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浅陌青荇(一) 待我拖着包裹赶到京城时,冬天最难熬的一个月已经过去了。但天还不甚暖和,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便找了家炭火生的最旺的客栈,要了盏酽酽的热茶,决定舒坦舒坦筋骨再作商量。 边掸着幂篱上的碎雪,边有意无意的听得邻桌闲嚼着皇族贵戚,忍不住打岔一句:“方才你们口中所道的宣宁长公主可是皇上的长女?” “长公主的母亲原是先皇后元德,皇帝陛下很是敬重,只叹红颜命薄,生下长公主不久后便病逝了。为此,陛下万分疼爱长公主,即便没有出嫁,倒也赐了封号,以示恩宠。” 应话的并非是我所打岔的两位,反是另一近处背对着的,听着声音,像是位年轻公子。一番不轻不重的话,未引得几番注意,栈内很快便又吵嚷起来。我不想多耽搁时间,觉得暖和许多后,拣尽了包裹,便出了门,不料却被那应话的公子拦下。 “姑娘可是要去揭那皇榜?”他凑近,笑嘻嘻地问。 这下才看清了面貌,廿五,六的年纪,生的干干净净,倒是几分好看。不得不承认,我从小在暮山时便对着那诗书中的“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仪态淌着涎水,以至于湿了半边纸页。后来局势恶化到只要推着师兄弟有些模样的对我作个揖,道个歉,我便就能把他们犯的我理智上认为绝对无法容忍的错误瞬间抛之脑后。说实话,若非见到这张脸,单凭方才笑得那般玩世不恭,我早就撒泼打滚大喊“调戏”了。 这一笑,倒让我开始迷糊起来,脑子尽塞满了些什么“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幸而他又重复了一遍,把我拉回了现实,否则还得以两眼圆铮,口歪嘴斜外加一个花痴范儿傻笑结束这番对话。 我定了定,理直气壮地“嗯”了声,不免生疑,却又把刚到嘴边的“你怎么知道”几个字活生生的吞下,转而来了招行云流水将面前这个毫无防备的美男子拿下。 “你想作甚?” 我是花痴了些,但脑袋瓜子还算转得快,尤其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儿,防备心更是加了一倍。栈内我问的是“长公主”是否为“长女”,他却能理解我真正的疑惑即长公主并未出嫁却有着“宣宁”的称号。这般心思机巧的人,问起我皇榜之事,不知是否揣测着不怀好意的目的。 他没有哼哼唧唧地叫疼,反而轻描淡写了一句:“在下不才,已揭了皇榜。” 我吃了一惊,放下他的胳膊,瞬间感到又被师父狠狠地愚弄了一把。从暮山到京城,车马快的话不足半月便可到达,可师父死活不愿自掏私房钱,还千承诺万保证在我抵前皇榜绝不会被闲杂人等揭去,苦心我活活用双脚丈量了这段行程。现在呢,费了鞋不说,还失了机会。我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皇榜,再说断人家财路也不是我等忠义之士能做的出来的。可这回山的路费怎么办,乞讨?劫富?要不偷点金银珠宝什么的当当?反正京城奢侈的很。在我脑洞又以千万倍的速度无限扩大时,此次主要的肇事者又说了句让我目瞪口呆的话。 “不如请姑娘做我身旁的小医师,就当是一同揭了皇榜,若得 赏金,三七分如何?”我翻了个白眼:“你既然已经握有皇榜,何必将囊中金银拱手让给他人。”他直起身,竟恢复至一副谦谦君子模样,清了清嗓子:“也是在下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想请姑娘帮忙。” 我这人的脾气,向来恃强凌弱。他这一谦卑,我反更趾高气扬了。 “我为甚帮你?” “姑娘千里迢迢来此,想必花费不少,不知回乡的盘缠如何解决。”他抿着嘴笑,越来越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想不到我竟有一天因为屈服于金钱而要和这样一个腹黑的美男子行医,我还不想为我的花痴搭上这么长时间的痛苦。 不过,我最终还是服了软。 …… …… 按着皇宫的程序,需将皇榜递呈至封承府,歇息几日后,再由府司持陛下手谕带医师进宫。在这等候期间,百无聊赖着,也只好听归熙说道说道这位长公主。 她本与其四皇兄郑王府上长史之子温子笙青梅竹马,暗生情愫,私自定了终身。皇帝陛下知晓后,虽也一时勃然大怒,但终因太过宠爱这位长公主而并未严惩。门是不当,户是不对,但温子笙本人长的倒还温润如玉,也颇有才气,再加上民间时不时流传些风言风语,皇帝干脆赐了这场婚姻一个个实实在在的名分,也愿个圆圆满满。可在半年前,宣宁长公主不知因何缘故忽染异症,原先倾城的容貌也毁了大半,虽无生命危险,但身心俱遭摧残。温子笙言自己并不介意,许终身终世成鸳鸯情深。但公主自己无法接受,拒婚不就,整日里寻死觅活,名医熙攘却都无计可施。 归熙的脸色逐渐阴起来,倒不是为这段爱情的结尾所触动,而是他旁边的这位倾听者一直在以一种极其不雅但在我看来极其舒适的姿势啜饮着茶水,闲嗑着瓜子,我想从我气定神闲的神色中他定是觉得自己越来越有说书先生的风采。 我尴尬地正坐起来,觉得有些不妥,想着说些什么缓和下气氛,谁知脱口而出:“你口才挺不错的哈。” 果不出所料,我被狠狠地瞪了一眼:“这就是你听半晌的所感所得?” 还真是的,我不过是在某个同样无聊的下午被师父一句“京城揭个皇榜挣点外快”打发下了暮山。至于这病人身后的背景原就不是我死乞白咧要求听的,自然也就主动免疫了。 我确信的是,他一定在心中千万遍骂过我“猪一样的队友”。 “你怎么知道我要揭那皇榜,难不成我看上去就一副利欲熏心的样子?” “像你一身远途跋涉的装备,张嘴就问长公主的事的,自皇榜贴出后便司空见惯了。” “不过,”他嘻嘻的笑,“不知情况就迢迢而来的,还真只有你一个。所以,我才这么相信云仪小娘子你的医术啊。” 我似乎开始对这种嬉笑过敏到有种作呕的感觉,一时还无法接受“美男子居然也可以这么流氓”的观念。唉,看来以后还是不能光看颜,我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不过姑娘或许不算吃亏,我这个外邦人的身份可能会成为一面挡箭牌呢。” 看我疑惑的样子,该是他气定神闲地品茶了。 “这皇榜可不是随便就能揭的。若辜负恩泽,命是得搭上的。但你为我的小医师,不必负全责。我并非国中人士,自也无生命之忧。” 这些也就是我们两天等待时间里的全部对话了。其余闲暇我就窝在床上立志要把途中消耗的精力全补回来。归熙倒是经常出府溜达,但也没见带什么好玩的回来,就懒得理他了。 我还是觉得吃了亏。 但想了半天,暮山虽离京城远,大抵还算是姜国的吧。 “ 正文 浅陌青荇(二) 进宫后,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待遇颇高,我和归熙直接被打发进两间偏房,除着些丫鬟嬷嬷来往,未见半个人影。府司倒是来过几回,都是板着副万年冰山脸,叨咕着些“且耐着性子”之类的话语。问起,只道: “长公主殿下还是不愿见医师,过些日子再去探探情形。” 他把刚举起的茶盏又放下,不忘添一句:“还请二位且耐着性子。” 觉早在封承府的时候就补齐了,无聊不知做什么。这样冰雪消融的时节,偶尔几缕阳光洒下,本是最适宜宫人踢毽子放纸鸢的。只是今年宣宁公主病着,谁也不敢厮闹。 这天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正想点亮灯盏起来坐会儿,忽然听到微微的箫声,有些婉转,便披衣下床,踏着月色,寻音而去了。 愈是明晰,愈是觉得悦耳,一路曲折好几个长廊,见一模糊身影,似是吹箫人,便驻足那里。 我并不通晓乐理,但还是能略略品出些味道。细细听来,倒像是一曲《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那箫声起起落落,如泣如诉,裹挟在悠悠的清风里。风里带着淡淡的香气,似乎是早开的桃花,却衬着这曲调更加清丽哀婉,多了几分凄凉。 我远远一瞧,一身着宫装的女子亦静在不远处,见我走来,她脸色微怔,随之道了个万福:“这位是云仪姑娘吧,奴婢有礼。” 我有些奇怪:“你怎生认出我来的?” “奴婢是长公主身边的侍女,知晓这两日有两位医师住在清莱苑的偏房,又见姑娘眼生,想必就是了。” “清莱苑是长公主住的地儿么?” “长公主原先是有自己的府邸的,但患病后便搬来这里,说是清静养人。”她静静的答。 是够静的,衬得着箫声如此凄清。我正想道离,见她眼眶有些发红,忍不住问道:“你方才哭了?” 她有些支支吾吾:“只是觉得这箫声太过凄婉,心中有些酸楚罢了。” 我凑近,打趣道:“莫不是吹箫之人是你的心上人,远隔宫墙却又不能相见,故借一曲箫声传达相思之情?” 她连忙摆手,睁大双眼,慌慌张张的道:“云仪姑娘,这话可万万不敢说。这吹箫之人乃是温子笙温公子。” 温子笙?我突然想起封承府中归熙的话。 “就是那位准驸马爷?” “嗯。”小丫头又恢复不紧不慢的语气,“长公主病后一直不想见人,尤其是温公子。温公子便夜夜进宫吹箫,吹的正是公主最喜欢的曲儿。前几日,温公子家中有事,我们都以为他不再来了。未想到,今夜,他又吹了一曲。公主思念却又不见,做奴婢的只是心下感伤。” 话毕,她又掩面啜泣起来。 女为悦己容。宣宁公主容貌毁半,自是不愿让知心人瞧见。当时从归熙口中道出没觉得什么,现在反而有些难受。 我回屋的时候,箫声依旧还在,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 第二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归熙,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笑了笑。 …… …… 没过多久,我们便受到了长公主的召见。 归熙以主医师的身份命我进了里屋,而他自己则站在屏风外等候,理由是男女授受不亲。 不亲个屁,我吐了吐舌头,并强烈怀疑他当初是不是计划好的专门等着个把高明的大夫,再以财力相胁迫为他效力,其实自己一丁点医术也不懂。 怪不得总觉得吃了亏,还被他忽悠了一把,真是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啊。 正想着,几个宫女拂开了幔帐,见一身姿曼妙的华服女子半倚在卧榻上,轻和而又不失庄重地问了句: “是云姑娘来了么?” 我:“云仪参见长公主殿下。” 带着半边儿面具,但从露出的另半边精致的脸庞看来,从前定是位地道的美人。 屋内仍烤着旺旺的炭火,生出的暖气钻进了我的襦裙里,鼻尖后背都渗出了细细的汗。她的脸色却似乎还是冻的发白,浑身瑟瑟,诗词里的美人都是“闲静似娇花,行动如弱柳”? 她摆手让侍女递过药盏,就着咽了几口,气色才略微好转。 我只觉得那侍女似乎有些眼熟,像是昨夜与我听箫攀谈的。就是记不清模样了。 我诊着脉,手心里捏了一把的汗。 脉象很乱,这本并没有什么恐慌的。一些常见的“阴虚”“肺热”,只需得用以药物理顺脉络,大病亦可痊愈。但是长公主的却不同,尽管乱,却无一处堵塞不通。就好比回家的途中有块石头挡住了路,只要搬去这块石头就顺利无阻了。但若是路途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那么越是加快脚步,便越是南辕北辙,这才是可怕至心寒的地方。 也就是说,长公主的脉象完全是颠倒的。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太是惊讶。我以为是她还不知其中后果并非这么简单,正欲慌忙解释,她却一把劝阻了我。 她笑了笑:“前不久有位西藩的医师也这么说过,虽无生命之忧,症状却会一点点加重。先是容貌尽毁,体寒惧冷到最后的非常人能忍受的痛苦,我都已经明白了。但我想,世上能明白的事多,能改变的却寥寥无几了吧。” “这就是长公主不愿就医的原因?” 她微微点了点头。 我更加不理解了:“那为什么还要张贴皇榜,长公主为什么还要接见云仪?” 她屏退了所有的宫人,揉搓着榻上的锦缎。华丽的纬三重纹,缎面上绣着大红的牡丹。 良久,她应了声:“我只是希望让子笙知道天下再有名的医师也治不好我的病,让他断了娶我的心思。可他还是不听。昨夜我见了他,本想告诉他不必再来我宫中吹箫了,他却对我说只求我见这最后两位医师,若还是于事无补,我与他之间再无任何瓜葛。”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话是归熙让温子笙说的。想到今早他莫名其妙的一脸笑意,原来是早就知道昨夜箫声的事并且还利用这事让长公主答应接见了我们,也算是多给了温子笙一个机会。 我道:“长公主何必如此自暴自弃?云仪还没试过些方子,说不定还是可行的。” 她侧着脸,好像没有听到我劝慰的话,沉思着。忽然,转过身来,低声地说。 “我要拜托姑娘一件事情。” 我隐隐有些不安。 “只求姑娘出去后告诉旁人我的病再也无药可治,拖不过三月便会殒命。” 我沉下脸来,什么话也没说,倒不是害怕什么欺君之罪,也不是可怜温子笙与公主之间的一份深情,只是出于行医的本能。行医之人,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病人生还的一丝希望。在暮山时师父虽总和我嘻嘻哈哈,每次说这话时却是一副决不可玩笑的语气。况且这次京城之行也是他老人家吩咐的,说实话,我不愿辜负这番教诲。 “若是姑娘怕惹出什么祸端,这不必担心。姑娘说完这番话后只管放心地出宫,后来的事我自会照料,银钱什么的也不会少一分。” 我还是沉着脸不说话。 过了好久,她垂下眼。“罢了,罢了,你走吧。” 我昏昏沉沉地走出屋,身后传来一阵急剧的咳嗽声。我想象着那张仍精致的半张脸也会一点点消失殆尽掉最后的艳丽,然后在如撕心肺的疼痛中饱受着相思之苦,忽然有点后悔方才没有答应她。 往后的这段时日我只敢拼命地翻遍宫里的医书,要么就是没日没夜地捣药,连归熙也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被人以性命相要挟,所以要不顾一切治好长公主,还特地问过我好几回。我理所当然地给了他一脚,并且得意洋洋地夸奖自己是医者仁心。其实我知道我是害怕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我会开始质疑我这小半生建立起的人生观,不敢有片刻闲暇来想长公主那日的那番话。 但我也没将这番话告诉归熙。我知道,一旦让他知道了,他定会有手段让宫人将宣宁公主看的死死的,怕她有什么轻生的举动。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奇怪,一面费尽心思的地救人,一面又害怕那人达不成死去的夙愿。 正文 浅陌青荇(三) 事实证明,我还是极具医学天赋的。 这是我在闭关十天出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当然,这其中除去偶尔和几个不安分的宫女偷摸打回叶子牌,或者是镜心湖旁荡几次秋千,以及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在太医梁老头珍藏的医书上留下口水印,怕他一把老骨头还要跑过来慰问我,在清莱苑的后院中躲了一个下午。 还遇到那个听箫的小宫女。 “你叫什么名字?”我细细地打量她。 “阿绥。” 她的模样很招人喜欢,留着齐眉穗儿,单薄干净,眉目如画。说话的声音也怯怯的,似是怕不注意便会惹来什么。 “可是‘有狐绥绥’的‘绥’字?名字很诗,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作派哈。” 她垂着手:“阿绥没念过什么书,只认得几个字不是眼瞎罢了。这名儿是出生时爹爹请乡里一位教书先生起的,诗不诗的,阿绥也不知。姑娘莫打趣了。” 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又有些尴尬,看着她手中握着些的桃花,便顺势转移了话题。 “你喜欢桃花?” “嗯。”她抬起眼来,亮晶晶的,“桃花不仅单生得美,一簇簇的更是嫣红。”她顿了顿,又道:“还有药用,是可以顺气消食的。” 我抢着说:“我也喜欢桃花,嗯,还有桃花糕。” 我这话真不是在打趣。娘亲还在时,每年上巳节都会在家中给我做桃花糕。小小的菱形,每一菱都是清澈的淡黄凝脂,缀着些鲜妍花瓣。若贪食不够,就再来一盏桃花茶,清香扑鼻,喝完后觉得浑身都爽朗起来。后来到了暮山,就我一个女孩便不好过这女儿节,也没有吵着闹着去摘桃花吃桃花糕。 我和阿绥就这样聊了好半天。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我絮叨,我这人话多,一嚷嚷起来就没完,情绪一激动还不由分说地拽着旁人的袖子生怕他没注意到我。宫里人果真都是好脾气,一下午不曾皱眉一次,若换成归熙指不定给我多少个白眼。 …… …… 我把研究出的方子递呈给长公主,她只道一句“且试着”就没了下文,但也没怎么拒绝。 她的病渐渐好转,笑容也温暖起来,不再那么冷冰冰的。夜晚没有了温子笙的箫声,听说长公主已经不再拒绝见他了。 我当然是开心的啦,既救了人又促成一桩姻缘,还被赏了些金银珠宝,笑得合不拢嘴。 除了例行的诊断,长公主偶尔也会找我聊聊天。那时候,她不像是依赖着的病人,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更像是亲切的邻家姐姐对着小妹妹唠些家常又或者是双颊绯红地谈着心上人。 她在荷包上绣着翠竹,大片的墨绿,我忍不住瞧了上去。 她抬头:“怎么?” 我有些不解:“只是看得寻常人家的姑娘都是绣些鸳鸯蝴蝶的,怎么到了长公主这儿却是墨绿的翠竹?” 她轻抚着细密的针脚,缓缓道:“以前我读《淇奥》,只觉的有些韵味而已。后来见了子笙才知天底下真有人衬得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句话。”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所以长公主才会绣片翠竹?” 她笑笑:“能寄相思之情的都是相思物,他懂,就行。” 我心底暗暗窃喜,看来喜欢美男子的不止我一个,长公主这么仪态万千的女孩不也做着春梦么。虽然没见过温子笙,但能吹出那么帅的箫声长得一定没差。这么说,我是不是也会遇到我的“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那个人啊。 长公主停住手中的针线,望着我:“云仪姑娘是不是也有了心上人?” “啊。”我冷不丁一惊,连摆手,“没有的没有的。” 师兄弟中倒是有几个长得不错的,我也巴巴地花痴过几回。但若说喜欢,貌似真的没有。离开暮山我遇到的也只归熙一个,对他,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长公主缓缓说道:“我偶过郑王府听到子笙的箫声,便觉得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后来私定终身,得父皇赐婚免了风言风语,再后来患病不愈,得姑娘相助免了相隔相远。若不是得了这些帮助,我和子笙早就维持不了这段感情,只得饱受相思之苦。想想女子真的很可怜,那么容易就爱上了一个人,不计后果的爱,到了却伤了自己又伤了旁人。” 我劝慰道:“如今长公主不是美梦成真了么,不必再忧虑这些了。” 她笑了笑,又低头绣起了翠竹。 …… …… 往后的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便到了上巳节。 我开始有点儿蠢蠢欲动,毕竟不是在暮山,而宫里过节的气氛又实在热闹得很。 于是,我找到了归熙。 “出宫?”他皱起眉头,偏过头来看着我。又添了句:“同我一起?” 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板出一脸的严肃神情。 “为什么?” 我总不能告诉他其实我本来是准备和兰娘她们一起去放花灯,结果不留神把她们辛辛苦苦做的花灯给分尸了,然后被她们集体赶出明令禁止我参加这项活动。而阿绥又在照顾长公主,我实在闲得无聊就只能来找他了吧。 我转了转眼珠:“因为我觉得……你比她们更有意思……” 他忽而放下手中的书卷,凑近我的脸,近的让我不禁感到他脸真大,竟充满了我的整个视野。 然后挤出一丝邪魅的笑。 “更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没成想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一下子愣住了,站在原地待了半天。待我反应过来,立马推开了他。 然后瞬间炸毛。 “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你以为我对你有意思啊,你真是……太……太不要脸了,太……太自恋了。我……我告诉你,我的眼光可是很高的,我才不会看上你这种这么喜欢耍流氓的人呢,我才不是那个意思呢,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越说越溜,感觉自己真不是一般的话唠,忽而看到他一脸的惊讶,逐渐含糊说出来的话语,然后,闭嘴。 笨蛋,你在说什么呀。 他抿住笑意,一把丢过书卷,背着手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丢下一句: “走吧,傻囡。” 我转过身来,抬腿就是一脚,只可惜,扑了个空。 真是想给自己两大嘴巴子。 却只是了摸了摸脸。 好烫啊。 正文 浅陌青荇(四) 京都果真是京都,热闹的不像话。 长街挂起了一盏盏花灯,粼粼而来的车马平添了道路的熙熙攘攘。街道两旁林立的店肆点起了晕黄的灯火,人满为患。 我嘻嘻哈哈地跑来跑去,找玩的找吃的,干脆把归熙晾到一旁,半晌也没想到他,也忘记了当初是自己死乞白咧地拉他出来的。可是,他没有忘记我,硬生生地把我拉去猜灯谜了。倒不是觉得我智商过人让我来当助攻,而是担心我这个身无分文的家伙会花销掉他一大笔资金,所以果断把我拉去一个只会挣钱不会花钱的地方。 于是乎,靠着他爆好的运气,我们吃上了甜滋滋的桃花糕,喝上了热腾腾的桃花茶。 正当我准备乐悠悠地享受这多年不见的美食时,归熙忽然捂住我的嘴,拉着我就走。我瞎扑腾了一会,他说道:“有人盯上我们了。” 我于是就不扑腾了,跟着他拐过了一条又一条小道,直至到一个废弃的巷角。 我调侃:“第一次见你这么害怕哈。” 他不答话。 我拍拍胸脯:“没事,我打架技术一流,逃跑技术也是一流,有我在就行。” 他转过脸来,说道:“你打不过他们的。” 我有点害怕了,不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而是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从见到他开始,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么严肃过,像是比面临生死攸关的时刻还严肃。我于是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我实在没忍住。 “要不我们去街市上躲躲吧,那里人多,他们就算想下手也没办法的。” 他摇摇头,道:“你不了解那帮人,他们只要找准下手的机会绝不会懈怠。如果在街市,反而会伤及更多无辜。” 我只好漫不经心地跟着他继续走,一不留神踢翻了一个竹篓。 归熙喊得一声“小心”和竹篓倒地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在耳边响起,当然同时而来的是拔出几十把明晃晃弯刀的蒙面黑衣人。 而此时把我藏到背后的这个人正用身旁一把干农活时用的镰刀挡住了几十次攻击。我生平真心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偶尔从说书先生嘴里知晓些,傻傻地站在归熙的身后。 事后想想,其实我当时就算没吓傻也没啥用,他们出手太快,我这点雕虫小技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 令我惊奇的是,归熙居然会武功,而且居然不低,其实他没有告诉过我他会不会,但从日常和他一副清秀的样子看,我以为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我脑洞再大,也无法想象面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居然是和我平时嘻哈拌嘴玩的人。 我还愣的时候,他一把揽过我,我这才意识到我的身后居然瞬间飞过来一把弯刀,割过他的手臂后落地。 汩汩的鲜血流出,我心寒地发抖。 耳边的厮杀声不知过了多久后终于停止,我一下子从归熙的怀中滑落下来。 鲜血渍渍,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沾满血迹的尸体。 我好害怕好害怕他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具,完全失了方寸,使劲摇晃着他,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的眼微微地睁开,用尽了力气却是虚弱至极的语气对我说: “云仪,别怕。” 这四个字好像忽然就使我安定下来,方才乱糟糟一片的声响戛然停止,包括急剧的心跳,一切的一切都渐渐平稳。 只剩下悄无声息的小巷和一片寂静的黑夜。 那时我才知道世间真的有那么一种力量,可以瞬间使你的心底波涛汹涌,又可以瞬间抚平到无一丝痕迹。 …… ….. 我在归熙的身边待了三天三夜,未眠未休。 我已经想好等他醒来怎么和他解释我这么费心照顾。一来呢我在京都当中也就认识你最早了,二来你也算是替我挡了几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我的济世救人的菩萨心肠啦。连说每句话每个字的表情我都预备好了。如果他再躺几天,我想我会再演习几遍。 然而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我实在没支撑住,半夜在药间捣药的时候睡着了,待我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清晨。 路过偏房的宫女刚巧碰到了我: “云仪姑娘,归公子昨夜醒来就出宫离开了,嘱咐我告诉你一声,还说长公主的病就拜托你了。” 说完,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我呆了好半天,才哦了一声,转身进了他的房间。 榻上的铺褥凌乱一片,想是宫女还未曾收拾。除此之外,其它所有的物件均与还未搬进时一模一样,竟找不到一丝他存在的痕迹。 我无心叹了口气,等意识到时,开始笑自己,与我何干呢? 是啊,与我何干。 我听到在他昏迷中不止一次地重复着两个字,开始时我以为是“喵喵”,心想真是给家养的猫取这么一个大众的名字,后来发现是我把声调弄错了。 “淼淼”“秒秒”,亦或是, 渺渺。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真是个好名字。如果是女孩,该是怎样的含情脉脉,温婉似水?该是迈着怎样轻盈的步子,露着螓首蛾眉? 我心底涌出说不清的苍凉,只觉得被人掏空了一般。其实说来这次事件完全是他引起的,到现在我还莫名其妙他怎么惹上的祸事或者说是什么祸事。但从内心深处我不想问,就算他没有离开,我也不想问。对于那天晚上,我唯一深记着的是他怀抱的温暖安全以及他轻轻说的那四个字“云仪,别怕”,究竟是触及我心底最深的那根弦。 后来我还是一如往常的翻医书,捣药,替长公主诊断,却有在不经意间又想起了他。长公主的病又开始恶化了,温子笙的箫声夜半响起,我披着衣服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想那一晚他是否和我一起在清莱苑里只是我未曾注意到他,就像现在会不会其实还在我身边只是我不知道。 想着想着,觉得真是想多了。他何必躲着我呢。 而我又是怎么了,生平第一次这样惦念着一个人,觉得处处都有他的影子。惦念着他对我说的那句话,却屡屡被那两个字破灭幻想。 他为什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 灯盏中的烛火摇曳着,趁着从窗缝中漏出的悠悠清风摇曳着,和着萧瑟的箫声,发出“滋滋”的燃火声。 “肯定是害怕我戳穿他不懂医术,而且居然还背负杀生之祸,让皇帝和长公主知道了必要他的小命,因害怕逃走了。” 我气呼呼地扔掉身上的衣服,钻进被褥里,阖上眼睛。 正文 真相暗隐(一) 世上的事态总是好坏相伴。就譬如小时候不小心掉下崖谷,却发现了大片的梅林。结果后来因贪吃坏了肚子。不过生病躺床上也免去了许多杂活,只是不能活蹦乱跳地去嬉玩。这第一件事就是否极泰来,第二件是乐极生悲,第三件就是祸福相依了。 当然我不是平白无故地感叹一番,凡事都有原因。 这个原因是我回到暮山后从京都传来的第一条消息。 温子笙成了姜国的驸马。 我不知是福是祸,是喜是忧。 即便再自负再刚烈的女子,面对被毁的容貌,也会潸然泪下吧,更何况是在心爱的人面前。长公主那样心思精致的人,又怎不会惦念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前的任性不见,不就是希望不打破在温子笙心底最美好的一面么??可如今态度的转变着实让人难以心安。 我将长公主的病症陈述给了师父,他不知何故喝得醉醺醺的,我的话似是半分也未听进去。若搁在平时我必然不理摔门而出,可是离宫前我曾允诺她,在往心里说我也不想辜负归熙交待我的事,虽然都不是他亲口交待我的。我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一边催促着师父分析分析病因。可他还是半醉半醒地说些胡话。我开始感觉有些不对劲,这不是师父一贯的作风,莫不是他是故意躲着我的,可又是为什么呢? 我想去找云崖师兄问些情况,却被告知他前些日子就被师父派下山了。只好带着疑问又闷闷地待了些时日,想着等云崖师兄回来再说。 可没想到见到他时他已经说不出,也听不见了。 我丢下装草药的背篓,正准备大声呼救,一转念这地方与暮山相隔太远,就算有师兄弟听见,等赶到时他也早已经断命了。该是死马当做活马医,给他运了些真气,先保住半条残命再说。但以云崖师兄现在的身体状况,回暮山怕是不可能的了,就拖着他在山下的农家借宿了几天,还被户主狠狠地宰了一笔。 我嘟囔着嘴在他的细软里翻过来倒过去,暗想好歹我续你一条命,总要有些东西补偿我吧。可翻来翻去也没些值钱的物件,只好作罢,谁道不留神滚了一地。 床底下那块石头样的东西微微发着黄光,当我捡起的时候却若有若无。 棱角分明,材质温润。 我大惊,这分明是块探灵石,用于侦测妖气的石头,此刻闪着黄光。 我的视线落到躺在塌上的那人。 ...... ...... 云崖醒时第一眼见到的非鲜衣非美食,当然连一碗热腾腾的汤药都是没有的。此刻他那可爱的小师妹正睁着双剪水似的双瞳,明澈莹晶地望着他。 当然这只是我们的小云仪个人对于自己仪态的想法,至于云崖师兄是否是这么认为的,从他那一脸的扭曲就可以得知。 我嘶哑着嗓子,声音低沉: “你是只狐狸。” 他愣了下,转而一副淡定从容的神态。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翻我东西了吧。”他伸手要去拿包袱,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紧接就蹭上他的手背,叹口气说:“怎么不变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呢?真可惜了了。” 他一脸的无奈:“拜托,我是只公的。” “那我就要个玉树临风的狐哥哥。” 云崖:“......" 他面容憔悴,显然元气还有些不足。摆摆手,意思让我不要再说了。 但我仍是不依不饶。 “你到底去哪儿了,云崖师兄?" 他硬用手臂支撑起半个身体,强要坐起来。 “你明明是被狐妖所伤,身上才会有狐狸的气息。" 他放弃了挣扎,索性枕着手臂躺下。 “你去了西属。"我很是生气,又隐隐有些酸楚。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自己置身在所有事情外,无论是他还是师父,都似乎时刻让我远离着真相。 他把头蒙进被子,呼吸开始急促起来,闷闷地答了一声:“你既然已经知道,不必再来问我。" 我可以揪他的头发,硬逼他说出前因后果,也可以软磨硬泡,但我都没有。 好吧,毕竟他还是个伤者,君子不趁人之危。 我对这个真相的热衷程度已经不亚于对于长公主病因的探索。事实上,它们是同一件事。就如云崖的伤不是莫名其妙的出现,长公主的异症也不无原因。同样的脉象,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只是轻重程度和自身的防御能力不同而造成结果不同。 正文 真相暗隐(二) 在因云崖师兄归来而导致我备受冷落多日后的一个清晨,我隐隐觉得似是被某人掀了被子拽了起来,直接推搡到门外。 然后硬生生地往我还处于封闭状态的耳朵里塞进了几个字。 “睡够了哈。" 我极不情愿地揉着眼睛,哈欠连天,迷迷糊糊地答道:“《庄子》有云:'子非我,安知我休足矣。'况且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有不及,可以情恕。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云崖的眉毛习惯性拧成二条:“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是与我从小玩到大知道我向来咋呼呼的,才会稍稍淡定。而他旁边的那人,眉毛差点没拧成两竖。 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云姑娘还真是......博学强知......" 呵呵...... 我咧着嘴。 这声音...... 瞬间。 哎呀妈呀,咋这么熟悉。 真是垂死梦中惊坐起。一眼望去,在这瞬间之前意料之外在这瞬间之后意料之中的事发生了。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归熙。 事实上,我脑补过很多再次遇到他时的画面。在京都又一个熙来攘往的节日,他带着我跑过呼啸而过的行道树,钻过不知多少的小巷,去找那最偏僻最可口的桃花糕。或是长公主痊愈后在清莱苑的召见,我满口的恣意之词,他静静地笑。 他看着我,带着我跑的时候,我没有想过要问他为什么丢下一句话后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但是当真正遇见他的时候,我没来由地是那样的生气。 “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待在客堂的时候,归熙侧身偷将说道。 我斜睨着他,他“噗嗤"笑出了声。我忽然意识到什么,透着杯盏里的茶水,果然看到乱成一窝的头发以及貌似有的口水印。 他清了清嗓子,忍俊不禁的模样,轻声道:“没关系,难看我也不会说出来的。" 我暗自捶胸顿足,后悔怎么会脑补出那么温馨的画面,和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格格不入。果然我是将他的颜值和君子如玉的儒雅联系到一块儿了,只因一次“英雄救美"就犯下当初见他第一面时犯下的错误。 我朝着主席努努嘴,回敬一句:“拜托,师父有主人之礼,你也应该有宾客之范,亏得在这嘻嘻哈哈。" 你以为我在乎在你心中的形象么,况且上次还不是你给我招致的祸事,救我本是你的责任良心。我捋捋头发。 ...... ...... 我们在暮山待了没几天,就起程赶往京都。当初长公主虽对我的承诺未抱什么希望,但毕竟我并非不讲信用的人,还是时时挂念着这件事,尤其是云崖师兄回来后。但我万万没想到我会以如此平静的方式离开暮山。正当我在纠结着是打杀着还是偷跑着出去时,一直避而不见的师父忽然告诉我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西属是姜国与邻国祈国的交界处,位苍麓山北,清芒河西,地理位置亦或资源都是上好的。故自两国历史以来,就为这片不知所属的地域争执不休,无论是谈判桌上的妥协还是战场上的兵戈相见,都未曾有过定论。直至祈成公二十八年,太子安期瑜率将皋落偷潜入西属腹地,本欲趁着机会探寻这块宝地,谁曾想竟遭受大挫。至于原因,之后传言说西属一带生活着涂山狐氏一族,灵力深不可测,凡是对这片地域有觊觎之意的人,都逃脱不了厄运。大将皋落不知所踪,安期瑜回到祈国不久也暴毙而亡,正是衰弱不堪的时候,姜国瞄准时机一举发兵,祈国无力抵抗只得惨败,成公许上十座城池请和,又将自己的妹妹安期言许给当时的姜国太子现如今的姜德公和亲,才免去了更多的祸事。 这些陈年旧事我早已清楚,只没想到师父和云崖师兄竟一直在调查西属,更令我没想到的是长公主的病和涂山狐族相关,虽然之前有着半分猜测,但当亲耳听到时还是止不住的惊讶。明面上姜国并未涉入西属,按道理说公主不该和狐族有什么关联,就算暗地里存在着矛盾,也应不止是容貌尽毁却不伤及性命这么简单。难不成这狐妖也通晓人情世故,知道有时候痛苦地活着还不如痛快地死去。或者这件事本就与国事无关,只是某个稚嫩的小狐狸恋上温子笙的翩翩君子风度,不懂事地想要横刀夺爱无奈功力不够不能置人于死地,只好作罢,单纯一场风花雪月爱恨情仇,只是刚好这个原配的身份是姜国的公主。虽然这种解释太过牵强但相比前者,我还是希望是这种可能,毕竟在我目前的世界观中权力的斗争远比爱情的斗争复杂的多。 “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归熙并未朝着我看,只是随意地问了句。春余还未夏初,他早早就摇着把蒲扇,虽说天气已渐渐变热,但此刻未免与周围格格不入。 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亦撑腮懒懒地答道:“没什么啊,只是有些问题没有想通而已。” “我在想当时在暮山的时候师父和云崖师兄为什么都一直刻意地躲着我,再之后却忽然告诉我我一直想知道的事情,绕这么一大圈,何必呢。”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其实我和归熙相识不久,虽然大体上也算经历过一次生死,但绝没达到无话不说知心知意的地步。况且从师父待他的态度来看,他们认识的时间比我要长的多,绝不是像云崖口中提到的那样慕名请宾。既然师父不肯告诉我的事,他一定知道但也一定不会说出来。 半晌的沉默,我并未期许得到什么答案,只顾晃着杯盏中的浅陌青荇。这是姜国御前的贡茶,采自春余的浅花町,清汤绿叶,入口后却是苦涩绵长,尝不到一丝茶水的甘甜,只有当全部饮尽待数刻后,才觉得齿颊留香。但是大部分人都因在这之前受不了味觉的苦涩便放弃了品尝,也就放弃了这渐醇的茶味。 他思索良久,竟缓缓地开口:“因为一切都不是看上去那样简单,他们不想你卷入当中的是是非非,却又不得不让你卷入。” 啊。我明显被吓到了,归熙是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同我说话的,除非是很重要的时刻。记得上回看到他严肃的神情就是在一场生死殊博之前,这次我不过随便一问,得到的却是这么认真的答案。其实他不必要告诉我,一直以来我都是迷迷糊糊地接受师父的指令然后迷迷糊糊地把事情办完,至于为什么这样做他从来不告诉我。虽然每次我都会疑惑但也只是疑惑而已,未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疑惑一过便也算了。这次归熙的回答反倒让我想要深究起来。 气氛有些不对劲,他见势转移了话题:“你所奇怪的难道不应该是长公主的态度么。” 正文 真相暗隐(三) 我愣了下,忘记口里还含着茶水,一下子被呛到,咳嗽了半天。 归熙:“果然把脑子都用在无聊的事上了,一正经起来才发现不够用。” 我:“……” 我是去看过几回长公主的,她也没有说不见,只是见的有些勉强,偶尔攒出些笑,其余的,话不成句,要么就是让人匪夷所思。 “你说,爱一个人到最后是不是也会变成一种习惯,就如同日常的吃饭睡觉,莫名其妙地成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会是负担。” “被爱的那人不愿意成为负担,更不愿离开,就这样潦此一生。无论当初是如何的情意缠绵,到头来,还是躲不过时间二字。” 她垂着眼,修长白净的手指轻旋着手中的杯盏,却不小心打泼,顺着桌沿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合上一双素手,笑道:“我怎么同你说起这些丧气话,也怪这府上压抑的很,心情也落了半遭。”起身,仍是一副端庄的仪态。 “云姑娘,陪我出去走走吧。” 娘亲说过,女孩和女子是不一样的。女孩在面对自己的心上人时会完全表露出内心真正的想法,因为她认为真诚在爱情中的分量最重。而女子,即便再委屈不甘,也会独自咽下,还要做一副温雅淑娴。 长公主就是后者,她爱温子笙爱得越深,便越舍不得让他同自己一起分担苦楚。即便伤痕累累,也要强作欢颜。殊不知,这样只会越来越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所谓的相敬如宾,怕也是对爱情泯灭的最后一丝执着吧。 “不知究竟是温子笙负心还是长公主疑心,好不容易掺在一块,却过得这么不快活。”我无意感叹一句。 归熙调侃道:“你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比对长公主病症的关心要多的多啊,怎么,小姑娘也开始思春了。” 我反口咬定一句辩驳:“第一,凭我多年行医的直觉,这之间一定有猫腻,未必不与西属有联系。第二,我也将近桃李之年,早就算不得小姑娘了,不要乱称呼。” 他倒是哈哈地笑起来:“你此刻的样子倒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呵。” 我脑子一热,张嘴就道:“渺渺?” 不出所料,他果真一脸惊异,摇的正欢的蒲扇也停了下来,我忽然明白刚才感觉到眼睛的胀痛原来是摇出的风刮疼的。 事实上他只愣了几秒,继而又扇起那把看起来真有几分可笑的蒲扇。我的无心之语,想必他也只需这点时间就能明白原因。这样一想,我反倒没有后悔我的莽撞,至少他知道谁曾日夜里陪伴过他。 就如所有戏剧里上演的那样,此时必会也该问上一句:“渺渺究竟是谁啊?”如加调侃,必会也该嬉皮笑脸地添句:“喜欢的姑娘?” 我们向来打趣惯了,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然这些我都没有说出口,其实我很想说却没有办法说,他们就好像卡在我的嗓子眼里,那种压抑着的得不到解脱的微痛,慢慢变得苦涩。 他却开口了:“她是我曾经很喜欢的女孩。” 他望了我一眼,眼神很奇怪。很奇怪的熟悉,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我慌忙瞥向另一边,嘴里呜呜囔囔:“说这干嘛?看我干嘛?” 他没有接话,我略略尴尬起来,人家不过是顺带提上,我干嘛反应这么大,这说话不走心的毛病真是得改改。 眼睛好好地又酸涩起来,奇怪,明明是背着风的。我用手揉了揉,还是不舒服,心底似乎也有些空落落的。 这闷着不说话的氛围渐渐压抑起来,直待长公主身边的一贴身婢女前来通报些事情才稍得缓解。日头炎热起来,按往年王府的惯例,会挑个合适的日子摆邀荷宴,一来是为祭拜荷花花神,二来也是休憩一番,爽朗下身心。此次长公主与温子笙成合欢之喜,既是公主皇兄又是温长史的忘年交,郑王爽性于公主府办得这场盛宴,自然我和归熙也在被邀之列。我平素最爱热闹,倒也一口允诺。 归熙反而皱了皱眉,向我使了个颜色,我顺着瞧去是那婢女腰间挂饰的佩帏,材质普通的很,做工几分精巧但也不算上乘,布料已微微褪色泛黄,年日应也久远了。我再愚钝也知道偷摸拿出探灵石看个究竟,果真微微发光,相比靠近长公主和云崖师兄,这光要强烈的多。 我正不知怎么开口,那婢女似乎瞧出了端倪,摘下腰间的配饰莞尔笑道:“这佩帏是随公主出宫前有位闺阁朋友相赠,不知二位医师有何诧异之处?” 归熙彬彬答道:“只是觉得有些像药囊,制作的颇为巧妙,似是出自医家女子之手。” “这个奴婢不知,不过阿绥似乎的确略懂些医术,太后总说她最是服帖所以才来派来服侍宣宁公主。” “阿绥?”我大吃一惊,忽而觉得有些不妥,收了收语气,问:“我见过她,她现在宫内可安好?” 婢女盈盈笑着,规矩地答道:“烦劳姑娘挂念,公主出嫁时,太后说要感念天恩便特赦几个平日里有苦劳的宫女,阿绥也在其中想必早已回家了。” 我有些诧异,又有些茫然,回味着曾和阿绥的几番对话,品察不出什么纰漏,只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待那婢女走远,归熙反过来问我:“你觉得是这婢女有问题,还是她口中的阿绥有问题。” 我不屑一顾道:“若是她有问题,干嘛还把这么明显带有灵力的东西赤裸裸地呈现出来,这不是给机会挑毛病么。”忽而又觉得不太对劲,“哎哎哎,不对,若是阿绥有问题,为什么还要将这佩帏送给旁人?” 归熙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着我,扶额长叹:“话说你真的是姑娘家?莫不是哪个小伙无聊装扮成的吧。” 我正木着,他接着说:“姑娘家互赠东西想必也应该是编织的新物,这类陈旧的配饰随身多年要送也该送心上人。况且方才我们不过是盯了几眼,她这般警觉,待听明意图后明显松了口气,所谓做贼心虚,你觉得这佩帏真是相赠的?” 我听罢,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表示出诚恳意,随后又仔仔细细地将他浑身打量了一番,他不免好奇:“你在看什么?” 我亦佯装一副扶额长叹样,唉声叹气道:“话说你真是公子家?莫不是哪个姑娘无聊装扮成的吧。” 这下轮到他端着茶水咳嗽了半天。 正文 真相暗隐(四) 我用信鸽将这消息传给云崖师兄后不过几天,就在公主府见到活生生的人,惊的我下巴掉了一截,待确定并非是我大脑运行出现故障导致意识紊乱,方才扶稳了栏杆。 他倒还是那副看惯了的样子,也不顾我的态度,直截了当地解释了一通。原是早先在西属时便就将目光锁定在阿绥的身上,只是那时还不知她的名字,亦不知与长公主相关。几番追踪下来,得到她还留在京都的消息,恰恰此时接到我的来信,所以赶来并未耽搁多少时间。 我摸了摸鼻子:“这样看去,那佩帏还真是有些名堂,值得她冒这么大险也要取回来。” “所以,”他顿了顿,接上话茬,“不能浪费了这么好一个接触的机会。” 我赞同地点点头,顺而皱了下眉:“为什么总觉得这句话有点耍流氓的味道?” 云崖:“……” 圈套什么的不必说,计划起来并不算困难。只是猎物钻入圈套的时间实在是不好估量。眼瞎的兔子撞到树上并不少见,可撞到树上时恰巧被你瞧见了,这种机会可不是随手一大把的。故这等待的过程也是无比的漫长而焦急啊。 云崖搔搔头,似乎是想起些什么,说到:“哦,对了,那只狐狸好像与旁的不太一样。” “怎么不太一样?” 云崖师兄接着搔头:“有点像,却又不太像一只狐狸。” 我:“……” 其实云崖师兄还算上是比较正经的,至少平常看上去那样。这次像个小孩般挠头又说出逻辑混乱成这样的话,不是在西属被吓了就是去完西属后才意识到自己被吓了,我差点要伸手摸摸他脑袋了。 不过只是不经意提起,倒没有再细想下去。 …… …… 这晚虽还延着白日的余热,因乘凉在湖旁又随着偶尔几缕的清风,还算是凉快。大家举杯邀月,一觞一咏,也是其乐融融。待酒菜三巡而过,歌舞看罢丝竹乱耳,倒是深感无聊。 公主带着些醉意,向郑王举杯笑道:“多谢四皇兄盛宴,宣宁卧病多日难得这般嬉闹一回。”郑王也没看她,不轻不重地敷衍了几句:“这次盛宴本是皇妹亲自操办的,皇兄跟着沾光,怎好承谢?不当不当。” “哦?”长公主的语气瞬间犀利了半分,“皇兄派兵遣将来替我公主府守卫,岂不是费心,岂不值宣宁谢意?”她把“费心”二字咬的很紧,似乎怕一松口就会说成旁的词,譬如费尽心机之类的。 满座皆寂,乐师竟也停止摆弄手中的乐器,周围只听得萧萧的风声,气氛诡异地让人惶恐不安。我看了一眼归熙,不知是月光照得还是怎么,觉得他的脸煞白了几分。 出来打圆场的是温子笙。 他赔着副笑脸,边几套客套话敷衍着郑王,边哄小孩似的哄着长公主。看着他突梯滑稽的样子,我深感不解。原来长公主告诉我的那些诗句便是一句也用不到他身上。这般高傲的长公主,怎么会爱上圆滑世故的官宦子弟?那嘴脸只让人觉得厌恶。 长公主抛下他的手,愤愤道:“子笙,我不过与皇兄一番道谢,难不成也是尴尬,难不成也是不明事理?我宣宁还没傻到那份上,错把别人的好意当心机,不是么?” 这么明显的正话反说,郑王的面子也有些挂不住。 温子笙仍是半哄的语气:“荇荇,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可是也不必带到大家面前。虽说是家宴,可让旁人看到我们夫妻不和,不也是害皇兄担心么?我惹你生气,我自该赔礼道歉,也不希望你气坏了身子。” 我直想作呕。 距离不近,朦胧中却似乎感觉长公主睫毛都在发抖,她紧攥着拳头,常常舒了口气,才慢慢坐下。 温子笙早已背对着,招呼着宾客,稳定了下现场的秩序。气氛也慢慢缓和起来。 月亮移进了云层,光辉暗淡起来。忽一阵强风吹过,恰到好处地吹灭了所有的蜡烛,周围顿时陷入一片昏暗中。惊呼声后,宾客席位开始纷扰嘈杂。 我也有些发慌,毕竟什么也看不见,一起身碰倒了好几个杯盏。就在我准备摸索着挪挪身子,归熙的嗓音从旁侧传来:“你站在那儿别动。”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觉得他似乎寻着方才杯盏的落地声而来,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以表明我还站在这儿。他的呼吸声越来越近,很急促,然后很急促地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甚至勒地有些酸痛,便将手从他的掌中脱出,却顺势无意地十指相扣。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我反是觉得心扑通扑通地跳,跳得猝不及防,与他相触的肌肤染上一片麻木。 “额……”我舌头不大利落起来,“那啥,我好像随身带着颗夜明珠。” 于是慌慌张张地松开手,又慌慌张张地倒腾了出来。 夜明珠的素辉轻溢出来,柔和饱满如一汪清泉,衬在附着清香的荷风里,竟有种萤火之光的微微错觉。这镶在我们之间的朦胧,不过似层薄纱,轻轻一拂,便可察觉到彼此的鼻息。我的手指拧着襦裙,脚尖羞涩似地在地上画圈。 但这份不自然并没有停留太久就被狠狠地打破了。那柄剑被一道白影乱了方向,本该直直插入目标的喉咙,却只是蹭过脖颈偏擦而去。我还惊魂甫定,夜明珠已被破成碎片,最后一点光芒也消失殆尽,腰间的探灵石却强烈地摇晃起来。 远处是一片高举的火把,郑王府的亲骑守卫姗姗赶到。 装备精良且又训练有素,担负着守卫皇亲贵胄重任的亲兵居然在这么严重的事态之后才到达现场,而郑王也不过例行地训斥几句便急忙喝斥退下。 “等等。”她偎依在温子笙的怀里,娇袭半身柔弱,却是一脸的倨傲。“四皇兄如此亟不可待,是害怕担了责任,还是要隐瞒些什么?” 郑王背立过身,面无表情道:“刺杀者方逃,恐还有余孽兴风作浪,与其此刻追究责任,还不如四处搜捕来的有意义。这里还不甚安全,皇妹移步它处吧。” 顺风顺水,挑不出一丝毛病的回答,在这样的场合下显得苍白而又无力。政治家都是爱撒谎的动物,遮遮掩掩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想着长公主宴会上质问的话,不觉心惊。 她的双眸黯淡下来,却将一双玉臂盘蛇似地缠住身旁男人的脖颈,诡秘的笑容下隐着气若游丝的声音:“子笙,你瞒着我的还要再继续么,在我死前也不愿透露出?我可以假装不知,但我多希望你能亲口说出来,也好让我,下定决心来恨你。” 正文 邀荷风波(一) 灰云散尽,月色氤氲,笼着这片暮夜。暮夜下的女子从容地直起身姿,冷冰冰地笑着,用最柔和的声调缓缓说道:“世人皆言过犹不及,事缓则圆,偏偏我和母后都是这般执拗的性子。父皇尤宠温婉似水的女子,若非畏怯我母后的家族权势,她又怎能敌过揽万千恩宠于一身的言妃,我如今又怎得宣宁长公主这般高贵的身份?” 她哀哀地叹了口气:“红颜薄命,她是,我亦是。” 温子笙伸出胳臂似是要一把揽过她却又在触碰的刹那顿住,淡淡说句:“荇荇,你累了也醉了,不如早些休息,也叫医师看过脖颈上的伤痕。”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与方才宴会上的八面圆通截然相反,倒是让旁人觉得累的是他,醉的也是他。 或许是声音太轻没有听见,又或许是心里不愿听见,长公主没有半分回应,继而说下去:“小时我不愿与旁的公主读学女德女训,绝食三天才换得与皇子们同学圣贤之理的机会。十八岁那年,东夷遣使者提亲,我偷扮成宫女逃出宫去九死一生,半边宫人替我求情,父皇无奈之下决定以兵马镇压而不是这种惠顾双方的方式缓解边境危机。二十三岁我遇见子笙明知不符皇室联姻规矩,却还是拼死不愿妥协,甚至是以生命相要。” 她的泪划过脸颊,湿了她画好的半边妆容,隐隐露出受损的面庞。 “识大体如何,不识大体又如何,我不过随心而已。总比的上当年忍气吞声失了本意,却又舍不得彻底抛却过往,最终造成那般笑话的言妃娘娘要强的多吧。” 她嘴角的那抹笑意肆意而张狂,似乎是忿忿在心中许久得以一吐的快意。 郑王的脸色发青,浑身抖的厉害。怎样大的矛盾,得以让向来礼数周到的长公主竟然当众加以讽刺自己皇兄的生母,况且,言妃似乎早已是宫中人不愿也不敢提起的名字。至于原因,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她便是祈成公的妹妹安期言,被许给姜国和亲后,似乎竟与朝中臣子有桩风流韵事,之后似乎是因为此事暴露而尽失恩宠,连带着自己的儿子也备受冷落,如今而立之年也封不上亲王。 一切的一切都是相当奇怪,在外人看来,不过是郑王的亲骑守卫失职,不至于让长公主如此勃然大怒,加以对温子笙的冷漠反感,接而又道出这么多有反常态的话,甚至牵扯出二十年前的往事。这中间的种种,令人捉摸不透。 然而茫然的似乎只是我一人,郑王隐藏不住的愤怒,温子笙操控不了事态的无望,归熙的明了在胸,都预示着,这不是件小事。 “与旧逆来往,即便是皇子,也脱不了此罪吧。若不是那日碰巧撞到,怕是现在还不知道我不过是你们所谋之局中的一枚棋子。” 月影微动,映上了她的面庞,她淡淡的平静中隐上了啜泣。 “怕是现在还不知道我不过是个被玩弄了感情的可怜人。” 但凡皇亲贵胄,美食甘寝,另有所谋的便只有权势二字。郑王虽不得宠,好歹也是龙子。若再想攀附而上,必会染指夺嫡此事。长公主口中的“你们”,想必包含的不仅是言妃娘娘的旧情人,而是让她伤心欲绝的温子笙。郑王府中长史之子,又有如此才华,怎可不助郑王参与夺嫡?宣宁公主虽只是无职的女儿身,但她背后元德皇后的家族势力可并没有就此烟消云散,更何况骨子里留着的正统血脉和皇帝陛下独予的恩宠,即便不会主导皇位的倾向,至少也会稍稍偏斜。 只是,她想要的不过是份简单的陪伴,就像当年九死一生逃出宫去想要掌握的自由。她可以任性,可以不顾一切的抛开荣华甚至社稷,她那样苦心挣扎着,以为已是触碰到最美好的心愿,身边的重重烟雾散开后,却发现自己的脖颈上多了条枷锁,而给她戴上枷锁的正是曾经许诺于她的人。 郑王的脸色反倒正常了起来,不过抬眼望了一眼温子笙,缓平了声调:“皇妹的话已经囫囵不清了,说了些摸不着头脑的胡话,有失体面,莫要再言语了。”他嘴角上扬,既然已经撕开了脸面敷衍的话不必多说。“柳灵,送长公主殿下回去。” 温子笙眉头紧锁,出口便是阻拦的话。 “府中也不甚安全,子笙陪荇荇留在此处。” “我自会派兵守卫皇妹住处,有什么不安全?” “邀荷宴还未结束,客人也为走尽,这般离席失了礼数。” “皇家贵体,难不成比不上陈旧礼数?” “荇荇的伤势没什么严重的,亦有医师在场,留席也可。” 郑王冷下脸,定定地望住眼前,顿了顿道: “温子笙,这便是你同我说话的态度?” 他屈膝跪住,拱手于地,是一个深深的稽首。 他抬起眼,一字一顿坚定地说道:“子笙求郑王殿下让宣宁公主宴会完尽。” 他的牙齿咬合地发响,身体不住地颤抖。 “不失礼数,莫伤……无辜。” …… …… 榻上的女子已沉沉睡去,柳灵轻掩住晕红的帐幔,又深深点上一支檀香,香气缭绕整个屋子。我帮着劝慰几句,又吩咐了些药膏,便急急忙忙去屋外找陪我们一起回来的归熙。 他着一身白衣,转过脸来笑盈盈地看着我,月光下温柔地似一潭清泉。 开口却是熟悉的阴阳怪调。 “想问什么?” “有什么好问的。”我装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站在他同侧,“只觉得这大好的静夜用来听这么久旁人的家事,真是可惜了。” “你不是最好奇这些闲聊八卦的么?” “我可是读着‘克己复礼为仁’的贤淑女子,怎会理会这些碎事?” “哦?”他拖着长长的尾音,眼神恢复似狐狸一般的犀利,浅浅的笑容中隐一丝狡黠,“那就很奇怪了,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不知当初云仪姑娘是怎样查看在下的伤口,又是怎样偷听到在下昏迷时说的话呢?” 额……. 我羞得满脸通红,正要强力反驳,他却悠悠然来了一句“非礼勿言”。 “勿言你个妹啊!” 恼羞成怒的直接后果就是我用暴力让他把最后的四个字“非礼勿动”活生生地咽了下去。 作者感言:作者断更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不过这种情况以后基本不会出现啦 (ps有没有读者在乎是另一回事 抠鼻ing) 这章内容有点复杂,会在下章给出解释 自己给自己加个油 撒花~撒花~ 正文 邀荷风波(二) 这不过个小插曲,我虽然好面子,可终究还是抵挡不住那害死猫的好奇心。 “如果我同我的兄弟姐妹们争家产,我怎么会去找个给自己老爹带绿帽子的家伙帮忙?” 我坐在台阶上,迎着归熙自上而下的目光。 他习惯性地将手背在身后:“那只能说明这个人对郑王用处很大,或者说,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想想也对,郑王连亲王的位份都没有,又怎么有能力拉拢朝中重臣。不过言妃的旧情人居然肯犯这么大的凶险,除了和言妃情谊深厚外,难不成这个儿子……跟他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血缘联系? 呸呸呸。 我的疑问开始聚焦在这个臣子身上。 “皇帝陛下既然知道言妃与他私通,又怎么会放过他,让他得以活到今日?” “当年言妃以三尺白绫吊死宫中,此时皇帝再处斩自己的臣子,这不是白白说明自己被带了绿帽子,白白给自己难堪么?也只好拖些时日,找寻其它罪名。后来“李梁案”事发,那名臣子也就顺带被牵连。可是命里定数,时年大旱,陛下大赦,他本被判为的处斩就改成了流放。后来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了。” 我忽然开始同情起这个皇帝,俯首万片江山,却连个给自己带绿帽子的人都杀不了,已经可以想象出他的怒不可遏却无计可施的愤愤了。 “长公主便是他们谋局中的一步,只可惜被暴露了来往。长公主的性子,定会将此事呈给皇帝,所以邀荷宴不过是个幌子。” 虽然隐隐觉得宴会上的刺杀与郑王相关,但从归熙嘴里说出,我还是倒吸一口凉气。皇家权贵,真真抵不上这血浓于水的亲情。 “皇兄派兵遣将来替我公主府守卫,岂不是费心,岂不值宣宁谢意?” “我惹你生气,我自该赔礼道歉,也不希望你气坏了身子。” 原来温子笙早就知道长公主要说的是什么。他开始时极力阻止的话题,最后却仍朝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那种无法挽回的深深的无望,到底是真心的啊。 归熙道:“但若不是刺杀,我想长公主也不会在明面上把这件事情揭露出来。” 我咬咬牙:“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刺杀者居然失败了。” 归熙皱起眉,似乎在思量着什么。我又接上话茬:“那后来温子笙恳请郑王让长公主留在宴会,实际上是是在恳请留长公主一命?宴会上旁者甚多,但若长公主离开此处,刺杀者便又得到机会,反正公主府如今已经是由郑王的亲骑守卫包围,未有护公主之态,反有害公主之心吧。” 我破口大骂:“真不要脸。” 归熙望了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屋内忽然传出一阵厮杀的声音,伴随着尖叫,隔着窗棂也能看出两个交错的人影,以及溅在窗棂上的血迹。 待我们匆匆赶到时,就只能看到柳灵惊恐的眼神和昏迷在榻的长公主。我暗自捶胸顿足,方才归熙提出替公主疗伤,暗含着护公主之意,有他在,想必刺客亦不敢轻举妄动。可未曾想到,这只有一个进出口的屋子,而我和归熙就守在这里,居然还是让刺客有可乘之机,难不成他是翻着瓦片从屋顶进的,可这毕竟是公主府,屋顶的质量还能不过关至此? 归熙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早就翻窗而出,顺着刺客的血迹寻路而去,留我一个呆呆地站在原地。但事实是,不是他抛下我,而是我抛下他。 手心里攥着的探灵石微微发光。 屏风后的女子闪了出来,顺手打晕身前的柳灵。 碧绿的翠烟衫着身,敛得一双温顺的眉眼,开口却是冷言冷语:“你怎生知道是我?” 我浮现出得意的表情:“我不光知道是你救了她,我还知道你救了她两次。” 阿绥愣了一愣,而后微微挑眉:“那你现在是要怎样?绑了我,把我交给郑王?” 我摇了摇头:“你把我的本事想得太大了,我这点手脚功夫,也就顶多捉只猫逮个兔子什么的。况且,将你交给郑王有什么用,他又不会为他妹妹出头,他自己还巴不得他妹妹死掉呢。” 她瞟了一眼榻上的女子,转而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不慌不忙地掏出佩帏,在袖口里盛了太久,都有些褶皱了。阿绥的脸上立刻生动起来,全无方才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我道:“其实,我是来把这个还给你的。” 她脸上的惊愕明显多于其它情绪,我想以她的心态,怕是以为我是用着这个佩帏来要挟她。 我解释道:“你当时来邀荷宴应该并不是单纯为了长公主吧,你想要的实际是我手上拿着的东西。可当时它并不在我手上,而是在柳灵姑娘的腰间,长公主的贴身婢女窃了你的心爱之物。碰巧一柄剑向长公主飞来,你便顺手挡了回去,倒是失去拿回佩帏的时机。于是后来你一直尾随柳灵,却没想到再次撞上刺客,几番交手,却是奇怪在柳灵的身上并未找到佩帏的踪迹。”我顿了顿:“因为我趁着宴会混乱把它拿走了。” 她听罢,微垂眼睫,又恢复至漠然的姿态。 我依旧滔滔不绝:“其实我本身是不想还给你的。我知道这样东西对你很重要,所以它对我也一定很重要。我不知道你让长公主染上异症时有什么企图,但是我似乎明白你为什么要救她。” “为什么?”她微怔,双唇抿一丝疑惑。 “因为你是个心善的姑娘。” 她嘴角冷冷地抽动了一下,把玩着白底茶盏,上有青蓝的梅花。她抬眼看着窗外,半晌才丢出一句话。 “这一点也不好笑。” “确实一点也不好笑。”我娓娓而言,“可是我并没有在说笑话。” 她僵了僵,神色冷淡:“我在这儿听你说了这么久的话,你是觉得我很有耐心么。” 我盯紧手上的佩帏:“我以为你会告诉我它的故事。” 她嘲弄似地笑了几声,眼里满是不屑。我也并没有追问下去,这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冷淡。我将佩帏扔给她,说道:“就当我替长公主还了个人情。” 她撑着额头看着我,露出修长优美的脖颈,脸上的笑容似真似假。 “既然如此,我也想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只是不知道这个消息对你而言是好还是坏。” 我的手指擦过茶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什么消息?” “那个刺客的消息,我知道他的名字。他叫秦谟安。” 我终是装不下去了,手指陡然停住。 秦谟安,是云崖师兄来暮山之前的名字。 作者感言:暂定为两天更新 (有人么 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