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绝境
宋扬灵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使劲将手中的抹步拧干,弯下腰,奋力端起脚边的木盆。
她今年才十岁,身量未足。两只小手紧紧扒住木盆边缘,用力得青筋暴起。走路时还不免有点摇摇晃晃。
一到院中,便赶紧将木盆放下。两手齐齐抓着一角,使劲抬高,将污水倾倒出去。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从五更起床,打扫院子、浇花、擦拭,一直忙到现在没歇过。
许是用力,又打扫得太久,此刻双臂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总算是把该干的活都干完了。
她略停了停,才重新拿起木盆,要放回原处。一路走至宫门边,听见外面人声喧哗,似乎有不少人的样子。
不禁探头朝外望了望,果然几个供奉官围着左班都知、都都知正对着一群小孩儿——内中有几个年岁大点的,似乎与她差不多年纪,指指点点。
有那年纪实在小的——看上去不过四、五岁左右,扁着嘴一副欲哭不敢哭的表情。被小黄门看见了,上前照着脑袋便是一巴掌:“大人面前,敢哭?!”
其中一个身量高的——看上去总有十四、五了罢,听见声响,立刻走过来,挡在小黄门和那孩子之间,虽不说话,却是怒目而视。
小黄门一看,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揪住少年的衣襟:“你干什么?!你还当你是公子!来了这儿,我们就打得骂得!”
说完,一扬手,将那少年打了个趔趄。
少年又迅速站起,照旧杵在小黄门跟前,一双眼里似有寒冰。
饶是小黄门底气足,仍是不禁心内一颤。正待发作,便听见那头都都知大人一声咳嗽:“干什么?规矩可以慢慢教,来日方长得很。”
小黄门这才悻悻做罢。走前犹狠狠瞪了少年一眼。
宋扬灵暗想,这些大约是新近入宫的子弟。看样子,是要去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了。
她进宫不过月余,但已经明白内侍意味着什么。不禁低头叹息了一声。
“你也会叹气!觉得对不起人家是罢?”一个带着明显嘲讽之意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宋扬灵一听就知道是周婉玉——她舅家的表姐。她连忙回头,乖巧地笑了一笑。
周婉玉一看见那笑,恶心得直想吐。现在只要看见宋扬灵,她就恨不得扒她的皮,吃她的肉!
要不是宋家,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么?!
她指着宫门外那个少年,声音尖利:“你不认识罢?!那是蔡州转运使孟家的公子!若不是受你家牵连,他如何沦落至此?!”
宋扬灵心中一震。从前在家时,她听她母亲提起过,说舅舅有意将表姐许给孟家公子。但孟家门庭高,因此还得她母亲从中斡旋。原来那就是曾得舅舅青眼的孟昱。
可是,未及论及婚嫁,两家却已分崩离析,赫赫扬扬的朝廷重臣,一夜之间,抄家流放,树倒猢狲散。
周婉玉随母亲、还有两个妹妹被没入掖庭。
孟昱,看来,亦是逃不脱那最羞辱的一刀。
宋扬灵紧紧抓着襦裙一角,羞愧得抬不起头。
因为,祸起于宋家。而她,是宋家仅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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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五代为官,宋扬灵的爷爷更是官至宰辅。权势之盛,如日中天。只可惜,她爷爷去世得早,留下她父亲宋昭明一个儿子。
宰辅之子,又文采斐然,聪明过人。宋昭明一路官运亨通,才三十上就做到了二品大员。一时,门客众多,依附之人更是如过江之鲫。比如宋扬灵的舅舅就靠着宋昭明的关系得了提点刑狱公事的实职。与孟昱的父亲孟桐致同在江淮为官。他还将孟桐致引荐给宋昭明。
官场之事,年纪尚小的宋扬灵并不懂得。她只知道,天下没有她得不到的金贵东西。凭是什么古玩字画、绫罗绸缎、金珠珍宝,不过只是家中常见的玩意儿罢了。
然而,大厦倾圮只在一夜之间。
以宋昭明为首的朝廷重臣,贪赃枉法,上下勾结,结党营私。天子震怒,彻查到底。一代权臣,一个经营多年的宋党,被连根拔起。案件牵涉之广,上至京师,下至郡县,数百人被捉拿问案。
宋扬灵是在床上被吵醒的。她光着脚跑下床,好奇地打开门,只见连成河的火把将整个宋府包围。刺眼的红光在夜幕下,像血腥的眼睛。
宋昭明被官差急羁押着带往外面。
那是宋扬灵最后一次看见她父亲。只是一个背影。穿纱衣,未戴冠。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威严。不久,即被杀头。
家中财物尽数抄走。奴仆或被发卖,或被遣散。
宋扬灵的母亲寻了三尺白绫,与丈夫共赴黄泉。
剩下孤女宋扬灵,被没入掖庭为奴。
不过七日,她在掖庭见到了舅家女眷。以前对她谄媚恭维的表姐妹,换做一腔怨恨。
宋扬灵,她曾经站得有多高,眼下便跌得有多惨。
更何况,她只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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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其他做完了事情的宫女也聚集过来,一齐看宫门外的新鲜事。
周婉玉一脸嫌恶,将手中的扫帚递给宋扬灵,喝到:“后院还没扫,你去!”
大家都看见了,但也难出来帮宋扬灵打抱不平。周婉玉是宋扬灵的表姐,对她恶声恶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况且大家都是被罚入宫的,根本没有前程可言。谁也得不着谁的好,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出头。
宋扬灵抬起脸,才能看清表姐脸上怨毒的表情。才十岁的她,已经懂得了这种仇恨的来源。她顺从地接过扫帚,钻出人群,往后院走去。
有两个年纪大些,入宫时间长,又深知底细的宫女不禁凑在一起低声到:“这宋扬灵年纪小,性子倒是和软。照理说,周家倒掉和她有什么关系?周婉玉怎不怨她爹要拿不该拿的钱?反来欺负这么一个小孤女,可见不厚道。”
另一个也说:“我还当那样的大家闺秀必是骄纵得很,没想到她却是不怕苦的样子。”
“哎哟……”说到这里,先前那个宫女不禁叹了口气:“说起来也可怜得很,前儿晚上我出去解手,无意中瞧见她一个人躲在廊后头掉眼泪。手上还好几道血口子。倒把我看得心酸的,连夜给她找了点药。”
“姐姐心善,怜她是个孤女……你瞧外头,那个高个子的少年倒是好副皮相,可惜了,得做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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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扬灵扫了大半个院子,听见有人叫她。
“扬灵,快过来,蔡姑姑要说话。”
宋扬灵连忙整了整仪容,拿着扫帚往屋子里走。
屋里已经挨挨挤挤地站满了人。蔡姑姑站在中央,梳着大盘髻,目光严厉地扫视了屋内一圈,见人差不多到齐,便说:“书韵局那边上课,你们也得去。往后分两班,一班三十人,五日去一遭。”
众人一听悉悉索索地小声议论开了。
书韵局是后宫黉舍,宫女们学习的所在。读书、认字、女红。
她们这一拨人因为年纪偏小,从前未被安排去上课。此时听闻可以去书韵局,多数是雀跃的,起码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不用干活。再则好些个未进宫前没读过书,只当是好玩儿的事情。
深宫之中,长天老日,任何新鲜事情都值得期待。
“不过……”蔡姑姑话锋一转。众宫女的目光都齐齐落在她身上,等着她接下来要说话的话。
“书韵局那边的扫洒从今后可都是你们的活了。”
众人不禁一声叹息。平白无故多了活计,如何叫人不泄气?况且书韵局离这里甚远,走过去还得两柱香时间。就这一来一回便累得够呛。
宋扬灵倒没叹气,只低下头去,暗想,事情有些蹊跷。书韵局有专事扫洒的宫女,好端端的,为何又要安排她们去?
蔡姑姑扫视一圈,见众人一脸不情愿的模样,轻轻嗤了声,道:“都少啰嗦了。今儿的活干完了么?”
便有领班的宫女上前回话:“各处都妥当了,只是后院还在扫,等会再浇上水。用过饭就可以接着舂米了。”
蔡姑姑闻言扫了一眼正拿着扫帚的宋扬灵,没说话,目光停顿了些时。众人也都随之将目光全落在宋扬灵身上。
周婉玉一时紧张无比,掌心微微汗湿,生怕宋扬灵说出后院本该是自己扫的话。等了半晌,却只听见她说:“奴婢今晨手脚慢了些,往后再不敢。”
蔡姑姑未说话,只点了点头,才收回目光转身出去。
众人里有知道内情的,目光在周婉玉和宋扬灵之间扫了个来回,说了几句不平之语。却也没有真正出来抱打不平。
隔着众人,周婉玉盯了宋扬灵一眼。
宋扬灵却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仍旧拿着扫帚出去扫地。傻子才会在这等些须小事上一较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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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灯火俱灭。七八个宫女睡在大通铺上。
宋扬灵侧身躺着,一双眼睛却忽闪忽闪,不知在想些什么。
床那头有两个大些的宫女也没睡着,正悄声说话。
“你说明日去书韵局打扫会碰上哪个宫里的人?凤銮宫是不敢想了,能碰上尚服局的也好。”
另一个不屑到:“碰上能怎样?你以为你还能去尚服局做女官?也不想想我们是什么身份!”
她们都是犯官家眷,没入掖庭为奴籍,连那良家子出身的寻常宫女都比不上,还能有何痴心妄想?!
这一辈子,从红颜到白头,都难逃这四角宫廷,难逃杂役缠身。
借着微光,宋扬灵看见她的双手被扫帚刺得发红,隐隐作痒。以前不沾阳春水的十指,已经留了好几道疤。
难道这一世,真的永无出头之日?
正文 转机
宋扬灵第一次来书韵局,没想到是一处这么宽敞宏大的宫苑。
她们一行来了二十个宫女,加上书韵局原先的二十个宫女,四十个人打扫起来也并不轻松。
宋扬灵格外卖力,也不多话,一直待到活计将完,有个书韵局的宫女摸着她的头道:“这小女娃倒是好副样貌。”又问:“几岁了?进宫多久了?”
宋扬灵才一一作答,又乖巧一笑,道:“往常都是姐姐们在这里么?这么大的庭院,好费工夫。”说着,指了指窗外,圆睁着眼睛,甚是震惊的模样。
众人见她说话清楚,表情趣致,便笑道:“果然是那宫里的,不知我们这边的事体。就我们这几个人怎够用的?实话告诉你罢,书韵局是新近迁来的,从前可不在这里。因为陛下说了,宫女也要多读书。所以才搬了来这里,好让你们也能有个习学的所在。”
说到此,几个宫女倒聊开了:“听说要新来好几位博士,不知严厉不严厉。”
先前逗宋扬灵说话的宫女叫微霜,因为性子活泼,向来消息灵通,此刻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想知道,请我吃司膳司最新的点心。”
“哎呀……”几个宫女围做一圈,晃着她的胳膊,道:“快说,快说。过几日有参军戏,我给你弄最前边的位置。”
微霜这才满意一笑,说到:“来的一共三位博士,”说着竖起三根手指头,又道:“其中一位严博士,人如其名,一柄戒尺令人闻风丧胆。”
众人正待发笑,不妨“啪”一声,俱是心下一骇。连忙侧头,却是微霜一巴掌拍在身边的宫女肩上。众人倒骇了一跳,纷纷笑骂:“小蹄子,唬了你娘我一跳。”
微霜赶着那人便打:“你又做起我娘来了!”
宋扬灵也跟着众人笑。笑完了,睁着童稚的双眼,问到:“好端端的,陛下怎会突然要叫宫女们多读书?”
微霜本来正跟旁人打闹,听见宋扬灵如此问,不由得停下来,打量了她一眼,顿了半晌才扬声说:“这小丫头小归小,问起问题来却是一阵见血。”
几个宫女诡秘地相视一笑,还是微霜告诉她:“上月,书韵局的萧博士得陛下青眼,做了修容。三千宠爱在一身。修容人虽走了,却还记挂着书韵局。陛下便说要扩充书韵局,叫宫女们都读书识字。”
几个宫女面上都露出艳羡之色。不久前还共屋檐的人,一夜之间便成为人上人,得天子恩宠,怎会不让人羡慕?
有个宫女低声悄悄说:“你们说,萧修容以后还会不会来咱们这儿?”
旁边那人立刻就笑了,拍了她一记:“傻吧你,来做什么?看你么?”
方才的宫女自觉问得傻,也便笑起来。
宋扬灵自觉这等事情离自己太遥远。她不妄想天子恩宠,只希望当上一个左右逢源的普通宫女,不用执贱役。于是心中却盘算,既来了新博士,这么大的宫苑,岂不会再调些宫女过来?而且偏又安排了他们那儿的人过来,莫非是要挑些得力的留在书韵局?
这里的活计可比舂米轻松多了。再则宫中所有女官都在书韵局出入,往后能碰上甚么机缘也未定。
想到此,饶是她小小年纪,也知这话决不能向第二人提起。
于是浑然无事般,打扫之后便随着其他宫人们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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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书韵局到底和舂米院无关,众人对于诸事也就不太上心,敷衍塞责而已。唯有宋扬灵,仍旧像在舂米院那般尽心尽力。众人乐得将活计都丢给她,尤其是整理书籍以及各人课业的繁琐之事。
宋扬灵倒也不计较。
微霜在一旁冷眼瞧见了,私下里叫过宋扬灵来,悄悄跟她说:“姐姐有几句话告诉你,你放在心里,别跟旁人说。”
宋扬灵十分乖巧,立刻道:“姐姐教导,扬灵都记着,绝不跟第二人提起。”
“你年纪小,别人支使你做事,你面上不好拒绝,但想个法子也就婉拒了。别傻傻的叫你做什么就做。须知,你做得多别人不一定记你的好,反而多做多错。”
宋扬灵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不甚懂的样子。她抿嘴郑重地点了点头:“扬灵孤身进宫,从未有人似姐姐这般真心提点于我,多谢姐姐。”
一句话到惹得微霜颇起怜惜之意,便装了几块点心给她带走。
宋扬灵没敢私自留下,回去以后就分给众人吃了。也有人眼热,心道怎就她一个人得了书韵局的点心,但毕竟吃人嘴软,不好说的,只怂恿她下次多要点。
话说那日因为活多,宋扬灵独自一人留下来整理书册。她心细,虽没有人指点,却已经将几位博士的喜好暗记在心。于是每回整理书册的时候会集中将每位博士常用的书籍集中放在一处。擦书案的时候也是将每样东西都按原位摆好。
严博士恰巧回堂上拿一册书,见身量未足的宋扬灵正在费力整理书案,倒是专心致志,一丝不苟的模样。
只因舂米院的宫人们在上过几次课,她对这个宋扬灵颇有一点印象。年纪虽是较小,却很是读过一些书,说话也条理分明。
“怎的今日就你一人?”
宋扬灵突闻人声,骇了一跳,连忙转头,只见是严博士,立刻敛衽福了一福:“博士好。”才回话到:“今日活计略多了些,院中又有事情,所以姐姐们先行回去,留我在此整理。”
严博士看了一眼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东西,便问:“往日都是你整理书案罢?”
宋扬灵抬头,睁大眼睛,好奇地望了望严博士,像是在说,你怎么知道?
倒把严博士看得笑了起来,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我还想谁这么细心,每回擦完东西都按原样摆好。原来是你。”
宋扬灵这才了然一笑,道:“博士真是观察入微。”
不料严博士却突然换了副严厉面孔,道:“上回的课业,周婉玉、周婉琴的都是你代写的罢?”两道目光直直盯着宋扬灵。
盯得她浑身一激灵,垂下头,小声道:“不敢隐瞒博士,确实是奴婢代写的。”
“哼!”严博士哼了一声:“年纪小小,以为换个口气文章中就看不出了么?!既这么爱写,我这里有篇文章,你去给我抄三十遍来!”
宋扬灵一时心下惴惴,不知代写之事会否影响她留在书韵局的计划。恭敬领过文章时,偷眼细细瞧了严博士的脸色,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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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睡前,宋扬灵就着一盏灯扔在抄写。一笔一划,格外端正小心。领了文章回来以后,她才领悟,这说上去是罚抄,但应是严博士的考校。三十遍,不刚好是一班宫女的数目么?罚抄的这篇文章肯定是严博士要用来给大家讲课的。
于是,宋扬灵不仅端端正正抄完了,还默默背诵下来。
果然,严博士从头到尾看了抄写的文章之后,只见字迹端正,毫无敷衍迹象。眼中颇有赞许之意。她当堂便将文章分发给众人,叫大家临摹熟读。
下了学之后,宋扬灵正待与众人一同回舂米院,不想远远看见微霜冲她摇手,于是撒了个慌,说想起还有点活没干完,叫众人先走不必等她。
微霜把她带到一处无人僻静的地方,笑着跟她说:“小丫头,你可走运了。我听说严博士向掌院姑姑荐了你,要留你在这里做活。往后就不用再去舂米院了,你道好不好?”
宋扬灵一听欢欣鼓舞,赶紧问:“姐姐,这话当真?”
微霜一挑眉:“怎么不真?可是真真儿的,我亲耳听见的。这不就赶紧告诉你。但你可别不知轻重,随便就说了出去。这种事情可得等尘埃落定才好。”
宋扬灵笑着一个劲儿点头:“谢姐姐提点。”
微霜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我索性再跟你多说几句。我们这书韵局也是有高下之分的,洒扫杂役的肯定是最低一级,活也累。好一点的就是去给博士们整理课业、书册。虽然也繁琐,又要伺候博士们,但地位上可比洒扫要好。还有就是清点上课人数、维持纪律的,最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像我,是管待茶水的。”
宋扬灵一听,很是好奇,便问:“我们来上课,不都是自己去厨房要茶要水的么?”
微霜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当是给你们预备呀?当然是给女官们,还有凤銮宫、康明宫、崇仪殿等处体面的宫女姑姑们预备的。”
宋扬灵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果然,要是来了书韵局,这眼界就再不一样。
“行了,我话也说完了。你先去罢,往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哪。”
宋扬灵屈身一福,告辞而去。
推开门的时候却见周婉琴正四处张望,一见了她便笑着跑过来:“扬灵,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蔡姑姑等人说话,差我来寻你。”
宋扬灵一时之间猜不透周婉琴到底听见了自己和微霜的话没有,便问:“你刚到?”
周婉琴点点头:“可不刚到?没想到你在这儿,倒叫我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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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姑姑并未有甚大事要说,不过总结了这一月来在书韵局的情况,勉励众人两句。
宋扬灵见周婉琴未曾有异,心下稍安,只当她真的不曾听见。
用过晚饭后她在庭院里稍走了走。天色渐晚,各宫里燃起一排排的灯烛。宋扬灵正自出神,猛然听见一声呼唤。她转过头,却是周婉玉带着周婉琴过来了。
不知为何,她心下一沉。
“听说书韵局要调你过去。”周婉玉非常直接。
宋扬灵暗道,果然还是被听见了,于是扫了周婉琴一眼。想了一会儿,才说:“并未有这样事情,想是琴姐姐听错了。”
周婉琴却一声冷哼:“扬灵年纪小,却好深沉的心思。我就知道你肯定是不承认。”
周婉玉冷哼一声,道:“你承认不承认都不打紧。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往后咱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说完,她上前两步,低头俯视宋扬灵:“你去告诉掌院姑姑,说你不想去书韵局,再推荐我去。”说着,她伸出手,抵在宋扬灵胸前,狠戳了两下:“这是你宋家欠我们周家的!”
她年纪比宋扬灵大,身量也高,此刻真是将宋扬灵小小的身子都笼进了自己的阴影之中。
正文 知进退
宋扬灵却一侧身,从周婉玉的手底下躲开。昂起头,盯着周婉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对两位姐姐诸多忍让,并不是因为我宋家欠你们的,只是仍念二位与我血脉相连。”
说完,她顿了一下,目光更加锐利,小小的身子突然爆发出狩猎一般的气势:“我宋家从不欠你们任何情分!”
“舅舅倒台,是他咎由自取,明知违法,却叫金子给蒙了眼。”
“你……你……”周婉玉和周婉琴都没想到平日里温顺得跟只兔子一样的宋扬灵咬起人来丝毫不含糊。两人震惊之余,又觉得她的话无可辩驳,一时瞠目结舌,没说出个完整句子。
宋扬灵将右手边的裙边整了整,才说:“什么书韵局的事情,我确实不知。要是姐姐实在想去,不妨自己去告诉蔡姑姑。任凭姑姑裁处就是。”
周婉琴没想到宋扬灵竟如此老辣,自己分明听见的话,她也能红口白牙地不承认!遂上前指着宋扬灵:“我明明就听见。”
倒是周婉玉心眼多,听出宋扬灵的言下之意是要去蔡姑姑跟前告状。毕竟现在人家宋扬灵可是一口咬定了不知书韵局之事,而自己却是亲口说出想去书韵局。这显然就是瞧不上舂米院了。蔡姑姑是舂米院的掌院姑姑,怎会容得了手下人如此不安分?
于是哼了一声,拉着仍在絮絮叨叨的周婉琴转身就走。
见她们越走越远,宋扬灵才微微松口气。刚才虽然做足了气势,心里却不是不打鼓的。
想起刚刚周氏姐妹悻悻而去的模样,她不禁又有些得意。幸而刚刚坚持住了,没松口。
她记得从前在家时听他父亲说过,人这一辈子,最重要就是进退有度。
知进退,三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比登天还难。
所谓进退,便是有进有退。不可一味退,更不可一味进。退,退多少;进,又进多少。差之毫厘,往往谬以千里。
可惜,宋昭明聪明一世,最后也栽在了这进退之度上。若不是在救灾钱粮上贪心太过,怎会闹得东窗事发?以致毕生心血付诸流水,甚至赔上了性命。
宋扬灵知道,她爹是个贪官,却不是个庸官。治下政绩斐然,更有破除旧制,大力推广商贾的胸襟和魄力。
可惜……已经没有可惜……
天色完全暗了。像深不见底的沉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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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扬灵小心翼翼地过了几天。她生怕周氏姐妹一个不甘心,去蔡姑姑跟前给自己下蛆。于是这几日没少跟在蔡姑姑身后跑动跑西。
幸而,她运气好。书韵局那边的调令很快就到了。要的不是她一人,而要走了二十个。周氏姐妹亦在其中。
只是所有人都被安排了洒扫之职,只有宋扬灵被安排去书馆,专管整理书册之事。
住也不再跟舂米院来的众人一起,而是同另外五个同职责的宫女一起,住了东边第三间房。
宫女们住的这处小院子泾渭分明。东边全是书韵局原先的那些宫女,西边则是舂米院来的新人。
东边的恨不能拿鼻孔看西边的。西边的也自觉矮人一头。
只有宋扬灵除外。因为微霜与她关系好,带着她,很快就跟东边众人混熟了。
从前一个屋檐下的人,很快就有了高下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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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堪堪而过,数月只在弹指之间。宋扬灵觉得她似乎长高了些,靠窗时能轻松看到庭中花圃。
那日,她集齐了淑秀宫和钟明宫两宫宫女的课业,抱了去宋博士的屋子。出来时,就见微霜双眼灼灼地叫她:“扬灵,快来,后妃们随陛下去沁春园消夏,正打从宫门前过。”
说着上来一把拉住宋扬灵的手,急匆匆往宫门边跑去。
宫门处聚集了许多人,头叠着头地往外看热闹。门外香车宝马,软轿宫人,逶迤绵延至数里。
微霜在宫女中算得上好人缘,拉着宋扬灵死命往里挤,好不容易才挤到门边。她压低了声音,在宋扬灵耳边悄悄说:“今儿你可见着世面了。”
微霜一边悄悄地指各宫宫人给宋扬灵看,一边低声说:“最前头的是皇后的凤驾。”皇后在轿子里,宋扬灵当然是看不见的。只能看见那顶轿子装饰辉煌,格外宽大。轿侧跟随八个内侍。
宋扬灵从前在家时听过皇后的背景。镇国公府嫡长女,祖上以军功起家。如今父兄仍是武将,皆为朝堂砥柱。
“陛下待皇后好可是宫中尽人皆知的事情。”微霜说着,流露出欣羡之色:“你看,后边是李贤妃的轿子。”
“一后两妃,贤妃娘娘是入宫最晚的,也最年轻。可是升得快,还育有皇长子。”微霜悄悄在宋扬灵边上耳语:“宫里人都说贤妃和皇后不对付。”
贤妃的大名,宋扬灵亦曾听闻。毕竟是有皇长子的后妃,而皇后膝下无子,只得两个公主,贤妃便是朝堂众臣密切关注的对象。宋扬灵记得,她从前在家时见过她娘亲给贤妃备生辰贺礼。贤妃依稀也是出身武将府中,家里父兄更是牵制皇后一派的中坚力量。
再过去,就不见妃子规制的软轿。宋扬灵问微霜:“方才姐姐说两妃,还有一妃呢?怎不见轿子?”
微霜朝外仔细看了看,果然不见苏德妃宫中的人,便说“还有一位是苏德妃。年纪比皇后还大上几岁,是宫里有名的贤人。性情温婉,待宫人最好不过。嗯……”微霜踌躇了一下,才附在宋扬灵耳边说:“不过听说不太得宠,陛下只一月去她宫中一次,面子情上过得去罢了。这次大约没去沁春园,留守宫中。”
宋扬灵听着却在想,皇后之下便是德妃。既无显赫家世,若再不得帝心,怎可能坐上如此高位?
再后面就有昭仪、昭容、修仪等的车。
微霜指着中间一辆,满脸兴奋地告诉宋扬灵:“瞧,那是萧修容的车。”
宋扬灵垫脚侧头去看时,只见萧修容刚好掀起软帘,粉面带笑地朝外看了看。宋扬灵心头一震,心道难怪萧修容这段日子宠冠后宫,竟是这样国色天香的女子。而且许是因为从前做博士,满腹诗书,真有才华比仙的风姿。
她不禁脱口而出:“好像仙女”
微霜从前常见萧修容,这回再见仍是惊艳无比。满头珠翠,遍身绫罗,只衬得她更加不染俗尘。若是能得一子半女,这一生荣宠大约都不会断了。
萧修容知道路过的这处宫室是新书韵局,特意掀开软帘瞧了两眼。只见飞檐翘角比从前宽敞许多,又见宫门边挤满了人围观。遂悄声叫来自己近身的小黄门,嘱咐了两句,才重新坐回车中。
她集三千恩宠在身,却也不是没有糟心之事。只因她出身卑微,在后宫中常受人鄙薄。萧修容是走投无路之下被迫入宫的。她父亲本本是一乡下秀才,在一个财主家做西席,后来因为意气之争负气而走。回家没多久便郁郁而终。而家中艰难,连薄棺都背不起。
萧修容不得已才入了宫,换些财帛以补家中费用。
只因她读过书,入宫之后便进了书韵局。但彼时书韵局不受重视,算不上好去处。即便后来做了博士,算是女官,亦只是女官中的最末等,从九品。在那些达官显贵之后的妃嫔面前,着实抬不起头。
小黄门领了命即刻去往书韵局找掌院姑姑
内侍和盛装的宫女一起起走进书韵局中。围在门口的众人自发让出道路。没多久,一个年长的宫女来招呼众人去谢恩。原来萧修容吩咐给书韵局众人放赏。
博士们每人一部书,一方砚,一套笔。宫女们每人两方锦帕还有一吊钱。
阵仗太大,引得出行的其他宫中人纷纷侧目而视。
萧修容在车中轻轻扬眉,略微得意地一笑。后妃们不都看不上书韵局么?她偏要抬举书韵局!如今她在陛下耳边一句轻语,便可绕过皇后,让书韵局整个换了地方,让所有宫女都去那里上课!
等书韵局众人领了赏,谢完恩,出来再看热闹时听说方才陛下骑马而过。众人惊呼一片。她们入宫数年,可未曾得见天颜,难得一个机会又错过了。
只听人群中有人笑到:“叹气作甚?你当你也有萧修容的花容月貌,让陛下一见倾心?没听姑姑们说过,有人在宫里一辈子也未见过陛下么?”
无心的一句调笑,却让宋扬灵心惊许久。
她们的年华,将成为这赫赫宫廷里最不起眼的灰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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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去沁春园消夏的一行人回来得比想象中快得多。
是在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本来已经紧闭的宫门又被重新打开。内侍们提着宫灯,蜿蜒进入禁庭。还有穿着甲胄,挎着刀剑的城门将士在前开路。
奇怪的是,宫人们的表情,诡秘不可言。
闻风而动的各宫宫女们再一次挤在宫门口观赏沿途而过,却可能一辈子无法企及的天家气象。
一顶顶轿子,一辆辆香车。
宋扬灵看得仔细。她心中纳闷,怎唯独不见萧修容的车?
宋扬灵还未来得及细想,又见一个禁军装扮的少年从近前路过,竟眼熟得很。少年儿郎,眉如刀裁,目似星辰。明光甲胄更添英武昂藏之气。
怎么看着那么像孟昱?!
可是孟昱不是去做内侍了么?
就在宋扬灵琢磨孟昱的问题琢磨了几天还没个头绪的时候,她从微霜那里听到了足以震掉下巴的消息。
“萧修容自尽了!”
“听说从水阁里摔入了莲花池中,从眼尾到下巴,划了好长一道伤口。血糊了满脸。小黄门都不敢看。”微霜说着,一脸惨色。
“当天晚上,一条白绫就吊死了。”
“听说陛下很伤心,第二天就着所有人立即回宫。”
宋扬灵听得胆颤心惊。她抓着微霜的胳膊,轻轻说:“好好的人怎会突然落入池中?”
微霜盯了她一眼,示意她不可多问。
宋扬灵想起出行那日,萧修容大赏书韵局众人,引得人人侧目的盛况。她这样招摇,那些不动声色的软轿和香车之中必是有许多人不满罢?
天子伤心,能有几何?宋扬灵与微霜能得知萧修容的死讯,是因为萧修容从前住的凌毓宫已经住进了新人——赵修容。
说是在陛下为萧修容伤心期间,她慰藉帝心得当,从才人晋升为修容。
正文 书韵局(一)
萧修容一死了之,书韵局却因此大受牵连,陷入风波之中。
本来书韵局里一个掌院姑姑总管事务,六位博士教授课业,再有四十个宫女备洒扫之职。
掌院姑姑姓陶,单名一个杏字。今年二十八,入宫已有十余年,为从六品。品级虽不是很高,但单管一局事务,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也是一方掌权人物。
可是突然一道令下,着侍殿头内侍梁信义领二十个刚以小黄门恩迁的内侍黄门来书韵局分理事务。
经此调动,梁信义从原先的侍殿头内侍升为内东头供奉官,恰好也是从六品,与陶姑姑品级一样。
又是分理事务,那这来了之后,到底谁做主?
宋扬灵和众多宫女一起在内院向梁供奉见礼。宫女们站在左手边,黄门内侍站在右手边,乌压压的人头。陶姑姑、梁供奉还有博士们站在廊檐下。
宫女们听说是新来的供奉官,不禁一个个张眼细看——有那站在后面的更是偷偷踮起脚。看完之后,交换眼色的交换眼色,悄声议论的悄声议论。
那梁供奉已为内侍,自然是面白无须,年纪又轻,唇红齿白,眉目清秀。
微霜悄悄和宋扬灵咬耳朵:“这位大人倒是比姑娘家还好看。”
宋扬灵正待说话,听见上面梁供奉开了腔——声音倒不是格外尖细,轻轻柔柔的,很悦耳。
“局里首次调进内侍,是陛下、皇后、诸位大人看重的意思。多派些人手,才能让书院更加兴旺。我来了这儿,往后大家就是一家人,齐心协力方不负皇恩!往后仰仗诸位扶持。大家做事,尽心尽力的赏;想浑水摸鱼的可错了主意!”
说完,梁供奉朝底下扫视一圈,目光又落在几位博士身上,略停了停,才接着说:“就到这儿,大家都散了罢。”
陶姑姑诧异地扫了梁供奉一眼,双手一紧,略微不满。虽然梁供奉和她品级一样,但毕竟有个先来后到。这书韵局还该是她陶姑姑说了算才是。集会之后吩咐众人散开也该由她来说!她还没给梁供奉一个下马威,他竟然敢虎视眈眈希图爬自己头上!
于是,陶姑姑一声咳嗽,简短到:“且慢!我还有两句话。”
众人未及动身,又被陶姑姑的话盯住脚步。
底下的宫女们不知道这是陶姑姑在和梁供奉斗法,博士们却已看出端倪。只听陶姑姑说:
“梁大人和内侍们新到,不熟悉局里规矩,你们可多加提点。”言下之意已然将梁供奉和寻常内侍放在一处。“内侍的歇宿之处在前院厢房里,微霜领着他们去分派。”又将她手下之人置于梁供奉的人之上。
说完,停顿一下,这才气势威严地吩咐众人散开。
梁供奉年纪虽轻——不过十八、久而已,但进宫也已十来年,又在入内内侍省摸爬滚打这些年,对权术争斗之道可谓烂熟于心。知道陶姑姑是故意落自己的面子,但自己毕竟初来乍到,只得暂且忍下。况且来日方长,不在这一时长短!
陶姑姑扳回一城,立刻侧身,对梁供奉亲切笑到——好像方才一切不曾发生一样:“梁大人,里面请。”
便将梁供奉请入茶室细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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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扬灵正待去做活,看见严博士招手叫她,赶紧小跑着过去。
众人虽已散去,几位博士却还在廊檐下站着说话。
宋扬灵跑近时,恰好听见李博士正说:“……梁供奉早先是后苑勾当官,掌台殿种艺。”
一旁的柳博士——她是博士中年纪最小的,性子也热络活泼,又话多,便好奇问到:“那怎会突然来了咱们这儿?”
李博士诡秘一笑——她在宫中时间长,知道的掌故也多,没直接回答,却是无缘无故问一句:“你没听过黄木?”
柳博士诧异地眨眨眼:“什么意思?”
“什么黄木白木的,别瞎说。”严博士挡了一句,才回头对宋扬灵说:“你去一趟宝文阁,有一套《婉风集》你帮我借了来。”
宋扬灵领命而去,脑子里却想着方才李博士说的“黄木”放不下。
宝文阁是后宫藏书阁,遍藏各朝各代典籍。寻常宫女内侍、女官并不能在此借书,只博士除外。
宋扬灵便时常帮严博士跑腿去借书——但凡有她想看爱看的,严博士也以自己的名义借来给她读。
宝文阁距书韵局远。书韵局在后宫最外一层,对过就是后宫门墙——站在门边就能看见不远处守宫门的侍卫。宝文阁却在后苑里边。这一来一回至少得半个时辰。
见宋扬灵去了,严博士才和李博士交换个眼色,一齐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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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扬灵来过宝文阁好几回。守阁的内侍是一个六十多的老人,宋扬灵叫他赵爷爷。赵爷爷是入内内侍省押班,下面还管着四个内侍。他喜欢宋扬灵嘴乖,长得又得人意。只要宋扬灵一来,便拉着她坐下说长道短,还叫内侍端茶上点心。
宋扬灵倒也不仗势欺人——知道自己地位不高,每逢内侍端茶,她都起身相谢。时日一长,那四个小内侍与她也甚熟稔,拿她当自己人看。
这日刚说了要什么书,赵押班便叫内侍去取了来。他自己则和宋扬灵说长道短。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到:“才几日没见,又长高了。”
她嘻嘻一笑:“长高了才好,走路不费劲,从书韵局过来能少迈不少步子呢。往后才能来多看赵爷爷。”
逗得赵押班哈哈大笑。
宋扬灵捡了块点心放进嘴里,想了想,终是问到:“爷爷可知道什么黄木?”
赵押班一听,登时敛住笑意,望着宋扬灵到:“好好的,怎么问起这话?”
宋扬灵从赵押班脸上看出些不寻常,立刻将梁供奉调来书韵局一事说毕,又到:“爷爷要是为难,就别告诉我。”
赵押班一笑:“这也没什么,说给你听,你将来也好存着份小心。不会不经意间把人给得罪了。”
闻言,宋扬灵圆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眼睛瞳仁分外大,如点漆一般,嵌在童稚的小脸上,格外讨人喜欢。等着赵押班往下说。
“黄木是个地名,青州盂县黄木村。”
“村子怎么会和皇宫扯上关系?”宋扬灵好奇到。
赵押班在她脸上轻拧了一下:“年纪小小怎这样心急,听我接着说。”
“莫说在盂县,就算在整个青州,黄木村都称得上一穷二白的地方。这里多山,地又贫瘠,常年有父母带着小孩外出乞讨。有那实在过不下去的,将孩子带到外边,卖了换饭钱。”
“起先卖到大户人家,后来也不知从谁开始,将五、六岁的小童卖入宫中做内侍。因为入宫得着的钱多,后来做内侍竟在黄木村蔚然成风。十户里倒有五户进了宫。”
“进宫的人多了,又有出头的,一个拉扯一个,黄木村出身的内侍竟已成为宫中一大派系,把持两省,尤其是入内省。”
“方才你所说的梁供奉,亦是黄木出身。”
宋扬灵第一次知道内侍中居然还有派系,放下手中糕点,支支吾吾地问:“那爷爷?”
赵押班哈哈一笑:“老头子我虽然也是黄木人,但老都老了,不参合那些个事情。我家中又只得一个侄子。念书务农,哪怕做个商贾,续一家香火,都比进宫强。品级再高,再体面,终究伤人伦。”
宋扬灵看赵押班有哀戚之色,知道老人说到痛处,赶紧到:“对不住爷爷,我下回再不说了。”
赵押班拍拍她的头,释然一笑,又指点她:“梁供奉新来,和你们陶姑姑权责不清,两人势必要斗法。但这都不关你的事,管他们最后谁当权,你只尽好你的本分便是。千万别冲在前面,给人当枪使。”
宋扬灵明白赵押班是提点她别想着陶姑姑往日情份,做那意气用事的蠢人,便到:“爷爷提点,扬灵都记着。”
两人再说一回话,宋扬灵还得回去交差,便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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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书韵局时,听见背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跑。她不禁回头一看,只见后边跑来一人,穿禁军服饰,却是面熟得很。
她不禁停下脚步,待那人跑得近些时,唤了一声:“孟昱?”
孟昱正赶着交班。他方才打水洗脚落在众人后面,这才一路奔跑,生怕迟到。不想却被一个小宫女叫住了——也没想到竟然有宫女认识自己!不由得停下脚步,一脸诧异地望着宋扬灵。
宋扬灵怀里抱着书,抬头仰视孟昱,克制住心中惴惴——她不知道孟昱是否会像表姐一般憎恶她。她轻而坚定地说:“我是宋扬灵。”
“宋昭明的女儿。”
孟昱方才还带着惊奇的双眼蓦地眯起,嘴唇紧抿,周身腾出危险之气。
正文 书韵局(二)
一听对面的小宫女说自己是宋昭明之女,勾起前尘往事,孟昱一时心绪复杂。
他父亲并不是宋昭明一党,只因与其妻弟同在江淮为官,有所相交,结果在宋党弊案中大受牵连。案情侦破过程他并不清楚,只知道最后他父亲竟被打成重罪,抄家流放,而他和弟弟被罚入宫中为内侍。
最后,幸得八王爷念在祖上交情,上求天恩,才免去内侍之刑,做了皇宫守卫。
尽管他知道各种恩怨与眼前的小宫女毫无关联,可是对于宋家人,终究是喜欢不起来。
于是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在下确是孟昱。不过与姑娘无涉。”
宋扬灵见孟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本来不打算继续纠缠,但心下记挂着一件事,只得忍气问到:“公子是否做了禁军?不用入内侍省?”
孟昱从宋扬灵脸上看出真切关心,知道她这问话毫无恶意,只是心中那道管卡难过,冷冰冰道:“已为禁军,但再不是公子!”
闻言,宋扬灵丝毫不计较他话中冷意,反而粲然一笑,长舒一口气:“那我就安心了。”
孟昱倒被她那一瞬间的表情打动。眼前毕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娃——比他弟弟还小几岁,再复杂难解的怨仇到底和她无关!不禁脸上霜色缓了缓。
宋扬灵指着身后不远处的宫门说:“我就在那里的书韵局当差。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来找我。还有,我表姐,周婉玉也在那里。”后一句的声音渐渐变小,她一边说,一边打量孟昱的神色。
孟昱还没练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不禁脸色一滞。周婉玉,害得他家树倒猢狲散的周家之女,也是差点和他定亲的人!
“在下有事,先行别过。”孟昱一时心绪不宁,客气一声,抬脚便走。
望着孟昱离去的背影,宋扬灵发了会儿呆。孟昱和周婉玉还有没有缘分,她不知道。但是她应该把孟昱做禁军的消息告诉给周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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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门之后,宋扬灵便去找周婉玉。刚跨进西边厢房,就有几个识趣的宫女迎上来笑到:“哎呀,扬灵怎么来了?”
一边说,一边迎她坐下——还用手掸了掸凳子,又问:“凉不凉?我去拿个垫子?”
宋扬灵没立刻坐下,而是站着道谢:“姐姐太客气,不麻烦。我来就是找婉玉姐说句话。”
自打她去了东边,又与微霜等人交好,又得博士器重,西边这些人有机变的便时常讨好她——连周婉玉姐妹都不似从前那般针对她;当然也有眼红嫉妒的,此刻就正聚在一处,咬着指头斜眼看这边动静。
周婉琴正从外边进来,恰好听见这话,便说:“我姐去春红姐那儿说话了。”
宋扬灵怀里还抱着书——她本来想顺道跟周婉玉说完就再去严博士那儿交差的,没想到周婉玉不在,便说:“既这样,我回头再来找她。我手上还有个差事没完,就先走了。”
几个人一直送到门外。
到了屋里,却没见严博士。她将书放在书案上,转身出去,刚走到廊檐下,看见像是周婉玉的一个身影掀帘子进了陶姑姑的正屋。于是赶上去。
不想进去却见周婉玉立在门边未动。
而西边屋子里传出陶姑姑和李博士说话的声音。
周婉玉一见她来,立刻示意她别出声。
只听里面说到:“姑姑怕是得提防着梁供奉才是,最好想个法儿把他给打发了。不然长此以往,必是个隐患。况且我看那梁供奉也不是个省事的,只怕他存心不良,要盖过姑姑去。听闻他还是黄木出身。”
“行了,我自有打算。”陶姑姑打断李博士的话,说到:“你把东西小心收好了才是。”
李博士赶紧到:“姑姑放心。姑姑有任何事,只管吩咐我去做,这一回我一定站在姑姑这边。倒是严博士她……”
只听陶姑姑又说:“你小心看着她一举一动。”
宋扬灵这才知道李博士是陶姑姑心腹。听着里面的人就要说完出来,她担心被撞上,拉了周婉玉便往外走。
走到外边,周婉玉笑着向她道:“我要是你可得快些找下家,你的后台严博士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小心把你也给牵连了去。”
宋扬灵绵里藏针一句:“多谢姐姐替我考虑。”就再不多话。她没想到书韵局里局势竟然已经如此复杂。陶姑姑显然和李博士有什么背地里的勾当,这勾当还被严博士知晓。
但她们防着严博士倒也不一定是坏事。因为这局棋的后果已经相当明显,陶姑姑二十八才做到从六品,梁供奉十八也做到从六品,孰高孰低,一目了然。更何况梁供奉背靠大树,近年来又是接连上升,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谁能动的了一个正在时运上的人?
只怕陶姑姑会成为梁供奉的垫脚石。
不过这话宋扬灵是不会对周婉玉说的。
周婉玉见她表情淡淡,轻哼一声,又道:“方才博士说黄木出身,你知道何为黄木?”
宋扬灵一笑:“姐姐太看得起我,这种事情我如何得知?”周婉玉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面上客气是敬她为表姐,私心里可不得不防备。
说完,便又笑着道:“我来是有话同表姐说。”
“什么话?”
宋扬灵便将孟昱之事说出。
周婉玉心中一声咯噔,倒愣住了。从前在家做女娘时,闻得父亲有意于孟家公子。后来在宴席集会上,也曾躲在屏风后悄悄观看。少年人物,英挺不凡,碍于女儿家身份,不得表露心思,心里却不是不欢喜的。好多个晚上想起那惊鸿一瞥,只觉此生所托有人,想得面上如三月桃花。
她不禁一把捏住了宋扬灵的手:“这话当真?”
宋扬灵手上吃痛,咧着嘴到:“他就在西辰门当值,再真不过。”
周婉玉自觉失态,松开宋扬灵的手,故意到:“那与我何干?”她是没入奴籍的宫女,和这皇宫中的花花草草一样,身不由己。还能有何奢望?
“我还要向春红姐回话。”说着,便折回身去方才陶姑姑的正屋找春红。
宋扬灵想了一想,周婉玉和孟昱的事情她也只能到此为止。不若想想严博士的事情。就算最后陶姑姑落败,但她既然对严博士起了疑心,就不能不通知严博士小心为上。
于是一路问着去找严博士。
——————
原来严博士正在讲课。从讲室出来以后,碰上正气喘吁吁的宋扬灵,笑道:“这是跑了多少里路过来?”
宋扬灵见了严博士,心花怒放:“原来博士去讲课,叫我好找。书已经从宝文阁取了来,放在您屋子的书案上。”
严博士点点头,道:“往常不都放那里吗?就这话叫你这样心急火燎地找来?”
宋扬灵腼腆一笑,道:“倒也不全是这事。还有一句话。”说着顿了一下,才又开口:“是我僭越了,博士就当我小孩子不懂事,听风就是雨,权且一听罢了。”
一听这话,严博士倒奇怪得很,打量了宋扬灵两眼,道:“小丫头要说什么?还这么卖关子!”
宋扬灵不再绕七绕八,直接将方才听到的复述给严博士听。
说完,又赶紧到:“这话究竟有何深意,扬灵不懂。但既然提到了博士,特来告知一声。”
严博士没说话,只伸手摸了摸宋扬灵头顶:“好个灵透丫头。我知道了,你去罢。”
看着宋扬灵跑远的身影,严博士愣了愣神。宋扬灵年纪还小,但已展露出姣好五官,又有这么一副灵透心思,只可惜是个奴籍。这样的人,若是有野心,必是不得了罢!
——————
到吃晚饭时,宫女们三五成群,手挽着手去前院。宋扬灵正和微霜一处,听微霜说她分派内侍住处时的趣事。
不经意看见周婉琴和周婉玉挽着手从宫门外进来。两个人面色紧张,低着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吃饭时,周婉玉吃的也不多,只略动了两口,便说不舒服要回房去歇着。
周婉琴不放心,放下碗筷,跟过来。
只见周婉玉手里拿着块锦帕,一个人坐在床头,正发呆。突然两行清泪滑落。
周婉琴骇了一跳,三步变作两步抢上前去,一把揽住周婉玉的胳膊,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周婉玉赶紧擦擦眼角,蓦地将锦帕塞进周婉琴手里,哽咽到:“姐姐求你。你帮我传句话。不得他一句,我就是死也难心安!”
“姐姐,这是什么话?我做妹妹的,不管什么都会帮你!”
正文 书韵局(三)
周婉琴赶着擦黑时候溜出门,怀里塞着周婉玉的锦帕,心里咚咚直跳。又紧张又兴奋,虽然她只是个跑腿传话的。
她挨着宫墙边站着,双目炯炯,盯着偶尔路过的人。
站了许久,双腿微微发麻,她揣度今天许是碰不上,不如先回去改天再等。远远便看见一个人走来。
一颗心吊起来,盯着那个人影打量许久。心头跳得越发快。待得那人走近,她又急迫又要压低声音,嘶哑地问:“是孟昱孟公子么?”
孟昱蓦地收住脚步,朝墙角边暗影看了看,看出是个面生的宫女。表情不禁有点诧异。
周婉琴见他停住脚步,走上前偷偷看了两眼,确定是孟昱。这才从怀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锦帕,递给孟昱,颤抖着声音问:“我姐姐周婉玉,叫我问你,还记不记得她?”
孟昱不禁一震,下意识接过锦帕,又朝四周谨慎地望了一眼。
他稍微迟疑,看着眼前的小宫女紧张得微微发白的脸色,心下不忍,便说:“记得。”又问一句:“你是婉琴?”
周婉琴闻言,抬起头来,又点点头。夜色里,孟昱的脸虽冷淡,但眉目之中如有微光。
周婉琴不禁微微红了脸。垂下头,飞快地说:“我们都在书韵局当差。你如果有话对姐姐说,我可以转达。”
孟昱想了一下,又觉没什么好说,只是没想到周婉琴竟然如此牵念自己,倒叫他于心不忍。又想起其实他从前无意中也看过周婉琴的样子,长相甚是清秀。忆起往昔,不禁有些感叹,又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便道:“多谢你姐姐挂念。宫中不易,也请她保重。”
周婉琴又偷偷瞄孟昱一眼,才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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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两天,书韵局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
梁供奉突然发话说每日洒扫人手不够,要重新分配宫女和内侍的职责。
从前专门负责整理书册的六个宫女改去擦抹桌凳——宋扬灵就在六个之中,另安排六个内侍来伺候博士,管理书册。另外管待茶水的也要重新安排。
陶姑姑当即冷嗤一声,道:“梁供奉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便做如此安排,我倒是有心安排内侍做些书册活计,可是,他们识字么?”那表情,恨不能拿鼻孔对着梁供奉。她还当着梁供奉有什么厉害手段,不过鲁莽之人而已!
不料,梁供奉侧头对她一笑,便说:“不敢劳烦姑姑为此等小事挂心。我想姑姑不如多操心操心宫女俸禄之事?”
陶姑姑登时脸色煞白。
半天,才憋出一句:“按照梁供奉说的重新安排。”
众人大哗。
严博士的目光落在李博士身上,像烧着了一般。
宋扬灵心中叫苦不迭。管理书册是多好的差事?能和博士讨个近乎,闲下来还能得到额外指点,看些平常不易见到的典籍。
她一点也不想擦桌子抹板凳!
她不明白遇上梁供奉如此挑战权威,大肆安排人手的事情,陶姑姑怎么会不做反应?
除非……梁供奉捏住了陶姑姑的把柄!
可是,陶姑姑能有什么把柄值得做出这么大让步?这样一来,几乎就是承认梁供奉在书韵局凌驾于她之上的地位!
重新分配职责尚只是开始,将来所有人认清陶姑姑的话不再顶用时,那她岂不是被完全架空?!
再想起那日听见的陶姑姑与李博士的对话。李博士那样表忠心,又与陶姑姑沆瀣一气,怎会不晓得唇亡齿寒?岂会出卖陶姑姑?
严博士?宋扬灵知道严博士与陶姑姑向来并不亲近,但也绝不是背后捅刀之人。可那日,李博士分明就怀疑严博士。
宋扬灵懊恼地叹息一声。就算想明白了又怎样?于她调换职责之事毫无所补!
——————
众人散去之后,陶姑姑怒气冲冲地和梁供奉走进茶室。刚坐下,也不等陶姑姑开口,梁供奉便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双手递给陶姑姑,道:“姑姑,这么重要的东西岂可随便乱放?幸而是被我捡着了,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看见,可不好收场。”
看见册子上熟悉的字,陶姑姑心惊肉跳,赶紧接过来——生怕梁供奉一转变主意,就不给她。
她翻开两页——果然是自己另外一个账本!
她接手书韵局以来,一直有两本账本。一本是局里所有宫女的薪俸记录以及其他开支。还有一本就是她克扣薪俸,与内侍勾结出宫放债收利钱的账本。
这个账本向来有她亲身保管,怎会落入梁信义手里?!
她没说话,望着梁信义,等他下一步的举动。
梁信义笑笑:“姑姑不要担心,你我二人同在书韵局,便是同僚一场。再则,黄白之物谁人不爱?我若是故意同姑姑为难,也就不拿出来,直接交给上头了。”
陶姑姑明知梁供奉在威胁她——要拿这账本来作交换条件,暗暗咬牙,面上却不得不摆出客气脸色,笑到:“供奉手下留情,恩同再造。不知如何报答?”
梁信义打量了陶姑姑两眼,突然笑到:“姑姑倒是爽快。我不求报答。只是我性子急,有时鲁莽,只望日后姑姑万事包容。”
陶姑姑一口银牙差点咬碎,心道这梁信义就是要自己以后都听他的了!猫都没长全的黄口小儿,野心倒是不小!
她硬扯出一道笑容:“客气,客气。”
梁信义笑着告辞出来。遣一个小内侍将封好的两贯钱送给李博士。
李博士收了钱,细细数一回,都掖在自己床底下。陶姑姑的账本可是她亲手交给梁供奉,怎么也值这两贯钱!她一面笑着,一面出去。一进陶姑姑屋中,便换做满面异色,装出苦口婆心的样子:“姑姑,今儿早上怎么能答应梁信义大换人手?经他一换,这局里得力的不都是他的人?”为了向梁供奉献好,她一早已计划好将账本的事推在别人头上,她则继续在陶姑姑身边,以便做个眼线。
陶姑姑长叹一口气,在椅子上颓丧坐下:“他知道我们背后的私账!”她倒是不怀疑李博士,因为从中李博士也得到不少好处,拖尸告发岂不连她自己也牵扯进去?
李博士大惊失色,赶在陶姑姑身边蹲下,推诿到:“这怎么可能?莫非是严博士泄露的消息?”
“总之先把这档事停下来,到底是谁泄露的我们再慢慢访。”陶姑姑没对李博士说真心话。就算是严博士走露的消息也并不可怕。因为严博士从来不是她的人,知晓的也不多。现在最关键的是彻底扳倒梁信义!
——————
尽管再不情愿,宋扬灵依旧去做了揩桌抹凳的活。整个书韵局里几乎大变样。体面点的伙计都被安排给内侍去做。洒扫之类的体力活倒是宫女来做。
渐渐的宫女们也看出端倪——陶姑姑为梁供奉马首是瞻。既然这样,大家更没必要藏着掖着,从前陶姑姑身边得力的宫女开始讨好梁供奉,有那地位不够的便去讨好得势的内侍。还有些老实的,虽不去讨好,但凡是都只等着梁供奉下令。
那日天好,周婉玉和周婉琴正坐在西厢廊下绣一个荷包。周婉琴附在她耳边悄声笑到:“姐姐修得这么用心,孟大哥必然爱不释手。”
周婉玉轻笑一声:“别说瞎话了。”
偏巧遇上梁供奉经过。他不禁停下脚步,驻足看了些时,突然一笑:“好精致绣工!”
周婉玉骇得一跳,连忙起身,敛衽作福。
梁供奉见周婉玉身量已成,粉面含羞,从面颊到脖子,那皮肤就跟细瓷一样。不禁心神摇荡。略停一停,才笑着去了。
夜里,宋扬灵出来解手,恍惚间见两个人影挨在墙角下说话。她停住,细看两眼,见一个是宫女打扮,依稀像是周婉玉。另一个却是内侍打扮,像是梁供奉近身小内侍张远。两人似乎在推脱什么东西。
张远将木匣递到周婉玉手里,说:“供奉今儿看见你头上朴素,连支珠花也没有。满院里哪位姐姐还没支钗啊簪啊的,特意叫我拿一支送给你。”
周婉玉登时面上涨得通红。推脱着不肯接,到:“这怎么好意思?无功不受禄。我哪能收供奉的东西?”
“有什么能不能的?供奉说要给你,还有什么不妥么?再说姐姐花容月貌,正需要这样的东西来陪衬。戴出去,叫其他宫里的人瞧见,也是大家的脸面。”
张远一边说,一边将匣子打开。
只见一支金镶玉珠钗,顶端立着金蝶飞舞,甚是精巧。从前在家时,倒也不少这种东西,如今进了宫,又从舂米院出来,再见到这等珠钗,当真稀罕。
本想拒绝,看看着那栩栩如生的蝴蝶,想象插在头上的样子,手上便放松了力道。
张远看出她心内活动,使劲将匣子往她怀里一塞,转身跑开。
周婉玉拿着匣子,拿出珠钗,好一阵仔细端详。目光似痴迷一般。
宋扬灵看得惊住,见张远转身。她担心被二人看见,赶紧回屋。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正文 书韵局(四)捉虫
自从那晚撞见周婉玉和张远说话以后,宋扬灵便时常留意周婉玉的动向。
那日早起,宫女们洗漱装扮以后纷纷出屋,准备一日劳作。虽说皇宫中的宫女都是自良家采选而来,但有钱有势的大多已去伺候天子或寻了门路做女官,但凡真正执役的大多家境平平。书韵局中大多便是如此。众人除了每月薪俸,再无其他进项。所穿衣物也都是入宫之后所得。不算特别华贵,但也不至于简薄。
周婉玉出得门来,如一粒石子陡入水面,惊起水花一片。她身着寻常襦裙,而灿烂锦绣,耀人眼目。细看来,那襦裙是八搭晕锦裁成。这种衣料拼合各种不同图案为一,颜色纷繁而统一,织法更是复杂严密。因是新出的织法,会的绣工不多,据说拿着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周婉玉一个被罚入宫的宫女,是怎么得到这样华贵衣料?
众人再一看,只见她发髻中虽只有一支花钗,却是镶珠的。五颗圆润晶莹的珍珠,经日头一照,越发光彩耀人。
周婉玉知道所有人都在看她,心中越发得意,面上却要做出浑然无事的样子。照旧与众人一同劳作。
到得休息时,到底有人没忍住,上前和她搭话,一边摸着那衣料,一边艳羡到:“姐姐这衣料可是买的?很贵吧?”
周婉玉矜持而得意地一笑,道:“现在哪里有闲钱买这个?前几日从以前的包袱里找出来的,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匹衣料。”
她今日如此打扮,倒也不全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炫耀。而是约了孟昱酉时见面,想在他面前展示展示自己的美貌。
过得几日,众人见周婉玉头上又换了一支更为华贵的珠钗。背后纷纷议论,道她几时这样富贵起来。
连东边这些有脸面的宫女都知晓了。微霜私下和宋扬灵说:“那个周婉玉不是你表姐么?”
她因为和宋扬灵极为熟稔,说话也没有顾忌,便直接到:“当日你们一起因出事才入宫的,我听得说家中资产抄没入官,还能带衣料、头饰傍身?”
宋扬灵当然是不信周婉玉对外那套言辞的。她猜测周婉玉所得,必然不是张远那样的普通内侍负担得起的。十之八、九是梁供奉所送。
无缘无故梁供奉为何给周婉玉送这些东西?必有所图!
但这毕竟是自己猜测,若说给微霜听,显得自己像是嚼舌根搬弄是非一样,于是摇摇头,说:“我进宫时,反正两手空空。表姐么,就不清楚了。”
微霜帮宋扬灵拢了拢头发,道:“今儿陶姑姑还问我来着,说近日是不是有个宫女叫周婉玉的特别出挑?”
宋扬灵一听心下一沉,抓着微霜的胳膊便问:“还有呢?陶姑姑还说什么没有?”
微霜略觉诧异:“怎得这样着急?陶姑姑也就顺口一问而已,再没说其他。”
宋扬灵想了想,问微霜:“姐姐,宫里可曾发生过宫女私通的事情?”
微霜吓了一大跳,赶紧捂宋扬灵的嘴:“小小年纪,说的是什么?叫人听见,还不又得一场是非?”又见宋扬灵一脸认真,便道:“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想了解了解宫里规矩惯例。”
微霜想了想,压低声音,在宋扬灵耳边说了数语。
宋扬灵满面惊色,半晌之后突然说:“我有事出去一趟,待会儿再回来。”
说完话,她便急匆匆往西边厢房走去。走到一半,碰上周婉琴,赶忙问:“可看到婉玉姐?”
周婉琴双眉扬起,面上遮掩不住的欢喜,道:“找姐姐做什么?陶姑姑叫她去说话了。”周婉琴是真心高兴,最近姐姐甚是春风得意,不仅得梁供奉青眼,这下连陶姑姑都另眼相看。往后的日子,肯定好过。
宋扬灵一听,更加着急。也不知心内揣测是否就是陶姑姑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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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姑姑叫了周婉玉过来,很是客气,先请她坐下,又□□红端茶。
周婉玉倒也没有轻飘飘到飞上天。立着身子不敢坐。等春红端上茶,更是拘禁道谢,也不敢喝。
陶姑姑看出她紧张,温柔一笑,道:“都是一个局里的,拘束什么?”
春红也在旁边笑:“姑姑叫你坐,你就坐。”说着,将周婉玉按倒在凳子上,才转身出去。
待春红一走,陶姑姑便说:“你们院里的人来书韵局也好长一段日子,我琐事多,也没来得及一一打招呼。”说完,轻轻一笑,自己呸了自己一声,道:“我这叫什么话?既然来了,大家就都是书韵局的人。”
周婉玉只觉受宠若惊——舂米院的人自打来了书韵局,处处自觉低人一头,几时听过这样不见外的话?她赶紧道:“姑姑客气了,我们能来书韵局是莫大的福气。”
陶姑姑笑道:“再这样说话,我就不高兴了。”说完,又道:“不过毕竟相处的日子不算长。这段时间,我虽没怎么去看你们,却也冷眼看着,只有你是个拔尖的。模样好,做活也好。”
她顿了顿,看周婉玉脸上渐起娇羞之色。双颊微红,眸中似有光彩流动。心道这嫩得能掐出水的模样,怪道男人喜欢——怪道连梁供奉那样,没了命根子的也照样喜欢!
“姑姑过奖,若是姑姑有任何吩咐,婉玉一定尽心竭力。”
陶姑姑笑着抓起周婉玉的手,在掌中略微摩挲——果然柔若无骨。才道:“梁供奉也看好你。依着我的意思本是要再观察一段日子,但梁供奉的眼光总是不错的。今儿叫你来,是想告诉你,往后院中洒扫的工作就不用你亲自做。你只管监督好众人便是。”说着,又叹一声:“这样柔嫩双手,做活做粗了,可是造孽。”
舂米院分派过来的二十人单管书韵局庭院的洒扫还有所有人衣物浆洗,最是辛苦的活。突然之间叫周婉玉不用做了。她真是欣喜若狂,恨不能对陶姑姑感恩戴德。
“多谢姑姑栽培!”欣喜之下,周婉玉连推拒一番做个样子的面上功夫都顾不上,连声道谢,满脸喜气洋洋。心中不禁想原来得梁供奉青眼,连陶姑姑都会格外给自己面子!
陶姑姑笑着道:“快别这样,只要你做得好,往后还更有好事呢。”
两人再说了些话,周婉玉才告辞出来。刚跨过门,面上喜色掩也掩不住,脚步轻快,朝西边厢房走去。满脑子都在想怎么跟众人说这件事,要是自己亲口说,显得太轻狂。不禁跺脚想到,要是春红姐能过来通告一声,自己面上才更有光辉。
正想着心事,突然听得一声:“婉玉姐?”骇一跳,伸手捂着胸口朝声音来源处望去,只见是宋扬灵。
这番再见宋扬灵可不比像从前那么客气。从前敬她去了东边,又在博士身边做事,高自己一头。可现在,虽然还在东边,却做起了洒扫之活。反观自己,却成了西边的主管之人,自然不用再讨好于她。
于是昂着头,挺直了腰板,道:“扬灵呀?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宋扬灵看她样子,恨不能鼻孔朝天说话,猜测多半是刚从陶姑姑那里得了什么好处。自以为高人一等。见她这得志模样,宋扬灵不禁心中有气,暗道自己何必多嘴,由她去便是。就算最后真有不测,也与自己无关!
但转念一想,毕竟是血脉亲人,难道还能看着她往坑里跳?
便说:“看姐姐红光满面,可是有什么喜事?”
一句问话正中周婉玉下怀——此刻正是想宣扬的时候,不由得面上喜色更甚,略有些倨傲地说:“也没什么,刚刚陶姑姑叫我过去说话。吩咐我以后照管庭院洒扫之事,安排好众人职责。”
宋扬灵赶紧道喜,心道陶姑姑的目的与自己所猜大约是八、九不离十,于是说完恭喜之语,又赶紧到:“姐姐遇上此等喜事,我方才想说的话倒不方便说了。”
周婉玉胃口被吊起,好奇地说:“什么话?”
宋扬灵状似无意地说:“方才和微霜姐姐聊天,听她说宫中故事,被吓了好一番,这才过来找姐姐们缓缓心绪。”
不等周婉玉再问,宋扬灵急着说:“微霜姐姐告诉我,前二年宫里有个赵婕妤,有人发现她的宫女与侍卫私通,告到皇后跟前。皇后一怒之下要严惩,众人求情都不管用。最后按照宫规,将那宫女活活打死才算。”
“姐姐,听说那宫女才十六岁。死的时候,浑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
周婉玉一听,不禁后背一阵发凉。心里渗得发慌。十六岁,那与她今年一般大!
她面色泛青,声音略微颤抖:“她编来吓唬你的。”说完,看天色渐晚,酉时将到,记起这日也与孟昱有约,便道:“我还有点事,你去找婉琴罢。”
宋扬灵见周婉玉急匆匆的样子,显然是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不禁默默叹口气。暗道自己这个年纪也知道梁供奉送这些东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难道周婉玉就真不懂?
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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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昱站在墙角下等了些时。他没想到周婉玉多情至此,送了锦帕,又几次私下相约。看她脸色,难道还把自己当定亲之人么?
此一时,彼一时。
孟昱做了皇宫禁卫,今后娶妻生子没问题。可是周婉玉却是宫女,虽然是见不着天颜的下层宫女,却也是属于天子的女人。两人私下往来,若被人知道,必然难得好下场。
他几次想跟周婉玉说起这话,但看她表情,又觉得太煞风景。更何况,念起两人毕竟曾经议亲。若是不出意外,周婉玉现在就该是自己妻子了罢?念及此,又觉心思柔软,对周婉玉升起些于心不忍的念头。
他倒顾不上自己是否对周婉玉有情,只是顾及她对自己念念不忘,私下里便想以后能不能找点门路救她出宫,也免她在这宫里虚耗年华。
又等了半晌,才终于看见她走过来。尽管暮色四起,周婉玉一身锦绣,似比夕阳灿烂。他微觉奇怪,这几日见面,她的装饰都甚华贵,着实不像普通宫女的样子。
两人才说几句话,周婉玉似乎有心事,站不住的样子。没过多久,她说身体有些不舒服。孟昱关切几句,便嘱咐她早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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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书韵局,还没进西厢,就看见张远在墙根下探头探脑的,一见她,登时满面笑意。
周婉玉只得走过去。
张远压低声音问:“姐姐这是从哪里回来?”
周婉玉不禁心内一跳,很是担心张远看见她方才与孟昱说话,惊疑不定地打量一番张远脸色,见不是打探的意思,便道:“就在宫门边走走。”
张远嘿嘿一笑,道:“姐姐近日这衣裳这等好看,自然该在宫门边走走。想来这衣料姐姐是喜欢的?”
周婉玉面上一热。这衣料自然是梁供奉送的,包括头上的花钗也是。这段日子,梁供奉没少托张远送东西。
她心里知道不该收。虽然梁供奉从未要求过些什么,但是收下总觉得心里不安。然而一看见那织花锦绣,一看见珠光灿灿的头饰,她就顾不上心底不安。鬼使神差般伸手收下。
周婉玉没接张远的话,只问:“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张远咧嘴一笑,道:“供奉说,请姐姐明日亥时去供奉屋里说几句话。”
周婉玉一惊,这些日子积攒的不安倾泻而出。她绞着双手,断断续续到:“什么话……不能白日里说么……”越说越无力。
张远暧昧一笑:“日子也不短了,供奉待姐姐是什么心,想必姐姐清楚得很。难道还会害姐姐不成?去了自然有你的好处。”
说完,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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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第二日,周婉玉惊惶不安地等到入夜时分。本欲假作不知,推故不去。但临睡前,出去倒水,又遇上张远。
他挤眉弄眼,一再提及,让周婉玉想避也避不了。回到屋子,打开抽屉,看着满屉东西,只觉如烫手山芋一般让她头疼不已。可是衣料上的精致绣花又让她越看越爱。
再过些时,众人纷纷吹灯,上床躺好。周婉琴就睡在她旁边,拉她说话,她却毫无心思,假作睡着。
周婉琴摇了摇,见她不动,自言自语道:“往日要做活也没这般累,到头就睡的。难道真是太过劳心?”自己嘀咕了一会,也就睡着了。
周婉玉却睡不着。一直挨到亥时,轻手轻脚下床,换了衣裳,正要推门出去,猛然间听见一声响动:“谁?”
她赶紧转身,压低声音:“别吵,我出去解手。”
就着月光,一路小跑来到梁供奉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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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供奉已等了许久,见她依约进来,登时喜上眉梢。
桌上已摆了一壶酒,还有几碟小菜。他赶紧招呼周婉玉坐下,就着灯光细细打量。
许是刚刚走得太急,周婉玉此刻微微娇喘,面上泛红,如三月桃花般惹人遐思。梁供奉看得心头咚咚直跳。
他早已打听过周婉玉出身。虽然是舂米院出来的,入宫前却是大家闺秀出身。知书识礼,又身娇肉贵。
梁供奉自己则是黄木村出来的贫家子,自小茅屋低檐,所见过的女人也大都是乡野村妇。哪成想这辈子还真能上手这样一个大家千金?
周婉玉不敢坐,站在一旁,一直低着头。
梁供奉便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强按她坐下。
手刚被梁供奉碰上,周婉玉惊得像被火烫着一样,赶紧抽开,面色涨红。
梁供奉倒也不心急,松开手,道:“我莽撞了。今日夜色好,请你来小酌两杯。”进宫前,梁供奉从未读过书。入宫后,也没正经学过。但他人聪明,又上进,知道读书识字总归是好事,闲暇时分便常拉着识字的内侍、宫女给自己指点。慢慢的,也能背几句古人言。看上去颇有读书人模样。
周婉玉斜签着坐下,心中仍是惴惴不安。虽然梁供奉称不上男人,但也绝不是女人!与之深夜饮酒,周婉玉还是头一回。
梁供奉看出她紧张,越发觉得像狩猎般充满趣味。侧身倒了杯酒递过去:“且请先饮一杯。这酒不是寻常物,是进上的。你尝尝,味道可好?”
周婉玉半推半就地浅尝一口,倒与曾经家中喝过的相似。一瞬间,恍恍惚惚似又回到从前。她还是大家闺秀,身边奴仆成群。是众星捧月的对象。不觉防范有所松懈。
梁供奉见她脸上神色不似方才那般紧,得意一笑,劝道:“味道既好,不防多喝些。就是明日起晚了,也在我身上。”
酒过三巡,周婉玉已有些飘飘然。浑不似方才那般坐立不安。一手端着酒杯,与梁供奉面对面坐着。两人目光相撞,周婉玉微微抬起星眸,似看非看的,格外引人遐思。
梁供奉只觉身体一股热流涌动,像是催促着他赶紧做什么一样。
他慢慢起身,绕到周婉玉身后。一手搭在她肩膀,叹道:“好单薄衣裳,可寒冷?”
周婉玉身体一僵,觉得肩上被梁供奉搭着的地方热得像有烙铁。
正文 书韵局(五)捉虫
周婉玉以为梁供奉的手会顺势而下,自己这一晚怕是难逃虎口。
孰料梁供奉侧个身,让开了。待到夜再深些,他便说:“天太晚,我明日也还有事。我们改日再饮。”
周婉玉虽然来的时候满心不情愿,但也隐隐约约知道梁供奉的希图是什么。她既然来了,其实心里是做好准备的。结果事情没有按照预先设想的发展,倒凭空生出些失落。甚至心里敬梁供奉有君子之风。
梁供奉送她到垂花门外,才转身进来。
周婉玉紧紧握着双手回到厢房,心跳得像要炸开。
不过几日,陶姑姑说周婉玉既然是管事,再跟众人住一起不方便,令她搬进内院,住在蔷薇架后的一处精舍内。这里本是存放货物之所。宫女没有一个人住一处房子的,因此陶姑姑又令周婉琴、宋扬灵过来同住。
只因入宫也一年多,宋扬灵比先时长大不少,模样也越来越有少女豆蔻年华的味道。周婉玉有防备之心,与孟昱、梁供奉之事多和周婉琴在私下商量,不让宋扬灵知晓。
但住的日子长了,宋扬灵如何看不出其中机关。
那日取东西折返回来,无意中听见周婉玉向周婉琴抱怨:“要是被梁供奉知道我和孟昱之事可如何是好?”
周婉琴不解:“姐姐,孟昱是大家公子,英挺昂藏,虽说只是侍卫,但养活一家一小总不是问题。更何况,他到底……是……”周婉琴很不好意思,声若蚊呐,憋出一句:“真正的男人。你何苦……?”
周婉玉微微垂下头,道:“你自己看看那抽屉里,梁供奉送了来多少东西!还有咱们现时地位,哪一样不是托赖他?你以为陶姑姑真就那么看重我么?再则,我觉得梁供奉也不差,颇像谦谦君子。”
周婉琴一听急了:“姐姐,话不是这么说。他毕竟是个内侍!”
“好了……”周婉玉颇有些不耐烦,推了周婉琴一把,道:“你改日去找孟昱,叫他把我送的东西都还了罢。”
周婉琴扔不死心,道:“姐姐……你可得考虑清楚……”她本是妹妹,性格又不如周婉玉强势,劝得几句只得听周婉玉行事。
宋扬灵在外面听得直叹息。
其实私心来讲,她是希望陶姑姑扳倒梁供奉的。毕竟在梁供奉治下,书韵局得用的只有内侍。而陶姑姑得势的时候,她比现在好过。
但是若这借刀杀人的刀是周婉玉,她就不得不迟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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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博士因为跟随陶姑姑年长日久,熟悉她的心思。见她如此提拔周婉玉,处处给其与梁供奉方便,再平日里听陶姑姑说起,便猜陶姑姑是有意促成梁供奉与宫女之事,再拿住把柄,好一举翻身。
她将心中猜测一一告诉梁供奉。
闻言,梁供奉却是大笑,很是不屑:“就算她有此心,也决计做不成此事!”黄木一党把持内侍两省,纠葛之深,权势之盛,自然不是一个陶姑姑能比的。梁供奉笑着道:“难道他还能直接告到皇后面前?!”
李博士知晓陶姑姑自然是无此能量的,便放下心来。又说了几句恭维话才告辞而去。
自打和周婉玉住在一处,宋扬灵发现李博士也时常过来,闲聊天或者献好。只是她一直没摸透李博士来到第是卖陶姑姑的面子,还是卖梁供奉的面子。
她发现不妥是一日李博士过来,她上前端茶,结果一不小心将茶汤泼在李博士衣袖上。李博士急得翻来覆去擦拭,口中喝到:“没长眼睛的小丫头,卖了你也赔不起!”
宋扬灵一面躬身道歉,一面上前帮忙揩拭。就那两下功夫,她认出李博士里衣的衣料与周婉玉有一匹绸的料子、花纹一模一样。
周婉玉那匹是如何来的,宋扬灵自然清楚。书韵局从未发过这等贵重绸缎,李博士所得,自然可疑。
那以后,宋扬灵留心。果然好几次看见李博士趁着人少的时候去梁供奉房里说话。是以知道是李博士与梁供奉勾结。
她知道微霜与春红交好,好几次在微霜跟前颇露口风。状似无意地说起李博士常来找周婉玉,还有与表姐一模一样的花钗。
微霜不是很明白其中关窍,但听得多了,难免当成八卦说给春红听。春红知晓的□□多,一听就明白其中有异。回头私下告诉陶姑姑,两人趁着无人时搜检李博士东西,果然查出好些金贵饰物、衣料。
恨得陶姑姑差点吐血。
为了不打草惊蛇,陶姑姑暂且忍下,只与李博士说些虚虚实实的话。
——————
过得月余,宋扬灵还正寻思怎么不见陶姑姑有丝毫动静。而自己这边,周婉玉与梁供奉打得越发火热。虽不至人尽皆知,但也让好些人瞧出机关。
微霜便曾私下里跟宋扬灵说:“你这表姐,好不知丑。枉她还是大家闺秀出身,一个内侍,那算得上男人么!”说完,又拉着宋扬灵道:“你年纪渐长,想来也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听姐姐一句,以后即便有人相逼,也万不可做此糊涂事!”
其实微霜很替宋扬灵担心。随着身量长成,宋扬灵的脸,从童稚可爱渐渐散发出少女的诱人光辉。梁供奉既然敢朝宫女下手,一个周婉玉必然是满足不了他的。她担心宋扬灵同周婉玉住得久了,受蛊惑,或者逼迫,最后也走上这条路。
宋扬灵心里自然也曾想过。更何况近日,梁供奉也时常来他们屋子里,见了周婉琴和她,目光颇有邪意。
“姐姐说的,也是我担心的。但姐姐放心,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决计不会去做这事!大不了重回舂米院去!”
“那倒也不必。改日我同春红姐说,让她想个法子再把你调回来。”
说完话,两人各自去忙。宋扬灵因为有差事要去隔壁宫里取件家伙,甫出宫门,便看见在墙角下立着的孟昱,像是在等人。
她走上前,道:“孟公子怎的在此?”
孟昱一脸霜色,像是克制着极大怒气。只因他与宋扬灵许久未曾见面——而宋扬灵又长大不少,他一时没认出,看了半晌,才怒气冲冲道:“哼,是你!”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给宋扬灵:“还给周婉玉!从比以后,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不久之前,周婉琴悄悄找到他。期期艾艾地对他说,请他将姐姐从前所赠之物尽数退还。
孟昱还以为二人关系被人看破,很替周婉玉担心。他是男人,就算二人出事,也该由他背负。怎能一言不问,任由女人来接受惩罚?于是心急火燎拉着周婉琴问了好一通。
周婉琴本就心内有愧,又被孟昱逼问,一来二去,前言不搭后语,说得零零落落。最后竟将事情真相说了出来。
孟昱一听,如遭雷击。尽管他现今败落,可是大家公子的骄傲与风范仍在。怎能容忍周婉玉为一个内侍而摈弃自己?!真是怒火中烧!
隔日,他便打点了所有东西,守在书韵局门外,就等遇上之后,尽数奉还!
不想遇上的是宋扬灵。
她懵懵懂懂地接过东西。这才知晓原来周婉玉竟和孟昱还有这一段。心中不禁叹道,周婉玉真是有眼无珠,见识浅薄!
孟昱哪一点不比梁供奉好!何苦自甘下贱去侍奉一个内侍!
孟昱既然能从内侍省的刀下为人所救。说明朝中还有愿意扶持帮助他的人。而他本人,能文能武,将来必不可能只是小小一个侍卫。
若周婉玉抵得住梁供奉的诱惑,再守两年,待得孟昱发迹。她很有可能脱离奴籍,再得良家身份。
宋扬灵不禁微微叹口气,道:“是我表姐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孟公子切不可为此等小事而自怨自艾。东西,我会还给她。”
闻言,孟昱只觉满腔怒火陡得一冷。眼前这个小姑娘,好像有着远超普通人的见识。
宋扬灵颔首福礼,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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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红颇费了些劲才将宋扬灵从周婉玉那处屋子调出来。因为陶姑姑早已冷眼旁观,见宋扬灵长相不错,有心留她在那里,也作为一个诱饵。
倒是宋扬灵自己在陶姑姑跟前犯了好几个错,显得冒失又无用。后来陶姑姑才将她调出,令补了两个宫女进去。
周婉玉发现梁供奉待时常与她说起婉琴,赞婉琴温柔解意。又说娥皇女英,何等美事!
她自然明白梁供奉是何意思,心道自己已然进了火坑,岂能再拖妹妹下水?!她知晓梁供奉对她已生厌倦之心,为了笼络,便将新补的两个宫女给了梁供奉。
从此她以正室自居,将两个宫女看做丫鬟小妾。
可随着两个宫女渐渐得脸——其中一个冠颜,又是性子烈的,心道大家都是一样的宫女,还有谁是八抬大轿抬来的正经夫人么?于是渐渐不服周婉玉管束,两人斗气,闹得鸡飞狗跳。
冠颜更是拉上另一个宫女,打伙同周婉玉作对。
而梁供奉又贪新鲜,一颗心都在冠颜他们身上,哪里肯为周婉玉做主?
为此,周婉玉气得五脏六腑都烧起来。渐渐心思活动,就将主意打到周婉琴身上。有心借她再夺宠。
她先是暗示,利诱。将手里的珠钗、衣服都送给周婉琴。但周婉琴眼见着姐姐落此下场,明知是条不归路,岂肯重蹈覆辙?因此执意不从。
周婉玉见说不动她,后来便在她面前哭诉。说这些年来,自己如何如何为她操心,而周婉琴没良心,眼见姐姐遇到难处,也不肯相帮。
周婉玉此时也真是绝望了。跟了一个内侍,浑身上下被折腾得没一块完整地方。梁供奉不能人道,最大乐趣就是折磨他们。吊起来咬、拧、打,总之怎么痛怎么来。还在她们身上烧印记。胳膊上、胸前、甚至连最私密的地方,疼得人死去活来。
而陷入深渊,明知逃生无望的人,唯一的抚慰竟是将深渊说成仙境,以期待别人也跳下来。仿佛有人陪着一起陷入绝望,就不会太孤单。
周婉琴见姐姐这副可怜模样,自然不舍。因为不舍,心思便活动。但想起宋扬灵曾经警告的话,又不敢轻言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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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书韵局闹得鸡飞狗跳之时,一日夜里,所有人皆已睡下。彼时,梁供奉因为将那屋里的四个宫女玩了三个,因此凡事不避周婉琴,时常来此处大被同眠。
亥时人定,黑夜昏昏。陶姑姑却没睡。
就着一盏灯,双手不停在桌上画圈。
案上鼎里插着一枝香,烟气袅袅。
突然,两排宫灯进入书韵局。提灯的是两排内侍、宫女,逶迤如蛇,气势威严。最前面的是皇后身边的秦国夫人,还有太后身边的晋国夫人,以及尚宫局的曹尚功。
陶姑姑立刻起身,恭迎而出,领着众人到得内院之中。
饶是宋扬灵在熟睡之中,仍听得一声威严十足的“拿下!”
登时书韵局人人惊醒,却不敢外出。趴在窗户后面,悄悄瞧院中景象。只见宫灯招摇下,梁供奉、周婉玉、冠颜、时英四人衣衫不整,被五花大绑。
后面还跟着一个周婉琴——衣衫倒是完整的,却吓得瑟瑟发抖。
宋扬灵在窗户后面敲得分明。周婉玉一张脸惨白,撕坏的衣衫下,皮肤寸寸青紫,伤痕累累。
陶姑姑目送众人离去,露出得胜笑容。是啊,她是不如梁供奉在宫中盘根错节,势力庞大。可她,偏巧真的认识皇后跟前的秦国夫人。
祸乱宫闱,私占宫女,岂是一个小小的供奉担当得起的?!
——————
梁供奉私狎宫女一案震惊内宫。
第二日,陶姑姑、春红、微霜,甚至宋扬灵等一干书韵局众人都被叫去问话。
无人敢替周婉琴出头。
既然她也是从那屋里出来的,怎会干净?
审议在凤銮宫的昭阳殿上。皇后与太后坐在殿上。周围两溜分别是三位妃子,还有昭容、昭仪、婕妤等后宫嫔妾。
更有满殿宫女、内侍,皆屏息凝神。似乌云压城一般。
宋扬灵跪在地上,心里咚咚咚直跳。她知道周婉琴是清白的。而若无人为她说话,一条命便如蝼蚁。
于是越众而出,重重一磕头,朗声道:“奴婢有一言。周婉琴身上完好,毫无伤痕。而与梁信义有染的另三人皆无寸肤完好。这不是最明白的证据,证明周婉琴清白么?”
话说完,两手冷汗,身体不住发颤。
皇后未及开言。只听身后一个雄浑的声音:“这个小丫头说的倒在理。”
众人不禁大为诧异,却不敢回头。
宋扬灵仍跪在地上,心中如战鼓雷响。她看见一双脚从眼前经过,靴袜锦袍。
一时,众人齐齐磕头:“参见陛下。”
只太后起身笑道:“官家怎得突然来了?”
陛下上前问安,才说:“来看看。”说完,在太后身旁坐下,朝下扫视一圈。只见方才说话的小宫女跪在殿下,满面紧张。
既然害怕至此,怎还敢为他人证言?
不禁笑道:“书韵局真是个出美人的地方。你多大?”
殿中一时安静。
两旁嫔妃浑然无事般,目光平静。
而宋扬灵却觉得如芒在背。她抬起头,看着明堂之上的天子只觉威严不可犯。她突然腾起一个奇异念头:“那个位置,多么光芒万丈!”
她俯身磕头,道:“奴婢今年十二。”
陛下突然道出一句:“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瞬间,满殿沉寂。而人心流动,无声的目光如探究的利剑。
正文 书韵局(六)
依照宫规,梁信义、周婉玉、冠颜、时英四人处死。周婉琴得陛下特赦,仍回书韵局当差。
可是,这件事后,众人关心的却不是敢犯宫规者的下场。四条人命远不如天子那一句若有若无的夸赞重要。
陛下说:“频频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春。”
才十二岁的宋扬灵,还不到豆蔻年华,却已经出落得动人心思。新鲜而饱满的肌肤,温润多汁。干净的眉眼,像春日下新绿的枝叶。年轻的,生机勃勃的,灿若朝阳。
裁三尺岁月,就能装点一身风流。
从凤銮宫出来,陶姑姑遮掩不住的满脸喜气。一举扳倒梁供奉不说,局里还有姑娘入了天子法眼!宋扬灵小归小,看起来比萧修容是要聪明不少。在这后宫之中,只得一张脸可是万万不行的,比如萧修容。幸而她也从未曾走过萧修容的路子。
不像宋扬灵,这么机灵,活生生从她给梁供奉布的天罗地网里逃了出来。她如果要押赌注,怎么也得压在这样的人身上。
宫里是没有秘密的。不出三日,连大字不识的小黄门也能摇头晃脑告诉你那是大唐诗人杜牧之作,再顺顺溜溜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宋扬灵在书韵局当差。宫女们来上课,趁着休息的当儿,手挽手走到外边偷偷看她究竟长个什么样子。
人说书韵局里从前有个萧修容,美若天仙。
“这个宋扬灵也还好嘛,哪有传说中那么邪乎?身量还未足呢。”
有人吃吃地笑,悄声说:“你懂什么?这样才嫩!”
连微霜私下里都来跟宋扬灵说:“妹妹,你可是要行大运了。你念过那么多书,肯定知道陛下那句诗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这是飞上枝头的好机会!”
宋扬灵绞着双手,低头未语。
微霜只当她是害羞,接着说:“今儿我奉茶的时候,凤銮宫的姐姐们都在向我打听你。还问我,你和萧修容哪个好看。我当然说……”
宋扬灵没再等微霜说下去,而是问:“当真都是把我和萧修容提在一处么?”
微霜满脸欣喜地点点头,以为这是对宋扬灵容貌的最大肯定。
宋扬灵低下头,一圈一圈转着心思。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肩头。她的头发黑而硬。有人说头发硬的女人不容易受人左右。
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她骤然抬起头,睁着晶亮的双眼,问微霜:“姐姐,你消息灵通。你告诉,可曾有过陛下身边的内侍来打听我吗?”
微霜想了想,摇头道:“都是宫女们在议论,倒不曾见着内侍。”
宋扬灵便附在微霜耳便,低声说了几句话。
微霜一听,眉头拧成个川字,声音像被烧着的锦缎,发出焦味:“好端端的,这是何苦?再说,事情哪有那么严重?”
宋扬灵轻而坚决地点点头:“事情便是如此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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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韵局里第一次来了真正的贵人。
陶姑姑激动得几乎不知将两手放在哪里。一叠声指挥春红带着微霜一般人:“赶紧倒果子洗茶。”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微创被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陶姑姑自己也没掌住,笑到:“还不去,倒茶洗果子。”
来的是齐昭容和田修仪。
两人走在前面,后面跟了宫女、内侍。人不多,像是随意来走走的样子。
书韵局里大大小小的宫女、内侍都听说了,因为记着春红的吩咐不敢出来瞎逛。此刻却在廊下、窗户后面齐齐探了脑袋看个热闹。
只见齐昭容和田修仪两人,穿得并不过分华丽。二人皆戴花冠。齐昭容戴的是青心玉板冠子掬香琼。田修仪戴的则是素妆残。这是退红茅山冠子。颜色起于粉红,渐渐褪淡,逐至玉白。
因为是夏日,二人穿的皆是花纱裁制的衣裙。尤其是齐昭容那身,不知是何等材料,软、轻、透、薄,真如烟雾般笼在身上。
两人见了陶姑姑,也不拿大,笑着说:“我们随便走走,也不知怎么就走来这里。说起进来看看宫女们怎么上课。姑姑不用忙,找处开阔瞧得见大家的地方,我们坐坐就走。”
陶姑姑躬身向前,笑道:“拿去露台上可好?”
时下,不管宫内宫外,时兴在楼后面建一露台,既可登高望远,又可赏月饮茶。
齐昭容微笑颔首:“有劳姑姑安排。”
后面跟着的内侍、宫女抢先去安排桌椅板凳。微霜笑着上前:“哪敢劳动几位?过门就是客,我们来做就行。只不过初次见昭容和修仪,不知二位有什么讲究,起动姐姐们指点一二。”
两个大些的宫女分别是齐昭容和田修仪的近身宫女,见微霜知情识趣,都一笑:“妹妹客气。”
“昭容喝茶清淡,淡一点便好。”
另一个接着说:“修仪身子弱,不用冰。若有凉水浸过的果子那最好不过。”
微霜领命而去,安排了一桌齐整席面。又私下给跟着来的宫女、内侍设一席。
陶姑姑陪着略说了几句话,心中暗想书韵局开了多少年了,齐昭容她们也从未想过要来看看宫女上课。偏刚有个宋扬灵出了头,她们就来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是齐昭容不点破,她也不好明说。冲微霜使个眼色,示意她到一边说话。
二人趁人不防备,走到僻静处。陶姑姑吩咐微霜:“你去叫扬灵来这边伺候。告诉她,说我说的,打扮得伶俐点。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说完,微霜就蹬蹬蹬一路小跑去找宋扬灵。
陶姑姑扯了扯一角,又抬手理了理发鬓。说是这样跟微霜说,心里却有一点点异样。当初是想继续走秦国夫人的路子,一举把宋扬灵推到皇后身边的。
只可惜路子没走通。秦国夫人跟她说:“这事情打不得注意。皇后是谁?是这后宫的掌管者!怎么能像一般妃嫔那边眼皮子浅。就因为所有人都听见陛下赞了宋扬灵,皇后才更不能要她!那不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使手段邀宠么?”
秦国夫人的语调拖得老长:“太失身份!”
没想到齐昭容和田修仪自己找了上门。
她想想,宋扬灵这事还真有点麻烦。皇后不能自贬身价。正得宠的压根不可能把宋扬灵弄去分薄自己的恩宠。只有那已经得过天子恩宠,又渐失帝心的才需要把她弄去巩固势力。
“唉”,陶姑姑一声叹气,只可惜宋扬灵仍是太小,不足以让陛下当场收进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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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昭容和田修仪做了一会儿,冷眼瞥见陶姑姑去一边说话,便冲其他宫女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我们安静坐会儿。”
宫女们知道昭容必是有要紧的话要跟修仪说,便识趣地躬身告退。
见众人退下,田修仪便小声对齐昭容说:“你说等会我们用什么理由叫那个宋扬灵上来?”她入宫时间不算长,今年才十六岁。长得清新可人,两颊还有一对梨涡。性子也偏简单。与齐昭容走得近只不过因为两人都算李贤妃的人。
齐昭容跟李贤妃的时间更长些,在宫中经历的也多。此刻微微一笑,道:“你当那个老狐狸有什么不明白么?等阵就会自己领了那丫头来。”
田修仪微微扬起眉毛,似乎想问:“姐姐怎么如此笃定?”
齐昭容不待她问出,往上似是看看天空,悠悠一句:“等时间长了,你也会变成人精。”她其实内心里破看不上田修仪。她跟成为李贤妃的得力助手,全是靠自己钻营。哪像这个田修仪,不过是仗着家里也是武将,与贤妃娘家同枝连气罢了。
“才十二岁罢了,真能造成什么威胁,需要这样吗?”田修仪说着,露出一个略微惊恐的表情。
齐昭容眼风略有些不耐,余光瞥见陶姑姑领着个小丫头过来,就盯了田修仪一眼,以别话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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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陶姑姑的脸色有点泛青。领着宋扬灵,到齐昭容跟前请安:“怕人手不够,再带些人来伺候。”
闻言,齐昭容得意地瞥了一眼田修仪。像是在说,看罢?
田修仪报以敬佩一笑,才转过头看站在陶姑姑身后的小宫女。穿的素净,一领青色襦裙。头上也无任何装饰。那日昭阳殿审议,她并未去,是以未曾见着宋扬灵。此刻不得不说是好奇的。乍见,只觉得看那身量是个还为长成的小孩。想起来之前齐昭容所说的话,不禁有些惋惜。
“你过来,倒杯茶给我。”田修仪冲她招招手。
宋扬灵这才从陶姑姑斜后方站出来,又抬起头,朝二位宫人见礼。
不见则已,一见则让齐昭容和田修仪大吃一惊。
这宋扬灵完全不是传说中的天姿国色。五官倒是不错的,带着点英气。可是面上起了好些红点,还有几个红得发亮的,似是要撑出来一样。她们对视一眼,心道真正是太可惜了。
宋扬灵面上起的是疮。她这个年纪,却是容易长这个,多少水灵的姑娘因为这个而失去颜色!
见宋扬灵这幅样子,两个人也就没有再做下去的兴致。略说几句话,放了赏,便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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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们去的远了,宋扬灵一颗心才放下。
她记得陛下当日所说:“书韵局真是个出美人的地方。”
这就意味着书韵局不只一个美人。说的是眼前的宋扬灵,记起的是已经死去的萧修容。
而对后宫掌权的女人来说,侍宠生骄的萧修容并不是令人愉快的回忆。好不容易死了一个萧修容,难道又要冒出一个宋扬灵么?
那日宋扬灵便拉着微霜,压低了声音,道:“姐姐,这不是件好事。这些日子,能不能托姐姐帮忙,给我弄些辛辣之物?”
微霜奇怪:“要这做什么?吃了面上会……”
“要的就是这样。姐姐你想,我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还是奴籍,受得起天子恩宠么?只怕恩宠未到,嫉恨先来。怎会不遭人忌惮?你想,陛下说话之后,可真的派内侍来传过旨意?既然无旨,那便是无心之语。然而无心之语也会引起有心人的防备。我在这深宫之中,不就是草芥蝼蚁?萧修容贵为修容尚且活不下去,何况于我?”
“姐姐,我和你说句实话。即便有机运,那也是给受得起的人。我,还不到时候。”
听宋扬灵这一席话,微霜陡然想起一个词“韬光养晦”。她从没想过,自己一直以来当成小妹妹的宋扬灵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思。
她由衷地说:“你放心,你的吩咐我一定照做。”不自觉就用了“吩咐”二字。尽管她地位比宋扬灵高,年纪比宋扬灵大,可她突然感到一种由衷的折服。她相信,眼前的不是普通人,将来也必定不普通。
正文 宝文阁(一)
皇宫守卫虽属禁军,在宫中行走,却与内侍、宫女来往不多。周婉玉出事月余之后,孟昱才从其他侍卫处听得零星消息。
那日上午,日头刚到半空。洒下一地金黄日光,映着铠甲,耀人的眼。看守宫门的几人正是又热又渴,聚在一处,互相推脱谁去拿壶水来。
也不知怎的,话题就绕到了宫女身上。
年纪稍大些的王九在日头下眯缝起眼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朝地上吐口唾沫,才愤愤不平地说:“我操他娘的,那些个连家伙都没有的内侍,也能享用细皮嫩肉的宫女。反倒你我……”他说着,瞄了瞄几个人的下身,又呸了一声,才说:“这才真是他娘的英雄无用武之地!”
孟昱一听,眼皮一跳,心中打鼓。想起周婉琴向他说的周婉玉和梁信义之事。突然觉得胸闷得厉害。他靠在宫门边的墙上,冷眼瞧那几人闲扯。
只听有一人问到:“九哥,你说的可是真的?当真有宫女和内侍搅合在一起?”他说话时,睁大了眼睛,目光直愣愣的,像是眼前已浮现出无限春光。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王九哼一声,指着不远处书韵局的宫门:“就那,听说夜里当场抓住一个内侍还有三四个宫女,打得透死!我还听说,那些个宫女……”说到一半顿住,引得众人直勾勾地望着他。
“怎么了?倒是快说呀!”
“都是光着身子被拖出来的。宫女们身上全是青紫伤痕。有牙咬的,还有拿香烫的。那狗娘养的连那下面都烫。”
顿时一片啧啧之声。
“他娘的,改日老子非得在那些浪货们跟前脱下裤子,她们才知道到底什么叫男人!”
王九一听,边笑边说:“就你那玩意儿?叫人看了,以为男人都只有这么点儿,更得和内侍好了!”
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那人登时涨红了脸,扯着裤子叫到:“你们看,你们看,大得很!”
哪有人真的去看,都望着他笑个不停。
只有孟昱关心书韵局到底谁被抓了去,紧张问到:“那被抓的宫女叫什么名字?”
“嗤,谁他娘的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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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班以后,孟昱瞅人不备,走到书韵局附近的墙角下,靠墙站着,希望碰上周婉琴或者宋扬灵,能够问个究竟。
也不知站了多久,终于远远看见两个宫女朝这边走来。他本来不在意,因为不是从书韵局里出来。没想到仔细一看,其中一个依稀是宋扬灵模样。立刻站直了。
宋扬灵和微霜越走越近。微霜悄声对宋扬灵说:“看,宫门那边站了个侍卫,好高的个子。”
宋扬灵仔细一看,发现是孟昱,便对微霜说:“我认识的,是跟我一起被罚入宫的。姐姐,你先进去,我问问他,可是有什么事情。”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孟昱近处。微霜便走便偷偷打量了他两眼,才进宫门去。
宋扬灵则在他身边停下脚步,问他:“孟大哥,可是有事?”
孟昱见微霜已经进去,立刻开口问到:“周婉玉,是不是出了事情?”
……
宋扬灵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想毕竟孟昱已经知道周婉玉和梁信义的事情,不必多说,也不必隐瞒,便直接说结果:“表姐已经不在了。”
果然出事的是周婉玉!
孟昱一时百味杂陈。那时虽然因为她撇下自己勾搭内侍而气愤不已,念起她如此下场,倒也不觉得自作自受,胸中恶气得出,只觉得唏嘘无比。
又问:“那她后事如何?”
周婉玉下场凄惨。宋扬灵也不忍见,此刻说起仍是心有戚戚。抬头看了孟昱一眼,只见他面上也似有伤心之色,便说:“既是受罚,这后面的事情我也就不得而知了。”
孟昱也默然,长叹一口气,才问:“婉琴没事吗?”
“嗯,她一切尚好。”
孟昱看看眼前的宋扬灵。他记得刚见面时,宋扬灵才到他胸前高,现在看来,怕是到自己肩膀了,说一句:“你长高不少。”又见她面上有红色的疮印,还有几个白色脓点,关心一句:“少食辛辣之物,另外羊肉这些也要少吃。”
宋扬灵没想到孟昱还会关心她,莞尔一笑:“没事,过些时就好的。”
彼时斜阳西下,在人背后拉出长而细的影子。两人因为同一个原因入宫,怎么也有点自己人,同病相怜的意味。宋扬灵便说:“我不在书韵局了,要调去宝文阁。刚刚就是从那里过来。”
孟昱大吃一惊,意味她和周婉玉的事情有牵连,连声问到“怎么好端端的调走?可是因为那件事?”
宋扬灵连连摆手:“那倒无关。”只是调走原因太过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她只简单说到:“宝文阁是先帝藏书的书馆,恰好缺一个小宫女。我因为之前一直整理书册,又与宝文阁的押班赵爷爷熟识,他便和陶姑姑说将我要了过去。我去那儿也是守书的小宫女,跟在这儿没什么区别。要调我去,便去咯。”
孟昱依宋扬灵所言推测:“听你如此说,宝文阁应人不多。管事的又与你相熟,你过去,再好不过。起码得个平平安安。”,
宋扬灵听孟昱说话,知他心思缜密,莞尔一笑:“正如孟大哥所言。”
孟昱又问:“那我以后能找你借书看么?做守卫之后,两年多没碰过书。”他又低声叹一句:“总不能一辈子守宫门。”
宋扬灵一口答应:“行啊,没问题。你想看什么,给我列个单子,我先去找找。只是宝文阁在后苑里,不比在书韵局往来方便。你是侍卫,不得进到里面。往后我七日出来一遭,在辰渠门那里等你,可好?”
孟昱大喜过望:“如此,我先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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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过孟昱之后,宋扬灵回到书韵局。今晚是她在书韵局最后一夜,明儿一早起就得去宝文阁当差。
她走得其实不容易。跟赵爷爷说想去宝文阁是简单事,但要陶姑姑肯放人就没那么容易。
起先陶姑姑想着虽然宋扬灵面上起了疮疖,但总归有好的一天,还打算留着她奇货可居。又嘱咐微霜看着点宋扬灵的饮食。但宋扬灵早与微霜约好,私底下仍旧吃上火的食物。
于是面上一日比一日严重。
渐渐的,陶姑姑便有些动摇。想到莫不是押错宝了?
后来宋扬灵睡觉时一晚上没盖被子,第二天就有些伤风咳嗽。彼时底层宫女根本没有见太医用药的机会,病得重了,往宫外寺院一送,等于死路一条。
书韵局里人又多,陶姑姑生怕过了病气。没想到宝文阁那边恰巧要人,还说看着宋扬灵不错。赵恒秋又是押班,宫里的老人,陶姑姑怎么也得卖他几分面子,一开口放宋扬灵去了。
微霜私底下偷偷问宋扬灵,为什么非得去宝文阁。
宋扬灵说:“也没其他去处。面上的疮疖总有一天会好,陶姑姑又有心思捧我上去,迟早得被人盯上。宝文阁那里,人少,又是宫里冷僻无人之所。莫说大家轻易想不起来这个地方,就算想起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岂不是藏身的好处?”
微霜还担心:“真打算一辈子躲在那里?”
宋扬灵却笑笑,说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没谋好,怎敢肖想其他?!”
她正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只觉肩上突然被人一拍,惊得连忙回头,却是周婉琴。
“琴姐姐,吓我一跳。”
周婉琴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赶着你追了好一会儿,你都没听见声响?”
宋扬灵摇摇头:“刚刚在想还有哪些东西要带走,想得太入神。找我有事?”
周婉琴这条命可以说是宋扬灵从阎王口中抢回来的。从昭阳殿虎口脱身以后,她时时刻刻记着宋扬灵的活命之恩。宋扬灵生病那几日,她端茶倒水,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几周。生怕陶姑姑一声令下要将扬灵送出宫。
到此,二人之间才真正有了姊妹之情。
“你明日就走,又在后苑,以后见面怕是不那么容易。大家都是两手空空入宫的,我也没什么贵重东西,绣了两块帕子,还有一身衣服给你。”
宋扬灵低头一看,只见周婉琴手里拎着小小一个包袱。
“琴姐姐,你别这样,我又不是去受苦的。宝文阁虽然冷僻了些,想是不缺衣食的。而且那边人少,反倒简单。倒是你,在这里,可得万事小心。帕子我收下带走,衣服你留着。我们都是一样的宫女,你的进项我还不清楚?大家都难得一块好衣料。”
周婉琴却不容她拒绝,将包袱塞在宋扬灵怀里:“你不拿,我可就生气了。”
宋扬灵便将包袱拉开一点点,看见衣裙一角,知道是今年刚发的一块新布,用来秋天做衣裳的。宫女的衣料都有定额。宋扬灵要是收了这套衣裳,那今年秋天,周婉琴就得穿去年的旧衣裳。
“好精致绣工。”宋扬灵赞一句,将帕子抽出,仍将包袱还给周婉琴:“姐姐的心意,我知道也了解。但真没必要。咱们是姊妹,既然同在宫中,自然要互相扶持。我穿走了你的衣裳,你怎么办?再说,我在宝文阁,连个多的人都见不着,穿这么好看给谁看?”
周婉琴见宋扬灵坚持不收,只得将包袱抱在怀中。想起宋扬灵明日就走,不由得眼眶一红,抓着她的手,嘱咐到:“到了里边可得小心身子,要再生病不是闹着玩的。”
宋扬灵点点头:“哎,我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