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生涯 第一章 初遇   我生于漠北逐城。父母亲族皆不详,却有一个光头师父。   他说他上知天文下识地理懂岐黄之术算卦占卜权谋机断样样精通,却不能帮我算出我的身世;   他说他武勇了得,却从不教我武术;他告诉我我们霰鹰门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大帮派,但在我看来霰鹰门也就我和师父区区两人;   他说他门生甚众我是他最得意的的首席弟子,可是我从未曾发现他还有其他弟子在侧。   这种种反差只让慢慢我坚定了一个信念:师父就是一个只会行骗且骗术不精的坏和尚。   而愚昧无知天真幼稚的小爷我,于在大漠的几年间堪称骨灰级走狗地屁颠屁颠尾随其后,对其各种崇拜敬仰。   这种苍白信仰的崩塌并非顿悟而是自我随师父离开逐城来到中原后,我才渐渐明了师父所说的上知天文下识地理云云不过是在茶馆听人说书时接上两句,且那两句凭我直觉正误有待考证。   而恶果就是说书人不认为师傅此举系班门弄斧而系有抢饭碗的嫌疑,故此就算是我和师父来的极早他也绝不会将尚且空着的前排位置给我们坐。   师父的所谓超凡武勇,不过是在不明就里就被街头游侠儿打得鼻青脸肿之时哈哈大笑道“为师先出的那一拳正中要害,管叫他回去后疼上半月不得舒缓。”   我在一侧弱弱道,“亏得第一拳是您所出,不然您都没得机会碰到那大汉分毫。”   师父脸上的得意之色顿时变成委屈怨愤,“你这忤逆不道的小子,见到为师有难却不来相救末了还要讥讽为师,叫师父好生伤心呐。”   围观路人闻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饱含着各种质疑的目光扫射我们师徒俩人,让我好不羞恼。直至今日我回想往事我才明白,路人的目光完全只是投给师父,我不过是不小心做了背景。   当时我应该双手叉着小腰控诉师父,我一个六岁孩童,能够从一虎狼大汉手中救得了您么?这样的话,被正义感冲昏头脑被我的可怜兮兮征服的围观者们许会把我领走去吃香的喝辣的。   评书听得多了兼又总是在赶集时趁着人多偷偷看桌案上铺着的刻板画,我也明了如今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门派是少林武当峨眉崆峒等等,绝无霰鹰门这一名号。   我在大漠时竟还苦恼我大霰鹰门声名如此响亮,若是去了中原行走于街市时必得戴上纱帽方可,不然必会像师父曾说过的美男子卫玠一般看杀在集市中。   而今看来这苦恼倒是大大的杞人忧天。然而,来到中原后我的确发现师父的弟子确是不仅只有我一个。   是的,他新收了一个除了用于壮大声势撑门面之外实在别无他用的身世不明之徒,苏白白。   记忆中遇见苏白白的那天极冷,彼时师父变卖了我们仅有的一只马苏衍,欲带我走水路去他的故居,长洲。   我本来为着师父卖掉阿衍生气,但师父说要带我坐船我便欢喜了些,也愿意与他一起徒步去码头。   可是等我们赶到码头之时,却找不着船家。   好容易等到路人经过拦住询问才知因着造反的两大势力即吴王所领红巾军与诚王的大周国盘踞江南相争,战事紧张,时局动荡,人心惶惶。   早已没有做本分生意的船家愿冒着性命之虞下江南去赚得那些个银钱。   这便是去不了了。师父一袭白衫负手而立,若有所思地凝望着笼着薄薄白色烟雾的江面,我则百无聊赖地盯着师父八字胡须上雾气化作的倔强着死死抱住胡须尖儿不肯掉下的水珠胡思乱想。   若是师父身上白衫未曾发黄,光头不是如此油光可鉴,形容不是如此苍白削瘦,我许会添上许多师娘。   直到我冷到觉着手脚已然冻木想要催望着江面出神的师父回去时,师父自己哎呀一声打破了他仿似很有文人风骨的冥想。   然后他做出了很丢文人风骨的动作。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师父三下五除二脱了鞋除了外裳,心下陡然一惊,师父莫不是看江水看入了魔障?还是想到平素对我不胜刻薄自惭自愧欲将自己冻死?   事实表明我的猜想是错的。师父选择了另一种死法,他是要投江把自己淹死。做好总结的我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拉师父,便被师父跳下时溅起的江水湿了一身。   我正要生气,探头一看师父却消失在了水里,眼泪一下子就要涌出来之际师父又从水里探出头来,向江心游去。   我一边打着寒噤一边泪水朦胧踮着穿着一双脏兮兮的破旧红色绒绒鞋的小脚对着江面大声喊师父。   因着没有船家,码头也少有人来。   我又要看着江面上的雾气里越缩越小的师父的身影,又要东瞧西望看看会否有路人经过,心下还要乱想;   若是师父死了,我该怎么办呢,我今儿晚上要宿在哪里,谁会给我卖煎饼吃呢,我以后跟谁一起回逐城呢,这样想着我便哭的越发的悲恸。   但当湿淋淋喘着粗重白气怀中抱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小童的师父爬上岸来并问我为何前襟全湿了且大声啼哭之时,我并未大喜地抱住师父不放,而是失落地发现我仍旧是错了。   他并不是要跳江,而是在学穷酸文人长吁短叹之余望见了江边漂来的小童,也助人为快乐之本了一把。那小童脸色青白,四肢冰冷僵硬,似是死了。   但师父说他气若游丝尚有微弱脉搏那他便仍活着,我师父旁的倒还罢了,但医术却是很高明的。   我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中和师父相依为命的那几年无病无灾从大漠到中原的路途中不曾染得流疾且在兵荒马乱的中原活到了现在便是最好的例证。   师父边按压那小童肚腹使其吐水边道,“我们先去找一家客栈歇歇脚,要点热汤泡一泡,不要着凉了。”   我想起身上湿淋淋全是师父方才所弄,气嘟嘟正欲声讨他的罪行,那童子忽然动了,呼了一口气,眼睛微微睁开一丝,又闭上了。   “咿呀咿呀,师父师父,诈尸啦!”我虽知道那童子并未死掉,但为了在师父面前显摆我不日前于说书先生那里听到的诈尸二字,故意喊道。   那童子似是竭尽全力深吸一口气,仍是闭着眼说道,“你才死了呢。”话音未落又头一偏昏死过去。   我被噎到。可师父并未给我时间让我发作,也并未因这个小童对他的得意门生无礼而决定不救这孩子,更没有夸赞我新学的诈尸二字,只背手一拍我的头,道,“师父的衣裳全湿了,又要背这位小哥哥,包袱就由你背着,这样就不会把包袱里的衣裳都弄湿了。”   于是,师父背着比他的体型小三倍的小童子走在前面,我背着比我的体型略大的衣服包裹怨愤地走在后面,保持着幽怨目光对师父的直射。   我发誓,这是一个阴谋,师父这个小人为了要折磨我故意救个落水的童子!或者说,这个童子是师父变出来的!   师父曾经说过有一种名字叫做妖怪的恐怖的东西,它们以人类为食,自身会变幻,也能变出其他的东西,这么说来,师父是妖怪?师傅是妖怪!       婢女生涯 第二章 戏弄   很多年后我回想往事时不禁庆幸那时我和师父穷得很。   因为师父曾说元朝命数衰微,不日将亡,宝钞不知能用到何时,且听说造反的军队各自为政各有通宝发行,唯今之计只有将宝钞尽数换成银两。   所以我们包袱中所背财物是用得所剩无几的一小包碎银子而非宝钞。   试想若当年我和师傅腰缠万贯,那我背上几百两几千两银,岂不是被压得动弹不得吐血身亡?   然而我们居于漠北,若不做沙匪,怎会有这样多钱财,且倘若我们这等阔绰,又怎会不雇一个车队……然而这又是后话了。   我要说的是,那时我们是很穷的。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何我和师父穿得陈旧而破烂,而我们衣裳的不讨喜正好解释为何我和师父每次去客栈住店时小二总是会怠慢。   比如说我们要的饭菜总是比旁人要慢上许多,给我们送的水总是不够热,我和师父的马儿阿衍总是吃不到好的草料。   不过现在好了,阿衍被卖去了别家,每天不必四处奔波也能吃到上等草料。   因着银子不多了,师父便选了一处较破落的客栈,本来时局就动乱,行客少之又少,这客栈还建得这样偏僻,难怪这样破落荒凉。   走进客栈时,天色将晚,嘴唇都冻得快合不上。   许是心惊肉跳地想着师父可能是妖怪的我眼神太过阴郁,生着一双鼠眼的小二原本蓄着终于有钱赚的笑意的眼神变得满是惊恐。“客客客……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呐?”   我觉得有趣,变学着他的腔调也结结巴巴地说道,“客客客……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呐?”   师父马上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正经模样出言收拾我,“阿月,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心道对啊,我这么一学,那小二定会以为我是故意学了来嘲讽他的。   我真是坏极了。然而师父又道,“你这样子学人家仔细自己也变成结巴。”好吧,我承认姜永远是老的辣。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小二的脸上愤怒与恐惧交相辉映,好不精彩。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那小二是一副又恐惧又愤怒的样子呢。   因着好奇心驱使,我便问师父,“方才我见那鼠眼小二,他脸上神情仿似既惧又怒,却是为何?”   师父与那童子一起泡在一点也不怠慢的利索小二送来的浮着姜片姜花的热汤里,正在帮那童子揉搓穴位驱其体内寒气助其苏醒,答非所问,“你怎能说人家是鼠眼,我却以为是像王八眼呢。”我的疑惑被师父成功地换成另一个,“师父,王八是什么?”师父懒怠地答道,“王八么,四条腿,小二的眼,会游水。”   我迷惘,道,“那您上次给我抓来看的老鼠也是四条腿,小二的眼会游水呐,阿月还是不知道,师父给我抓一只王八来可好?”   忽听得扑哧一笑,却是那小童醒了,微眯着眼,声音清脆道,“小儿你去寻一面铜镜也可,寻一池水也可,往里一看,里面不就有一只小王八么。”   我原本是换了干衣裳后听师父的话窝在两层厚重冬被里发汗驱寒的,现在本就有些热了,这家客栈的棉被又散发着浓烈的霉味,叫人好生不舒服。   听了小童的话本就蠢蠢欲动,又望了一眼师父见他只是满脸含笑并未有反对之意,便钻出被子来,环顾四周寻觅铜镜抑或是一池水却无所得,最终目光落在师父泡姜汤的木桶上。   我如发现宝藏般欢喜奔过去踮着脚抓着木桶边缘就要探头进去看。   那小童本是假寐,微闭着眼,游光一瞟见我到来似乎很是受惊,伸手出来推开我的头,因他力气着实很大,我被推的连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下。   他重重一拍桶沿,桶中之水溅了一地。“这是何处!汝是来取我项上人头的么!”他目光如鹰般凌厉,似利剑一般射向我。   这次换我受惊吓了。   师父缓缓道,“这里是安全之地,何人要取你性命?你又是谁?”   半晌未再听到小童答语只听到沥沥水声,却是师父起身迈出木桶,师父发黄的白衫此时被泡得褐黄,全身湿哒哒地冒着白色雾气。   “阿月你过来照看一下这位小哥哥,扶他靠着木桶,切勿让他滑下去,为师先去内间换件干衣服。”   心有余悸的我蹑手蹑脚地过去,紧紧扯着师父的衣角,道,“师父,他方才说有人要杀他!要是他的仇家追来怎么办?会不会连我们一起杀了?我不要过去,我们快点逃吧!”   师父道,“他年纪与你相若,怎的会有仇家,必是如你一般平日听多了评书,晚上梦魇。还不快去?”   我不情愿地瞟了一眼那泡在黄褐药汤中的小童,确认其着实昏睡着后才松开拽着湿淋淋衣角的手,伸手过去扶着他。   姜汤飘着淡淡的辛辣清香,闻起来叫人格外舒心,确有安神醒脑之效。   我凑上去闻姜花香,抬头却望见被白色雾气缭绕着的小童的侧脸。浓眉如墨,狭长眸子紧闭着,细密睫毛似轻柔扇羽,微微卷起,脸颊粉嫩白皙,似是吹弹可破,薄唇抿成一线。   好一个眉目姣好的小童!   如果不是爱吓人,必会叫人欢喜。等师父出来我定要问问他把阿衍卖去了哪里,定用这小童去换回我家阿衍来。   正思量着贩卖人口的大计,师父拿着巾子过来了。   他挽起袖口伸手将那小童从温热的姜汤中抱出,除去身上湿裳,拭干身子放于床上用被子裹好,道,“阿月,去拿一件你的衣衫来给这个小哥哥穿。”   方才师父为这小童擦身时我仿似看到什么不对,正蹲在木桶边琢磨着,师父便使唤我做事。   我只得不情愿地挪到包袱边去拿了衣裳过去,师父拿了便伸手到被中去替童子穿衣裳。   我思虑良久终于问道,“师父,你可曾记得你跟我说过的大瘤疾,方才那位小哥哥,仿似腿间长有息肉,是否将不久于人世?”   我声音微带哽咽,实是不忍,眉目这样娇嫩的小童,竟这样福薄。饶是如何,也不能让他白白失去一条性命。如此便下定决心,不管怎样,一定要在其死之前用他把我家阿衍换回来。   师父听到我所言之事,手上动作一滞,背影僵硬了许多。   然而我却未注意到师父的无力,又想到了那童子的话,踮着脚扒着大木桶壁伸头往药汤中望去,却只见到我自己的倒影。   我愤愤道,“师父,那小哥哥学着您骗人,水中哪里有王八,分明是我自己的影子嘛!”   原本像石雕一样僵硬的师父忽然抑制不住的哈哈大笑,边笑边顺手拍床板,震得床梁上灰尘纷纷洒落。   我不明白师父为何大笑,更佩服这位小童于浩劫之中坚定沉睡绝不苏醒的意志力。       婢女生涯 第三章 杀机(1)   深夜。万物皆沉睡,却并非寂寂无声。房中烧着的炭盆中的木炭哔剥作响,屋外似是下着雪,雪花有的簌簌地落下,有的堆在干枯的枝桠上,逼得那苍老枝桠发出微微叹息。   师父和那小童子睡得熟,独我被那被上陈旧霉味所扰,不得安眠。我蹑手蹑脚地起身,摸过搭在床尾的棉袍披上,越过师父偷偷下床。   微微的亮光渗透窗纸倾泻在房间里。   我胡乱把脚塞进一双鞋里欲去推开窗赏赏雪景,却谁知那鞋中有一毛茸茸软绵绵的温热物事,我不小心踩中,正欲提脚,却被那物事咬了一口,好生疼痛!   我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着边喊师父边喊痛,还不忘了将熟睡的师父用力推上一推。   师父被我吵醒,睡眼惺忪道,“怎么了阿月?师父,我被不知是老鼠还是何物咬了一口!我要起床小解,那个小东西却藏在鞋里咬我!”   为了使那小东西的罪行显得愈发不可饶恕,我撒了一个小小的谎。   师父急匆匆伸手去摸床边烛台上的蜡烛,用打火石点燃,问道,“咬着了哪只脚,会否痛极?”   我伸脚过去,一脸苦楚地正要朝师父控诉那只恶鼠,师父却做手势示意我噤声。   沉默半晌,师傅开口淡淡道,“既有客深夜前来,何不进门,守在门外檐顶端的是什么算计?”半晌未听得门外檐顶有响动,屋外的雪好似停了般,再不复簌簌掉落。   我苦着脸噙着泪抱着我的痛脚,瞟一眼师父,依旧是神情严肃。原本死寂寂的屋外忽有夜枭鸣叫之声,一呼百应,此后鸣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种地方怎的忽然来了这样多的夜枭?我心下疑惑。   那叫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密集,如同夏日狠戾暴雨冲刷地面,如同锋利万剑齐齐出鞘,又如同织得极细密纵线缀满小铃铛的网!   呼吸急迫心惊肉跳间感觉有一道煞气直扑面门而来,我欲躲开却发现身体仿若被一股力量吸住动弹不得,欲喊师父也是发不出声响……   那煞气顷刻之间已化为剑锋直直刺过来,我又无处躲,只得眼睁睁等死。   然而正当那剑锋与我鼻尖不过一尺之隔时,电光火石间另一股力量把我一吸,我顺力一偏,便躲过了。   一看却是师父于匆忙之中扯了我一把,道,剑气逼人,怎的不知道躲!   我看向师父,只见数把从门外檐顶射来的作暗器使的流星镖皆似识得师父一般无一例外向师父刺去。   师父手持一根不知何时出现的墨色盘金纹细长棒,身子仍端正坐在木床之上,唯右手与左手交替使棒,勾,拉,摆,破,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流星镖或被被弹回,或被震停于半空中叮叮咚咚坠地,碰到长棒的皆化作粉末扬洒于地,但绝无一枚逃脱伤人。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全身冷汗淋淋,欲问师父这些人是什么人,为何对我们动手,却因恐惧如鲠在喉无法开口,再者免得分了师傅的神。   然而又于心中宽慰自己道,如此看来我师父倒真如他所说武勇超群,逃个小命没关系了。以后师父可以开武馆,那我就是大师兄!   不过又想到在巷道中被人拳打脚踢的师父,心下又是黯然,如今这光景,不是师父鬼上身,就是我出现幻觉罢了。   正想着,那屋外令人恐慌的扰人枭叫却于一瞬之间全消失了,屋外也不再有镖射进来。   只听得一阴厉声音道,“多有得罪,方才胡乱出手,未曾识得宗师原是老朋友。多年不见,阁下身手愈见高明,想天下高手中不为我暗枭催魂术所扰的,恐怕也只你逃虚子宗师一人而已。”   师父收起长棍,那棍子忽似软了骨头一般瘫软下来,我迷惑着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长棍,分明是师父日日系在腰上的玄色腰带!   师父淡淡道,“自那事后我霰鹰门与江湖各派再无纠葛,诸位踏夜幕远道而来,潜伏在外,又招招杀机毕现,若道只为试在下身手是否如旧,却叫在下难以置信。”   屋外那阴厉声音又道,“得罪了,如我方才所言,我等先前并不知是宗师您。若一早晓得,又怎会不自量力与您动手?”   顿了顿,又道,“我等此次前来,只为擒一小儿。若宗师愿高抬贵手,将这小儿送与我等,我等必感激涕零,来日当涌泉相报。”   我本抱着痛脚紧挨着师父噙泪旁观,听到这里不禁又冷汗涔涔,他们说那小儿,难道是我!   我连忙再挤过去一些双手紧紧抱住师父手臂,仰面泪眼朦胧地盯着师父,意在求师父不要弃我而逃。   要知道,凭我对师父多年的了解,他绝对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那一类。   师父低头扫了可怜兮兮地我一眼,轻笑道,“我这小徒骄纵爱哭,又懵懂无知,除身体强健之外实在无他才,你们暗枭要他作甚?”   我本想对师父怒目而视,但转念想了想现下的处境,便冲师父挤出一个非常谄媚的笑容。   屋外那阴厉声音又道,“非也非也,宗师之徒我们岂敢怀不轨之意,我等要找的小儿是今日您背上背的那个锦衣孩童。”   这下我便安心了,原来并非是要找我啊,我松开紧紧抱着师父的双手之时仍不忘冲他腰部拧上一把,权当报了方才奚落我之仇。   师父佯怒狠狠瞪我一眼,一面伸手过来做出要搔我的痒的模样,一面道,“我今日背上所背童子,也是我的小徒,诸位是否弄错?”   外间声音却变成了一个粗犷的,粗声粗气道,“我等敬您为宗师,不愿与您结怨,但若您欲为一黄毛小儿与我等打斗,我等愿舍命奉陪!”   那粗犷声音的汉子还欲再说,却似乎被人阻了,屋外嘀咕片刻后仍旧是那阴厉声音道,“我董三哥性子莽撞,宗师请勿见怪,我等不敢冒昧。   先前我们在那小童衣物上撒了我暗枭的追影散,此物入水不化,气味持久,我等循味而来,又对楼下小二一番盘问。   那小二道今日未时有一个背上背着锦衣小儿的客官携一美艳童子来此处住店,那客官面相凶恶,恐是强人,专事人口贩卖。   我等便安插在此处,本以为那小二口中强人不足为惧,意欲速战速决,杀掉那小童,不意是您老,真是得罪。”   师父披上棉袍,起身穿鞋,道,“如今知是我了,还不离去么,我一徒儿脚趾被睡鼠所伤,我要照料,无隙与诸位清谈,还清诸位早些离去罢!”   我在一旁奋力冲师父使眼色,目光从那昏迷小童子那遛到师父那,又欲牵引着师父目光往那小童身上看,意欲告诉师父,趁屋外那些人心情尚好赶紧的交出那童子咱跑路吧!   无奈师父始终感觉不到我滴溜溜贼歪歪目光的存在,而最终眼珠子快要脱眶的我凄然惨然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安静呆坐在一旁。  婢女生涯 第四章 杀机(2)   屋外却始终未曾听见响动,然而忽然砰声大作,却是一群黑衣人破门窗而入,直奔我们三人所在木床而来。   我眼疾脚快地连忙躲到师父身后,各种抓被子蒙头,如今倒是连埋怨师父的气力都没了,只窝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耳畔厮杀声响成一片,刀剑入肉声,肉身相撞相搏之声,刀剑叮咚落地之声。我往里再挪挪恰好碰到那昏睡童子的手,恐惧使然我紧紧握住。   那童子手上长了厚茧,仿似做过很多粗活,然而他年纪尚小又华服打扮,怎会干活干到手上长茧?那些人是谁?为何要抓这小童?像我一样想拿他换阿衍?   忽的一阵凉风刮来,我右脚被人猛力一拉,眼前一片七荤八素,再睁眼已经被人举在半空中了,那抓住我的黑衣人疾呼,“抓住了抓住了,大伙快撤!”   我正奋力扭动,不意那人握着我脚的手一松,我直直跌下地来,面朝下,摔得好不凄惨。   扭头一看却是师父用掌风砍断了那人手臂,一棍直穿背心。   我正望着,又有人一刀冲我砍将过来,携裹一股气流,竟教我动弹不得,师父却已被几人围着,顾不到我,还要护着那小童子,看来今日我是必死无疑了。   那刀眼看要将我看成两段,却生生飞了出去。原是另一位黑衣人一刀挑走了那位要砍我之人所持之刀,一手欲上前抓住我前襟压着嗓子道,“尔实狂之也且,主公说过,不得伤其性命!”   话音未落,那人前来捞我前襟之手停在半空,一顿,整个人忽的喷出一口热血,倒将下来,眼看着便要压到我。   我匆匆朝侧边一滚,头撞上一具温热尸体,正要尖叫,却看到倒将下来那人身后虚空砍掌的师父。   师父抬手用手背拭去脸上溅的血迹,道,“好了,没事了。你被老鼠咬了一口,却有如此多大老鼠赶着送命冲你赔不是,你可开心了些,脚仍痛否?”   我惶惶起身,房中凌乱,空气中燃烧的黑炭气味与浓浓血腥味交融。瘫在地上的约莫有二三十个黑衣人,却都不是活物,死相各异,一地刀剑血泊。   我牙齿打颤道,“师父,你可有受伤?师父……我们杀了人……怎么办,官府会不会把我们抓去!”   师父望着我撇嘴笑道,“一群莽夫而已,怎能伤到为师。谁与你说的官府要抓杀人的人?”   由于脚着实疼痛,我绕过尸体膝行至师父身边,道,“说书先生说的,您怎的不听!”师父把我抱起来,只笑不说话。   我又道,“您何苦要与那些人打斗,他们本只为找这位小哥哥,现如今,他们的同党来了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虽说师父您今夜不知为何武勇非常,许是关二爷见我俩听说书很是虔诚帮的您,但要是他不愿帮您了呢,我们可怎么办!”   师父笑道,“你以为他们说只找那位小童便真是只找那位小童?为师与你说的皆为真言你却从不相信,旁人饶是说什么你都信了,太也区区!   我嘟囔着道,分明就是么!那些人怕你怕得很,本不欲与你相斗的!师父摇摇头道,他们本就与我动手了。”   我撅嘴,“那不是他们不知是您以为只是个强人么。”   师父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地冲我笑道,“然则他们为何几十人潜伏在外,步步杀招,若只是区区一强人何须暗枭出面?   再者那小童本不能杀,他们却毫不担忧放镖之时会伤到那小童性命,必是知道是我,知晓我能护得住他。   他们起初许以为我功力还同数年前一般,几十人足够对付,然而暗枭卫队也不过如此,他们与我交手后便知我之功力与当年根本不能同日而语,强取不得,故欲假意讨好我以便要的那小童去。   然我何须一群见不得光的鼠辈讨好?既敢对我起杀心我必叫他们尸骨无存……”   见我呆呆望着,师父笑道,“为何这样痴傻地望着为师,可是为师脸上沾血还未擦干?”   我弱弱道,“师父,您今晚好生潇洒好生威武又好生智慧,我都要认不得是您了。您真是我师父么?”   师父脸上高深微笑即刻变成各种得意,“为师何时不潇洒不威武不智慧了?为师早跟你说过,为师身手可是江湖数一数二的好,作为霰鹰门的掌门人……”   师父的笑容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不绝于耳的是师父催眠的话语,“想为师当年……”   醒来之时我正趴在师父背上,哈喇子流了一滩。我揉了揉眼望了望道旁稀稀拉拉的长青灌木道,“师父,我们怎么不在客栈呀。”   师父道,“我们要留在客栈给那些人陪葬么,他们的同伙会追来,到时候咱们小命难保。再说了那么多尸体的地方,为师可不敢呆在那里睡。”   我沉默良久,终是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师父道,“小小年纪,怎的又学着叹气?”我伸手扒住师父的脖子,若有所思道,“我是在想,昨夜那个勇武的师父去了哪里。”   师父便学着我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一稚气清脆的童声,“师父,师兄,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回头一看,那牵着师父衣角亦步亦趋的小童不正是昨夜被黑衣人追杀的那个?我心下一惊,扒着师父脖子的手收紧,勒着师父,伸头过去让师父看到我露着凶光的双目。   在心中暗骂,师父您怎的如此愚蠢,将这小童带在身边那群黑衣人必会卷土重来!   师父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侧过头在我耳边压低声音道,“为师杀了他们的同党,他们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将这小童留在身边,他们许会投鼠忌器。”   我看着师父洋洋得意微笑着的面庞,讷讷缩回头去,心下叹道,昨夜师父如此潇洒必是关二爷上身,绝对错不了。   那小童见我和师父大眼瞪小眼又问道,“师父师兄,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我缩回来的头又探过去,让师父看到我带着煞气的脸蛋,咬牙切齿压低声音道,“他怎的又成了您的徒儿我的师弟?”   师父依旧一脸得意微笑,道,“昨晚我撒谎说他是我徒儿,暗枭卫队对不尽不实之人从不手软,我现在收了他做徒儿,便不算不实了。”   “再说今后若再遇到那暗枭,我就命那小童挺身而出保护师父,我就能名正言顺将那小童交出。牺牲小儿成就为师。”   我方才还有些担心师父昨晚关二爷上身杀人太过生猛,恐会留下嗜杀之类的坏毛病。如今看来,现在的师父简直再正常不过,或者说比在大漠时还要更多几分奸猾狡诈。   那小童正欲再开口,我先声制人,“你昨日说有人要杀你,却是谁人要杀你?是一群黑衣人么?你又是何人,何方人士?”   那小童见我语气不善又黑着一张脸,水灵灵的眸子瞬间蒙上一层水雾。   师父道,“这些我已问过他,他许是昨日发烧昏睡烧坏了脑子,竟什么都记不得了。”   又蹲下身子,气哄哄道,“你这小子,都醒了这么许久又在为师背上爬来爬去,竟不知道要下来么,为师的老腰都快被你折了。”   我便只好瘪着嘴跟那小童一起走在师父身后。   那小童见我下来了,便松开紧牵着师父衣角的手,转而过来牵我的手,饶是我如何凶狠地打掉他伸过来的手,他都不屈不挠的把手背微微红肿的小手伸过来探我的手。最终我只好妥协。   那小童心情愉快地牵着小爷我的手在半空中荡过来荡过去,好不开心。我摆出一副凶狠模样学着师父的腔调压低声音道,“你给为师兄安分点!”   那小童却并不像方才一般泪眼汪汪,反倒像得了许多好处一般目光闪烁道,“师兄,原来你姓为呀!师父说我既记不起原先的姓氏,便再给我取一个,那我便随你姓为如何?”   我凄凄惨惨默然良久,深吸一口气道,“你师兄我并不姓为,我姓常,单名一个月字,并无小字。你不要跟我姓,师兄见你肤色白皙,不如叫你白白可好?姓氏么……”   我顿了顿,想到那只被我师父卖掉的苏衍,便道,“便叫苏白白吧。”   一直漫不经心走在前面的师父扭过头来,“苏白白?这名字虽怪异至极,听起来却也很像我的徒儿。不错不错。”那小童,不,苏白白满脸堆笑,好不开心,道,“谢谢师兄赐名!”   我正欲客套一番,那小蹄子却转移话题问道,“师父,师兄,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一直懒懒散散心不在焉走在前面的师父道,“我们并不去哪,只是在逃命。”   我望着师父惫懒无赖的背影,心道,您老这样子,敢情是把逃命与云游弄混淆了。     婢女生涯 第五章 生计(1)   我虽给苏白白和我的马儿阿衍取了同样的姓氏,苏白白却并未像阿衍一样叫我喜欢。   苏白白昏睡时曾使我受到惊吓,他自己吓我,他的仇家也来吓我,几欲要了我的性命去,现在又害我跟师父过上逃亡的日子,总是粘着我倒也罢了,还要跟我抢我的师父。   不管怎样,我宁可霰鹰门就我跟师父俩人也不要和别人分享我的师父!   各种怨念催生我对苏白白的讨厌,我便对苏白白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各种挑刺,然而苏白白于这一点上悟性极大,总是可以毫不费力就让自己犯下种种不可原谅的罪责供我责骂。   当然,我是个聪明小童。在大漠之中师父在沙地上教我学字之时就夸我过目不忘可举一反三聪颖无比。   对付苏白白的方式自然也可双管齐下,为让苏白白知难而退尽早离开我跟师父,光是挑刺又怎么够,毕竟数日之后苏白白脸皮厚的已快胜过师父,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还会时不时用从各处搜集来的据说能刺激脑部的方法在苏白白头上各种实验,只愿他能早日想起自己身世好让我们早些送他回去。   然而讨厌一个人也是一种需脑力的活计,我近日感觉身子越发懒怠,肚腹时常轰隆作响,想必是大脑一见到苏白白便大受刺激高速运转全方位警惕的缘故。   直到师父在我无数次抗议撒娇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地闹着要去觅食后再一次递给我半只馒头之时,我终于明白,让我体力不济的是不济的食粮。   我一边啃馒头一边用愤恨的眼神扫射师父,“为何我们日日都要食这难咽的馒头,我不依!我要食煎饼!我要肉馅儿的!”   师父走在前面,回过头来瞟我一眼,道,“难咽你还能一日吃下三四个,为师觉着倘若馒头不难咽那为师和你师弟岂不是会因食不果腹而死?”   我回味良久,发现依旧无法参透师父话中之意,便道,“为何若馒头不难咽,您和师弟便会食不果腹?是因为旁人会因着馒头好吃便把馒头卖光么?”   我顿了顿,又道,“那有什么可受饿的,馒头没了我们食煎饼便是。”   师父此刻将沉默是金演绎到了极致。   当我猜错师父用意之时师父便大多是此举,因此我和师父在一起时总是沉默居多。   然而苏白白则像会妖术一般,极会猜度旁人心意。   当然,旁人指的只是师父一人。   我瞥了一眼拉着我的手走在我身侧一直沉默的苏白白,眼神的内容是,小子,将师父方才所言用人类语言说一遍。   苏白白被我凛然的眼神儿吓得小缩了一下头。   沉默片刻后刻意压低声音道,“师兄,师父言下之意正是你方才所言。”   我对终有一次猜度师父心意猜度的如此准确表示各种得意,大笑三声。   我大笑三声之时太过开心豪迈,便忽略了拍着胸脯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的苏白白。   师父被我三声大笑惊得回头来瞧,“阿月,你何事如此开心?”   我喜气洋洋道,“无事无事。”   师父抛给我一个无奈的表情,“无事便切勿再笑了,节省些体力,不然过阵子又该喊饿了。”   我将最后一口馒头咬进嘴里,边嚼边嘟哝,“师父太也小气!”   师父悠悠道,“我已将银钱尽数换了干粮,须得支撑我们走到徐州才是。”还未等我插话师父又道,“干粮皆是馒头,无有煎饼。”   我原本闪闪发亮的眸子瞬间黯淡。   苏白白道,“只那徐州乃是吴王朱元璋的地盘,闻言道吴王所带红巾军与诚王张士诚战事频繁,我们此番前去恐不得安生。”   师父道,“你一区区小童,知晓的倒多。可现如今天下割据,四分五裂,有何处又是能叫人安生的呢。我原想回长洲,但大丈夫功名未就,实无颜面见江东父老。但带着你二人实在行走不便,徐州有我一老友,我们可先去投靠他。”   他们两人脸上皆是少有的神色严肃。而我此时却不得不打断他们二人,“师父,此处离徐州还有多远?”   师父神色越发严肃了,“此地是汴梁,要去到徐州仅凭脚力仿似……”   此时沉默的苏白白先我一步爆发,“师父您可有说错?此处竟是汴梁?”   师父淡淡道,“准确些说,此处是汴梁城郊。为躲避暗枭追杀,师父特意带你们走的人烟稀少之处。”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自从那日从师父背上睡醒后便感觉回到了大漠一般,只大漠尚有美味肉馕,此处却只能买到馒头。   师父又道,“原想着两三日便能到徐州,但今日阿月一提,为师才想起来,此处仍是汴梁。不知能否像带着阿月来中原时那等幸运,遇上车队同行。”   我听得迷迷糊糊,只道,“那究竟是还需多久?如今阿衍又不在,阿月的腿日日都疼呢!”   一脸凝重的苏白白好奇地望向我,“阿衍是谁?”我望向师父,缄默不答。   师父悠悠道,“我们走了这么些日子,都没有出汴梁城,若要走到徐州,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做到。”   我想了想有生之年这四字的分量,又看了看师父背上微瘪的除了干粮外尚且还装了衣物的包袱,顿时感觉泪流满面。   心道,我不知道我们有生之年能否到得了徐州,但我敢肯定,这些被我嫌弃的馒头,一定不够我们有生之年吃的。   师父暼见我一脸痛苦,道,“为师觉着,不如我们权且先留在汴梁,谋个生计,等攒够了钱再下徐州去。”   我弱弱问道,“师父,什么是谋生计呀?”   苏白白则在一旁挂着一脸我难以参透的神秘微笑。   于是师父和被他老人家背着灰溜溜逃出汴梁城熙熙楼附近的附近的附近的无数个附近的那家小客栈的我与苏白白一行三人,昂首挺胸地回到了汴梁城熙熙楼附近的附近的附近的无数个附近的这家小客栈。   我望着一堆大火过后的废墟目瞪口呆。很显然,那一堆黑衣人的同党果真来了,且为泄愤纵火烧了这里。   师父飘飘然来到我身旁不无得意地低声道,“这是为师干的。”   这次是我将沉默是金演绎到极致。   师父又道,“当时不过不小心推倒了烛台,踢翻了炭盆,却不曾想烧了整间客栈。如此甚好,暗枭许会以为我们已被烧死,不会再来寻仇的了。”   我心道,推翻烛台倒也罢了,炭盆也踢翻,你让人如何相信你是不意而为?苏白白问师父道,“暗枭是什么?”   师父道,“暗枭多年前曾是令江湖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后来归附诚王旗下,做了亲兵卫队。”   苏白白便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婢女生涯 第六章 生计(2)   至正二十六年汴梁城熙熙楼附近的附近的附近的若干个附近的那一家被烧作废墟的小客栈,聚集了一堆因战事甚频对城内任何风吹草动都十分敏感的官兵无所事事之徒。   当然官兵稀少无所事事之徒居多。   其场面之宏大,据师父说,堪比十几年前的武林各派代表大会。   被这堵人墙围在中间的正是我们师徒三人。   回客栈后师父说,既然客栈已经烧了,那我们那日多交的住宿银钱也是拿不回来的了,然而不能让那店主白得了我们的好处去,且借着他这地儿摆个算卦的摊子。   说干就干,师父起身请出一小片空地,拿了块烧焦的木片,在地上一番折腾。   我在一旁看着,着实不解师父所画的大饼是何意,便问道,“师父,你为何在这地上画这样一只大饼?难道是因为回程路上干粮快要食尽此后便只能看看画着的这只大饼?”   瞎猜一顿的我开始耍滑头,“师父,阿月不依呢!”   师父无奈指着地上所画之饼中的弯弯扭扭道,“这是什么你知道么?”   我思索良久道,“虫子!不对不对,饼上怎会放虫子,那是酸梅条!”   师父一副不忍心看我的神情,道,“这是五行八卦图,不是什么煎饼,我方才所指是阴阳五行所示方位,哪里是……”   我嘟囔着嘴故意堵上耳朵不去听,心道,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么,说不定大伙儿都觉得是饼呢。   然而我和苏白白的关注之处是完全不同的。苏白白好奇地问,“师父,您不是僧人么,怎的也会这道家的阴阳之术?”   师父摇摇头道,“为师确是佛门中人,然为师所拜之师为灵应宫席道长,故对阴阳术数也有所涉猎。”   我在一旁翻白眼,他于大漠中对我所说分明是为师精通阴阳占卜云云,怎的遇上见识多些的就谦虚上了,分明是怕被拆穿!   呸呸呸!苏白白哪里见识多了,我是在想什么呀!   他二人并未注意到我风平浪静外表下风起云涌的心,只盘腿席地而坐等待前来算命卜卦之人。   结果是,纵使有路人经过也无人上前卜卦,倒是有个姑子走过来无视我各种可怜巴巴的眼神一脸悲悯地放了几个馅饼在苏白白手里,还未等师父开口揽客便匆匆离去。   我顿时感觉做人很失败。难道我存在感这么弱么?想我聪颖伶俐面目可人哪一点比不上苏白白,竟然只给他不给我!   苏白白却并不开心地冲师父道,“师父,他们当我们是乞丐呢。”   饿了许久的我一边大嚼苏白白上交的馅饼一边含糊的问师父,“什么是乞丐呀?”   师父默然,苏白白道,“乞丐便是赖他人施舍为生之人,只知伸手讨要的行当。”   我心下一片凄凉,像当乞丐这样只知需伸手讨要的行当我都比不过苏白白,还指望今后能比苏白白强?   然而转念一想,那又如何,总之苏白白是不敢忤逆我这个师兄的,到时候任他多强还不是要任我搓圆捏扁?如此一想便万分开心。   被我算计的苏白白和被我鄙视的师父也如我一般开心,因为不知何时,四下围满了人,且越围越多。   虽然人太多并非好事,但作为要替人算命并借此谋生计的我等一行三人,无异于见到了一堆闪着光的白花花的活银子。   而那后来的一排官兵则帮我们将眼中的活银子打回原形。   那官兵中为首模样的大胡子冲两旁随从一使眼色,那四五随从便围将上来要去拿住师父。   师父堪堪一笑拱手道,“大人要拿小人,却是为何?”   那大胡子嗓门大得让我耳内隆隆作响。“近日城内忽涌现一批黑衣杀手,作恶多端,你身后这客栈便是他们所烧。”   师父道,“小人愚钝,不知大人所言黑衣人与小人有何干系,还望大人明示。”   大胡子道,“城中已贴出告示,凡是有生面孔出现,必得来报告官府,听得有人来报便匆匆赶来,如此一瞧,你一定便是那黑衣人头目!”   师父无奈道,“大人这可……”   “不必再狡辩了,你若只是一和尚,怎会携两小童?指不定这小童是你拐来的!且你面带戾气,哪里像个正经和尚!”大胡子不由分说便示意手下将师父押走。   我这下急了,忙奋力甩开苏白白紧紧抓着我衣角的手,冲将上去,抱住师父的腿,“谁也不许抓我师父!我们才不是被拐来的,我们是他老人家的徒儿!”   说罢踮起脚快速且精准的咬上押着师父的众多长满汗毛的大手掌中的一只,打死不松口。   那被我咬中之人嚷嚷着些我听不懂的,怒气冲冲,似是在骂我。   他摆手欲甩脱我,见我死死咬住便抬腿冲我肚腹上狠狠踢上一脚,我被那脚力一冲霎时双脚离地,肚腹处传来的疼痛钻心难忍,一口咸腥液体从我口中涌将出来,头晕目眩。   四下吸气声怒骂生四起,是斥责那踢我的官兵呢。混混沌沌中仿似有人用力拉我,但我心下想着,若我松口了他们便要将师父带去,便越发用力,忍着疼哗哗流眼泪。   师父焦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军官手下留情呐,我这徒儿年方六岁,身子实在娇嫩,你这样一踢不是要他的小命么!”   “他死咬我部下的手不放,便是踢死他也不过分。”许是四下谴责声四起,那大胡子官兵语气有些畏缩。   师父道,“你便放开我,让我跟我这徒儿说说。我安抚好了他自会随你们去。”   师父弯下腰来,在我耳畔轻轻道,“你便让他们将为师带去,为师有武勇,你不必担忧,且在这里与师弟一起等为师归来便是。若你乖乖的,为师会带煎饼给你。”   我心不甘情不愿的张嘴松开了那只长满毛的恶心大手。瘫倒在地上,泪水涟涟的眼对上师父忧虑的脸。   “我没事,肚子一点也不痛,师父勿要担心。”我弱弱道。话音未落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却是苏白白抱住我。“师父可放心离去,我会好好照顾师兄等师父归来。”   原本漂浮着白色云朵的蔚蓝天空瞬间失色,天色沉沉地暗下来。   苏醒时引入眼帘的是笼了青纱精细雕花的床梁。挣扎着欲起身却扯痛了肚腹处的伤。   苏白白本趴在我身边,见我醒了,便欢呼道,“甚好甚好,师兄你终于醒了!”   我本欲讥讽他一脸喜气的傻样,但想到师父被抓又想到当时他未曾站出来保护师父,便生出一股莫名的怒气,“与你何干!”冷冷扫他一眼,侧过头去决意绝不再跟他说话。   但终究还是跟他说话了,且是给人冷脸的我自己厚着脸皮问道,“这是哪里?”   苏白白瞧我一脸怒气,不敢多言,迅速答道,“那日抓师父的官兵家里。”   我一惊急忙欲从床上爬起,无奈疼痛异常只得无力瘫倒下去。   苏白白道,“你不要乱动!也无需怕,师父如今是那位大人家中的座上宾,很受他照拂,我们也因此住在这里,并非连坐。”   我怒道,“谁怕什么劳什子的连坐!你当人人都如你一般胆小,见师父有难一声都不吭瑟缩在一旁么!”   苏白白道,“不是我不愿帮师父,只是我俩区区小童,对此实在无力,可做之事仅是让师父不要担心我们罢了”   末了刻意压低声音又道,“且看那大胡子的架势便是要抓一个没权没势的生面孔来充数快些了结黑衣人那道案子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呀!”   我此时并不在意这些,不耐烦听他讲完便道,“那师父怎的又成座上宾了?”   苏白白道,“我也是不知的。但师父便是师父,自有金蝉脱壳的妙计。”     婢女生涯 第七章 坏和尚   我与苏白白二人正说着话,从外间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着绿衫子丫鬟打扮的俊俏姐姐,手中拎一个朱漆刻花食篮,道,“哎哟,小公子醒啦!昏睡了这么多日,可算是醒了!”   我疑惑地望向苏白白,有道是孺子可教,那小子十分明白我这一看意在问些什么,便道,“那日师父被请走后,你便昏了过去,睡了近半月,到如今才醒。”   那俊俏姐姐道,“您不知道您身边这位苏小公子何等能耐!道长在此处居了两日才将你二人接来,那二日可都是这苏小公子照料你。又冷又没有吃食,抬回来时……”   说着说着便叹了一口气,道,“不提也罢,快些来食些饭吧。”   边说着便去揭开那朱漆食篮盖子,从里一一端出几碟菜肴放到几上。又道,“小公子昏迷的时候食不得饭,汤药也灌不进,亏得苏小公子聪慧,嚼烂了一口一口喂你才叫你都咽下去。”   我顿时如五雷轰顶……一口一口嚼烂了喂我……这是什么状况……   苏白白在一旁不知好歹的谦虚道,“师兄你不要听晚翠姐姐的,我哪里有这样好,不过是做着分内之事……”   我气结,他二人到底有没有站在我这一个作为一个吃着旁人嚼烂的口水混合物的可怜之人角度上评析此事?   我实在是无法忍受此类恶心话题继续下去,便道,“师父呢,怎的不见师父?”   苏白白道,“师父忙着,大概申时便会回来给你擦身换衣。”   晚翠道,“说来奇怪,这擦身换衣的事有我们下人来做,道长是不必担忧的,何须亲自来,不过这也正见得道长对小公子的疼爱呀。”   苏白白许是受不住我阴沉得仿似快要下雨的脸,道,“师兄醒了,师父却还不知道,我赶紧的告诉师父一声,他老人家必定高兴!”   晚翠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巧笑着打趣了几句便随苏白白去了。   剩我一个人在房里。   不对,还有一桌未曾开动的美味菜肴。   好香,好香……   难道苏白白那只兔崽子就不知道小爷我还粒米未进滴水未沾么!   无聊之下,我滴溜着一双眼细细扫了四下一番。   只见房内陈设精美,一扇镂空环门通向外间,正对环门是一副花梨木盘花塌几,榻上是凤穿牡丹绣花垫子,两侧各放一只插了孔雀翎的青花瓷瓶,壁上挂着几幅仕女图,再过来便是我所在的雕花檀木床,雕梁画柱,青纱曼曼,好不风雅。   心下叹道,这户人家好大的气势,区区一间客房陈设便如此豪奢,想必家财万贯,是官宦门第。随即便是大喜,师父如今得了此府大人垂青,不知会得多少银钱。   也不知师父是做了什么,在我昏睡间就化险为夷反贼为客,端的是好手段!   早知师父如此能耐,我便不上前咬人了,白得了一身伤痛。   正愤愤间,一阵嘈杂夹着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却是师父携一群人来了,我用眼一瞥,却无苏白白那条狗腿子在侧。   师父一踏进门便道,“你这惫懒小子,叫为师好生担心!竟懒懒睡了半月不醒!”虽是责备,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佯怒道,“师父也不心疼我,一见我便要责骂我么!若不是怕师父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又何须冲上去一番乱咬!”   “道长这徒儿,着实可爱!”那随师父来的众人中的一白髯老者道。   师父并不理会,只冲我道,“睡了这些日子,可要随师父一同出去走走?身子可还痛着?”   我虽知肚腹处疼痛难忍,却实在抵挡不住出去走走的诱惑,便道,“不痛了,只有点饿,苏白白未曾端饭给我便去找你了,白叫我饿着,太也可恶!”   师父笑道,“我这小徒性子顽劣爱数落人,别叫诸位先生看了笑话去,还请诸位先行离去,待我这徒儿好全了,自会带他来拜见众位先生。”说这便从几上舀了一碗汤来送我喝。   待众人散去,我好奇问道,“这些是什么人,怎的跟着师父这样紧紧的,且唯唯诺诺。”   师父坐在床边舀一勺汤递到我唇边道,“待你好全,为师自会告诉你,你快些将这碗十全大补汤喝了,养好精神,过会儿带你出去逛逛,给你卖煎饼。”   我喝着汤,本想问师父苏白白为何没有跟着他,但转念一想苏白白许是随那俊俏的丫鬟姐姐四处玩去了,便一赌气没有开口。   加之师父又许我以煎饼,霎时便欢呼不已,碍着肚腹上的伤,未能雀跃。   师父道,“为师有一小玩意儿送你。”说着便起身将碗放到一侧几上,从怀中掏出一串极精细极小的骷髅头制的手钏。   那骷髅头不知是什么制的,生着细密小孔,泛白光,独有一股血腥味儿,虽有艾草清香掩着,但仍旧很是冲鼻。   我将那手钏戴到手上,道,“甚好,模样很是别致,却怕吓着了旁人。”   师父微微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煞气,“这有何可怕,不过是那日踢你之人的头骨所制,你好生带着,只需记住,将来若有人敢欺负你,下场便是如此!”   我戴着手钏的那只手顿时僵了,讷讷道,“师父,你这样好可怕呀,就如那日在客栈中一般的神情,阿月不喜欢。”   师父便是沉默。   沉默自然该由我来打破,我道,“师父,您真是和尚么?”   此疑问本是苏白白拿来问我的,那日我们三人尚在城郊林中,我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忽听得“嘭”的一声巨响,却是师父趴在地上。   我和苏白白赶忙跑过去异口同声道,“师父,您老这是怎么了?”   师父屏着气不说话,一手伸到身下一拔,却拉出一条细长花蛇来。   我“呀”的叫出声来,“师父你被咬了么?”   师父一脸喜色道,“今日有野味可食了!为师怎会被这小畜生伤到,不过怕它跑了,先死死压住再说。如今掐了它七寸,它如何咬得了我?”   师父给那蛇剥皮时,苏白白悄悄拉过我,“师兄,师父真是佛门中人么?”   我道,“自然是,除非佛门中人,谁人会削一个光头四处蹦跶?”   苏白白道,“但我闻佛门中人忌杀生……”   我急急道,“师父可从未与我说起过,然,还有什么戒律?”   苏白白说,“大概是戒酒肉戒杀生戒诳语戒……”   我未曾听完便心下一凉,师父仿似要戒的全破了呀……   于是当师父一脸狠意将手钏给我时,我不禁问,“师父,您真是和尚么?”     婢女生涯 第八章 失踪(1)   可惜的是我并未能听到师父承认他是一个不守清规戒律的坏和尚。   原因是苏白白不见了。   话说我正一脸好奇地问师父他是否真是和尚,师父将话题堪堪一转,道“怎的不见你师弟?”   我讶异道,“不是他去找的你么,我本就想问他既去找你了为何没同你一起回?”   师父急急道,“前来唤我的是照看你的丫鬟晚翠,哪里是你师弟!”   我一撅嘴道,“我方才便说了他是去找你了,你只顾着应付那群先生大人,不听我,如今耽搁了这么久,指不定你的乖徒儿早就被他的仇家抓走啦!”   后来在寻找苏白白的漫漫时光里,我时常忍不住会想,那时我若是知道这世间有四字叫做一语成谶,我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师父反手一拍我的头,“你这小子,嘴皮子太也厉害!你师弟许是在这府中迷路了,你且在这等着,为师去寻了你师弟来便携你俩一同去城中繁华处逛逛。你便看中了什么师父都买给你。”   闻言我并没有似往常一般迫不及待的扑到师父身用小脸蛋去蹭他总是一本正经端着的脸,这并不是因为我不似往常开心,而是,身上有伤,我做不到啊!   于是我便只好还师父一个嘴咧到耳根的大笑以示我实在是开心至极。   师父却并未即刻出去,却往那摆了吃食的几边走去,拿了几块糕点,放到我枕边,道,“桂花糕,豌豆黄,千层饼,绿豆糕我各拿了一块,若肚饿了便先吃着,为师会早些回的。”   如果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我必定是大恶。   我明知师父向来是个大骗子,每次被他骗后都觉得自己当初坚定相信他是个错误,然而下一次师父任说什么我仍旧会抛开不死心浮现的种种质疑,各种信任师父。   相信师父简直是我永远无法改变的错误。这个错误再一次坑害了我。   其实我早在师父在我枕边放上糕点时就该想到他所说的会早些回的是放屁……   窗外天色慢慢变暗,沉重浓厚的墨色从天际铺开,一丝丝渗透纸窗来。   四下一片静谧,唯墙角有蛐蛐儿尖锐而细微的叫声此起彼伏延绵不绝。   许是开春了罢,房内未放置炭盆却并不清冷。   孤单寂寞百无聊赖的我合眼躺在床上瞎想,若是苏白白真被仇家抓去了怎么办,师父定会找法子去救他的,我自是不必担心。   可若师父也救不了反被杀了呢?我可怎么办!我现在身子没好利索,被这家人赶出去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若到那时候,我便苦苦哀求这家大人留下我,签下卖身契做仆役也无碍,保住性命要紧。   然而做了仆役我便要去伺候旁人了,必得每日起得早早睡得极晚还不得饱食,我又不讨喜又不会干活儿,若是主子不是个心慈的我许会被日日责罚打骂,能活到几时还不一定。   权当我活下去了,又能怎样呢,我要活着做什么呢。若是死不痛的话,我真想死了一了百了。   我这样越想越悲戚,竟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呜呜哭出声来,以致师父进来时讶异道,“你竟知道了么?”   我此时正哭的起劲,并未听清楚师父所言,见师父进来,不顾肚腹处钻心的疼痛,强撑着爬起来紧紧抱住师父,喃喃道,“您还活着,真好,阿月不必去做仆役了。”   师父微微笑道,“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这是怎么了,可是听到了什么?”   我抬起脸眼泪汪汪地望着师父,道,“阿月方才在想,若是师弟被抓走了,师父又死了,阿月可怎么办才好。”   师父笑着,那笑容却似有些牵强,道,“阿月在,为师怎敢轻易死去?”   我把头埋进师父怀里,道,“自从来到中原后我心里总是不安稳,总是不由自主便会想到师父会死掉。师父,我们与师弟……”   我刚想求师父带我和苏白白二人回大漠去,想起苏白白来,又问,“咦,苏白白怎的没跟师父一同过来?”   师父道,“你师弟玩累了,我便没让他过来,他已回房歇息了,你可想睡否?”   我心下埋怨,苏白白这小子果真是玩去了,白叫我替他担忧。便道,“我睡了这么久,想同师父说话,不想睡。”   师父帮我掖好被子,起身点燃烛架上的蜡烛,一朵朵小小的火焰花跳跃着盛开着,驱逐了满室黑暗。   师父又挑了挑烛火让它愈发明亮,方缓缓道,“你想听师父讲故事么。”   我摇摇头道,“我想知道为何师父本是被当做黑衣人头领抓走如今却被这府中大人当做座上宾礼遇有加?我一早便想问,只是你不愿告诉我,如今我正无聊你便告诉我罢。”   师父狡黠一笑,道,“你且闭上眼。”   我乖乖闭上眼,顿觉有一冰凉的物事紧紧贴在我脸上,我睁开眼,对上师父微笑的眼。   师父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小镜子,我冲那镜中望去,顿时一惊,镜中那目瞪口呆的小童,竟是一张生面孔!   师父道,“你勿怕,为师不过是在你脸上贴了一张皮面具。”   我这才舒了口气道,“然这与阿月方才所问又有何关?”   师父道,“如今元朝日益衰微,各地揭竿而起造反的又是一派能成气候之景。   这家府中大人乃是朝中高官,人头在红巾军中悬赏颇高,造反的若打来了势必会死于战乱。   为师便于审讯之时强邀大人前来,道是有要事要禀老爷,而后告知那大人为师会易容之术,可于城破之时帮他扮出一个替身助他出逃,又亲自试演一番,那大人便将为师留下,更兼为师会些阴阳岐黄之术,便在这府中做了道长。”   我正欲开口,师父却似看穿了我疑问一般,道,“为师这光头只说是幼时患疾,头发尽数脱光,而那香疤已被师父用药物涂抹掩着,旁人看不出来。”   说着一伸头,我看过去,头上香疤果真没了。   我道,“那也太好了,师父给苏白白扮上一扮,咱俩也扮上一扮,管叫那黑衣人认不出我们!”   师父却是沉默。   我却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师父既做了府中道长,就不要为阿月杀了那恶人,若被发现……’师父道,“你大可不必担心,为师不过是借口制作面具需人皮罢了,便将那踢你之人杀了。“我一听,顿时觉得脸上那块冰凉凉的东西阴寒无比恶心无比。   师父却是哈哈一笑,“我的徒儿怎的这样胆小,你脸上这块,只是植物汁液与蟾蜍粘液一同蒸干所制,并非人皮。”   什么……蟾蜍……不行了,更恶心了,脸痒起来了……  婢女生涯 第九章 失踪(2)   接下来一连几日,都不见苏白白过来瞧我,听晚翠姐姐道,那苏小公子染了风寒,必得好好卧床修养,不便过来。   我心里愤愤道,呸,什么苏小公子,什么染了风寒,必是在这府中玩去了,见我动弹不得恐添麻烦不欲带我去便找了这等托辞。   然而他不来瞧我师父却是日日都来,给我讲些府中的有趣事儿,在我的再三哀求软硬兼施之下他终于答应教我易容术。   师父道,“江湖中人传说易容术如何神秘如何难懂,这些都不要去管他,这流言本是你师祖为将易容术拔出旁门左道之流所放出,不足为信。”   我心下暗叹,这下好了,我本就有一个言语不足为信的师父,如今又添上了我师祖。   师父道,“你师祖当年传了一本小册子于我,易容术之精髓便在其中。然为防他人盗窃,也为防颠沛流离中不慎遗失,为师一早便将那册中所写牢记心中,毁了那本册子。”   我头一缩道,“那配方可是要往脸面上弄的,师父若是记错,岂不是会毁了阿月面目!”   师父嗔怒道,“师父自是不会记错!”   我见师父神色严肃不似作伪便舒了口气,心道,师父言之凿凿,必是记得十分清楚。   不料师父沉思片刻又道,“若是错了也无妨,方中所要植物大多是草本,就算偶有偏差,最多也只会有些异痒或是红肿或是长些小疙瘩……”   我决定了,绝不在学易容术之时让师父对我的脸蛋儿下手。   若是苏白白那厮也跟我在一处学便好了,如此一来我便可以牺牲他的小脸。只怪那家伙太也贪玩!念及此事便愤愤然咬牙。   然而转念一想,待我学好了这易容术,我定要吓吓苏白白那小蹄子。   如此便学的愈发认真,师父口传身教,令我当时便牢记,不得留下摘录,亏得我自小记忆力超凡,过耳不忘,便只是师父每日来教半个时辰,大半月的功夫也已学的七七八八。   因着苏白白自那日后从未再来,我也有些担心,便问师父,“怎的近日都不曾见的师弟?”   师父道,“你师弟患了伤寒,如今还没大好,你且养好身子,与为师一道去见他罢。”   我道,“什么伤寒竟这样厉害,我倒要瞧瞧去!我身子早已好了,不信您瞧!”   预谋已久的我照计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师父叫住前掀起锦被跳下床来,准备蹦跶两下给师父看,然而计划之外的事发生了。   我只有跳下床的份,蹦起来却是不能了,这一动,肚腹处似火烧刀绞一般难受。   师父被我的冒失一惊,赶忙将四仰八叉在地上的我抱起放置床上,怒道,“你小子好得很哪,还没好全便想四处跑!”   我抬起因疼痛皱着的小脸望向师父,“我不过是觉着都躺了那么多天了,人都要和床榻长到一处去了,想要动一动,免得来日好了还真得背着一个长在背上的床榻跑哇。”   师父被我逗得哈哈一笑,道,“你且别耍滑头,师父今日带了几株易容的药材来,倒要考考你识得几棵,每株有何效益。”说着便从袖口掏出一个素色麻包,打开来。   我往那包中望去,只瞟一眼,便道,“那是青木香,用其根部汁液涂抹可使肌肤显得粗糙有暗沉,水洗便可洗净,但有肾毒,须当心使用;那是白芷,根部磨粉用以敷面可使面容呈苍白之态……”   师父道,“不错不错,这些都是寻常易见的,在药铺中皆可寻到,要使用倒也方便。然尚有一些用到稀罕物事的法子,如用人皮制面具之类,不便教你,纵使传授与你也不便使用。”   我正怕师父若教我高深些的必得让我看些恶心的东西,如今他这样说,便赶忙道,“阿月不过是学来玩儿,师父不必上心,半知半解也就够了。”   师父笑道,“说的也是,那你便好生歇着,为师尚有要事需办,迟些再来看你。”   我乖乖地闭上眼睛听着师父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当那脚步声完全消失之时,我乖乖闭上的眼睛瞬间睁开又开始滴溜溜地转起来。   不能老是就这样躺着罢,师父不在我偷偷跑出去玩玩,春日外边必定很是漂亮,大不了走慢些小心些便是。   和煦的日光晕染得满室温暖,外边婉啭清脆的的鸟鸣声仿似在歌唱,只恨这是纸窗并非纱窗,不然我定可闻见风中的淡雅花香。   我小心翼翼下床来,将脚塞进鞋里,蹑手蹑脚地走出内室。外间的门却像是锁着的,推也推不开。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我心道,师父怎回的这样快!   门推开来,来人却是送糕点来的晚翠姐姐,惊道,“小公子怎的下床了!又只穿着中衣,当心别着凉了!”   说这便伸手欲抱我回去。   我见不是师父,胆儿也大了起来,便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道,“好姐姐,我都躺了这么些时日了,还不带我出门瞧瞧去么?”   禁不住我软磨硬泡,晚翠便只好应了。将糕点放好,为我穿上外袍,带我出门。   果真是春日好风光,我所居之地是僻静之处,门外种着一大片花花草草,姹紫嫣红如何可喜!   我道,“姐姐边带我去看看苏白白那小子,不知他是怎的,大半月不见他了,伤寒怎会如此厉害,定是骗我!”   晚翠神色有些不安道,“恕婢子不能带小公子去,婢子尚且有事缠身,得先回去不可。”   我便只好妥协,“晚翠姐姐你去忙罢,我独自在这院中走走,必不跑开。”   晚翠似是得了赦令一般逃也似的疾步离开。   我瘪了瘪嘴,望见这满园春色,又开心极了。   桃花开得烂漫极了,如锦似霞,风一吹便有花瓣簌簌落下,我站在桃树下感受着这粉白香雨洒在身上,好不畅快!顿时觉得痛楚全消。   我闭着眼躺在树下享受着这大好春色和煦日光,头越来越昏沉沉的,很是想睡,欲爬起来回房去睡却实在无有力气,干脆放下心睡了,大不了被师父骂上一骂。   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我一人回到了大漠,再次看到漫眼望去无边无际的黄沙,挂在天际的一轮炎热红日,枯死的树枝,我干渴至极,很想喝水却找不到水,又累,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我所在之地慢慢塌陷,细密的沙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要吞没我,我奋力呼救却不见师父来拉我,也不见苏白白……     婢女生涯 第十章 倒霉催   沙子没过我的头顶,我口中鼻中耳中皆是细沙,叫人不能睁眼,呼吸困难。   醒来之时一身冷汗,却仍是呼吸困难。   我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四周是木壁,头顶被压着,我一惊欲呼叫出声,却发现口中被人塞了布头,手脚也被紧紧缚住。   我伸头透着那木壁上的细缝往外瞧,却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那装我的物事时不时的颠簸一下,害我时不时要磕碰一下,着实疼痛,让原本期待着这是一场噩梦的幻想瞬间破灭。   这是谁人那样讨厌,竟将我关在这个小木匣子里,莫非是师父因我拖着病体乱跑要惩罚我?   哼,那可千万别再放我出去了,若要放我出去,我必定将他嘴上得意翘着的八字须给一根根拔了。   这样想着,原有的焦躁不安一扫而空,闭上眼睛决定继续打个盹,如此一来等师父放我出去之时,我方有精力对付他。   我一想到原本期望着看到我一脸泪巴巴冲他求饶的师父最终却看到我睡得极香时候的憋屈神情,便实在是欢喜的不得了,不得平静,加之呼吸不畅,根本无法入睡。   车轮碾压地面的沙沙声,马蹄徐徐走着发出的得得声,不知什么晃动发出的吱呀声轻轻响成一片,我闭着眼在心中默数,竟也不无聊。   当我被放出的时候我终于懂得了恐慌二字的意味。我面前的不是狡黠笑着的坏师父,而是……一群黑衣人。   自然我也并不是被放出,只是一直压着我的头的那物被取走了,我得以探出头来。   在意识到我一直被关在一只木桶中的同时我也因一群以我为中心围成一圈的黑衣人凌厉的眼神吓到。   黑衣人中有个身材微胖的道,“我要将这布头拔了,你要是乱叫,仔细我剁了你的头去喂狗。”   我连忙将头一缩,躲进木桶里。   心道,你要砍我的头必得先把这桶给弄破,不然是抓不到小爷的。   然而那黑衣人在一瞬间便驱走了我的侥幸心理。他伸手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生生将我从那桶中拔了出来。我疼得龇牙咧嘴泪水横流。   当然,我没办法龇牙咧嘴,因为口中塞着一块布头。   那黑衣人充当了一回好人帮我将嘴里布头拿掉好让我尽情用表情宣泄我的愤怒与不满。   我眼泪汪汪地环顾四周,道,“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哪里?”   其实我原本就认定了这群黑衣人便是上次几欲取了我性命去的暗枭,但仍旧劝自己道,莫非天下黑衣就只有暗枭才能穿得么?   那身材微胖的黑衣人却并不搭理我,只递了一只馒头到我嘴边,淡淡道,“快些吃!”   我嘴中因塞着那布头塞了那么久,干涩疼痛,但仍旧是勉强咬了一小口。   那黑衣人怒道,“你给我快些吃,爷儿们都未曾食饭等着你呢!”   我心道,我可没让你们不吃饭看着我吃啊,凶我作甚。   却换了一副谄媚笑脸道,“这位叔叔,我手脚绑着,实在不舒服,如何能食得下饭?且小儿不敢扰各位叔叔用饭,您将我这手脚松了绑,我自己来。”   见那黑衣人正欲发作,又道,“难不成众位叔叔以为小儿有如此能耐,可在众位勇武叔叔眼皮子底下溜走么?”   那微胖黑衣人默然之时另一黑衣人道,“沈四哥,这小童子说的也是,不如先将他松了绑,这是个僻静处,房中又有如此多兄弟在,还怕他一个小童子跑了不成?”   那微胖黑衣人点了点头,便有人过来与我松绑。   那为我松绑之人道,“待会你若是敢大喊大叫或是乱跑,爷儿们就将你舌头拔了手筋脚筋抽了,可听懂了?”   我很狗腿地小鸡啄米般不迭点头。我手中捏着一个馒头,戚戚然啃着,还要想着这些黑衣人绑我作甚,莫非是要用来要挟师父换苏白白?   正胡思乱想间,门外走进两人来,一人道,“史大哥来啦!”   屋里原本吃着饭的众黑衣人赶忙齐齐起身,那位胖黑衣人道,“大哥,我们众兄弟已将那贼人之子擒得,快些来看看!”   那叫做史大哥的在众人簇拥下朝我走来。   于是原本戚戚然只想安稳吃完一个馒头的我必须忍受来自四面八方目光的扫射。   那史大哥摇着头叹了一口气。众人忙道,“怎么了?”史大哥道,“这小童却并非主上让我们所拿之人,你们抓错了。”   那唤作沈四哥的道,“可这童子,我们在那府中潜伏了许多天,确是跟在逃虚子宗师身边的呀!”   史大哥摇头道,“非也,宗师身旁有两位弟子,你抓错了。”   沈四哥语气肯定道,“绝无可能,那宗师身边便只有这一位童子!我们在府中待了那么久,难不成会弄错?”   史大哥道,“那便是我们下手太迟,早在我们发现逃虚子藏身之处时他便已将那童子送走。”   众人便是默默然。忽有一人道,“那也无妨,我们便拿这童子要挟那宗师让他交出我们所要之人!”   沈四哥道,“何其蠢乎,那宗师武勇非凡,上次在那客栈我们三十多个弟兄只逃回了两个,董三哥那等强人都惨死于那处,尔等难道忘了么!我们如今这样要挟,难保他不会将我们尽数灭口。”   我原本心下悲愤,怎的我就这样倒霉催,竟被错抓!听到这里却两眼放光,似是看到可逃之机,便强按着心中喜悦道,“你们便送我回去,我定会告诉师父是你们救的我!我师父一感激,不定就把你们所要童子送给你们,如此一来,岂不甚好!”   黑衣人中一人呸道,“你这童子口舌太也狡猾,将他舌头拔了罢!”我连忙噤声。   那沈四哥道,“也好,干脆将他杀了,他师父杀了我众兄弟,我们便用他的血来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