起来。   听说大兴和尚病了,后山人一批批来看他。围在他的草铺前,他反复说着一句话:“记着,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人们说:“我们记住了,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我要留肉身的,”大兴和尚说,“我留下的是幻化的肉体,存留的是真实的道义。”   下午四时,大兴和尚看到一头牛来到他的屋里,那头牛他是那么熟悉,它的名字叫“毛和”。他朝给他送行的人们挥挥手,骑上牛背。大兴和尚说:“毛和,我的牛啊,你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我们去吧,让大兴和尚留在这里,世世代代留在这里。朱毛和,走喽!”   牛载着他腾空而越。眼前,大如车轮般的莲花在天空铺就一条华丽的道路,大兴和尚踏着这条莲花路,一路奔跑着,他在天空大笑三声:哈、哈、哈……   双溪寺的那间脚屋里,人们看到大兴和尚咧开豁牙的嘴笑开来,他笑得那么纯真,那么动人魂魄。   三   大兴和尚往生了,孬子和尚死了。   陈畈村的孩子们哭着:“大兴和尚,你不跟我们玩了吗?爷爷,你不要我们了吗?”   很快,整个后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人们涌到双溪来,人们看到,大兴和尚盘着双腿坐在那里,他笑着,那微微张开的嘴好象在说: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后山的百姓哭着:“大兴和尚,你不去我家喝茶了吗?我泡着好茶等您呢。”   柏代芝说:“都不要哭,大兴和尚说他生生世世都不离开双溪寺。将来你走到天边,想大兴和尚了,就来双溪寺看他。”   按照佛教的仪规,七天之后,双溪寺将大兴和尚的法体装缸。人们整理他的遗物:一床没有棉套的被褥,两件缀满补丁的大褂,一只缺角的碗。人们在他的脚屋里还找到三枚角子,一只在他的床上,一只在他的灶间,一只在门坎里。   大兴和尚的年轻同参道霖法师问当家的:“怎么办?”   当家的说了一个字:“烧。”   柏代芝说:“大兴和尚交待了,他要成就肉身的,不要烧他。”   “大兴和尚说,他留下的是幻化的肉体,存留的是真实的道义。”   “不要烧,留下他,留下大兴和尚。”人们喊着。但是,到了中午,大兴和尚的莲花缸还是被抬到双溪寺后的山坡上,四个壮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那口莲花缸运到双溪后的那片草地上。那是一片开花的草地,大兴和尚在那片草地上放过牛,打过坐,同放牛伢们玩过游戏。现在,人们在这草地上垒起一道烟灶,大兴和尚的莲花缸就坐在那用砖头砌起的烟灶上。柏代芝说:“大兴和尚交待了,不要烧。”   “留下他,留下大兴和尚。”   道霖法师用眼神询问当家的:怎么办,留不留?当家的说:“发火吧。”   烟灶里码上了发火的柴禾,柴禾一旦发起火来,火苗将顺势蹿进缸底的洞眼,引燃缸内的木炭,大兴和尚就将在瞬间化成一道烟云随风而去。道霖法师从口袋里摸出火柴,奇异的事件发生了,刚刚还晴空万里,突然间狂风大作,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瓢泼大雨接踵而至。雨浇灭了道霖法师刚刚划着的火柴。道霖法师接着又划出第二根火柴,第三根火柴。雨越下越大,道霖法师将那包湿透了的火柴随手一扔:“算了,等天晴再烧吧。”   人们刚刚撤离那片山坡,雨立即就住了,一缕阳光从云隙中钻出来,在山坡上射出万道金光。雨后乍晴,天空一道绚丽的彩虹,那道彩虹像一座五彩金桥,一头搭在大兴和尚莲花缸所在的这片山坡上,另一头越过九子岩,搭在百岁宫方向。   夕阳如火,整个后山笼罩在一片醉人的晚霞中。人们惊叹这不可思议的景象,那片山坡上,阿弥陀佛之声此起彼伏……   2013年11月开始于安庆塔影庵   2013年12月改于九华山后山双溪寺    正文 第十章后记   1990年8月,中国天津电视台计划拍一个关于九华山的大型电视专题片,他们特意找到安庆,邀我担任该片的撰稿。我们于农历七月二十六日来到被称为莲花佛国的九华山,恰逢九华山一年一度的地藏庙会,那次庙会的内容安排中,即有后山双溪寺大兴和尚肉身安奉仪式。   专题片开拍的第三天,我们随着庞大的车队来到九华后山。大雨滂沱,双溪寺那间简陋的殿堂里挤满了湿漉漉的人们,在庄严的气氛里,僧人们为一个化成肉身的同道举行隆重的安奉仪式,来自国内外十几家电视台的记者们真实地记录下这一场景。我所知道的是,大兴和尚是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佛教界第一尊肉身。佛教经十年浩劫,正处在蓬勃的恢复时期,这尊肉身的出现,对于佛教界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虽然佛教并不主张僧人逝后一定要留下肉身,但对于某些僧人来说,肉身舍利不仅是他们一生修为的见证,也是他留给世人的无言教化。大兴和尚生前默默无闻,他住在一间四面透风的脚屋里,过着极其简单的生活,他生前最喜欢的事是放牛,最喜欢的人是孩子。他言语无定,呈疯癫之相,向来被同道不屑,直到他化成肉身后,人们细嚼他的一些话,竟饱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譬如“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譬如“牛不像人,牛有一把草就够了”等。   近三十年间,虽然也曾多次来到后山双溪寺,但我对大兴和尚并没有更多的了解。九华山在这二十几年里接连出现几尊不化的肉身,其中至少有三人我在他们生前都曾有过接触,他们几乎都与大兴和尚一样,因其独特的修为和近似苦行的生活方式而被人们视为“疯癫”。但偏偏是这样的人,却在逝后创造肉身不坏的奇迹。这不能不是一件发人深思的事情,也给人类学界留下一个等待研究的课题。   2013年9月,双溪寺住持果心法师两次来我安庆家中,希望我能为大兴和尚写一本传记。他说,大兴和尚离开这世界快三十年了,这些年来,社会上出现不少关于大兴和尚的文字版本,但这些版本多与真正的大兴和尚有着相当的距离,这有可能给后世造成错觉,甚至曲解了大兴和尚留下不坏肉身的真实意义。我有感于他对大兴和尚的尊崇,接受了这一任务。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我曾先后多次来九华山后山一带,寻访了几十位当地村民以及曾与大兴和尚生前有过密切交往的僧人,10月,我又在太湖作家余世磊以及太湖县牛镇镇人大主任汪焰明的陪同下,来到太湖县牛镇镇禅源村,也即大兴和尚的老家朱家岭,进一步采访了大兴和尚的亲属,于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开始向我走来。   大兴和尚生前曾被人们称为“九华济公”,但他毕竟不是神话传说中的济公活佛,大兴和尚是一个真实的人,或者说是一个真实的传奇。他的种种神奇既不可思议,又真实可信,他的传奇和神奇,是他对中国佛教精神实质的亲身诠释,他以自己的传奇和神奇,向人类社会讲述了一个永远不变的真理: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大兴和尚的百年人生,正是中国社会处在从“庚子赔款”到改革开放的最激荡、最具变革的一百年,大兴和尚的一生,也正是这一段中国社会的真实缩影。而大兴和尚传奇和神奇的人生,给生活在当今社会的人们留下一个另类的版本。他奇特的修行方式,他不为常人理解的生活习惯,以及他看似疯癫的语言逻辑,都让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我们不能不对生命、对人生、对现行的价值观发生怀疑,正如我在书中通过大兴和尚的口喊出的一段话:“好事被你们说成坏事,坏事被你们说成好事,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世人皆笑我痴,我痴只有山知。天呐,这世界疯了。”   大兴和尚在即将离世时曾留给亲属三句话:人要像牛一样,有一把草就够了;生命是一时的,因果却是要世世代代背下去的;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大兴和尚留给亲属的这三句话,其实正是他执意为世人留下幻化肉体的真实目的和意义。   这本二十万字的书我差不多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即完成了初稿。12月初,我来后山双溪寺进一步完成对这本书的修改定稿。那天我随着人流走进落成不久的“大兴和尚肉身殿”,对着那坐在玲珑宝塔中的老人,我忽然生出一丝感慨。这一个多月来,我一直与他生活在一起,我以一个月的时间走完他从幼年到老年的整个人生。在这一个月时间里,我不仅感受着他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也感受着他的幽默和他的快乐。临离开双溪寺时,我默默地对着那尊涂着金粉的肉体说,这本书所写,是你,非你,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你执意要留下这一尊不坏的肉体,不正是要向世世代代的人们存留下一种不坏的精神道义吗?我们究竟该有怎样的生活,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对待自己短暂而漫长的生命,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处理人与社会人与物质的矛盾?完整地解读大兴和尚,不能不让我们发出这样的疑问:究竟是大兴和尚病了,还是我们自己病了,抑或是这个世界病了。   感谢安徽文艺出版社,也感谢汪爱武女士,我们曾有过多次合作,这一次,我们又有了一次愉快的合作,也感谢双溪寺的果心法师,也感谢对这本书的出版给予支持的合肥居士汪明来先生及其他大众。   黄复彩   2013年1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