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见钟情 浪漫生物纪(针叶)

    卷一 幸福半途而废

    

    !

    她这是实实在在的!

    刚见面,陶凡九便知道自己掉进去了……她动心了、她沉迷了、她狂热了,她陷入热恋前的准备阶段了。

    她——要——恋——爱——了!

    他没有阿波罗神癨般的光芒,但吸引了她的眼球;他没有俊美到让人眼前一亮的容貌,但对了她的胃口;他……不对不对,就算她与他是第一次见面,她也根本不了解他,可那静静弥散在空气中的气质,馨香宁静,无形地牵引着她去靠近。

    气质,气质啊!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这种看不清摸不着只能在幻想世界中存在的东西,居然真让她给感觉到了。

    上帝,感谢你!

    陶凡九第一次这么虔诚地呼唤那浪费七天时间创造世界的男人。

    不受控制地,她走向他。

    “小姐,你要租书吗?”温煦的男声响起。

    听听,不仅气质完美,就连声音也听得她一颗心“扑通扑通”小鹿乱跳。

    “小姐,你要租书吗?”温煦的男声很有礼貌,也耐心十足。

    天籁,真是天籁!

    “小姐……”

    啊,真是美丽的新世界。

    通过目测,他的头发应该不超过一寸,配在一张椭圆形的脸上,精神熠熠,容光焕发得让她有犯罪的冲动。浓黑而不粗笨的眉,眼眶狭长,与他对视时能看清全部眼眸。嘴唇丰满,唇线非常好看,啊,还有那一排媲美象牙色泽珊瑚般的牙齿……

    “陶老师!”一只手及时拉扯她的衣摆,让沉迷痴傻中的女人回归清醒之神的怀抱。

    “什么事?”细眉蹙起,陶凡九回头瞪。咦,哪来的高中生啊?怯生生的脸蛋,乳臭未干。

    “陶老师,我们、我们是来还书的。”拉她衣摆的是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女生,穿暗红色校服。

    还书?

    清醒之神终于吻醒了陶凡九,眨眨眼,她记起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间小书店内。

    这是一间二十平方米左右的书店,书店斜对面是Z大第十一中学。

    现在……咳,是下午茶的时间。

    她来此,是因为上课途中,班上学生公然偷看小说——也就是俗称的“课外书籍”。当然,不是她的课,就算是,她也不会有教训学生的闲工夫——她是实习老师。

    很不巧,那堂课的老师却是她实习阶段的导师——谭小辉,一个四十多岁,长得像海马般的男人。他四肢细细,肚皮下储备了一层相当可观的油脂,形体与菜市场售贩的干海马达到纯金级的相似。基本上,她认为这位老师已经完成进化,向海马家族看齐了。

    私底下,她叫他谭海马。

    正因为谭海马逮到偷看小说的学生却没时间处理,才丢给她“跟踪解决”。她呢,也是受“海马”之托前来提醒这家书店老板,不能让学生租这种书……

    “哪种?”书店老板很礼貌地请教。

    美丽的新世界,又在对她放生物电。陶凡九暗暗呻吟,努力让自己的脸挂起道貌岸然的严肃,“色情小说!”

    男人一直微笑的脸终于出现僵硬,眼帘眨了眨,难掩诧异。他绝不会租售不符合国家法律规定的书籍呀,这位气势汹汹的年轻老师是不是搞错了?

    在被人打量的同时,男人也打量着陶凡九。

    她有一种冷清的气息,像是……立在雪柜边的感觉。这种冷气不强烈,却一波一波,无形打在他的身上。

    白皙的瓜子脸,下巴虽尖却并不突兀,弧线很润滑;两颊是健康的苹果粉色,因为消瘦,分别形成淡淡阴影,很骨感。宽松的T恤包到臀部以下,看不出身段的好坏,但她不胖。蓝色牛仔裤、灰色球鞋,很休闲的穿着。

    视线移到她脸上,交汇的一刹,他似乎看到那黑色双瞳中闪跳起两簇金色的火焰……是、是他的错觉吧?

    配合男人的僵愕,一摞六十四开大小,目测估计五到六本的书籍丢上柜台。

    “这些。”

    睁大眼,将书推给男人,陶凡九倚着柜台,开始光明正大地欣赏男人,也就是这位书店老板,看他的年纪似乎不超过三十岁。

    看了眼搁于最上层那本书的封面,男人微笑,“老师,这不是色情小说,是时下流行的爱情小说,也称流行文学。”

    “是吗?”陶凡九随意瞟了眼,眼睛的焦点又自动回到男人微笑的白牙上。光泽、亮白,他一定不缺钙……

    “对。这并不是色情小说,我想你误会了。虽然这些书我没有看过,但是进货时我都会避免拿风评不正的作者的书。这些书……你这个年纪也可以看。”男人微笑不变,转看她身后的女高中生,“同学,还书吗?”

    “是、是。”女高中生怯怯点头。

    陶凡九皱皱鼻子,对男人的话没有怀疑,“哦,不是就好。”停一下,见他开始从电脑中找寻出租记录,她用力将上半身探过柜台,好奇地问,“我、我也可以看啊。”

    这是标准的没话找话——废话。陶凡九明白。她根本就不喜欢看书,特别是有个文学白痴做朋友,她对这种非学科类的书籍就更敬而远之。

    “对,很多老师也在我这儿租书。”男人的视线从电脑屏幕转向她,看了三秒,微微一笑,再转回。

    “哦。”陶凡九点头。

    原本,她对课上看小说这种事并不介意,谭海马说好说坏,她心中衡量的天平并没有向哪一方倾斜。人类原本就是一种由好感支配的生物,她对书店老板的好感度绝对大于对谭海马,正常情况下,当然也就不会介意这件事的结果。

    所以,当女高中生在她身后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时,她正专心将准备当成恋爱对象的男人细细印入脑海。也所以,当男人看到女高中生暗暗松口气的表情,对这个伏在柜台上猛瞪他的女子露出一抹会心微笑。

    果然是位年轻老师啊,有着学生未退的纯真。

    “老师……”男人开口,却只有机会吐出这两个字,接下来的说话权全被陶凡九占去。

    “请问先生如何称呼?”

    “……郁淇奥。”

    “好名字,好名字好名字!”呱呱的赞美毫不保留丢向他,她小嘴不停,“我叫陶凡九,今年二十一岁,是三个星期前来十一中学实习的生物老师。你叫我凡九吧……嗯,我叫你淇奥,可以吗?”

    “……可以。”他点头。

    四点多的光景,学生正在上课,书店中只有他们三人,显得有点冷清,而这冷清反衬出的,却是她的殷殷热情。

    “淇奥,你今年多大?家中有没有兄弟姐妹?平时有什么爱好?除了开书店之外会做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她问得过于直接,他的脸上升起一丝腼腆,却也有问必答:“我今年二十六,没有兄弟姐妹,除了开书店,平常也就是看看书、上上网。喜欢的……嗯,我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也不会无缘无故去讨厌一样东西。”

    “结婚了吗?”

    “没。”

    很好!一颗狂喜的心加快时速蹦跳,“有没有女朋友……啊,我是指你有没有喜欢的女人?”如果有,她就要……

    “有。”

    “……什么?”一阵磨牙般的声音之后,她惊跳而起,“你居然敢给我有女朋友?”

    此话一出,满室清冷中更见寂静,只剩苍蝇飞动的嗡嗡声。

    女高中生瞪大眼,差点让眼珠充气扩大到脱离眼眶的怀抱,终于,忍不住用手揉了揉。什么叫“居然敢”啊?陶老师不是来质问老板为什么租小说给学生吗?怎么、怎么……兴师问罪是有啦,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偏了味呢?

    “咳!”郁淇奥手握空拳掩在嘴下,清清嗓,打破尴尬的死寂,努力将愕然的表情掩饰掉,“陶、陶老师,我已经成年了,你这话对学生适用,对我……应该……不太合适!”

    “我管你合不合适。淇奥,总之你一定要记得我,我叫什么?”

    “陶……”

    “叫我凡九。”她强硬。

    “……凡九。”秉承一贯不得罪顾客之原则,他恭敬不如从命。

    “下次——有机会——介绍你、的、女、朋、友给我——认识!”咬牙切齿丢出一句,陶凡九潇洒地冲他摆手,率先走出书店。有些事,她要好好计划计划。

    “陶老师,等等我。”女高中生愣了三秒,飞快追出去,留下一个表情哭笑不得的男人。

    陶凡九,一个莫名其妙的实习老师。这是郁淇奥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基本上,陶凡九如今处于一种无聊的时间段。

    基因有分类,无聊有分层,如果将无聊分成“无聊”、“非常无聊”、“极度无聊”,她一定选最后一个。

    她目前就读于Z大生化学院,大三。

    Z大的教学特点在于:无论你哪个院哪个系,均会在大三时被学校赶出校园——实习。

    以她就读的系别,理应在医院、动物研究所、细菌传染研究中心之类实习才对,然而,天有不可测之风云,她跑到“十一中”做起了生物实习老师。

    追根究底加刨根问底,她想出的原因只有一个——有个文学白痴的朋友。

    华歆赏、奚空桑、她,从高中时代就混在一起的朋友。读大学后,原本歆赏考入文学院,看她入学第一学期便从头至尾挂红灯,实在是……惨不忍睹。身为好友,当然要劝恶扬善,将好友拉回光明大道。

    华歆赏是文学白痴。

    老实说,歆赏天生就是学生化的料,只不过这家伙迷在文学世界里不能自拔,迷恋到天天幻想自己是一个“文学家”。这种不切实际的梦,还是趁早打碎好。正巧空桑与她有同样的念头,不约而同,她们将歆赏打击到最低谷,成功让她转到生化学院……

    回忆这段陈年往事,陶凡九只想说明——她出现在十一中,并非自愿,而是遭人胁迫。

    用脚底板想也能知道,胁迫她的人除了华歆赏,不作第二人选。

    那家伙抱怨她叫她“文学白痴”,害她蒙上不白之冤,所以,三年级的实习地点要由她来选,而她与空桑则必须以“陪客”身份相随。

    空桑是去哪儿都一样,她呢,是舍、命、陪、小、人。

    她喜欢做实验,喜欢冰冷的镊子钳子显微镜和巨大的陪养皿。来到“十一中”三个星期,实在的,她真被闷坏了。

    无聊!无聊!无聊啊!

    她正觉得无聊呢,既然眼前有这么一个让她沉迷让她堕落让她狂热喜欢的人,她就努力吧。

    不能怪她无所事事地发花痴,但没办法,从每天排得满满的实验课跳转到闲得发饥荒的实习生涯,害她天天坐在办公室发呆。与其如此,她倒宁愿多想想如何将郁淇奥拐到手。

    她喜欢他。肯定地、非常地、绝对地喜欢。

    不要问她理由,也不要问她原因,否则,她会当你是文学白痴。

    天天跑去他的书店溜一圈。

    有事没事找话搭讪。

    暗暗观察,从小动作中分析他的个性。

    以上,是陶凡九三天来必做的事情。结果,是毫无成绩。在她看来,他对她的感觉依然是陌生人,礼貌、疏远、戒备。

    “哎哟,实习就是好啊,哪像我们,天天对着一班调皮的学生,累死了。”一道尖细的女声响起,办公室走入一人。她叫蔡嫣嫣,据她自己说芳龄二十六,已婚。

    陶凡九很讨厌她。她相信自己看人时的第一感觉,顺眼的怎么看都顺,不顺眼的再怎么看也不顺。蔡嫣嫣黑黑瘦瘦,身高不够一米六,脸盘很小,下巴很尖,为人小气、多舌,但——姓蔡的什么性格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她第一眼看不顺的是蔡嫣嫣的脸。那张脸让她想起实验室里的畸形老鼠,有一股想把她人道毁灭的冲动。

    静静坐在干净的办公桌边,陶凡九将噪音驱出声道,继续幻想郁淇奥那张赏心悦目的脸,顺便想想待会和他聊什么话题。

    电脑屏上,PowerPoint文件一片空白,充分证明她对实习生物老师这个“临时”身份真的不感兴趣——整个下午的备课时间,她一个字也没打出来。

    “怎么?学生又提奇怪问题了?”没课的老师之一接下话。

    “唉……”很戏剧性地夸张叹气,蔡嫣嫣经过陶凡九身边,将手中的课本往桌上一放,瞟了眼空白的电脑屏,发出更夸张的声音,“哎,陶老师,你在备课啊?咦——是不明白吗?谭老师……哦,对了,谭老师女儿住院,从昨天开始请一个月事假,唉,真是。这样吧,有不懂的就问我,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错,她在想情人。

    冷冷看一眼蔡嫣嫣,陶凡九只听到蔡嫣嫣的第一句话,其他自动省略。然而,脑中聚合成立体型的未来情人身影却被她的尖叫戳成碎片……这叫她怎不恼怒,怎不!

    强烈的人道毁灭冲动自然而然升了起来。桌下的腿勾了勾,原本伸得平直的美腿曲起,移到椅脚边……

    下午三点多,久违的腥风血雨就要因为某人长久的压抑而爆发——陶凡九太无聊了!

    “哎呀,陶老师是新人嘛,我们刚做老师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懂。”隔壁桌的老师笑着插嘴说道,“慢慢来。”

    曲起的腿微顿,片刻后,缓缓斜伸,恢复了懒散的坐姿。

    她并不喜欢惹是生非。

    她真的……很无聊啊,无聊到很想运动一下筋骨。

    白痴歆赏!暗暗骂了句朋友,陶凡九无法集中心力念力去幻想郁淇奥的模样。因为蔡嫣嫣的出现,办公室立即一片乌鸦呱呱声。

    这间办公室位居政教大楼第三层,最角落的一间。室内原本有四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吴老师,教地理;一个伏在桌上睡觉的王老师,教体育;另一个是刘老师,教生物;再加上她。忙备课的忙备课,忙睡觉的忙睡觉,四人并不说话,一个安静的午后。

    此时,这份安静因为蔡嫣嫣而荡然无存。

    咬咬下唇,陶凡九点开MSN窗口,一个拳头紧握的卡通图跃上对话框,传给另一头的友人。

    “臭歆赏,你给我快点滚过来。”

    “凡九啊,我现在很忙。^-^”

    “忙什么?忙什么忙什么忙什么……”(大拇指比向下的鄙视表情)

    “(汗)凡九,我知道这儿没学校自在,也不能想走人就走人。你耐心一点吧,五点就自由了。”

    “(一个拳头扔过去)文学白痴!”

    “(吐舌鬼脸)分不清裸子植物和被子植物的笨蛋!”

    “白痴!白痴!白痴……”连续不断地复制。

    “笨蛋!笨蛋!笨蛋……”想必那边也是如此。

    “哼!”

    “哼!”

    两人同时敲出一个拟声词,关闭对话框。

    抿紧了唇,陶凡九第九百九十八次肯定,她是舍命陪小人。

    三人行,同坠阿鼻地狱。

    如果是这样她也认了,事实却……白痴歆赏居然申请去到图书馆实习,多么轻松,多么对了她的白痴胃口,却害得她与空桑必须面对一群青黄不接的学生……唔,在她眼中,高中生大多数处于青涩和成长的中间地带。以专业术语而言,这种状况被称为“不完全进化”。她、不、喜、欢!

    如今,歆赏在图书馆,空桑在听实习课,只剩她一人。

    唉……拉拉身上宽大到左边透风右边也透风的T恤,陶凡九百无聊赖。

    还是想“她的淇奥”比较令人愉快。嘴角情不自禁浮起笑花,陶凡九因为脑中跳出“她的淇奥”这四个字,心情立即好起来。

    才三天,她还没机会见到他提过的那位女朋友,不过……嘿,没关系,这世界上没什么事不可能发生。人类发展到今天,心脏肝脏肾脏眼角膜都可以换,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女朋友。

    郁淇奥,她绝对会给他换上一颗“心”。在那颗心里,不带一丝杂质,满满的,只有她,全是她,呵……

    距离成功遥遥无期,莫名的喜悦却不可救药地盘旋于心头。捂着嘴,她缩肩暗笑,一颗心彻底地“沉迷”。

    淇奥……

    她的淇奥……嘿嘿……

    窗外,九月的风带着些许阴凉送入,将伏桌而睡的王姓体育老师吹醒。耳中听到的是蔡嫣嫣矫揉造作的笑声,莫名的,一阵恶寒从脊椎攀升,让他忍不住环顾四周。

    很正常啊……

    高中的校园,会发生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诸如美丽女高中生和英俊男老师的惊骇之恋、热血少年和异类老师的纯真友谊、校园白马叫板校园淑女、篮球五人电力花心组等等,多么令人羡慕,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要羡慕的是你。”冷冷的。

    “啊,我的热血青春,就这么随风而逝了……”纤纤玉臂迎风半抬。

    “随风而逝的也是你。”冰冰的。

    “Gone with the wind……”

    “……如果这种不上档次的理由是你选择学校作为实习地点的原因,歆赏,我的手现在有点痒!”抬手看表,身着宽大T恤的碎发女子用空闲的手搭上友人的肩,顺便扬起拳头。

    东八区标准时间:下午两点十五分。

    午休时间已过,如今是上课进行时。然而,这两道身影却闲适悠哉地在校园里散步。因为午餐吃得太饱,她们需要消化。

    “嘿嘿……凡九,你的戒指真漂亮。”脸蛋偏向娃娃型的华歆赏瞧到苗头不对,立即扬起献媚的笑,“哎呀,这么晚了,我要回图书馆去……”

    她还是早点开溜比较好,空桑不在,她一人面对凡九的怒气是件很凄惨的事。

    “回来。”拎着友人的T恤领,陶凡九眼疾手快,“我今天没课,无聊。”意思就是:歆赏你最好乖乖帮我打发无聊时间。

    “……凡九你的戒指真漂亮……哈,真、真的漂亮。”为防止某人将她的衣服拉成“露肩装”,华歆赏乖乖原地踏步,双手在陶凡九的食指上左摸右摸,眼睛却盯着远方的图书馆,口不对心。

    “行了,这只银戒已经戴很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陶凡九咧唇一笑,知道华歆赏赞美是假,献媚是真。只是,想到五点以后才能自由……

    噼啪!闪电在她头顶炸裂出银白的炫彩。

    校内小型超商的招牌正巧入眼,想了想,她勾着友人冲进去。出来时,一人一支雪糕。

    撕开包装袋,咬上一大口,嗯……冰凉爽口,甜中带着浓浓的……

    “咦,凡九,你最近换口味了,喜欢上巧克力雪糕。”

    “……”头不动,眼珠子横移到眼眶边,陶凡九假笑,“总比你吃糖好。”歆赏犹嗜橡皮糖,已经达到“一日无橡皮不欢”之境界。

    无所谓地耸肩,华歆赏拉起她的手看时间,“我走了。”

    “嗯,Bye!”这次没再阻拦,陶凡九往图书馆相反的大道走去,背向友人,高举右手摆了摆,食指的银饰在阳光下划出一道亮弧。

    “Bye!”华歆赏立在岔道口,并不急着离开,盯着友人的身影,突然“嘿嘿”笑起来。

    凡九近来在忙什么呢?这些天见面不再黑着脸,也不再故意抢她的菜吃,吃着吃着就傻笑起来,又变得爱吃巧克力雪糕,特别是,凡九是那种一日不见血就暴戾难安的家伙……呃,在背后这样说朋友有点可恶,但的确如此,凡九可以在实验室泡上一天一夜,就为等待显微镜下一个受精卵的分裂……咦咦,她现在要去哪儿?明明政教大楼已经走过了呀?

    脚尖动了动,华歆赏内心起了激烈的挣扎,左脚想去图书馆,右脚想跟在朋友身后瞧个究竟。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by莎士比亚。

    左边?或者右边?这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by华歆赏。

    舔着雪糕,她让两只脚打一场“拉力战”。以脚后跟为支点,两脚左右摆动,一时脚尖向左,一时脚尖向右,再一时一左一右站成八字形。最后,左脚胜。

    OK,去图书馆。

    华歆赏耸肩,歪着脑袋俏皮一笑,转身。

    不是不关心朋友,在凡九不愿意告诉她们之前,她们要尊重朋友的秘密,不必窥探。当凡九愿意与她们分享时,“秘密”也就不再称之为秘密了,她们就更不必去窥探。

    为什么变得爱吃巧克力雪糕?

    因为研究表明,人类吃巧克力之后,大脑中枢受刺激的部位与见到情人是一样的,她这也是在找感觉嘛。九月炎秋,吃巧克力雪糕是最佳选择。

    体味着舌尖的甜凉,陶凡九移向树阴。

    十一中学的校园规模不大,但格局很整齐。方便师生的小型超商在校园最深处,超商正对面是图书馆,往南方向是一个八百米环形操场和两个篮球场。操场对面,从北到南依序分别是政教大楼、近百平方米的草地、教学楼A幢和B幢。操场与教学区之间有一条主干道,划清楚汉河界。在B幢偏东的方向是三层高的社团区,校内的一切社团全部集合在此。

    阳光透过大叶榕,将影子拉伸得有些变形。踩着自己的腿影,陶凡九沿着主干道向校门走去。

    淇奥,她又来了……

    “陶——老——师——”

    干脆就在他那儿看一下午的书,顺便增进感情……嗯,问题是她不喜欢看书啊。

    “陶老师,陶——老师!”

    咦,是在叫她吗?应该不是吧,她跟学生没熟到这种“亲热呼唤”的地步。

    低头的女子继续低头。操场上,数名穿校服的女生冲到铁栅边,正努力地冲她挥手,口中叫着……

    “陶老师,这边这边,操场这边看过来。”

    谁呀谁呀,她跟学生不熟的。

    陶凡九眯起眼向操场看去,嗯……将脸贴在栅栏上的女生有点面熟。她们干吗这么热情,有金子拣啊?还是……食指抬起点点鼻头,她低吟:“叫我?”

    操场的学生明明听不到她的话,但有数个眼尖的,看了她的唇形便大叫:“是是是,是叫你啊,陶老师。”

    定下步子,百般不情愿地,她向操场铁栏跨近一步。眯起眼努力分辨,终于认清铁栏边叫得最大声的女生是四天前上课偷看小说被逮的……嗯,应该叫小琼吧,她身边陪叫的应该叫……小乐。(请原谅她记不住学生的全名)

    啧,原来是她“暂时代课”的班级正在上体育课。

    生化系出身,别人怎样她不知道,但在她与朋友眼中,看到任何生物时脑中已形成一种定势——分解状态。肉是肉,骨是骨,机能系统是机能系统。

    那群在阳光下活跃的生物……呃,应该是她的学生,(她不喜欢这个短语)透过栏杆看去,真像一群关在笼子里的实验动物。有胖有瘦,有高有矮,还有一个“传说中”很另类的体育老师在太阳伞下坐着……

    瞥了眼被太阳伞阴影掩去表情的男人,陶凡九分神舔雪糕。

    他叫孙希圭,极少出现在办公室,她见过数次,多数是他匆匆离开时的好奇一瞥。他爱酷爱扮是他家的事,在她看来,不过是肌肉均匀、生理机能健康的生物而已,又不能解剖……

    “陶老师!陶老师!”又有女学生加入叫她的行列。

    不能装成没看见,陶凡九只得向铁栏走过去。

    孙希圭给人的第一感觉是:不热情。

    陶凡九无意望向太阳伞,对上一双探究的鹰眼。细长的,微微眯着。眼睁睁看着学生在栏边叫她,蓝色的身影坐在太阳伞下一动不动。

    “上体育课啊。”真是废话,她暗暗在心里咕哝。

    “是啊是啊,陶老师去书店吗?”小琼青春的脸上全是笑。

    “你们慢慢上,不打扰啦。”意思地笑笑,她转身,很受不了这群女学生的亲近,真是亲近得她莫名其妙。

    “陶……”

    “陶老师是吗?”不同于学生变声期的粗哑,一道粗沉而带着那么点磁力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令陶凡九移动的身影顿住。

    转身,对视。陶凡九唇角轻轻勾了勾。

    礼貌,她是非常有礼貌的。

    孙希圭的第二句话,声音不大,却足够震呆他周围五米内的所有学生。他说——“跟我拍拖吧。”

    另类老师果然另类。

    吃完最后一口雪糕,眉心微跳,她眯起大眼,原本百分之五的注意力提升为百分之三十。

    嗯……头发,没有淇奥黑亮光泽;眼睛,过于嗜人,果断坚定得令人讨厌;鼻子,没有淇奥的高挺有型;唇线,不够美;牙齿,不够白;身材……唔,身材倒是不错,外露的手臂肌肉贲起,皮肤光滑有弹性,可见内分泌正常。但这一点不足以让他有与“她的淇奥”抗衡的优势。

    目前为止,她已将郁淇奥定为“人生未来”的目标,这个人嘛……比都没得比。算了算了,当他放屁,她是什么也没听到,还是花心思追求她的“人生未来”比较不无聊。

    只不过……

    “有胆你放马过来。”将沾在嘴角的雪糕沫舔去,陶凡九低声说了句,勾出的笑,是讥讽。

    无心浪费时间,她冲栏边的小女生颔首一笑,走人。

    孙希圭不知是否听清她说的话,望着缓缓离开的背影,古铜色的脸上趣味十足,眼中闪着烁烁斗志。

    另一边,坐在跑道边的草地上,默默看着这一切的四五个男生正低声说着什么——

    “她很串哦。”(串,嚣张之意。)

    “再串也不过是个实习老师……”

     正文 第二章  卑鄙的心思

    她又来了!

    下午两点多,十一中学校门斜对面的“解意书屋”,一道暗红的身影轻快推开玻璃门,微笑走入。

    眼角瞥到那抹暗红色身影,整理书籍的手微微一顿,然而,也只顿了那么一刹那。轻叹,含于胸中,未吐。

    刚进了一批新书,忙着装订、分类、上架,郁淇奥并不想刻意抬头去打招呼。反正,绕店一圈后,她会绕来柜台冲他微笑,然后,开始交谈。

    她是这个学期新来的生物实习老师,因为指导她的导师因故请假,目前属于无人看管阶段。上午八点半到学校报到,下午五点才能离开,一个星期只有六节课,基本上很清闲。若非“谭海马”代两个班,如今的她一星期可能三节课都不到……呃,“谭海马”是指她的实习导师,他知道应该给予老师尊敬才是。只是她总在耳边谭海马谭海马的,他听得习惯,顺口说出来也成了习惯。

    要改!要改!

    暗暗自戒,郁淇奥下意识地看向背对他的背影。她在翻侦探小说。

    她总说自己很无聊,来学校实习也是陪朋友。

    她喜欢穿宽大的T恤。前些天他无意说了句“你的T恤图案很漂亮”,天知道,那只是礼节性的赞美而已,她扬起的笑脸差点让他招架不住,猛说她的T恤件件如此,全部“左边透风右边也透风”……呃,他有听没有懂。

    怎么可能呢?这女孩给人的感觉明明是冷冰冰的,他却总能由她身上感到一簇燃烧的火焰,有点烫……有点……

    多久了?应该……有一个星期了吧,她天天往他的小书店跑,每次见到他都热力四射,毫不保留,想不熟悉也难。

    唉!他再轻叹,数日前的对话突兀跳入脑海,反反复复,忘不掉——

    她说:“我喜欢你,淇奥。”

    那是她带女学生还书后的第二天,她面无表情地走进店内,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六个字,再面无表情地问:“你呢,喜欢我吗?”

    他的回答——诧异加尴尬,再加发呆。

    “我、我有女朋友了。”记得在呆怔之后,他绞尽脑汁想着合适又不伤人的拒绝之词。对于莫名得到年轻女孩子的求爱,他实在是……那个……头痛不已。

    “你没结婚,对吧?”

    “……对。”但他不是花心的人啊。

    “所以,意外随时会发生。”她的小脸上不知打哪儿来的张狂自信。

    “我、我不会变、变……”他绝对绝对不是花心的人。

    那天,他的话没有机会说完,来了一群下课的学生,在还书借书的打岔中,他暂时忘了那个语出惊人的女孩,等到忙过后,她已经走了。

    今天——

    气流的波动,被人注视的不自在,强烈的存在感,都令他意识到身后站了一个人。不用回头,他也能叫出那人的名字。

    “凡九,今天找到喜欢看的书了吗?”

    在她热情的坚持下,他由最初的“陶老师”变为“凡九”,叫得多,慢慢也习惯了。她总说要在他的书店找些自己喜欢的书读一读,但迄今为止,除了侦探小说,没见她翻过其他类型的书。

    “好多书啊,你又进了一批新书呀!”趴在齐胸的柜台上,俏丽女子盯着修长背影,眼神晶亮。

    “是啊!”他回头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手中忙着将装订好的书上架,当然,也就无幸得见那双闪炫的眸子。

    “这些书肯定很多学生租吧?”

    “是啊。”

    “每本书你都会看吗?”

    他僵了僵,“也不、也不会全看。”

    “那也会看一大半吧?”

    “大概……是吧!”

    “你很喜欢看书啊?”

    “是啊!”

    “除了看书,你就不做些其他的事吗?”

    “是啊!”

    “……”拉拉T恤衫,她冲他的背影龇牙,不知再说什么好。

    全是废话。他除了“是啊是啊”之外,就不能再有点其他话可说?比如问问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也不错呀。他这个样子,害她找不到好的时机进一步表明心迹。

    注意,是“进一步”,普通的告白她已经说了,接下来,就是感情的升温。

    俗话说得好,缠久了,人就是你的。他说过有女朋友一位,但到目前为止没撞上,她也就很没放在心上。

    “凡、凡九,我女朋友待会就来。”

    哦?懒散的身子直立起来。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眼皮小小跳了一下,陶凡九点头,“嗯,知道了。”她会全心应战。

    “你、你是个好女孩,我想……一定有很多好男孩喜欢你,你何……”

    “你是在拒绝我吗?”细眉上挑,她负手于胸。

    很想点头说“是”,却又不能伤了女孩子脆弱玲珑的自尊心,郁淇奥一时左右为难。正迟疑间,只听她说了句——“拒绝无效。”

    “……”尴尬一笑,他决定跳开这个话题。

    身处校园的女孩子总有一份追求浪漫的心态,想必她也是如此。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哪点吸引了她。

    她说喜欢他,这么突兀,喜欢他什么?甚至,他认识她的时间不超过两手的手指数。

    他只是一间小书店的小老板,不多金,不是“三高族”,没有风流的外貌,也绝对不会有风流的德行。没有与天比高的志向,没有与海比阔的能力,他是属于那种不愠不火、平平淡淡就能过一辈子的人。

    他喜欢的女孩,是读书时小他一级的学妹,两人常邂逅于图书馆,从一起借阅到一起散步回家,再到一起看电影,一起度周末。自然而然,他们成了恋人。毕业后,因胸无大志,他便在十一中学对面开了这间小书店,起初只有十多平方米,随着稳中有序的经营,顶下隔壁小食店,打通墙壁让书店面积扩大了一倍。女友毕业后,进入一家外资企业任职,虽然她常开玩笑说她一个月的薪水比他书店两个月的收入还高,但他们感情很好。

    “淇奥?”盯着他微微敛低的头,陶凡九悄悄靠近一些。他身上不会有太浓的气味,淡淡的,是沐浴液的香气。如果再靠近些,就能闻到他的发香了……

    “淇奥!”

    咦?她没有叫他,这一声娇滴滴软绵绵的声音是谁发出的?

    陶凡九回头,瞳中印上一道淡灰色套裙的亮丽女子。女子非常细心,趁着玻璃门关上之前用手带了带,让门摇摆的幅度降到最低。

    笔挺的套裙,微微卷曲的波浪发挑染出流行的暗红色,单肩小皮包,皮包上印着看上去很国际化味道的品牌标志,透明丝袜、精致高跟皮鞋……一身打扮充分说明女子有着不错的职业,并且收入也不错。

    从头打量到脚,陶凡九在看到她下一个动作后,狠狠眯起了眼。

    “淇奥!”女子冲柜台后的男人摆手,甜甜一笑。

    “解环,你来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几乎是膜拜地绕出柜台跑向推门而入的女子身边,郁淇奥轻轻吐口气。

    庄解环,一个斯文秀气的女子。

    她、的、情、敌!

    笑笑笑,笑那么甜干吗?真想踩一脚上去,人道毁灭更好……陶凡九咬牙暗忖。

    “这位小姐是客人吗?还书还是租书?”熟门熟路地绕到柜台后,庄解环放下小皮包,笑脸转向独自生闷气的人。

    贝齿咬咬下唇,陶凡九正要开口,郁淇奥比她更快——

    “这是陶老师,十一中今年的实习老师。”

    “是吗?好厉害。陶老师教什么?”

    “教生物。”郁淇奥代为回答。

    “陶老师喜欢看什么书,不要跟淇奥客气。”礼节性地冲陶凡九点头,庄解环转头嗔怪道,“淇奥,你也真是,陶老师来租书,你就不要收租书费嘛。”

    “不收,当然不收。”郁淇奥笑容可掬地点头,看在陶凡九眼中却不是滋味。

    自从庄解环出现后,他的眼光就一直绕在“解环”身上,他的嘴里就只会吐“解环”这两个字,早将她抛之脑后了。

    完了完了,原本愉快的心情开始变色,由红变绿,由绿变蓝,由蓝变紫,最后混合成灰色。

    “我、我走了。”

    “解环,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下班赶过来不累吗?”温柔的手轻轻将女友落下的一缕头发挑到耳后。“淇奥,我、我走了?”

    “解环,我们晚上去吃海鲜。”

    “我……”真想把这个庄某某解剖掉。气闷闷地想着,颓悲的人儿移向店门,一步一回头,希冀她的“未来人生”能看她一眼。但,没有,郁淇奥的眸子始终定在庄解环脸上。

    没结婚,一切皆有可能。(似乎是某商品的广告词?)

    就算结了婚,仍是皆有可能。

    咬牙哼了哼,权当自我安慰。拉拉左边透风右边也透风的T恤,笔挺清傲的身影施施然推门而出。

    离开时,心情是灰色的。

    见到庄解环的那天是礼拜四,随后的礼拜五,陶凡九有一节课,讲什么内容她不清楚,学生提什么问她也不清楚,上得她浑浑噩噩。其他时间,她就窝在图书馆做免费劳力,被华歆赏指使着上架下架地搬书。

    心情不好,总会想找朋友发泄。华歆赏从头至尾听完她的“苦闷”,第一反应是——

    “听听,人家的名字多有诗意——庄解环——庄生晓梦迷蝴蝶,妙手解出连环结。你,惨败。”

    陶凡九当即送友人一记白眼。

    “不然,”华歆赏摸摸鼻子,讪笑再道,“就说他解语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是牡丹花下死。”她在歆赏高高的鼻子前扬拳威胁,“文学白痴。”

    “……”有区别吗?华歆赏在心中暗暗咕哝。

    之后的话题,不知何时跑了界,东拉西扯乱聊一通,“郁淇奥”和“庄解环”这六个字没再被提起过。

    周末,陶凡九被华歆赏约于动物园。去到,华歆赏与奚空桑已买好门票,等候多时。大吃大喝玩一通,分手时,华歆赏丢给她黑色塑料袋包裹的两本书,挤眉弄眼地说对她一定有帮助。

    匆匆塞进背包,她回家拆开一看——

    《大劈腿》?

    《狐狸精必备手册》?

    ……

    她一腿劈了那个文学白痴会不会好一点?在强烈信念的支持下,陶凡九窝在家中翻完两本书,老实说,她一点也没看懂。

    唉,她果然不适合阅读专业以外的书籍。

    就这么低沉低落地过了三天,当周一重新站在十一中校门口,陶凡九盯着对面“解意书店”四个大字时,灰色心情一扫而空,雄雄斗志燃烧起来。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一次打击算什么,喜欢的人就一定要追到手,这是原则。

    惯例,每天一支巧克力雪糕。

    惯例,每天下午两点至四点间去解意书店,(在她没课的前提下)因为这段时间去书店租书还书的学生最少,正好方便她与郁淇奥“培养”感情。

    惯例,他总是礼貌而生疏。

    惯例……

    时间在“惯例”中一天又一天翻去。然而,对于陶凡九来说的“惯例”,在郁淇奥看来——是灾难。

    今天,解意书店内——

    盯着女孩手中摇晃的金属小笼,郁淇奥摇头,坚决地摇头,“谢谢,凡九,这礼物……我不能收。”

    “这么可爱……”女孩献宝的表情夹上失望,贝齿轻咬下唇,泫然欲泣得令人不忍拒绝。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心软——

    “我不养宠物。”

    “它吃不了多少东西……”

    “不,谢谢。”坚定,一定要坚定。郁淇奥默默为自己打气,绝不让自己的视线看向她手中的笼子。他可不想被吓第二次……

    陶凡九中指上勾着一只五寸见方的小铁笼,笼中一只小白鼠,正沿着四壁上蹿下跳不亦乐乎。对,雪白的毛球很可爱,郁淇奥不怕老鼠,他怕的……是陶凡九送的老鼠。

    四天前,她提着一只小白鼠送他。想拒绝,却又不忍看那张殷殷期盼中带着些许怯意的小脸,只得收下。当晚,他被吓得半死。

    那晚,他沐浴后坐在沙发上擦拭湿发,没开灯,无意看到桌上跳动着一团微弱荧光。好奇走过去,那荧光突然一转,巴掌大的光球上仿佛长出一对眼睛,而且,那眼睛同样闪着幽白带绿的光点,一闪一闪,仿如鬼火……

    连冲带跑去开灯——事后他一直很庆幸没吓到腿软。

    灯一开,荧光立即消失,桌上,是她送的小白鼠。按熄灯光,荧光再现。开灯……按熄……反复数次,他终于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是一只皮肤和眼睛会发光的白老鼠。只不过,那双鼠眼幽绿幽绿……吓得他猛吞口水。

    第二天打定主意将老鼠还给她,没想到她竟然又带来一只小白鼠。只瞥一眼,他立即拒绝——那只白老鼠的眼珠子是深绿色的。

    昨天的白老鼠长着一对猫咪般的眼睛,瞳孔竟然缩成一条细缝。

    今天……这只白老鼠外表没什么“惊骇”,难保以后不会出现异常情况。为了降低自己心脏病发作的百分率,拒绝最是安全……

    “淇奥,你不喜欢它们吗?这些都是转基因老鼠,有人想买还买不到!”陶凡九微微骄傲了那么一秒,见他目不斜视,只得叹气,“你为什么不喜欢植入荧光蛋白的老鼠?”

    笑……微笑……

    “这些老鼠只不过在控制皮肤和眼睛的基因上插入了转基因,让它们在外表上产生部分不同。其实呢……如果这些变化能够遗传下去,人类就可以随意改变瞳孔的颜色,再也不用戴变色眼镜了。”

    笑……继续微笑……

    “淇奥……”他就不能有点微笑之外的反应吗?实在接不下话的人叹气。

    听到叹气,微笑之人冲距离柜台最远的书架比比手,尝试着说:“凡九,那边有新的侦探小说,你不如……去找找,有没有喜欢……看的?”

    “哦!”眼角轻瞥,陶凡九捧起小笼子,希冀,“这个、这个……”

    “不,谢谢。”他再一次坚决地摇头。

    动动唇,俏肩彻底垮下,“唉……”

    陶凡九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送错了东西。

    两人之间,既然是她主动,当然要送出一些实质性的礼物,让他能常常见到感觉到,以便她不出现时,他也能由礼物联想到她,增加两人在一起的“甜蜜回忆”。用文学白痴的话说,这叫“信物”。

    这些转基因白老鼠是她的实验作业,明明瞧他眼中有新奇,怎么就是不肯接受?

    难道……

    他猜到她那么一点“不良”心机?

    心怀鬼胎地瞟看他,舌尖无意识舔舔唇角,她装作若无其事,问:“淇奥,你……知道?”

    他茫然,“知道什么?”

    应该不知道。她暗暗松口气,掩饰摇头,“不不,没什么……”

    她那点“小心机”不算过分吧?

    送礼,当然要送能动的。不然,死物品被他随便塞在哪个角落里发霉,她可亏大了。思来想去,她回了一趟Z大,请一位有交情的学长将以前的实验作业“偷运”出来。如此,礼物是活的,他就得天天喂养,当然不可避免地天天要看着。看到礼物,不可避免会想到送礼物的人——她。

    这是心机之一。

    至于心机之二……嗯,她承认她有那么一点卑鄙。白老鼠不是每个人都能养的,特别是她的实验作业。好比:荧光鼠要常常拿到太阳下晒一晒,久不晒太阳,此鼠会变得暴戾难安;猫眼鼠不能与同类共养一笼……她的错啊,改变基因后,这只白鼠不仅眼睛似猫,根本当自己是只猫了——见了同类便扑上去噬咬。

    她的卑鄙心机就是——他不懂如何饲养,自然会求教于她。如此一来,两人便有了共处的机会。最好是到他家去,亲自教他如何……嘿嘿……

    但——但是,他不收。这么坚持,害她的小算盘拨歪到大西洋去。

    他不要,难道要她硬塞?最烦的就是,他不收的白鼠,她没精打采提到课堂上,引来那群学生的“沸腾”——当场尖叫。

    心一烦,脑子一乱,课也就不知该讲些什么,索性拿白老鼠当生物课内容。乱讲一通的结果,是那些白老鼠被乳臭未干的小女生讨回去当宠物。

    小女生讨去白鼠也就罢了,谁知这些小女生就像基因突变的老鼠,性格全变。走在路上,冲她招手的人变多;图书馆偷懒,冲她微笑的人变多;就连在他这儿,冲她挤眉眨眼的人也变多。

    “凡九,你的学生?”

    温煦得毫无性格的男性嗓音响起,一只手在她眼前摇晃一下,指向书架边冲柜台做鬼脸的女高中生。

    她侧头,没精打采瞟一眼……嗯,面生,“不,不认识。”

    不理会女高中生,她举高笼子,再接再厉:“淇奥,这只老鼠很乖……”

    “陶老师!”

    身后突兀的大叫,吓得她手一抖,笼子差点落地。狠狠转头,身边站的正是做鬼脸的女高中生。

    假假一笑,她挤出一句:“同学,我——认识——你——吗?”

    “小琼,我是小琼啦!”女高中生完全看不到她接近窒息的青脸,将选中的小说交给郁淇奥,看到她手中拎的白老鼠,立即惊叫,“啊——好可爱,这是今天的生物课动物吗?”

    陶凡九尚未反应,本应录入租书信息的人却开口:“是啊,你们的陶老师很厉害。”

    “啊——好耶,好耶!”小琼跳了跳,用食指将白老鼠逗拨数下,转头对陶凡九笑道,“陶老师,下午的生物课后是孙老师的体育课,我们邀请你观摩,孙老师答应了哦,还说实习老师不能只上自己的课,还要看看其他老师是怎么上课的哦!”

    哦?哦她去人道毁灭!

    泛出窒息症状的脸微微抽搐,垂头,以旁人看不到的角度,轻轻地、小小地呼吸一口气,再长长地吸一口新鲜空气,抬头时,窒息症状无影无踪。

    “我下午没空。”

    “凡九,你每天下午都有空来书店,今天很忙?”郁淇奥突然抬头看她,“实习老师的确应该多观摩其他老师的教学。”

    “……”淇奥怎么可以帮小女生不帮她。悲愤又眼馋地盯着一排珊瑚般亮白的牙齿,俏脸上再一次出现窒息颜色。

    不想对淇奥撒谎,可……说忙,她下午用什么借口跑书店?说不忙,他又建议她去观摩教学……真是两难。

    左右踌躇之间,冷冷大眼射向自称小琼的女高中生。

    “陶老师,你是答应啦?”小琼无视她的瞪眼,笑嘻嘻的。

    “凡九,既然有空,我建议你应该多观摩。”郁淇奥意外地热情,热情到陶凡九不得不怀疑——

    “淇奥,你很希望我去观摩?”

    他表情微怔,这一怔一闪而过,犹如船过水波了无痕,“当然!”

    “……观摩就观摩。”她泄气。他哪是“热情”,分明就是不希望她下午来“骚扰”他。

    “耶,我任务完成。陶老师我们下午见。”小琼抱起书,欢叫一声冲出书店。

    跑那么快,害她连拒绝的话也没时间说。

    店内,陶凡九脸色铁青,将脖子扭成人体难以达到的程度,冷瞪大门不下三分钟,直到有人轻轻叫她——

    “凡九?”

    她茫然回头,看到一张表情怪异的脸,“怎么?”

    黑眸盯着她良久,闪过无数怪异的情绪后,他才轻轻说了句:“你不怕……扭到脖子?”

    脖子?她眨眼,不明所以地摇头,“不怕不怕,我的柔韧性好。”抖擞精神,她将笼子再次举到他面前,“淇奥,这个……”

    笑……波澜不惊地微笑……

    就在陶凡九沉迷于他的气质他的微笑他媲美珊瑚般亮泽的牙齿时,郁淇奥清清嗓子,声音中夹着不应出现的轻快:“这是你下午上课用的演示动物……”

    所以?她蹙眉。

    “所以我不能收。”

    “……”

    秋日午后,阳光浓炙。

    偌大的操场不见半丝人影,反倒是操场四周的林阴下喝声阵阵。

    这是一堂武术课,老师教得一丝不苟,学生学得汗流浃背。

    很正常的一节体育课,只是,那位坐在树下、背靠树干打瞌睡的女子常常惹得学生分心瞟看。又因为瞌睡女子身边有位娃娃脸女子,自从上课开始,嘴就没停过,惹得学生又分心扫去几眼。

    观摩就观摩,陶凡九如约而来是正常,只不过……为什么华歆赏也会出现?

    “咔嚓……咔嚓……”吃薯片。

    “……”吸布丁。

    “啊——”打哈欠?

    分心……再分……越来越多的分心……有人忍无可忍,眉头终于皱起。

    “陶老师,若我教的内容不能吸引你,我真担心学生学这些东西有没有用。”似讥似讽的声音向瞌睡女子丢去。

    吃饱喝足的华歆赏看一眼铜色肌肤的高壮男子,被他周身的“熊熊火焰”震撼,以肘顶顶友人的腰,让她睁眼。

    “什么事?白痴!”不耐烦地推开友人,碎发女子以手覆额,语气中极是不满。

    她忍!华歆赏嘴角抽搐,扭头收拾自己制造的垃圾。

    幸而男子的火焰不是冲华歆赏而去,他蹲下身,玩味地看着碎发女子以手揉额,再慢慢将手放下,露出一双带有惺忪之意的灰瞳。

    陶凡九看看好奇观望的学生,茫然问了句:“下课了吗?”

    这一句,不仅灭了男子的火焰,更让他大笑起来。笑声方歇,男子趣意不减,“陶老师还记得我吗?”她一出现便直扑树阴,哪有观摩教学之意,恐怕连他长什么样也没看一眼。

    另类老师孙希圭?陶凡九吐口气,瞟他一眼,“你是C、H、O、N。”

    莫名其妙的话,听得孙希圭一头雾水。

    “她的意思,你是由碳、氢、氧、钠组成的人类。”将垃圾袋收拾妥当,华歆赏微笑解释。

    “酸的、苦的、咸的。”

    额头飘出三个问号,他还是不明白。

    “她的意思——你全身上下,充满了酸、碱、盐这些化学物质。”解释完,华歆赏叹气看向好友,“凡九,世界全是由酸碱盐构成,你能不能少说一点废话?”

    “……”她已经过了说“老虎不发威,当我是Snoopy”的年纪,不过,扬拳示威的场景她很熟悉也很熟练。

    见她扬拳,孙希圭看了华歆赏一眼,暗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没细想,他脱口道:“既然陶老师对武术有兴趣,不妨与他们对招,也许比我教得要好。”

    他们?未消化完孙希圭的话,一阵哄叫响彻操场。

    陶凡九定眼,面无表情看向孙希圭的拇指方向——他指着那群进化不完全的高中生。

    这是……讽刺?

    陶凡九并不是个会默默接受他人讥诮的人。斜眼睥睨,她微微一笑——

    “我把你的骨头教成207块,保证你受益匪浅。”

    一旁白解说:“人体骨头共206块,脱臼不算数。如果某处骨头断裂成两截,就等于骨头多出了一块,所以,凡九才会说让你的骨头变成207块。她的言下之意就是——她会毫不留情地‘咔啦’你的臂骨或腿骨,甚至‘咯吱’掉你的肋骨!”

    另,申明——以上解说属于华歆赏版权所有,盗用必究!

    众人默然,一只蝙蝠……低空飞过。

    不认识她不认识她……碎发女子抚额低头,很无力地叹口气,半晌,缓缓撑站而起,双手随着站起的同时插进牛仔裤后的口袋,施施然自成一股帅气。

    孙希圭随着她的站起也同时立起身,招手冲两名高大男生道:“曾浩、赵安中,你们先向陶老师请教。”

    陶凡九站起,并不表示她接受孙希圭的建议,但后腰遭人一推……怒瞪华歆赏一眼,她认命叹气,慢慢挪到那群兴奋莫名的学生面前。

    停步,两脚张立,一只手抽离牛仔裤口袋,臻首微侧,下巴抬成三十度角,眼珠斜滚至眼眶角——标准的蔑视之姿。然后,她冲其中一名男生勾勾手指。

    认识陶凡九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暴力美学崇尚者。

    然而,在场真正认识陶凡九的人,只有华歆赏。因此,当那名面带轻嘲的男生被一记利落踢腿扫倒在地时,华歆赏正笑眯眯地充当解说员,同时也揭起友人的瓦底——

    “凡九学过空手道,但她的空手道一点也不厉害,别太瞧得起她。”

    冲另一名男生勾手,在男生以搏斗之姿冲上来之际,陶凡九竟垂下双手,面无表情地盯着眼看就要勒上细脖子的粗臂……

    “哇,凡九这个架势,莫非要用……柔道。”华歆赏继续地……漏气,“凡九,就你那种三一成绩,在柔道社团白混了三年,实在是……”

    陶凡九拨冗瞪去一记冷眼——什么叫“那种三一成绩”,真是!

    扫去冷眼的一瞬,电过云层的刹那,纤影突然一转,身影矮下去。

    “砰!”

    高中生们尚未看清出了什么事,那名男生已被摔得仰躺在地,口中发出哀鸣。

    一边树阴下,孙希圭慢慢敛去笑,目光炯炯。

    这一边,华歆赏摇头叹气,“凡九的柔道真的真的很差。混了三年柔道团,结果只学了一招。一招哦,这种‘三一’成绩……唉,真是浪费时间。”最后一句转向好友。

    “哪一招?”

    “过肩摔。”华歆赏笑眯眯地回头,冲孙希圭一笑。

    学的虽然不多,但,只要够精,就是狠角色——by华歆赏。

    “陶老师,我想请教,赏脸吗?”孙希圭走到她身后一米处,语中隐着不易察觉的兴奋。

    没兴趣。淡淡勾唇,陶凡九绕过他,分明不打算理人。她对当老师没兴趣,也不会想要与学生打成一片,对于将那些顽劣分子导向正途的光荣更是意兴阑珊。

    关她什么事,对不?

    “她当你在放屁。”化身为扩音器,华歆赏自动将友人心中的话扩了出来。

    “扑!”高中生们脚底一致打滑。

    “……”把歆赏的嘴堵起来会不会好些?陶凡九垂眼,无奈垮下的双肩泄露出隐忍的情绪。

    “陶老师?”一道身影拦在她面前,白牙在古铜色的脸上格外醒目。

    眼皮动了动,一双清冷如月的水色瞳眸终于起了波澜,“少烦我。”丢下一句,长腿绕过名为孙希圭的拦路石。

    不拦她,孙希圭突然探手去捉她的肩。

    “刷!”一记回旋踢闪电般袭来。

    侧身躲过,孙希圭扭扭脖子,笑容变大,“跆拳道吗?来,我陪你。”

    屈腿、旋空翻、飞踢、回旋落地,在孙希圭手脚并用的躲闪间,陶凡九的手始终握成空拳夹在身侧。

    一招一式,动作的幅度不大,却飒爽如风,如流水行云,不带半点拖沓。

    两人来来回回五分钟后,华歆赏掏掏耳朵打哈欠,高中生的眼却越瞪越大,嘴巴统一张成O形,大小正好能塞进去一个油桃。

    不信,他们不信呀,这女人……好……好厉害啊。

    眼见陶凡九突然垂下双手,吃过亏的男生——曾浩,失声大叫:“孙老师当心,过肩摔。”

    孙希圭眼神闪了闪,右手臂已被捉住。

    过肩摔他玩过,算不得什么,要避开也……唔,糟,不对!脑后乍然一凉,在敛去笑脸的前一秒,强大的拔起力量让他头重脚轻,眼前景物一晃,背后立即传来剧痛。与剧痛相伴的,是受制的手反扭在背,被人紧紧钳制住。

    反扭住孙希圭的手,陶凡九半跪在地,轻喘,落散的碎发掩去表情。半晌,才见她以极慢的速度放开孙希圭,立起拍打膝盖的灰尘,以平直的声音说了句:“我不喜欢开玩笑。”

    拍拍手,拂顺微微凌乱的碎发,她弹个响指,招呼一边的友人。

    两人走远,消失……

    坐在地上的孙希圭盯着素影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凉风吹过,下课。

    操场外的大树后,一道修长身影静静而立。

     正文 第三章  真自虐呀

    “看在我烈日炎炎下陪你独坐树下半小时,请我吃晚饭!”

    黄昏时分晃出校门,华歆赏口中反复出现的就是这句话。

    “你把一袋零食全吃了。”冰冰的口气,仿佛能看到红唇中飘出的雾气。

    华歆赏不屑耸肩,“你都没买橡皮糖。”

    五指伸缩,碎发女子一把拉过友人,“文学白痴,你把我的那一份也吃了!”

    她说得慢,停顿得也短促,配合微青的脸色,让听者毫毛倒竖。华歆赏正想着要不要傻笑应付……

    “凡九?”有人叫她。

    眼角一瞥……

    郁淇奥?他?

    想也没想,立即,笑脸全开。没有不好意思,放开友人,陶凡九心情愉快地迎上去,其变脸速度之快,完全可媲美光速。

    “你、你找我啊?”

    等她走近,郁淇奥冲华歆赏点头微笑,视线飘游一阵,最后定在她微红的小脸上,“这是你的钥匙?”

    他是在整理完学生的还书之后,在柜台边发现这串粉红色匙袋,见她拿在手上抛玩过。下午便想还她,没想到……

    “呃?是、是。谢谢!”捧起双手,过分小心翼翼地接下,她笑眯了眼,“你专程送来给我啊。”专程送给她的,专程……

    “嗯,我想你应该还在学校。”他原本没抱希望,适巧眼角从玻璃门瞥到她走出校门,便追了出来。

    “在,当然在。我现在……回家,淇奥……你要送我回家吗?”借机邀他共同漫步,哪顾得脸皮的厚与薄。

    腼腆一笑,他垂下眼盯她的脚尖,“不、不了。”她真直接。

    “你还我钥匙,不如……我请你吃饭,就今天,不要推了。”吃完饭他们还是可以月下漫步,她可以故意说他走得慢,然后两人牵手……兴奋的脑瓜子开始回想《狐狸精必备手册》的内容。

    他没点头,也没接她的话,只是微笑指了指她身后,“你的朋友在等你。”

    朋友?

    回头,羽睫一眨,再转回面对他,她双手猛摇,“不不,你误会了,我不认识。”

    “扑!”有人扑地。

    “见色忘友的家伙!”华家姑娘咬牙切齿。

    不认识?他愕然,怔了片刻,不由莞尔一笑。那笑,依然是拒绝,“不,谢谢。”

    见色忘友女贼心不死,“你真的不要我请你吃饭?”快想快想,《狐狸精必备手册》上用以留住恋人的方法是什么来的……

    “不,再见。”冲两人颔首一笑,清月般的身影转头就走,不带一丝留恋。

    拉开抽屉,左角放着一张男式手帕,帕上,静卧着一只银戒。

    戒面是一只精致镂空的蝴蝶翼翅,戒心是一串弯曲盘绕的古典花纹,若将花纹单个拆开,很像是阿拉伯数字“9”。

    很性格的银戒,是她的。

    盯着白色帕面上静栖的银白蝶翼,盯盯盯,不知盯了多久,郁淇奥叹气,慢慢将抽屉推合。

    她真的很……特别,与其他实习老师完全不同。

    每年,他都能见到新的面孔,都能听学生提到诸如“这个实习老师好逊”、“那家伙以为自己多清高”之类,也有些年少不知愁的实习老师在他店里发下豪言壮语,不外要与调皮拉混的坏学生打成一片,或是要用无可匹敌的热情和真诚将他们导回人生的正途。

    什么是人生的正途?是循规蹈矩,是听话懂理?还是功成名就?抑或……默默无闻,但求平安?

    薄滑的唇形勾出一抹清笑,身体靠向椅背,手轻覆在额上,他一时没了整理书籍的心情。

    开书店不过四年,这种话,他听到很多很多,别说学生,就算是他,也听得麻木。

    她……很少提起学生。仔细回想,他们的对话似乎从来没有学生的话题。有时,他甚至觉得她是没话找话说,好比昨天,她居然问“你和女朋友同居吗”?当时他正将一本书放上书架,闻言手一松,脚面被书角砸上。

    这种话题太私人了,他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那时,她令他觉得有那么点……嗯,八卦吧。

    银戒是昨天随钥匙袋一同忘在店里。他只注意钥匙袋,未留意角落那一点银光。也在昨天,他欣赏到一道利落帅气的身影。无可否认,暴力了点,但……很美。

    是她的,他肯定。

    那只戴着银戒的手时不时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怎会认错。

    当她睁眼说瞎话,全无一丝愧色地说不认识身后朋友时,他差点忍不住大笑。

    率真的女孩!

    如果早些年,他……也许会被她吸引。但现在不可能,他们错过了相遇的最佳时机,最重要的一点,他爱解环。

    陶凡九……细细嚼着这三字,郁淇奥摇头。他不知道,若此时有一面镜子,他定会惊骇脸上的笑太温柔,也太……无奈。

    下次,下次一定要记得把戒指还给她。

    默默忖着,指尖滑下桌面,沿着光滑的抽屉面游离,缓缓停在抽屉的拉环上。仿若蜻蜓点水那般轻轻叩打冰凉的金属,慢慢,将抽屉拉开一条细缝……

    “啪!”突然用力关上抽屉,他站起,绕到柜台外整理书架。

    店内无人。此刻,没人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无聊、无聊,现在的学生真的很无聊。

    没有战争,青春的热血便洒向叛逆与斗殴;没有理想,所有的心思全投向恋爱与攀比;没有经济压力,除了上课,其他时间全部用来吃喝玩乐。

    不否认,在陶凡九迄今为止未达两个月的实习生涯中,常常见到的便是这种情况。歆赏说这种现象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还说他们这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文学白痴摇头晃脑念了一通,最后的结论是“天凉好个秋”……

    秋啊……她的脚也差那么一点“秋”到文学白痴的脸上去。

    在她代课的班级里,学生宝宝五花八门——叛逆与优质并存,堕落与辉煌共生。剩下的部分是“中流砥柱”——既不出色也不落后的中层宝宝。

    不是她基因突变转了性子开始喜欢这些学生,实乃第一天报到十一中,此班班主任便做了详细介绍,甚至辅以几何图形分析,用比例概数说明学生的成分天分和歪分,分门别类得她差点睡过去。事后才知,此班主任仍数学老师。

    实际而言,混了这么久的课,陶凡九能脸熟的学生用一只手就能数出来。

    小琼和小乐——向她讨白老鼠当宠物的两人。

    曾浩和赵安中——体育课被她“指导”过的两人。

    其他……跳过、跳过。

    学生无聊,所以无所事事强说愁。她呢,很苦恼如何将淇奥追到手。同理推断,她也很无聊。

    脑子转了一圈,陶凡九抿起唇。

    继前段时间随时冲她微笑的人增多以外,上课时段,总觉得被人虎视眈眈。无课时,跑来办公室请教问题的学生忽然增多,就像等比细胞分裂的最后阶段——暴增,害她不能偷懒去找淇奥。

    若每天不见见淇奥,又如何增加淇奥对她的熟稔度和好感度,是不?真不爽,非常非常的不爽。

    “你不爽什么?”华歆赏伸出小指掏耳朵。

    今天周二,现在是学生早餐时间。

    八点不到,三人吃完早餐,正借着十一中长长的林阴大道做晨间漫步,以达到消化的功用。

    “解意书店”每天八点半开门,不然,陶凡九也不会浪费时间与友人在此漫步消化。

    “我们知道你狂热地迷恋上了那个男人。”华歆赏吸着空气中夜间留下的清凉,摇头,“能泡到当然最好。他成了你的男朋友,我也可以免费在他那儿看书。”不用买哦。

    “不是迷恋,不是!”陶凡九皱起鼻子强调,“是……”

    “是喜欢,是爱,对吧?你疯狂地爱上那个书店老板了。”奚空桑闲闲地接下她的话,语中尽是玩笑之意。原以为凡九会扬拳作势,没想到……咦咦?她揉揉眼,扯扯华歆赏的半袖T恤,“歆赏,凡九脸红了。”华歆赏抬头瞥了眼,嗤鼻,“哼,凡九,你爱他什么?”

    “……你管我。”

    摸摸鼻子,对她的恶声恶气华歆赏并不介意,扬笑道:“不管你,我才不管你呢。爱情这种东西你和空桑聊吧,我没兴趣。”

    是哦……眼一亮,陶凡九靠近奚空桑,“空桑你有男朋友,告诉我他是怎么追你的?怎么才能约会?他送什么礼物给你?第一次接吻是在什么契机下?”

    “……”奚空桑扯出虚弱的笑,非常“好姐妹”地将她推向华歆赏,“我要准备第二节课,先走了。”

    完毕,溜也。

    “呃……喂?”果然不能靠空桑。无奈的人转头,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歆赏……”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凡九!”未等她开口,华歆赏却迭声欢叫起来,“凡九,我决定在实习期间写一部小说,怎么样?怎么样?”

    “……你想写哪一类型的小说?”注意力被带开,一道非常怀疑的眼光丢过去——文学白痴这次又玩什么。

    “我不会拘泥于一种形式。”华歆赏原地跳了跳,视线落在脚尖,颇有些得意,“开篇我已经打好腹案,给点建议如何?”

    勉为其难地,陶凡九点头,“说来听听。”

    “呐,听好了。”扭动脖子,挂着梦幻般的表情,某白痴手舞足蹈,“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仲夏之夜……”

    似乎不错。陶凡九点头,等待。

    一分钟过去……没下文。

    两分钟过去……依然没下文。

    两分三十秒过去……

    “然后呢?”

    “没啦。”

    “你……这叫打、好、腹、案的开篇?”

    “对啊。”

    “开篇只有这一句话?”拳头好痒。

    “对啊。”

    “……歆赏,我要准备第二节课,先走了。”她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遁地而逃也。

    十月中的阳光,灿烂,灼目。入秋的午后,气温仍有些干热。

    秋天天空的蓝色不比夏日的幽蓝,如同被水泼洒过一般,洗去了荧光,冲淡了蓝调色泽,让天空呈现出近于雾化的白蓝。

    远远的,漂浮着一大块如絮的云朵,如果它不变成乌云,明天也将会有不错的天气。

    天气的确不错,而陶凡九的心情却不如天空那般清朗。

    肥肉就在眼前,为什么她吃不到?Why、Why、Why?

    她也不过觉得时机应该够了,就如实验液中的有机物质,当温度、营养、饱和度等条件达到后,自然而然会出现进化,他们现阶段的感情也应该如此吧。至少,他们已经相互了解透彻——

    他身高一七八厘米,正好配她的一六三厘米;他是独子,她有两个姐姐;他们均是双亲健在。他大学毕业后开了解意书店至今,她今年大三,计划毕业后找份生物研究所的工作。安啦安啦,她对当前的啃老族和NEET族没兴趣,绝对不会让老爸老妈养。

    经济独立是自由的基石,等到那个时候,他们就可以……嘻嘻,要结婚要同居就随她高兴了。

    舌尖余留着巧克力雪糕的味道,深深吸一口气,她推门而入,肌肤立即感到不同室外的温差。为了表现诚意,她带着万分认真,具体什么表情不知道,但她说了——

    “淇奥,我们约会吧。”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午后三点左右,书店内空荡荡的,空气中漂浮着清柔的“雨后空林”乐章。

    身着米色T恤和同色系休闲裤,男人正在柜台边翻书,趁着无人的空闲检查出租书籍有无缺页和破损。听到推门声,男人侧首微笑,检查的动作未停。待听清她的话,垂眸翻书的男人动作倏僵。

    慢慢抬头,眼眸平视前方,似难以置信。脖子慢慢转动,眸珠也随之看向她,“呃?”他是不是听错什么?“凡九,你刚才……说什么?”

    “我们约会吧。”俏脸平板无表情,垂于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来回摩擦牛仔裤,悄悄泄露出一丝紧张。

    “……我有女朋友了。”这是他近来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

    “有女朋友并不阻碍到我们约会呀。我们不约会,你怎么知道不会喜欢我爱我呢?淇奥,对不对?”她振振有辞。

    他只能无言以对。

    “好不好?你不反对就是答应了!”她小步迈前,拉近两人的距离。

    “凡九,你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是什么原因让她如此执着于他?郁淇奥在脑海中搜寻最温和不伤人的字眼,“你还年轻……”

    “我们约会。”

    “……对不起,我没空。”直接拒绝应该可以吧?

    果然,她大步迈前,推开他正在检查的破损书籍,瞪道:“你的意思是不愿意?”

    “是。”

    轰!拒绝的炮声在耳畔响起,轰隆隆!

    “为什么不愿意?我有哪儿不好吗?容貌?”她胡乱摸摸自己的脸,小脸皱了起来,“还是身材?”再摸摸腰臀,“性格?”想想,她也没什么大奸大恶之心啊。

    连番的追问让他无奈。傻丫头,这不是容貌身材性格的问题,她什么都好,但最重要的一点,他不爱她。

    “你很好,哪儿都好,我相信一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你。”他浅笑,不着痕迹地移开一步。

    “你呢?你也喜欢吗?”

    “……”

    “淇奥?”灰如猫眼的眸未放过他脸上的细微表情,他僵愕的表情让她感到浓浓挫败。无力将头搁在手掌上,她近于低吟地叹气,“你不喜欢,是吧?”

    垂头盯着柜台,他静默下来。

    不愠不火的性子,不表示他温吞,若这次不给她一个肯定的否定答案,只怕她会浪费更多时间在他身上,何必呢?

    不足两个月的相处,多多少少能看出一些她的性子来。

    她做事时常让人觉得很突兀,非常的突兀。

    这算是她行事作风的一种吧?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感觉,一如那天操场上利落的旋身飞踢,就像一部没有前奏的乐章,演奏者起手便直接跳到韵律的高潮部分,让人震撼之余,不知该如何去接受。

    他相信,这个率真的女孩绝对会有比他更好的男人去爱,他不想浪费她的时间,更不想……给她任何希望。

    半晌后,他抬头,肯定道:“是,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拒绝,意外之余,陶凡九瞪大眼,耳中除了此四字外,再也听不进其他话语。久久之后——

    “我就真的这么不好吗?”低呜如泣,她挫败感更深。

    “不,你真的没什么不好,凡九……”

    “我没什么不好吗?”她等不了他的另一番打击了,打断道,“那么,换种说法吧。淇奥,你不喜欢我什么?觉得我丑,还是太瘦?我不瘦的,你瞧。”卷起T恤袖,将一截白嫩的藕臂伸向他,“或者,你觉得我太急躁?不够成熟?”她打破砂锅地问。

    “不,都不是。”

    “那为什么要拒绝。”

    “我爱解环,所以……”盯着她的眼,他一字一句,“我不会爱你。”

    比“我不喜欢”更严重的生化危机袭向陶凡九,这只有一种病变——强烈的挫败。而这种深入骨髓的挫败感会带来绵绵阴雨。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默默念着三字真言,陶凡九自我安慰。先动心的人是她,吃点亏也是自然,只要她坚持,难保不把他追到手。可……

    我不会爱你……这话真伤人啊。

    无论礼貌或生疏,他总会冲她微笑,此刻的他敛去全部笑意,脸上只有拒人千里的冷漠。

    照理,挫败感之后,她应该觉得难受才对,可……令人诧异,甚至令她自己也诧异万分,跳动的心居然泛起一丝丝不该在此刻出现的窃喜。

    咦,窃喜?有没发烧,她是不是有SM的倾向啊?

    摸着自己的额头,分神怀疑一下自己,陶凡九随即跳回现实。这是他的另一面?除开作为书店老板的职业型微笑,他的脸上还能露出这种表情啊,真是又一大发现。

    人类是防备心理最强的生物,只会在自认安全无虞的人面前才会暴露最真实的一面。他这样……嘻嘻,这是否表示,他开始在她面前不加掩饰地流露真性情?就算拒绝,也是真性真情的表现,不含半点心机。

    “嘻嘻!”她忍不住地捂嘴偷笑。

    没关系没关系,这次不行就下次,她以退为进好了。

    吸吸鼻子,方才因拒绝引发的那么一点挫败感早被赶到喜马拉雅山牧牦牛去了。轻拍脸颊,陶凡九郑重道:“好吧,这次不行,下次再约时间。”不给他否定的时间,长腿已转向大门,“我、我走了,淇奥,拜拜。”

    碎发轻甩,人已跑过马路。

    盯着她过马路,盯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十一中的大门后,他的视线才慢慢收回来。

    解意书店内——

    玻璃门旁的暗门被人拉开,门与墙面同色系,若不仔细看,许多租书的人都会忽视。门内,走出一道高大身影。

    身影掩嘴打个哈欠,俨然是一副午睡初醒的模样。趿着大过脚丫的男式凉拖,身影摇晃着走到柜台边,随手拎起一本书煽风,全然不顾空调的液晶屏上显示为二十四度。

    身影是一个古铜色肌肤的男人。黑色T恤袖被他卷过肩头,两臂突起的肌肉一块一块,沟壑分明,完美展现在观众眼前。黑色运动裤也被他卷过膝盖,还好小腿肌理分明,没有猩猩式的绒毛,否则,观众一定会出言斥责他破坏了书店的斯文氛围。

    观众——也就是郁淇奥,抽回男人打扇的书,眼珠下意识又在玻璃门上绕了一圈。

    “奥,我听到有趣的事了。”男人皮笑肉不笑。

    郁淇奥检查书籍,淡淡看了男人一眼,“下午没课吗?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有课我也可以不去上啊,放心放心,只要是我代课的班级,体育委员已经被我教训好了,我不在的时候一律自由活动。”男人微笑,白牙在铜色皮肤的映衬下一闪一闪。

    郁淇奥唇角勾了勾。

    这家伙与他是高中同学、大学同校,他读历史,这家伙读体育。毕业后,听说他在十一中对面开书店,这家伙也凑热闹地跑来应聘十一中的体育老师。

    他的朋友不多,这家伙算是交往比较长的一个。只是,这家伙也是十一中学生口中所说的“另类老师”——特立独行,不遵守学校的繁文缛节,教课不按牌理出牌……

    唉,郁淇奥很庆幸这家伙只是一个体育老师,若是道德品质课教师,很难保证他手中会教出乖宝宝来。何况,这家伙本身就不是一个乖宝宝,不是吗?哪有上课时间跑来书店睡午觉的老师。

    “奥,你用什么来塞我的嘴啊?如果我告诉解环,嘿嘿……”嚣张的声音在柜台边打转。

    “我不知道你是这么八卦的人,圭。”将旧书放回书架,记录下近期需要更新的书类以及出租频率较高的书籍,郁淇奥微微侧首。

    “你先告诉我,你真的不喜欢她?”他不是故意偷听,偶尔听到这女孩的说话声音,想装作不知道有人明目张胆追他这朋友都难。

    怪异的语调引来郁淇奥眯眼,视线全部投向友人,“别让解环听到你说这话。”

    “你那娇滴滴的女朋友根本就不认同我这个朋友。”嗤笑挥手,男人伸个大大懒腰,状似无意地说,“陶凡九,今年新来的生物实习老师。曾邀请她观摩我的体育课,身手利落,不太理人。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她,让给我吧。”

    闻言,郁淇奥瞳中闪过一丝讶色,友人白净的牙在眼前一闪又一闪,不由得让他觉得……刺眼,“你很无聊。”

    “呵呵。能跟你交朋友,我不无聊才怪。”男人将下巴托在手上,倚着柜台,细长深邃的眸子牢牢盯着他的表情,不放过一丝变化,“既然你不喜欢她,我泡她也没什么错。”

    “孙希圭。”平柔的嗓音难得夹上严峻。

    “哟哟,不愠不火的人也会有脾气啊。”孙希圭怪笑一阵,直至收到友人的白眼,他才退后一步,弯腰将裤腿拉下,整整仪容准备离开,“不过,奥,我对自己很有信心。泡她应该不困难。”

    嘴里说着孟浪之言,他的表情却一派严肃。

    前些日子的观摩课,他兴致所来与她过招,那一摔,他明明可以躲过,只是,她的大拇指很精准地压住他小臂穴位,一时麻疼难以反抗,丢脸地就让她摔个正着。这还不算什么,让他背脊发寒感到莫名恐怖的,是她反扭住他的一瞬间。

    可怕的,就是那短短三秒。

    一扳一松,她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学过武术,不会不知道经脉对一个运动者而言多么重要。若她顺着扭臂的力道折下去,他的手……只怕会废掉。

    断筋,有时比断骨更可怕。

    她没有扭断他的手筋,并不表示她没有这个意识。

    一个令人毫毛倒竖、不容许自己失败的女子,她的意志力比她的行动力更可怕。

    嘿嘿,被这样一个女子爱上,淇奥,他很期待啊。期待……那张不愠不火的笑脸出现裂痕时刻的到来。

    “孙……”

    “再见再见,我想我应该回办公室看看。”转身掩饰嘴角的贼笑,孙希圭摆摆手,拉开玻璃门前不忘向朋友丢去一个做作的媚眼。

    极少有人会相信,十一中的另类老师与校门外的书店小老板会是朋友,但他们是。

    “圭!”郁淇奥皱眉,却引来友人扬眉的挑衅。

    “什么?”

    动动唇,轻叹着垂下眼,他终究没再说什么。

     正文 第四章  鹅皇焖豆腐,他的味道

    “我们为什么不去那边?”

    “那边是观众席,我们是啦啦队啊,陶老师,当然要在这边。”

    “那边……”

    “陶老师身材真好!”小女生丢出一句赞美,将意欲离开的人拉回篮球场边的后备席,“球赛要开始了耶!”

    死瞪着手中的彩球流苏,再瞪一眼抱在胳膊上的手,陶凡九暗骂上当。

    马马虎虎的,她也顶着实习老师的头衔,就算她无聊,也不会沦落到充当啦啦队队长的地步。问题是——她,陶凡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懊恼地盯着距离一个球场远的观众席,她泄气。

    昨天,小琼小乐鬼鬼祟祟跳进办公室时,她正要去解意书店。两个丫头二话不说当尾巴,一路老太婆般地叨叨念,目的是邀她参加啦啦队,为今天的篮球比赛加油。

    本班与别班的友谊篮球赛——关、她、什、么、事?

    本着不屑一顾的定律,她当然拒绝。然而,在淇奥听到高中友谊篮球赛,说了句“我通常会去看”之后,她的回答不经大脑,直接首肯了两个丫头的“邀请”。

    那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所有的球赛场都是约会的好地点。试想,三五罐啤酒、三四包薯片,看台下热血沸腾,看台上,她可以借着与淇奥共食一袋薯片的机会,顺理成章依偎过去。等到球赛结束,他们当然也相依相偎得不分彼此……美景,真是美景!

    越想越兴奋,兴奋到很配合地换上可笑的啦啦队服……低头审视一身穿着,陶凡九心中升起强烈的人道毁灭冲动。

    高中生就喜欢这种怪异的调调?

    球鞋,正常。牛仔裤,正常。好好的白T恤下摆两边被剪开至腰部,系成两片燕尾式样垂于腰间,露出半截腰腹——不正常。

    真该庆幸她的肚腩不大,腰部有一定的弧度。

    心烦地抬头,眼不见为净。

    淇奥来是来了,却远远坐在观众席上,当真应了周才子敦颐先生的“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她脑子里怎么会跑出这么酸的一句?

    皱起鼻子,以彩球轻敲额角,杀掉被文学白痴感染的脑细胞。突听球场中一阵轰响叫好,她放眼望去,原来是进了一个三分球。

    兴致缺缺地越过跳跃的热血躯体,她心馋眼馋地望向遥遥对坐的男子。

    五点多的夕阳,余晖似虹,斜斜映衬在他身后,看不清表情,却勾画出一抹剪影般迷人的身姿。

    淇奥的坐姿很随性,两腿微张,上半身前倾,一手横过大腿,另一只胳膊倚撑在大腿上,脑袋搁放掌心,似乎很专心地看球……嗯,记下记下,他喜欢篮球。

    远观就远观,反正她可以想象出他珊瑚般迷人的白牙。

    突然,郁淇奥动了动,脑袋似乎向啦啦队的方向偏了偏。陶凡九心头一跳,急忙举起彩球挥动,笑脸全开。

    挥手!

    再挥手!

    跳跃着挥手!

    整场球赛下来,陶凡九的眼睛只盯着遥遥对坐的男子,只要郁淇奥一动,她就将彩球挥得又急又快,完全不知过于频繁的挥手将啦啦队的气氛带到多高,更不知因为啦啦队的活跃让本班赢了球赛。她只知道,当自己回头应付完拉着她衣摆尖叫的女生时,再转头,遥坐的身影不见了。

    “赢了!赢了!孙老师请吃庆功宴!”一身臭汗的男生在欢呼中冲过来,与啦啦队拍掌欢叫。

    “对哦,孙老师和刘老师打赌,看谁教的班厉害,赢了请吃饭耶!”

    “陶老师,一起啦!”

    欢乐过头的声音在陶凡九听来,简直就是噪音。因为球赛结束,操场上的人开始四下走动,一身臭汗的男生又在她眼前跳来跑去,害她无法搜寻到那抹潇洒身影。心一烦,顿时丢开彩球冷道:“不去。”

    彩球落地的声音,与尖叫相比只是稻草比之泰山。背向她站立的孙希圭却突然回头,瞟了眼彩球后,笑说:“今天有朋友和我们一起庆功,陶老师真的不去?”

    “不去。”陶凡九瞪他一眼,正要转身,也的确转了三十度角。然而,视线的移动让她倏地一愣,呆呆盯看不远处慢慢走近的人。

    他冲着她的方向走过来?

    他是来……找她的?

    只一刹,她终于明白心跳如鼓是什么感觉。

    陶凡九吞咽口水,唇角扬起,正要迎上前,迈出的脚步却因孙希圭的一句话定住——

    “淇奥负责今天的庆功宴。”

    被他搭上肩的人——郁淇奥——无奈一笑,扫过学生们惊奇的脸,视线最后定在微呆的素净小脸上。

    实际上,只要孙希圭挂出“因某某赛事请学生吃饭”的幌子,饭钱多出自他的荷包。这家伙除了在他店里睡觉外,最常感叹的就是教师薪水微薄。很庆幸这家伙一学年让他请不到三顿,否则他也会感叹书店经营微薄。

    推开故意将重量压上肩头的友人,他轻轻打招呼:“凡九!”

    一直听她说讨厌做实习老师,但她方才加油时的热情倒真让他意外。看球时,身后传来轻声笑语,是学生在谈论老师。他原本关注球场,听到熟悉的名字后,心神一分,眼睛虽然盯着球场,却找不到焦距。

    “陶老师表面上冷冰冰的,其实……”

    “其实心里也冷冰冰。”一位男生接下话,“从她出现在课堂上开始,什么时候有过耐心的表情?谭老师在上面讲,她在最后一排打瞌睡,我有偷偷看到。”

    “是哦,陶老师第一次上讲台,我记得她瞪着课本差不多三分钟,然后从头翻到尾,最后抬头来一句‘自习’,哈哈,笑死我了。”

    ……

    这比较符合她的个性,率真、爽朗——心中肯定了男生的话,直到球赛结束的震耳欢呼响起,他才发现自己分神分得有多厉害。因答应了孙希圭的庆功宴,顺着人群慢慢走过球场,就听到她说“不去”。不明白他们的话题,他也不便插嘴。

    以兴奋的尖叫为背景,陶凡九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以滑稽的语调问:“孙……老师,你说的朋友……是他?”

    孙希圭点头,笑中藏着捉弄,“既然陶老师不去,我也不勉……”强字没出口,陶凡九已经跳着叫起来——

    “去!淇奥请我吃饭,当然去!”

    “……”变得也太没节操了吧。

    “淇奥,我们去哪儿吃晚餐?西餐还是中餐?你喜欢日式还是韩式?法式不错,最有气氛。”

    郁淇奥呆呆,没想到她直接得这么彻底。

    “咦,你的书店这么早就闭店?”她想到什么,皱起苦恼的眉头。

    “没有,请了一位工读生。”他扬起礼貌的笑。书店原本有一位工读小弟,因为上个月辞职,他一直没时间再请,前些天终于请到一位合适的,斯文细心。

    “哦,那就好!”眉头舒展,她再问,“我们去哪里吃晚餐?”

    “……”

    收到友人求救的眼神,孙希圭隐忍笑意,努力让自己字正腔圆:“咳,陶老师,我这位朋友要负责我的学生全部吃饱,只要他不介意破费,我们吃什么式都可以。”

    不看孙希圭,她的耳朵却听进了他的话,大眼一转,笑脸仍是向着郁淇奥,“他是你朋友啊,淇奥?”

    “是。”

    “没听你提过,他……”

    “我们不像朋友吗?”他淡淡一笑,眼帘垂下,盯看地面。

    “不是,我只是奇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的气质跟你相差十万八千里。你比他有气质。”

    “……”脖子微微出现僵硬,郁淇奥不敢看身边瞬间沉默下的友人。

    与一群高中生胡闹吃饭并不是件快乐的事情。

    洁净素雅的餐厅包厢内,陶凡九乖乖坐在郁淇奥身边,偶尔向尖叫的高中生投去厌恶一瞥——真吵。

    对于郁淇奥与孙希圭的朋友关系,高中生们惊奇加尖叫之后,立即接受。有吃有喝,他们当然开心。菜一盘盘慢慢上着,兴奋的高中生已经开始你一拳我一脚地玩闹起来。

    新上一盘鹅皇焖豆腐,陶凡九默默舀了两勺,吹气等凉。垂头之下,眼角偷偷觑向身边人,见他轻啜一口啤酒,含笑看着玩闹的高中生,姿态是说不出的优雅。

    她也想喝啤酒……

    心头一跳一跳,胡思乱想之际,突然身后一声尖叫,下一秒背部便受到猛烈撞击,身子斜倒向身边人的……怀中。

    “小心点啊,撞到陶老师了!”小琼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陶老师!”一名男生的声音。

    因冲击过大,陶凡九此时斜扑在郁淇奥怀中,若非意外,倒像是一对相拥的恋人。

    他穿着棉质高领衫,肌肤摩擦时完全没有粗糙感。淡淡的肥皂香气夹着啤酒味钻入鼻息,悄悄猛吸几口气,她竟然舍不得抽离。

    真想抱抱他的腰……

    “凡九,撞到哪儿了?”温煦中带点询问意味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她摇头,将脸埋在淡香的胸膛上,胳膊动了动。郁淇奥并未推开她,等她自己慢慢扶着椅柄坐正,才将手扶在她的臂弯上使了些力。

    坐正的人面无表情地转过脑袋,似想看清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混蛋撞了她。

    在并不冰冷却令人心头打寒战的视线下,撞她的高壮男生无意识退了一步,摇手道:“陶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是他——”男生拉过身边的伙伴,“他推我。”

    “你……”面无表情的脸突然一笑,粲若樱花,瞬绽,“你是曾浩,对不对?”

    一片死静。

    “哈哈,你们很怕陶老师啊!”孙希圭先笑出声。他的笑打破突来的死静,高中生开了几句玩笑,慢慢恢复了喧闹。

    那边,撞人的曾浩迟疑点头,结巴道:“是……我是曾……”

    不是吓呆,他只是、只是……上课时很少见陶老师笑耶。刚才她捏着拳头,他以为自己又要吃一记过肩摔。不过……陶老师笑起来……

    “当心点。”不理他的结巴,陶凡九转回身,将半凉的鹅皇焖豆腐塞进口里。

    鹅蛋黄的香气混着豆腐的嫩滑,又带点麻酥酥的痒意刺激着味蕾,很像……瞟一眼神色自若的身边人,她偷偷一笑,抬手替他舀了两勺。

    “淇奥,吃豆腐。”

    这话很有歧义,他似未听出来,浅笑道一声“谢谢”。

    “不客气。”她也礼貌回一句,为自己补上三勺。

    看在曾浩让她吃了一记豆腐的分上,她决定忽视手肘撞上椅柄以至于明天肯定会青一块的事实。

    实际上,她很想拍拍曾浩的肩,赞一句“撞得好”。

    酒足饭饱,荷包瘪瘪。

    与乱吠的高中生们分手,因接近午夜,当然不能放任年轻女子孤身一人回家,孙希圭没开口,陶凡九已指明非郁淇奥不可,司马昭之心表露无遗。

    良好的礼貌让郁淇奥没有反驳,轻笑点头,应允。

    夜半的出租车不比日间流量大,久等不候,两人慢慢沿着马路向前走。

    餐厅正对江水,过了马路,是一排江水石栏,枝大叶茂的榕树随着江风摇曳,供人休息的石椅上零星坐着数位夜游者。路灯打出绿莹莹的灯光,比鬼火还可怕三分。

    郁淇奥超出陶凡九一步,在前方默默走着,眼睛四下打量,似欣赏月夜江景。迎面扑来一阵风,卷起些许酒气,扑入陶凡九的鼻息。

    深深地吸一口气,忆起他身上的味道。她抿唇皱鼻,不禁跳前一步,贴着他一起走。

    不是说女人心才是海底针嘛,要她看,男人心一样是海底针。就算他一声不吭,高挺俊直的身形依然将那迷人气质散发于无形,惹得她忍不住想依偎。

    脚步移了移,靠近一些。

    走了数步,见距离有些拉开,她又移近几步,直到两人手臂摩擦在一起。

    “淇奥,你常常请孙……老师的学生吃饭?”

    他侧眉,微微摇头,“不,不常。”

    两人的距离又有些拉开,她再移,移移移……

    他步履不稳地走了两步,停下,以奇怪的眼神看她,“呃,凡九……”

    “什么事?”真高兴两人又贴在一起了。

    “你非得把我挤到马路上去吗?”

    “……”

    眨眼、低头,见他半只脚差不多悬空在车道上,她才“惊觉”自己移过了头。尴尬笑笑,两手拉住他的胳膊远离车道。挽上的手堂而皇之勾过臂弯,免了拿下的程序。

    就这么挽着散步也不错……

    正犹自愉快着,他慢慢,却力道坚持地抽回胳膊,低头一笑,道声“谢谢”,眼睛却并不看她。

    陶凡九噘噘嘴,充满着酸碱盐的脑袋飞快旋转,咳了咳,冲默默走路的人道:“淇奥,你、你和庄小姐在一起……多久了?”

    他脚步微顿,随即恢复正常,拨动额角的头发,笑道:“五年……嗯,差不多有六年。”

    “六年?”比时间她肯定输,他们认识的时间不到两个月。

    嫉妒的种子……种下。

    “你们……怎么认识的?”

    “啊,解环是我学妹。那时候我们常在图书馆撞到,她很活泼……”声音突然断了,他看向马路,抱怨一句,“奇怪,今晚的出租车很少。”

    没车最好。心底暗道,她扬起笑脸。

    要得到淇奥的心,首先就得了解庄解环凭什么吸引他,这大概就像基因实验,要破坏或改变生物的外在特征,就要找到控制外在特征的基因片断。因此,她以不动声色的表情继续问:“你喜欢庄小姐……嗯,我是说你爱庄小姐什么?她有什么非常特质的……光芒……吸引你?”

    唉,搜肠刮肚,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想念文学白痴。

    他扬眉,视线落在她脸上,有丝惊诧,“光芒?”喃喃念着二字,半天才说道,“解环很……开朗……”

    她也很开朗啊!偷偷想着,嫉妒的种子开始发芽。

    “解环很害羞……”

    她也会害羞啊!嫉妒的种子抽枝长条。

    “解环很……”

    她也会——发狠!嫉妒的种子长成大树。

    跺脚皱眉,她索性直接问:“淇奥,若我与庄解环比,怎么才能让你更喜欢?”

    闻言,他怔住。

    两人不知何时停下脚步,倚在江栏上,听着江水拍打石壁的扑扑声。一阵江风吹来,从衣领灌入,他偏头,瞥到她的T恤被风吹得鼓起……

    左边透风右边也透风。

    脑中立即浮现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蓦然一愣,随即他摇头哂笑,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她今天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宽大T恤,凉风从她的衣袖口吹入,将T恤吹得如充气皮球。呵,果然是“左边透风右边也透风”。

    “笑什么?”认真的小脸凑上前。

    晶亮的暗瞳在夜色的反衬下,更显深邃,眸中的认真……他恍惚一怔,不着痕迹拉开距离,“凡九,你说……你的T恤左透风右透风,是指现在这个样子吗?”

    “呃?”她低头,随即抬起,“是啊。什么时候……我们穿情侣装?”

    “……”他暗叹,顾左右而言他果然不起作用。

    不等他有所言语,她已自行比较起来,“淇奥,如果说庄解环骨骼均匀,表面看的确没什么显性疾病,那我可以肯定,无论是皮肤、内脏、大脑,我绝对健康。”

    他默默。

    “开朗、温柔、害羞这种东西,不过是基因表现出的人类一部分情绪,庄解环有,我也有。”

    “你……”真有点蛮不讲理的味道。

    “若是因为时间,我承认六年的时间我比不上,但是——”

    “没有但是。”他突然打断她的话,伸手在她脑后拍了一下,亲昵得仿佛是他的……妹妹,“凡九,你很开朗、率真,相信以后一定能找到……志同道合的……”

    “不用找了,就是你呀!”

    真是……敛眼心叹,他不知该说什么。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短短两个月不足,她却在他面前展现了最真实的自己,明明白白的喜好和厌恶,毫无掩饰的目的和追求,真实得……令他害怕。

    一见钟情?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怎么可能一见面就……

    总之他绝对不可能。

    脑中一旦产生排斥,或多或少会表现在言行上。他无奈,却坚定道:“不是我。”

    “是。”

    “不是!”

    “是!”

    “不……”等等,他们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争论这个问题?回过神的人蓦地停下声音,无奈又无力地盯着她仰得高高的小脸,心头不知什么滋味。他只喝了一罐啤酒,所以,他没醉,他的神志很清醒,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

    “有车来了,我送你回家。”

    快步走到车道边,抬手拦下出租车,他未看到身后皱成包子一样的脸。

    功力不到家吗?拉拉T恤,慢吞吞地坐上出租车,陶凡九决定回家将《大劈腿》翻出来温习一遍。

    第二天是个阴霾多云的日子,随后,下了两天雨,淅淅沥沥。

    心情不太好。

    老板今天的心情不太好。

    工读生埋头为新购的书籍编定号码,时不时抬眼觑觑面无表情的男子,从男子五指叩打桌面的频率判断出——他老板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差。

    怎么回事?昨天下午,老板明明笑眯眯像傻瓜一样出门,说给女友庆生日。谁知今早跑来开店,等到中午也没见老板露脸。一点钟后出现,丢了一批新书给他整理,老板便独自一人坐在柜台后发呆,一直发到现在。

    瞟一眼时钟,嗯,四点还差。

    莫非他这老板欲求不满?嘿嘿,工读生在心底偷笑一阵,可不敢当面问出来。

    本来嘛,给女朋友庆生,当然会有烛光晚餐外加浪漫约会,成年人更会有激情狂热的良宵一夜……嗯嗯,很多小说都是这么写的。工读生重重点头,随意翻开手边已有编号的小说一本,以兹印证。

    他在此打工时间不长,但从租书的高中生口中听到不少“行业消息”,诸如“这本小说男女主角心理描写很到位啦”、“这本小说真滥,简直就是生理教育课”,或者“这个作者一般,情节平淡无味啦”等等。综上所述,他这老板昨天与女朋友约会,今天却板起脸,要么……

    抽出身后书架上的一本,“刷刷刷”翻到某一页,工读生迅速阅读某段情节后,合上书本,慢慢抬起头,恍然大悟的眼神直射发呆老板。

    哦,原来如此。

    推测——老板女友是“时尚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忙得忘了生日,甚至加班到忘了还有老板这个男朋友在苦等……夜半十点,老板在苦等未果之下终于忍不住冲上写字楼,将作为生日礼物的玫瑰和戒指气冲冲地扔下,而女友却指责老板不体谅她的工作,她要的是一个能在背后默默支持的温柔好男人,而不是一个只会和工作争风吃醋的男人……

    这是女强男弱版,现阶段很流行。

    可是……工读生搔搔后脑勺,怎么也想象不出他这老板吃醋是什么嘴脸。老板没什么脾气啊,说话低沉缓慢,咬字非常清晰,与隔壁小食店的关系打点得也非常好,小食店老板常在午后送些切好的水果以交流感情。就算……就算老板真与女友吵嘴,也不会有太过激烈的反应吧。

    “咔啦!”

    在工读生冥想之际,玻璃门被人推开。抬头微笑,工读生眼一花,只觉一波冷气扑面而来,身边蹲下一名女子。

    “咦,有新书啊。”女子东翻西翻,很好奇的样子。

    工读书微笑,正要点头说“是”,突然感到左侧方射来一记火辣辣的视线。吞了吞口水,工读生缩肩。啊呀,他怎么忘了,还有“第三者横刀夺爱正版女友吃醋版”,如果老板是因为这陶老师而受到女友冷落,那么,这道火辣辣的视线……不是瞪他。

    胡乱翻了书本,女子大咧咧跳到柜台边,与此同时,火辣的视线也从工读生肩头移走,令他拍拍胸偷偷松了口气。果然不是瞪他。

    “淇奥。”陶凡九欢快地挥手,似乎忘了四天前被拒的挫败。

    灰色的眸子凝着那张轻快笑脸,瞳,微不可察地收缩。

    “有什么高兴的事,凡九?”她既然能微笑,他当然也能随意。

    陶凡九歪头一笑,总不能告诉他“我可以提供恋人分手的一百种理由”吧,这是她三天“温习”的结果,“嘿嘿……”径自愉快地想着,却未留意那双不同以往的冷淡眼眸。

    “刷”地站起,他突来的举动让她微微愕然,正要问出了什么事,却听他道:“凡九,如果你因为实习无聊而觉得戏弄我是一件有趣的事,对不起,我无法接受。你若要看书,随时欢迎,你若再说、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就真的、真的要生气了,也请你以后别再光临我的书店。”

    最后一句语气非常重。

    小嘴张得圆圆,她有短暂呆怔。两掌突然交握,十指交错相扣,一紧一松,像是要揪人衣领的架势。工读生偷偷捏紧衣摆,准备只要她一揪老板衣领就冲上去调解。

    “啪!”素白掌心相合,发出清脆的巴掌声。

    好,准备冲……

    五指交握撑在颌下,陶凡九惊喜大叫:“你在冲我发脾气,淇奥?你真的在冲我发脾气耶。”

    “扑!”工读生慌忙扶稳书架。这、这、这……

    郁淇奥尚不及吸收她这不寻常的兴奋,只能看着她绕在柜台边学兔子跳,口中念着什么“真好真好,缠久了果然就是我的”。

    “凡九?”

    “淇奥!”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笑道,“你知道吗?你有不高兴的事,并且直接将情绪表露在我面前,表示你对我敞开心胸,已经开始接受我了。啊——真好,敞开心胸是恋人了解的第一步,看来那一百个理由用不上了。”

    盯着交握的手,郁淇奥微怔。她的手非常柔软,无任何饰物,五指又细又长,指甲剪得很干净。她的手和解环不同,解环的手……解环的手……

    神思遽然一断,他慌忙抽回手,垂下的眸中闪过一丝骇色。

    他竟然无法忆起与解环手牵手的感觉?

    “淇奥!”小脸上升起不满,她正要再次握住他的手,却被他突然拍开,“怎么啦?”

    “你、你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颇为狼狈地敛眼,他微微咬牙。

    “这不是莫名其妙,有科学依据的。”

    “你、你不要把我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好不好?”眉头终于皱了起来,连带的,他忆起昨晚——

    解环生日,他买了鲜花和香水,解环收到礼物却并不开心,她说:“淇奥,你知道这些年,我最希望得到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西餐厅内,他盯着烛火摇曳,摇头。

    “我希望你能送我一枚戒指。”当时的解环笑容有些无奈,甚至说——“男人和女人终究不同,相恋多年,我希望得到的是安稳的感情和平顺的婚姻,但你,从来没意识到。”

    他没意识到?

    “淇奥,在学校时,我常想,如果你站在宿舍外大叫‘我爱你’,我会是怎样的表情。可惜,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太激烈的争吵,对吗?所以,我很羡慕宿舍外那些疯狂大叫女生名字的男生。”

    解环也会……羡慕吗?

    “你的脾气很好,淇奥,想想每次吵架,似乎都是我在发脾气,你只是默默听着,然后哄我开心。可……有时我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解环的意思是……不了解他吗?

    “淇奥,你就像白开水一样……”

    该死,真的乱七八糟了。恶劣的心情说来就来,郁淇奥没了开店的心情。绕出柜台,不看陶凡九一眼,径自往外走去。

    “老板?”

    “淇奥?”

    两声叫唤止住他,不过一秒钟,一阵凉气扑面而来,探究的小脸当然也随之凑在他鼻下。

    “怎么了,淇奥,要出去吗?正好正好,我们约会吧!”机不可失啊,她哪顾得上现在几点钟。

    “……”恍然眨眼,他无奈。究竟,她喜欢他哪一点啊!动动唇,他忍不住轻声问了句:“凡九,你喜欢喝白开水?还是香槟?或者可乐?”

    “呃?”她睁大眼,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却仍然细细思考,答道,“我不喜欢喝香槟,不过煮可乐倒是能接受。白开水嘛,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反正都是要喝的。”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呵,这就是她真正的回答吧。

    郁淇奥摇头轻笑,优雅的唇线勾起一抹笑弦,似讽似嘲,却又万般肯定——

    “凡九,以后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言毕,推门离去。

     正文 第五章  趁虚而入?

    如何预防狂犬病?

    一、离狗远一点。(这是聪明人的选择。)

    二、离感染源(医院)远一点。(这是迫不得已。)

    三、别让狗咬到。

    四、别让凡九咬到。

    ——by华歆赏。

    “砰!”一脚踢飞她,让她亲吻大地。

    “少烦我。”有人心情极度恶劣。

    “有什么可烦的,不过是又被拒绝了嘛。”加重一个“又”字,华歆赏拍拍俏臀上的半个脚印,考虑是否该在友人脸上回印一个。

    “歆赏,我想……”陶凡九幽幽一叹,“我有sadomasochism倾向。”

    “你有施虐、受虐吗?”以手为扇,华歆赏以看太空浮游物般的表情看她,“SM是虐恋耶,我可看不出来你有。”

    “有。”她再次幽幽一叹,“我被拒绝,居然感到兴奋,你说我是不是有精神方面的sadomasochism倾向。”

    “……变态。”华歆赏无奈摇头。这不是鄙骂,是陈述。

    “谢谢。”

    十月中的午后,校内很宁静,但可以预想二十分钟后,这片宁静将被下课的高中生破坏殆尽。

    图书馆后的小树林——

    秋风清凉,在牛仔裤边顽皮地绕个圈,卷起脚边一片落叶。

    “淇奥昨天没在书店。”玩着手指头,陶凡九扒扒碎发,有些烦。前天丢下一句话离开,昨天又找不到人,他是不是在躲她?

    凑近脑袋研究她的表情,华歆赏突然道:“爱情不过是生物肽催化的结果。”

    “去。”

    “看到他,你是不是觉得血液倒流全往头上冲?有强烈的窒息感,血脉贲张、呼吸停顿、心脏剧烈收缩、掌心微汗、喉头干哑……”

    “……”

    “这说明你有心脏病、高血压、甲状腺分泌失调、咽喉炎外带脑中风。将这些症状解剖开就是这种结果啊,你不会不清楚,凡九。”

    “……是,没错,但我爱他啊。”

    “他不爱你呀!”咻——咚!一刀将陶凡九的心劈成两半。

    “所以我才要主动积极地追他到手。”

    “你失败了,你被拒了。”第二刀劈过来。

    “就算被拒绝,也才、才两次而已。”

    “所谓事不过三。”第三刀。

    总之,华歆赏就是要重重地打击她。

    沉浸在见不到恋人的冥想状态中,凡九姑娘此刻没心情理会华某人的白痴细胞。三人静静坐在树下,同时叹口气。

    华歆赏侧首,决定暂时当俊杰,识事务地不打扰凡九“冥思”。拉拉奚空桑衣袖,她小声道:“空桑,我决定在实习期间写一部小说,你觉得怎么样?”

    “……好啊。”

    “开篇第、一、句已经打好腹案。”有被凡九骂的前车之鉴,她这回在“腹案”前加多一个定语。

    奚空桑仅是扬起眉角,不做任何评断。

    “要不要……听听,给点建议。”

    “好啊。”

    “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仲夏之夜……”

    细眉跳啊跳……奚空桑挽起冥思的友人,神色平静,“凡九,我们去吃红豆雪泥冰。”

    “……”直至友人揩手走出十步,华歆赏才意识到她们是真的真的打算去吃红豆雪泥冰。赶紧小跑追上,“喂,凡九、空桑,等我啊,我也要。对了对了,凡九如果你请我吃雪泥冰,我可以给你一个不错的建议,让你很轻松地就能泡到郁、郁……”

    “淇奥。他叫郁淇奥。”

    “对对,我以君特·格拉斯的人格保证,一定让你轻轻松松泡到郁淇奥。”

    奚空桑斜过一眼,“为什么用君特·格拉斯的人格保证?你的呢?”

    “啊,我目前正在拜读格拉斯的《铁皮鼓》,当然会受作家人格的影响。”用他人人格保证,才不会影响到自己,何况,那家伙有“铁皮鼓”护身,千锤万锥也不怕……这是华歆赏小小的私心,她当然不会全盘托出。挽起友人,“嘿嘿”直笑,“凡九,请我吃雪泥冰啦!”

    凡九姑娘的脚步有了迟疑,“什么建议?”

    “乘虚而入啊。”

    乘虚而入?

    站在电梯口,陶凡九竟然感到微微的紧张。

    看看手表,五点不到。

    两天没看到淇奥出现在书店里,她的心情只能用“恶劣”来形容。相由心生,表现在脸上,当然是又冷又冰杀气袭人。

    吃完雪泥冰,与友人分手后来到解意书店,她揪过工读生还没开始问,那家伙竹筒倒豆子,真是言无不尽。什么老板女友过生日,第二天心情不好,第三天轻微感冒流鼻水,今天却变成了重感冒,开始发烧……

    发烧啊……好、好,果然是乘虚而入的好时机。

    当下二话不说,她立即冲杀过来。

    郁淇奥所住的小区在十一中隔壁的街道拐角。他一个人住,目前供楼阶段中。这属于基本资料,她可是一早就打探清楚了。

    “十六楼F座、十六楼F座。”默默念着,她按下电梯楼层。

    人在生病时,感观会变得敏感而脆弱,她就是要趁他脆弱的时候攻占他的心,这才叫乘虚而入。不过……会不会卑鄙了点?

    以深檀色为基调的客厅内,男人正坐在沙发上“包水饺”,在他脚边的废纸篓内,全是擤过鼻水的白纸巾。

    “妈,我没事,您放心。”抽一片面巾捂住鼻子,男人依然能保持轻缓的声音讲电话。

    “嗯、嗯,昨天没去书店,今天也没去……哦,您放心,有人看店的,我请了工读生……解环要六点之后才能过来……没事,我们没吵架……”

    电话那头的母亲大概又念叨了一通,男人时不时点头轻笑,神色却没有不耐。

    “丁冬!”

    男人听见门铃声,下意识抬头看钟——五点差五分,这个时候谁会找他?

    一边起身开门,他不忘应答电话那端的关切:“妈,我知道,我会注意身体的……嗯,大概是前天淋了雨,才会流鼻水……”

    拉开木门,解开防盗门的门扣,男人没来得及看清楚,只觉得眼一花,随即是一道清脆得过分的嗓音:“淇奥,你生病了!”

    “……”

    “淇奥,生病应该躺在床上。快快。”推他入室,反客为主地把门关上,陶凡九借机打量四周。唔,地板家具都是很单一的色调,说明屋主对某种颜色很坚持。沙发边的那堆纸巾说明他病得很严重,而且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靠近落地窗的餐桌上放着三盒方便面加半只苹果,零零落落,说明他很不注重生病期间的饮食。他此刻正讲着电话……

    点点他的手,她深觉有必要提醒他此刻正在通话中。

    “呃?”被她推进屋,他一时无法接受地发起呆来,直至素指点上他的手,他才恍然回神自己在讲电话,想当然,因为突然断语,电话那头当然是一迭声焦急的询问,“……没事没事,妈……真的没事……嗯,我会注意的……啊,不是……”看了眼笑得过分灿烂的小脸,他飞快瞥开,“不是解环……不是,妈你不要乱猜……嗯,拜拜!”

    收线,他退后一步,眯眼看她。

    “凡九,你来……”

    “照顾你啊。”以她的专业,发烧这种小病症随便一根手指头就能搞定,“有没有看医生,有没有吃药?烧到多少度?”

    她一边问一边用手去探他的额,只是,却引来他更大的退步——烧到腿软,只能病恹恹靠在沙发上。

    掌心敏锐地感到不寻常的高温,陶凡九笑脸倏沉。

    好烫。在这种高温下还能神志清醒地讲电话,她真是……真是佩服他啊。

    不再多问,单手斜抄过他的腰,半抱半搂半扶地将他送上床,如果不是因为发烧,她还真想多体会一下两两相拥的感觉。当然,她也如愿欣赏到他的卧室。

    默默看着她为他拉过薄被盖上,又从卫生间拧来湿毛巾覆在额上,嘴里嘟哝着“没有冰袋,只能用原始降温法了,将就一下”,随后将他丢在客厅的药片全部抱进卧室,盘腿坐在床边,一包一包研究起来。

    “凡九,如果你……”

    “我来照顾你呀。”去,什么退烧药嘛,不知是哪家庸医开的。

    “我不……”

    “想吃点什么,病人喝粥是最好的,不要吃方便面。”啊,真想去把开药的庸医解剖掉,以劣充优欺负她的淇奥。

    “……谢谢你,凡九,解环待会会过来照顾我,我想,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他将额上的湿毛巾拉下一寸,眼帘立即感到毛巾的升温。

    “你很不希望她看到我在这儿?”

    “是。”

    “安啦安啦,你睡吧。发烧的人就要有发烧的样子,保持清醒的神志干吗……”后一句变成嘟哝,她低下头,碎发垂落,在额边形成一片阴影。

    捂嘴咳嗽,他没再接话。

    时间,慢慢流逝。就在她为他换上另一块冰凉的湿毛巾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睁开眼,瞳子里映出两道小人影,“凡九,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他真的不明白,是什么理由让她义无返顾地说喜欢他,甚至在他明确地拒绝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为什么不问,我爱你什么?”

    “……你,爱我什么?”低喃,从他咳到沙哑的喉中飘出。

    爱他什么?

    歆赏问过她,空桑问过她。今天,他也这么问她。可,她从未自问过。

    是啊,爱他什么?

    粉唇微张,似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滴答!滴答!

    等不到答案,经不住高温的大脑终于不再保持清醒,沉沉睡去。

    半小时后——

    在卧室外东窥西探以猜想判断恋人喜好的凡九姑娘悄声溜回床沿,目不转睛盯着沉睡的容颜,盯着盯着……小手慢慢抚上胸口,只觉得心头扑扑直跳,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啊,很像她以前种的魔豆,不知不觉间“倏”地长出芽了,那芽长到她的喉咙口,害得她喉头痒痒,心也痒痒。

    好想……好想吻吻那即使苍白也不失优雅漂亮的唇形……

    相由心生,他脾气温温的,乍看上去的感觉也是斯斯文文;他说话慢条斯理,耐性极高。除了书店外,他对什么事都不太热情,听着笑着,转身便忘……咦,这是否表示他不是个花心的男人?好是好,可……那她岂不是没机会?不行不行,这个不是优点,是缺点。

    趴跪在床沿,小手轻轻触了触他的额,见他的确没有醒来的意向,才大胆抚上他的脸。

    这人呐,总是不愠不火,但不愠不火的负面是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说出来,遇到自己不情不愿的事,也多以迂回婉转的方式绕过或推拒,甚至默默一人承受下来。只不过,他给她的拒绝倒是一点“迂回婉转”都没有。

    咬牙,鼻息贴近了些,与他交融。

    “淇奥,我只是、只是……随心所欲而已。”

    邂逅,在微妙的一刹那。

    她犹记得初见时心头爆炸的感觉,就像……生命大爆炸,她所有的热情、爱恋、喜悦在一瞬间涌炸出来,绚烂夺目,浸得她晕乎乎。

    心有了指示,就会身体力行,将所思所想付诸为现实。

    若问她爱他的哪些优点,觉得他哪些缺点可爱,对不起,她完全没概念。就如同现代科学家用各式猜想推测恐龙灭绝的原因却无所得,当生命出现大爆炸的时候,哪管你是寒武纪还是奥陶纪呢。爆炸的爱恋并不因为他的优点或缺点,仅仅、仅仅是遇到他。

    她遇到他,她的心,也遇到他。

    好痒,心好痒……

    “淇奥,我现在吻你,你不会拒绝吧?如果要拒绝,就摇头……好,你没摇头,我当你接受啦。”明知他睡得沉,色欲熏心的凡九姑娘依然装模作样地问了问,粉舌轻舔唇角,色迷迷地给她吻了下去。

    有点烫,这是陶凡九的第一感觉。再来……嗯,她可以体会王子的心情了——亲吻睡美人的王子当时一定不希望睡美人醒过来,否则,他就能为所欲为,爱吻多久吻多久,爱吻哪儿吻哪儿……

    原本撑在枕上的“狼爪”不知何时隔着薄被抱到了腰上,半个身子差不多全倚在高温病人的身上。

    一不做二不休,嘟嘴想了想,陶凡九索性放开“色胆”将他全身摸遍,大吃特吃豆腐。

    呵,他的皮肤很光滑,鼻型非常优雅,脸蛋当然不用说,一等一极品。他的肩很宽,臂上的汗毛也不粗黑,手掌——小手放在大掌上比了比——很大,没有粗茧,握起来很舒服。他的腰……伸出食指和无名指学小人走路,禄山色爪慢慢走进薄被里……

    轻咳一声,慢慢转醒的男人无意识地抓住在腰间呵痒的手,高温不仅让肌肤变得格外敏感,也引来一波波抽搐的头痛。

    “解、解环……”贴在身上那微带凉意的躯体是解环吗?解环身上总是散着浓浓香水味道,今天竟然如此清淡……嗅着若有若无的幽香,沉重的眼皮缓缓张开。

    解环?色迷迷的脸垮下,如丧考妣。

    “淇奥,我是凡九……叫凡九……”她细着嗓子在他耳边诱惑。

    “凡……九……”

    “对。”压抑着心头突然翻腾的兴奋,她继续轻言细语,“再叫一声……凡九……”

    意识迷茫,眸无焦距地看着眼前的笑脸,高烧之人意外地乖顺,“凡……九……”不是解环,不是……

    不是?缓缓敛合的眼皮倏地睁开,失神的瞳孔终于沉淀出一丝清醒。

    微微撑起半身,他动动唇,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色向胆边生的陶姑娘可没他那么迷惘,打定主意将他惊讶复杂的眼神视为情人间的默默凝视,当然也就顺其自然地吻上……

    “你、你们在干什么?”

    尖锐的第三方声音插进来,令姿态暧昧的两人呆了呆,同时侧首看向卧室大门。

    庄解环?

    这样,算是捉奸在床吗?

    时间迈入十一月,天高云淡,空气因缺少水分而干燥。心情,也随之干燥、易火。

    两周了……

    凡九已有两周没去解意书店报到,似乎从吃完雪泥冰的第二天,凡九便恢复成正常状态……真是可喜可贺。

    华歆赏眯起眼,迎着灯光望向被她指使爬上爬下的好友。如果说凡九的不正常状态是——天天吃巧克力雪糕,时不时傻笑,神经质地说自己爱上一个男人,不觉得十一中无聊。那么,她的正常状态就是——

    “该死的,歆赏,为什么你会选这种青黄不接的地方做实习课地点,闷死我了。”

    “文学白痴,我明天上午有一堂课,你快给我写教案啦。”

    “没有实验室,没有解剖动物,闻不到消毒水和酒精的气味,你存心想无聊死我对吧,歆赏?”

    呼,这才是她熟悉的陶凡九啊。只是,两个星期前的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刺激得凡九恢复正常?

    老实承认,她不敢问。

    分不清好友究竟是真正地回复到正常状态,抑或只是压抑的表象?如果是后者,她只能说,有人要倒霉了。

    凡九是暴力美学的崇尚者,虽然外表上看去冷冰冰,气质上看去凉飕飕,多数时候让人误以为是冰山美人,实际她不冰也不凉,惹毛了她,绝对火力全开。

    她学过柔道、跆拳道、空手道、击剑、太级……除了广博的兴趣外,渊源的家教也是她得以自傲的本钱。此外……唉,此外啊,她是Z大生化学院的……嗯,优质生吧,(这点华歆赏自认比不上)很受教授重视的那种。

    这一点最重要。

    学,以至用。

    崇尚暴力,昭告着凡九个性中有本能的噬血因子。

    凡九啊,从来就不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初入实验室,面对可爱的小动物,谁不是心软怜悯,凡九没有;初对浸泡在药水里的各类器官,谁不是吐得稀里哗啦,凡九没有,甚至跃跃欲试。

    面对生命,她尚且冷酷如此,对人,又能期望她有多少热情?

    崇尚美学,表示凡九会将每一件事尽可能做到完美。

    这个美学前提却以暴力为基础。在动物实验上,她能做到各个系统完全分离;在人体研究上,她对关节和穴位下过苦功,只要是人,在她眼中已经不能称其为人了,而是一堆由骨髓、神经元和血肉组装成的智人生物(阿门,她们都有这种习惯);而这一切的一切若表现在武学上,她真的会让那个倒霉蛋的骨头变成207块甚至208、209块,不开玩笑。

    也许凡九的速度不快,但她够狠,够准。在对方措手不及的呆傻下,速度,自然也就快了。

    近期惹到她的人要小心。

    华歆赏摸摸脖子,决定顺着友人为上上策,这样危险度会低很多。总之死和尚死道士,就是不要死她华歆赏。

    “歆赏,时间到了,还不走啊!”

    “呀,来了来了!”吐吐舌头,华歆赏加快脚步。

    冥想太久,已到自由时间。

    十一月,实习的日子又开始变得无聊。

    她似乎有件事情要做,可她忘了。大概,这段时间被那群青黄不接的高中生缠得太紧,害她要做什么都忘了。

    她忘了什么……

    念头如银鱼在脑海中游过,她想抓住,但每每总会有人打断……

    “陶老师、陶老师!啊,还有华老师,奚老师!”嚣张的,变声期粗哑又难听的叫声在身后响起。

    三人回头,一辆黑色小型摩托车“噗噗噗”吐着黑烟停在马路边。

    现在离第一节课仅有五分钟,她们所处的位置距离十一中校门至少十分钟路程。身为实习生,迟到几分钟没影响,但身为高中生,骑在摩托车上的两个小子分明就是等迟到。

    “老师早。”坐在摩托车后的赵安中未等停稳便跳下。

    “老师走这么远吃早餐啊,这儿的虾饺不错。太远了,我载老师回学校吧。”取下黑头盔,曾浩痞笑的脸出现在三人面前。

    盯着长了三两颗青春痘的男生脸,陶凡九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长吐。

    这段时间的课讲什么内容,呵,不记得,上一堂丢一堂。

    谭海马的课程进度表早已芳踪无处觅。无心翻课本,歆赏整理的教案也是随意翻过。她似乎没什么为人师表的概念,思绪混乱不负责任,想起解剖就画人体图,想到遗传就画二十三对人类基因……总之,下课铃响她就立即停嘴。

    有时看看堂下眨得像星星一样的纯真眼睛,她会很体贴地问一句“我讲的内容,你们明白吗”?通常,沉寂五秒后,会有两声响亮的“明白明白”音波在课室内蔓延开去,那些抬着脖子像吊颈鸡般的学生才会“嗯嗯”点头,也不管是不是真的明白。

    对于课后来办公室请教问题的学生,她应付的时间变多了。比如昨天,两名小女生咿咿呀呀半天,她听明白是问生理期问题后,觉得无聊也是无聊,干脆从头到尾一次过。于是,从生理期讲到男女身体构造的不同,从卵子精子受精分裂讲到胎儿出生,顺便告诉她们初生的婴儿都非常丑……讲完了,身边也围了一圈瞪眼发呆的老师。

    自问,对实习的厌恶并未减少,就算因为“曾经”的好心情记得某些学生的姓名……

    “快上车啊,老师!”一道声音打断她的“悲思”,是曾浩。

    “我用跑的,不会迟到。”赵安中拍腿。

    长长地吐气,陶凡九侧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华歆赏撇嘴,“超载。”

    奚空桑摇头,“超重。”

    两人相视一笑,歪歪脑袋异口同声:“凡九你坐吧。”言毕,款摆而去。

    赵安中怔了怔,将头盔往陶凡九手中一塞,赶紧追上,“华老师、奚老师,等我啊。”

    渐行渐远,只剩一人呆呆站在街边。

    “上车啊,陶老师,还有三分钟。”

    “……”

    她讨厌“陶老师”这个称呼。

    撕开,咬一口,浓浓的巧克力香味浸满唇齿。

    小银鱼在脑海里游来游去,这次,终于让她逮到,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没做。准确些,是迟钝地想起那天她本应该做却没有做的事。

    十一月中,阳光散过绿色的叶片,投出斑驳的灰影。一抹孤单的身影立在树下,视线飘荡在远远街边的一扇玻璃门上。

    这个时间段,基本上无人租书还书。舔着雪糕,她想。

    她被打击了,她想。

    这次的打击似乎很严重,她想。

    明明可以如以往一样笑嘻嘻冲进去啊,可她……现在的她,做不到。生命大爆炸之后,必然会出现生命大灭绝,她大概进入灭绝阶段了,只因他的一句话。

    那天——

    高级白领就是高级白领,不撒泼不哭闹,当下摆起傲然的架子要解释。

    郁淇奥推开她掀被下床,高温的病体立即得到庄解环担忧,小鸟依人地将他扶回床,两人的手顺其自然地绞在一起。

    既然要乘虚而入,虚口当然是越大越好,她很坏心眼地说了句:“就是你眼睛看到的,我在吻他。”

    光顾着庄解环,她忽视了郁淇奥的举动,眼睁睁看着她心痒垂涎的人亲吻情敌、安抚情敌,对她却是冷言冷语的四个字。

    他说:“请你,出去。”

    微有恍惚的眸子定定看着她,沙哑的嗓音夹着不曾有的果断。两人相拥而坐的亲昵成为她眼中一幅刺目的画。

    明明、明明……她能说些什么?她能做些什么?别发愣啊……脑中的声音叫嚣,可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请你,出去——这是他们两人的世界,她无虚可入,是吗?

    请你,出去——多么礼貌的拒绝,让人难堪。

    请你,出去——若是歆赏,只会说“滚蛋吧你”。

    请你出去……

    远远地,有人在叫她——

    “陶老师!”

    讨厌的称呼。胸口火气如焰,腾了腾,却无力燎原。

    缓缓走到马路边,远眺。街口处,一辆黑色摩托车以怪异的速度向她这个方向驶来。越来越近,近到陶凡九终于明白摩托车的速度为什么如此怪异。

    坐在摩托车上,两人四腿在地面划划走,活像是摩托车长了四只脚。

    爬爬爬,终于,四足摩托车爬到她面前,停下,喘气。

    “对不起,陶老师,没油了。”

    没油关她屁事。不予搭理,当然也更不会考虑未成年人骑摩托车是违法的。她要做一件事,绝不让这两个长青春痘的高中生打断。

    工读生正在抽查旧书,将破损严重的一一取出记录,郁淇奥仍是坐在柜台后,听见推门声,两人同时望去。

    凝重的表情,紧握的双拳,铺天盖地的寒气……工读生咽下口水,只能僵硬着看着女子走向柜台。

    陶凡九定立在柜台边,双手慢慢举起,搭上台沿,身子也倾倾倚靠上去——随意的站姿。

    “你讨厌我吗?”她突兀开口,清脆的声音中隐隐夹着探究。

    无奈叹气,郁淇奥揉揉太阳穴,实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率真女孩,“凡……”

    “至少,你不喜欢我。”将下巴搁在冰凉的台面,她顾不得是否有人租书还书,径自道,“我们以前不认识,也不是青梅竹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会排斥很正常。不过没关系,用中和剂就没问题了。淇奥,你有没有养过蚕?”

    眼角瞥到陆续增多的租书客,郁淇奥摇头,不知她今日又有什么惊人之语。

    “蚕很好玩,”她轻轻笑了声,“从黑变白,还能从嘴里出丝。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常想,这种软虫子的肚子里是不是全是丝啊?现在当然知道,蚕的肚子里只有一摊黄水,除了一层皮,什么都没有。”

    租书客中有人抬头看过来,猛吞口水。

    “当它们成茧时,我很好奇,为什么表面滑滑的虫子把自己包起来,居然能长出翅膀。不过……变态的过程真的很有趣呢。”顿了顿,她抬起食指在台面画圈,长长吐一口气,“后来,我又养小蝌蚪,看着一颗颗小黑豆长出两条后腿……淇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读生化?”

    动了动腿,重心换脚,她依然自顾自说,当然也就未能看到租书客中竟有人支起了耳朵。

    “生化真的很好玩,拆开,再组装,大到物种的不同,小到DNA上的遗传信息,观察它们,就像观察另外一个宇宙。通过基因调配,你可以尝试让果蝇的眼睛长在青蛙头上,让狮子和老虎杂交,狗熊和熊猫配对……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有气质的男人。”

    突兀的一句,让店内所有人脚下打滑。

    俊脸低垂咳了声,郁淇奥耳边泛起一层淡红。

    “淇奥,你现在有点了解我了吧?”

    他连连点头。

    “你喜欢我吗?”

    “……”

    唉,水眸轻眨,她慢慢站直。

    那天掩门离开前,她听到他说“我准备了求婚戒指,别生气”……看来她的心势必要进入冰川时期长眠一段。可……看得到吃不到,她好不甘心,也好可怜葡萄藤下的那只狐狸。

    还要再缠下去吗?

    好累……

    不强求,也不等待他的回答,陶凡九低头走出书店,肩头被人拍了拍。不必回头,她知道那人是歆赏。

    抬眼的瞬间,无意扫过玻璃门,她讶了讶,“这么多人租书?”

    “嗯!”华歆赏点头,“都是学生啦。”看他们鬼鬼祟祟,不知进行什么秘密勾当;但——不关她的事。“歆赏你怎么来了?”

    “我老爸老妈旅游去了,丢我一人自生自灭。陶姨说今天有栗子鸡,当然是去你家蹭、饭。”

    “好啊。”

    下了公车,走走停停……

    叼着棒糖的女子突然叹气,撕开口袋里仅剩的一粒,丢进朋友嘴里。

    “咬着。”

    “谢谢。”扒扒碎发,陶凡九露齿微笑。

    走走停停……五点多的光景,散步的人很多。找了张石板椅坐下,华歆赏揉着肩膀问友人:“凡九,这是你的初恋吧?”

    “……”

    “初恋总是朦胧美好又富于神秘和纯真色彩的。”

    “……文学白痴。”隐隐的咕哝从糖球边挤出。

    耸肩,某白痴自认心理强度超好。

    深秋时节,六点之后,夜幕降临,风中带来阵阵凉意。

    坐着,看着人来狗往,(宠物狗)听着行人间或的喁喁交谈,两人都不说离开。直到一声腹鸣响起,华歆赏开口了——

    “凡九,有一种事,叫‘半途而废’。知道吗?”静静的夜里,因饥饿使得这轻喃近乎无力,但,陶凡九听得很清楚。

    她吸吸鼻子,揉着眼睛低问:“什么、什么意思?”该死的,她的眼睛好痛!

    “中国人既然有这么一个成语,当然就有它的用意。无论是好是坏,中华文字承载的意蕴绝对值得我们借鉴。”脑袋翘了翘,三秒之后才发觉现在不是得意的时候。以肩抵肩,华歆赏哂笑摇头,“凡九,半途而废不见得是坏事啊。爱情是人类在一定年龄阶段下受生物肽催化的反应,你不会不清楚。对郁淇奥,你何不半途而废呢?”

    半途而废?

    揉眼的手顿住,以掌心拭眼,半晌后,她侧首,对上一双清澈的灰色圆眸。

    歆赏的眼睛又大又亮……小小分神的恍惚,陶凡九突然哂笑。眼泪,却随着唇角的飞扬而落下,簌簌如珠。

    他不爱她。这是事实,很残酷,非常的不浪漫,挫败得她想见人就解剖。但是,无论她做了什么,又如何?又能如何?

    他不爱她,也许连一丁点的喜欢也谈不上。她笨她痴她傻,说什么换颗心给他,说什么有女朋友也不怕,说什么只要不结婚一切皆有可能,说什么……骗人骗人,全是自欺欺人。

    她骗的,哼,是自己。

    “半途而废……”沙哑的嗓音轻轻喃吟,手背拭过侧颊,湿湿的。

    将手抬高举过眼,月下,一片濡湿随着手臂抬起的倾斜聚出一颗水滴,顺着白臂滚落、滑下。

    “对,半途而废。”叹气,华歆赏瞟了她一眼,并未从背包中掏纸巾。眼睛里进了东西,只有用眼泪冲洗干净,人才会舒服。

    “感情……也可以?”

    “当然可以。”盯着脚尖,华歆赏重重点头,不看友人。沙哑微咽的声音,是凡九最大的忍耐了,她现在的样子,是绝对不会想让她看到的。

    “半途而废……半途而废……”

     正文 第六章  吃不到葡萄的狐狸

    在爱与被爱之间,先动心的人总会吃亏。

    你是否也这么认为?

    对,没错,常理判断应该如此,然而,先动心的人,未必就一定吃亏。既然可以先动心,当然也可以先死心、先放弃。

    动心于前,收心于前。不吃亏。

    若说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在“动”,那么,现在则开始“收”——收心。简而言之,破天荒听一次文学白痴的建议,她要半途而废。

    是动心于前没错,是被他的气质吸引没错,但姑娘她现在不爽,不追了……

    “覆水难收啊。”奚空桑万般不赞同。

    “覆什么水啊,空桑,凡九收的是心,又不是水。”

    “心可以收回来吗?”奚空桑好怀疑地转视友人。

    “为什么收不回来?心是什么,不过是人体水压泵而已。”因买到中意口味的橡皮糖,华歆赏心情也一级棒。

    “是哦是哦,心脏的功能的确和水泵差不多。搏动一次的压力可以把血液压高到二十米以上。”

    “对、对!所以一刀进去,‘刷’地拔出来,噗,血水飞飙,溅得满脸都是——电影很逼真。”橡皮糖很好吃。

    “那飞溅的血之所以没有达到二十米的高度,是因为人体是直立,而且有凶手拦在前面。”奚空桑严肃推理。

    “……”碎发女子很想装作不认识此二姝,真佩服她们能从覆水难收聊到血溅二十米。

    今天是实习结束的倒数一周。

    十二月的天,寒风乍起,薄长的风衣正好抵寒。因实习近尾,校方不再让实习生参加课程活动,三人很闲,故有时间在秋千上磕牙。

    谭海马十一月底假满返校,生物课当然是丢给海马老人家去教。只不过假后第一节课,谭海马脸色铁青地回到办公室,长吁短叹“现在的学生不好教啊”。大概……估计……是她把课程进度完全打乱的缘故吧。陶凡九愉快想着。

    自从决定半途而废,她很郑重地又去了一次解意书店,很平静地告诉他:“我不追了,也不会再打乱你的生活。”

    那张吸引她的俊脸出现短暂的愣怔,多看一眼,依然是要命地吸引着她。但,就此放手,收心。

    从此后,每每经过校门,她总会多看两眼解意书店;渐渐地,只看一眼;渐渐地,不看。

    时间一天一天流过,如果不是刻意,她与他……真的没什么撞面机会。无论他和庄解环后续如何,她懒得理也不想理。

    ,不说酸,就不会酸到自己。

    半途而废……很好,这样很好。

    十二月的解意书店——

    “别看了,实习老师昨天全部返校。”铜色肌肤的男人百无聊赖地转着墨水笔。

    抿唇一笑,深邃的眸光缓缓自玻璃门上收回,郁淇奥没说什么。

    “看到你这张笑脸就讨厌。”孙希圭“啧”了声,“淇奥,你真打算和庄解环结婚?”

    “……”

    “你求婚了吗?”

    “……求了。”

    “她答应了?”孙希圭扬眉。

    “解环说……要考虑。”

    听他语气淡淡的,似并不心急,孙希圭静了静,又问:“你……习惯吗?”

    这句太突兀,郁淇奥莫名之余,反问道:“习惯什么?”

    环顾四下,看看书架,再看看忙碌的工读生,孙希圭嗤笑,“你的书全部插倒了。”

    一天……十天……一月……十月……

    一年……又一年……

    晨昏交替,春夏秋冬,光阴如白驹过隙……

    四年后——

    四年的时间,一个人能有多大变化?

    目光怔怔落在簇红团绿的桃花林中,男人脸上流露出浓浓的迷离。

    那声音,那背影,是她啊。她一直在这儿工作吗?转念想想,是了,她独喜生化,自是会选择这种地方。在这儿,她如鱼得水。

    “淇奥,要进去了。”

    身后是孙希圭毫不收敛的大嗓门,惊醒男人恍然走神的思绪。

    “来了。”应一声,他收回视线,从台阶边等候的老者手中接过印有标志的环保纸袋。

    头发花斑白的老者冲他一笑,说了句:“拿好,别忘了带纸巾。”

    不明白老者的话,郁淇奥仍是点头道声“谢谢”,便随着队伍缓缓走入七层高的橙色建筑物。

    拿着环保纸袋,心中无意识地念着标志下方的七个灰色正楷:关氏生物研究所。

    很少来市郊,但报纸上时不时出现的头版他还是会看,关氏生物研究所,可以说是生物研究机构的综合体,也可称其为一个金融财团,除了城郊这片绿意葱葱如同花园般的研究基地外,另有制药厂、植物培养所、上市公司等等。若非孙希圭怂恿,他今日也不会来……嗯,抬头,入眼的便是七个张狂草书——请尽情地变态吧!

    呃……变态……转颈,果然看到孙希圭瞠目的模样。

    关氏生物研究所内,只有展览馆对外开放,除合作伙伴观摩教学时间外,有兴趣的游人可自行购票参观。他对展览馆兴趣不大,能站在这儿,也是受孙希圭身边一群学生的影响。

    当年……说来奇怪,希圭身边跟过无数期学生,能让他印象深刻且叫得出名字的,却只有当年那一期……

    她代过课的那一期。

    很奇怪,升上高三后,原本校方认为只能走三流大学的打混生,居然能考进Z大,且报了当年最冷门的生化学系;有些分数未能达到的,也选择了其他大学就读,全部走生化系路线。

    当年校方从未想过能考入Z大的学生中,包括了曾浩和赵安中。他们今年读大三,毕业后常与希圭联系,希圭又常跑书店睡午觉,来来去去,他们对他也熟悉起来。今日来此,也是二人相邀的结果。

    周六,就当郊外踏青,呼吸新鲜空气。没想到……会看到她。

    利落的身影,从不曾遗忘。月下清冷的容颜,时时浮现在暗夜中。那流转于胸口的纷乱,因方才惊鸿一瞥而鼓动,而狂躁。

    不曾遗忘,所以时时想念;不曾把握,所以……是他咎由自取。

    眸色黯下,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他开始观察曾浩口中强力推荐的“惊奇之地”。

    阳春三月,受公车废气污染较少的城郊是踏青的好去处。

    关氏生物研究所占地面积广阔,又广种林木,一年四季,每月可观花团锦簇,随处可见落叶飞花,而研究所范围外蔓延出的林木花枝,更成为附近居民闲游观赏的景点去处。

    身为关氏人,自然比居民多一分特权,可以光明正大在院内赏花游玩。只要你注意环保,记得“来时花落叶,去时叶落花”即可。

    简单地说,请带走你制造的垃圾。

    沾了满身桃花香,睡眼惺忪的女子扒扒微翘的碎发,摇晃晃地迈上白石台阶。三月的素白针织薄衫勾出曲线玲珑的身段,蓝色牛仔裤配……木屐拖?

    呵……春风摇出轻笑,绕过光洁白玉般的脚背,送上阵阵清凉。

    “平叔早。”冲门边整理纸袋的老者打招呼,女子软倚向雕花白栏,“渡渡呢,她不会今天让您一人看馆吧。”

    “在里面。”被叫平叔的老者“呵呵”直笑,眼珠低了低,“脚不冷?”

    “还好。今天参观的不是学生吧?”随口问了句,女子扫过台阶下长须飘飘老榕树。树下蹲着三名观光客。

    “不是。”平叔摇头之间,两名观赏客从厅门狂冲而出。

    见怪不怪,女子伸个懒腰,眸星微眯看向桃树林方向,神情也是懒洋洋。她的眼中,只看到拎着大袋桃花瓣的友人,却完全没留意老榕树下那抹自她出现后便僵如化石的身影。

    “歆赏,这里。”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兴致所来,华歆赏吟得一句,跳上台阶,“平叔早。”

    “早,呵呵。”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清柔的声音接下,厅内走出一名女子。简单的春日穿着映出一张白净小脸,正是展览馆管理员兼代馆长渡渡。她与平叔均是狂热的标本爱好收藏家。

    “渡渡!”华歆赏跳到她面前,“这个月大学开学开课,你可能会比较忙哦。”她负责各合作机构使用展览馆的时间表,这点比较清楚。

    “没所谓。”渡渡眯眼看了会老榕树,身边一阵风过,又冲下三人,一下子眉头蹙紧,“没心理准备就别来浪费我的纸袋。”

    “浪费一次才会有心理准备嘛。”凉凉的戏音自石栏边响起。

    “你!”渡渡转身,“凡九,身为管理员兼代馆长,我有必要为展览馆节约每一份资源。你不在位,当然不谋我职。”

    “我知道英国有句谚语,Deadass Dodo。”陶凡九迎风昂头,吸得满腹花香,语气凉凉。

    “……我的通心菜,凡九欺负我。”

    “没所谓,不就是‘死得像渡渡鸟一样’。死了就可以做标本啦。”(因渡渡鸟已经灭绝,英国谚语的言下之意即是:死得不能再死了,死透了。)

    渡渡哑口,维持瞪眼表情十秒后,抿嘴,“是啊是啊,死光光才好。如果不死呢?”

    “不死?”陶凡九唯恐天下不乱,“不死就升天啦,我记得在哪儿看到过……”捂嘴想了想,再道,“升天的成了神明,逝世的……成了精灵。我们这些活在世上的,又是什么?”

    华歆赏闻言抬头,“吃饱了找撑。”

    “……”

    平叔突然插来一句:“找完撑呢?”

    “找死。”——by华歆赏。

    沉默……再沉默……

    蓦地,一老三少不约而同笑起来,花香馥郁。

    老榕树下,团团围蹲的呕吐者越来越多,一道颀长身影慢慢转身,抬头,迎着半空艳阳,擒取那抹慵懒戏凉的笑靥。

    仿若感应到不寻常的视线,陶凡九下意识垂眸,眼角瞟过那名男子。

    视线交汇。

    她,凝视着他。他,遥望着她。

    相隔四年的人儿啊,终于,再一次相会在灿烂的阳光下。

    漫天张起芬芳的锦帷,精灵聆听心跳的倾述。

    花妖为他们送香,土精为他们鼓舞。

    馥郁的金银花、凝露的野蔷薇、睿智的老榕树……

    陶凡九和郁淇奥的故事……

    ——第一部完。

    ——敬请期待第二部(制作中)。

    平叔,“……”

    渡渡,“……”

    陶凡九,“……”

    郁淇奥,“……”

    华歆赏,“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吸气吸气,视线不知何时移开去,陶凡九扒着碎发,木屐拖上的光洁小脚动了动,下一秒,华歆赏已被友人一把——搭在肩上。

    “文学白痴,你在哪儿找来那些聆听啊凝露啊乱七八糟的东西。”

    柔软的指腹摩擦着细白脖子上的小青筋,温柔似水的抚摩着……

    华歆赏咽下口水,乖乖不再说话,仅是用手指点点她身侧。顺着细指转身,一道修长身影逆着阳光,在她头顶打下一片阴暗。

    眨眼适应了突来的阻碍,一张苍白含笑的脸慢慢清楚地出现在陶凡九眼中。椭圆形的脸,黑发……比四年前长了许多,软软盖住半个耳朵。他的衣着品位似乎没什么变化,淡色衬衣配同色系裤子,外套一件茶红色毛背心,看上去斯文又俊气。还有啊……那媲美象牙色泽、珊瑚般的牙齿……

    呃?

    迅速赶跑脑中跳出类似文学白痴的字眼,陶凡九微退一步。

    她该说什么?这张脸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实出现在她面前了。

    结婚了吗?不好。

    和太太一起?也不好。

    孩子多大了?更不好。

    眸光流转,心中暗笑自己的幼稚。抛开乍见的恍惚,视线绕回肤色不正常的苍白,她勾起樱色粉唇,轻笑一句:“你……真是狼狈。”吐得形象全无。

    瞳孔微微收缩,郁淇奥垂下眼,随后极快抬起,脸,仍是苍白;笑容,却多了一份莫名的东西在里面。饱满优美的唇动了动,开口——

    “有没搞错,吐了多久啊?”

    “矿泉水矿泉水,我第一次吐得腿都软的。”

    “在哪儿……咦,没吐了。”

    厅内急惊风般快步走出的三人见到白栏边的人影,立即噤声跑过来。见了熟悉的脸庞,分别如人猿泰山般长嚎一声,立即开始八卦“陶老师好久不见”、“华老师是你啊”、“原来你们认识啊”之类。

    平叔与渡渡对三人完全陌生,只挂起礼貌的微笑;华歆赏也在笑,却不知是太惊喜或太僵硬;陶凡九则因“陶老师”那三个字慢慢眯起眼。

    似乎有勾起很不开心的感觉啊。多长时间没这种感觉了?像顽皮的孩子不听话,故意将尘封的记忆打开,乱翻一气之后却发现只不过是一堆破烂,便负气丢在一边,而她,就是收拾残局的倒霉人。

    她明明是淡忘这段记忆的,为什么此刻却越来越清晰?

    她明明是要淡忘这个人的,为什么方才胸口会有突来的窒息?

    他刚才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莫名地,心头有丝懊恼。

    该死的!真是给她顶心顶肺!

    退后一大步,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灰瞳敛垂,在金色光线下散着冷冷凉意,“歆赏,我们走。”

    “呃?不……聊聊?”就算没交情,也算脸熟的人,再加上那个……看向郁淇奥,只见他垂头微笑,并不看凡九“嗒嗒”走下台阶的背影,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却插入裤侧的口袋。

    “我跟他没什么好聊。”

    话音一落,身后响起低哑的男中音:“凡九,对不起……”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绅士的味道……脑中闪过一句,她变脸,转眼瞪他,“对不起什么,先生?”

    他不解释,仍是一句:“对不起。”

    瞪眼扫视,见他垂眸看着脚尖,她不由得心烦,“先生,你很没礼貌。第一,我们不熟,你好像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第二,既然你要说对不起,就应该直视对方眼睛,你眼神闪烁,分明就是心虚。”

    “……”眼帘微抬,他迎向晶亮大眼,眸中有她难解的情绪。

    这是什么眼神,好像她应该说一句“没关系”才对。她为什么要对他说没关系,她们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越想越乱,越乱越烦,扫扫看戏之情表露无遗的众人,她突然转身,“歆赏,走。”

    “呃,凡九啊,我们刚出来……”

    将华歆赏拉下台阶,仗着海拔身高超出八厘米的优势(身高+木屐厚),一手搭上香肩,一手向她的下巴勾去,轻吐的气息夹着桃花馨香,“歆赏,你昨天三点吵醒我,害我下半夜噩梦不断,是不是应该回去陪我补眠?”

    “……你睡觉姿势好差。”她以后绝不在半夜打电话给凡九。

    “呀,伤了你我真惭愧。哪儿被我弄痛了?”

    “这儿。”一手拍了拍臀侧,华歆赏乘机指控。这家伙去她那儿混吃混喝,霸着床不说,还不准她发出一丁点声音,否则一腿踢过来,标准的“鸠占鹊巢凡九版”。

    “是我不好。乖,买橡皮糖给你。”

    “好。”

    “那就乖乖让我睡个舒服的午觉。”在客厅也不许制造太尖锐的声音——眼神这么说着。

    “行,不过……”

    轻哄,两道相倚的身影越走越远,哪管身后人是什么眼神。

    白栏边,众人呆呆。突然,不知华歆赏说了什么,陶凡九立即放开她,快走两步,华歆赏则小跑上前抱住那盈盈细腰,撒娇般与她缠在一起。

    依依不舍……

    平叔的“呵呵”笑声引回众人视线,他见怪不怪。渡渡扫视身边四位形象迥异的帅哥(榕树下的趴吐们——趴着吐的家伙——不必理会),很清楚地在他们眼中看到一个词——

    暧昧。

    实在没勇气再度踏进展览馆,在门外瞥过龙飞凤舞的七字馆标“真言”,郁淇奥决定在外等候兴致勃勃的三人。

    将矿泉水塞给他,三人果真冲了进去……

    默默拧开瓶盖,他终于明白上车前曾浩特意跑去买矿泉水且向他这边看来一眼的用意。

    斜斜靠上白栏,腿,真是有些软。

    方才那叫渡渡的女孩已进馆,只剩被称平叔的老者在门边清点纸袋。侧头看看白栏,突地想起这是她倚过的地方。她……

    “你……真是狼狈。”

    嘴角不由得泛起笑意。与记忆重叠,这声音,清质中隐隐带着低音沙哑——没变。

    狼狈啊……轻叹,无奈摇头。

    他承认自己的心脏不是太强壮那一型,但各类动物和骨髓标本也不至于让他胃酸翻涌。看到一张长着类似晚娘脸的“斯芬克斯猫”标本,他也只是小小“哦”惊叹了声。

    初时,他心中暗暗奇怪为什么这么多人用纸带捂着嘴往外冲,直到……

    他在拐角架上看到一个半人高的圆形透明玻璃柱,其中盛着类似胶质的黏稠透明液体,一条……泛着恶心苍白颜色,据他推断应该是鱼的东西在胶质液体中忽上忽下。圆圆的脑袋,肚子有点皱,整个身子微微卷曲,长长的尾巴一直垂到玻璃器皿底部,鱼身看上去却只有核桃那般大。

    他以为这是海洋生物标本,走近多看了两眼。这两眼,是后悔的开始。

    当脑后升起恶寒要转开视线时,背后受孙希圭一掌,身体向前趔趄两步。这两步,是后悔的前奏。

    不知是展架桌被人动了,还是因他向前的冲劲,眼睛差点撞上玻璃壁,而那种标本鱼也慢慢悠悠向他的方向飘过来,在眼中越放越大……

    “呕!”

    实在惭愧。等他听到曾浩在身后说“郁老大,这是受精四十一天的人类胚胎”,已忍不住拔腿往外冲。

    “呕——”

    浓而不粗的眉紧紧皱起来,抬手捂嘴,强忍心理压力带来的泛酸感,他努力将脑中的记忆打散。待揉散眉心的僵硬,脑中却浮现方才印入眼眸的笑靥。

    在阳光的映射下,她的笑带着微微的冷意,一如四年前那般,令人时而冷气扑面——没变。

    四年的时间不算短,她的出现总让他感到突兀——这点,同样没变。

    声音,没变;容貌,没变;感觉,没变。那么……有什么变了?

    “小伙子,你是做哪一行的?”

    平叔的声音响起,郁淇奥抬头,发现他望着自己,不由礼貌答道:“开书店。”

    “哦,那是文化商人了。好啊。”平叔点头,似有称赞之意。

    “谢谢,不敢。”郁淇奥摇头,静了静,见老者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自己,不由开口问,“平叔是吗,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她……呃,我是说凡九,在关氏研究所做什么?”

    犹似听到多么奇怪的问题,平叔停了手中的动作,嗓音夹上一种奇怪的腔调:“做什么?”

    郁淇奥微显尴尬,放弃道:“不,我的意思……她一直在这儿工作?”

    他的肤色白皙,若是脸红,很容易便叫人看出来,故平叔并不难为他,笑呵呵,“是啊,那时我还没退休呢。嗯……三年前吧,那丫头厉害啊……”若有所思瞟过郁淇奥,见他凝神倾听,平叔点点头,打开话匣子,“我记得……那丫头用毕业论文做测评,当年我担任测评组组长,所有测评组员对她提交的论题非常感兴趣,请她第二次过关氏,本是想再详细考核,没想到……呵呵……”

    “没、没想到什么?”垂于裤侧的手悄悄握紧。

    “啊,那丫头直接把课题成果带来了。呵呵……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小子你不是这一行,想必没听过。”

    “可能吧。”郁淇奥点头,有些好奇,“我能问……凡九带什么成果来这儿?”

    “她提来一窝小老鼠,实验室常用的那种,不过,我记得……”老人陷入回忆,目光悠远而失焦。郁淇奥静静靠着,并不打扰,直至老人再度开口——

    “橘皮老鼠,一种人为基因突变的小白鼠,在注射了修改过基因片断信息的干细胞后,原鼠皮肤开始变为淡橘红色,全身出现皱纹。如果只是一只,在研究所并不稀奇,但凡九竟然能让人为突变的现象在这只老鼠身上遗传下去。一代一代繁殖。现在,橘皮老鼠作为实验动物,由关氏独家为各地的研究基地提供……”

    “在国外的大学,橘皮老鼠已经卖到100欧元一只。”

    惊奇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两人回头,是观察尽兴的孙曾赵三人,说话的人是曾浩。

    郁淇奥的惊讶只保持三秒,转想到这两人就读生化学院,想必Z大也有此类老鼠,便不再多问。

    曾、赵两人不掩惊奇和佩服,缠着平叔东问西问,待明白橘皮鼠竟是陶凡九研发,当下满眼泛起水雾,佩服直接升级为仰慕,向陶凡九消失的方向望去……

    她……做着自己喜爱的工作。当年,她也曾送他荧光老鼠、绿眼老鼠、猫眼老鼠……

    这些年应该……

    应该什么呢?狭长而灰黑的眸垂下,心头一时茫然。茫然伴着心不在焉,直到离开展览馆,与三人分手、回家,他依然心不在焉。

    斜倚沙发,瞪着寂静地板,脑中不由自主闪过一句话——

    这些年,她应该不曾想过他吧?

     正文 第七章  回归

    两个月后——

    关氏生物研究所,基因馆。

    基因馆位于展览馆后方偏右,中间隔以林道及百来棵规模的紫荆树林,心形的绿叶盛展枝头,随风摇曳。

    黄昏六点钟左右——

    原本心不在焉低头走路的女子前一秒踏上馆外绿化地,后一秒看到馆外冲她招手的人,脸色瞬间变成青色。真想化身为地狱老师……

    不幸,不幸啊。

    这世间有很多不幸,我们称为天意。这世间有很多灾难,我们称为人间惨剧。但这世间还有一种比不幸更不幸,比灾难更惨淡的惨剧……

    陶凡九称之为“回忆”。勾起她回忆的人,则会令她手痒脚痒,蠢蠢欲动……

    曾浩说——

    “郁老大没结婚啊,陶老师。孙老大说,有一位更英俊更多金的男人在郁老大求婚不久就向庄解环发动狂热的追求,追得那女人晕乎乎的,所以情海生波,抛弃郁老大跑了。”

    “这关我什么事。”凉薄的声音丢过来,女子脚步未停。

    赵安中说——

    “郁老大的书店越开越大耶,十一中的那家规模扩大,这几年又在周边的学校开了四家分店。”

    “这又关我什么事。”哼,听他废话的时间,已足够她走出关氏大门了。

    曾浩继续——

    “陶老师,当然关你的事啊。当年你苦追郁老大未得,如今你们全是单身,偏偏在四年之后又因缘巧合地相遇,根本就是天意、是造化。郁老大性格不错,人品不错,对人谦谦有礼,温柔体贴,是绝世好男人耶。你们不如……”

    “你的废话说完了吗?”陶凡九停下脚步,冷眼瞪过去。

    丢一个眼神,赵安中接棒——

    “陶老师啊,郁老大这四年来没再交过女朋友哦,所以我们大胆猜测,其实郁老大等了陶老师你四年。”

    “……”

    “陶老师,你也感动一下嘛。”

    脚步突顿,冷气扑向“祸从口出”的两人,冷冽的声音听不出半点感动,“这么说,倒是我不知好歹?”

    “不是……呃,我怎么敢有这个意思……”

    “没有最好。”

    “不过陶老师……”

    “滚!”毫无情面丢下一字,清挺帅气的纤影回家去也。

    她身后,年轻的小帅哥相视一望,完全不觉得受到尊严的侮辱,双双比个V字手势,眼中同时写着“OK,今天任务完成”。

    天空,大片云朵在火红的落日边盘旋、翻滚、变化……

    那是积雨云。

    一室黑暗。

    晶莹的水珠顺着女子光洁的皮肤滑下,裹着毛茸茸的浴巾,冰凉的雪色肌肤若隐若现。

    曲起美腿斜倚在沙发上,浴巾在腿边滑落一角,滑出万般风情,而女子完全不介意自己近乎半裸的撩人诱姿。

    只有她一人,除了黑暗,谁有幸得见这一室春色?

    香甜的沐浴乳似乎给女子带来香甜的心情,白玉脚掌无节奏地拍打着沙发,昭告她此时的不耐。

    “我顶……”沙哑的声音夹着焦烦,脑中不自觉浮现骂人的字眼。

    自展览馆一见,两个月来他们并没机会联系,为什么明明已经淡化的脸会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居然跑到她昨天的梦里去?

    一定是那两个家伙缠出来的。陶凡九跷高美腿,抬手轻捶酸痛的肩部。

    那两个小子根本不安好心,四年没联系了,能要她记得他们多少呢?偏偏他们热情不减,借着Z大实教课的机会,堂而皇之跷课跷到关氏来。

    起初,那两个家伙并没缠她,窝在展览馆将她四年的丰功伟绩打听得一清二楚,甚至从歆赏那边缠出了她的电话号码,隔两天发条短信以加快她手机电池的耗损度。她怎么不知道这两小子有一肚子废话。

    好比今天,他四年前没结婚关她什么事,她也没结婚啊。他四年来没交女朋友关她什么事,她也没有男朋友啊。他书店开分店关她什么事,她的每阶段研究项目也很成功啊。他……

    ——我们大胆猜测,其实郁老大等了陶老师你四年。

    臭小子的话闪入脑海,她轻嗤。哼,等个屁,他根本就不喜欢她。

    再次相遇,他也没见得会多高兴,不对吗?否则,怎么没见他来找她、没见他打电话给她、没见他问问她这四年过得怎么样、没见他……

    不再是冲动不成熟的傻瓜了,四年啊,人是会变的。当年无论如何心动如何迷恋,她半途而废了,她收心了,就算他现在从“哆啦A梦”的任意门跳到她面前,她也能七情不动六欲无波,当他是个垃圾桶。

    垃圾桶垃圾桶……郁淇奥是可恶的垃圾桶……

    气闷闷地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如烧烤架上的墨鱼,陶凡九得出一个结论——郁淇奥这四年来根本没想过她。

    “啊!”“腾”地坐起,五指蹂躏着半湿碎发,疲惫一天的人儿有发狂倾向。

    夜深人静,窗台全开。

    租赁的楼层在关氏研究所比邻的小区内,露台方向正对“关氏”,放眼放去,能看到漆黑夜空下霓旋彩灯勾画出的雄伟建筑。

    城郊的空气质量好,入夜后更胜百倍。阳台上种植的勿忘草散出清幽的香气,乘着凉风送入,她深吸一口气,将恼人的回忆全部丢开。

    她干吗要想他?她干吗要折磨自己的脑袋?她干吗要陷入该死的回忆?做低等生物好了,感官进化得不完全就是轻松快乐无压力。

    放空脑袋,睡觉、睡觉。

    与此同时——

    明亮的卧室内,男人正在听电话。

    “郁老大,电话号码给你了,地址也给你了,你怎么还没动静啊?!”电话那端大是不满地大叫。

    “嗯,谢谢。”郁淇奥微笑,让电话那端的人明显听出他的笑意。

    “哇哇咧,郁老大你知不知道,我们被陶老师骂到狗血淋头啦,虽然每次不是‘滚’就是‘我剖了你们’,但陶老师的眼神很凶耶,害得我们心跳五百带抽筋。”

    “嗯,谢谢。”微笑不变。

    又拉扯了些有的没有的琐屑言语,他合上手机盖,倒向大床。

    翻侧身子,看到枕上一抹银白,唇角缓缓上勾。

    有一种人,经年累月的不愠不火、不紧不慢,突然一下子作出决定或有所动作,便会令看惯他的人觉得突兀。郁淇奥或许是个温吞到没性格的男人,可,也未尝不是个令人觉得突兀的男人。他并不喜欢突兀的举止,他习惯了按部就班。只是、只是……

    将枕上的银白挑入掌心,笑容夹上些许迟疑。

    只是不习惯,不习惯啊。

    在爱恋与追逐之间,四年前的他是被动者,她说喜欢他要追他,当时只觉得这女孩有趣,却不会想要因这女孩而改变自己。她率真而热情,依常理,已有女友的他应该拒绝,而他也的确拒绝了。

    渐渐,习惯了她每天午后来他的小店,习惯了她趴在柜台上自言自语,习惯了只有当她主动提问的时候他才回答,也习惯了……拒绝她。

    当拒绝成为习惯时,不拒绝……反而是怪异了,呵!

    直到那个冬天的午后,她面无表情一如既往地趴上柜台,说“我不追了”……习惯,在一瞬间打破。

    从此,他变得不习惯,不习惯耳边没了低哑喁喁的声音,不习惯书店中少了她百无聊赖的身影,甚至不习惯没了拒绝的感觉。

    四年前因为她引来的“不习惯”,却渐渐成了他的“习惯”。每日午后空闲,视线常定在玻璃门上,希冀她会突然出现;每学期新来了实习老师,他常会留意高中生的言谈中有无生物实习老师;每次感冒发烧,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拉开大门……

    这好吗?他不知道,却也不觉得难受。

    有一点却忽视不得——他的不习惯该怎么办。

    真令人哭笑不得,不是吗?偏偏在她抽身离开后才发觉,那个面无表情说喜欢他的女孩,那道旋身飞踢的利落身影,那一缕轻淡到近乎无味的香气,已挥之不去地停留在记忆里,进而烙刻在心上。

    真要追究起来,冠冕堂皇的人是他,对不起解环的人也是他。记得解环提出分手时,他竟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他才是见异思迁的人啊。

    想过找她,可笑的自卑心理却肆虐作怪。他怕。直至两个月前,粉色桃花林中的戏闹身影与四年前的利落重叠,心,禁不住狂跳,也夹上一丝抑郁幽怨。

    她说喜欢就喜欢,说不追就不追,逗他很好玩吗?

    既然她放弃了,剩下的是否该由他来完成?

    她的声音没变,容貌没变,给他的感觉没变,那么……要赌一赌吗?赌她对他的情……也没变。

    他的赌注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

    银光映上深灰的瞳孔,泛起阵阵涟漪。

    凝着掌心的银白,心头涌上可怕的冲动,这冲动令他不由自主拿起手机,按下不久前存入的号码……

    “有什么东西要还给我?”

    刚坐下,陶凡九硬邦邦丢出一句。咖啡厅流淌的轻音乐并未让她紧绷的脸色柔缓下来。

    这是一间清雅明亮的咖啡厅,位于小区周围的某处拐角地。

    城郊虽偏僻,交通却方便。有“关氏”在此活络城郊的人气,十年楼龄的小区并不稀奇,加上绿化得益,在小区一带又衍生出一片商业街。商业街的店铺多数面积不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吃穿住用行基本上全数包罗,主要客户是小区居民。

    若非在此长住或有人引导,这间咖啡店并不好找。因此,当陶凡九进店前看到玻璃窗边待坐的男人,心中小小叹了叹。

    郁淇奥,这个四年前拒绝她的男人,这次玩什么花样?

    三天前,他打电话给她,她应该有什么反应,狂骂、惊讶、冷淡、不理不睬?她是很想啦——心里想。他说有东西还给她,鬼使神差的她居然答应了,但地点她定,时间她定。

    将地点定在难找的咖啡厅,时间定在周五黄昏,她承认有那么点恶劣的故意。

    视线在他身上徘徊,她暗暗观察。

    原本低头状似沉思的他在她坐下时抬头,冲她微笑……该死,笑那么温柔干什么?瞪他一眼,视线滑下脖子,转向领口徘徊。

    淡棕色的圆领盘扣衫将他斯文的气质完全衬出,修剪干净的五指夹着咖啡勺缓缓搅动,上拉的中袖紧紧包裹着肌理分明的手臂,有肌肉,却并不夸张,线条非常柔滑。

    “嗦嗦……”咦,什么声音?

    眼神微闪,咽下口水,她狼狈低头。该死的男人,穿这么诱人干什么?

    陶凡九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看他看迷了心。她又不是容貌评审员,更不会像那些神经病,为了把自己的脸弄得像芭比娃娃而整容50次。对她而言,看人第一眼,入目的绝不是容貌。

    不是、不是。她暗暗作心理强化。

    “你到底有什么东西还……”

    低斥被服务生打断:“小姐,请问点什么口味的咖啡?”

    不看Menu,她随口道:“摩卡。”顺便看一眼他几乎满杯的咖啡。

    杯中琥珀色的液体非常纯澈,在银勺的搅拌下扩散出一圈圈诱人味蕾的波纹,但她分不出种类。点咖啡,她喜欢摩卡,这种咖啡酸味较淡,入口凝滑,余味像……巧克力,是她喜欢的味道。家中常备的提神物,也多是速溶摩卡,不像某文学白痴,想喝奶茶居然去超市买牛奶和茶叶,说是自己冲。

    服务生点头,微笑离开。她的视线再度回到他脸上。

    “你……”

    “对不起。”微笑至今的男人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没等她问为什么,郁淇奥放下银勺,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淡紫色方形小盒,托在掌心递给她。

    看你搞什么鬼。嘟哝着,她拈起小盒打开,表情霎时一呆。

    这是……

    “四年前就应该还你了,我只是……”煦暖如风的声音中隐藏着只有自知的黯然,“只是……”

    “只是什么?”粉唇勾起,是一抹探究。盯着他错开的视线,心情升级得她自己也叹为观止。

    呵,这东西什么时候丢的、在哪儿丢的,她都没印象,只知道某次抬手时文学白痴说了句“凡九你的银戒呢”,她才发现戴在右手食指的半蝶翼银戒“长”翅膀飞了。银戒本身并不值钱,因是姐姐特意打造送她,丢了自然会被自家姐姐“关爱”一顿,没想到今日还能见到这东西。

    熟练地夹着蝶翼两端将银戒套入食指,歪头欣赏。嗯,不紧不松,证明她现在的身材和四年前一样。服务生送来咖啡,道了谢,轻啜摩卡,她对上他的眼,“谢谢。”

    “不谢。”视线移开。

    “这杯咖啡我请。”

    “谢……呃?”移开的视线因惊愕调回,对上一双水润大眼。有点迷蒙、有点血丝,她应该……很累吧,“凡九……”

    “你想说什么,淇奥?”改成端坐笔挺的姿势,她咄咄逼人。

    银戒在哪儿拾去的?保管了四年的他今日才想要还给她,为什么?她可不可以骄傲地以为……

    答案,在他的心里,恕她蠢笨猜不到,也不想猜。

    “对不起。”迎着似笑似嗔的眸,他怅然,“戒指四年前就应该还你,我没还;四年前你告诉我不追了,我没阻止。今天,戒指还你,我、我……”惨,他竟然咬到舌头。老天是不是惩罚他太久没追女人了,老实说,从小到大他追过的女人……

    黄昏的咖啡馆内,郁淇奥终于灰心地意识到,过往的生命里,他居然完全没花心思追过一个女人。

    终于,垂眼不再看她,白净的脸皮泛起令人怀疑的浅红。

    真是不干不脆。听他“我”了半天,陶凡九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吸气吸气,将紊乱跳动的心平复,慢慢抬头,明知脸上有些热烫,他仍然坚定道:“戒指还你,可以请你……将四年前的话收回吗?”

    “你的意思,让我继续追你?”她轻讽。

    “不。”他摇头,无意识夹起咖啡勺搅拌,“如果现在你仍然不讨厌我,让我追你,好吗?”说完,桌下的手掌已是一片汗意。

    “……你追我干吗?”话一出口,陶凡九立即暗骂自己傻到家。

    “……”他表达得还不够明显吗?郁淇奥反思兼怀疑自己。有些话,并不一定适合男人说啊。

    呆呆盯着她突然出现的懊恼神情,他不知如何接话。两人就这么隔着咖啡桌对盯,盯盯盯……突而垂眸,嗤嗤一笑,她无力。这人……

    “淇奥,你喜欢我吗?”

    脸红添一分。

    “你爱我吗?”

    脸红添二分。

    “而你,居然在四年后才告诉我,你喜欢我爱我?”沙哑的音质有了磨牙感。

    呃……脸红三分之余,再添一分怔呆。

    竖起食指,盯着银白依旧的蝶翼戒指,能够想象出他保管得非常细致。端起咖啡一饮而尽,脸色沉沉浮浮,她若有所思。

    恨他吗?老实说,没有。什么年代了,天天忙得满脑子是基因片断,哪有心思唧唧歪歪去恨一个人。怨他吗?是的,有一点。被人拒绝是件很难堪的事情,她少女的自尊骄傲绝对受到——小小创伤。

    那,还爱他吗?嗯……

    胸腔跳动的心因恶劣邪恶的心思慢慢鸦化,若此时用手一捏,想必如大王乌贼般能挤出浓黑液体来,“喔嘿嘿……”捂嘴低笑,陶凡九可以想象自己鸦化的心脏正挤压出黑色的血液,在血管里蔓延,一直蔓延到脏肝,蔓延到胃肠……

    黑、心、黑、肝!

    落日掩去余晖,因为周末,咖啡店的人开始多起来。

    三分钟后——

    “淇奥,你什么时候与庄解环分手?”

    解环?他愕然,盯着轻皱的小脸,研究片刻,肯定了那张小脸上有微微的酸意。莞尔轻笑,他道:“你离开的第二个月,解环提出分手,我答应了。”

    “没有试图挽留旧情人?”语气像吃了酸梅糕。

    他摇头。

    不错,回答还算满意。她又问:“这四年来,你为什么不找我?”她记得自己把电话地址身高体重全部告诉他了。

    “……我怕。”

    怕什么?翻个白眼,她没好气,“先生,我对你还没到梦萦魂牵的地步,你不用觉得有压力。最后一个问题,当初为什么拒绝我?”

    “你……当时只觉得……太突兀了。”

    突兀?她冷笑,“先生,做解剖的时候,你会微笑着安慰那些解剖台上的动物,告诉他们,你会慢慢地,一刀一刀地,这样才不会突兀,是吗?”

    一刀划开皮肤,那是对动物的仁慈。

    什么跟什么啊?盯着乍然变冷的脸,郁淇奥只觉得冷气一波又一波扑面而来,好怀念的熟悉感。

    “好。”眼神烁烁,黑心黑肝下了决定。她移向他身边的圆椅,坐下,近距离端详他斯文俊秀的侧脸,“淇奥,你打算怎么追?”

    “……”

    “鲜花?约会?像青黄不接的小毛头一样发疯?”她摇了摇食指,“淇奥,现在我缺少一个情人,你觉得自己胜任吗?”

    “……”

    “身为我的情人,我希望能天天看到他,不过……”她睨去一眼,“你觉得我在城郊你在市区,有很多机会见面吗?我会吃饱了找撑有大把太平洋时间跑去找你?或者,你随传随到,只有我一叫淇奥,你就从‘哆啦A梦’的任意门中跳到我身边?”

    大家都有工作,没可能像蠕虫一样天天黏在一起。那么,想追她就得拿出诚意来。

    盯着他净滑的耳垂,她恶劣地吹了口气,轻吟:“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诚意?”他不太明白地看她,心神被淡淡的幽香吸引。

    “好吧,这样说。”她调整坐姿,靠向椅背,神色倨傲地抬起小下巴,“你认为,有什么方法能让情侣天天在一起?”

    “……”他跟不上她的思考速度。

    “想追我,可以。”她面无表情的,四年后再次投下足以惊爆人类血管的生物炸弹——“同居吧。”

    同……居……吧……

    大脑才消化到“居”字,眼前黑影一晃,郁淇奥只觉唇角被人咬住。

    浓浓的摩卡……他尝到了。

     正文 第八章  残忍吗

    情话应该怎么说?

    例一:

    女人生气地对男人说:“我一看见你就头疼。”

    男人温温笑道:“我不看见你就心痛。”

    例二:

    女人提问:“人体身上,什么部位时时刻刻处于抽筋状态?”

    男人回答:“心脏。”

    同居,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在郁淇奥看来,惊奇甚多。他从没想过四年前断开的情缘,居然在四年后以同居的形式出现。

    真正开始同居的日子,是在八月以后。

    并非他推诿或受困于中国几千年的传统礼教,实乃需要处理书店的一些事务。

    三年前开出第一家分店,他当时并无一个长远的目标,只觉得那个地方不错,适合开分店。随后考察地段租金可以承受,便开了出来。

    两年前,曾在他店中工读的大学生突然出现,说要与他一起开书店,他只是小老板而已啊……工读生读的是经管,没等他摇头,一堆拓展计划丢了过来。他很仔细地看了看,实在觉得这些拓展计划用在小书店上……浪费,太浪费了。

    许是性格的缘故,他没多拒绝,在不会亏损的前提下,任工读生去拓展去计划。他以为工读生只是将他的书店作为社会实践,热情过了便会不了了之,没想到居然又给他开出三间分店来。至此,十一中的解意书店成为总店,面积扩大,甚至有了财务、营销、拓展、客服之类的部门,俨然是一个小公司的规模。

    不得已,轮到他出面收拾“烂摊子”——注册公司。也从此,他开始后悔——由最初与学校合作供应教材,到会员租书服务的完善,再到代客定购海外书籍……还得开会,还得参加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图书订购会……

    累个半死的结果,是他很后悔地问工读生:“以你的才学,没必要在小书店浪费,我相信许多大集团企业会高薪聘请你……”

    “老板,不用感谢我啦,哈哈。”

    “我只是觉得……”

    “拜托,一点小事都做不好,凭什么说自己能做大事?”

    对,这话有道理。他当场哑口,也无心继续这个话题,没想到工读生白他一眼,呛了句:“老板,这话是你教我的。”

    他教的?大脑飞快搜寻记忆,实在是记不得自己说过这么冠冕堂皇的话,于是,他大胆联想——“你的意思……如果你连这间小书店也不能成功经营做大,那就不相信自己能在大企业里成功?”

    工读生白他一眼。那一眼,如今回想起来,真是汗颜。

    果然,工读生根本拿他的小书店当经济实验品,实验结果是他的能力和市场决策力都是一流。肯定的同时,不是工读生这尊大佛离开书店这座小庙,而是将“庙”的规模越扩越大,甚至计划再两年后成为上市小庙……呃,不,是上市公司。

    他何德何能,成了庙里的主持?

    唉,都走到这个地步,再回头已经没可能。

    七月有个全国图书交易会,于是乎,他很认命也很胆战心惊地打电话给凡九,解释自己要离开两周,不能这么快就……就搬去她那儿。当时,电话那头有短暂的沉默,沉默得他心跳五百外带抽筋……抽筋等到的结果是她轻轻柔柔一个“好”字。

    出门在外,他时时谨记自己在追凡九,每天一个Night Call汇报当日所见所闻,即使惹来工读生的白眼兼嘲笑也不在乎。

    参加完图书交易会,后续工作的处理又耽搁了十来天,等到他兴奋莫名又忐忑难安地再次打电话凡九,问什么时候……能搬去她那边,电话那头却是一段为时不短的沉默,再次沉默得他心跳五百兼抽筋……带着沙哑磁性的笑声响起,她说——“明天晚上,你来吧。”

    8月26日,他们正式同居。

    算算日子……嗯,两人同居也快一个月了。

    两个不同领域,甚至带点陌生的人共同生活,最初的尴尬消失后,郁淇奥开始感谢发明“同居”的前辈来。这让他看到一个任性、随性、疯狂、勤奋,甚至带点懒散的女子。

    搬来城郊,对他的工作并无影响,每天只需提早一小时乘公交车而已。他不会开车,也没有买车的打算。若凡九需要,他会考虑。

    上下电梯,常会有人冲他点头微笑,询问他是否是新搬来的邻居。言谈中,了解小区百分之八十的居民是“关氏”员工。

    凡九租赁的屋子在H幢16楼A座,二室一厅的小套间,初时,他拿出钥匙开门,背后常飞来一道道猜疑视线。直至同层的某男士在电梯里装作无意地问他与凡九是何关系,他回答“情侣”,那些猜疑的视线才消失于无形。

    她工作起来是疯的,为了研究基因片断,三天两夜不回家是正常现象。

    那是他搬来的第五天,夜半九点等她未回,她的手机也无人接听,在电话边见到华歆赏的号码,拨过去询问,那女孩笑嘻嘻完全不放心上,只说研究需要,十天“闭关”也是正常现象。午夜十二点,他再拨一次凡九的电话,终于,一道极不耐烦的嗓音穿越电波,“咚”地射进他脑子里——“我现在很忙,就这样,拜拜。”

    简洁,明了,挂机。

    很哀怨地呆坐在厅内,那夜,他了无睡意。

    风水轮流转,这话半点不假。四年前他的拒绝,她是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他无从得知,却也……感同身受。坚强的女孩,比之于他对她的伤害,今天的这点不耐又算什么。

    她的厨技……很差。搬来第二天他就发现。

    当时他在回家的半途,打电话问她晚餐想吃什么,她很惊讶地“咦”了声,问是不是他煮。随后他知道,“关氏”极优待旗下员工,员工餐厅内中西餐厨均有,随便一个厨师的级别都在A级以上。当然,这也造就凡九吃了三年员工餐,遇到休息日则吃盒饭或蹭朋友蹭家人,总之不会自己动手。

    其实……宁愿不要她动手。

    曾经,他端出一盘西兰花炒肉,她先是嗅一嗅,然后说:“这是一盘安乐死的猪肉。”让他哭笑不得,唉……

    看了眼专心在部落格里与华歆赏对骂的女子,莞尔摇头,郁淇奥准备做晚餐。尽管现在才五点,九月的日照时间在秋分之后开始缩短,他不喜欢天黑之后吃晚餐,故早早准备。

    今晚的菜色很简单,但煲汤费时,需得先准备。红萝卜削皮切成块,OK;削净马蹄扔进煲内,OK,接下来是……喝!转身看到一张放大的粉脸,他小小一惊。

    “凡九,你怎么……进厨房来了?”

    “看你做菜呀。”两手慢慢滑过他的腰,抱住,埋在背后的脸看不清表情。

    立即,他摇头,“不,不用了。”

    “我发现……”抱得更紧,香馥柔软的躯体刺激着他的感官,而她的声音却冷冽如冰,“你很讨厌我进厨房啊,淇奥?”

    “哪、哪有。”飞快否认,他转身,两手扶在柔软的腰肢上,以颊蹭磨柔滑的碎发,试图不着痕迹地将她推出厨房。

    不是瞧不起凡九,他哪敢啊,只是、只是……谁希望看到亲密爱人以解剖的姿态来杀鸡杀鱼?至少,他不希望。

    快被推出厨房时,陶凡九突然吻了吻他干净的唇角,成功将微呆的人挤到一边,手一抬,拿着不知从哪个角落摸出来的东西跳到水池边。

    “我试试。”

    “不、不用了,凡九,我来……”

    盯着那薄薄的、锋利无比又精致小巧的、闪着清冷寒光的手术刀,郁淇奥无力叫天。

    案板台上,是一只外表已处理干净的汤水主料——母鸡一只。

    凡九拿手术刀切割母鸡……来不及阻止第一刀,郁淇奥只能小心翼翼在一边看着。

    “哺乳动物二心房二心室,爬行动物二心房一心室。你看。”她取出鸡的小心脏,“鸡只有一心房一心室,你看。”

    “……”

    “这个……”掏出一团东西丢进碗里,她解释,“应该是鸡的直肠,这个……应该是肝外胆道……”

    鸡有直肠吗?他不敢问,只知道她说得很开心。

    “哦,对了,人类的肝外胆道很像豆芽的形状,黄豆芽,你可以想象一下,淇奥。”

    为什么凡九的口气听起来阴恻恻的?他惊恐地瞪着她手中的手术刀,一点也不要想象。还有、还有……以后绝对不炒豆芽吃……他很悲哀地想着。

    短短几分钟,母鸡变成鸡块,支离破碎分散在案板上。将油腻的手术刀投入垃圾桶,陶凡九洗净五指,转身,就见自己的同居人脸色怪异,不知是笑是哭。

    呵,她真是爱极了他这副模样。

    她在逗他。并且,她喜欢逗他,也爱极了逗他。每次逗他,对她而言是一种……呵呵,享受。

    恶劣,她真是个恶劣的人哪。

    呵呵……恶劣的黑心肝狂笑着,故意向前直倒而去,心知他会接住。

    “咚!”脑袋轻轻撞上胸膛,他趔趄半步,牢牢让她给扑个满怀。

    “凡九……”近乎无力地低喃,稳住身子,下巴磨着她的头顶,他无奈。她啊,总喜欢这种突兀的举动。

    倚在他怀里,耳朵正好贴在左胸部位。低笑数声,静不到十秒,她突兀说了句:“你的心脏抽筋抽得很厉害啊,淇奥。”

    “……什么叫心、心脏抽筋?”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干巴巴。

    “人活着,心脏就在抽筋啊,不抽筋怎么会跳?不跳怎么传输血液?只有死了,你的心脏才会不抽筋。”“……”受教,他受教。

    郁淇奥点头,视线飘向案板上的鸡块。

    与凡九同居,结果是他的生物IQ值呈直线上升。

    她有一个不好的习惯。

    浴室门被拉开的刹那,清甜的香气夹在气流中卷得满室香甜,玉腿逶迤,走出香肩尽裸、身裹浴巾的俏丽女子。

    陶凡九沐浴之后,习惯裹着浴巾出来。

    第一次撞见时,她说了这一句:“把眼睛闭上,淇奥。”

    那时,他看得……呆了。

    虽说两室一厅,但她的卧室只用一间,床,也只有一张,另一室四面空空,有地席一张,据她说是用来练瑜伽之用。原本心绪乱飞地扫着电视,忐忑不安地想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却不想,回头便是一幅水淋淋美人出浴图……不得不承认,他口干舌燥。

    她说同居……可这儿只有一间卧室……脑中画面乱飞,口更干,舌更燥了。

    她的脸似乎红了些,却毫无忸怩之色,光着脚丫“嗒嗒”来到他身边,抬起沾水的手捂上他的眼,戏谑的轻笑在耳畔响起,“把眼睛闭上,淇奥。”

    等她移开手,他听话闭上眼。

    闭上眼,嗅觉和听觉却灵敏起来。

    四年前的她不顾他的拒绝,喜爱自说自话。四年后的她,似乎变得喜欢逗他了呀。只要有机会,她会在他身边套上宽大的居家服,若有若无的香气直直冲入鼻息,害他心跳五百兼抽筋。而她,则会在套上衣衫后偎到他身侧(据听觉判断),明明能感到气息吹在脸上,却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让他睁眼。大概是看够了,才会听她说一句:“真可爱。”

    若他找借口躲去露台洒水浇花,回厅便是她若有所思的模样,静静盯着他,不知想什么。

    同居一个半月,她睡卧室,他睡……瑜伽室。

    他们之间的约会是动物园、展览馆,花鸟鱼虫市场,迄今为止只看过一场电影,还是恐怖片。真是……像老夫老妻了呀,郁淇奥闷闷地看向天花板。

    追一个自己拒绝过的女人,需要前思后想吗?

    追一个自己爱上的女人,需要瞻前顾后吗?

    他常常反省自己四年来的迟钝,也不明白如今的她……

    黑影扑上面门,馥郁芳香的身子偎进怀里,“帮我擦头发。”

    “好。”听话取下脑门上的毛巾,他依言为她拭发。

    如拭珍宝般,细细拭擦那头碎发,怀上腰间的手臂引他一震。她喜欢逗他,她喜欢逗他……默默为自己催眠,郁淇奥努力抛开脑中过于绮丽的……遐想。

    “凡、凡九,这些天你上班晚回家早,研、研究项目不、不忙是吗?”为了赶跑绮思,他只能干巴巴地找话题。

    “啊,第一阶段研究结果比较成功,这段时间可以放松一下。”听着心跳,她随意道。

    “你……在研究什么啊?”他继续干巴巴。没办法,不能总是说今天什么书好卖好租,明天哪个作者出了本新书哪本作品被译成中文出版吧?

    这段时间,他说,她总静静听着,间或“嗯”一声表示没睡着。身为一个体贴的男友,他也希望听听女友的声音,听得懂听不懂在其次,只要她说,他就愿意听。

    “研究老鼠啊。”

    “什么老鼠?”

    伏在胸口的脑袋移了移,转靠到肩上,“能够再生的老鼠。前期发现有一种老鼠能器官再生,断脚重新长了出来。所以研究组这段时间研究再生老鼠的基因,如果成功,人类肢体的再生也不是不可能的。”肢体再生?真是奇妙,看来《龙珠》里的沙鲁型生物的确存在。想到这儿,他感叹:“一定……很有趣吧。”

    “嗯。”脑袋向他颈内滑动,鼻尖蹭上颤动的喉结,明显感到毛巾后揉拭湿发的手僵硬起来。

    恶劣,她真是恶劣呀。

    得意的笑绽放于唇角,她说得漫不经心:“人类器官的缺失目前只处于替换或移植阶段,必须借助外物,若找到再生基因,人类就可以完完全全的躯体自我再生。只要大脑不受伤害,所有一切肢体都能重新生长。”

    “真、真的?”很像科学狂人说的话。

    “当然。”她打个哈欠,“其实,动物有再生能力,并不是什么好现象,这表示该物种免疫系统严重缺失,就像壁虎的尾巴、蝾螈的四肢或海参的内脏,在失去后能重新长出,这些全是低等生物。只不过……嘿,人类自诩为高级生物,未尝不是一种缺失。”

    “是吗?好深奥。”他听得雾煞煞,也不打算隐藏自己的无知,“为什么?”

    “低等生物受伤后,基因向伤口发出的信号不是愈合,而是再生,所以低等生物的伤口在愈合前便长出新的细胞和软骨。高等生物则不然,进化得越是高级,愈合能力也越强,当伤口愈合之后,表皮阻断一切,也就失去再生的能力。”好喘。歇一口气,她诲人不倦,“其实,人类的血液、表皮、膀胱也能再生。”

    顺势拍拍他的腹部,果然又是一阵僵硬。

    看不到她刁钻地皱鼻,他不再多问什么,指尖绕在她脑后轻揉,心神有些缥缈。

    隔着轻纱似有似无的引诱,反倒比明目张胆更惑人心神。

    当忙完一切静下来时,她总爱偎在他怀里,或者看电视、或者像刚才一般闲聊,香郁的身体填补了怀中的空洞,可,他依然觉得……寂寞。

    人在怀里,她的心,在哪儿?

    “凡九……”拭发的手不知何时钳制在腰上,越抱越紧,越抱越舍不得放开。怅然叹息,他低语,“你……还爱我吗?”

    “你的问题真奇怪。”微哑的声音依旧是漫不经心。

    “我们这样……算什么?”头埋进她的颈间,他嗅得满腹香甜,“你还在气我……四年前的拒绝,对吗?”

    怀中人动了动,无语。

    “那时的你……突兀得让我那时不知该如何去接受。”而等他回神过来,她却抽身离开,逗他很好玩吗?

    “我突兀?”她的声音轻飘得怪异。又是突兀,她犹记得咖啡厅重逢,他也说过她突兀。她哪里突兀啦?“对。”他点头,轻轻吻上裸露的香肩,低叹,“凡九,如果四年前我轻易让你追到手,你有想过我们的结果会如何?”

    “……”

    “你一定没想过。”气息吹在她耳畔,恍惚的迷蒙之余,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凡九,你其实是个很残忍的人呢。”

    “……”

    “如果四年前我轻易让你追到手,接下来,你一定会觉得厌倦,因为你的新奇感一旦过去,就不会有任何的留恋,我说得对吗?”她喜欢种盆栽,却没耐心等到植物开花,露台上稀稀落落的植物便是证明。

    她动了动肩,小手停在他的腰后。

    “只不过……”他沉沉笑了声,唇瓣似无意抚过她的颈,“没想到我会不习惯,真的不习惯……”

    最后三字被她含入唇中,眼中,是恍悟、是歉意,也是愉悦。

    吻他,轻轻的……

    明明一个温柔似水般的吻,她却觉得呼吸紧窒,喉头干哑。

    ——凡九,你其实是个很残忍的人呢!

    话绕耳畔,心,抽疼起来。

    是吗?她很残忍?

    四年前,只觉得心动,只想巴着他黏着他,只想去爱他,却从未想过追到手后会如何。真的没想过啊。她的半途而废之于他,是伤害吧。

    将他埋在心底最深的角落,不去想,努力让自己淡忘,他呢?可是一直想着她念着她?

    四年的淡忘换取四年的魂牵梦萦,她该满足的。

    对她而言,没有哭过的爱情,是否真如他所说,她——不会珍惜?

    跆拳道,她只会一招;柔道,她只会一招;空手道,她只会一招……但凡能学的武道,她只会一招。银戒,她亦只相中一个,丢失之后不再佩戴。

    以此类推,爱人,同样如此。动心,她这一生只会也只想“动”一次。

    随心所欲的爱恋,此一生,够了。

    纵使与再多人相遇,一见倾情的心却早投向了他,哪还有多余。即使四年流逝,也没可能再生一颗出来。

    犹记得,在那个凉风习习的午后,推开玻璃门的一刹,她的眼从此映上他的身影,不曾淡逝。

    然而,时隔四年,那一句“爱你”,她却再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

    “为什么?”华歆赏一边将超市货架上的橡皮糖扫入购物车一边调笑道,“因为你心中有情,眼中有怨,两两相抵,当然会迟疑、会左右摇摆、会难以抉择的啦。”

    “什么意思,文学白痴?”盯着友人一包又一包,陶凡九习惯地拨拨碎发。

    难得周六两人都有空,正好相约超商购买粮食储备——零食。

    “意思就是——你自己在闹别扭。”再一包扫入购物车,娃娃脸转向巧克力区。

    “我闹别扭?”推着车前行,陶凡九咬牙,“喂,你就不能说得明白点?”

    “简单说,如果你对他的感情是寒武生命大爆炸,瞬间爆发,俗称一见钟情,那郁淇奥就是煤。你炸开了,他却要经历漫长岁月之后才能发烧发热发光。”

    多么生动的比喻,赞自己一把先。华歆赏为自己的文采沉醉。

    “也就是说,从最佳温度、最佳盐度和最佳心情酸碱调和度考虑,我和他都是最配的,是吗?”陶凡九摸着下巴思考久久,突一掌拍向友人后脑勺,“文学白痴,你能不能说得再明白点?”

    “很明白了。接着——”一包摩卡抛向友人,华歆赏忍着当场撕糖袋的冲动,手臂勾入友人臂弯,“凡九,再大方的女人都会有那么点小肚鸡肠。毕竟当年是他残忍无情地拒绝你,如果是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原谅他啊。”

    “我不恨他。”盯着咖啡盒上的品牌标志,陶凡九说得心不在焉。

    “哎呀!”华家姑娘跳脚,“我没说你恨他,我是说,心中有气,不能轻易原谅郁淇奥是正常的,所谓有比较才有鉴别,建议你找其他男人试试,比如抱抱某个爱慕你的男人,吻吻某个你看得顺眼的男人,比较他们给你的感觉与郁淇奥有什么不同。”

    “……”

    “还是想不通吗?”华歆赏垮下肩,重重吁气,“凡九,古人有句话,叫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恋人,我想应该是旧的好。”

    文学白痴,馊主意!陶凡九眼神如此说着。

    过奖过奖。华歆赏笑纳。

    你要为此付出代价。陶凡九白眼瞪过去。

    是吗?华歆赏无所谓耸肩

    代价很快就来。

    待两人提着大包零食晃悠悠回到小区,迈过大门便看到凉亭下两个相谈甚欢的男人。

    咦,他们怎会凑到一块?

    对视一眼,两人向凉亭走去,适巧男人侧首,各自冲心爱女子温温一笑,起身走来。

    任郁淇奥接过购物袋,陶凡九盯着华歆赏身边的男人,咧出古怪的笑。

    “歆赏。”

    华家姑娘应声回头,友人古怪的微笑尽数入眼,立即道:“想都别想。”

    “是不是朋友?”纤臂搭上友人的肩。

    “是,但别想。”华歆赏重重摇头。

    “你的糖我吃了,你的床我睡了,现在把你的男朋友借我用用有什么不可以?”不多废话,陶凡九一把拉过挂着温文笑意的男人。

    “不行。”再一把拉回身后,华歆赏拍拍男友的胸,“糖可以给你吃,床可以给你睡,不过,只有杜先生是属于我华歆赏版、权、所、有。”

    男人在两人的拉扯之间摇晃,笑容沉稳不变,只在望向倚入怀中的女友时,眼底多出一份不可名状的……愉悦。

    不知为何,郁淇奥只觉胸口传来阵阵窒息,似乎轻轻吐口气也能引来钻心般的疼痛。

    羡慕吗?

    是的,不骗自己,他羡慕这个男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凡九做朋友的女子,想必与她有着同样的独占心。四年前,那个满脸笑容的女孩也是这般霸道啊!霸道地冲他说……

    淇奥,我喜欢你……

    拒绝无效……

     正文 第九章  随心所遇

    独占是一种可怕的情绪。

    一个温和的人,眼中竟能出现独占的神色,一种可怕的占有。

    熟悉的一张脸,不熟悉的可怕眼神。

    唔……捂着脸,他实在很不希望以这种样子出去。

    “淇奥!”

    她在叫他,可他一点也不想在此刻面对她。呵,原来心怀嫉妒的男人就是这般模样啊。

    郁淇奥垂头叹气,看到发白的指关节,才发现自己握紧了拳。

    嫉妒真是一种可怕东西。一旦你嫉妒了,它会牵引你的神志,进而产生骨牌效应,将你的清醒噬得半点不剩。

    明知她是无意,可他……放不开。

    死瞪着镜中陌生的自己,直至浴室门被人不耐烦地轻叩,他才深吸一气,拉开——

    准备叩门的手停在他鼻间,端详半晌,她摸摸他的额,确定他没病没痛。

    “你的脸色真差。”不明白他今日为何冲凉冲去半小时,走回两步,感到身后跟随的脚步,她突停下身子,让他撞上自己的背。

    “怎、怎么?”屏住呼吸,他问得小心翼翼。

    仰头一笑,她恶劣十足,“淇奥,你在吃醋吗?”

    刚才她挽了华歆赏男友的手臂一秒,人还没靠上去,文学白痴母鸡护犊地将男友拉回身后,她,也被他拉到怀里。真不好玩。

    “刷!”俊脸由白变红。

    瞪着她脸上若无其事的笑……她居然能若无其事地笑,若无其事地转身……

    倏地勾回前迈的纤影,牢牢锁在怀中。

    后悔,他后悔得要命。后悔当着她的面与解环嬉笑、后悔当着她的面吻解环、后悔生病那天为了解环将她赶出去,后悔……千般后悔化为一句话,他也只能说这一句——

    “凡九,对不起。”

    “哦?”细眉轻挑,她不多挣扎,任他搂得死紧。

    四年前,林阴下那道利落身影一直是他的珍藏,只是……她太利落了,利落而洒脱,洒脱到他怀疑,如此一个女子会被怎样的人掬在掌心而不……挣扎。

    这个人,会是他吗?

    可笑,他不但自卑,更是懦弱。

    静静相倚相靠,呼吸交错,他轻叹:“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当年没有安全感的人,是我。四年前的我没有把握能牢牢抓你一辈子,凡九。”

    诧讶转身,她的神色明明白白写着“我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常问——你爱我什么,凡九?

    四年前,他这么问过,四年后,他依然这么问她——

    “你爱我什么,凡九?”

    恍恍然,眸子映出他俊帅的脸,她有片刻的怔忡。

    爱他什么?爱他什么?真是令人生气的问题。他为什么总喜欢问爱他什么?

    “爱你的气质,这样回答满意吗?”双掌捧住他的脸,她闷闷地说,“我爱你身上恬淡静谧的气息,爱你干净斯文的脸蛋,爱你一手的好厨艺,爱你不愠不火的温吞,更爱你现在吃醋生气的臭脸,爱你的所有优点和缺点,这样回答满意吗?”噼里啪啦丢他一通,喘口气,她想了想又问,“嗯……淇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有什么缺点?”

    呆……然后傻笑。

    以额抵额,吻上粉唇,纠缠的唇舌竟夹了少有的粗暴和狂热。

    此时无声胜有声,不回答就当他满意……零缺点……享受着难得的激狂,陶凡九晕晕地想着。

    不愠不火的性子才最是吸引人,不是吗?庄解环只看到他温文儒雅的一面,但无幸得见他炎热痴狂的一生。他这痴狂,只有她能享用。

    为什么爱他?四年前不知道。四年后——依然,她没有理由。

    随心所欲……她仍是随心之所欲。仅此而已。若非得强加一个理由,她只能说爱神丘比特是个瞎子。

    “我只是……随心所欲……”

    抽出喘息的片刻,她轻轻道出真正理由,字尾却被他再度含入口中。

    吻得口干舌燥,吻得好热,好热……

    一把推开他——“我要吃雪糕。”

    怔呆三秒——

    “……我去拿。”他听话跑到厨房翻冰箱。

    待陶凡九从他手中接过雪糕,听他在耳边轻轻问了句——“凡九,你喜欢喝白开水、香槟,或者可乐?”

    奇怪抬头,她大大咬一口雪糕。似乎,在很遥远的记忆中,他也这么问过她。

    问这话,他言下之意是什么?这次,她又该如何回答?

    勾起色迷迷的笑倚入他的怀中,以尽可能娇滴滴的语气问:“淇奥,在回答这个问题前,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想做哪种液体?”

    “我是……白开水。”

    “那好,我就喝白开水。”她的肯定又快又狠,让他完全没有反悔的余地。

    “凡九……”慢慢收紧腰间的臂,他温温一笑,是满足。

    “白开水是一切液体的根本根源,没有白开水,哪来的香槟可乐呢?”舔着雪糕,顺便也舔一舔勾她心痒的优雅唇线,“唔,淇奥,偶尔我可以喝喝咖啡吧?”

    他的回应是所有情人必做也常做的事——吻她。

    吻吻吻……

    吻得热血沸腾。

    吻得神志不清。

    吻得心跳五百兼抽筋之际,两道铃声响起——

    “咚咚……财神到财神到……”(《财神到》)

    “You have an apple a day,so keep the doctor away……”(水叮当《An Apple a Day》)

    稳住差点掉落的雪糕,两人呆怔,随后,赶紧摸向沙发两头找手机。OK摸到,顾不得看颜色看外形,按下接听键贴上耳朵,同时说道——

    “喂,哪位?”

    “喂,哪位?”

    郁淇奥手中的电话那边说:“哪位,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咦,丫头你变声了?”

    陶凡九手中的电话那边说:“儿啊,我是……你……小姐你哪位?”

    糟,摸错了。

    “扑哧”一笑,两人赶紧换回,聆听各自的太后“肃训”。

    电话那头叽叽呱呱分别说了一通,这厢,两人不住点头,视线交汇时莞尔轻笑,猜着对方的太后大人是不是与自家太后说同样的话。

    看表情……极是。

    “是,妈,对,您猜得没错……”郁淇奥微笑,视线不住绕向嫣红的俏脸。

    “……妈——我知道,是啦是啦,什么也瞒不过您……”口中犹似抱怨,唇边绽出的笑靥却清甜可人。

    “明天带人回家吃饭!”

    两边的太后同时“命令”,声音大到超出听筒范围,足够两人听得清晰加明白。

    “呃?”

    怔然对望,郁淇奥正思考如何回答,陶凡九已手脚利落地夺过他的手机,顺势倒入清香的胸膛。一边耳朵一个,她心情极好。

    “妈咪、伯母,你们都听得到吧?”

    “听得到。”

    “听得到。”

    “明天礼拜天,但是只有一天,我们只能回一家吃饭。这样吧,伯母、妈咪,您两老自己商量一下,看看回哪家吃饭比较好。呐,我现在把电话旋转放置,你们就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了。我呢,建议你们先交换电话号码,然后再拨过去自己慢慢商量,现在……”

    “六点不到。”体贴地为怀中人报时。

    “嗯,现在六点不到,你们绝对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商量,好吗?这样可以以节约我的电话费。”

    得到两声肯定,陶凡九将手机分别听筒对话筒……一分钟后,再贴回耳朵。

    “如何,交换了电话号码没?”

    再度得到肯定回答,拜拜,OK挂机。

    抛开手机,抬手置于他颈后圈住。

    “雪糕吃完了。”

    “嗯。”他轻应。

    “电话接完了。”

    “嗯。”

    “那么,现在……”

    他屏息凝神,只等她一句话就……

    “做晚餐去吧,淇奥。”拍拍他的脸,女子的心肝肚肠再度鸦化。

    果然,他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命途多舛是正常现象。心不甘情不愿偷得数吻,男人移至厨房,洗手做羹汤。

    她望着修长的背影,笑容,一直绽于唇角,不凋。

    封尘的记忆很遥远,多年后拆开封条,指尖轻轻划启记忆的刹那,你能保证里面的东西一点没变吗?

    她能啊。

    世人常追求幸福。幸福,是什么?

    无论封尘的记忆有多遥远,无论里面是酸,是碱,或是盐,保持自己的一颗心永不变质,这,就是幸福的前提。

    她爱的……那被她封尘在记忆中,自以为淡忘却未曾遗忘,不想也不愿拿出与人分享的心爱之人,还是……嗯,旧人好。也许歆赏说得没错,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她的爱,随心所欲。

    随心之所欲,却也任性至极。

    尾 声

    他们这样算什么?

    他们这样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指腹滑过口袋内毛茸茸的外盒,男人沉思着,就算他骨子里是个非常传统的男人吧,还是找个机会求婚才好。

    深秋的街头,天气干燥,空气中已渗入微微凉意。式样简单的黑色长风衣衬出男人轩昂的身形,一边等红灯,视线却禁不住绕向挽在臂弯的女友。为什么,无论何时,只要有她的身影,眼神就移不开?

    过于专注的男人一心二用,未察觉身边悄悄伸出一只手……

    适巧绿灯亮起,男人举步,下意识将右手插入风衣口袋……咦,似乎有什么东西缩回去?

    男人回头,身侧是一位西装笔挺的年轻男人,由外貌判断年纪,应该在三十上下。西装男人撞上他的视线,眼珠瞪了瞪,快步越过他过马路。

    低头扫一眼插入口袋的手,思量着方才一瞬间急速缩回的摩擦感……

    “小偷?”男人讶然低语。

    “什么,淇奥?”身边的女友抬头,听清了他的话,“谁?”

    “……不确定,应该是前面穿灰色西装的男人,好像……算了,没丢东西。”呼,他很庆幸求婚戒指放在左手口袋。

    “算了?”女友眯眼看向前方快步行走的西装男人,哼哼一笑,抽出挽在臂弯的手。

    这一笑,这一抽,男人心知不妙。

    下一秒,行人只见身着银灰绒呢风衣的碎发女子快奔数步,抓住一位西装男人的头发,狠狠向后方一甩。

    西装男人惨叫一声,趔趄倒坐在马路边,破口大骂:“臭女人,搞什么?”

    “心虚啊!”吹吹手掌,碎发女子脸上全是不屑。

    西装男人狼狈爬起,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女子细眉轻跳,毫无预兆地抬腿……向男人腹脐以下的重要部位踢去。这还不算,男人被踢得缩如弓虾,惨叫响彻在深秋的街头,女子却伸手拉起男子一臂……行人以为女子是好心扶起西装男人,但,用快如闪电形容女子的动作并不过分。她一手捏在男人腕关节,一手托捏在男人腋下,倏地直立转身,曲身一甩……

    “扑!”闷沉沉的肉体与地面撞击,男人连哼的气力也没了。

    完了吗?

    才不。

    行人见身着黑风衣的斯文男人似从震惊中回神,终于想到要出手拉住女友了,但他太慢,在他的手离女子肩头一寸距离时,可怕的……

    “咯啦!咯啦!”可怕的声音从西装男人体内传出。

    “啊!”叫声颇有惨绝人寰之意。

    西装男人趴在地上抽搐,手臂在背部扭曲出人体不可能出现的物理角度,他的手掌……软绵绵地垂在腕骨上,了无生气。

    “凡九……”男人颤抖的声音响起。

    女子拍手转身……

    “淇奥?你是淇奥?”另一道属于成熟女人的嗓音在男人身后响起,听起来……很陌生。

    男人回头,见到一张……精致的美丽脸庞。

    一个很会化妆的成熟女人,她身边是一个状似成功人士的男人。

    男人盯了半天才迟疑开口:“你是……解环?”

    “你、她……”庄解环瞪着地上的西装男人,眼中是惊讶,亦有故人相见的探究。

    “淇——奥——”双臂滑过男人的腰,素白小手紧紧相扣覆在他腹部,碎发女子自他身后侧露出一张俏脸——面无表情的俏丽容颜。

    然而,冰冷的眼神,挑衅的眼神,带着浓浓宣告意味的眼神,亦同时出现在这张俏脸上。

    旧情敌?!

    庄解环想说什么,街头的喧闹却容不得这对“故人”一话长短。

    结果——两人被带去警局,一人被送去医院。

    警局——

    “小姐你真厉害,抓个小偷居然把人抓到医院去。现在好啦,没人证没物证,你怎么肯定那人是小偷,啊?”身着制服的女警官拍得桌子震天响,她对面,坐着据说遭逢小偷却什么也没丢的男人和男人“勇猛”的女友。

    “这个……警官,我想有点误会……”

    “你闭嘴。”女警官气势汹汹地瞪男人一眼。她的年纪应该不超过三十,因职业需要盘着土气的包包头,满脸煞气。

    “你啊……小姐。”女警官仍是冲女子怒叫,“那个男人现在还躺在医院排队等抢救,身上电话打不通,找不到家属,难道让警局给他出医药费啊?你说啊?”

    “在排队嘛,医生自然会处理。没钱不救就是了。”进了警局便一直低头被吼到现在的碎发女子终于说了一句话。

    “你想得简单,不救?你在街头把人家的手臂扳到脱臼……行行,臂骨扳到脱臼也就算了,你干吗把那家伙的手腕骨也扳脱臼?就算把他的腕骨扳脱臼,你……”女警官两手撑在桌上,咬着牙压低了声音,“你把他的整个手筋全部拧断,他的手废了。如果他反咬你们一口,怎么办,啊?故意人身伤害,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如果给他治疗的医生够水准,断指都能重新接上,断筋算什么。”女子向男友怀中缩了缩,反驳。

    “你……”女警官气到脸色发白,“啪”地,桌子震天响,炮口转向男人,“你你你,你怎么当人男朋友的?她当街行凶,你就一边看着不管,是不是男人啊?”

    这话有人身攻击之嫌。男人苦笑。

    “喂,他没得罪你吧?”垂头听骂的女子终于露出冷冷眼神。

    “懦弱的男人。”女警讥讽一笑。

    “喂,你骂得很爽是吧?”碎发女子动动五指,若不是身边男友眼疾手快地拉住,只怕早已站起身与女警对瞪了。

    紧紧握住女友的手,男人冲女警笑道:“警官,那位先生的确将手伸进我的风衣口袋,只是他运气不好,口袋里什么也没有。若我的女朋友做得太过分,也是那位先生咎由自取,我只能向他说对不起,但治疗费用我们绝对不会承担。”

    “如果他反告你们故意伤害罪呢?”女警瞟他一眼。

    这一瞟……男人有片刻的怔愣。似曾相识啊,他以前见过这名女警员吗?现在不是想问题的时候,极快敛下心头的惊讶,他沉稳一笑,“若他愿意出昂贵的诉讼费,我们也没办法。不过警官,你觉得一个小偷会拿自己开玩笑吗?第一,我们不认识他,第二,我们神志清醒,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去伤害他?若再查查他的身份或过往,兴许可以查出一些辉煌记录,他做过什么自己清楚。”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女警斜睨一眼,不再说话。但静不到十秒,她“腾”地拍桌而起,又骂起玩手指头的女子来,“你猪脑袋啊,这么暴力……”

    “警官,你这样算不算是人身攻击罪?”男人突然插入一句,打断女警欲出口的骂辞。

    女警瞪眼,“我骂她关你——屁事。”

    “对不起,她是我女朋友,未来的太太,你骂她就关我的事。”一心护女友的男人早已察觉到身边人异样的沉静,理解为她不愿与人民公仆起冲突,自当挺身而出。

    “哈!”女警抬眼睨他,讽笑意味十足,“未来的太太?先生,你知道她姓什么?”

    “……陶。”

    “你知道我姓什么?”

    “……”他的视线向女警胸口的编号牌扫去……只有数字没有名字。

    “我也姓陶。”说完,女警停顿三秒,再道,“不想被我扣到天黑才回家,就乖乖给我坐好。”满意看到男人一脸呆样,女警撇了撇嘴,“凡九,这就是你今晚要带回家吃饭的人啊?喂,妈亲自下厨哦。”

    “嗯。”玩着手指,突然刮刮男人傻掉的脸,陶凡九笑眯眯。

    她会乖乖被人骂?

    哼,怎么会!

    又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一群人于展览馆边赏桃花。

    陶凡九一时无聊,问起华歆赏:“你觉得幸福是什么?”

    幸福就是“等待”和“希望”——by大仲马(语出《基度山伯爵》篇尾)。

    幸福就是吃饱了撑——by华歆赏。

    立即,青黑的脸映着桃花,可谓人面桃花水火不容。

    远远传来痞痞的笑声,惹得陶凡九暗含冰刃的一瞥。

    “陶老大,我们毕业后就是同僚了。”曾浩咧出白牙。他与赵安中计划毕业后入“关氏”。

    踢他一脚比较快。冷冽的眸射过去,她拉过郁淇奥,两人向桃林深处走去。

    “郁老大,结婚记得要感谢我们哦。”有人继续不知死活地大叫。

    郁淇奥含笑,未作回应。突然,挽在他臂间的女子回头,很怀疑地瞪一眼,“你们为什么这么……狗拿耗子?”

    在她与淇奥暧昧未明之前,这两小子天天在她耳朵边叽里呱啦,八卦得直接将娱乐周刊的狗仔记者比下去。

    “狗拿耗子?有吗?安中,我们有吗?”痞痞一笑,冲郁淇奥眨眼,曾浩一带而过地掩饰。

    用眼角看他,陶凡九不再说什么。

    两人走后——

    以肘尖拐拐赵安中,曾浩笑问:“喂,为什么我们这么……嗯,多管闲事?”狗拿什么什么太难听了。

    “明知故问。”赵安中睨他,“走了啦!”

    望着率先离去的背影,再看看那对甜蜜恋人消失的方向,曾浩伸个大大懒腰,追上同伴。

    他们很热心吗?

    抱歉,他可不这么认为。

    当年,孙老师给他们的感觉是哥们,是能够一起疯玩又令他们佩服的兄弟,而陶老师……她什么都没教他们,甚至每每上课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冷脸。可也正是她,在他们眼前开启了一个新奇有趣的空间,一次推开一点,再一点……

    就如同脾气不好的引路人,将奥秘之门慢慢开启,却非常不耐烦地一脚将他们踹了进来……生死全在他们自己。

    生化,学起来真的很有意思。

    —完—

    后 记

    故事进行中,我时常幻想,仅在凡九“半途而废”这一段后(实际上,这是令本人最自傲的一幕),顺水推舟地打上一个字——“完”。

    再见各位,陶凡九的故事就此结束,让郁淇奥自生自灭去吧,O……V……E……R。(挥舞小手帕……)

    不知你们会不会剁了我?!

    嗯,如果故事就这么交到编编那厢去……

    于是乎……咻……我大概会心跳五百兼抽筋,而远在天堂的雨果则要重新构思他的《悲惨世界》。

    以上,当然是玩笑,编编其实是很温柔的,也很善良,特别是,不会太暴力,心灵纯洁得媲美小白兔。(跑远一点跑远一点……)

    偶尔,也有一些可怕的念头钻进脑袋,例如——

    四年后的相遇,郁淇奥其实是商业间谍,他接近陶凡九的目的是为了偷到最新研究资料,让重伤未治的黑道某集团大哥得以再生……

    如果任这个念头生长下去,只怕会写成侦探小说。不敢,让此念就此夭折吧,阿门!

    这次的言之有“物”在第六章开头,非常明白,就不多累述啦。(跑远一点跑远一点……)

    在没有恋人之前,自爱;在有了恋人之后,自爱;在与恋人相处的磨合中,我们依然要、自、爱。

    无论有没有人爱自己,人,最先最急最必要的,是自己爱自己。

    仅此而已。

    PS:关于文中有再生功能的老鼠,是从某科学杂志上借鉴而来,特此申明(^D^)。

    卷二 赏花(针叶)

    序 魔毯定焦论

    Well,well,Ladies and gentlemen!Now,We are……

    哐啷——巨响传来,伴着低骂——你是不是中国人啊?

    咳咳,面色不改地取下头顶的铁器物,我们继续——

    好了,各位,我们坐在阿拉丁的魔毯上,现在,漂浮在一座繁华的市区高空。

    我们的焦点(竖起食指)——不在繁华高楼的市区,而是市区东边(指尖用力一甩)——宁静的郊区地带。

    至于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的问题……你自行高兴就好。

    注意,魔毯开始曲线下滑,接近目标郊区。

    远远的,高高的,我们能看到,郊区坐落着一圈不起眼,却格外坚固、占地面积宽广的建筑群。

    魔毯再下滑……滑……

    建筑物的大门已近在咫尺,近到能看清光秃秃的铁门上隐隐缠绕的电网,看清门栏边上那巴掌大小、存心考验人眼视力的七个竖排灰字——关氏生物研究所。

    据说,这个研究所与那同样建在市区另一边,诊疗费昂贵得不怕自己没病患的童诚医院是“和友关系”。

    既“和”又“友”,而彼此又打着“生物”和“医院”的招牌,这意味着什么?

    生化危机?

    人类变种?

    基因移植?

    不不不,千万别误会,他们可都是正正经经的科学之地,是救人救命的地方,决不会藏污纳垢,就算在私底下互通一下有无,暗度一下陈仓,也是彼此交换研究心得、弥补自身不足的学术必然,是必然!

    OK,现在焦点定下——关氏生物研究所。

    我们的故事,就发生……咳,不,准确点,是与这间研究所有关……

    如果你有耐心,请慢慢往下看……

    楔子 因缘

    第一折

    [南吕][一枝花](小生上,唱):咦——咦——咦——

    (做甩袖状,下)

    第二折

    [仙吕][点绛唇](正旦上,唱):啊——啊——啊——

    (举袖捂脸状,下)

    第三折

    [混江龙](净偕小末上,齐云):霍——哈——哈——

    (做行礼拜状,下)

    第四折

    [后庭花](丑上,云):诺——诺——诺——

    (做摇头状,下)

    (注:小生、正旦、净、小末和丑皆为元曲中的角色特称。)

    默默无语。

    两手抖啊抖,一张纸稿只差变成燕山的雪花,单单一片吹过轩辕台。

    Z大教员办公楼——

    安静的办公室内,彬彬有礼的老学者扬起称得上慈祥的笑,问:“这是你交的作业?”

    “嗯。”

    “同学啊,你不觉得……差点什么东西?”

    “是吗?”十八九岁左右的少女接过稿纸,倾头想了想,倏地抬头弹指,“哦,是少了。”随即从包中掏出蓝水笔,伏案疾书,飞快在纸尾处写下——

    [收尾](生旦净末丑齐上,云):唉——唉——呀!

    (同下)

    “好了。”她笑眯眯双手呈上。

    皱如松树皮的手抖了又抖,抖啊……蓦然爆出一声大吼:“华、歆、赏,明天交不出期末作业,你的古文学课别、想、拿、学、分!”

    少女受惊过度,吓落了蓝水笔。

    窗外,蓝天,白云,啦啦啦,一只蝙蝠飞过去!

    一周后——

    “放手放手!不要拦着我。我要去剁了那个王八蛋!”

    远离教员办公楼的榕树阴下,两名个子较高的女孩拼着一口吃奶的力气,一个抱腰,一个拉手,将那名口中骂声连连、张牙舞爪往办公楼冲的女孩阻住。三人穿着同色系校服,似乎正因为某事观点不一致。

    “拜托,你要剁的是你的古文学教授耶!有点尊师重道的心好不好?”抱腰的女孩猛翻白眼。

    矮个的女孩手脚并用,一心向前冲,“教授又怎么啦?不就一个脑袋一个身子,还不是要吃饭睡觉兼传宗接代。那个王八蛋……”

    “是是是,他是要吃饭睡觉,也当然会……呃,传宗接代。不过,你可不可以小声点,这儿是公共场所,你不丢脸,我可觉得丢人哦。”拉手的女孩身体向后倒,形成的60度斜角正好成为向后的摩擦阻力。

    “很丢人吗?”向前冲的女孩从激愤中回头,看向化身成摩擦阻力的两名好友。

    “嗯!”

    两人一致点头,偷偷吞口水。她们吃奶都没用过这么大的劲儿。

    “那个王八小龟蛋太过分了,我不是交了作业嘛,他凭什么让我重修,啊?你说,其他系里有这种不讲理的龟蛋吗?我绞尽脑汁听他的课,费尽心机完成一篇堪称完美的作业,他为什么给我零分?零分耶,系里全年级就我一个人是零分。我要剁了那个小龟……不,老龟蛋!”越说越气,被好友岔开的心火又冲上脑门,怒气女孩再度张牙舞爪。

    “等……等等,等一等啦!”拉手的女孩又拼上吃奶力气,叫道,“你根本不是学文学的料,已经是零分了,难道那个老龟蛋会改吗?就算老龟蛋……呸呸,尊师重道,要尊师重道!”低念两句,她再道,“就算古文学教授放水给你一个分数,其他呢,其他科怎么办?你《古代汉语》25分D等,《语言学概论》30分D等,《文学批评》50分……C等。还要我说吗,开学才第一个学期耶,你全部挂红灯,以后准备怎么办?都说你不是读文的料啦,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坚持自己能在文学院混出名来。现在好啦,混了一串红灯,真是!我看哪,你就老老实实转系吧!”

    “……”

    “还要坚持待在文学院?”

    “人家《外国文学》得了68分耶。”叫骂的声音小下来,怒气女孩气鼓鼓地为自己辩解。

    “那是外国文学教授当时心情好。”抱腰的女孩松松手,但仍固抱在腰上,叹气。抱她的腰,她都快把自己的手捏出红印来了。

    “喂,你……”

    “转系吧!”两人同时劝向怒气女孩。

    “不转!我就不信会一直挂红灯。放手放手,我先去找那只王八蛋……”

    “教、授!”拉手女孩纠正,“歆赏,就算你要骂他王八蛋,请在王八蛋后面加上‘教授’二字,好不好?”“好。你们快放手,我去找王八蛋教授。”

    “……”

    “放手啊?”

    “死心吧你!你不是学文的料,不是学文的料!不是不是,从来就不是!”两人同时翻眼看蓝天,再瞪向火箭头似的好友,打击得彻底又恶毒,“你以为以后就能学好啦?以为自己受了打击就会奋发向上,就会头悬梁锥刺股,会借雪读书?去——什么时候见过兔子追着狗跑?在文学院待下去,我们打赌,你要能拿到B等,等你头发白的时候……”

    “就能拿到吗?”

    “不,就算你重新变成无思想的原子,羽化成仙,也拿不到B等,特别是在——文、学、院、里!”

    “……”

    “你就老、老、实、实地转系吧,文、学、白、痴!”两人打蛇随棍上。

    “……”

    又一周后——

    一张转系申请表放在Z大文学院中文系系主任的办公桌上,系主任日理万机,哪顾得上小小的一张表,扫了一眼转向的系别,大笔一签,丢给秘书。

    那时正当午后,炎夏已过,时入凉秋,办公室内温度二十五,丝毫不受秋老虎高温的影响。隔着玻璃窗,系主任无意间扫了一眼,只见——

    蓝天,白云,一只……蝙蝠,飞向比邻的生化学院。

    第一章 他是拍卖师

    我是一个煽动者,情绪的煽动者。

    煽动他人,相对的,自身则必须保持旁观者的心态,时时谨记冷静,时时无动于衷。

    煽动,不是个太有褒奖意味的词,我大可用统筹得当、运筹帷幄之类的词来形容自己,然而,我喜欢最直接最赤裸的形容。

    我的职业——拍卖师。

    现任职——渣渣拍卖有限公司。

    煽动,是鼓动,是引诱,甚至,带着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欺骗。卖方也好,买方也罢,煽动煽动再煽动,不停地煽动他们的情绪,让他们热血澎湃,让他们互相争夺。

    叫价——抬价——再叫价,无休止地叫价,让他们在得与失的漩涡中挣扎、沉浮。

    聪明的,也许会在落槌的一刹那明白,蠢笨的,在拿到物非所值的拍卖品后,也不会懂得——在拍卖会上,主宰成功的,不是他们银行里的数字,不是支票上的签名,而是拍卖师。

    夜路走多,总会遇到鬼。煽动他人,迟早有一天会被他人煽动,诚然。所以,我遇到了麻烦,为了躲避麻烦,我选择——搬家。

    新居所在临近城郊的一座小区内,小区周遭除了距离五百米远的“关氏生物研究所”之外,再无其他建筑。这儿交通一般,环境马马虎虎,绿化面积良好,让人不必吸入太多二氧化碳。城郊一带清幽宁静,这也是我选择搬迁此处的因素之一。

    小区内有八幢建筑,我搬入D楼十五层A座。搬来两个月,据观察,小区内大部分人家是关氏生物研究所的职员,我的同层邻居应该也是。

    作为一个具备完美职业风范的拍卖师,眼快、手快、脑快——这是必备条件。

    而眼快,即意味着随时随地要观察入微。既然搬来新居所,当然要评估一下自己的邻居究竟是善是恶,哪天出了事也好有个照应(或提前警觉)。

    相信我,良好的职业习惯让你在生活上也受益匪浅。

    有近十年历史的小区,建筑风格不算新,一幢分为两个单元,每单元四户人家。我有邻居三户。一户是三口之家,另两户租给单身女子,从言谈中,听得出她们效命于关氏生物研究所。

    我没有和亲睦邻的习惯,也知道这些邻居对新搬来的邻居(例如对我)最初也会心怀戒备,这是人之常情。低头不见抬头见,既然住在这儿,邻居见面还是打打招呼比较好。

    所有邻居中,她并不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但——能让我注意她两个月,不是因为她正巧住在我隔壁,不是因为她秀气的样貌,也不是因为她周五提着两大袋食物而双休鲜少出门,而是我实在不敢苟同她的……嗯,一个习惯吧。

    一个虽然小,但连小学生也明白不是好习惯的习惯。

    “王八蛋,说你是猪,那是侮辱猪;说你是狗,那是不敬狗;说你是苍蝇,那是对苍蝇的最大毁谤!就算把你沉到北冰洋里三万年再挖出来,也没有考古学家会研究你的尸体。细菌嫌你不够干净,病毒在你身上也活不过一小时……”

    暗自咒骂连连,华歆赏一边掏钥匙一边还得小心提着两大袋零食。

    等到她吃力地摸出钥匙,被购物袋压到发麻的手指早已受不了地开始要“罢工”。

    “砰!”一袋食品掉在地上。

    “该死,早知道多要一个购物袋。”

    正要弯腰,一只手比她更快,早已将散落的零食塞进购物袋,手的主人正挂着礼貌淡笑,站在她身后。

    “华小姐,我想你需要帮忙。”

    “谢谢。杜先生。”瞟他一眼,华歆赏接过购物袋,无意多谈。

    杜预熙,两个月前搬来的邻居。某天清晨在电梯口相遇,他曾自我介绍,她记忆不差,交谈多了自然会记得他的名字。

    在她以为,他是个很普通的人,专业解释,他是由碳氢元素构成的灵长类动物,雄性;通俗地说,叫男人。

    今天是周五,现在已经晚上八点,看他衣冠整齐的样子,应该是出门吧。

    开了门,见身后的人没有离开的意思,她礼貌回头。

    “杜先生出门吗?”一身淡灰色休闲衣裤,应该不是出去工作。没事就快走,站在墙边扮沉思啊。

    杜预熙似乎考虑如何开口比较得体,眉心拢了拢,他看着缓缓闭门的女子,突道:“华小姐,你……说话总是这么……别具他意?”

    她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别具他意?”

    他耸肩一笑,“刚才,我正好听到你说……嗯,你说‘细菌嫌你不够干净,病毒在你身上也活不过一小时’,这种骂人之辞,听了很有……呃,意思。”

    她眯起眼,不知他想说什么。

    “呃,我想……骂人不是个好习惯。当然,我无权指责什么,只是……只是想建议你,骂人是坏习惯……”

    每次遇到她,她总是振振有辞,而且,绝不重复。声音虽低,但若要仔细听,他自信还听得清楚。她骂人不会带太脏的字眼,没有圈圈叉叉之类,不过“王八蛋小龟蛋”倒是经常夹杂其中。但骂人总不是好习惯,而一旦骂人上瘾,要改可就难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站在这儿向她提这个,看她的眼神,他也知道两人的“友谊”还没到能够劝慰的地步。而前提,如果两人是朋友的话。

    也许……是今晚的约会不太重要的缘故吧。他给自己找个理由。

    “这叫‘趋向本质’,不是骂人。”淡淡看他一眼,华歆赏准备关门,“晚安,杜先生。”

    “啪!”铁门锁上,木门也合拢。

    杜预熙张张嘴,对着紧闭的铁木发了一会呆,才摇头走向电梯。

    趋向本质?

    什么东西啊,那位小姐说话真是……嗯,有点深奥。

    哂笑出声,他低头,发现墙边滚落一粒水果棒棒糖。弯腰拾起,回头瞧了眼关闭的铁门,笑容又挂上嘴角。

    刚才拾袋时,他记得里面全是薯片橡皮糖之类,另一袋似乎是饼干咖啡,好像还有两三个波板糖。量贩店离这儿有两三站路的距离,每次看她提那么多的……零食,真令他佩服。

    爱吃棒棒糖的大姑娘吗?

    “叮!”电梯降达,他摇头,五指转着棒棒糖走入电梯。

    楼层下移,他盯着手中的棒棒糖又笑了阵,顺手塞进裤袋中,想着以后有机会还给她。

    奇怪,真奇怪!

    不是他有偷窥的习惯,只不过好奇那位华小姐把自己关在家里到底干什么?什么时代了,还流行“闭关”这种东西吗?

    双休出门,他只见过一次,那是一周前。

    因为他有晨练的习惯(偶尔而已),回家时她正巧从电梯里冲出来,满脸含笑,居然主动道早安,让他惊讶莫名。他其实也没有刻意去计算她回家的时间,不过拉开大门透气,约三四点钟时,才见她满脸沮丧地回来,似深受打击。

    今天周日,他留心了一下,隔壁静悄悄,完全没动静。

    周五晚虽没遇到她,但从阳台上看到她的房间有亮灯,证明她在家中……啊,他不是无聊变态,因为近段日子“麻烦”未解决,他的外出自然是能少则少,除了工作,不被人逮到那是最好不过。

    既然如此,他现在开门干吗?手里居然端着一碗水饺?

    “砰砰!”

    杜预熙轻叩铁门,对自己突兀的举动未多深思。

    他买多了水饺,又煮多了两碗,送一份给邻居不为过吧?他也不否认,自己对这个邻居有那么一点好奇。她在生物研究所从事什么工作?没有朋友吗?她“闭关”都干什么?

    “砰砰!”又叩两声。

    半晌,他隐隐听到脚步声,伴着木门的开启,一张圆圆的小脸露出来,三分散漫七分不耐。

    脖子?谁的脖子在敲门?什么东西?

    哦!华歆赏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很多很多的邻居,“杜先生?有事?”

    带着些许睡意的眼眸看清来人后睁大,过肩的黑发紧紧束在脑后,露出圆圆的脸和白皙的耳脖,淡眉大眼,高鼻红唇,茫然中带着难得的稚气。

    若非听她提过已工作三年,他会以为她还是读书的大学生,或者,高中生?

    为什么他会对这个邻居好奇?

    “杜先生?”站在铁门后,华歆赏轻轻叫了声,并不打算开门。

    杜预熙从茫然小脸上收回视线,将散着热气的水饺举到她眼前,“我煮多了水饺,不知能不能请华小姐帮忙吃完它?”

    一刹那,他确信自己从大眼中看到了馋意。

    “这……”小脸低下来,带着愕然。

    “嗯?”他等待她的肯定。

    “不太好吧……杜先生的好意,多谢了,但吃你的东西真是不好意思。不用了。”

    客气吗?杜预熙笑了笑,声音带上引诱:“华小姐,我只想请你帮忙,没有其他意思,大家邻居嘛。水饺是量贩店买的,只不过今天煮多了,丢掉太可惜,所以想请华小姐帮帮忙。啊,如果华小姐不爱吃水饺……算了,真不好意思,打扰了。”

    可惜地摇头,他作势要退回,眼眸准确“捕捉”到小脸上闪逝而过的惋惜。更甚至,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好到能听见咕噜咕噜的叫声从铁门后传来。

    老天,她这两天到底有没有喂自己吃东西?

    侧身停顿三秒,他惋惜至极地回头,“华小姐……”

    “你真的煮多了?”她偷偷吞口水。好香!

    “是啊。”他笑出声,“不知华小姐肯不肯帮忙?”

    为什么她会觉得他的笑声有点狼外婆的味道?华歆赏盯着热气腾腾的透明饺面,视线在他与水饺间移动。

    好香,真的好香啊!若不是煮好的水饺送在眼皮下,她也不会觉得肚子那么饿。

    这个邻居平常温文有礼,见面必会主动打招呼,虽然是第一次敲她的门,第一次无缘无故送东西给她吃……不行,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

    “煮多……多少个啊?”内心挣扎,她继续吞口水。

    “嗯……”他看看碗,摇头,“这可不清楚了,一碗应该有二十来个吧。华小姐,真的想请你帮忙吃吃,你若吃不完,扔掉也行,但就这样倒掉,我真觉得可惜,太浪费了。”

    “是啊是啊,是太浪费了。”又白又透明,可以看到里面暗红色的肉和青菜,好香啊。她好挣扎。

    “这样吧华小姐,你吃完了再把碗还给我,好不好?明天还后天还都一样。”

    “这样……”迟疑,再迟疑,终于下定决心——摇头——“那……多谢了,我不客气了,杜先生。”

    咦,怎么心口不一?她明明是要拒绝的。

    “谢谢。”他道谢。

    退开一步让她开门,一双纤白的小手伸出来,接过他递上的碗。

    “不,应该我说谢谢,杜先生。”吸气吸气,好香。不管了,反正心口不一,就让她彻底不一好了。肚饿事大嘛!

    看她小脸带着莫名的感动,他莞尔轻笑,庆幸自己今天的行为不算鲁莽。

    她的开门让他有机会瞄到她的居家服。印着蓝色小雨伞的吊带裙,只及他下巴的娇小个子,真像个学生。不过,身段倒是玲珑有致。

    视线上移,定在她脸上,他努力不乱瞟。

    “华小姐在研究所从事什么工作?”他好奇极了。

    “档案管理。”她笑了笑。

    “呃,华小姐,我每次见你,总听到你……心情不好,因为工作关系吗?”否则怎会“趋向本质”。

    心情不好也能“听”到?

    她满脸问号,闪了闪,明白过来,“你说‘趋向本质’?我只是用最贴切的形容词抱怨一些讨厌的人。怎么?你又想说骂人不对?先生,我不是小学生。”

    明白吗?别多管闲事——唇角微翘,她眼中浮上讽意。

    他淡淡一笑,倒也没有尴尬。

    “杜先生,水饺谢谢了。我洗了碗还你。”

    “好。”他不推辞,见她关上铁门,他退到自己屋内,趁木门掩上前,突然说了句,“华小姐,你可以叫我预熙,不用叫先生。”

    小脸怔了怔,随即明白,“好啊,你也不用叫我小姐,叫我歆赏就可以了。谢谢。”

    言毕,关门!

    盯着无人的走道,杜预熙抿紧唇,转头看向屋内。桌上,是他上上周无意捡回的棒棒糖。

    视线若有所思在糖球上绕过,他低头叹气,掩门。

    估价,是拍卖师必备的潜能之一。

    无论何种拍卖品,上台之前,都要估出一个上限价,即经过竞价之后购买者所出的最高价。若能煽动买方标出的价格超越上限价,一是买方对此物势在必行,二嘛,呵呵,煽动成功。

    一槌落下,即是成交。

    拍卖师要估价,这也是职业习惯,而职业习惯往往会在生活中显现。

    杜预熙有这个习惯。

    看到一件东西,他会下意识地去评估、去比价,盘算这件东西的上限价是多少,而买东西的人又会叫出多高的价位。每一件事物在他眼中皆有一个价位,这是定势。就算被估价的是人,也一样。他甚至可以对着镜子估算自己的价位。

    但,他从来只负责估价,绝不出价。试想,拍卖台上,什么时候有过拍卖师自己叫价自己敲槌的情景?这一次,他的潜能似乎怠工了——他估不出华歆赏的落槌价。

    初次在电梯中遇见她,她便振振有辞,而他又诧异自己估不出她的价位时,他就对她好奇起来。

    好奇是沉沦的第一步。

    平时只见她披着过肩黑发,衣着朴素,多是T恤牛仔裤,今日瞧到她居家打扮,他的心居然很邪恶地小小跳了那么一下。

    这不是一个好预兆。至少,他这么认为。

    对他而言,一个估不出落槌价的女子,意味着什么,他不会不清楚。

    有趣,有趣不是吗?他倒想看看,自己对华歆赏的估价究竟能达到怎样一个上限,抑或——无上限?

    五天后。

    渣渣拍卖会场——

    场外,忙碌的工作人员马不停蹄;台前,买方卖方三三两两落座,有人势在必得,也有人忐忑难安;而休息室内,三名男子分据一方,神色迥异。

    “搞什么啊?”压抑的低叫来自一身黑色西装的男子。衣冠整齐,帅气逼人,是要上台的模样。

    “一场义卖嘛!对你来说只是小意思。”一边脱着白手套一边悠闲倒茶的男子说得不痛不痒。板直的西服外套早已脱下,白衬衣解开两颗纽扣,完全一副悠闲得不得了的神情。

    “你去啊,我不去。”黑衣男子玩着小槌,嗤笑。

    因为公司老总上月参加大学同学会,很巧遇到初恋同学,而那同学又是某话剧团的编剧,正组织一场“九月义卖”。即——他们之中要抽一人去主持九月初在不知什么地方的“无薪”义卖,而义卖前会有一场话剧供竞价者欣赏,以活跃气氛。

    “尔泽,你不是最有爱心吗?听说你上月又拾了一只猫回去。”喝茶男子——杜预熙,笑容满面。

    他刚成功完成一场达五千万元的拍卖会,现在是休息时间。

    黑衣男子——包尔泽,瞟了眼闷不吭声自扫门前雪的另一位同行程敬德,笑脸更大,“那好,敬德去。”

    “不关我的事。”程敬德淡淡瞟过两人,面无表情地说,“尔泽不错,他主持风格明快活泼——这是老板的原话。”

    总之,老板心中最佳“无薪”人选已定下,包尔泽没得选择。

    “有爱心不等于无薪啊,老兄。”包尔泽没好气地翻白眼,拍上好友的肩,立即笑得一脸献媚,“阿熙,帮忙啦!”

    拍一下……没反应。

    再拍一下,还是没反应。

    “看什么?”包尔泽收了献媚,顺着杜预熙的视线向茶色玻璃窗看去。因为采用镜面效果,此间也可以说是偷窥的好地点。当然,为了公平,外墙上可是挂了大大的“休息室”三个字。

    杜预熙的视线停在……

    包尔泽弹弹西装扣,眼中升起好奇。

    “那个穿T恤扎马尾的女子就是老总的初恋同学,魏萦萦。她今天来这儿,应该为了义卖的事。”程敬德瞟一眼窗外,闲闲开口。

    “魏萦萦身边的小姐呢?”杜预熙眯起眼,啜了口茶。

    “应该是她的学妹,我见过。”程敬德分神看他一眼。见他眯眼瞥来,神色……不太善良,只得好心解释,“魏萦萦来过几次,你没在。不过很少听她这个学妹开口说话,性格很内向吧。”

    内向?杜预熙勾起笑,“今天礼拜几?”

    “五。”

    放下茶,杜预熙玩味地走向窗边。

    那个满脸不耐烦,时不时低头看脚尖的女子,他可是熟悉得很。看她红唇掀动,他就知道会有什么精彩的话出来……而他,在窗边逗留不久,也不顾朋友的好奇,施施然走出休息室,停在她身后,如愿听清低头者小声的咕哝——

    “……满脸的红斑狼疮,拿破仑的身高也敢在我面前炫耀,去!把你放到珠穆朗玛峰也不会有人仰头看你。”

    “歆赏,你又在念什么?当心成老太婆。”高挑干练的女子侧首。

    “啊,萦萦学姐,我什么都没念,我很听话,听你的话,一句也没说。”低头女子惊跳而起,顺带拍胸保证。

    “真的?”魏萦萦怀疑地看着这个小学妹。

    她们并不同系,她读中文,华歆赏读生化,认识这个小学妹也是在偶尔回学校时。

    当初知道这个小学妹因狂热喜爱话剧而加入话剧社,她着实惊讶——不是惊讶她的系别,而是,她站在话剧团外观察一个小时的发现——这小学妹实实在在很没有演话剧的天分。

    喜剧被她演成正剧,正剧被她演成悲剧;真正到了悲剧时,又被她弄得满场鸡飞狗跳。若是她在校时主持的话剧团,是绝对不会让这个小学妹通过入团测演的。唉,真不知当时的剧团长是怎么个脑袋……

    “我要去商讨演出后的拍卖事宜,你乖乖等在休息室,知不知道?”魏萦萦看到迎面走来的同学,扬起微笑,顺手将她推进休息室。

    有演出?

    不顾场合,二话不说,华歆赏一把扑上去,抱着魏萦萦的大腿。

    “学姐的腿……真纤细啊!”

    全场定格。

    三十秒后,魏萦萦勉强地、但仍保持礼貌地笑看她。冷静的声音,完全不受吹捧干扰:“你想说什么?”“学姐……我……你学妹我可以为你去太平洋钓鲨鱼煲鱼翅汤,为你去非洲草原买牙签,为你去所罗门群岛量一量海岸线有多长;我甚至可以为你提供未公开的生化资料。无论要我干什么都行……”

    魏萦萦看看脸色怪异的同学,低头脸皮跳三跳,“你、到、底、想说什么?”

    “所以,难道你不觉得给我一个角色演演是个不错的主意吗?”她小心翼翼,观察学姐快要不受大脑控制的三叉神经。

    “……”魏萦萦呆住。

    “……”

    站在她们身后,他也呆愣起来。

    她不仅爱吃棒棒糖,说话“趋向本质”,今天,他好像又发现了她的一点价值……

    “我有空的时候会帮学姐的剧团做义工,经常被一群有艺术细胞的人包围,可以感染一些文学气息。今天下午我休息。”

    提着一袋零食,满脸的笑看得出华歆赏心情不错。

    “你……不是从事生物研究吗?”按下电梯楼层,杜预熙心头仍有淡淡疑惑。

    “先生,我只是研究所的档案管理员,并不需要做试验,也不用天天对着被那些病态狂人整变形的动物。”华歆赏奇怪地看他一眼,“而且,工作是工作,并不表示我没有其他爱好吧。不过,谢谢你。”

    “不用。”他得体地颔首。

    很难想象她会喜欢话剧,而且,是狂热的度数。

    下午的偶遇让他诧异之余,有着微微惊喜;而她脱线的举止,不止他呆愣,包尔泽更是不顾形象地狂笑,拍卖槌差点被他捶断。

    弄明白她、魏萦萦及老板的关系后,包尔泽竟然不排斥去主持九月的“无薪”义卖——义的是拍卖师,话剧团一样有钱可赚。

    鬼使神差,他当时不知被什么洗了脑,冲口而出——“我去主持吧”。

    老板很惊讶,他的同行很惊讶,魏萦萦也很惊讶,而她,似乎那时才发现身后站了一个人。

    他记得她只叫了声杜先生,全副心神都在观察魏萦萦是否会点头上,可怜兮兮的模样令他忍不住想帮她——既然你的学妹喜欢,魏小姐何不给她一个机会?

    惊愕过后,魏萦萦点头,他主持九月义卖也拍案定下。其他……

    老板与魏萦萦移师总经理室,聊什么不关他的事。包尔泽主持的拍卖会开始,程敬德做场后助理。而她,似乎心情很好,见他工作在身,聊过几句便不打扰,自己一人绕在拍卖场外等人,一圈一圈地走也不觉得无聊。

    这,也让他们有机会一起回家——搭公车,顺便去超市。

    今天的收获甚丰,除了喜欢骂人,她的性子还带点玩逗的幽默。也许,她还有更多的喜好(或兴趣)也不一定?

    这个发现让他愉悦。

    “笑什么?”清质的声音伴着电梯铃响起,十五楼到。

    “很难想象你会……嗯,演话剧。”他倾头四十五度,微笑,随着她一同走出电梯。

    “以前在学校演过,毕业后根本没机会,啊,谢谢你帮忙说服魏学姐。”她掏钥匙,想到他的“拔刀相助”就忍不住道谢。

    谢谢他让她有了一个演出的机会,特别是让严肃谨慎的魏学姐松口,更是难得啊。想她,做了三年义工,也不见学姐有“放水”让她过过瘾的趋势。

    “为什么喜欢话剧?”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没有开门的意思。

    路灯已熄,昏暗之中,她回头,看不清他的神色。当他好奇,她笑答:“因为话剧不用唱。”

    “……”

    感到空气突然凝滞,她“扑哧”一笑,“装疯卖傻,才是人生。”

    “……”他似动了动唇,终究没接口。

    唉,他太正经了,一点幽默感也没有吗?算了。摇头开门,她无意多谈,“晚安,杜先生。”

    “……晚安!”

    黑暗中,听到铁门落锁,直到门缝中透出白光,她开了灯,隐隐听到她在屋内走动的声音,他仍然无意掏出钥匙。

    靠着墙,长长吐口气,他若有所思。

    装疯卖傻?这也是她的性格之一吗?

    骂人、玩逗,再加上装疯卖傻,她还有什么让他惊讶的性格呢?莫名的,他开始期待了。

    这些特色就像她的价值,但观察得越长,评估得越多,他却越来越困惑。估不出,他完全估不出她的落槌价,至今——仍是。

    估不出啊,他该怎么办呢?以前完全没有这种情况发生,特别是,对一个女子的估价。

    或者,让他真正想去估价的女子,只有她而已?

    第二章 她是文学白痴

    字画、手稿、古玩之类在拍卖前,拍卖师一定要鉴定其真假,以免出现假货错卖现象。因看货时间约在休息日,杜预熙不得不放弃休假出门。

    拉开门……

    盯着邻居的铁门,他怔愣片刻。

    现在……看表,十点钟。她应该还在睡觉,她不用排演话剧吗?要不要敲门问好?毕竟,他们有了短暂的合作关系,可会不会太鲁莽……

    徘徊间,走道上出现一道高挑的身影。

    身影缓缓走到铁门边,是位女子,马裤T恤、蓝色凉拖、齐耳碎发。她原本低头打电话,瞥见亮光后抬头看他一眼,社交性质地点点头,停在……华歆赏门前。

    她的朋友?

    他习惯地挂起笑,兴起看下去的冲动。

    女子的电话似乎拨通,她没按门铃,闲闲倚靠在墙上,开始讲电话,声音带点沙哑磁性。

    “歆赏,我到了,快点冲咖啡倒牛奶,准备好吃的出来迎接我。电梯……我已经出电梯了,小姐,你在干吗啊,口齿不清的……门铃?我看到了,不想按不行啊。快点快点,我数三下,不开门我走啦……”

    木门飞快开启,蓝伞小裙出现,裙主人的嘴角挂着白色牙膏沫,看得出被朋友催得手忙脚乱。

    “凡九,你催什么啊,我在刷牙……杜先生,早晨!”拉进好友,瞥到似笑非笑的男子,华歆赏扬起笑。“……早。”眼光被清凉的吊带裙吸引,在白皙的肩头徘徊良久。久到……他不自然咳了声,低头掩饰什么地走出门。

    “新邻居?”碎发女子搭上华歆赏裸露的俏肩,收了电话打量他。

    “是啊。多亏杜先生帮忙,魏学姐才给我一个机会,昨天在电话告诉你了。”华歆赏顾不得嘴角白沫,暂时充当解说员,“陶凡九,我朋友,这位,杜预熙先生,我邻居。”

    “幸会。”女子客气地点头,无意与他多谈,径自向室内走去。

    华歆赏看他一眼,见他是要出门的模样,也无意多聊,点头,关门。

    “……”

    幸会。

    早安。

    动动唇,将问候默默含在嘴边,杜预熙抿紧下颌,神色似嗔似笑。

    第一次见到有朋友找她,宁愿打电话也不按门铃,是个有趣的女孩。她的朋友都这么有趣?抑或,物以类聚——她个性玩逗,她的朋友也独树一帜?

    没见有男人找过她,如此是否表示,她现阶段没有恋人?

    嗯,这个发现让他的心情突然好起来,没有理由的。

    “喂,新邻居蛮帅的。”仰卧沙发上,陶凡九抖着脚,自动自发从朋友的购物袋中掏零食。

    “嗯嗯。”忙着清理面部,华歆赏随意点头。

    掏了半天,陶凡九冲卫生间抱怨起来:“歆赏,你总买这么多橡皮糖棒棒糖,没有其他吗?”

    “有,波板糖,在角落的袋子里。”

    “……你迟早长蛀牙,文学白痴!”没好气送她一句,陶凡九整个人滑入沙发。

    没听到没听到……早已练就铜耳铁膜的人径自洗脸,她什么都没听到。

    她喜欢吃橡皮糖嘛,偶尔会换胃口吃几颗棒棒糖,但她这两个朋友,从来是“打击高于友谊”,除了以打击她为乐,她实在想不出她们还有什么乐趣。

    呼!对镜吐舌,暗自庆幸,还好今天只有凡九一人打击她。没关系没关系,反正她已经被打击得习惯了。可偶尔时,她还是想叫一声“时不予我呀”!

    时不予她,真是时不予她啊。

    想她从小就偏好文学,三岁背唐诗,五岁读《史记》,尽管看不懂,也让她装模作样翻完了一遍呀。六岁时,她就能演“盲人摸象”娱乐家长,小学时演过小品……所谓三岁看大,五岁看老,如此如此的丰功伟绩,气质啊气质,骄傲得她像只小公鸡一般,从小便自信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女性文学家,爸妈也从未反对过她的理想。

    瞧,多开明的父母!

    天有不测风云,自高中开始,她的文科成绩一滑再滑,且完全无因迹可寻。她努力过啊,啃了百来本文学名著,抱着古文背得天昏地暗也不能挽留滑到抛物线底的成绩——全班倒数;但随随便便的生物科考试,她却全班……呜,悲哀啊,甚至全年级第一名。不死心,怎么也不死心。死撑活撑考进Z大,满怀希望能在文学的殿堂再战江湖,却因第一学期大红灯笼高高挂,被两个酒肉朋友挂上“文学白痴”的印记。

    瞧,多恶毒的朋友!

    打击她?没关系,姑娘她心理素质一流,品德休养一流,宠辱不惊。

    当年从文学院转到生化院,她痛哭三天三夜,差点自我放逐兼借可乐浇愁,却没有一个朋友来安慰她。没良心的家伙们,回忆起来她好心酸啊……

    转系后,原想入诗文社一偿夙愿,填好报名表,却因身后那两个酒肉朋友的含沙射影,害得她被诗文社长当场婉拒,与文学殿堂又一次失之交臂。

    萎靡不振了一个星期,自我疗伤完毕,她转而加入话剧社,特别偷偷报的名。入社后,话剧社长似乎看她不顺眼,只给机会演小龙套角色,相当于坐了三年冷板凳,真心酸……

    毕业后,通过“关氏”测评,成为生物研究所档案馆的管理员,两个酒肉朋友也依不同的研究专业各居其职。

    三人共事的下场,是她永远也摆脱不了“文学白痴”的可耻印记。

    工作三年,她小有积蓄……

    工作三年,以为她会放弃文学家之梦吗?不,当然不!

    不能成为纯正的文学家,行,行行,她能屈能伸,退而求其次——成为一个“生物文学家”。

    何谓“生物文学家”?

    就是将生物和文学结合起来——这是笨蛋的说法。

    专业的表达——所有的科学都要用文学符号记录下来才能流传于世,而她的目标,就是用文学的优美语言完成一部“生物简史”。

    天生的能力加上后天的培养,她就不信不能成功。档案管理员的便利就是能随时随地查阅资料,三年来,她一直在整理生物发展史,如果能出一本通俗易读的《生物简史》,她一样可以冠上文学家的头衔。至于喜爱话剧,纯粹是喜爱它的氛围,以便熏陶自己。

    自昨天得到魏萦萦许诺的一个小角色后,她兴奋到凌晨两点,睡不着便打电话给朋友,希望能扳正自己“文学白痴”的污名。

    “凡九,凡九,帮我练台词吧。”扎个高高的武士辫,她抱过一堆资料。

    陶凡九住在小区最角落那幢,因为她休息时喜欢绝对安静。当然,“关氏”不会提供住房,小区的居所全是她们自己选租。两人工作时没什么机会碰面,下了班也只是偶尔打打电话网聊一阵。大概昨天吵了凡九的清静,她才这么一大早来踢她的门。

    “练台词?”沙发上慢慢伸出一个秀美的脑袋,满脸嬉笑,“歆赏,你不如找个二十四孝男朋友去,随传随到,你想什么时候练都行。”

    华歆赏摇头,撕开一袋橡皮糖,“你知道,我是不会注重这种东西的。”

    嚼嚼嚼……嗯,蓝莓味的不错。

    “了解了解。”陶凡九伸脚,知道她对爱情的另类观,也无意在这个话题打转,掏过几颗橡皮糖,也顺手接过据说是“剧本”的东西,重新倒回沙发。

    “怎样怎样,你今天有空吧,陪我背台词吧?”小脸满是期盼,“喂,不要把自己当成寒武纪生物。”(寒武纪是无脊椎动物空前繁盛的时期。)

    “你管我。”陶凡九翻翻剧本,不在意地问,“演什么角色?”

    她点出一个名字:“这个这个,侍女欧苏拉。”

    乌云噼啪,瞬间飞上陶凡九的百汇穴。

    由寒武纪的无脊椎生物飞跃为泥盆纪的脊椎生物,缓缓地,轻轻地,她转头看向好友,“你……只不过演一个没几句台词的侍女欧苏拉?”

    “谁说没几句,你看。”她翻动剧本,白净的手指点来点去,“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很多场的。”

    “……”默默看她,陶凡九轻轻放下剧本,一把扯开糖袋,倒出全部往嘴里塞。

    嚼嚼嚼……咦,蓝莓味的,很有弹性,适合咬、牙、切、齿。

    “凡九?”华歆赏小心瞥过好友脸色,谄笑立现,“你昨天没睡好吧,凌晨两点打电话是我不对,要不……你去我床上补眠,睡饱了再陪我练台词?”

    嚼嚼嚼……三分钟后,陶凡九开口:“歆赏,我在这儿郑重地提醒你,你已经二十五岁,应该找个男朋友了。”分分心,省得老沉迷在“白痴式”的自我陶醉中。

    “你也没找哇!”救下糖袋,她心痛不已。呜……提子味的只剩一颗了,赶紧塞进自己口里。

    “我?”纤长的手臂搭上好友的香肩,陶凡九白牙尽闪,“我有没有男朋友,你会不知道?你存心挑我痛处,是不是?”

    “知道知道,小妹我当然知道。”觑一眼肩头“玉爪”,立即献上未开封的橡皮糖一袋,华歆赏笑得好……委屈。

    她当然知道凡九在读书时心有所属,无奈人家名草有主,害凡九伤心了两年。可……她对爱情这种东西不感兴趣嘛,找男朋友干吗呢?

    多数时候她都在家整理资料,写《生物简史》,能演话剧的机会少之又少,难道只是为了帮忙背台词就去找男朋友?唉……

    “唉什么唉,我才不干。要背你自己背,文学白痴!”

    “喂,我也不是有很多机会演话剧的哦,九小姐。难得有这么一次,义卖演出哦,我想,可能因为不必考虑票房压力,魏学姐才让我出演吧。凡九,帮忙啦。”

    “她当你是义工,你还这么开心?”

    “无所谓啦,看别人在台上演我就心痒痒。能演就行,能演就行啊。好玩嘛。”

    好玩?

    没错,是好玩。陶凡九绽出笑意,倒回沙发,撕开糖袋。

    她这个朋友,文学成绩倒数,生物成绩正数,极度的反差不但没让她明白,反倒越挫越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坐了三年话剧团冷板凳,却不减演话剧的热情度;叫了她四年文学白痴,她竟然立志写起《生物简史》来。

    她不相信爱情,不是因为心伤身伤,而是……

    华歆赏天生就是学生物的料。

    然而,在生物学领域,若是研究得太透,又混入那么一点文学哲学的细胞,爱情这种东西就真的算不得什么了。在歆赏眼里,所有一切都能用生物研究解释,而爱情……

    爱情?凡九,那种东西其实是由大脑中的化学物质巴胺、苯乙胺和催产素组成,你也是学生化的,不会不知道呀!化学物质催生你的爱情感观,但时间长了会产生抗体,就像感冒。而且,爱情这种东西的保鲜时间不超过十八个月。然后,男女要么分手,另找催化剂,要么麻木!

    这是歆赏读书时说的话,也正是因为歆赏的“耳提面命”,害她在不知不觉中……淡忘了那个人。

    她的朋友,永远都是这么……越挫越勇,呵!

    嚼着橡皮糖,陶凡九开始昏昏欲睡……

    “哇,凡九,不要睡啦……要睡去床上嘛……睡饱了帮我背台词……”

    白痴歆赏,台词是你自己背,关我屁事!快要入梦了,陶凡九依然忍不住在心头骂她一句。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放手。”吃饱喝足,面色红润的女子瞪着死抱大腿不放的友人,很想一脚踹过去。

    “不放不放!凡九你说话不算数。”

    “你放不放,嗯——”威胁意味升起,陶凡九五指扒扒碎发,打算进化为地狱老师。暴力嘛,她一直是很崇尚的。

    “不放!”泪眼汪汪仰视友人,华歆赏牢牢抱着大腿,宛如救命的浮木。

    大家同为女性,该有的都有,她也不必要顾忌自己的胸是不是完全贴在友人的大腿上。此刻,可怜的小脸上写满控诉——

    “你吃我的糖,睡我的床,现在居然一走了之,完全不负责任。”

    这……是什么状况?

    走出电梯,拐弯就看到这场“抱哭留人戏”,杜预熙皱起眉,扫过快要进化成地狱老师的女子,视线下移,定在身着清凉吊带裙、准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孩身上,神色复杂,再也无法移开。

    饶是少有人经过,她穿着居家裙也不知顾忌,不是好习惯。

    两个女人搂抱拉扯,言辞暧昧……

    什么叫吃她的糖,睡她的床?

    “咳!两位……要帮忙吗?”她们挡住了他开门。他若不主动出声,对视的两人只怕不会发现他吧。这种感觉……不爽,郁闷。

    一念闪过,杜预熙眉头皱得更紧。

    拉扯的两人同时转头,各自微微怔了数秒。

    继续白天的打量,陶凡九点头。不错,身高OK、脸蛋OK、气质OK,就不知性格是否OK。

    比比拳,她突地扬起笑,“杜先生是吧,来得正好。你既然让她得到一个话剧角色,就好人做到底,和她一起背台词吧。”

    杜预熙礼貌一笑,并不接话。

    “杜先生你好……凡九你吃干抹净就想走,当我好欺负啊!”打声招呼,华歆赏放开友人大腿,光滑的手臂仍抱在友人腰上不放。

    “错。文学白痴,你这话很引人误会。”瞥过杜预熙难看的脸色,陶凡九伸出葱指,狠狠点上友人的脑袋,“我是吃光你的橡皮糖,吃光你煮的面条,抹干净嘴上的油而已。”

    “我不管,总之现在天黑了,我一句台词也没背,全是你的责任。”

    “我睡觉的时候,你不是有整理《生物简史》的资料吗?”

    “喂,我找你来是帮忙背台词的。资料我有大把的时间整理……不好意思杜先生,挡了你的道。”让了些空间出来,华歆赏冲杜预熙笑了笑,意图将友人拉进屋内。

    磨着脚底板,陶凡九又开始扒头发,“我要回去了,你不用对我难舍难分。最多我下次提一袋橡皮糖还你。”

    “我不……”

    “歆赏,需要我帮忙吗?”难看的脸色退了些,杜预熙若有所思盯着拉扯的两人,蓦地开口。

    没想过他会开口,华歆赏微愣,这让陶凡九有了闪人的机会。挣脱她的固抱,二话不说直冲电梯,顺便丢下一句——

    “Bye,亲爱的,谢谢你的招待。”走进电梯,突又探头叮嘱,“今晚不许打电话烦我。”

    OK,走人。

    剩下两人对视,场面死寂。

    将视线定在她的脖子以上,杜预熙清清嗓正要开口,华歆赏却先一步出声:“晚安,杜先生。”

    关门……咦,阻力很大,再拉……还是关不住。

    她叹气,回头,“杜先生,你拉着铁门,有事找我?”

    煽动她……煽动她……

    “杜先生?”他的默视让她拔高些声音。

    煽动她,煽动她,煽动煽动……

    脑中吵吵闹闹不住盘旋着这句话,杜预熙皱紧眉,五指抓住铁门栏,直到她露出不耐的表情,才缓缓问:“歆赏,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配合摇头,她再道,“杜先生要准备义卖,背台词这种小事不用麻烦到你。”

    “不麻烦。”

    “……这么晚了,杜先生不休息吗?”

    转开话题?杜预熙勾起笑,“当然要休息。这样吧,明天我帮你背台词,你也可以帮我解释魏小姐组织这次义卖的主题意义之类,因为了解所有相关知识,拍卖师才能将拍卖品估出最好价位。虽然只是义卖,我也不想做砸它。可以吗?”

    “……”思考片刻,华歆赏点头,“好哇,那我不客气,明天有空再去打扰。”

    含蓄之意,现在打发你,明天姑娘她有没有空,可全凭她自己说了算。

    他又怎会不明白社交语言下的生疏之意,晏晏一笑,也不懊恼。轻叩铁门,突地倾身贴近她,“歆赏,你可以叫我预熙。杜先生……太生疏了。”

    “……好,预熙先生,晚安。”快松手,她要关门啊。再不关门,她很怕忍不住又是一堆“趋向本质”的话。

    这个邻居今晚有些过分哦。感谢归感谢,不熟还是不熟,她和他还没到秉烛夜聊的地步。

    “预熙,不用先生。”他意外坚持。

    后退一步,她扯出僵硬的笑,“……好,预熙,晚安。”

    去你的侏罗纪恐龙,力气大了不起啊。姑娘她不会不长眼睛,摆明争不赢的东西,当然不会强出头,就当她怕事好了,屈服在他压迫的身高下。心里骂死他。

    “明天见。”他不再为难,非常具绅士风度地退后一步,方便她关门。

    “明天见、明天见……”缓缓拉上铁门,瞬间扣个死紧。

    掩门刹那间,她瞳中印出的,是他倚墙而笑的……阴沉画面。

    半张脸投放在黑暗中,嘴角上弯的弧度令人头皮发麻。

    诡笑,诡笑——除了这两个字,难道要她用帅气来形容吗?

    明天、明天、明天……

    明天去你外婆家……

    睡觉!睡觉!

    门铃响了三声,床上女子正好眠中。

    门铃响了十分钟,女子不耐烦地拉高薄被,将头包个严严实实。

    门铃持续中……十五分钟……二十分钟……

    “富贵啊你,顶心顶肺的王八蛋,大清早按什么鬼铃,谁家的?”女子如跳豆弹起,裹着被单,抬手搔搔飞翘的乱发,闭着眼睛开骂,“可口可乐的啄木鸟,饿抽筋了吗?王八蛋,最好不要让我逮到是哪只非洲肺鱼在敲门,逮到一只我煮一只。”

    门铃格外坚持……

    万般无奈,万般不愿,顶着两颗泡泡眼去开门。

    天很亮了,她知道,七月的阳光很刺眼,她也知道,不过,谁在按门铃,她是非常非常的“想”知道。

    火大地打开门……

    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

    水饺按门铃?

    不对,与水饺做伴的还有一盘杂色鲜果,块块鲜润,苹果榴賨西瓜蜜桃猕猴桃……

    好饿!

    这是华歆赏的第一直觉。再来……

    古有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古有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饿不死,有志气;她呢,为了一盘水果就折下纤腰,口、水、欲、滴……

    放一个陌生男人进屋,危险吗?

    当然!

    第一:他们现阶段只是一般邻居。

    第二:单身女子大胆与男人共处一室,危险性较高。

    第三:女人首要具备的,就是自我保护意识。

    三点疑问兼理由盘在心头,杜预熙坐在沙发上,盯着来来回回拿资料的女子,实在……唉,又发现她的坏习惯。

    现在是东八区标准时间十二点,他也是在露台上瞥到她的阳台后,才决定按门铃(不是偷窥,他在露台抽烟而已)。

    鉴于她这两天未有外出“记录”,未待大脑反应,他已开始煮水饺切水果了。反正……嗯,既然材料都拿出来了,他也没兴起“不必要”的意思。

    一切准备妥当,按门铃。

    开门后他未及说一句话,直接被她睡眼惺忪却馋意十足的表情吸引。眯眯眼瞬间瞠大,“狰狞的”表情立即变为邻家妹妹的微笑,真是……逗趣。

    当时她只问了三个问题,便直接放他进屋——

    一,杜先生,你今天有空帮我背台词吗?

    回答:有。

    二,这是你煮多的早餐呀?

    回答:(考虑一秒,无意识微笑)是。

    三,请等我一分钟……不,不用,我想三十秒就够了,可以吗?

    回答:当然可以。

    门未关,她飞快跑进卧室,出来后已换上干净保守的T恤配五分牛仔裤,看样子的确准备与他共度一天……不,只剩半天。

    如今,他正坐在沙发上。

    第三章 煽动她

    她的屋子结构简单,一厅一卧,卫生间和厨房在门左侧,厅中一桌一沙发,墙边靠着一套组合柜,其上堆了许多类似资料的文件。

    打量一圈转回沙发,前方的案几上除了两包超商零食和他提供的水饺水果外,也堆放着书籍和资料。

    她趿着拖鞋噼啪噼啪,一边收拾沙发上的资料一边将剧本翻出来,经过案几时还顺手拈个水饺果腹。杜预熙轻声笑了笑,对上她循声望来的眼。

    “这些书……我可以翻看吗?”

    “可以可以。”她点头,“学姐组织的义卖因为定在九月,所以八月才会集中排演,现在只要定角色、背剧本即可。”她解释着不必出门排演的原因。

    他轻轻点头,注意力并不在义卖或剧本上,而是……

    “歆赏,你没有……危险意识吗?”

    “怎么?”她投来莫名一瞥,随即明白他所指为何。皱个逗趣的鬼脸,唇角浮现似讥似讽的笑,“杜先生,你知道我的工作是什么吧?”

    “生物所的……档案管理员。”

    “对呀,我是学生物,准确地说呢,是学‘生化’的,实验啦病毒啊都能经常见到,你信不信我的柜台里有H5N1病毒,不管是劫财还是劫色,我都会让那家伙活不过三个月,而且,是不可抗拒死亡原因,不关我的事哦。”

    他诧异地挑眉,未让自己露出惊骇之色。

    她应该感到危险吗?没有自我保护意识?她暗暗摇头。不是没有,而是非常强!

    据多次偶遇交谈,可以推知这位邻居谈吐有礼、谦让有加,人品的好坏姑且不论,但不会是很明显的作奸犯科之辈;此外,她的大门仅是虚掩,家中也的确有一些用来吓人的病毒。

    虚张声势嘛,她最在行。话剧团三年冷板凳可不是白坐。

    “开玩笑的,杜先生!”来来去去的时间内,她已经将水饺扫光殆尽,正准备攻向水果盘,“我背台词有个不好的习惯,一定要朋友一边实演相对角色,我才能记住,所以……今天劳烦了!”

    这也是凡九宁愿梦周公也不帮她的原因,大概读书时烦她们烦得太多,造成负面感染。

    他点头,心不在焉地放下书,拿起案几上的一份手稿,“这是……”

    微腆的笑浮上颊畔,她低讶,“啊,这是我整理的资料。”

    “在家中也工作吗?”被秀气的草字吸引,他仔细读起来。

    “也不是……不算是工作啦,是我自己的爱好,爱好而已。”

    她微微染上一丝兴奋,看在他眼中,心思微转,引诱地问了下去:“那这是……”

    “嗯……”大眼旋转,她倒没有刻意隐瞒,笑道,“我在写书。”

    他没让诧异在脸上出现太长时间,好奇问:“什么书?”

    “生物简史。”她看他一眼,低头微带羞涩地说,“我要成为一个生物文学家。”

    这是她的另一个价值?

    眸光转向满是生物图案的稿纸,脑中跳出一个声音,昨天一直盘旋不去的声音——

    煽动她……煽动她……煽动她什么?

    他有点烦,皱拢眉,轻声说:“好繁大的工程。”

    “还好还好,我只要写简史就行了。”

    “我有幸知道这个……”他抬起手稿,“你写到哪儿了?”他相信,在说“写”字时,她的笑容变大,人也热络起来。

    “泥盆纪,我整理到泥盆纪了。杜先生对生物有兴趣吗?”她更加热络。

    他笑容不变,“一般、一般。不过,如果不麻烦,我倒想听你介绍一二。”

    “行,没问题。地质上以宙、代、纪、世划分地球年份。这是常识,杜先生肯定知道。宙呢,现阶段只划有两个,隐生宙和显生宙,隐生宙下分太古代和元古代,资料有限,我已经整理完,现在正整理显生宙。”她顿了顿,瞟他一眼,“你知道显生宙下划有几代?”

    “……不知道。”他开始翻手稿。

    “显生宙下现阶段被划三代——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每一代下再划分出不等的纪和世。古生代下分为六纪——寒武、奥陶、志留、泥盆、石炭、二叠;中生代下分三纪——三叠、侏罗、白垩……”随口道来,如数家珍。

    为何他觉得在说“侏罗”两字时,她的字音咬得特别重?哼了哼,他也不是开不起玩笑,不在意地问:“那新生代呢?”

    塞进一颗橡皮糖,她继续:“新生代包括两纪——第三纪和第四纪。那,你知道人类现在处到什么宙什么代什么纪什么世?”

    他摇头。在她的眼光下,他突然感到自己贫乏得……可怜?

    她神色平静,眼中并无轻屑。翻开手稿其中一页,点点墨水笔画出的树状地质年代表,叹气,“呐,从时间上而言,人类的历史就像芝麻之比地球,不过是显生宙——新生代——第四纪——全新世——下面的短短一万年。”

    瞪着细白葱指,若有所思了一阵,他抬头,问得好谦虚:“从时间上说是很短,那……”

    “从生物分类上而言,当然,随时有新的生物出现,现在的分类虽然没有一个公认统一的标准,总体而言暂时分为五界——原核生物界、原生生物界、真菌界、植物界、动物界。杜先生,除了动物和植物,这世上还有一些单细胞生物哦。”

    “……是。”他非常受教地点头,确信她的的确确没有人身攻击的意思。

    唉,他总觉得她说话的神态很像自己高中时代的生物老师。但,好奇的,他倾头笑问:“那,人应该划在什么界里?”

    白痴!问完他即刻咬了舌头。人类当然归为动物界。

    懊恼地垂下眼,没听到她的嘲笑,反而是一本正经地解释:“人呐,真核生物域——动物界——脊索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人科——人属——智人种。这就是人类在生物分类中的定位。”

    “你平常就在家整理……生物简史?”绻绻眸光绕在神采飞扬的小脸上,脑中叫嚣的声音慢慢清澈,一丝隐约的念头浮出,心烦退去。

    “嗯!”

    “没有朋友……我是说男朋友?或者恋人?”

    他问得很小心,而她的头,却在瞬间转了过来,语中带上一丝怪异:“我要那种东西干吗?”

    那种东西?

    “你……讨厌男人?”

    “不。”她抬眼看他,“杜先生,我刚才就说过了,人类历史就像芝麻之比地球,而再细分到单一的个人,根本比尘沫还不如。就像……男朋友爱情这一类,我要来干吗?它们不过是一些化学元素造成。”

    他的反应是直接呆掉。

    骂人,玩逗,爱吃糖,很容易……被食物引诱。在她身上,到底还存在哪些缺点,或优点呢?而现在,他又发现一点——她不相信爱情。

    煽动她……煽动她……

    脑子里轰鸣不断,他不烦不恼,反而笑起来。

    他是拍卖师!他估不出她的落槌价!

    从未遇过这种情况。这次,不再只是单纯地估价,恐怕是……是出价,而这次出价的……是他。

    煽动她什么呢?

    煽动她……爱上他吧!

    一锤定音,这是他良好的职业习惯。

    因为出价的是自己,难免失了平常心,难免有了当局者迷的疑惑,难免地……被她吸引。

    她不相信爱情,没关系。在他的意识里,任何人的情绪都能被煽动,而她,并不打算被他排除在外。

    明白了心头烦乱的根源,他自是不会错过。犹如蛰伏在心头的贪兽,因为她慢慢苏醒,而煽动她爱上他的那一天……呵呵,莫名的,他已经开始心跳加快,口干舌燥了。

    在说话时,她已经往嘴里塞了不少橡皮糖,如今,正叼着一颗棒棒糖。

    他不怎么喜欢甜食,真的真的是不太喜欢……

    “歆赏,你真的……没考虑过有个恋人吗?就算现在不觉得,以后你总要结婚生子,要有人陪伴的。”“暂时……没想过。”她的伟大志向是成为“生物文学家”,恋人?什么东西啊。

    “歆赏……”引诱的笑挂上唇畔,他轻轻拈住红唇边的棒糖,慢慢抽出来,见她惊讶瞠眼,晏晏一笑,“我不喜欢甜食。”言毕,倏地吻上她。

    吻……吻……嗯,他果然不喜欢甜食。

    引狼入室?她引狼入室啦?脑部尾梢神经闪过强烈电流,待意识到他这样算是“侵犯”时,温润的唇已离开,而此刻,他的声音沙哑而带上浓浓的引诱:“歆赏,我们,交往试试吧!”

    说完,一片寂静。

    他等着她的回答。是惊讶、不信、质疑、愀然变色,乃至甩他一巴掌,还是……无所谓?

    诧讶表现在黑眸中,她无意识地舔舔唇角,终于开口——

    “杜先生……”

    他静候。

    “你有没有听过‘高塔里的莴苣姑娘’,是童话故事。”

    “……”

    “如果这是心理测试,现在你有四种选择——A,姑娘是颗莴苣;B,姑娘喜欢吃莴苣;C,姑娘种莴苣;D,姑娘叫莴苣。你会选哪一个?”

    “……”笑脸瞬间呆掉,呆呆呆……

    蓦地,唇边逸出一声爆笑。

    莴苣姑娘?姑娘叫莴苣?这种回答……可以算是愿意交往的意思吗?呵,她真是个……玩逗的姑娘啊!

    “咳!”清清嗓,他笑问,“我可以问,你这是答应我的交往?”

    “你选哪一个?”她表情古怪地望着他。

    沉吟片刻,他试探道:“我选哪一个,你才会答应?”

    悄悄拉开与他的距离,她摇头,“选A,说明你的心理在某种程度上很幼稚,就像小朋友一样把莴苣当成卡通片里的姑娘。选B,说明你是个过度追求物欲享受的人。选C,说明你没有安全感,对现实社会存在胆怯心理。选D,说明你不切实际,过度沉迷在幻想世界里,遇到挫折时心理承受力低。”

    听来听去,似乎都不是好词啊,ABCD他该选哪一个?

    未待他再问,她已经说出答案:“无论你选哪一个,我都会拒绝。”

    因为呀,这是关氏生物研究所测试人类是否存在变态心理的试题之一,正常人的选择就是——不去选择。

    “……”

    (作者注:此试题纯属虚构,切勿当真,谨记!谨记!)

    周一,关氏生物研究所,档案馆。

    “歆赏?歆赏?”

    啊?盯着电脑回神的女子赶紧扬起职业笑容,看向斜对桌的同事,“什么事?”

    “你的电话,展览馆找。”

    应声接过电话,华歆赏终结发呆状态。

    通常,能让她发呆的状况,只有在思考如何进行《生物简史》或独自背话剧台词时,今天当然不例外。

    在发呆前,她记得正在读《大白鲨》。黄昏时分,鲨鱼摆着翅鳍从海底窜出,猛狠地扯断游泳女子的大腿……有些动物专家常常认为鲨鱼是温和的,但他们却不会强调一个前提——必须在它们吃饱之后。

    “……喂……喂喂,我的通心菜,有没有听我说啊,这周的展览表有没有排定?我要安排啦。”

    电话那边是一股子不耐烦却又带些软软的甜音,华歆赏暗叫声糟,赶紧点头,也不管影像能不能通过电话线传送,“渡渡,没问题,上周已经排好了,我待会送去。”

    “OK,尽快吧,我的通心菜。”

    那边笑了笑,飞快挂线。

    摸到桌上的橡皮糖,塞一颗进嘴,其他与同事分享。华歆赏从文件架中抽出一个公文夹,翻开,仔细检查,确定录入资料没错,便起身往展览馆走去。

    午后两三点的光景,欣赏绿意葱茏的林木,华歆赏挑着林阴密凉的道路行走。

    关氏生物研究所占地极广,幸而档案馆与展览馆相距不远。

    “关氏”,财力雄厚的生物研究机构,针对各专业组队不同的研究对象,建出分散的实验楼。大方面,关氏与国内乃至世界各大科研机构关系密切。小方面,市内的大学、药厂、医院、生物协会等,多与关氏有合作关系,诸如培养学生啦,开发新品药啊,提供最新治疗成果啊,甚至,如何保护全球生态系统也会纳入合作范围内。

    有交流,就会有来往。在关氏,开放最彻底的地方,是展览馆。

    展览馆,顾名思义,其内陈放着各式各异的生物标本,不仅供合作专家参观,更多时候是提供给大学,如——Z大生化学院。

    该院会借助关氏研究所丰富的“资源”,安排学生就近观摩,现场授课。每隔一周,对方会E-mail一份时间表,由档案馆统一收取。因为不仅要安排Z大学生观摩上课的时间,其他参观场次也会汇总到档案馆,必须一并排好后,才能统交展览馆。

    “嘿,我的通心菜,你来得挺快啊。我还准备去找你。”

    橙黄色的七层建筑耸立百米外,台阶上,身着粉色衣裙的女子正冲她招手。

    华歆赏快步跑上台阶,跳进清凉的大厅。

    “平叔,好啊!”将文件夹递给渡渡,她冲厅内的花白老者打招呼。

    老者正安排一群身着Z大制服的学生入厅,闻声侧首,笑了笑,又专心指挥鱼贯入内的学生。他一边分发印有关氏标志的环保纸袋,口中一边念着“拿好,别忘了带纸巾”。

    展览馆七层,一二三层对外开放,而此三层的管理人员只有两个,即眼前的平叔和渡渡。

    平叔六十多岁,是研究所的老员工,早已退休,现在属于“继续发光发热”阶段。渡渡与她同年,最爱用“我的通心菜”称呼她,就像欧美人种为表亲昵,将朋友或爱人、孩子称为“我的小卷心菜”或“我的小黄瓜”一样……这是昵称,她知道她理解,但这家伙不能因为自己喜欢吃通心菜,就叫她“我的通心菜”吧?至少,她绝对不会用“我的橡皮糖”来称呼渡渡。

    这一老一少意外的投缘,原因不外一条——两人都是狂热的标本收藏家。

    唉……默叹。渡渡正检查排期,她不打扰,只得抬头看向一楼大厅正中心悬挂的馆标——请尽情地变态吧!

    嗯,对,不变态就不会有生物进化。不过,她很怀疑呀,那些泡在药水里的标本还有变态的机会?

    再次默叹,视线下移。好怀念的制服颜色啊……

    摇头,她转头问渡渡:“怎么样,有没有问题?”

    “大致上没问题。”合上文件夹,渡渡见她欲言又止,不由奇问,“有什么事不方便说?”

    啊?瞪大眼,黑眸转动,长长呼口气,她耸肩,无所谓地说:“没什么大不了,有男人说想和我交往。”

    昨天,他突来的吻已经让她反应不过来,随后又丢出“交往试试”,而那时她脑中突然跳出的一句就是“高塔里的莴苣姑娘”……不是要顾左右而言他,脑子里就是跳出了这一句嘛。ABCD解释半天,他却还是一脸呆样。

    仔细想想,她有些后悔。

    无论你选哪一个,我都会拒绝。

    这句说得太早,让他有机可趁,以至于他的回答差点让她自咬舌头——

    “既然如此,我不选。你的答案就是肯定啦!”

    那时换她懵了,又给了他一次偷吻的机会。

    赖皮!赖皮!

    等她回神时,他已主动翻开剧本,助她背台词,不再追问她的肯定与否。她小小讶了讶,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害羞或欺辱可言(她这样算不算很厚脸皮)。吻嘛,老实说,有点不卫生,是病菌传染的方式之一,虽然自己的初吻(应该算吧)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她也实在找不到呼天抢地的理由。所以,在他不刻意追问,而她又被台词分散心神的情况下,她也无暇理会他是否明白了她的拒绝。也因此,那一下午倒让她成功记下两幕的台词。

    背啊背啊……他什么时候走的,她记不得了。等到夜深人静仔细想了想,她才发觉不妥。

    她没有明确拒绝他,而他也根本没明白她的拒绝耶?怎么办?

    找两个死党要些建议?

    不行,时间太晚,她可不想被凡九在梦中追杀。而且,凡九和空桑的实例也没什么参考价值。凡九的失败她看在眼里,空桑虽说结了婚,可近来碰面时,提起老公脸色就青中带白,可以推断陷入感情危机,离“婚变”应该不远了。

    讨厌爱情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她非常不喜欢那种死去活来把自己弄得惨兮兮的生物情绪,就像某些人天生讨厌吃榴莲,强迫不来嘛。

    “有人追,好事啊。”渡渡夸张地笑了声。

    “是、吗?”学着变态眼神,华歆赏瞟她一眼,成功让她感到中央空调突然降温。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想听什么。”将文件夹在臂下,渡渡摊手,“男人会变,标本不会——这是我要说的。”

    “……标本迟早有一天会腐烂。”

    白眼一颗送上,渡渡瞪她,“我的通心菜,现在不是耍酷的时候。”

    “我说的是实话。”她摸摸鼻子。

    “难道你想说的只是这个?”渡渡作势扬了扬小拳头。

    “……我只想知道怎么才能一次搞定,让他彻底死心。”口头的拒绝向来没有实际约束效果,说不定杜预熙会以为她端架子。最好呢,是一次就让他知、难、而、退。

    “向他借钱。”

    “我不缺钱花。”华歆赏看向天花板。

    “骗他说你有隐性遗传疾病,DNA携带异常。”

    “……这种借口太烂了。”

    “那,就说你有心理变态倾向,说不定哪天会袭击人类……”没说完,快退到安全地带。

    “……”

    她神色不善,渡渡“嘿嘿”干笑,摇手说道:“不说这个,你的《生物简史》如何,写到哪儿啦?”

    转开话题,华歆赏也不生气,反而兴奋地拔高声音:“泥盆纪。啊,渡渡,我九月要演话剧哦,魏学姐编导,我常对你提的那个学姐。”

    渡渡的反应,只是耸耸肩,顺带伸出小手指掏掏耳朵,“恭喜恭喜!”

    华歆赏正欲再分享一些快乐,突然,展览厅内冲出一名男学生,以媲美星际导弹的速度越过她们,直扑馆外长须飘飘的老榕树……

    “正常。”渡渡瞥过一眼,未多理会。

    这种反应……

    华歆赏瞪着树下的学生,眸光回扫向展览厅,来来往往数十回,她摸着鼻子,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能够把哲学和生物学研究透的人,也就从精神和物质上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华歆赏虽未研究透彻,却正以此为目标而迈进。

    地球年龄约四十六亿年。

    太古代——原核生物出现。

    元古代——真核生物出现。

    古生代——寒武纪、奥陶纪、志留纪、泥盆纪、石炭纪、二叠纪。

    中生代——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

    新生代——第三纪、第四纪(人类出现)。

    瞧,生物历史漫长悠远,而人类的历史何其短暂。若用一张A4纸代表地球生物的发展年代,人类,连一毫米宽的地方也占不到。

    寒武纪的生命大爆炸,三叶虫何其繁荣,但到石炭纪已灭绝得差不多了。恐龙统治地球过亿年,也逃不过灭绝的命运。人类的历史不过一万年,迟早……也会灭绝吧。她倒是不怕,生物进化到现在,人类说什么也会持续千万年或一亿年什么的,那个时候她早就成灰了。

    提起“进化”,她实在很想赞人类一把啊。

    现代生物学发展的今天,笼统而言,人类似乎已经不需要“进化”这个词了。

    不是吗?需要陆地呼吸,所以有了肺;需要安全繁殖,所以有了胎生。然而,现代人类却能将解剖上、生理上、外形内在上的一切不合理结构,经由整形手术将其“合理化”,甚至取代“进化”!

    嗯哼,她会记得在《生物简史》中加上这么一句——我进化,故我存在。

    以上,是她的抱怨兼牢骚,很嗦,她知道。

    其实,抱怨这么一大篇,她想说的无非是——爱情不过是人类繁衍的催化剂,只不过,人类自己将其美化而已。

    所谓缠绵悱恻的爱情戏,古代的也好,现代的也罢,明明也不过才几千年而已,何必非要说成“亘古不变”?更可笑的是“爱什么什么一万年”,哼,人类还没诞生呢,他爱什么啊。

    一万年的爱,那是谎言。

    爱你千年无怨犹?哼,那是最完美的欺骗。

    正因为人生短暂,所以,她信奉——装疯卖傻,才是人生。

    生命太短暂,太短暂了,不好好生活,就是对不起自己。喜爱话剧,正因为她心痒痒地想尝试不同人的生活乐趣;不渴求爱情,则因为她不想让“催化剂”来控制自己。

    杜预熙,不管他是否一时头脑发热,她会一次搞定,拒绝得干净又彻底。

    第四章 请尽情地变态吧

    “呕!”

    “呕呕!”

    男人在树下狂吐。

    时值盛夏,他难得排到周四休息,因邻居清晨一个电话,惊喜之余套上休闲衣裤,将自己快递到展览馆……“呕——”

    他忘了,这儿是生物研究所,是生物研究所……

    “呕——”

    “哇,这位先生,你比我们……吐得还惨。”

    老榕树下,已有先他一步“报到”的男学生,穿着夏装制服,正平复汹涌翻腾的胃袋。

    杜预熙没空搭理,正努力压下涌上喉头的恶心感觉。男人吐成他这个样子,也算颜面尽失了,特别是在没喝酒的情况下,在他喜爱的女子面前。

    “那些女孩子真厉害,完全没感觉。”一名头发略长的男生掏出矿泉水漱口,脸色惨白。

    “那……我们还要不要进去?上课耶。”另一名男生迟疑。

    “……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再进去。先生,要漱口吗?”长发男生以“同病相怜”之态问杜预熙。他们很习惯了,真的真的很习惯,反正上一次课吐一回,不过今天这位先生……不是他们这行的吧。

    摇头谢拒,杜预熙眯眼,越过台阶,看向厅口处谈笑的女子。

    工作时她的衣着多是T恤牛仔裤,过肩的长发披下,当她站在榕树下冲他招手微笑时,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十点多的太阳格外地刺眼。

    她的笑,炫花了他的眼。

    昨夜回家,他只在露台上提了句今日休息,她能记得,他自是高兴。

    突带他参观,他不以为意,欣然而去。过厅栏时,一位老伯笑眯眯递给他一份环保纸袋,特别连声叮嘱“拿好,记得带包纸巾”云云,当时并未留心,如今,终于明白环保纸袋的作用——用以装呕吐物,而纸巾——用来拭嘴的。

    他是拍卖师是拍卖师,不是不是绝对不是生化狂人,老天,他又想吐了。

    静气凝神,将可怕的画面从脑中赶出去,杜预熙缓缓站起,眉心深深拢蹙,这才留意两名男学生已离开。

    应该又进去了吧。向他们的忍耐力致以最高佩服,他深深吸气,将浑浊的气体重重排出体外。

    她是故意的。

    看到干燥的动物标本,狗啊猫啊鸽子蜥蜴蝾螈之类,他只当有趣,毕竟如同活物一般,没什么血腥可怕,但,泡在福尔马林液里的双头婴儿;解剖出来供实例讲解的人体呼吸系统;泛着恶心苍白颜色的动物心脏……

    不行不行,又想吐了。

    “年轻人,我想你需要一瓶清水。”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杜预熙睁开眼。

    是拿纸袋给他的老伯。

    “谢谢。”默默接下,他看向台阶,方才说笑的两名女子已进入馆内。

    够狠!

    心中叹了叹,他随在老者身后踱离老榕树,靠在台阶边的石雕上。

    “呕吐的东西……附近有水管吗,我待会清理。”

    老者看他一眼,摇头笑道:“不用不用,会有清洁工收拾的。他们知道。”

    知道什么,老者未细说,但他能够猜得出,想必清洁工也知道一定有人会受不了“惊吓”而呕吐,也自会定时清理秽物。

    “您怎么称呼?歆赏呢?”矿泉水不是她拿给他的,多少,他有些不是滋味。

    老者笑容不变,“那丫头和渡渡在里面,叫我平叔就行啦。小伙子,你是第一次参观吧?”

    “是。”

    拼命漱口,直到口腔中酸涩的味道淡去,杜预熙才放下水瓶。

    平叔一直盯着他的举动,见他伸手掏口袋,未几又空空拿出来,脸上立即笑得一片山川河流,“小伙子,馆外不禁烟,你想吸就吸,老头子我是不会介意的。”

    杜预熙虚弱一笑,索性掏出烟包,拿出一支点燃。

    近午时分,偶有微风轻拂,榕树须随风轻舞,袅柔如烟……

    “你是歆赏那丫头的情人?”

    平叔突来的一句话,差点让杜预熙一口烟全呛进肺叶里。收回榕树须上的视线,他捂嘴低喘:“咳咳,平叔,我和歆赏……是恋人。”

    情人啊,太暧昧了些,也太……不正式了些。

    他对爱情的要求很高,以前曾有过女朋友,但……呵,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不对或背叛,两人性格不合,不如做朋友。

    如今,她带他参观的目的也能猜到七七八八了。这是她的又一项拒绝手段?或者,她拒绝所有男人的追求全是用此手段?

    她在拒绝他,拒绝他的交往,让他知难而退。

    这姑娘性子虽玩逗,却不会玩弄人。今天的一剂药够狠,如果心理承受能力差些的人,怕早就吓到腿软,哪还有心思顾及美人,更别说是个整天与各类生物尸体打交道、没事以解剖为乐的美人。呼,好在他的美人只沉迷《生物简史》,庆幸,佛祖保佑!

    若是被这点小事吓退,他就不是杜预熙!

    唇角勾起,拈下烟吐气,他转头想再谢平叔,却被瞪看的大眼吓一跳,心脏就像突然停摆的钟,刹那地停顿后,又急骤跳动起来。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那老头走路是蛇啊,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没察觉。她呢,又是何时来到他身边?

    “你抽烟的时候。”华歆赏眼神闪了闪,突以掌为扇,在鼻下猛挥。

    “对不起。”立即放开两指,烟头自由落体,生命之火在大脚凉鞋的重压下毁尸灭迹,“我……嘴里有些难受。”

    “不习惯吧?”她走下两级台阶,顺势靠在平叔的位置上,倾头笑看他,“你吐得真厉害。”

    “如果我现在吻你,你会介意吗?”在他吐过之后。

    啊?身躯无意识地后仰,眼中是毫不隐瞒的不愿意。

    他淡淡一笑,吸着飘着花香的空气,也不气恼,缓缓说道:“歆赏,除了在家写《生物简史》,你工作时……接触的就是展览馆里的那些东西,是吧?”

    她点头,不知他想说什么,脑中却自动架起防卫,全身绷紧。

    他的声音有两种,一种是平淡带点笑意,温和礼貌,就像与人聊天一样;另一种像狼外婆,低沉柔和,却意外果断,特别在与她说话的时候。那天吻她之前,他就是狼外婆的声音。

    “我们正在交往,对不对?你没有拒绝。”突然将额抵在她额上,他眸中闪着莫名的光亮,“你敢摇头,我就吻你。”

    威胁她?华歆赏鼓起脸,赶紧……点头。她不是胆小不是胆小,这叫能屈能伸。试想,谁会想被一只刚吐过的嘴亲吻。

    “好。”他满意点头,额心轻轻在她头上敲了敲,顺着她的颊畔滑向肩头,颇有点虚弱地叹道,“我想,我要再多熟悉几次才行。多熟悉几次,我就不会再吐了。”

    感到她的头动了动,发尾扫过他的耳,落在他唇上。

    “你……不觉得恶心?”她僵硬着肩,实在很想一巴掌推开他。这与她初想的结局相差很远耶。

    “觉得啊,所以我才要多熟悉。有机会,你再带我进去参观啊,今天不行了。”语气更加虚弱。

    “既然恶心,你干吗还要来?”她动了动脚,意图推开他越靠越近的身体。这家伙搞什么,不过吐了一回,有必要虚弱得把重量全挤在她肩上吗?

    “因为你在这儿啊。有个喜欢生物的爱人,我当然要熟悉才行。”握起她的手回放在腰上,他厚脸皮说道,声音低沉柔和。

    显然,他的回答在她意料外,微一闪神,两手已被他拉到腰后。

    有没搞错,大庭广众耶。她赶忙缩回手,使劲推开他。

    “杜先生,这儿是公共场地。”

    顺着她的力气站直,他拉着她的手,也不强求,“今晚陪我吃晚餐。”而在此之前,他要好好为自己做一番心理建树,忘掉福尔马林液里的那些东西。

    “不行,我要背台词。”

    “吃完我帮你背台词。”他继续引诱。

    考虑三秒,她的回答依然是——“不……”

    “必”字未出口,他抢先一步,“你不答应,我就吻你。”

    又威胁她?可恶的男人,不怕把胃肠吐出来吗?他的脸比甲胄鱼还要厚,志留纪的异刺鲨也咬不透。王八蛋,吐干你也活该!

    喉中翻涌着一波又一波的骂语,僵硬的笑挂在脸上,她没胆当着他的面骂出来。没志气的下场就是——

    “好,好啊。”

    他非常满意地放开她的手,正当她以为他要离开时,一张脸倏地在眼前放大,像镜头突然被拉近的感觉。

    “你、你又要干吗?”

    “下次我若再吐,你拿清水给我。”眸子一眨不眨看着她,他要肯定。

    为了不让人威胁到,她只能点头,“好、好,我拿。”拿一瓶酒精给他的嘴消毒,毒死他满嘴的病毒,哼!

    终于,他不再威胁,唇角轻轻掠过她的唇,留下瞪眼的她,转身回家。

    老榕须轻轻飘拂,带起他唇边的一抹笑意。

    他的恋人说话“趋向本质”,爱吃橡皮糖,爱演话剧,正在写一部《生物简史》,而且,不相信爱情,更意图拒绝他的追求。这些,通通令他印象深刻,不会遗忘。

    煽动她,可以慢慢来。

    一个不相信爱情、甚至完全没有爱情记录的女子,一旦爱上他,势必如烈焰焚林,这个中滋味……他非常期待。

    歆赏,华歆赏……赏她,赏花啊……

    她有些意外。

    三天来,这种情绪一直缠着她。而这意外,来自于他。

    嗯……树下狂吐的男人一点也不帅气,现实些,狼狈的成分居多。

    居高临下,华歆赏看得清清楚楚。

    他个子高,若她平视而望,只能看到他的脖子,但树下的男子弯曲着身子,像极了放电前的电鳗,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捂在胃部,看得出难受至极。

    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也能勾画一二。

    细浓的眉拧成一团,偏白的肤色绝对是苍白多于红润,他的鼻子又挺又高,双眼皮,这点和她一样。他的眼睫很密,若不近看是无法注意的,而她之所以知道,因为上次被他吻时,她瞪看得非常清楚。

    通常,他总是斯文有礼,沉稳适度,微笑得体而不近谄,但在树下制造秽物的他,不能说斯文尽失,但就是没了那种沉稳感,一点也不优雅,一点也不倜傥,偏偏她看了却忍不住想笑。

    那个狼狈的男人真的很有趣。仿佛,他完全不受惊吓似的,居然说要“多熟悉几次”,这答案令她意外之余,也让她觉得有趣起来。

    通常,人一向不喜见到自己身体内部的东西,胆小的女孩子甚至见血必晕……她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好晕菜的,除开一层皮,身体里流的不就是那些散着腥味的血。满肚子的内脏也不过如此,好像被人割裂开来看就变得可怕起来,也不想想那是自己赖以生存的器官。

    他明明很怕,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背道而驰。为什么,就因为想与她交往?或者,为了迎合她的喜好?呵,有趣的男人,没有知难而退,反倒越挫越勇,公然邀她晚餐……唔,越挫越勇,这种形容好熟悉?

    不管不管啦,越挫越勇是他家的事,既然有饭吃,她答应了,就不会反悔……

    下午继续读《大白鲨》,下班后兴冲冲往家里跑……别误会,她仍是非常坚持她的不爱观,只是,偶尔生活有些变动也蛮有意思,不是吗?

    回到小窝……没人,没人,居然——没、人?

    很好,非常好,他敢放、她、鸽、子!

    敲门、按门铃、踢门……所有不太费力气又不会弄疼自己的手段全使出来,他的屋内仍然一片寂静,害得她像偷儿一样猫腰在门缝边研究半天,最后决定——自己煮东西吃。

    带着愤怒与遭人欺骗的不满,她吃光了橡皮糖。

    冲完凉,不再想放她鸽子的男人,打开电脑整理《生物简史》。

    夜半十点左右,她在Blog(部落格)上写网络日志,首当其冲就是把杜预熙骂个狗血淋头。骂得正痛快之际,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门边徘徊,随后声响消失。她蹑手蹑脚猫腰到门边,居然听到一声叹息?

    妈呀,有鬼!

    好在关了灯,电脑屏的光亮不会透过门缝传出去吧。理他个非洲肺鱼,哼!

    揉了揉鼻子,她决定继续写部落格。

    门外的声响断断续续了十来分钟,她依稀听到开门声,接着,是极轻极轻的脚步声,以及很有绅士风度的细微关门声。

    不理他不理他不理他……她已经决定骂死他了。

    然而,从周四那晚开始,周五、周六、周日——直至今天为止,他都未在她眼前出现过。

    期间,魏学姐电话通知她,话剧八月起正式排演,叮嘱她背好台词,别再搞砸了。耳提面命的一番,她当然全盘接受。

    若是不想那个放她鸽子的男人,这周的休息与往日相同,整理《生物简史》、背台词、吃水果面包、打电话骚扰一下下凡九,时间很快耗到了六点。

    盛夏的日照时间长,火红的夕阳挂在天边,余光虽无正午的炎热,看上去也让人头晕一把。

    站在露台上,远远能看到研究所的大片绿色植被。她不养植物盆栽,视线开阔,也正因为露台上完全没有障碍,视线下瞟,立即看到小区马路外那个放她鸽子的男人。

    女人是会记仇的……生物。她记得曾在某本书上看到过前半句。

    叼着棒糖,趴在露台上,华歆赏眯眼。

    那是他的朋友?

    远远马路边,从出租车走出的男人被一辆黑色轿车拦住,车内跑出一个男人,她瞧到杜预熙急骤挥开那个男人,似在争论什么,仿佛意见不一。蓦地,杜预熙凶狠地拎起男人的衬衫领,冲男人吼了几句,再一把将男人推向轿车,转身向小区大门走去。男人趔趄站稳后,并不放弃,追着他向小区走来。

    欲知后续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立即,华歆赏脑中打出以上两句话。忍俊不禁地,她“扑哧”大笑,为自己的幽默和思维文学化而愉快。

    转动棒糖,她又自得兼自满地笑了数声。此刻的马路边,杜预熙不知说了什么,男人愣呆半晌,突一言不发缩进车内,调头扬长“滚”去。

    朋友之间的争吵吧。

    倾头想了想,见那抹身影往这边走来,她缩回脑袋,若有所思。

    片刻后,悄悄走到门边。

    “杜先生!”

    闻声,开门的背影倏僵。微不可察地吐气,杜预熙转身,试图挂上正常的微笑。

    “歆赏,对不起。晚餐……我以后补,可以吗?”是他爽约先,他欠她一个解释。

    她叼着棒糖,今日的居家服是印着加菲猫的T恤配短牛仔,扎个高高的短马尾,纯真中带着诱人的香气。

    若有若无的清香混着糖香飘在鼻间,他微微恍神。而她接下来的举动,直接让他瞪眼。

    小手拉开铁门,细白如玉的脸上挂着淡淡微笑,她邀请,“杜先生,你心情不好,我请你吃橡皮糖。糖能调节情绪,补充大脑养分。”

    暗暗叹气,他摇头,“对不起,歆赏,我今天不想吃糖。”

    “那……你帮我背台词?我这儿有牛奶,能安定情绪。”她试图再次邀请。

    瞪……努力瞪瞪瞪,瞪着那张纯真笑脸,他猜不透,这是不是她又一次用来拒绝的手段?

    抱歉啊,他现在的心情……

    她笑,他瞪。瞪了十多秒,终究败在她的笑脸下,他缓缓走进她的小窝。

    “坐,坐!”移开沙发上的稿纸糖袋,她殷勤过头地掏出一颗棒糖,剥开包装纸伸到他嘴边,“尝尝。”

    “不用。”眉头飞速拢了拢,他偏开头,黑眸复杂难解地盯着她。

    “尝尝,试试嘛。我去倒牛奶。”

    殷勤的劝慰,的确令人不忍拂她好意。杜预熙万般无奈,勉为其难咬住棒糖——仅是咬住,不再有其他动作。

    感到他咬住糖块,她耸肩松手,“啪嗒”跑进厨房倒牛奶,留下神色不定的男人。

    她搞什么鬼?

    杜预熙暗忖。

    没什么啊!

    倒牛奶的女子轻轻耸肩,粉色唇边是一缕趣笑。

    他在发脾气,情绪阴沉郁闷,面有不耐。这与寻常时候的他又是个大大不同的样子。

    儒雅礼貌、具有亲和力,是他对邻居时的态度,而阴沉暴躁,满脸乌云,是他刚才的模样。然而,正是他周身郁烦的气氛,加之三天前呕吐的狼狈,让她兴起了一丝趣味。

    这个男人不是没缺点嘛。若他自始至终保持着单调的个性,她绝对不会多瞟一眼。

    当然当然,她是不会在乎有没有一顿晚餐的,只不过看到他烦闷的模样,心头突然兴起安慰他的念头。毕竟,早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被人放鸽子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他帮她得到话剧角色、他请她吃过水饺、他帮她背过台词……嗯,就把舒缓情绪压力作为小小的回礼赠他好了。

    倒满七分杯,她“啪嗒啪嗒”走回沙发,仍见他保持着咬糖的姿势,一分未移。

    放下牛奶,想了想,她伸手取下他叼在嘴边的糖。

    “杜先生,你若真不喜欢吃糖,我不会逼你吃的。”看他的样子,仿若嘴里咬的是体温计。

    他轻声道谢,视线狠狠绞在牛奶杯上,脑中仍猜测着她当前行为之后的目的。

    “杜先生,你是……拍卖师吧?”

    杜预熙转头,哑了哑,突扬起笑,僵硬的肩头慢慢松展。她到底买了多少糖啊,手中那袋撕开的橡皮糖到底从什么地方摸出来的?

    “是。”

    “拍卖……很有趣吧。”

    他想了想,无意隐瞒什么,坦白说:“拍卖是个极具挑战的行业,而拍卖师……是最好的情绪煽动者。当你拿起小槌,就要考虑如何用最高的价格,将原本只值十分之一,甚至不到十分之一的东西卖出去。”

    “你说的是英格兰式拍卖吧?”

    “对,增值拍卖。荷兰式拍卖(即减价拍卖)现在多被用作商业手段,是那些商界巨贾无聊时的游戏。”“……很深奥。有人体细胞拍卖吗?”

    他的视线立即从牛奶移向她,瞪,“补充一句,除了黑市拍卖场以外,军火、人口、毒品不在拍卖之列。”

    “那有没有牛顿手稿?”

    “有。我还拍卖过达尔文手稿。”

    “……”他在开玩笑吗?吞下橡皮糖,睨睇他,她不怎么确定。

    “古董珠宝、字画瓷玩、古籍手稿、艺术品、地产使用权之类都能拍,电话号码也能。”

    “……”电话号码?

    “只要有人出得起价,地球也可以拍卖。”

    地球?好像越扯越远了。

    抿嘴皱鼻,黑雾煞煞的大眼直直看向他,“拍卖师会遇到麻烦吗?”

    他眯起眼,对上若有所思的瞳子。半晌,捂嘴清清嗓,哑声问:“为什么突然想问这个?”

    “呐,杜先生,骂人也是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你会不会骂人?”

    “……会。”

    “但你现在没想要骂人,心情又不好,是想闷在心里烧自己。”简称——闷叉烧。

    他终于坐正身子,倾头靠近她,“歆赏,这次,你到底想说什么?”

    “……算了。”盯着他带点血丝的眼,她想了想,忽地站起,素掌指门,“杜先生,我还是不要打扰你,请!”

    “该死。”脸色微变,展臂揽过她,他低吼,“你到底想说什么?”

    压抑到极点的忍耐,他不敢保证自己还有控制情绪的力度。

    “我刚才在露台上看到……那个男人抱你。”被他拉抱在怀里,华歆赏可是一点惊慌的表情也没有,无辜眨眼,实话实说。

    啧了声,他松开手,咬牙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顺便配合一记摇头。

    “……”

    他想,他现在最常做的举动就是瞪她了。

    瞪着瞪着,她突然一笑。

    正是这一笑,打破死静的气息,犹如……平滑清池中飞速探出水面的荷叶,绽开碧圆的绿伞,那份怡然令得他愈瞪愈移不开眼。

    仿佛在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他,吸引他想要一吐为快。

    他的确心情不好,该死,谁会知道麻烦又找来呢,缠了他三天,工作之外还得分心应付。他的确要发泄一下积压在心头的烦闷,不是吗?他素来不会将负面情绪表现在脸上,这是拍卖师的大忌,但让她轻易看了出来,还试图用棒糖牛奶分散他的烦闷……

    倏地,一念闪过脑海。

    她今日所做一切,是为了他?为了遣散他阴郁的心情?为了逗他开心?

    她,开始关心他了吗?

    第五章 再见标本馆

    一个眉心抽搐,一个无辜眨眼。

    杜预熙盯着“天下太平”的笑脸,深深蹙起眉。

    明明她是寻常神色,没有脸红,没有惊叫,只是非常无辜地冲他笑了笑。啊,是了,今天的笑似乎不一样,仿佛……多了什么在里面?

    多了什么,他无心探求,只觉烦闷不减。

    “杜先生?杜先生?”咧嘴笑着,华歆赏低头扫一眼两人的坐姿,建议道,“如果不介意,我喜欢坐在沙发上。”

    “……”

    暗骂一声,放开她,他极为不快地别开眼,掩去眸中闪逝的黯沉。

    她知道什么?她又能知道什么呢?

    想和她交往,却从未想过将烦心的事暴露在她面前。今天、今天……狠狠咬牙对上她的眼,果然,还是无辜得不知其然又不知其所以然的笑脸。

    她的笑一定掺杂了魔力,害得他想一吐为快。

    “暗箱操作。”抿紧了唇,转回视线,将头缓缓靠向沙发,盯着天花板,他长长叹气,“你知道拍卖这一行存在暗箱操作吗?恶意炒高价位、自买自卖、资产负评估……这些通通都有,而艺术品的拍卖则最容易造假。”视线凝着天花板,他抬起手覆在额上,“仿作的字画鉴定标准不一,而有些根本就是年轻学生故意将自己的作品拿来拍卖,再雇朋友炒高价格买下,借以提升名气。拍出的高价又可为下一次的再拍卖提供一个底价。这是买方的小暗箱,作为中介平台的拍卖公司可以对此睁只眼闭只眼,而一旦涉及到拍卖公司参与的,歆赏,你应该知道,无论是谁,只要你有足够的筹码,就能打动……”

    “你的公司参加啦?”

    “对。”

    “你也参加了,因为……报酬够高?”

    他微微一顿,随即轻嗯一声“是”,等着她的嘲讽。

    她会讽刺他吧?轻嘲、讥笑、骂他卑鄙无耻,唯利是图。哼,就算他在她心中没建立起太好的形象,至少在今天以前还是温和礼貌的那种,还具备那么一点点亲和力,但此刻……不再是了。

    他等着。

    “嘶嘶……”

    什么声音?覆搭于额上的手滑开,侧首的同时,一阵糖香飘过来,嘴角边贴上香软的……橡皮糖?

    “尝尝,橡皮糖也能安定情绪。”她的嘴里已塞进两颗,笑容……天下太平。

    “你……”不觉得他贪婪吗?唇微启,糖已顺势滑进,阻了未出口的话。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不是真理,但古人发明了这句,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且,进化的过程中,需要无限放大生物的缺点,直到生物无法承受自己的缺点时,就可以向更高级的一层生命形态进化了。”她俏皮歪着头,冲他一笑,“对了,你这样算不算违反法律?”

    “……”软软的糖僵含在舌上,心头闪过无数杂念,左绕右缠,最终,他摇头,“不算。”

    她点头,视线瞟向脚尖,“暗箱操作也可以不触动法律呀。”

    单纯地述说,不带任何责难的情绪。然而,只这一句,他的眸,酽酽然痴绞在那张天下太平的笑颜上,再也无法移开。

    多了什么,今天的她,在他眼中又多了什么啊?

    “对,严格地权量,的确不算触法,也可以说是打擦边球。”他转动身子侧坐,沉沉瞅着她。橡皮糖在说话时,早被他不知不觉吞进肚里,烦闷之气亦退去八分。

    兴许,橡皮糖真有安定情绪的作用。他忖着,对她吃糖的速度……叹为观止。

    吃吃嚼嚼,吃吃嚼嚼……

    直到一袋糖光光见底,她才微微偏了偏头,“你还要不要?”

    默默……他默默良久,决定略过这个问题。胸膛震动,径自道:“一位富家公子学艺术出身,想借拍卖提升名气,开拍前已安排朋友入场,准备以高价拍下他的五幅作品。又因为他算是老板的远房亲戚的后辈,老板虽不赞同,却也没反对,而……”

    “而拍卖师要煽动买方情绪,自然要了解内幕,你公司的其他拍卖师不愿意这种暗箱操作,所以,你做了。”

    他差点为她叫好起来。

    他不是个事业心超强的男人,也谈不上谦谦君子。在这个所谓“全球化”的时代,有那么点进取心,有那么点责任感,他对金钱不排斥,却也不会为了金钱出卖尊严。他只是喜欢自己的工作,喜欢拍卖师这种角色而已。

    “”地又撕开一袋糖,她问得随意:“暗箱操作和那个男人抱你,有什么关系?”

    “你认为呢?”他突而反问。

    她斜斜一眼射过来,“杜先生,我若有编剧的能力,就不会在关氏研究所了。”

    他怔了怔,随即哑然失笑。

    低头贴近她,嗅着甜甜的糖香,心头霎时涨满……奇怪,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有点无奈,有些满足,又杂了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沉醉!

    “杜先生?”偏头向右挪一尺,她挑眉。他干吗一副酒精中毒的模样?

    “歆赏。”他低叫,引来她的偏头。突执起她的手,他笑,“那人的五幅作品出人意料被另一位买家买走,那位买者,就是你今天看到的男人,卫怡。在看货前,他就表示对富家公子的画有兴趣,以高回扣为报酬,希望公司将拍卖价压低一些。”

    话音刚落,她瞠目,“哦……双层暗箱。”

    聪明的女孩。

    在素手印上一吻,他点头,“公司两方都有高额抽成,何乐不为?只不过……”垂眸想了想,他悄悄拉近两人的距离,“他除了对拍卖品有兴趣,对我也有点兴趣。”

    为了躲开卫怡的纠缠,他搬过两次家,而这一次,他不想再搬了。

    “对你?”这次,她终于扬起眉,视线沿着他上下移动,半晌才道,“他是0号还是1号?”

    五指急缩,带着些许惩罚故意捏痛她的手。

    她皱眉,他咬牙,“他威胁我,若我不接受他,他就将半年前的暗箱拍卖捅出去,让我身败名裂。”

    “他敢吗?”试图抽回手,她轻嗤,“捅出去,他自己也没脸面。撇开喜好同性不谈,暗箱有他一份,要死也先死他。”

    他微震,因她这番直白的挑明。

    而她,一边忙着拯救陷于“狼爪”中的小手一边却很不以为然地横睨他一眼,“杜先生,你很功成名就吗?”

    抿唇想了想,他毫不害臊地点头,“算吧。根据《中国拍卖法》第三章第十五条规定,拍卖师要具备条件有三。一,专业学历和专业知识;二,在拍卖企业工作两年以上;三,品行良好,有拍卖师资格证,未犯罪,未受过刑事处罚。以此三条推断,我的人品、德品、工作能力都不能算差……”话没说完,他第一次感到嘴角抽筋。

    她敢给他昏昏欲睡?

    “歆赏?”他危险地轻叫,“我可以请教……你这是什么表情?”

    吸气,呼出,她眨眼,声音平板地说:“那是你现在啊,杜先生!”

    “你是在讽刺我的自大?”那语气让他不得不有此怀疑。

    “不敢不敢!”歪唇一笑,她趁他分神之际抽回手,“就算你‘现在的’人品、德品、工作能力都不差,那‘以前的’呢,读书的时候,没当拍卖师之前?或者,在没有今天的成功之前呢?也要努力吧,也有不如人的时候啊!别告诉我你是甘罗拜相,小时了了,天生的拍卖师。”

    “……”

    “杜先生,骄傲不是坏事,可别骄傲过头,谦受益,满招损。”赞赞赞,这句古文说得棒。

    在她暗暗自得的同时,他的笑渐渐起了变化。

    默默地,笑意敛去,眯眼看她,黑眸闪出不寻常的异亮。

    是啊,就算是朋友,多数也只看到他今天的成就,却无人会想到他当年也曾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菜鸟,也曾有挑灯背律法的烦躁,更有第一次上拍卖台的手脚发颤。为什么?为什么一个成天玩玩逗逗的女子会想到这一点?

    她把他……放在心上了吗?

    她看似玩逗,实则洞世犀利。无论是听到暗箱,或卫怡或他的职业,她的应答虽简单,却足以道尽一切。

    善解人意的她是个宝啊,遇上她,是他的幸运,不爱她,是他的损失——这个念头像毫无预兆的雷电,飞掠天际向他劈来,那么突然,那么震撼。

    原来呵,原来,他爱上的女子是这么的善解人意啊!

    “歆赏,我爱你。”

    倏然擒住粉唇,让她在诧异之际来不及拒绝。嗯……又是满口甜味。

    王八蛋……趋向本质的话未出口,她的唇已被他吻住。饶是她反应快,也只来得及将手推搁在他的胸上。

    顶你的肺啊。这次姑娘她可没那么好欺负!

    手脚并用,一巴掌呼过去,被他准确接下;再来,一脚踹过去,啊,他贴得太近,腿根本被他压住了嘛。

    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骂死他。

    呜……她是不是太久没运动,手臂上的二头肌全部醋化掉,完全罢工。

    由深吻变为轻啄,待到她终于得以呼吸新鲜又美好的空气,立即涨红脸跳起来,“杜预熙……”

    “啪啪啪!”未等她开骂,他却鼓掌起来,“歆赏,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

    “爱什么,爱你个头,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嗯哼,我知道你不需要男朋友这种东西。不过……”突然拉倒她,毫不费力让她仰倒在沙发上,倾身抱住,“歆赏,生物成熟到一定的时间,会需要配偶吧。我们正在交往……你敢否定?很好,我想你应该记得,展览馆前你是亲口答应了的。呐,你可以试着来爱我,而当你想去爱人时,我必须是你的第一个人选,OK?”

    “你、你这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王八蛋,想压死她啊。

    他扬唇,“你要这么认为也行,我们是邻居,算得上近水楼台。”

    “……”

    “对了,你刚才说我‘小时了了’?这词可不能这么用。”

    “为什么?”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是讽刺人小时聪明,长大了却变得平庸无才。我小时应该算不上‘了了’吧。”

    用错啦?一瞬间,薄薄的脸皮升起热意。她闷声瞪他片刻,突叫道:“喂,不准顾左右而言他。你忘了叫卫谁谁的男人……”

    到底是谁在“顾左右而言他”啊?

    他失笑,闷烦已完全消失,又恢复成得体儒雅的好邻居模样,“你说卫怡?我今天告诉他,我有了女朋友,已经打算结婚,他好像放弃了。”

    宽阔的肩腹真的很有压力,被他抱在怀里,她一动不敢动,硬声叫道:“这、这是你的事,关我屁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你是我的女朋友,我要结婚的人,就是你!”

    他越抱越紧,轻喘之余,她咬牙捶打,“杜预熙,你信不信我让你三个月下不了床?”

    “病毒吗?”他完全不受威胁,反而引诱,“歆赏,我可以帮你背台词。八月快到了,我月中才需要去看拍卖会的卖品,你不行吧,你说过八月头就要排演,如果不赶快背台词,想想你的学姐会不会临时换人?”“……”

    “你什么时候想背台词,我随时恭候。”

    “……”

    “你敢拒绝,我就……”

    “好好,好啦。我答应。”王八蛋,要她看,说爱她是假,想勒死她才是真,真是个该死又自大的非洲肺鱼。

    晏晏轻笑,心头又涨起像无奈像满足又像沉醉的充实感。笑了数声,他忍不住在艳红的颊畔亲啄流连。

    不同,完全不同啊。

    若最初她是拍卖品,他是估价者,估不出落槌价的刹那就已表明:他是个彻底的失败者。而今,完全不同了,仿佛一席之间,他成了待拍品,她却摇身变为估价者。

    在他考虑着如何煽动她的时间里,已不知不觉被她煽动了吗?

    就不知,她何时能估出他的落槌价?

    八天后,渣渣拍卖会场。

    “一百万一次。”

    “这位先生一百零五万……一百一十万……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万一次,一百五十万二次,一百五十万三次,成交!”

    木槌轻敲,轩昂男子低头微笑,怡然的神态将场中的暗流和交锋沉淀下来。

    四小时后——

    拍卖会结束,杜预熙伸着酸麻的腿躺在休息室内,想起上周末,想起他那爱吃橡皮糖的女友。

    歆赏不仅善解人意,还带着那么点欺软怕硬。

    她自信玩逗,却并非对什么都面不改色,也不会刻意摆出冷傲的架子,在体力不如人时,她不会逞强,所以,小小的“威胁”就能令她“屈服”。

    极易相处的女孩子,对她,他由好奇到估价,再转为如今的被人估价……这么轻易就让他爱上了。

    偏偏天不作美,她什么都好,就是不相信爱情。

    那天,明里暗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堆生物进化论,从寒武纪念到二叠纪,从生命爆炸到生物灭绝,就是想打消他的念头,害他仿佛回到学生时代的生物课堂。

    不过,听心爱之人讲课比听老师讲课有趣得多啊。

    他清楚记得,当问出一个太专业他又听得一头雾水的问题后,她的眼神不再是排斥,而是赞许……唉,歆赏真是有传道授业的本钱啊,跟她学,他的生物考试一定能拿A正。

    “笑什么?”包尔泽推开门,就见一尊咧着白牙的“卧雕”。

    眼珠扫过他,杜预熙未置一辞。

    取下白手套,包尔泽端着茶走到他身边坐下,“你的麻烦解决啦?不然笑这么开心。”

    “没有。”想到卫怡,笑容减退半分。

    “拒绝得不够彻底吗?阿熙,你也真是倒霉。”包尔泽笑得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拒绝?彻底?

    他的话让杜预熙坐正身子,软发垂落眼角,若有所思。

    奇怪的举止引来包尔泽关心,“怎么?”

    “不,没什么。”眼神微闪,他恢复成软靠的姿态,白牙再次咧出来。

    尔泽的话令他忆起歆赏意图拒绝而突发的一次“意外观赏”,以钉十字架之人起誓,展览馆的标本他没齿难忘。

    歆赏的法子对他当然不管用,心槌已落下,哪有反悔的道理。偶尔想想自己身上长了些什么东西,也是件趣事。

    用此来拒绝卫怡,不知够不够彻底……

    笑,奸奸地笑……

    饮茶的包尔泽听到笑声,无意扫过一眼,背脊片刻升起寒意。他知道阿熙压力大,被卫怡缠了半年,心理压力更大,需要舒缓情绪,只是,别笑得那么奸行不行?

    眼珠转三圈,他决定离开危险的休息室。

    “我……我去找敬德。”快溜。

    沉于思绪的男人无暇理会,犹自想着什么时机最好。

    展览馆周一至周五开放,若想参观,必须抽个适当的时间。不然,打电话给负责的管理员,约个时间。最好呢,能给歆赏一个惊喜,以提升自己在她心中的好感度、信用度和热情度。

    呵,这种感觉,仿佛回到青涩的少年时期,心头乱跳,不知该如何去追求自己偷偷暗恋的女孩。

    不错,就这么办,卫怡若再来纠缠,就吐、死、他。

    三天后,长须飘飘的老榕树下——

    “呕!”

    “呕呕!”

    三人围着树干狂吐。两名穿着同色制服的学生,一名则是穿着高级棉麻休闲衣裤的男人。

    男人身后,立着白衬衣黑西裤的俊倜男子,领口解开两颗扣,直板的袖口卷至肘上,唇边叼着一支香烟,似笑非笑盯着长长的榕须。

    他在笑,说出的话却令三人脸色再次发白,胃部翻涌。

    “双头婴标本不错吧,七个月的胚胎标本很有真实感,对不对?虽然泡得有点恶心发白,不过没什么机会看自己身上的东西,看别人的也是一样,人类反正也长得差不多……”叼烟的男人狠狠吸一口,吐出淡灰色的烟雾。盯着狂吐的男人,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带上笑意,“喜不喜欢,卫怡?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兴趣爱好?有空的时候,我最常来的地方就是这儿。”

    “熙,不要再说了……呕!”男人又是一阵狂吐。

    另一边,年轻男学生已止了吐,两人一边掏纸巾一边走向石雕栏。因为男人不冷不热的嘲讽,两人看了他一眼,嗯,比起树下吐起来形象全无的男人,叼烟的男人脸色微白,一手抚胃,看得出被馆中标本“震撼”的痕迹,但他神态平静,很眼熟……

    “先生,是你?”其中一名男学生突然轻叫。

    男人侧头,视线漫不经心扫向他们,礼貌笑了笑。

    “我记得……不,实在不可思议……”黑发微长的男生怪异瞪看他,满眼不信,甚至夸张捂住胸口,一副深受“重创”的表情。

    他的同伴一脸莫名,“你记得什么?”

    长发男生顾不得理会同伴,三步迈一步冲到叼烟男人面前,“先生,你、你有什么止吐的方法吗?我可不可以请教?”

    男人——杜预熙,礼貌退一步,不解其意,“止吐?”

    “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先生你做哪行?解剖?人体?干细胞?遗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克服心理障碍,对着那些泡得像浮尸的东西不害怕不恶心不会吐……”长发男生迭声忙问。

    英雄啊,上次见这位先生,吐得比他们还惨,才几天时间,啊,才几天哪,他、他就能到谈笑风生的地步。佩服,这个男人将成为除了解剖课教授之外他第二个佩服的人。

    杜预熙轻拢眉心,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皱眉看在两人眼中,长发男生还未来得及解释,短发男生立即明白同伴捂心受伤的原因。

    “先生,请教、请教啦!”短发男生也围了上去。

    他们心有戚戚焉啊。古有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现在是一标本难倒两帅哥。自从选了生化院人体学,他们最怕就是上实体课,上一次吐一次,吐得他们好腿软哪。

    一年了,他们也不是没有进步,例如——以前不止胃酸翻涌,腿更是直不起来,连吐也要同学扶出来;现在,腿软的毛病已经克服,要吐,行,自己冲出来,吐过之后,他们还能保持旺盛的精力听课,回馆再战“浮尸”标本。

    反观这位先生,上一次的狼狈……唔,就当大家半斤八两,平了。这次不同,他叼烟的闲散气度让他们好生佩服啊。

    殷切的企盼眼神,令得杜预熙扬起笑。拈下烟,眼角扫过树须下侧耳倾听的狼狈男人,他朗朗道:“指教不敢,如果不想吐,买一套猪内脏回家泡着,天天研究,看习惯就不会吐了。”歆赏说过这句话。

    泡猪内脏?

    “呕——”男人又开始吐起来。他以后都不要吃猪肉了。

    长发男生殷切不减,对他的建议很有兴趣,“先生怎么称呼?”

    “杜。”

    “杜先生在研究所工作吧?”

    “不,我是拍卖师。”

    “啊,拍卖,好厉害啊!杜先生的兴趣真是广泛。除了泡猪内脏,还有没有其他方法?”

    “你可以学着解剖鸡,解剖完了可以用来煲汤。”这句好像也听歆赏提过。

    短发男生掏出笔一一记下,口中念着“泡猪解剖鸡”,点头如捣蒜,“嗯嗯,还有没有?”

    “对着镜子研究自己。”

    “嗯嗯……”点头写上,突然,短发男生脑袋抬起来,瞪他,“研究自己?”

    “对。”杜预熙微笑,“但这会养成不好的习惯,如果身边有人,会形成梦游。然后……”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长发男生吞了吞口水,摇头,“那太危险了。”

    杜预熙轻笑,瞟到彻底僵硬的卫怡,缓缓将烟咬在嘴角。

    麻烦,彻底解决了!讽笑敛在眸中,他心头肯定。

    歆赏,歆赏啊,她教得真好,不愧是他善解人意的心爱之人!

    “你确定是他?”

    “是啦是啦。”软软甜甜的声音肯定。

    “不,我是说,你确定他受得了歆赏?”

    “看样子应该是。”

    “唉,可怜的男人……”

    雕栏后飘出鬼鬼祟祟的讨论声,完全不知收敛为何物。

    两名男学生已进馆“再战”,卫怡顶着苍白的鬼脸仓皇离开,想必这一击重槌分量十足。杜预熙将猩红的烟火踩灭,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转身。

    “两位……”

    “你好,我叫渡渡,标本展览馆管理员,上次我们见过。”软甜的声音来自穿粉色长裙的女子。

    “杜先生,我们也见过吧,陶凡九。”

    “幸会。”具亲和力的笑又挂上嘴角。

    两人对视一眼,怪异的视线一致射向他。

    她们不太理解。

    这杜预熙横看竖看都算正常的雄性生物,他真受得了歆赏吗?

    视线再次交会,两人一致摇头。

    陶凡九估量三秒,开口:“杜先生,你真的和歆赏交往?不再多考虑考虑吗?”她这些天浏览歆赏的部落格,全是骂词,更过分的是她常十二点以后打电话骚扰她,她已经睡着了耶。

    “对啊对啊!”渡渡点头,“泡进了福尔马林液,你一辈子都是标本了。”

    标本?

    “是歆赏让你们传话吗?”他脾气好,不和女人计较。若这是歆赏的另一种拒绝手段,他更不必计较。NO——两个女人一致摇头。

    陶凡九倾头笑了笑,突然说:“歆赏有告诉过你,她要成为一个生物文学家吗?”见他点头,她两手一摊,“歆赏曾说过——要成为一个生物文学家,就要生冷不忌。你要知道,她什么东西都敢看。啊,我指的是书,她一心想象自己沉浸在文学的殿堂之上,不过很可惜,她天生就是学生物的料,文学细胞比例不足,却自诩一定会成为一个生物文学家,你能受得了?”

    不知她意欲为何,杜预熙听着,未作回答。

    “你养宠物吗?”陶凡九转开话题。

    他摇头,在听到她的话后,表情微变。

    “那最好。不然……呵,你满屋子跑得都是大哲人大文豪了。我想……”陶凡九顿语片刻,瞟一眼渡渡。顺着她的视线,他瞧到一张捂嘴嬉笑的脸。随后听她说道,“你不会希望有一只叫司马迁的狗吧,或者叫苏东坡的猫?但我们可以接受一只叫苏格拉底的狒狒,对不对,杜先生?”

    “……”他默认。

    “所以,如果养狗,歆赏会建议你叫它查理一世,养猫,就建议叫弗洛伊德。”

    这就是歆赏文学造诣的最直接表现。想当年,生化院的实验动物全部有幸得到歆赏的命名,歆赏帮她抄课表,某节课下注明“解剖莫泊桑1号”,她知道,那是一只羊。

    “歆赏很可爱。”他垂下眼。

    “对,说到可爱。漫画是她休闲的最爱,你知道吗?她曾为了犬夜叉公仔当街和一个小朋友争了三十分钟。她胜。”

    “她很有毅力。”杜预熙抬起眼,淡笑看着恶意打击朋友的女子,眼中染上一抹思虑。

    她们是歆赏的朋友,若非歆赏拒绝的手段,那么,她们站在这儿和他哈拉哈拉,绝不会是单纯的巧遇。

    陶凡九继续打击友人:“她是文学白痴。《诗经》里的一首《卢令令》,她的解释让教授当场爆笑,无法继续上课。”

    那是大学第一学期,文学白痴有机会沉浸在殿堂里做梦,然而,也只梦了那么一学期而已。她那天没课,跑去文学院约歆赏逛动物园,顺便听听所谓的“文学殿堂”都教什么。那节课听到的,她决定存档留念——

    原文——卢令令,其人美且仁。卢重环,其人美且鬈。卢重镅,其人美且。

    歆赏的解释——“卢家有三兄弟,叫令令、重环和重镅,他们英俊倜傥,品德高尚,美发微卷,让人思慕。”

    当之无愧的文学——白痴啊,明明是赞美狗的诗,居然被她解释成这样。她更依稀记得,讲堂上的老教授差点滑下台阶。

    “歆赏只是坚持自己的爱好……”杜预熙的声音开始漂浮。

    渡渡的笑声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你知道她的毕业论文写的什么?”

    “很夸张很曲折的论题?”以她的喜好完全有这个可能。他的女友啊,正在编一部《生物简史》呢。

    “不。非常具有研究性。”两人对看一眼,不约而同与他拉开三米远距离,渡渡说道,“她研选的课题是‘如何控制老鼠的快速繁殖能力’,而她的研究结果是‘人类完全有可能更有效促成啮齿类生物的绝精’。”

    “扑!”正要下咽的口水被他呛咳出,也明白两人为何突然拉远距离。

    “绝、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个字。

    “是精子的精。”陶凡九好心地补充。

    第六章 话剧狂

    华歆赏:“要是他向你求婚,你就用跳舞作为回答,相信我,宝贝,在音乐声中答应他是你的损失。”

    杜预熙:“但克劳狄奥是个……亲切勇敢的……骑士……啊!”

    华歆赏:“我的好妹妹希罗,听我说——求婚、结婚和后悔,就像是苏格兰急舞、慢步舞和五步舞一样:求婚的时候像苏格兰急舞,狂热迅速而充满幻想;结婚的时候,循规蹈矩正像慢步舞,拘泥着仪式和虚文;于是接着来了后悔,拖着疲乏的脚腿,开始跳起五步舞来,愈跳愈快,一直跳到筋疲力尽,倒在坟墓里为止。”

    杜预熙:“我亲爱的……姐姐……贝特……丽丝……啊……”

    (注:克劳狄奥、希罗、贝特丽丝皆为莎士比亚《无事生非》剧中人物。)

    “停——”

    八点多的夜空,星子闪烁。

    丢开手中把玩的芒果,光脚跳到“”吃苹果的男人面前,华歆赏叹气,“杜先生,你可不可以认真点,一句念完不行呀,为什么老是念一半啊一声的?”

    接下芒果,杜预熙将果盘推向她,“吃苹果。”

    “杜、先、生!”语气加重。

    男人咽下果肉,擦净手翻动剧本,不解,“歆赏,你的角色是侍女欧苏拉,你不背她的台词,背女主角贝特丽丝的台词干吗?”

    “过过瘾,不行啊?”塞几颗橡皮糖入口,华歆赏抬起骄傲的小脑袋。

    “行。”他微笑,眸中闪过一丝怪异。想了想,仍未得解,只得问她,“你的学姐真打算演这个剧本?”

    “对。”

    眸光再次看向剧本,他只能在心中摇头兼叹气。真是好剧本啊。

    他听老板提过——

    原本,魏萦萦计划排演《罗密欧与朱丽叶》,虽说是很老套的话剧,但加了现代元素——演员们将穿着中国古装,以“浮士德”的背景来出演莎士比亚的“罗朱恋”。

    杜预熙实在很佩服编剧者,果然巧思妙取,噱头十足。一部充满中国古典元素的话剧将要开始了,在他主持的拍卖会之前,他无法想象会有什么结果。

    幸而,歆赏拿出的剧本并非“罗朱生死恋”,不然,他一定对即将主持的拍卖充满失望。

    据歆赏说——

    经过天气环境人力财力等一切因素的考虑,魏萦萦决定以《无事生非》作为九月义卖的前幕。故事情节小有变动,时代背景定于中国唐代……他还是无法想象啊。

    这种话剧,不演也罢,他不明白她为何沉迷这种东西。

    “歆赏,我建议你先背欧苏拉的台词比较好。”放着自己的角色不理,却对其他角色试演得不亦乐乎,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翻着剧本,他很诚恳地建议。

    话一出,她的声音静下来。“吧嗒吧嗒”,沙发在他身边陷下,一阵糖香飘过——

    “杜先生,你来我这儿是干什么的?”

    侧头,看到一张横眉竖眼的小脸,他忍不住一笑,“帮你背台词。”

    “既然知道,我背我的,你配合就好。”

    “我很配合啊。”

    “配合?”她哼了哼,颇不以为然,“一个苹果削完了,一句话还没念完,这叫帮我背台词?你和凡九一样,也认为我很文学白痴,对不对?哼,我、我真想把你埋到二叠纪去。”

    “为什么?”他不明白,真的真的不明白。是他把学的东西还给老师了,还是她的智商太高?(他不敢认为她低啊!)

    “你不知道古生代的二叠纪是重要的成煤期吗?猪头,只知道侏罗纪。”

    “……”要上诉,他要反攻上诉。知道侏罗纪又不是他的错,为什么要骂他?“你现在告诉我,我知道了。不过……”他支肘侧看她,“我以为,我们这也算是培养感情。”

    “培养感情?”她忽地贴到他面前,一字一句,“杜先生,我倒想看看,你打算怎么和我培、养、感、情?”

    “我们可以了解对方的喜好。”

    “嗯哼?”她轻嗤。

    “可以单纯地聊天。”

    “哼!”

    “或者做一些不单纯的事……”

    咻咻——白眼射来,她歪嘴假笑,“杜先生,你还真是礼多人不怪啊。”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歆赏,我可以请问,你说‘礼多人不怪’是什么意思?”

    “你来得多,我就不会怪你。”

    “……”礼多人不怪也可以这么用吗?歆赏难道真如陶凡九所说,有那么点的白……不不,他可不能在心底说女友的坏话。

    突来的静默引得她多看了他两眼,轻叫:“杜先生?”傻啦?

    素颜近在咫尺,他微怔,随即笑起来,放开剧本倏地抱住她,笑道:“那好,我陪你,我养你。”

    眼珠看向天花板——这是她直觉的反应兼回答。

    盯着天板看了一阵,她突地跳起来挣开,他未用力,放开后,她跑到电脑边,一边打字一边念,“好句子好句子,我陪你我养你,丢在培养皿里……”接下来的话被她含入唇中,他未细听,却也无奈。

    你受得了歆赏吗?

    他有点明白陶凡九这句话的意思了。

    “我受得了,我受得了……”喃喃自语,他滑倒在沙发上。

    当然受得了,不然也不会坐在这儿。

    歆赏啊,不止有那么一点老鼠胆,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角色。这些天回家,他是真的想帮她背台词,谁知她一下试演男主角,一下演试女主角,再一下变神父一下变公爵,却偏偏对自己的角色不沾一句,他若念错,她会毫不留情的一堆“趋向本质”,而他唯一的收获则是知道——她骂人的话也会重复使用。

    唉,她一旦坐在电脑前,多半是不想背台词了。他知道,她立志成为生物文学家,文学嘛,当然是无国界的,她是中外不限又生冷不忌,唉……

    意识慢慢昏沉,鼻息绕着橡皮糖的香气,令他渴睡……

    突然间,一道声音在耳边炸响:“杜先生!”

    眼皮动了动,他伸手挡住光线,看到一张放大的好奇笑脸,那种笑……他立即清醒过来。

    “躺好、躺好!”阻止他坐起,华歆赏两手在空中平滑移动,“躺好,我们来……”

    不等她说完,他立即打断:“我不玩莴苣姑娘,我也不玩催眠。”

    “不是不是,我不会催眠。”她蹲在沙发边,手背搁着小下巴,见他放松躺回后,俏皮十足地说,“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和我培养感情?你说爱我,你对我一见钟情?”

    听渡渡提过,他带朋友去展览馆,戏弄的成分居多。是那天在露台上看到的男人吗?他未向她提起,她也没必要追问。

    “不是。”

    的确不是一见钟情。什么时候爱上她,他若真说得准,只怕也不是爱了吧!他轻笑,闭上眼睛。

    “杜先生,你工作之外都干什么?”

    “运动,旅游,和朋友泡吧,学习拍卖品的鉴赏技能。”

    “杜先生,我呢,其实是个很没趣的人,你知道吧,我很少出门,不喜欢运动。”

    “嗯。”

    “我还有很多缺点,不会煮菜,懒得洗衣服,一年只打扫一次屋子。”

    “嗯……”

    “我脾气暴躁,有点胆小,很会花钱,喜欢买些不实用的东西,你不会喜欢吧?”

    “……”

    等了半天,没听他“嗯”,她眼眸下移,看到一张放松睡去的脸。

    她的声音和催眠曲的频率像吗?

    搔搔头,她抿了抿唇,眸光绕在沉静的脸上。

    凡九说他抽烟的样子很帅,渡渡说他脾气很好,但他绝对不是个好好先生吧。他说爱她,说到底,她还是不明白自己何时多了一个“交往中”的男友,大概受威胁的成分居多。

    现阶段,他的功用只是帮忙背台词,话剧演完后,他的身份之于她,又该如何定位?真当他是男友?或是情人?恋人?

    摸着下巴,左思右想,华歆赏叹气。

    真不明白,除了生殖器官的差异,男人和女人没什么不同啊;真要说不同,大概是谁身上的肉多,谁的骨头重,或者谁有病谁健康而已。

    生化学院毕业,她与朋友都有一个共同毛病——所有人在她们眼中,全是分解开的。准确解释,即——她们看到所有生物,脑中第一直觉是他(或她、它)的器官、身体部位、各功用等等,而不会特别留意是美是丑,然后,才会是性格、外貌、优点缺点之类。

    他是健康的,他也是帅气的吧,黑发柔软光泽,前额饱满,鼻子又高又挺,下巴光滑……咦?

    脑袋慢慢贴近,她研究起他的下巴。

    好像有一层青色——是胡子。若仔细看,他很有长成络腮胡的本钱。

    确定他呼吸平顺,小手在脖子边徘徊迟疑,片刻后,慢慢伸出一只食指,点了点刚露头的胡碴,嗯,有些麻麻的感觉。

    沿着他的下巴滑动,指尖滑过侧颊,倏然被人捉住,带着浓浓睡意的低沉男音响起:“歆赏?”

    “在。我在研究你的胡须生长范围。吵到你休息了,杜先生……咦,不对,喂,杜先生,你想休息就请回,现在……”转头看钟,“已经十点多了。”

    她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令渐渐转醒的他微感意外,“我以为你在抚摸我。”

    “我是在摸你。”被他捉着手,她还是脸不红气不喘。突地,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中,定定对上一双淡灰的眸子——

    “歆赏,你的举动会让我以为,你已经有些爱我了。”

    她哑了哑,两手撑在他颊边的沙发上,凝看着那双清醒的眸,突兀问:“我爱你,然后呢?”

    心头微震,研究她的神色,他缓缓道:“我们会恋爱,结婚,生子。”

    “嗯哼,再然后呢?为了教育子女苦恼,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嘴,却美其名这是生活的乐趣,是平凡是见真情。”

    “歆赏,你太悲观了。我们并不一定会吵嘴。”

    “可是,杜先生,我盯着你看了半天,完全没有动心的感觉啊。我连该怎么去爱你都不知道,你爱我?爱什么?”

    她微显负气的话没让他变色,反倒笑起来,“我不知道,大概,爱你,因为你是你。”

    “……”很好,跟她玩文字游戏是吧。

    撑臂跳离他,她摆手,一如既往地赶人,“十点半了,杜先生,晚安!”你可以滚回去睡觉了。

    撑坐而起,他并不懊恼。

    比起一个月前,谁说她没变化呢。由最初的拒绝,到被迫接受“威胁”交往,由不停在他耳边念生物进化灭绝,到如今说出“怎么去爱你都不知道”,她,已经被他煽动了。

    一点点,一步步,煽风,点火,他要的,不会远。

    “晚安。”

    拉过她,他也一如既往,索求一个夜安吻。

    透过玻璃橱窗,人来人往。

    “唉……”吸一口冰凉的橙汁,愁容女子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再吸一口,再叹一声,“唉唉唉……”

    “你烦不烦!”对坐的友人撇嘴。今天是周六,这么毒的太阳,她还真是不想出门。

    “烦。”女子老实点头。

    “烦什么?”

    “烦……我怎么才能不演砸啊。凡九,我今天又被学姐骂了。”愁容女子——华歆赏,一身宽大T恤,脑袋有气无力地倚搁在左手上,懒懒盯着玻璃窗外。

    八月的午后,烈阳当空,原本她应该在剧团排演话剧,而不是坐在这儿吹空调喝橙汁啊。

    话剧正式开始排演,她还特地向研究所请了假,谁知……时不予她啊!

    “去——”陶凡九嗤讽,“我以为你在烦你的邻居。”

    “邻居?你说杜预熙?我烦他干吗?”搅动橙汁,华歆赏再叹,“他出差去了。”

    拍卖师应该很忙才对。四天前,他硬是在她的小窝里赖到十一点才离开,虽然她没怎么理他,但有人在耳边念来念去,想不听也难。

    出差就出差嘛,有什么依依不舍的。他似乎说过几天后回来,当时她正忙着整理泥盆纪的四足鱼,没细听。

    “他真的受得了你耶,歆赏。”陶凡九语中全是佩服。

    配合她的,是一记白眼,“你很受不了我吗?凡九!”

    “还好还好,如果你今天说话没那么趋向本质的话。”

    “什么意思?”

    陶凡九随意指向窗外走过的一群年轻人,“看,他们怎么样?”

    “体内毒素不清,满脸红斑狼疮,血脂一定偏高。把他们丢给鲨鱼,也不见得会被当成食物。”

    “啧啧,歆赏啊——”陶凡九掏掏耳朵,摇头,“这些天,不但你的部落格上全是骂人的话,而且越来越严重了哦。那个杜预熙,天天和你在一起,他怎么受得了啊?!”

    莫名瞪看好友,华歆赏气鼓了腮,无意接下好友意欲“人身攻击”的话题:“喂,凡九,有没有……嗯,我是说以前,你会不会觉得哪个男人,让你觉得接吻是件干净卫生的事?”

    倏地,两道白光射过来,冰点以下,“干吗问这个?”

    “因为我觉得……”纤指不觉抚上唇角,她吞了话,突然腰板挺直,脑袋贴上玻璃窗。目标,是窗外的某一点。

    顺着她的瞪眼看过去,陶凡九吹了声口哨,幸灾乐祸起来:“哈哈哈,歆赏,你惨了,他这么快就受不了你了。咦,不对啊,你不是说他出差去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呀——”食指点向友人的鼻子,“你也不知道?”

    眯眼瞧了一分钟,华歆赏点头,“是啊,我是不知道。”

    昨天根本没听到任何声响,今天一早去话剧团报到,也没注意邻居家中是否有人。看他现在的样子……

    窗外马路边,三男两女从车中走出,一人正是现在应该“出差”的杜预熙。

    “挽着他的女人是谁?珠光宝气,全身油脂恰到好处,皮肤光滑,可见身体健康,肝功能正常,身材细瘦,可见骨架均匀……”

    “你买猪肉啊?”

    陶凡九看她一眼,轻笑,“别告诉我,你心里没这么想。说,那个女人被你分解成什么样子了?”

    “穿得像炸鸡一样,@#¥&@@……”

    什么?

    她说什么?

    努力掏耳朵,陶凡九移坐至友人身侧,“你后面一句说什么,外星语?寒武纪语言?还是藻类语言?鲨鱼的信号?”

    挽着杜预熙的女子很快放开他,不知说了什么,五人同时大笑,走向马路对面的西餐厅。

    没空理好友,直到五人进入西餐厅,华歆赏收回视线,对上友人戏谑的笑脸。

    “吃醋了?”

    静默二十秒,一大口冰橙下肚,华歆赏又恢复成有气无力的愁容模样。不点头,不摇头,以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声音道:“凡九,我很烦。”

    “烦什么?”陶凡九掏净耳朵,希望她能给一个不一样的回答。

    “烦……烦学姐把我赶出来,烦我为什么一到舞台上就乱糟糟了呢,更烦……就算他出差,这几天我根本就没想过他,完全没有。就算他回家没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也没有被人隐瞒或欺骗的感觉啊。甚至看到他和别的女人搂搂抱抱,我也不会觉得不是滋味。他爱我,我根本不爱他嘛。不过……如果他敢吻那个女人,我回家立即消毒。”

    卫生第一,其他顿后。

    “……”陶凡九无语,只看到两只蝙蝠在头顶跳天鹅湖。

    这叫“不会觉得不是滋味”?还消毒耶,消谁的毒?她自己?还是杜预熙?

    冰橙很快见底,陶凡九搔了搔短发,笑得趣味又好奇,“接下来,你准备干吗?”

    “逛街。”掏钱付账,拉着友人直冲商城,坚决不看马路对面的西餐厅一眼。

    原本她就约了凡九逛街,计划是话剧排演完之后,既然被学姐赶出团“反省”,正好轻松。她记得杀生牙的公仔已经上市了,上次为了一个犬夜叉,害她和一个不知从哪儿长出来的小毛孩争得口水都干掉,虽然以强硬坚决的气势取胜,但总被好友说成“胜之不武”。这次,她一定要抢到——俊美的杀生牙,我来了!

    “喂喂,杜预……”

    “不管他。”

    “你们不是正在交往吗?也许是误会,也许那女人是他的客户?”

    “不管他。”

    “哦,我明白了。”被友人拉成横着走的螃蟹,陶凡九仍有空向西餐厅瞟去最后一眼,“你根本不喜欢他,是他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对不对?”

    “不管他。”

    “……你到底拉我去哪儿?”

    “买杀生牙公仔。”

    瞬间,额顶全黑,陶凡九开始挣扎,“放手放手!放开我。”

    “为什么?你答应陪我逛街的。”手脚并用,抱着友人绝不松手。

    “但我没答应陪你买公仔。”陶凡九开始哀号。

    她绝对不会忘记去年的糗事。为了一个狗妖公仔,歆赏居然和一个小男生争到面红耳赤,以至于引经据典,从隐生宙到显生宙,从生命大爆炸到生物大灭绝,不仅小男生的父母听得一愣一愣,身为陪客的她,也——唉,也必须努力装成面无表情的酷样啊。

    想到那段不足为外人所道的“历史”,陶凡九叫得更悲惨:“放手放手!放手啊……”

    “不放不放。”

    喧闹大街上,两名清秀女子搂搂抱抱又拉拉扯扯,引来行人的纷纷侧目。

    夏季的雨乍去乍来,六点多的光景已乌云罩项。轰然雷响,须臾,倾盆而下。

    抱着半人高的杀生牙公仔,华歆赏急步冲入小区内的凉亭躲雨。没义气的凡九半路开溜,还好她的良心没被狗吃,陪她到五点。刚才接了一个魏学姐的电话,叮嘱她今晚“迅速”熟悉剧情进入角色,明天不能再排砸了云云。

    她也不想的啊。

    也许,她真的不适合演话剧吧,凡九离开前的最后一句照例是“文学白痴”,可悲一点,难道她的墓志铭上也会出现这四个字?

    不要,一定不要。

    摇头否定,重重叹口气,华歆赏走到亭边,伸手把玩滴落的雨水。小区林阴道下,偶有撑伞的行人走过,却无一人是她认识的。

    就这么冲出去,淋些雨也没什么关系吧,就当洗个清凉澡。然而,在亭边移动一圈,越来越大的雨势让她只能放弃这个念头。

    昏暗的雨幕中,隐约有人撑伞走来,宽大的黑雨伞挡去半截身子,华歆赏眯眼瞟过,从形体上判断,是男的。应该不认识。

    继续在亭中踱步,凉风带着细细的雨粒打在身上,赶走闷暑的炽热,通体透凉。舒畅地吸一口气,她跳转身——

    “啊!”

    眼前一片黑影罩来,人,撞进三十七度高温的宽阔胸怀,伴着一声闷哼。

    乍然抬头,看到一张皱眉痛苦的脸。

    杜预熙?

    男人抿着唇,下颌微抬,两手却抱在了她的腰上,语中夹着揶揄:“歆赏,你的头真硬。”

    眨眼,怔过三秒,她歪头,视线越过他。在他身后,放着一把黑雨伞。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身体后仰,她眯眼问,表情看不出喜怒。

    “昨天。”他的神色有些失望,盯着面无表情的脸,突然用额心撞她的额,似带着惩罚意味,惹来她吃痛的低叫,他却笑起来,“歆赏,看你的表情,好像我是陌生人。才几天,你就把我忘了?”

    “你昨天回来的?”口气带上危险。

    王八蛋,走的时候在她耳朵边念来念去像蚊子,回来就安静得像鳖一样——心底默念,她当然不会说出口。

    “嗯,昨晚。”抽空看了眼她死抱不放的公仔,他缓缓放开她,转身拾起放在地上的雨伞,口中解释着,“昨晚十一点回家,我见你房里静悄悄,不想打扰你休息。今天一早……”语气一顿,他转身,笑容满面,“我睡得晚,没想到你十点钟就已经出门了。打你电话,你也不接……”

    他敛眼,突来的沉寂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他的电话号码,也不知是哪天被他输进自己的电话中,她也是午后看时间才知道他打过两个电话。没接就没接嘛,当时也没兴起打回去找他的意思。

    轻耸俏肩,大眼在“哗哗”的雨幕下眯起,“你现在……要出门啊?”

    他叹气,“不,我打了电话给魏萦萦,她说你中午就离开剧团了。现在这个时间,我想你应该快回来了。”魏萦萦提起她时,连叹三口气,隔着电话也能听出苦恼来,似乎是歆赏的排演很糟啊。

    一道闪电划过,她瞥向亭外,心头吹入一阵凉风。

    他的意思,这么晚了没见她回家,他是特地出来等她的?

    下意识抱紧杀生牙,她左右挪了两步,歪头再问:“你今天一天都在家啊?”

    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问得这么假?

    是的,很假,明知他不可能一天都在家,但,她就是忍不住想“假”一下。不管,总之暴雨太大,空气太好,夏风太凉,杀生牙太帅……这些通通都可以当理由。

    正兀自找着不是理由的理由,温暖的身体靠了过来。他抖落伞上的水珠,摸着她的头微笑,“不,我五点才回来。中午有客见。歆赏,下周四有场夜间拍卖,有一样东西你一定会有兴趣。”

    “什么东西?有兴趣我也没钱拍下来的,杜先生。”她没好气地说。

    “是一只度度鸟的标本。它是一位古生物学教授的收藏,那位教授去世,他的女儿便将一些生物标本拿来拍卖。邀请卡已经发出去了,市博物馆、各大学和各研究机构应该都有收到,有兴趣的一定会来竞拍。我记得研究所也送了邀请。”

    “你说关氏?”

    他点头,“拍卖会晚上七点准时开始,你有没有兴趣?我带你进场。”

    “……杜先生,我对标本没什么兴趣,要有,也是渡渡有。你是不是迷上展览馆的那些东西了?”

    她的话轻软无力,却引来他的侧目,灰长的眸子倏地眯起。

    她今天……不一样。秀气的眉微微拢着,眼中仿佛飘着一层默然和淡漠?

    心情不好吗?这个玩逗的女子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啊。

    几滴凉雨打进亭,宽阔的背悄悄挡住,原本要撑开雨伞的手突然换了方向,猛地将她揽到身侧,眼对眼,鼻对鼻。

    “歆赏,以后我若有不高兴的事,一定会告诉你。你呢?如果你有不开心的事,愿意告诉我吗?”

    立即,大眼瞪过来,胶着他的视线,“杜先生,我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算有……”

    就算有,又如何?轮得着他管吗,他以为自己是谁,他以为三言两语就能开解自己的不高兴?或者,只因为他们正在“交往”,他就可以分享她的开心和不开心?

    瞪着他,面无表情地瞪他瞪他瞪他……

    他先一怔,随即笑起来,“歆赏,你的表情告诉我,你不高兴。很明显,你的鼻子是皱着的,你的嘴是抿着的,整张脸上写着‘不要惹我’,我明白,我了解,你不必隐瞒。”

    又瞪了一分钟,惊雷再起,她借此别开眼,心头却暗暗吃惊。

    很明显?她的表情很明显?怎可能,怎可能啊,她的胆子不算大,就连骂人也不会有胆到当着被骂人的面;明哲保身,她绝对不会主动与人发生冲突,更不会主动将负面情绪表现在脸上——绝对不会“毫不隐瞒”地表现在脸上。

    他的话似无意,却令她乍然惊怵。

    她刚才干什么啊?心头竟兴起一股子不服气,想和他比比看谁瞪的时间比较久一点。以往的她,是绝对不会锋芒外露的。

    装疯、卖傻。每每的不高兴,她都这么混过去,谁也看不出来。这人……这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啊——捂住嘴,眼角飞向他。

    天色已然全黑,路灯燃起,雨幕在晕黄化白的路灯下淅淅沥沥,闪出烟般色泽……

    他在笑。

    也许,不是他聪明体贴,根本是她自己将不高兴表现了出来吧。在他面前,不知不觉。

    为何会在他的面前展露自己的不高兴?除了好友,鲜少有人能让她这么无所顾忌呀。

    这个男人,这个杜预熙,这个……唉,初时,她给他的定位是“礼貌邻居”,随后,当他莫名其妙说爱她后,给他的定位是“帮忙背台词的杜先生”,兼以用卑鄙手段威胁她交往的“男友”;现在呢,该怎么给他一个定位?

    他的优点,老实说,她没怎么留意,对于他的缺点——他在展览馆前呕吐的狼狈、在马路边冲人发脾气的不耐,甚至喂他吃棒糖时的万般不愿意……她记得很清楚啊。

    这个男人,该怎么定位?或者,需要给他重新定位?

    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而此刻,华歆赏却有了一种冲动。

    带着雨丝的斜风缓缓吹来,冰凉中带着湿意,莫名的,凉风中依稀夹杂着什么,拂进了心里,将八月的烦闷吹散,带入一丝冰凉的湿润,一种令人舒畅的新鲜气息。

    那是什么?是什么呢……

    第七章 橡皮糖的初恋

    想不明白,索性咬牙甩开。

    干咳一声,她开口:“杜先生,你打电话给魏学姐,她、她有没有说我不适合演话剧?”

    “没有。”他摇头,忆起魏萦萦的叹气,有些欲言又止之感。

    “其实我并不适合演话剧,对不对?”突地跺脚,她有了暴怒外放的火气,绕着他转来转去,小嘴不停,“我明明背的是正确台词,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总说我背错了?好,行,就算我背错了,也只有一句而已,有必要停下所有人训我一个吗?学姐真过分,一点小错也吹毛求疵,排演哪有不出错的道理。只有不断地出错,才能找出最正确的方法嘛,生物进化也是同样道理呀,怎么说她们都不明白呢?生物的异化就和犯错是一样的,犯了错改正,生物异化后,身体各个器官机能会由不适应到慢慢适应,从而由异化转变为进化,向更高级的生命形式发展,排演不也是这样,对不对?”

    “……”

    得不到肯定,她凑近他的脸……他他他、他那是什么表情?

    “杜先生,难道你也认为学姐对,我错?”小白牙咬得吱吱响。他敢点头试试。

    “呃?不……你对,当然你对。”他扯动嘴角,莞尔轻笑,眼中带上不知的溺宠。

    他怎会忘记,他有个以成为“生物文学家”为目标的女友啊!可是、可是若她当时也如此解释给那些话剧演员听,他们想必也是雾煞煞,听得莫名其妙吧。

    犯错等于异化?异化过头等于进化?

    饶是看过她的《生物简史》整理稿,他也不太明白呐。但明不明白,对他而言不重要。

    “歆赏,你就因为这个不高兴?”

    “对。”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嘛,“晚餐吃了没?”

    突然,她见鬼似的看他,微香的身子不知不觉靠了过来,“杜先生,你明白我的话吗?”

    “明白?”他不懂,随即点头,“明白啊,如果我有什么不明白,你会解释给我听吧?歆赏,我出差的时候,有没有想我?你、你再这么看着我,我就当你已经爱上我了。”她越靠越近,淡淡的香气在湿润的夜色中更具诱惑——对他。

    “你、你不觉得我是文学白痴?根本不适合演话剧?”

    被好友打击了这么多年,就算打击得有些麻木了,偶尔时,她仍会黯然心痛啊。她就真的这么没天分?就算有人出于礼貌,听到好友这么叫她不会说什么,眼神却多是相信和赞同。

    玩笑,也会伤人心。

    他,也是如此吗?她想知道,在此刻。

    他奇怪地扬眉,见雨滴变小,缓缓撑开伞,揽过她,“不,你喜欢演就演,歆赏,我不会说自己爱的人是文学白痴,不然,岂不是承认自己也是白痴?而且,文学白痴和演话剧没什么关系。”

    亲昵地以鼻尖磨蹭她光滑如玉的颊,将她紧紧揽在怀里,雨伞斜向她,缓步出亭。

    薄薄的T恤传来他身上的温度,她整个人差不多全贴在他的怀里,脚下冰凉的水流溅在脚背上,她也没留意。

    任他搂着,她昂头追问:“你真的不觉得我是文学白痴?”

    “不。”

    “真的不觉得?”

    “不。”他分心看路,也分心低头看了她一眼。

    她突然停下步子,害他不得不配合停下,与她对视。她转动大眼瞧了他一阵,眼神……为何他会觉得心头毛毛的?

    面无悸色,他笑问:“怎么了?”雨中漫步也不错。

    “杜先生!”她轻叫,突地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握着伞柄的手指微不可察地缩了缩,捏紧。他敛眼侧头,轻轻应了声。

    “很多人开玩笑时会叫我文学白痴。”她抬头看他,轻轻抿了抿唇,“不知道为什么,我学生化真的很轻松,可文学成绩怎么也上不去,所以,读书的时候文学院只念了半学期就转到生化学院去了。可是,我讨厌做实验,讨厌看到肿瘤比身子还大三倍的灰鼠,讨厌脑中植入电极的猫咪,更讨厌肝硬化的狗。你知道那些教授有多变态吗?他们居然为了测试抗衰老产品,把一只兔子弄得全身皱纹。”

    默默听着,他无语。

    “我喜欢人多的剧团胜过冰冷的实验室,心痒痒想演话剧,我也不需要太多支持,只要别太打击我,就已经很满足了。真不明白那些人,总是跟着瞎起哄,开玩笑很有意思吗?”

    “他们变态。”

    “对。”她点头,突地抬头,“你说什么?”

    “起哄的那些人变态。”他清晰重复。

    呆呆凝看着他,翦睫悠悠扇动,圆亮的眸子慢慢眯成弯弯的月牙,她叹:“谢谢你,预熙。”她并不渴望支持,只希望别泼凉水就好啊,这点小小的心愿,他做到了。

    笑容因她的话怔住——她在叫他的名字。

    “我们正在交往,对不对?”

    “对。”

    “那……我可以挽着你的胳膊,对不对?”

    “对。”

    “那……不是女朋友,就不、可、以挽你的胳膊,对不对?”

    眉尖轻皱,他小心翼翼地看她,“歆赏,我可不可以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正在交往。”踢着雨水在水泥道上汇成的小溪,她一手抱杀生牙,一手挽着他,又开始移动,口里重复念着,“我们正在交往,杜先生。”

    他一点玩笑的表情也没有,更无故作戏谑的打击,没有,完全没有。单纯的,他只是在否定;却意外地,听得她顺心又顺耳。

    呵,这个男人,该给他一个怎样的定位呢?默默忖着,唇角忍不住又飘起一波笑意。

    什么意思?

    大脑停转一秒,杜预熙突然睁大眼,灰眸紧紧绞在被雨水淋过的素颜上。发尖微湿,丝丝缕缕垂散,眉头已完全舒展开,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她这是……

    倏地,心头蹿起惊喜,他将唇贴近她的耳,“歆赏,我可以认为你说这话的意思,是已经开始爱上我了吗?”

    这段时间的交往,多是他主动的成分多,而她,从未承诺过什么,生物知识倒是灌了他一脑袋。而今天——他是不是可以希冀,可以有点奢望……

    “不知道。”她干巴巴甩来一句。

    “那,是有一点点地爱我?”退而求其次,他好可怜。

    “不知道。”

    “歆赏,那,这些天你有没有想我?”

    “……”迟疑了那么一秒,依然是干巴巴三个字——“不、知、道!”

    “歆赏……”路灯下,他不放弃。

    相依的身影渐行渐远,细雨中时不时传来他温雅的询问。

    雨风拂来,点点清凉。

    华歆赏深吸一口气,心情,慢慢好起来。

    是该给他重新一个定位了。那乍然拂过心尖,停绕在心头徘徊的新鲜气息,她应该知道是什么。不是橡皮糖的香软耐嚼,而是一点点的酸,一点点的甜,再一点点的满足,那是初恋的滋味呀。

    如人饮水,个中滋味,隽永自藏……

    呵,她好像真的有那么尝到了一点初恋的滋味……

    人呐,生物的一种,因为会思考,总希望时不时受点刺激,但,可别太过激。

    她对拍卖会其实没兴趣,夜晚七八点跑出来参加拍卖会,实仍受不了渡渡的“殷切”邀请而已。

    拍卖会厅内,中央空调二十四度,灯管通明,台上展品一件换过一件,台下竞买者时而轻声交谈,估量出价。

    在距离拍卖台最远的角落处,坐着两名女子。两人亦时不时交颈低语,身边空出的座位上各有零食一袋。这两人,正是华歆赏和渡渡。

    她愁话剧排演还来不及,怎会会有太平洋时间陪渡渡来参加拍卖会呢?况且,渡渡根本没有拍下任何展品的能力。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咬着橡皮糖,华歆赏不住问自己,而答案——

    怪自己多嘴。

    周一时,无意想起杜预熙提过有度度鸟的标本拍卖,也无意在狂热标本收藏者渡渡面前提了一句,结果——她只能提着准备好的橡皮糖、巧克力、薯片,陪渡渡“窥探敌情”。

    之所以用“敌”,是因“关氏”也参加了此次拍卖会,目标当然是那只度度鸟标本,故而,凡有意参与此标本竞买的其他目标买主,便全成了渡渡眼中的“敌人”。此刻,他们也正是渡渡口中评论的一群人——

    “我的通心菜,你看你看,坐在第三排的胖老头是市博物馆的馆长,才五十多头就全秃了,肚子那么大,不看脸还以为是孕妇。”渡渡说。

    华歆赏随意瞟了眼,点头。她很庆幸,还好是一只度度鸟标本,若是始祖鸟化石,渡渡肯定会疯掉——装疯去偷东西。

    “我的通心菜,看坐在第二排左边第四个的那人,他是禽类科研所所长,若是标本到了他手里,肯定逃不了被解剖的命运。一定不要被他拍走,保佑保佑!”渡渡又说。

    华歆赏又点头,吃糖、点头,她两不误。

    “天啊、天啊,我们的所长坐在哪儿啊?呀,居然和一个变态教授坐在一起。我的通心菜,看来看去,还是我们的所长最有风度,最具备科学研究者的气度,竞价的最后赢家一定是他。”渡渡开始跺脚。

    华歆赏点头,叹气。如果渡渡不在“关氏”工作,她现在鞭笞的对象极有可能包括“关氏”现任所长,唉……

    视线在天花板和拍卖台间游动,还要分心应答渡渡的感叹,零食已不知不觉消灭大半。

    最初,华歆赏的注意力并未集中于某一点,可,当她无意向拍卖台多瞟几眼后,软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开始慢慢坐正。

    一手捏着糖袋,一手支撑下巴,眸子渐渐凝在一人身上,渡渡在耳边又哀号了些什么,已经进不了她的耳了。

    拍卖台上,男人一身笔挺西服,戴白手套,手握木槌,报价的声音抑扬顿挫,笑容儒雅亲切。

    这种笑容,是她不熟悉的。

    这个声音,她却闭着眼睛也能分辨出来,那是“狼外婆”的声音。

    拍卖会已持续了一个半小时,他一直在台上报价落槌,灯光的照射下,他的脸上永远挂着亲切的微笑,看不出一丝疲劳。

    呵,这个男人……狡猾啊。

    拍卖师是最好的情绪煽动者。当你拿起小槌,你就要考虑如何用最高的价格,将原本只值十分之一,甚至不到十分之一的东西卖出去。

    依稀,听他说过这种话。

    他似乎并不认为煽动他人情绪有何不妥,看他举手、昂头、落槌,那一颦一笑(请原谅文学白痴的用语),他是真的乐在其中……

    那张俊脸上的笑,真是儒雅亲切吗?还是台下的人全被利益和金钱熏红了眼,看不清他是个引诱猎物的大灰狼?

    “嘿!”心底暗笑,华歆赏塞了把糖进口,双眸继续追随着台上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若拿掉那张笑脸,他也会狼狈,也会生气懊恼,也会威胁——她。想想,不正是因为他的“威胁”,他们才开始交往吗?

    真要计较起来,杜预熙和她,在某方面倒有几分相似。

    他戴着面具,在拍卖台上完美地扮演着煽动者的角色。她喜爱话剧,却永远演不到自己想要的角色,无奈啊。

    幸而,过了热血冲动的年纪——不要怀疑,谁规定只有男生才会有热血和冲动——她的生活重心已偏向编写《生物简史》。曾记否,想当年初入Z大文学院,本想一展风采,绞尽脑汁完成一篇古文学作业,教授给她的却是咸鸭蛋,当时她曾想冲进办公楼大骂教授,却被友人百般阻止。至于读书时的三年剧团冷板凳,小事,小事,她早就看得开去。

    二十五的年纪,当然不会再拍板叫骂,最多在心里拜访那人祖宗十多代而已。

    他对煽动者的角色乐此不疲,而她,沉迷于各式不能扮演的角色。

    瞧,谁说他们没有相似呢。

    或许,正是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相似点,心尖才会被雨后的凉风吹动吧,才会尝到那么一点初恋的感觉。

    初恋,通常被浪漫者称为爱情的起点。

    既然对他承认了一个“恋”字,那么,她是否爱上他啦?

    唔,她——不知道。

    实际上,“爱情只是生物催化剂”这个念头,是她一直信奉的,至今,仍是。

    然而,她居然愿意和他交往,也不排斥他整天在耳边念着“我爱你”了。是被他和尚念经念得习惯了,还是她被催化剂给偷袭了?又或者,只因她尝到了那么一点初恋的味道?

    完了完了,她很矛盾耶……

    “啊——”尖叫一声,来自被华歆赏丢之脑后的渡渡,“标本出来了,标本出来了!”

    恍恍然收回视线,她乍地发现,自己居然忘了手中的橡皮糖。

    看他看呆了吗?

    轻笑抿嘴,拍拍脑袋,将剩下的两颗丢进嘴里,华歆赏扫视一周,眼神又回到台上。

    矛盾就矛盾吧,她是没所谓。她要自己的人生过得开心,绝不会给自己太多苦恼。

    没遇到他,她认为爱情不过是人体化学物质引发的繁殖现象,遇到他,她仍然这么认为。这不矛盾。矛盾的,是她原本并不喜欢称之为“爱情”的东西,现在却开始向往起来。

    矛盾,多数时候意味着带来苦恼,华歆赏不会为难自己——

    她对生物学发展了如指掌,却并未对哲学研究透彻,所以,就算有矛盾,她也会绕过绕过再绕过,弃矛盾如敝帚。也就是说,不管矛盾与否,总而言之她现在看杜预熙非常顺眼,在此前提下,“爱情只是生物催化剂”这个念头就暂且滚一边凉快喝绿豆汤去。

    现在,她只不过尝到一点初恋的滋味,如果有可能,这种味道应该还会慢慢变浓。至于爱不爱杜预熙这个问题……嗯,暂时的,可以与她尝到的“滋味”划等号。

    对,就是这样,想通了。

    心里偷偷笑着,衣角被人扯住,华歆赏低头,耳边再次传来紧张兮兮的低叫:“啊——胖老头的叫价比我们所长高,盖过他,盖过他……”

    耸肩微哂,放软身子靠在渡渡身上,她无奈,“渡渡,如果所长有心买标本,他会出价的,你急有什么用。”

    “我的通心菜,这事关展览馆的收藏,我当然心急。”

    “就算所长拍下,那也是关氏的标本,不是你的。”

    渡渡闻言,以近似“虚无”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我的通心菜,对于一个标本狂热爱好者而言,展览馆内的所有标本,我都会归于自己名下。”

    “……”佩服,由衷地佩服!

    揉着脸,将三叉神经短路引发的怪异表情“变”回正常,华歆赏摸出一袋橡皮糖,不再理会怪叫的女子,视线,不知不觉又向台上飘去。

    他笑得果然俊气。

    他的扮演完美无瑕。

    他,什么时候开始,竟然让她如此的欣赏呢?

    月有阴暗圆缺,人有心潮起伏。

    古人的话,华歆赏一向是信奉的,前半句不必说,后半句她自认对得也不错——十分应景——她的心潮真的很起伏啊。

    当女人开始欣赏一个男人时,是不是给了他登堂入室的权限,让他有了死缠烂打的本钱?

    两周以来,只要杜预熙不忙,通常会陪她吃晚餐。占了地利——公司离家仅十分钟步程,又享尽天时——档案管理员从来不用加班,她反正是很有空的,有人陪吃正好,没人陪她也乐得自在。

    晚餐后,他通常会在她家赖到十一点才离开。实际上,该做什么,她照做,仅是偶尔地分心听听他说话,多是关于拍卖或日常见闻;再不然,他默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硬是给她赖到十一点去。

    今夜一如既往,吃完晚餐,两人各自回屋清洗干净,八点钟,他提着冰冻荔枝准点敲门。

    尽管,姑娘她今晚心情不是很顺畅,仍是默默地让他赖到了十一点……

    “杜先生,十一点了。”从手中的书中抬头,她意思意思地提醒。

    放下电视遥控,杜预熙龇龇牙,捂起左腮。他没吃几颗荔枝啊,不会是……眼角瞟向垃圾桶,确定大半的荔枝进了女友的肚子。

    悄然无声的怪异表情引来她关心的一瞥,“牙疼?”

    皱紧眉心,他点头,顺势拉过她的手捂在腮边。只有苏东坡那个笨蛋才会“日啖荔枝三百颗”而不怕上火,他比不了。

    揉搓片刻,将细柔的掌心移放唇边,想了想,似下定决心,他侧首轻问:“歆赏,今天……不开心?排演又出错了?”

    “老样子。”抽回手,她无意多提。

    暗自叹气,他挪近她身畔。此刻,她手中正翻着一本书,他很仔细地眯眼觑了觑书名,是《哎呀,就是你》。

    她手中抱的要真是他啊……做梦都会笑醒。

    一天天,她的软化,他一清二楚。

    精诚所至这种事当然不能套用在他们身上的,若说煽动成功,他倒比较信服。只是,究竟何时,她才肯落槌定音呢?

    如果她以前对他的感情是奥陶纪的海洋鱼类(这样比喻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但为了配合她的喜好,呜……他牺牲好大),现在应该“进化”到泥盆纪的两栖类了吧?即是说,她从茫然无措的海洋中爬上了陆地,对他的情感已成为一个独立体,不用他天天在像鱼缸一样的海洋里担心这担心那了;接下来,他就等着那只“两栖动物”进化到石炭纪的爬行动物……

    呜……他还是觉得很牺牲啊!

    忍不住地,他下意识问:“歆赏,你爱我吗?”

    合上书,她抬看近在咫尺的俊脸,“问这个干吗?不要笑得像烤焦面包一样。”

    “整个晚上你皱眉头又叹气,可愿意告诉我,为了什么叹气?”算他得寸进尺好了,他的生活习惯已渐显职业化,她虽软化,却从未亲口许诺什么,隐隐的,仿佛令他尝到了没有安全感的滋味。他想要她对自己的肯定。

    “你觉得我为什么叹气?”

    “魏萦萦又……”

    不提还好,听他提起学姐,华歆赏丢开书跳起来,“是是是,我又排砸了,害得其他演员一起重演,明明不是我的错,为什么学姐总在我上场的时候叫停?会写剧本了不起啊,我还写《生物简史》呢!演完这出,我发誓……发誓……”

    心情不好,根源即在于此。

    她就是不明白——“我到底哪里没演好?”

    手搭上沙发后背,拉她坐在身侧,掬起一缕滑丝,他很配合地莫名叹了口气,“歆赏,你……你介意我去看你排演吗?”

    歆赏心情欠佳,多数是近来因排演失误而被魏萦萦训斥留下的后遗症。

    因商讨拍卖会产品及鉴定,他与魏萦萦有过数次交谈,估得出是个干练果断的女人。但他是男人啊,当然不可能三八兮兮地为了讨好女友,故意背后说其他女人的坏话吧。

    以魏萦萦的果断风格,若在歆赏认为仅是小小瑕疵的失误,在她眼中极有可能是无法容忍的弊病。何况,歆赏时不时玩逗的性子,让魏萦萦发狂为“训斥狂人”也在情理之中,也是情有可原……

    他这不是为女友开脱哦,实事求是而已……

    “你要去就去,我又没拦你。”

    “不说这个。”女友有难,他自当两肋插刀,岔开话题,“歆赏,我们是不是该有一个正式的约会?”

    果然,此话引来她的侧目,“什么叫‘正式的约会’,杜先生?”若每晚的相处不算,她真不明白了。

    “我是说……”执起小手亲吻,顺带揉揉隐痛的腮帮,他笑眯眯地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电影,逛逛街什么的,像天下所有的情侣一样?或者,见见你的爸妈或我的爸妈也不错。”

    “……”她跳得比袋鼠还远。

    “我爸妈目前已退休在家,近两年迷上了‘回归蜜月之旅’,隔上三五周就跟着旅行团跑得不见人影。本人是独子,但他们好像一点也不关心儿子的终身幸福,从来没安排我去相亲……”

    “等等。”他自言自语上瘾了吧,她可什么也没问呀,“无缘无故,你说这些干吗?十一点……”

    “你明白的,歆赏。”他笑脸不变,眼神渐渐聚起犀利,“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们现在是恋人,对吗?”“……”

    还是不愿肯定吗?他移近一寸,鼻尖对鼻尖,轻叹,“歆赏,说一句你爱我并不难。”落槌之于他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和她在一起,就算两人没有交谈,也是令人舒服的事情。由最初的煽动,到期待她的新奇,继而她的善解人意到如今不知不觉地被她吸引,全然地放松,不过短短数月啊,她竟令他有了“就这么长长久久陪伴下去”的期盼。

    “歆赏,我爱你。瞧,这并不困难,你试试。”

    引诱的迷音在她耳畔回旋,原以为会得到她的白眼,令人意外地,粉白的颊上竟泛出红晕来,他看得呆了。

    “也不是……”喷他满面糖香,她讷讷低语,“我只是、只是……杜先生,其实所谓的爱情不爱情的,只是生物催化剂而已,说不说没什么区别吧?”

    借此机会,再给他上一堂生物课。

    待她细细“剖析”完人体内的爱情催化物巴胺、苯乙胺又XX胺后,他的脸色已黑了大半。

    人生而有涯,其知也无涯矣……他终于了解她迟迟不肯落槌的原因了。

    他是不是撞到新生代的冰河时期了?她脑子里都是什么理论?照理推算,她对他的感情什么时候才能从“爬行类”进化到“智人类”?他真是好委屈。

    “歆赏,我想……我觉得……其实……”其实,他根本找不出驳倒她的理由。

    “杜先生,十一点已经过了……”黑青的脸有些可怕,他的两手支撑在她身体两侧,她缩了缩肩,不敢乱动。

    “……”闭目深吸一口气,他抵上她的额,“歆赏,你极少叫我的名字。”

    “嗯。”她本欲老实点头,却因此动作而两额相抵,惹来她的笑弧。

    “你叫我杜先生……”诱惑的低音不知何时杂上丝滑与轻浮,蹭过她的脸,将唇贴在她耳边,悄声说,“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我姓杜,是你的……先生?”

    “……”

    “不摇头,我就当你肯定。”

    “啪!”两掌倏然用力捂上他的脸,硬生生推离一尺距离,她粉晕泛彩,神情俏皮而古怪,“杜先生,我想成为生物文学家,你知道吧?”

    有“莴苣姑娘”的前车之鉴,他不动声色地点头,心知她又要说什么玩逗的话了。

    “我的目标是写一部生物史,你也知道,对不?”得到他的点头,她继续,“另外呢,我还有一部小说正在创作中.开篇第一句已经打好腹案——”

    清清嗓,他勉强拉出笑脸,“小、说?第一句?是什么?”

    “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仲夏之夜……”

    “……然后呢?”

    “情节正思考中。”

    “……”他也应该好好思考一下了,杜预熙忖着。

    第八章 欣赏

    人人都会出错,天经地义,天公地道,但错得太多,或太离谱,就有那么点……

    以出“公差”为名,杜预熙公然来到话剧团欣赏女友排演。

    据老板和话剧团的协议(其实是看在魏萦萦的面子上),话剧演出时,渣渣拍卖有限公司会冠以“特别友情赞助”的名号。是故,对于他的无薪主持,老板赞成之余,也很放纵地让他有充分的时间鉴赏拍卖品。

    离九月义卖尚有一周时间,对于此次拍卖的“拍品鉴赏”,杜预熙自认花三分气力便可。

    鬼知道话剧团是从什么渠道收集来那些拍卖品的,让他主持,他真是很怕丢了自己的水准啊。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唉!

    拍品一:签名具十年历史的网球。据说是十年前的某位校友留下,如今这位校友荣膺某集团执行董事之位,于是,当年的纲球便由“破烂品”一跃直升至“待估品”。

    拍品二:弯曲变形的羽毛球拍一只。据说也是某位名校友留下。

    拍品三:陈旧得可媲美破烂的课桌椅……不提也罢。

    除此,更有瓷器(非古董)、字画(涂鸦式)、种了五年的一棵小树……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虽然拍卖品不够专业,但他也不希望全场成交额在专业水准以下……算了,算了!总之是无薪义拍,拍多少是多少。

    当然,煽动仍是必不可少。

    此时,闲闲坐在台外角落处,看着身着中国古装排演的《无事生非》。就算秉承公心,杜预熙也深深感受到——魏萦萦太苛刻了。

    歆赏的错能有多大呢?

    身为侍女“欧苏拉”,多数时候她只负责站在主角身后,最重头的戏份,是在葡萄藤下与女主角希罗的一段对白,以诱骗贝特丽丝掉入她们的恋爱陷阱。其余,不过是上台传一句话,或应答一声“是的,小姐”。

    然而,仅是坐在台下看了三十分钟,魏萦萦已训了歆赏十次,平均三分钟一次。换成是他,也会情绪不佳。

    实际上,歆赏的错不大。

    下场时,一不小心踩住了女主角的长裙,唐装嘛,尾纱太长,情有可原。对白时,侍女的嘴里突然溜出一句神父的词——歆赏背混了,也算可以原谅吧。对着白炽灯长叹时,歆赏的表情太夸张……瞧瞧瞧,这样也停下训人,魏萦萦不是苛刻是什么?!

    有时明明很顺利,装饰的葡萄假藤却突兀坠落,众演员惊吓之余,才明白是歆赏无意识的小动作——她一边对词一边将藤绕在手指把玩,就这么扯扯绕绕地……缠缠绕绕地……给扯了下来。

    眸光绕过宽阔的舞台,慢慢从口袋掏出香烟。叼一支在嘴角,点火的同时,视线又绕回舞台上,绕在金白纱裙打扮的女子身上。

    古装扮相的歆赏,就算仅是侍女打扮,也有寻常少见的清盈佳人味道。

    她的脸偏娃娃型,每每提起《生物简史》时,总有着不怒自威的认真,像极了他高中时的生物老师,如今上了淡妆,粉唇泛出莹彩的光泽,黛眉细弯如月,眼角飞扬如凤,戴着花式发髻,模样俏皮,犹如古画中走出的仕女。

    其他演员的扮相也不错,只是,大概有那么点“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味道,与其看这群人排演,他还是看她好了。

    台下,昏暗。

    袅袅青烟在暗红的火星上飘起,阴暗下,男人时不时微笑着。

    耐心等着,看着她不满却不能发作的气闷,看着她俏皮夸张的表演,看着她被凶巴巴的女人训斥,看着她……

    静静的角落处,他只是看着她,单纯地,看着,欣赏着……

    歆赏,他的歆赏,他在欣赏。

    排演结束,已是黄昏时分。

    时近九月,空气清凉。

    恢复正常装束,肥大的七分牛仔裤,宽松的深蓝T恤,背着又大又阔的斜背包,女子低头看着凉拖,一边走一边叹。

    “歆赏。”身后有人叫她。

    轻轻应了声,踢飞脚边的石子,华歆赏速度不变。

    突然,手被人自后方拉住,大掌一翻,五指交握,再用力向后拉扯,将她扣入怀中。

    “我叫了你三声。”男人的声音微显隐忍。

    “我听到了,杜先生。”街边行人甚多,空气微有闷湿之感,被他揽扣在怀中,小脸不自然地升起热气,“你可不可以不要抱着我?”

    盯她看了一阵,杜预熙缓缓收回手,但仍将她的手牢牢牵握在掌中,动了动唇,他没说什么,拉她并肩而行。

    她走得太快,方才只不过走在她身后,心头突然升起一阵惊慌。

    不想,不想让她心不在焉地走在前面,只想和她并肩。

    “别走那么快。”轻描淡写说了句,他将她牢牢拉在身侧。

    “要笑你就笑,杜先生。”

    “……我没有笑你。”他的表情很像在笑吗?

    突来的慌乱令他有些负气,也恼火她完全没感觉没体贴。默默走了一段,她的手机有短信传入,在她挣脱他的手急急掏背包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和演巡警的很熟啊?”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她的脸。

    “嗯。”看着信息,华歆赏随意哼了声,“是朋友,哈,他发短信给我。”

    朋友?很好,他的眉毛已拧成麻花了。在台上两人就眉来眼去做鬼脸,离开前不知在歆赏耳边说了什么悄悄话,如今又发短信骚扰……越想越气,无名火借着惊慌直冲脑门。但,他仍是扯动嘴角问道:“说什么?”若仔细些听,有咬牙的成分。

    华歆赏看他一眼,无所谓道:“没什么,你想知道啊?”

    “……如果可以。”

    “小事,你真的想知道?”

    “……念出来,给我一字不漏地念出来!”他渐渐恶狠狠起来。

    定定看了他三秒,她非常配合,“好。听着……”她开始念,听从他的“命令”,一字不漏——“歆赏,逗号,上次你答应借我的书,逗号,请记得明天一定要带来,句号。转行,另外,逗号……”

    他的脸黑了一半,低吼:“停。你念的什么?”

    “一字不漏啊,标点也没漏。”盯着抽搐的眉,她无辜眨眼,被他突来的低吼惊吓,将手机捂在胸口,作势怕怕的。

    “……”心头开始呻吟,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在大气中达到瑜伽的境界。要怎么说她才好呢?“歆赏,你让我很……很……”

    心慌哪。在她面前,他的自信从能量满点到倒数冰点,为什么?

    因为……唉……爱她呀。

    爱她,所以难免患得患失,而她的不冷不热心不在焉,倒加深了他忐忑不安的心情。

    “心情不好?”将手机塞回背包口袋,她突然将脸凑近他。

    “还好。”他看着路灯杆。

    还好?明明刚才满眼带笑,现在眉头死拧毫无掩饰,能好到哪儿去?

    他的心思,她知道。

    不知何时开始,他从说“爱她”,变成要她说“爱他”。他要的,是她的肯定。说一句肯定很简单,问题在于,她的肯定能保持多长时间?

    黑眼转动,她搔了搔头,“呐,杜先生,我能得到这个角色,当初学姐多多少少也看了你的面子。而且,我决定,演完这出,以后坐冷板凳好了。坐在一边看人出错,总好过自己被人骂。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她悲惨的教训,成为生物文学家果然是明智的选择。

    她打岔的功夫一流,既然又开始玩逗,证明心情已然恢复。他想了想,释然一笑。

    重新开始移动,他眸光仿无焦距,零散扫过迎面交错的行人。她的眸,却驻足于他唇角边的那抹释然,流连着他飞扬而起的微笑。

    真的喜欢他呀,否则,又怎会任自己盯着他的侧颜流连?若对这个男人连最基本的欣赏也达不到,她不会允许他的牵手,更不会让他登堂入室。她是真的真的喜欢他欣赏他啊。

    静默不到三秒,她开口:“你在想什么?”

    “想你的台词。”

    “我的台词?”她挑眉,轻盈的笑容在唇边绽开,静等他继续说下去。

    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他低语:“恋爱就是一个偶然的机遇;有的人被爱神用箭射中,有的人却自己跳进网罗。”

    他就是跳进网罗的那个。她其实什么也没做过,只依最真实的性子生活,然而,她早已在身边织出一张密密的天罗地网,是他傻是他笨,还蠢蠢地以为自己在煽动她,以为自己仅是估不出她的价,其实,早已一头栽进她的罗网而不知。最无奈,明明织网的人是她,她却是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

    “这是莎士比亚的话。”

    “你的台词。”

    “这是希罗的台词,不是我这个侍女‘欧苏拉’的。”

    “你的。”她在家不知背过多少遍,他也跟着剧本不知念了多少遍。所以,他据理力争。

    “……你的意思是我用箭射中你?”

    “不,我自己跳下来的。”他的荣幸。

    “……”眨眨睫羽,不与他争论这个问题,她突道:“杜先生,话剧演出成功后,我再告诉你答案。”

    起初,他未明白,直到她笑盈盈又贼眯眯地冲他猛笑,脑中突然窜过一道电流,莫非……

    停下步子,他欣喜急问:“你说……你的意思是……”

    “字面意思。”拉着他的手,她柔亮的黑发在脑后晃动,笑意晏晏。

    欣然一笑,他也不多追问。煽动是他的专长,逼供可不是。转念之间,跳开这个话题:“歆赏,问一个问题,你不许生气。”

    “行,只要不涉及我的隐私,不暗语诬蔑我,我不生气。”

    “……”她不趋向本质地骂他,他就上帝保佑了——话在心底绕过,当然不会说出口。仔细观察,他问得小心翼翼:“你从小就爱吃橡皮糖?”

    “对。”

    “有没有蛀牙?”

    “有两颗,早就补好了。”

    “……”

    “还有问题吗?”她侧头看他一眼。

    “没有了。”

    “那好,杜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不喜欢吃橡皮糖吧?”

    “不太喜欢。”他不能因为讨好女友而三八兮兮地扭转自己的喜好,对不?

    “太好了。”她欢叫一声,倚肩撞挤他,以示友好和亲昵。

    “……”他可不可以问为什么。听到她的回答,才知自己不知不觉漏说了心中的疑惑。

    “你不喜欢,以后买了糖,就不会有人和我争了。凡九最爱和我争,爸妈总念着让我少吃糖,还是你最好,杜先生。”

    他呆掉。

    夜空,星灿,一只蝙蝠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牵着手,在他面前跳了几步,盯着那张七分俊帅三分僵愕的脸,突然有了吻他的冲动。

    呵,这个男人的修养极好,若非极度难以接受的事,他通常是笑脸相迎。

    实际上,他初时搬来的数月,她对他根本没太深的印象,反而是他在展览馆前狼狈呕吐的模样和事后放她鸽子的可恶行为令她深印在心,然后,开始注意他,开始欣赏他,开始爱他吧。

    心动,行动。

    吻他,笑眯眯的。

    时间,笑眯眯地迈入九月。

    渡渡这些天一直在逮华歆赏的人,但一直逮不到。她关心的,无非是那晚拍卖会上,被所长拍下的度度鸟标本什么时候能成为“她的馆藏”。从杜预熙那儿要消息,无疑是最便捷的途径。

    陶凡九也在逮华歆赏的人,因为她遇到了麻烦,是四年前种下的祸根。当然,歆赏对她的麻烦没什么帮助,她只为发发牢骚。

    因为话剧开演前,剧组放演员两天假作修整,华歆赏正好用来上班(休工太久,她差点以为自己是兼职的);又由于要处理因请假积累的档案整理工作,满研究所乱跑地送资料催档案,让她有机会被两位友人逮个正着。

    “行啦,标本已经运到研究所,只等所长批复就能住到‘你、的’标本馆里了。”

    标本馆外,华歆赏收了电话,冲渡渡皱个鬼脸。

    “谢谢啦,我的通心菜。”眨巴眨巴的眼睛立即睁大,渡渡笑逐颜开地在台阶上跳起鸭子步,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五五二十五的“高龄”,不适合扮可爱了。

    视而不见,华歆赏看向陶凡九,“你来标本馆干吗?”

    陶凡九扒扒短发,将手搭在她肩上,怪声问:“歆赏,不知是谁对我说,爱情这东西是由大脑中的巴胺、苯乙胺和催产素组成,像感冒一样。看看……”她啧啧有声,上下扫视华歆赏,继续怪气——“你好像很沉迷这种感冒嘛。”

    知道友人爱“落井下石”,华歆赏懒得辩解,摸摸脸说道:“看得出来吗?”

    “哇,你居然没骂人?”陶凡九大惊,瞪大眼,捂着胸口跳开一步,“完了完了,你已经陷得很深了。”

    “看得出来?”她不理会朋友的夸张表情,“没事我回档案馆啦。啊,你们要记得,后天周六,话剧正式开演,晚上七点,一定要来,我给你们留了位置的。哼哼,让你们看看冷板凳坐久了也能成精的——我。”食指点上自己的鼻尖。

    “行了行了。”轻轻挥手,陶凡九左耳进右耳出,仍打趣道,“歆赏,你不会这么快就爱上那个拍卖师了吧?”

    “杜预熙,我通常叫他杜先生。”

    “好好,杜先生就杜先生。”陶凡九“嗤”一声,挑了挑眉,重新将身体重量压在好友身上,“喂,那个杜先生有什么好,能让你这铁石心肠又榆木脑瓜的家伙这么快就被催化啦?”

    两手向外一摊,华歆赏正要开口,肩后突然搁上一颗脑袋——渡渡,同时飞来一句:“我看那个杜先生有点虚伪。”

    “他哪里虚伪。难道你对每个人都以诚相待,毫不保留?”一驳。

    “他心机深沉。”

    “那叫聪明。只有笨蛋才单纯可爱,渡渡,难道说你很单纯,纯如出尘飘然云中仙,不问人间世事,只吃山风喝雨露?”二驳。

    “他小肚鸡肠。”

    “喂喂喂,是人都会有几寸的小肚鸡肠,做什么事都要在心里暗暗比较的嘛。你敢说你没小肚鸡肠过?还有,他,哪里小肚鸡肠到得罪你啦?”三驳。

    华歆赏每反驳一次,陶凡九的下巴就往下掉一分。

    以夸张的表情将下巴推回原位,她实在忍不住想帮渡渡,“那个杜先生到底哪点让你心动了?”

    “……你们很闲哪,现在是上班时间,我要回档案馆啦。”

    左一下右一下,拍开两位友人,华歆赏抱着文件夹,笑容满面地离开。

    初秋的阳光照在绿榕树上,打下斑驳疏影,轻风吹过,扬起一阵花香。

    到底哪点让你心动了?

    呵,也许凡九说得对,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心动了。

    哪点呢?

    很多,很多啊!

    无论喜爱什么,他都不会嘲笑她,他支持她演话剧,他读她的《生物简史》稿,并且不耻下问,他削水果煮水饺喂她,不会和她抢橡皮糖……种种点滴,仿若小溪般绵长不绝,日积月累。一言一行间,他那不经意所流露出的怡然自信,更令她欣赏不已。

    他让她有一种满足和成就感,用不着惊天动地,和他在一起,很舒服,很贴心。

    爱情,有时也不过就是两颗心贴在一起而已呀。

    何况,经过她的调教,如果再有人问他“无脊椎动物怎么划分”时,他会思考三秒,非常冷静地反问那人“请问你想知道的是海生无脊椎动物、淡水无脊椎动物,或者是陆生无脊椎动物”?

    孺子,可教啊!

    九月——

    在一阵喧闹、紧张、冷静、喝彩之后,剧,完美地落幕!

    她穿着古装跑向他,笑意盈盈。

    “恭喜你!”轻轻在满是粉铅的脸上印上一吻,吹在她耳畔的,是他欣然的微笑。

    “谢谢。”她也不介意蹭他一脸的香粉,“换你上场啦,杜先生。”

    幕后角落处,杜预熙缓缓套上白手套,挑起精致的小下巴,轻问:“歆赏,你的话剧演完了……我们呢?”

    他要她的承诺。

    她的戏演完了,属于他们的戏呢,也随着剧幕的落下……终结?

    这可不是他要的结果啊!

    明媚大眼眨了眨,明白他的意思。抿唇轻笑,眼眸若有若无地飘向天顶,她笑眯眯,“我们卸了装继续!”

    卸了装继续?

    片刻的怔忡后,狂喜霎时染上他的眼。手腕轻轻使力,将她揽在怀中,吻上满是铅粉的红唇,让她彻底又深刻地感受他的心跳和狂炙。

    卸了装,继续。

    诚如她的回答,话剧已然落幕,却也是下一部新戏开始的预奏,他们也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不是吗?

    “杜先生!杜先生!”远远地,临时小助手已经在催他了。

    “我要……去煽动那些人了。”低哑而诱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吹气,舍不得放开。

    嫣然一笑,她悄悄收回不知何时环在他脖子后的手,拉拉他的西装领带,红着脸将他的身子扳向舞台,“好,快去快去!我去卸装。”

    不出五分钟,那儿立即便会成为拍卖台。

    前一刻在台上,第一眼扫向台角,对上他的眼,接着,第二眼第三眼第四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每每看向台下,总能迎上他的眸子。那么专注,那么地……嗯,催化了催化了彻底催化了……

    刚才,他赏她,现在,换她赏他了。

    赏花之剧,未完待续。

    十月末时节,太阳斜落树梢,大约三四点的样子。

    深密林阴道上,男人叼着烟,踩着悠闲的步子,从容欣赏“关氏”的满园秋色。不愧是专长生物研究,就连绿化也做得非常到位,根本就是一座园林嘛。

    远远地,橙黄色建筑在望——展览馆。

    男人知道,迈上乳白石堆砌的台阶后,进入一楼大厅,不用仰头就能看到巨大的馆标:请尽情地变态吧!

    将烟头甩入经过的环保桶,男人下意识地抬头,试图赶走假想中绕在头顶的蝙蝠。

    唉,他从来没想过,自从歆赏给了他肯定,这儿竟会成为他们时常约会的地方。

    他的工作时间极具灵活性,若加班太多,常会排到休息,但歆赏是标准的朝九晚六族,绝对不会在上班时间给他惊喜,所以,只要他休息,多数会来这儿等歆赏,而歆赏也会借送文件的机会,美其名与他进行“迷你拍拖”,实则在展览馆里绕圈而已。

    随着建筑物在瞳孔中的慢慢放大,男人的嘴角也越来越弯。正要加快脚步,一群身着校服的年轻学生从馆内三三两两拥走出来,有人兴高采烈,有人脸色惨白。男人让出大道,移到路边缓缓前行。

    学生之中,突然一人冲到男人面前大叫:“杜先生!”

    男人将讶然按在心下,扬起俊雅的笑,轻轻点头,等着这名男学生再次开口的同时,脑中亦飞快搜寻关于他的记忆。他头发略长,样貌斯文,如果没记错……

    “杜先生,你上次教我的法子非常管用。瞧,我现在完全不怕上课了。”

    “能帮到你最好。”杜预熙点头。果然,这名男学生正是数月前在展览馆,因他深受歆赏影响而“面授玄机”的一个。不远处,同学正驻足等着他,杜预熙无意多谈,冲那群远远观望的学生抬了抬下巴,笑道,“他们在等你。”

    长发男生回头看一眼,腼腆冲他一笑,道声多谢便跑开了。

    杜预熙耸肩轻笑,停顿片刻,便快步走上白石台阶。步入大厅,“请尽情地变态吧”扑面而来,习以为常瞟过,他看到与渡渡争论的女子。冲平叔点头示意,他悄悄走到女子身后,静静等待。

    这种争吵与工作无关,纯属私聊——

    “标本绝对会腐烂。”

    “至少在我腐烂以前,这些标本绝、对、不、会有腐烂的机会,我的通心菜。”

    “那你腐烂之后呢,我的渡……渡……鸟?”

    “……@@##&&@……”这可不是乱码,而是杜预熙听不懂的专业术语。

    大约是争够了,渡渡冲男人努努嘴,女子回头,俏皮地皱起琼鼻,两人鸣金收兵。

    时近下班时间,展览馆此时已进入休馆倒计时阶段,空荡荡的展厅便成了悠闲散步的好地点。

    神色自若地走在各类生物标本之间,杜预熙拉着女子的手,想到在馆前的小插曲,突道:“歆赏,你不去做生物老师,真是太可惜了。”

    他只是有感而发,没想到华歆赏居然点头,“有啊。我做过四……不,三个半月的老师。读书时有半学期的社会实践,生化系学生可以选择学校、医院、植物园、食品工厂,凡九和空桑本想报医院,但我想去学校,就把她们全拉去作陪了。”哼,文学白痴的名可不是白让她们叫的。想到当时的辉煌,她忍不住又“嘿嘿”笑了一阵。

    他微怔,随即摇头,转开话题:“歆赏,你的《生物简史》准备怎么出版?”

    话音一落,他立即知道自己问错了……呜,蝙蝠好像又开始在他头顶绕圈起来。

    她突然睁大圆眼,双手轻拍,小脸带着愕然缓慢地点了点,“是啊,杜先生,你不提起,我都没想过。”

    趁势揽过她,他的声音变得轻缓而更具磁性:“歆赏,别想这个,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不受诱惑地瞪他,华歆赏丢开“《生物简史》如何出版”的问题,拉起他的手掌,放到他的胸前,扯出皮笑肉不笑的笑,“杜先生,我不接受婚前性行为。来,捂着你的心脏,庄严的圣母就在你头顶上,告诉我,你的脑子里没有一点邪念?”

    “……”

    “杜先生?”

    深深一叹,反手使力拉她锁在怀中,以鼻尖轻轻蹭她,“对,你说得没错,我有邪念,因为你。”

    “谢谢。”王八蛋。没好气撇嘴,思绪重新回到出版的问题上,沉思片刻,她抬眸试问他,“你说,我是先完成《生物简史》呢,还是先完成那部小说?”

    蝙蝠开始在他头顶搭舞台……杜预熙清清嗓,努力让自己微笑,“歆赏,你说‘那部小说’,是哪一部?”

    “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仲夏之夜……”分神飞快说出一句,她继续沉思——“我正在考虑是写爱情小说呢,还是写玄幻小说。或者是悬疑、推理、Comic Essay?杜先生,你觉得哪种比较好?”

    蝙蝠搭好舞台,放起音乐,开始在他的头顶跳天鹅湖。深深深深地吸气,看看手表,他拉她向馆外走去。

    这次可不能煽动她。不能回答她的问题,那就转移她的注意力。

    “歆赏,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这才是他新的煽动目标。

    尾 声

    自九月的《无事生非》一剧,魏萦萦的剧团意外地受到各大中小院校青睐,纷纷邀场,事业再创高峰。同时,亦有不少商界人士向她打听那天主持拍卖的拍卖师,遇此情况,她会笑着告诉询问者“渣渣拍卖”的地址,不多介绍。

    华歆赏满足了心愿,不再盼想登台,但有空时仍会去剧团做义工。向“生物文学家”的境界攀登是她终年不变的坚持,一年后,她的《生物简史》进行到白垩纪。

    对于杜预熙时不时要求“搬来同住”的煽风点火,她的回答很简单——“好,等到《生物简史》出版的那天吧”!

    杜预熙则遇到猎头公司挖角,老板惊吓之余,软硬兼施不许他“动心”。他本就没有跳槽的意思,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

    在此一年间,他们的爱情似乎并未过保鲜期,依然时不时地被催化着。然而,大海无浪,平静之下总会暗含些许的海流异动,这两人也不例外。

    他们有过两次争吵。

    第一次缘于华歆赏——

    那天,她沐浴完,顺手拿起沙发上的小槌敲打脚底板。足下穴位多,多敲多捶有益身体健康。直到他瞪着眼默默盯看她三分钟,她才意识到自己拿错了东西。

    原来,她手中的槌子代表着拍卖一行的最高荣誉——金槌奖。

    拿他的金槌捶脚是她不对,她承认,但,谁让他乱丢东西,既然是最高荣誉,就应该好好收在柜子里保险箱里,放在她的沙发上,她当然要“废物”利用。结果,她一堆“趋向本质”,他听得皱眉,语气微厉了些,引来冷战三天。

    第二次缘于杜预熙——

    他横加干涉她的喜好——强制性不允许她吃太多橡皮糖。原因很明显,她又被蛀出了一个牙洞。蛀洞虽然不大,但还是要去医院填填补补。

    补完牙后,他痛定思痛,严格限定她买糖的数量和速度。

    为此,华歆赏冷了三天脸,满脑子跑的全是食人鱼,牙尖尖牙尖尖……

    一年内,他求过婚,十二次,但次次踢铁板。

    所以,煽动,要慢慢来,赏花,也要慢慢来——

    待续!

    —完—

    番外 雨猫

    细雨如丝,点点,飘落在男人细软的黑发上。

    静谧的林阴道,晕黄灯光下,水珠在黑发上串成晶莹细小的琉璃球,男人没有撑伞,也不因细雨影响心情,脚步散漫地踱着步子。

    衬衫领口解开两颗纽扣,衣袖卷到肘上,男人手中提着一袋啤酒,但熨烫笔挺的白衬衫,从容自信的气度,暗暗昭告着男人至少有着得体而不错的职业。

    “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庙……啦啦啦……”

    轻松的小曲从男人唇边飘出,不成调,但轻快。

    “我喜欢下雨天。”来到铁门前,男人轻轻自语,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视线忽被拐角处路灯杆下方的一抹白影吸引。

    蠕动……

    白影将自己缩在路灯下,黝黑的大眸直直盯着男人。

    “哈,又让我捡到宝了。”男人将钥匙塞回口袋,拎着啤酒向灯杆走去,轻笑随着他的移动飘出,“呵呵,这就是我喜欢下雨天的原因。”

    黑皮鞋在白影边停下,男人低头,带着研究的神色注视那道瑟缩白影。未过五秒,他抿唇一笑,蹲下身,大掌抚上冰冰的白影,轻道:“可怜的小东西,是迷路了,还是被主人遗弃了?饿不饿?想吃东西就跟我走啊。”

    “喵!”

    细弱的猫鸣响起,白影在他娴熟的抚摩下动了动,大眼盯着男人良久,才慢慢站直四肢,先试探着用脑袋磨蹭男人的手心,再闻闻男人掌上的气味,迟疑片刻后,前爪慢慢向前伸出。

    “有主人吗?”笑看灯下这只猫咪的反应,男人问道,当然也不会以为自己能得到回答。

    白猫约有男人的半截手臂长,是一只成年猫咪。身形均匀而矫健,仅是微脏的长毛现出八分狼狈。许是听懂了男人的话,它摇摇头,又向男人走近一步。

    “好,跟我来,小东西。”干净的五指伸向白猫腹下,男人轻轻使力将白猫抱起,让它舒服地倚靠在怀中,对于湿漉漉的猫毛会染湿甚至染脏白衬衣完全不在意。

    “喵!喵!”

    没有反抗,低头缩在男人怀中,白猫将头靠在前爪上,闭上眼睛。

    “乖,你会有很多伴的。嗯……你是老六,以后就叫你六六,记得啦!”男人温柔的语气,犹如抱在怀中是自己心爱的另一半,“你要乖乖的,虽然老三比你小比你轻,但你不能欺负它……”

    哦?既然它大,为什么要排第六?

    猫眼如石,似听懂了男人的话,倏地睁开眨了眨,随后缓缓闭上,爱理不理地将头重新搁回前爪上。

    打开铁门,男人闲散的身影消失在电梯中。

    路灯下,如丝细雨渐变渐粗,淅淅沥沥……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不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男人盯着眼前不知名的纸箱,眼中满是不置信。

    十天前,他在此处捡到一只白毛猫咪,十天后的现在,他居然又在同一位置看到……看到……老天,他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竟然有暴打纸箱主人的冲动。

    他看到什么?

    今夜无雨,一轮“半饱”的胖弯月亮垂挂在夜空,照出男人阴沉的脸庞。

    他到底看到什么?

    抿成直线的唇角昭示着男人的怒气,甚至……难受。

    纸箱里,站着一只白色猫咪,高傲地昂着头,晶莹大眼遥望夜空,无神——这是一只标本,完美的白猫标本。

    颤抖着手伸在半空,不敢去触碰。

    太像了,与他家六六太像了。

    六六是他下雨那天捡回家的猫咪,从不吵闹。他家中原本就有五只猫咪,除了一只是宠物店买回的之外,其他四个全是他从路边捡回的。因为懒,所以干脆按顺序以二三四五命名。五只猫总爱聚在一起戏闹,捡了六六回去,最初以为它怕生,与一二三四五熟悉后就会合群,但据他观察,六六生性爱静,常常缩在角落里或趴在露台上,静静看着那五只小东西在厅中嬉戏,从不参与。

    这只标本……不是他的六六吧?

    男人的手在空中迟疑半天,在触上标本前的一刹那,身后暴响出一道娇斥:“不准动我的标本。”

    男人乍然一愣,未及回头,黑影一道冲到他面前,飞快抱起纸箱。

    是个身着黑白格背带长裙的女子。

    “你的……标本?”男人吞了吞口水,缓缓站起。

    女子的个头只到他的下巴,手中提着一只蓝白条纹的小皮球,满眼戒备地瞪看他。上下打量完毕,女子垂眸,不多搭理。

    她将纸箱放在此处,就是为了去捡滚远的皮球,而这皮球……

    唉!暗叹,女子摇头,不认为今天能找到自己“丢失”的东西。

    她合上纸箱盖正要离开,男人却伸出一臂拦下,“小姐,这只猫……是你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女子没好气地抬头。

    “这东西……真的是猫?”会不会是玩具,他在公仔店常看到以假乱真的猫狗造型。

    他的话引来女子蹙眉,关注纸箱的视线终于对上他,“对,是猫。但现在是猫标本。”绕过他的阻拦前行,突地,女子顿步回头,问,“先生有看过这只猫吗?我是说……活的?”

    什么意思?男人挑眉,不动声色地走向女子,探问道:“小姐在找猫?”

    “对。”女子坦白地点点头,眼眸在他开口的刹那闪现一丝希冀。

    男人点头,下一刻,女子已冲到他面前,急道:“在哪里?在哪里看到的?现在那只猫呢?你知不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哪个方向?哪个角落?”

    迭声连环问让人头昏脑涨,但,男人仅是笑了笑,轻道:“小姐,我可以先问,你找那只猫干吗?它是你的宠物?”

    “它是我养的标本。”

    “……”黑线从男人额顶划下。

    “请快告诉我,你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看到那只猫?它的毛是不是纯白,不带一丝杂色?”

    在道德与良知间挣扎,表面上,男人仍是保持温和的笑,“小姐找那只猫,为了……”

    “先生,你到底有没有看到过那只白猫?”女子急切不已。

    “有。”

    “在哪里?”

    “我家。”

    “太好了,我这就去找你家……”拍掌兴奋地跳了跳,女子弯腰抱起纸箱,匆匆跑了三步,才定住身子僵硬地转身,“你家?”

    男子莞尔,等着女子返回。

    “你捡了我的标本?”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回,女子的愉快溢于言表。

    素脸突然放大,令男人有微微的恍神。

    小巧的五官,深灰的眸瞳,遽然灼亮的璀璨。在人群中,这张脸不会太吸引人,但眼中的那抹狂热却容不得忽视。

    “喂,先生?先生?”他的发呆让女子皱起眉,伸指在他肩上点了点。

    男人急忙回神,将心头的恍惚捺下,清清嗓,表情不变,“小姐,我能问问,你养了几只白猫?”

    “两只。”

    呼,还好不是他家的六六!男人偷偷松口气,心中的好奇却越来越多,“你找那只白猫,是为……”

    “当然是做标本。”

    一滴汗水从男人的太阳穴滑下。笑容自嘴角敛去,男人满眼不置信——

    “你养猫,只是为了做标本?”这女人的大脑是不是有问题?

    “不然为什么?养它们好玩啊?”女子嗤了嗤,不以为然地耸肩,“先生,你既然捡了我的猫,谢谢。现在可以还给我吗?”

    还给她,让她把六六做成标本?

    绝、对、不、干!

    立即,男人摇头,“对不起,小姐,如果你找猫只是为了做标本,我没看到。”

    “你什么意思?”女子眯起眼,退后一步抬头看他,“那是我的猫,如果我没找到它,你可以当成是自己的。但现在我找来了,你想不还?”

    “对,如果你找猫只是为了制作标本,对不起,我没有你要的东西。”六六是他捡的,就是他的了,没人可以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对待它。

    养猫只为做标本——这女人有病。

    “我制作标本关你什么事,先生?”眉心重重皱起,女子负手于胸,挑眉斜视。

    “你制作什么都不关我的事,但你想要我的六六成为标本,就万、万、不、行。”坚决的,果断的,男人字字咬出重音。

    “六六?”歪头瞪他,女子终于理清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捡了猫,而且把它当成你自己的所有物,不打算还我?”

    “对。”

    “哼!”女子冷笑,再退开一步,轻道,“先生,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把猫还给我;第二,你成为我的标本。”

    “你……变态。”男人脸色微变。

    “谢谢。这是本馆的馆标,你怎么会知道?莫非先生也参观过关氏展览馆?”女子襥得二五八万。

    男人气结,但女子不会让他太好过,迎着那双不再掩饰责难和指控的眼神,冷笑再道:“先生,猫是我的,你霸占着不还本来就不对。我把猫养大,我把它们制成标本,这是帮它们,不是害它们,难道你不知道世间所有生物都逃不开‘变态’这个过程吗?它们活着,只是两只病猫,只有变成标本,才是永远的猫咪。哦……对了对了,我想我错了,想必你是不知道的,否则又怎么会这么没风度没节操没礼貌地霸着‘我的猫’不、还?!”

    一番冷嘲热讽,男人先是气怒了眼,突而又冷静下来。右手握拳轻轻捶打左掌心,垂下眼帘想了想,再抬眼,却是一片笑意,“小姐怎么称呼?”

    “先生怎么称呼?”女子看他一眼。

    “包、包尔泽。”男人绅士地答道。

    动动唇,女子沉默三秒,不怎么甘愿地说:“渡渡。”

    “渡小姐准备用多少钱来买六六?”见女子不明,男人勾起笑,“哦,我是说那只白猫,它现在叫六六。”“它本来就是我的,你要我买?”轮到女子气结。

    “对,我还得估量你的出价是不是够位。如果不够位,对不起,恕六六不能让你带走。而且,我又怎能确定你就真是它的主人呢?”男子点头,完全没有“霸占”他人所有物的羞愧。

    够味?

    “包先生是厨师?”

    “不,我现就职于渣渣拍卖有限公司,是拍卖师。”相较于女子的瞠目怒瞪,男人的笑容更见亲切。

    胖胖的半弯月亮下,无形中闪过一丝电流,在两人的视线交汇处爆裂、蔓延……

    六六得了什么病?

    为什么渡渡要将两只猫制为标本?

    包尔泽会把六六还给渡渡吗?

    最后——六六会被做成标本吗?

    他们……嘿嘿!

    卷三 似是而非(针叶)

    楔 子

    身为一个悲观主义者,对任何事情可能出现的结果,奚空桑都抱持悲哀的态度(不是悲愤哦)。就如同Murphy’s Law(墨菲定律)表现出的必然结果一样,她信奉的人生定律有四:

    (一)世界有悲有喜,但总体来说悲大于喜。

    (二)人类是世界上最幼稚和最肤浅的生物。人的出生,召告着悲剧的开始,唯有死亡,才能为悲剧画下完美句点。

    (三)好的开端,未必有好的结果;但坏的开始,结果必定会更糟。

    (四)笑到最后的人未必是赢家,但笑不到最后的人一定不是赢家。

    简单归纳成一句话,就是——世界是悲哀的,人类是肤浅的,所有事情都是糟糕的。

    这二十四个字(包括标点在内)被奚空桑那位有着“文学白痴”之美誉的死党华歆赏冠以“空桑定律”……

    想到这儿,盯着文件的女子额角滑下一滴汗!好嘛,她也有了“定律”。

    “唉……”坐在明亮的“高氏律师事务所”办公室内,握笔准备签字的女子一脸悲切。

    窗外,春天迈着慵懒的脚步栖息在绽芽的嫩绿枝头。

    春天的来临,就表示炎炎夏季的到来,夏天来了,就召告着秋天的临近,秋天一过,寒冷的冬天……唉,签吧,快签吧!她要签她要签……

    悲悲切切地吸了吸鼻子,女子的视线重新投向手边文件,泫然欲泣得令对面那位年轻律师心生不忍。

    年轻律师很不巧姓高,虽然他并不是这间律师事务所的老板。

    意思意思地咳了声,从头发到皮鞋底无一不表示自己是精英的高律师正想说“两位不妨再考虑考虑”,却已来不及阻止她飞快落笔的手。

    “刷刷刷!”

    签了!她终于签了!

    即使心中悲伤难平,一丝狂喜却莫名地悄悄涌上心口。春天花会开……啊,阳光灿烂,绿意盎然,一片春色无边……莫非……莫非春天栖息在她的脑袋上?

    嘴角向上扯了扯……拉平……又扯了扯……再拉平!

    本着一贯的悲观主义,女子将文件推给身边一声未吭的男人,怯怯道:“你……你也签吧。”

    男人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文件,仿佛要将上面的字一笔一画数出来似的。文件末端签着三个飞凤掠空般的大字——奚空桑。

    除开微微泛青的颜色,男人的表情并不吓人。三分钟后,他拿起笔……

    “奚空桑”后,落下两个漂亮的楷草——“衡喻”。

    签完名,两手轻轻捏着笔的两端,男人又盯着文件面无表情了三分钟……下颌肌肉隐隐鼓动,可见牙骨紧咬。

    直到五分钟后,高律师才从男人手中接过文件。

    本着“是精英就要专业到纳米”的原则,高律师逐行扫描、确定无误后,抬头扬起职业微笑,以冷静清晰的声音陈述:“两位,从现在开始,这份离婚协议书正式生效。”

    第一章 悲欢者和乐观者

    乐观者认为:痛苦会露出笑容,悲哀会邂逅幸运。

    悲观者认为:痛苦会露出狰狞的笑容,悲哀会邂逅倒霉的幸运。

    她离婚了!

    真是倒霉的幸运!

    奚空桑拖着中号行李箱,一路走一路踢石子。

    我踢我踢我踢踢踢……

    郊外的春天气息格外清新,仿若泄愤一般,棕色长靴包裹的美腿踢得不亦乐乎。与皮靴同色的暗花方格裙和白色绒衣勾出纤细的身段,完全看不出生育的残迹,过肩的长发随着她的踢腿微微晃动,似想融入道路尽头那片火红的木棉花中。

    一枚蝴蝶形的蓝色小发卡轻松夹在头顶上,露出光洁的额、未及修饰的眉,和带点忧郁的深灰眸珠。脸不大,不圆也不尖,鼻梁高挺,唇……血盆大张?

    不,幸得这张嘴并不夸张,因未作任何修饰,看上去淡淡的,并不鲜红。一排玉糯米般的牙咬在淡唇上,颇有些凄婉哀怨的委屈味道,而紧窒的白色竖领却令她下颌微昂,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高傲。

    “咻——”

    突然用力踢飞一路“调戏”的小石子,奚空桑停步,看看四周,再深吸一口气……憋在胸腔二十秒,化为一叹:“唉……”

    她正漫步于“关氏生物研究所”边的生活区小道上。

    “关氏”坐落于市郊,可以肯定其占地面积和财力是成正比的,主攻医学、生化、制药、遗传领域,对教育、地产领域亦有涉猎。这儿是“关氏”在中国的大本营,因为地处市郊,尽管交通不太方便,但公交车还是有,主干道也非常宽敞,又因注重绿化,遍植林木,市区里混满焦油颗粒的空气与这儿当然是没得比。所以——就算时不时兴起一些不着边的小道消息,诸如“关氏”发现残缺人体,诸如“关氏”正进行非人道科学研究,诸如“关氏”出现口吐人言的狗和长翅膀的猫……没关系,据说这些增添“关氏”神秘色彩的传闻令高层们非常满意。

    既然高层满意,旗下的研究工作者当然是没话说。总之,传闻越神秘,关氏人就越骄傲——无论怎样,身为“关氏”一枚在职的小小员工,她总得赞美东家几句。

    之所以拖着行李箱出现在这儿,除了在“关氏”工作,另一个原因——离婚的她现在是自由女神的子民,从今天开始将在这片小区住下。一室一厅的小套间,就在某位华姓友人的下层。

    她的前夫是个小气鬼?她没拿到高额赡养费?

    NONONO,奚空桑下意识地摇头,不由想起两周前与前夫的对话——

    “你要儿子、房子,还是车子?”她平静地问。

    “……”

    “不选,那好,房子车子归你,儿子归我。”

    “我不会要。”

    不要?她点头,“好,儿子房子车子全归我。”

    “……我不要房子。”

    “你要儿子?你觉得儿子跟我会受委屈?我会带坏他?”她咄咄逼人。

    “……”的确。他默默点头。

    还敢点头?她气得大叫:“我都要。”

    “空桑,就算我们……现在分开,你还是徵徵的妈咪,我暂时搬回爸妈家,你想徵徵,随时可以来看他。”他绝对不会让儿子有机会学坏。

    “……”盯着横看竖看都很英俊的前夫一分钟,天知道她是不是被他的气定神闲给反气糊涂了,竟然鬼使神差吼出一句:“不要不要,你——我都可以不要,还要儿子房子车子干吗?”

    结果,她很剽悍很潇洒地抛弃了一切,单骑走天涯。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别告诉她什么“物质年代的、可以不要老公,但不能不要儿子房子车子”这类屁话。首先,她不会开车,其次,房子里全是两人相处的点滴,她没事留着缅怀让自己三餐伤心吗,第三,儿子……啊,儿子儿子,想到儿子她就伤心,她就磨牙……

    儿子根本是他的小缩影,她很怕自己哪天一个不小心将对前夫的不满迁怒在儿子身上,若因此造成幼小心灵的扭曲、进而影响儿子成长,害他长成大帅哥后危害社会,她可就罪大恶极了。况且,在与前夫的对话中有一段小插曲,想起这段小小的插曲……

    顶心顶肺啊……她继续伤心……她继续磨牙……

    “你为什么不问问徵徵愿意跟爹地,还是愿意跟妈咪?”前夫处变不惊地说。

    对哦!她恍然。于是,在他们巨细靡遗地解释了“离婚”这种东西,并告诉儿子离婚后父母会分开、他只能选择与一方共同生活后,儿子脆生生地给了她一记十字惊雷斩……不,一句:“男子汉要和男子汉住在一起,我选爹地!”

    果然,世界是悲哀的,人类是肤浅的,所有事情都是糟糕的。她伤心,她当场磨牙:没良心的小东西!一怒之下,她没对前夫过多刁难就签字离婚,收拾这么一只皮箱离开了生活五年的地方,就连离婚赡养费也只是象征性地要了100块……呃,卷走三分之二的家庭存款算不算刁难?

    前夫给她的答案非常爽快——你要全部都可以。

    因此——她的的确确没有刁难前夫,对不!至于她暂且留在家……不,留在那间房子里的研究资料和春夏秋冬的衣物,她一定会抽空搬过来……

    一定一定一定……

    “空桑!”

    远远的木棉树下,两名女子冲她招手。一人俏皮,一人帅气。

    华歆赏,陶凡九,她交往十多年的好友,三人一起读书,一起吃喝玩乐,一起进入“关氏”,可惜没有一起结婚。

    歆赏在“关氏”档案馆做一名小小的档案管理员,嗜吃橡皮糖,生化知识非常丰富,却无心研究任何领域,一心想成为“生物文学家”。大学时被她们冠以“文学白痴”的美誉,并保持到现在,她那位杜先生对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几乎是盲目地支持,宠得她真以为自己是“生物文学家”了。

    凡九在基因馆,主攻遗传领域,虽说是暴力美学的崇拜者,但跆拳道、空手道、柔道统统只学一招,也只会一招。明明是个冰火美人,偏偏遇上她家不愠不火的郁先生就半点火气也没了。

    她嘛,三天前还有个衡先生,现在孤身一人,眼巴巴地羡慕着她们……羡慕啊,这两个家伙为了拐她们的两位先生拍美美的婚纱照,去年一起进化为“已婚族”。如果她现在说“你们的幸福就是我的悲哀”,这两个家伙会不会当场将她“秒杀”?

    不是她要小鸡肚肠,不是她要疑神疑鬼,她明白好友不会存心勾起她的伤心“忘”事,可……世界是悲哀的,人类是肤浅的,所有事情都是糟糕的,此情此景叫她怎生不悲哀,人家双双对对,她却孤身一人,唉……

    重重吐口气,奚空桑拖着皮箱迎上友人。

    会想念儿子!她肯定。

    不会想他!她更肯定。

    “他没送你?”

    收拾干净的小套房里,首先响起陶凡九磁哑微冷的声音。

    华歆赏叼着棒棒糖,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偶还以回……能现到你的宝汇小生生……”(我还以为能见到你的宝贝小徵徵。)

    “有送。”奚空桑将行李箱掏空,熟悉新环境,“我只让他送到路口……他好可恶,我说再见,他居然一声不吭,礼貌一下也好嘛。”

    “他的样子是不是很想快点甩掉你这个前妻去另结新欢?”陶凡九抓抓短发,冷意减了些。

    “对。”新出炉的单身女子用力点头。

    “你家宝贝儿子呢?”

    “那臭小子居然在车窗后冲我摇手,一点舍不得也没有。”白疼他了。

    “你真令人意外。”陶凡九甩甩头,皱眉,“突然离婚,出了什么事?”

    “等等,让我猜。”华歆赏将脸凑过来,“他被你捉奸在床?”

    “没有。”

    “捉奸在酒店?”

    “没有。”

    “捉奸在他的办公室?”

    “……你可不可以说些有创意的情节,文学白痴!”

    受到人身攻击的女子似乎习惯了,立即换,“捉奸在餐厅?他正和一个性感美女交换唾液?”

    想到前夫与性感美女交换唾液的画面……奚空桑嘴角抽筋……再抽筋……最后挤出一句:“他、敢!”

    “再不然,捉奸在……”

    “歆——赏——”怒睨一眼,奚空桑哀叫着扑向凉凉听戏的友人,“凡九你笑什么?”

    陶凡九呵呵道:“是不是你正好看到他和某人形迹暧昧,你认为他应该解释,他认为你应该信任,结果两两误会,你老人家一个不爽,干脆尝尝离婚是什么滋味?”

    “……你们确定不安慰我?”

    陶凡九视她的黑脸如无物,凑到她耳朵边轻轻说:“或者……是你不再爱他,另有新欢?我猜猜……嗯,你那位精英上司谢定铭?”

    真悲哀,两个没良心的根本无意安慰她。奚空桑磨牙霍霍,“我离婚了。”

    “知道知道。”陶凡九聊胜于无地点头,“不过,和海啸、飓风、地震、泥石流相比,你觉得离婚是一件很惊天动地的事吗?”

    “……”

    磨牙……继续磨牙……

    眼见好友一副快要掐人中的青黑表情,陶凡九与华歆赏对视一眼,觉得玩笑开得也差不多,不由收起戏谑,表情一正,“你到底哪根筋不对?吵架听你提过,离婚太突然了。”

    “他最近常常背着我接听一个女人的电话。”

    “哦!”两声合一。

    “他工作忙,不抱我不吻我,我可以接受。可是……他居然躲避我的吻,躲开哦,这种潜意识行为说明他心里有鬼。”

    “哦!”

    “我亲眼看见他……他和一个女人勾肩搭背……”

    华歆赏打断她,拍手,“看,我猜对了,捉奸在……呃……在哪里啊,空桑?”

    “在哪里不重要,他只是出电梯的时候扶了那女人一把。”

    咻——蝙蝠飞过头顶……瞬间僵硬……

    华、陶两位深呼吸……再深呼吸……挤出一句:“空桑,说详细点。”她们这个好友就是有本事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喜剧扭成悲剧。

    “我认为,虽然每件事看上去都不重要,但太多的不重要加在一起就非常重要。细节决定成败,这说明一点——他不再爱我了。”

    “……”

    “我认为,打铁趁热,既然他不爱我,我干吗黏着他不放,对不对?”

    “……”

    “我认为……”

    “OKOK,空桑,我们明白!”华陶二人同时制止她的“我认为”,宁愿相信——直接把“我认为”改成“我怀疑”反倒更有可信度。

    “真的明白?”奚空桑睨去怀疑的一瞥。

    “真的!”两人异口同声,辅以点头的肢体语言后,华歆赏嗤笑一声,兀自道:“我常听你说‘我老公成熟、稳重、果断、大方’,怎么,这么优秀的男人你甘愿放弃?”

    这么优秀的男人……新出炉的单身女子明显一怔。

    ——“我老公很优质哦!他成熟、稳重、果断、大方!”

    轻快的话语荡在耳畔,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喜欢夸老公……不,前夫,但是……但是……一个男人怎会集成熟、稳重、果断、大方且乐观于一体?怎会?

    这么优秀的男人,女人见了,岂不是如蜜蜂见了花、母蚊见了血、苍蝇见了蛋,不叮上几口绝不罢休,对不对?是不是?做这种男人的妻子,铁定——危机四伏!她必须防微杜渐,疲于奔命地做好各种准备,随时赶蜜蜂拍母蚊打苍蝇。

    赶、拍、打也就算了,至少她能安慰自己:“她的”蛋糕还在“她的”盘子里。如果……如果蛋糕自己长脚跑了,她何必在那儿赶拍打,对不对?是不是?

    让他被蜜蜂、母蚊、苍蝇叮得满头包,他活该!

    问她没自信?

    拜托,自信是什么东西?肤浅的人类总喜欢盲目地肯定自己,然后自我催眠那是自信。身为一个肤浅的人类她已经够悲哀了,不想自我催眠行不行?

    当她大叫着“我要离婚”时,老公……不,前夫不似以往那般哄她逗她,反而不言不笑,凶神恶煞般地瞪她半天,甩手就走,这就是他不再爱她的证明,从而更坚定了她离婚的意志。

    “是的,我放弃。”她回答歆赏的疑问,起身将衣物抱进卧室。

    盯着晃动的黑发消失在门后,陶凡九抬脚踢踢咬棒棒糖的友人,放低声音,“喂,要不要多事?”

    她是指要不要做一些“死党兼换帖上门叫嚣,顺便指责负心汉”这类的狗血举动。这种不成熟的行为她是不怎么介意,无可无不可,反正她从来动手不动口。

    “不用!”甩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华歆赏将细木棒抛进垃圾桶,倒入沙发当无脊椎动物,“空桑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看看再说。”

    陶凡九撇嘴,无奈耸肩。

    她们这位好友啊,二十三岁结婚,二十四岁生子,如今二十八,宝贝儿子衡徵,现年四岁,从遗传基因可以肯定将来必定是个迷人大帅哥。

    她们真的很佩服空桑,人家是二十八才新婚快乐,她已经离婚快乐了。

    空桑呵……身为好友,她们应该主观地赞美友人,可……啧,怎么说呢,空桑很内向,很文静,非常有爱心,也正是因为她太有爱心,常常引来许多不必要的误会。举例来说,读书时的凡九常常拿生化系之外的学长学弟们练空手道和柔道,因为他们一致认为自己才是空桑的最爱,直到空桑的老公……不,现在是前夫了,直到那名斯文帅气的学长出现后,凡九才觉得轻松了点。

    空桑是个悲观主义者,时常自我怜悯,喜欢胡思乱想,又爱无事生非,以她的判断标准,好事会变坏,坏的结局将更坏。读书时,她常担心自己的男友被其他女生吸引;结婚后,她常担心自己的老公被其他女人引诱。

    空桑还有另一项特质——疑神疑鬼。若是有了麻烦,人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她则是让矛盾激化,类似于让小小的感冒病毒引来物种大灭绝。就算没有麻烦,她也会制造出一个来。

    所以嘛,对于友人突来的离婚之举,她们实在是同不了仇、敌不了忾。

    盯!

    不是很用力地盯,但非常不苟言笑!

    深红色的椭圆形会议桌上放着签好的合作文件,五名男子三两对立而坐,西装笔挺,皆是成功人士打扮。

    三名男人的一方中,居中的是一位头发微白的老者。他对面坐着两名年轻男子,一人身着黑色西装,嘴角含笑,正有条不紊地收拾散放的文件,那笑不是得意,倒有些宠辱不惊;另一人穿着铁灰色西装,左手轻轻搁在桌沿上,手握空拳,不苟言笑。他正很用力地盯着自己手背上某一点,前额过眉的黑发因他的低头微微垂落。

    看了不苟言笑的男人一眼,老者突然开口,说话的对象是正在收拾文件的男子:“葛先生,知道在三家竞争标公司中,我为什么选你们吗?”

    男子闻言抬眼,送上虚怀若谷的笑,“除了我们的设计方案,不知还有哪方面得到卢董您的赏识?”

    盯看手指的男人看似心不在焉,却在听到老者的话后极快抬眼,认真聆听。

    老者是“帝辣地产”董事长卢简,也是他们即将合作三年的签约东家。

    卢简眼角余光瞥到男人抬头,微笑加深,“葛先生,衡先生,你们的设计方案的确独具特色,但让我下定决心与贵公司签约合作三年,采用你们的设计图,是衡先生的表情。”

    “我?”不苟言笑的男子轻讶出声,侧头对上同伴的视线,看到与自己眼中相同的不解。

    “对,衡先生,建筑群的设计,不仅需要创意独到、成本合理,更要有一个严谨认真的设计师。今天如果仅是葛先生的讲解,我或许还会多考虑几天。你和他在一起,虽然少言不笑,却非常重视我方对设计图提出的疑问,给我一种非常认真的感觉。我喜欢认真的年轻人,所以,用你们的设计图,我放心。”

    “……谢谢!”被赞的男子尽管莫名其妙,仍然礼貌颔首,轻轻扬了扬嘴角。

    交流一些细节后,两人告辞。

    出了电梯,男子终于忍不住横瞥身边咧嘴咧到现在、喉咙里时不时发出“咕咕”笑声的上司兼友人,“葛杉平,你笑够了没?”

    “够了够了!”捂嘴咳一声,葛杉平扬扬公文包,“阿喻,我们竞标成功,也签约了,你总要笑笑表示一下高兴吧。”

    “我没笑吗?”

    “你有笑吗?”追在他身后走进停车场,葛杉平深深感叹自己的平易近人,“好歹你也是‘科斗文’的副总啊。”

    “科斗文设计事务所”由他们共同创立,公司不大,上上下下约四十人,在专业领域小有名气,主攻建筑设计。他们注重汉字式的设计表达,让设计的建筑物有一种汉字的庞然大气感,同时浅涉平面设计领域,包括书籍杂志、海报图表、画廊陈列。如今他们争取到与“帝辣地产”的三年合作,提供建筑设计方案,对“科斗文”的未来发展更是锦上添花。

    身为公司老板,他当然要笑……唔,说到老板,只不过因为他占了六成股份,所以被冠以“总裁”的大帽(压死了,他又不会做衣服,裁什么裁)。衡喻,副总兼首席设计师,除了设计才华外,更是以英俊的外貌和大方、稳重、果断、乐观的个性博得了公司所有女性的青睐。不过因为已婚身份,让那些色女看得到吃不到,哈哈……

    “我可以把你这种抽筋样的笑声理解为成功的喜悦吗?”停在银灰色轿车边的衡喻抬手看表,眉心轻轻蹙了蹙。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葛杉平点头,打开车门将公文包丢进去。见友人走向另一辆银灰轿车,抽筋的笑容终于正常了些,“去接徵徵啊。”

    这个时间,好友的职责是去幼儿园接儿子。

    “是。”

    半身跨入车内,葛杉平突然收脚,扶着车门扬声大叫:“阿喻!”待友人回头后,他才正色说,“你最近真的很少笑。”

    瞪他半天,衡喻抿了抿唇,冷道:“我离婚了,应该高兴吗?”

    “离……”葛杉平瞠目,消化半天才问,“什么时候?”

    “一周前。”

    “要我安慰你吗?”葛杉平作势伸开双臂,“扑在我怀里哭泣吧!”

    冷幽默!衡喻索然地瞥他一眼,径自开车离开。

    “都没听他提耶,突然就离婚了……”葛杉平歪头喃喃自语,慢慢坐进车内。

    阿喻的妻子他见过,非常有气质的淑女,不过喜好有点怪,只有阿喻才受得了吧。他曾经拜访过阿喻家,只待了五分钟就落荒而逃。因为阿喻的宝贝儿子拉着他献宝,奶声奶气地说“我偷偷带你欣赏妈咪的收藏哦”,他点头了……呜,点头是迈入痛苦深渊的第一步,从此,他再也不敢踏进阿喻家半步。

    那收藏……恶寒……他向阿喻致以最崇高敬意。

    不过呢,通常新出炉的离婚男人会高兴一段时间,因为得到了解脱、跳出了坟墓。离了婚却不高兴的男人,除非付了高达天文数字的赡养费,不然,原因只有一个——他还爱着他的妻子。

    既然爱,为什么要离婚呢?

    矛盾,真矛盾。他这朋友一没有外遇,二没有隐疾,三没有不良嗜好,公认的优质好男人耶。若问题不在阿喻,就在他妻子那边了。看来,这段时间他得谨慎点……等等,他是不是应该把阿喻离婚的消息封锁起来?不然,公司的一票色女加上早已暗送秋波的女客户……

    “阿弥陀佛!“葛杉平双手合十乱念一通,“如来,上帝,战神,太上老君,请保佑!一个女人可怕,一群女人更可怕,阿喻你要自求多福啊!”

    停好车,看表。

    见时间未到,衡喻放松身体靠向椅背,眼睛盯着车顶某一点,半晌后抬起左手,视线绕在无名指上。

    婚戒还在,冷冷的银白,可他到底还是在离婚书上签了名。

    从后望镜里看到自己,果然是不苟言笑的表情。

    他是标准的东方人面孔,深邃谈不上,不难看而已。三十一岁了,应该不会变到哪里去,除了长皱纹和毁容。头发有点长,已经盖过眼睛,皮肤不黑,眉毛浓黑,眼睛狭长,鼻子不是特别挺,嘴唇也不是特别厚。

    对自己的外表,他没什么沾沾自喜,也不会妄自菲薄,若是空桑满意,他就满意。

    空桑……唉……不知被多少女人梦想过的唇里吐出一声叹息。

    他还记得空桑第一次见到他的名字,瞪大眼奇怪问:“衡?这是姓,不是名?”

    当时他觉得额角有点跳。然后,空桑身边嚼糖的女孩呵呵一笑,吐出的话让他额角跳得更厉害。

    那女孩说:“衡喻,喻衡,正反都可以念,多方便。像你我就不行,奚空桑,桑空奚……咦,好像也可以……”

    “什么好像也可以。你干吗不念赏、歆、华?文学白痴!”

    “我……”

    女孩嘴动了动,他竟然发现自己升起逃跑的念头。好在女孩没再念下去——她停下来,只不过为了将一把五颜六色的糖塞进嘴里。

    两人嘻嘻哈哈笑闹一阵便离开了,初见的突兀感过后,他意识到自己正念着她的名字。

    奚空桑……空桑,他的妻子,他的……前妻……

    蓦地,耳边响起妻子离婚前的气吼:“你沉稳,你大度,你不拘小节,你胸怀坦荡,你温柔体贴,你……这么优秀,不怕没女人叮啊,是不是?好嘛好嘛,既然这样,也不差我一个,我要离婚!”

    之前他们吵什么?似乎为了一个客户电话……去他的,他哪记得那些鸡毛蒜皮。

    之前他说了什么?不过是一句:“别这么小气!”

    然后,她就像微波炉里的爆米花一样炸开了。

    从遇见她,到相恋、求婚、生子,相依相偎这么多年,他知道空桑有些无伤大雅的小缺点,没关系,他可以接受,完全可以。

    空桑很悲观,行,他觉得可爱就好,空桑爱疑神疑鬼,行,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女人嘛,要哄要逗的。他宠她爱她,可……也得有个度,是不是?没可能纵容她将小缺点变成大缺点。

    他爱空桑,空桑爱他,他们在一起从来不必担心那种狗血得需要践踏尊严的乌龙情事,他不会,空桑也不会。尽管空桑爱拿小事做文章——读书时为情人节的一块“非她送”巧克力吃醋,工作后则负气他身上偶尔沾上的香水味——但在大事上,彼此绝对信任。

    记得修完硕士学位那年,也是他向空桑求婚的第二天,一位同级女孩居然跑来哭诉,说怀了他的孩子。呵,很八卦的情节,他没反应过来,空桑却在一边惊叫:“真的真的真——的?我请凡九来看看,她遗传最在行,你别怕,不过是看看你肚子里的胎儿几个月,脑袋有没有发育完整,是不是畸形。来来来,我这儿还有生产的DV实录……”

    空桑的话没说完,那女孩已经惨白着脸打了退堂鼓。

    事后,他问空桑当时想什么,空桑俏皮地皱起鼻子,不可一世地说:“世界是悲观的,人类是肤浅的,她怀孕已经很糟糕了,我怎么可能让她的孩子认错爸爸。而且,我相信你。”

    可相信他的她,居然说……

    ——“我要离婚!”

    ——“你——我都可以不要……”

    他,她都可以不要。

    他,她可以不要呵……

    很伤人,真的很伤人。脑子里天天响着这句话,让他怎么笑得出来。

    五指交握,紧紧一捏后放开。捂了捂脸,看看时间差不多,他下车向幼儿园走去。

    强硬地坚持徵徵的抚养权,不是怕儿子跟着她会怎样,只不过是他的一点私心……

    空桑很疼徵徵……

    第二章 犹记初见时

    离婚第十天……闷!

    盯着空荡荡的小套间,再看看手边的Notebook,奚空桑终于抓狂了。

    为什么这么闷?为什么这么闷……

    没错没错,网络发达,MSN聊天很方便,可……该死的文学白痴就在她头顶上,为什么她非得用Notebook在这儿敲敲打打,直接下来聊不行吗?

    说她落后也好,说她怎样都行,她没有Blog也不写Plog,上网只是查资料看新闻,再不就在歆赏的Blog里留几句废话。她的MSN上除了歆赏和凡九,就只有“关氏”同行和以前同学……不,还有一个:她的前夫。

    San(衡)——前夫的网名,一看就知道是工作用途。头像现在灰灰的,离线状态。

    眼角瞥向Notebook右下角……嗯,八点不到。

    这个时间他在干吗?给儿子冲凉?还是抱着儿子看新闻?或者……带着儿子与新欢逍遥快活?

    逍遥……新欢……新欢……逍遥……

    脑中飞速旋转着可能和不可能的画面,慢慢坐直的女子不自觉握紧拳……不自觉咬起下唇……蓦地,她跳起大叫:“走开走开,我干吗要想他!”

    为什么要想他?为什么要想他……他们离婚了离婚了,她在想儿子想儿子……

    从外厅到卧房,从卧房到外厅,她来来回回,她晃晃悠悠……终于,奚空桑决定上楼打扰华歆赏,管她的杜先生在不在。

    在MSN上敲一句“我上去啦,文学白痴”,得到一个KIXH1图后,她合上Notebook正要出门……

    “妈咪接电话——妈咪接电话——是我啦——”

    稚气可爱的声音,是她特别录来做铃声的……

    “徵徵!”一把狂扑,顾不得是狗扑蟑螂还是猫扑老鼠的姿势,也许还能媲美狗吃屎,但,有什么关系,是不?她知道自己很难看地扑在沙发背上,她也知道一定没人欣赏。

    从乱丢一气的衣物中翻出手机,奚空桑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了等这一通电话,“徵徵,妈咪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徵徵……乖不乖,晚餐吃什么?小肚子有没有长圆一圈?个子有没有长高一点?头发有没有长长一点?爹地有没有虐待你……”

    噼里啪啦一通后,惊觉电话那端了无声息……呸呸,是沉默,只是沉默!奚空桑轻捶脑袋,支着耳朵细听半晌,才听见一道极细极细的呼吸声。

    王八蛋,存心测试她的耳蜗功能啊——硬生生将这句不满咽回肚子,她蹙起细眉试探叫了声:“徵徵?”

    回答她的仍是细微、甚至可以说有点压抑的呼吸声。

    OKOK,她知道这个铃声只配一个号码——前夫的手机。她就是不想、不愿、不甘、不爽先开口,行不行?

    你沉默,我也沉默,两边都是金子——负气想着,她慢慢收起扑爬姿势的四肢,横倒在沙发上,默默数着:一、二、三……

    “空桑……”

    “……是你呀!”假假的声音,听得她全身鸡皮疙瘩。明目张胆翻个白眼,她继续扮“黄金”。

    “你……”那头迟疑了一秒,随即道,“你在干什么?”

    “看电视,和歆赏聊天……”她正想着要不要说刚约会回来,那端突然传来轻笑,淡淡的,磁磁的……隐隐有电视的声音,还有小脚丫啪达啪达跑来跑去的声音……

    他讲电话时,因为太专心的缘故,眼睛总是没焦距,只要她有空,最爱趁机缩在他怀里拿手指戳他的下巴……

    脑子里想着有的没的,直到那边传来一声:“明晚有空吗?”

    “干……干吗?”她轻呛口水。

    “徵徵……”

    “徵徵怎么了?”听他微微一顿,语有迟疑,她弹坐而起,“喻,徵徵出什么事了?不出事你不会打电话给我,对不对?”

    “……”

    “说话啊,喻!喻?”

    电话那端的男人似别开头叹了口气,声音略略低了些,“徵徵很好。空桑,你记得我们为徵徵准备的成长基金吗?”

    “记得。”奚空桑拢了拢眉。成长基金是他们为儿子准备的创业金,也就是自儿子出生之日起,他们每月为儿子存一笔钱,作为儿子的大学学费和毕业后的创业资金。

    “以前都是你办理,我……这种事电话一时说不清,明天见面再谈好吗?”

    知道儿子无患,自然一切好商量。奚空桑想也没想地点头,“好。”

    “那,明天我去关氏接你。”

    “好。”

    “……”估计她答得太爽快,那边静默下来。

    “喻?”

    “……”

    “喻?”搞什么鬼啊!

    “……想听你的声音……徵徵……”

    男人轻不可闻地咕了一句,电话似乎被撞进怀里的小火车头抢走,伴着稚气的甜甜笑声传出来:“爹地,换我了换我了,妈咪——”

    没良心的臭小子!奚空桑被儿子轻轻的甜笑掳去心神,唇角扬笑,开始了“亲亲母子无隔阂大对话”,主题不外是:在幼儿园和哪个小美女一起吃午餐,上次说到喜欢的小美女有没有亲到……

    奶声奶气的献宝声中,一道沉缓的呼吸一直伴着。

    离了婚,两人是不是生分许多?是不是陌生许多?再度见面,不能显得太亲密,也不能太拘谨,更不能难过不舍……

    默默忖着,奚空桑向距离“关氏”大门五百米远的公车站走去。每次他来接她,她都会选公车站,方便他停车。

    看表,六点十分。

    她来早了。默吐一口气,奚空桑想起好友昨天塞给她一本书,当时丢进皮包忘了取出来,正好用来消磨时间。

    掏出书,看一眼书名……再看一眼书名……

    她嘴角抽搐:文学白痴真会挑啊!

    漫不经心翻开一页……

    不知何时,视线从书页转移到脚尖,她盯盯盯……直到鼻息飘入VERSACE香水的味道,她才恍然深吸一口气,动动僵化的眸子,并不抬头,却知道他来了。

    他的香水从来是她一手包办,VERSACE男士香水,混合着琥珀、烟草叶和克什米尔木的木质香氛调,不需要很MAN,适合喜欢东方情调的自己,这是……她爱的……男人的味道……

    合上书,抬头飞快扫了身边的男人一眼,她转看银灰轿车内冲她摇手的小火车头,双脚已不受控制地开始移动。

    车内,漂亮的小火车头半跪在前座椅上——她的宝贝儿子衡徵。圆圆的大眼,细软的短发,小琼鼻,粉嘟嘟的嘴,小小年纪就已经不自觉地放电“勾引”小女生,可以预测长大后有其父百分之九十的魅力,剩下的百分之十是变量。

    “妈咪!”软软的身子在她坐入车内后忙不迭地扑上来。

    “乖不乖?”抱着儿子,她磨牙。

    “乖!”

    “想不想妈咪?”

    “想!”

    “有多想?”

    “想到让爹地晚上睡不着觉。”

    “……你想妈咪,关爹地什么事?”

    “爹地陪我一起想啊。”

    她磨牙……她继续磨牙……坚定地不看“下堂夫”第二眼。

    深茶色高领毛衣,同色休闲裤,可以判断他今天不必见客户,不然一定西装革履。头发还是那么软,眼睛还是那么亮,下巴还是那么光滑,体贴的表情还是那么刺眼,横看竖看还是那么……那么可恶的俊雅。

    奚空桑有些气闷:为什么只一眼,她就可以将他在脑中勾绘得清清楚楚?

    “等了多久?”这是他的第一句,真是够没创意的。

    “十多分钟。”她回一句,惜字如金得更没创意。

    男人——而今被奚空桑定位为“下堂夫”的衡喻,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她手中的书……《千奇百怪的离婚理由》?

    “你什么时候喜欢看这种书?”他声音微冷。

    “现在。”随手将书丢上车台,奚空桑用力抱住儿子,以慰相思之苦。

    确定她系好安全带,衡喻发动引擎,眼角瞥了瞥车台,掩去一抹厌恶。

    离婚理由……还千奇百怪……哼,他非常好奇这本书里写了什么,居然让空桑全神贯注到他默默站在她身边五分钟也没觉察。

    空桑是“关氏”颅相馆的研究助理,泛泛而言,就是以研究人脑为主。

    颅相馆内大约有十多个科研小组,像她这类的研究助理大概有七八十名。印象中,她只会看《论双头怪胎》或《论小头畸形》这类的学术作品,再不就是《关于刺客勒梅里的头盖骨和脑》,或者《雄性成年大猩猩的脑》……

    行,他不介意电脑桌面是人脑,不介意儿子拿人脑猫脑狗脑模型当玩具,更不介意书房里堆满这种哥特式恐怖小说风味的书,但,他绝不能容忍卧室里有这类名词出现。幸而空桑并不霸道,在征求他同意后,她只将一张巨大的核桃图挂在卧室门边,因为曲曲折折的核桃仁形似解剖出的人脑……

    生活多年,太深的脑科学知识他不明白,浅浅的就知道一点。毕竟,有个成天研究人脑的妻子,他总得让自己说出口的话没那么白痴。

    他知道染发剂危害大脑细胞,所以绝对不用,也将这一精神蔓延在公司,让全公司上上下下全部顶着自然飘逸的黑发。他知道核桃是一种非常好的坚果,补充大脑营养,故而家里储存最多的食品就是核桃,核桃粉、核桃酥、核桃蛋糕、核桃果酱……

    没关系,他吃得很习惯……

    “你吃什么?”轻柔的询问自身边传来,男人敛回心神,发现已坐在餐厅内。

    “你点。”衡喻接过菜单看了一眼,随手将它还给服务生。吃来吃去都是那些东西,除了太辣的菜式他受不了,其他全部接受。

    他一边用温茶替儿子洗手,一边留意点菜的妻子。果然,他不意外她非常非常歉意地冲服务生微微一笑。

    该死的歉意,她不知道这种笑会令人误会吗?

    心烦地垂眼,眉心轻轻拢紧,他想了想便极快展开,冷冷瞥了服务生一眼。

    尽管空桑很悲观,却非常有爱心。她认为,所有人都喜欢找碴,无论对方的态度是否完美无缺——就如现在服务生,她一定认为他的表情是找服务生的碴,让服务生有所误会,觉得他在借机挑刺,然后借机大发雷霆。

    她认为,世界如果出了事,那么别人认为错的一定是你。你得了癌症,肯定是自己不小心,你冠状动脉闭塞,是你运动量太少;假如你没有抽烟酗酒豪赌之类的不良习惯,那就是你的脾气太坏、我行我素,或者不懂知足常乐。总之,无论你是生病、失眠、找碴还是发胖——你、的、错。

    “先生还需要点些其他吗?”服务生的声音。

    空桑笑得越抱歉就越温柔,这该死的服务生脸红个什么劲……

    “先生……”

    “我想不用了,谢谢!”再送上抱歉的笑,奚空桑瞪了眼木板脸的男人:他摆脸色给谁看,他知不知道这种表情会让服务生觉得他是个挑剔的客人。

    不放心,她又看了服务生一眼……嗯,是个心理素质非常好的年轻人,完全不受他木板脸的影响。

    待服务生离开,她也不矜持,直接问:“徵徵的成长基金怎么了?”

    这是他们今天见面要解决的事情,不是吗。也许她走得太匆忙,有些事没交代清楚……呸呸,走什么走,她活得好好的。

    “成长基金的账户一直是你处理,每月存多少、怎么存,我不知道。”他直直盯着她。

    视线交汇,她下意识地咬起下唇,听自己说:“对不起,我……”

    “我想请你继续处理下去,可以吗?”

    “……账户密码是……你说什么?”她讶然抬眸。

    终于肯正视他了。心头飘过一缕不知是喜是嗔的情绪,男人弯了弯唇角,清晰地重复刚才的话:“我想请你继续处理徵徵的成长基金。”

    她怔怔无言,直到小火车头揽着她的脖子打转才回神,讷讷道:“我处理……当然,不是不行,你的意思……是让我暂时处理,直到你为徵徵找到新……新……”王八蛋,她才是徵徵的妈咪,为什么让儿子叫另一个女人妈咪?

    心头堵堵的,脑门也堵堵的,她就是不爽说“新妈咪”三个字。

    他盯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有些恼火她竟然有这种念头: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把他塞给其他女人?或者,这是她推己及人的想法?才离婚几天,她就想着再嫁了?

    ——“再见,衡先生!”

    当日送她,推门下车前她丢出这一句。只这一句,他气得风度全失,只顾着瞪她,连再见也不想说。她没回头,当然也就不知道他一直瞪到她走进小区。

    纤窕的身影一路踢着小石子消失在花木小道深处,潇洒得他差点将方向盘拧下来。

    衡先生……玩笑时她不是没叫过,偏偏那天他听着刺耳。而今听她“新……新……”半天却一直没下文,他皱眉,带着些许不耐的神情淡淡说了句:“徵徵的妈咪只有你。”

    这是事实,与甜言蜜语无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不自觉笑眯了眼,堵在脑门的闷气转眼灰飞烟灭。

    他很体贴,却不是嘴巴涂蜜的那种。以前呢,傻乎乎地看星星他们是有过,念诗就从来不会,那种老土掉渣的东西别说他不屑,只要一想到类似“文学白痴”的语言从他嘴里吐出来,她就恶寒兼脑波磕磕巴巴。

    “嘻!”奚空桑很奇怪自己莫名其妙的高兴,她将此归为见到儿子的兴奋。

    这种兴奋感让她顾不得悲观呀矜持呀什么的,反而很快乐地答应了以后继续管理儿子的成长基金,并接过她离家前抛在家中的信用卡——前夫的。

    用餐结束,原路返回。

    停车熄火,衡喻静静听着妻子的唠叨,面无表情。

    “徵徵,虽然爹地妈咪离婚了,你也一定要快乐成长,知不知道?不要怕告诉小朋友爹地妈咪离婚,知不知道?有小朋友欺负你,或者听到不懂不高兴的话,直接问爹地,再不就打电话告诉妈咪,知不知道?想让妈咪陪你去哪儿玩,也打电话帮妈咪,知不知道?不高兴就要哭,高兴就要笑,如果爹地让你受委屈,告诉妈咪,妈咪给你教训他……”

    淡雅的唇角动了动,他没说什么。

    “爹地在书房工作的时候呢,不要打扰他,知不知道?每天看卡通不要超过十一点,要保持水水的眼睛,不可以任性……”

    “妈咪,这些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了。”衡家小帅哥嘟着粉粉小嘴在唠叨的女子脸上呼呼,“我乖乖的,不信你问爹地。”

    奚空桑怔哑,片刻后,似掩饰什么地亲吻儿子的嫩脸。

    原本以为是今晚见面主要问题的问题,居然三言两语就解决掉。离婚后的第一次见面也没她想象中的那么困难,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为了不耽误儿子的休息时间,奚空桑深吸一口气,毅然放开香软的小火车头。

    下车,转身,弯腰,她微笑,“再见……喻!路上小心点,到家让徵徵给我电话。”

    衡喻静静凝视,见她亲吻儿子道别,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也可以要一个道别吻吗?”

    她讶瞪双眸,很快吸收了这句话,释然点头,“当然可以。”

    身体倾斜探入车内,她扶在他肩上,软唇在他侧颊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轻轻扶护在她脑后,以防止她粗心撞上车门。

    奚空桑感到脑后的头发动了动,仿佛他的手指轻轻抚过……

    王八蛋,她真该为他们这种“离了婚还是朋友”的状态满意,对不对?是不是?

    轻轻退开,车内的昏暗隐去他的表情,她只听见低沉悦耳的男中音:“再见,空桑。”

    关上车门,目送她进了小区林道,衡喻发动汽车。

    “爹地,妈咪什么时候回来?”手脚并用,从后座捞过一只比自己个头还大三圈的熊仔抱住,衡小帅哥嘟嘴。

    男人轻笑,“徵徵想妈咪什么时候回来?”

    “爹地你说很快的。”

    “是啊……”男人叹气,并不在儿子面前掩饰情绪。遇上红灯,他趁着等红灯的时间问儿子,“徵徵,妈咪暂时不会回来,不过,我们可以去找她。爹地下星期可能会比较忙,想不想去妈咪那儿?”

    “想。”

    “那,待会回家打电话给妈咪时,记得告诉她。”

    “告诉什么?”

    “说爹地又有事找她,然后爹地会把你送到妈咪那儿一段时间,愿意吗?”

    “愿意。”衡小帅哥乐滋滋点头,将小脸埋进熊仔软绵绵的肚子。

    很久以前……

    斑驳的阳光,阴凉的树阴,天然的灌木屏,干净的斑纹长椅,真是……绝佳的午睡圣地啊……

    尽管是有课时间,躺在长椅上休息的年轻男生却完全不想动。

    寻常牛仔裤,米白色棉T恤,脑袋下枕了一本书,脸上也扣了一本书。虽看不清容貌,因平躺而完全暴露的颈部曲线却非常迷人,交叠横放在腰腹的一双手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滑整齐,可见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睡到一半是不理智的,睡到一半是自虐的,是会引来飓风的……总之他现在不想动,什么理由都可以找。

    睡睡睡……

    六月的风声细细密密,送来一阵脚步声,灌木另一边的长椅上似乎坐下两人。

    放在腰腹处的手指微一收缩,仍然……不想动。

    “空桑,请你……请你做我女朋友……”

    切,表白啊,哪个系的白痴……他口中的名字似乎很耳熟……

    “学长,你哪里误会了吧。”女孩的声音很轻,很干净,透着些许惊讶,完全没有狗血小说里描写的“男人听了身子至少酥掉一半”的娇媚。

    “怎么……怎么会,空桑,我……我知道我很笨,如果……如果不是你在图书馆给我鼓励的一笑,我……我……”

    结结巴巴,烦不烦……食指向掌心一缩,盖在书下的嘴角扬起一抹讥笑。

    “鼓励的一笑?”女孩重复,语调是浓浓困惑。

    接下来是长长的沉默。半晌之后,男生咳了咳,似乎想开口,又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明显小跑而来。

    脚步声在长椅边停下,一道清冽声音响起:“空桑,正好,帮我挡挡。”

    听声音是个女孩……他拉下盖脸的书,慢慢坐起。因为隔着差不多两米宽的灌木,他位处后方,不吭声是不会被人注意的。

    透过木枝的空隙,他看到三名同校,一男一女背对着他坐在长椅上,一名碎发女孩正眯眼打量右边的男生。

    空桑……难怪觉得耳熟,是那天……他垂眸回想,耳中听到空桑叫碎发女孩“凡九”。然后,他听碎发女孩说:“空桑,又一个误会?”

    “应该是。”

    “我来解决,你帮我挡歆赏。”

    “好。”

    他正好奇“凡九”什么也没问就解决是什么意思,碎发女孩接下来的举动立即让他瞪大眼——警告也不发一声,她直接扳起男生的手,一个闪电转身,“啪”,惨叫……

    碎发女孩直接给了那名表白男生一个过肩摔,干净利落。

    那个……呃……杀猪也不过如此吧!他飞快捂嘴,捂得住笑声,却压抑不了抖动的双肩。

    碎发女孩抱了空桑一下,冲哀叫的男生比个中指,丢下一句“别让我再看见你出现在空桑身边”,随即回头看了眼跑来的方向,搔搔头,冲向反方向的拐角道。

    男生哼哼唧唧了一阵,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青白交错。他瞪着那名叫空桑的女孩,而空桑似乎并不在意眼前的爱慕者,她从包里掏出一袋橡皮糖,侧耳聆听,似在等待什么。

    隐隐又有脚步声传来,来人似乎想绕过这条小道……灌木后的他很好奇接下来会如何,所以他很耐心地看着,看着空桑撕开糖袋,并举起糖袋在空气中晃了晃。

    什么意思?他正忖着,一道黑影扑来,就像扑火的飞蛾,其速度完全超越人体物理极限。

    扑来的黑影是个女孩,头发扎得很高,圆圆的脸,是那天正反念他名字的女孩——当然,几个月之后他才知道,每当奚空桑撕开橡皮糖在空气中一晃,华歆赏就会像扑火的飞蛾一样冲来——现在的他不知道,也就很配合地将瞪圆的眼再瞪大几公分。

    “空桑,原来你在这儿啊!我最喜欢的蓝莓味……”女孩欢叫着取走糖袋。

    “哼……”空桑的笑有点雪柜的温度,“歆赏啊,我记得你最喜欢的还有酸橙味、蜜桃味、芒果味、黑加仑味、可乐味……”

    “还有你的味。”女孩塞给空桑一颗橡皮糖,看了眼化身木雕的表白男生,“凡九来过吗?”

    “嗯。”

    “往哪个方向跑了?”

    “……你找她干吗?”

    “让她陪我去报名。”

    空桑的身体明显一僵,“报……什么名?”

    “话剧社啊。找不到她没关系,你也一样,陪我去!”女孩转身抱住空桑的腰,仿佛怕她跑了。

    空桑又是一僵,指指仍在木化状态的表白男生,“我很忙,这位……”呃,这人叫什么?

    “你说凡九来过。”

    “是。”

    “她没帮你解决?”

    “解决了,可我总得说清楚啊,要有礼貌。”空桑推开女孩,冲表白男生歉意颔首,“因为昨天在图书馆占了你的位置,凡九没道谢,我才对你笑……是感谢的笑,感谢。”肯定是这家伙大脑接收信息不准确,她都不知道自己的笑什么时候多了鼓励的意味,是抱歉好不好。

    男生想说什么,歆赏却先一步开口:“那个……学弟啊……”

    一颗爆栗扣上她的头,空桑瞪眼,“拜托,现在才大一下学期,我们是菜鸟好不好!”

    受教受教!歆赏立即改口:“那个学长啊……”

    “我有说过他是学长吗?”不过……嗯……依稀、好像是学长,叫什么……刚才听他提过,三个字还是两个字……

    “……那个同级……”

    “歆赏,要有礼貌,什么那个那个的。”

    沉默……

    长长的沉默后,歆赏暴跳而起,“我说那个脸上长满青春痘、明显内分泌失调、很有可能腰椎间盘突出、心血管动脉硬化、迷走神经错乱的……不知道哪个院哪个系的同校,你再不去医务所检查身体,当心落个下半身瘫痪哦。”

    男生被吓住,也许是懵了,谁知道,反正跌跌撞撞地向医务所跑去。

    灌木后,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他甚至很恶劣地认为,那位吃橡皮糖的学妹说得完、全、正、确!

    凡九的利落和歆赏的滑稽皆令人印象深刻,他也不例外。只不过感觉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在令他惊诧的一连串事件中,他竟对空桑产生了好奇:被表白的是她,赶人的却是她的朋友,似乎她们赶人已经赶习惯了。

    倘若……他向她表白,会是什么结果?

    念头一闪,随即被他抛开。

    整理书册,他站起,正好对上两双因他的笑声而回头的漂亮黑眸。

    “我记得你!”

    空桑的大叫令他讶然扬眉,唇角微弯,他不言语。

    “衡喻!”她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

    他讶,她笑。

    情,生于此瞬。

    第三章  吝啬

    “噫……”

    伴着溢出口的呻吟,腰间扣上一双细白的手臂,香甜的味道深达肺部。身覆软被的女子下意识收紧双臂,搂紧缩在怀中的小火车头。

    “妈咪……”

    “徵徵……”女子嘟哝一句,将头埋进小男子汉的肩窝。

    三月的阳光从微微敞开的窗帘缝里流泻而来,伏在女子怀中的小帅哥憨困地揉了揉眼睛,小腿在被下横过女子的腰,将自己变成小章鱼。

    阳光一点点攀爬,直到笼罩住印有卡通图案的软被下伸出的光洁小腿。女子动了动,将腿缩进卡通软被,睁眼。

    怀中的小火车头让她有一种深深的满足感,不同于涨得满满的那种,而是一种空旷的满足。仿佛,一根羽毛在一片纯绿色的空间飘荡,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这世间所有的烦恼和糟糕都无足轻重,都可以抛弃,只为拥住怀中的小家伙。

    她的徵徵……

    奚空桑啄吻嫩白的小脸,神志完全清醒。她打量四周:这儿是徵徵的房间,十五平米大小的空间,以粉绿色为基调,衣柜、书台、小转椅上布满卡通图案,是为人父者专为儿子设计的。床很大,足够两个成年人休息,枕套床套被套虽是粉绿色,上面印的无一例外是卡通图,用儿子的话,是“熊熊狗狗大鲨鱼”。

    怎么跑到儿子的房间来?她刚熟悉了自己的小套间啊。莫非……她梦游?

    梦游很可怕啊……

    脑后一阵恶寒,眉头轻拢,她谨慎地思考……她谨慎地回忆……

    OK,谨慎完毕。

    眉头舒展,奚空桑想起自己为何会出现在儿子的房间里。

    昨天周五,离婚的第十四天。正午时,她接到前夫电话,请她回家照顾徵徵一段时间,因为前夫的公司与新合作的“帝辣地产”在设计细节上出现小问题,需要考察工地。身为妈咪,照顾徵徵的责任她当仁不让,又因徵徵要读幼儿园,为了方便照顾,她便从郊外“暂时”搬回来。

    暂时,是暂时!奚空桑默默强调,调整姿势让小火车头在怀中更舒服。

    真佩服前夫,算准了今天周六她休息么,昨天走得那么急,真让人怀疑他不是考察工地而是去会情人。

    盯着儿子可爱的小脸,蓦地,脑子里闪过一张相似的脸庞。

    “喻……”她无意识喃念,心间升起烦乱。

    喻不是个事业心旺盛的男人,但他有着极好的事业规划。读书时,他半工半读为一些公司画设计图,学业完成后,他将读书时的积蓄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做家庭基金,一部分与朋友葛杉平共组了一间公司——即是现在的“科斗文设计事务所”。

    喻是副总,头衔听起来不错,金光闪闪。可她知道,他的事业心一点也不旺盛,他重家庭胜过重事业,从每天接送儿子便可窥知一二。说来惭愧,若非忙到无暇分身的地步,他绝对亲自接送儿子,相比之下,她这个妈咪就真是有点“二十四不孝”的味道。惭愧,惭愧……

    这么优质的男人,放手可惜啊……呸呸呸,他们离婚了离婚了……

    他已经不爱她了,缠着干吗……

    眨了眨眼,奚空桑吸吸鼻子,轻声喃语:“真糟糕啊……”

    很久以前……

    牛仔裤,卡通T恤,三名女孩病蔫蔫地……坐在树下。

    “唉……真糟糕啊……”咬着雪糕,奚空桑垂眸叹气。

    时值“Z大”五月校运会,运动场上挤满青黄不接的涩男生涩女生,穿着草裙的美女啦啦队游走其间,兴奋莫名,看得她们好——无聊啊!

    “唉……满场都是头颅和器官……我们——”陶凡九左右各看了友人一眼,“溜吧!”

    “如果不用看着这堆矿泉水和毛巾衣服,还用你说。”奚空桑横瞪一眼。若不是凡九嚣张地给了系体育部长一个过肩摔,她也不会为了打圆场兼抱歉而答应守矿泉水。

    “有什么好抱歉的,我不参加校运会关他屁事。天天在耳朵边上念念念,烦死了。”陶凡九不在意地耸肩。

    “是很烦……”奚空桑察觉到另一位友人半天没叹气,转头问道:“歆赏,怎么了?”

    华歆赏单手支额,以金刀大马的坐姿陷入沉思。

    “歆赏?”推推她。

    “我在构思……”华歆赏从摇晃中回神,突然咧嘴冲友人一笑。这一笑,立即令两人血脉不顺。

    奚空桑飞快调离视线,指向不远处,“我们去那边吧,凡九,那边树阴多。”

    “好好好!”忙不迭地点头,陶凡九百分之百配合。

    华歆赏抬手欲叫,但她仅是意思意思地抬了两下。毕竟,两相比较,她觉得构思的东西比较重要,两位友人的离开当然就无足轻重了。

    那边的树阴下坐着一名年轻男生,T恤上的“Z大”图标可以判断是同校。树下有木椅,男生却坐在一箱矿泉水上,可见与她们一样,是沦落为“矿泉水看守员”的不运动分子。

    他正低头看书,黑发垂打眼角,一腿曲起,一腿伸直,随意的坐姿有着说不出的轻闲。

    觉察到有人走近,垂在额前的黑发动了动,男生并未抬头,直到一道声音响起:“衡喻……学长?”

    看书的男生——衡喻,循声抬头,对上一双明亮得过分的黑瞳。

    他表情一怔,随即噙上笑,“你好,空桑。”

    奚空桑走到他身边,笑问:“我可以叫你阿喻吗,学长?”

    他轻讶,看了同样瞪眼的陶凡九一眼,点头,“可以。”

    “我可以摸摸你的手臂吗,阿喻?”

    “……”他应该继续点头吗?他怔愣半天,见她表情由欣喜变黯然,直觉地点头,“可以。”

    他知道这个学妹是生化学院的一年级生,那天在灌木后叫出他的名字时,她曾自我介绍,顺带也将她的朋友一并介绍——现在站在她身后的碎发女生是陶凡九,右边树下沉思的俏皮女生是华歆赏。

    他记得,她的学业侧重于大脑研究。

    手臂和大脑有什么关系?他忖想,看她伸出细细的食指戳上他的手臂。

    一下,两下,三下……戳了五下,她收回手,认真盯着他的脸,小声道:“有没有……电……”

    什么?他皱眉,将书放在一边的水箱上,站起身正要问,陶凡九先他开口:“电什么,空桑?”

    “生物电!”奚空桑回友人一句,眼睛却盯着他不放,“我被电到了。”

    他呆。

    “阿喻,我可以和你交往吗?”

    他继续呆。

    “虽然世界是悲哀的,人类是肤浅的,所有事情都是糟糕的,我也是个肤浅的人……”

    “你不能换一句吗,空桑?”陶凡九表情怪异。

    “我是个很肤浅的人!”

    “换汤不换药。”

    “人是肤浅的,例如我!”

    “……”

    “别打岔,凡九。”奚空桑一把推开好友伸到眼皮下晃动的手,看向呆呆的他,笑容带上难得的羞涩,“阿喻,我有浅薄的大脑,孤陋寡闻的灵魂,阴暗的心理……啧,我怎么觉得这话像文学白痴说的。”她垂下眼帘小声嘟哝一句,再继续对他笑,“真糟糕啊,是不是,阿喻?可……我想和你交往。”

    交往交往交往交往……发呆的大脑中绕着这么两个字,衡喻不知自己应该流露什么表情。

    通常,图书馆和林阴道是爱情事故多发地,而情人节、愚人节、七月七、耶诞、元旦、新年是爱情事故发生的最佳时间,今天……

    他走桃花运吗?

    实际上,他没有被女孩子表白的经验,情人节巧克力倒是有收过,但那不过是开朗的同班不带任何绮念的分享,单纯地找找情人节的气氛而已。

    交往啊……他对这个学妹是有点好感……

    “你有女朋友了?”他的闷声不吭让她微微难受,开始合理猜测。

    摇头。

    “你有喜欢的女孩?”

    有吗?他回想……

    “你的家庭有遗传病史?”

    “……”

    “你不喜欢女人?”猜测开始夸张。

    “……”

    “你爱的是男人?”

    “……”

    “你已经有了男性情侣?”猜测越来越夸张。

    “……”

    “好吧!”她重重一叹,“你的回答我已经知道了,凡九,我们走。”

    知道?他一个字都没说耶。下意识拦住她,他瞥到陶凡九纤肩一动。因为动作非常细微,他来不及领会、也根本无暇思考她肩部晃动的原因。随后,陶凡九的手臂被奚空桑抱住。

    “不行,凡九。”

    陶凡九冷冷瞥了他一眼,轻轻点头,示意奚空桑放开锁抱的手臂。得到自由后,她掩嘴打个哈欠,慢悠悠转身,走回树下沉思的女孩身边。

    衡喻皱眉,脑中突然闪过不久前发生在僻静小道上的插曲……咽了咽口水,他此刻才明白自己免于过肩摔的惨运。视线移向奚空桑,果然看到小脸上抱歉的微笑。

    盯着偷偷吐舌的小脸……蓦地,他开口:“你刚才说什么?”

    “呃?”她抬起微卷的睫羽,不明所以。

    “你想和我交往?”他耐心提示。

    “嗯。”唇角翘起,脑袋重重往下一点,突然想到他的拒绝,快乐的弯弧立即变成八点二十分的时针和分针,她有点颓悲地摇了摇手,“你拒绝了。”

    “我有说不吗?”从头到尾都是她在自问自答好不好。

    “咦?”她怔忡片刻,下弯的嘴角慢慢拉直,再弯成上变的弧度,兴奋道:“你答应?”

    他眯起眼,以莫测高深的表情盯看她一段不短的时间,倏地撇开视线,笑出声。直到笑意方歇,他轻轻说了一个字。她听到这个字的表情让他觉得:在运动场边守了三四个钟头的矿泉水也不是一件太糟的事。

    第一次约会——

    他问她:“为什么想和我交往?”

    她的回答:“看你坐在波罗蜜树下,一片树叶正好飘落,我顿时悟到。”

    “……”他脸皮抽搐,瞪她,深切体会到什么是皮笑肉不笑。波罗蜜树?还树叶落下来?她开玩笑?

    “喻,你不信?”

    是不怎么相信,而且……他拉起她的手,边走边道:“空桑,我记得运动场边种的是大叶榕。”哪来的波罗蜜树,他还菩提树呢。

    她点头,“大叶榕就大叶榕,反正我顿悟了。”

    “……顿悟什么?”

    “爱你呀。”

    他没再说什么,牵缠的手指却微微用力一捏。

    第三次约会——

    她说:“人是群居的动物,结婚生子的目的是为了老时能有一个伴。生物随着年龄的增长,群居感越强。”

    “你会因为这个目的而结婚?”他语有试探。

    “嗯……这是主要原因,还有一点,我必须和我爱的人群居。”

    他露出微笑,“这么肯定?”

    “是啊。”主动挽起他的手臂,她嘟嘴做鬼脸,“就像交往,一定是我非常非常喜欢你,喻。”

    喜欢……他半抬手臂防止她的手下滑,笑得像傻瓜一样。

    第六次约会——

    她送他一只巴掌大小的密封防震玻璃筒,里面是她解剖出的鼠脑,用福尔马林液泡着,小巧可爱。

    接过礼物,他的脸色立即由红刷白——苍白的那种。

    然后,他吻她,带着恶劣惩罚的意味。

    她很惊讶,却红着脸笑嘻嘻地说:“喻,恋爱是人类向群居伙伴发出的信号,你让我有非常强烈的群居感哦。”

    我爱你——对衡喻,奚空桑从来不吝啬这三个字。

    她爱他呢……

    趴在露台上,女子梳着半湿的乌发,幽幽一叹。最近时不时陷入回忆,难道她的老年期提早到来,需要靠回忆去生活?

    回忆啊……女子又是一叹。

    是人,无可避免地会有爱情观,她的爱情观与歆赏和凡九的不同。歆赏认为人类历史不过短短万年,爱情仅是人类繁衍的催化剂,凡九则简单许多,对她的郁先生一见钟情,至死不渝。而她,恋爱结婚的目的只是想让自己老了能有一个伴。

    人老了,总希望能有一个伴,这是一种生物本能。既然如此,她宁愿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伴。

    衡喻就是她的选择。要她坚持这个选择,前提是——他必须爱她,且保持不变。

    ——“我爱你呢,阿喻!”

    她不吝啬这句话,只因知道他爱她。如今的他不再爱她,所有的坚持皆化为虚影……

    “真糟糕啊……”数着指头,奚空桑低吟。

    如今是离婚第十八天,也是她“暂时”搬回家照顾徵徵的第四天。

    他们离婚的消息暂时未通知父母,故而暂时没有老人家追在身后念叨。

    如无意外,她那位前夫应该在今天回家。

    他是建筑设计师,她不懂建筑,但有兴趣听他讲些建筑知识,听不听得懂没所谓,关键是只要他讲,她就愿意听。就如同她的工作,“关氏”有时会严格限制研究课题的外泄,他知道后不会刻意追问,而当她兴致勃勃讲述自己的工作或不解时,他会用心聆听,给她鼓励。

    多么完美的相处啊……多么完美……完美……咦?

    揉眼,她的视线被楼下某一点吸引。

    一辆颜色非常嚣张的艳红流线跑车停在小区圆形花坛边,车内走下男女各一名。

    若这对男女是歪瓜裂枣的长相,她也就算了,若他们快点消失而不是站在车头前亲昵说话,她也就算了,偏偏,男人俊雅,女人靓丽却不失婉约,远远看去就像一对璧人。

    侧身瞧瞧室内聚精会神看卡通的小火车头,再回头看那对璧人……真糟糕,她近视一点会不会好些?

    笑那么夸张,他拍牙膏广告吗?

    贝齿轻咬下唇,奚空桑默默数数:一,二,三……

    花坛前的那对“璧人”前俯后仰地笑了一阵,随后女人开车离开,男人并未立即转身,而是低头站在花坛边,仿若沉思。

    在回味,他舍不得——露台上的女子如此肯定。与此同时,男人转身,抬头看了眼,快步离开。

    十分钟后,一阵小心翼翼的开门声,男人缓缓推开门,小黑影直冲怀中——

    “爹地!”在徵徵小俊男眼里,老爸的魅力明显大过卡通。

    丢下包,一脚踢门,衡喻弯腰承受小火车头的冲劲,两手在小腰上一搂,高举抱入怀中。

    “徵徵乖不乖?”

    “乖!”

    “妈咪呢?”扫一眼厅室,他问怀中的爱子。

    “我在这儿。”奚空桑从露台走进来,看了眼父慈子逗的画面,她扬笑,“你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他眼角有些疲惫,唇边却挂着惬意的笑。

    “……嗯。”盯着她清凉的家居服,他脸上闪过一抹欣喜,微一颔首,眸光在她发尖凝聚的水珠上一转,收回。

    “回来得……有点晚。”俏肩轻耸,迷人的锁骨尽入他的眼。

    “是啊。”放下儿子,任小火车头冲向卡通,他向卧室走去。

    卧室门开着,他按下灯键,满室的清冷令他蹙起眉头。顿住脚步,他回身,“空桑……”

    “我没动过你的东西。”她摇着手走到沙发边坐下,对他的表情很不爽。

    什么意思,回来就摆脸色给她看。她只不过将自己的衣物整理出来,收拾了一些资料,帮他挪空间不好吗?

    男人从面无表情进化成木桩,片刻后直板板地挤了两个字:“随你。”

    不再说什么,他翻出浴袍走进卫生间。

    随她就随她,哼!做个鬼脸,她仰躺在L形沙发上,顺着拐角像蛇一样爬向小火车头。

    她戳戳白嫩的小腿,“徵徵!”

    “妈咪要吃红豆派吗?”咬着红豆蛋糕的小俊男送上一块,眼睛不离卡通。

    “……”再戳,“徵徵!”

    可惜,卡通的魅力大过老妈,徵徵小俊男目不斜视,像考拉抱树一样抱住她的手臂。

    盯着小俊脸,悲观主义者开始思考:前夫惜字如金到底什么意思?进门说不到三句话,他急急冲进卫生间沐浴,行,就当他出差疲惫,想让自己干净舒适些。但是,他的表情很值得推敲——

    是不是因为顾忌她的存在,他不方便与刚才那个女人约会?

    进门后急着冲进浴室,是不是不想面对她?

    既然不想面对他,她又何必待在这儿惹人厌……

    他们离婚了,他不爱她了……哼,每年都有春回大地,他做不成她的老伴,她就不信找不到第二个。

    倏地弹坐而起,奚空桑确定没打扰到儿子看卡通,便背着手走进卧室,在浴室门上叩敲两声。不等有回应,她直接道:“喻,既然你回来,我就……走了。以后……”

    以后什么呢?盯着木门上的一点,她语塞。要不要提醒他:以后他娶了新妻子,一定不可以欺负徵徵,如果让她知道那个女人因为“后妈”心态虐待徵徵,她不介意给那女人开颅洗脑……

    她磨牙……她沉思……

    十秒后——

    算了,这种威胁暂时还是保留的好。奚空桑转身出房,准备收拾东西离开。脚没迈开两步,木门被里面的人用力打开,衣冠不整的男人冲出来。

    真养眼啊……小小闪个神,她也不矫情,反正他全身上下她都熟悉,不看白不看。

    衣服解了一半,头发乱糟糟,令他看上去有些稚气。半掩半裸的胸膛白皙而光滑,没有八块腹肌,也没有多余脂肪,腰围和智商绝对不成比例,却非常符合她的手臂圈度。

    “你要走?”他的口气不是很友善。

    她点头,“你回来了,我想……”

    “不行。”他仓促地打断,随后大概觉得语气过厉,抿唇暗恼,“太晚了,你现在回关氏不安全。”

    “我可以叫出租车。”

    “出租车更不安全。”

    “我坐公车。”

    “……你不愿意多陪陪徵徵?”他拦住她。

    陪徵徵?他还真好意思说。奚空桑垂眸敛去不满,轻声道:“如果你希望我陪徵徵,离婚时就应该将抚养权让给我。”

    让给你会更糟。衡喻心中暗想,见她意欲绕过他,不由低咒一句,抵死不让,“总之现在很晚,你认为我会放心你一个人离开?”

    “你的意思……你送我?”她猜。

    休想——他心中默道,嘴角向上僵硬一扯,“空桑,我的意思是——你不必因为我回家而离开,虽然……”他深吸一口气,将未出口的“我们离婚”吞入肚子,转道,“你就真的那么讨厌我,讨厌到一分钟也不愿意待下去?”

    秀气的眉立即皱起,她摇头,“不。”他这么优质,无论是不是夫妻,她都不会讨厌他。

    “那么,今晚别走。”

    她想了想,小声道:“不走也可以,只是……我怕防碍你和那个女人……我在这儿,你们会不方便……”

    努力听清她的话,他撇嘴,眯眼研究她的表情,并配合她的音量低声问:“哪个女人?”

    “送你回来的那个。”

    到底哪个?他咬牙搜索记忆……终于想到了——“你说卢经理?”

    哦,还是个经理,有财有势的女人耶。抬眼瞥他一眼,她飞快垂头。

    “那是帝辣地产的总经理,卢蓝。”找到问题之后,通常是解释,衡喻也不例外。他坦然道,“科斗文和帝辣的合约是卢蓝的父亲——董事长卢简签的,如今卢蓝从国外回来,具体合作安排就交给她了,她看了科斗文的设计图样,觉得有点小问题,不太满意,因为设计图是我画的,所以我才会和卢经理一起去工地考察。”

    “……知道了。”她点头,蓦然一笑,“也就是说,我今天留在这儿不会防碍你。”

    “不会。”他什么时候说过会。

    “明天你要负责送我回关氏。”

    “没问题。”

    “顺便帮我把打包的衣物和资料带走。”

    “……”他狠狠瞪她。

    接受他的“视刀”,她平静地陈述:“喻,我们离婚了。”

    “是。”他配合地点头,语有隐忍,“空桑,你想过我们为什么会离婚?”

    她瞪眼:这个问题有必要问么,难道让她说——因为我知道你不爱我啦!去,她又不是神圣的南丁格尔。

    “空桑?”

    被他追问的语气弄得心头恼乱,她赌气反问:“你说我们为什么离婚?”

    退开一步,他不答,仅勾唇展颜,“这个问题……你应该自己想。”

    “想不到。”

    “那么……”他抓抓乱发,微微倾身,幽色眸光越过她的肩头停在地板某一点上,以极轻极轻的声音说:“你可以多花些时间想。”

    说完,他返回浴室。

    关上门,她沉思的表情是最唯美的画面。

    放水冲洗,慢慢腾起的热气包裹住微冷的身躯,衡喻无意扫到左手无名指,全身一怔。

    戒指呢……正要裹上浴袍往外冲,突然想起是自己刚才取下来放在床头,以方便洗浴。

    想到戒指,无可避免地想到离婚。

    ——我们为什么离婚?

    是问她,其实也是问自己。

    为什么他们会离婚?

    因为,他不想成为她怀疑的温床。也就是说,他不想因为自己对她的包容和放纵,让她的悲观和疑心病变本加厉。

    点而言之,他是一个严谨的男人,现代社会,许多人认为生命就是游戏,无论做什么总喜欢说“这个游戏规则是什么”、“就当是一个游戏,我们试试”,或者,“游戏结束,我们赢了(我们输了),没关系,下次再玩”。他不明白,生活就是生活,他很认真地和自己所爱的人生活着,他不玩游戏,也讨厌游戏心态,所以——

    去他的游戏心态!

    去他的痒不痒……

    去他的乱七八糟男女关系……

    去他的出墙、外遇……

    去他的……离婚。

    第四章 理由

    “他居然问——我们为什么要离婚?”

    “是啊,为什么?”华歆赏淡淡横她一眼,陷入沉思,口中念念有辞。

    “歆赏,我是请你陪我散心,不是让你给我制造麻烦问题。你一下子安部公房,一个子宫部美幸,念什么?”奚空桑以吸管戳好友的脸。

    “是要愚昧地活着,还是要智慧地死去?选择吧,我的朋友!”——by华歆赏。

    “……”她是不是选错了朋友?

    流淌着浓浓意大利情调的餐厅内,奚空桑“每日三省吾身”后,悲观地叹气,肯定。

    离婚第二十二天,也就是昨天,他们不吭气不宣扬的离婚终于让两方父母知道了。追根究底是老人家的专利,没错没错,可是——为什么“被”追根究底的人是她?

    先是老爸老妈打来电话,不分青红皂白将她狠狠骂了一通,什么“冲动”啦,“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懂事”啦,灌她一耳朵。

    她哪里冲动?明明就是深思熟虑。

    随后,公公婆婆打来电话,同样是一顿狠骂……呃……骂的对象是衡喻,她只是迫不得已当听众。待两方父母骂完后,四老将泛滥的爱心一致倾向徵徵,抢着照顾小火车头的衣食住行,偏心得令人嫉妒。

    爸妈命令她回家“觐见”,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回去只有被骂被剁的份,她有那么笨吗?

    答案是——以近期工作忙为借口,她迫不得已又听了三小时的训斥才免于“觐见”危机。

    今天,她可是冒着全身血脉不顺的风险请来歆赏作陪耶。自从完成《生物简史》,天知道歆赏脑子里又会突兀跳出什么点子。曾有一段时间,歆赏立志写小说,但除了开篇一句“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仲夏之夜”,下文至今不见踪影,这让她很怀疑第二句问世的可能……

    正兀自否定,她突然听华歆赏道:“空桑,你还记得我想写一本小说吗?”

    “记得。”凉风习习……

    “我昨天和杜先生在书城里泡了一天,发现武侠、侦探和恐怖小说区的读者特别多,比如裹尸布、俱乐部、面具、棺材之类。我决定转写一部恐怖侦探武侠小说,怎么样?”

    “……”

    “故事名暂定为《我从地狱归来》,你觉得够不够发怵?够不够战栗?不然……《我从地狱爬回来》?再不……《地狱回归的玉面浪子》?”华歆赏如此说着。

    “……”

    不理会友人抽筋的薄脸皮,华歆赏继续,“空桑,第一句我已经想好了——阴影,犹如地狱爬上来的幽灵……”

    “不用爬了,我把你再踹下去。”奚空桑送她一脚,从前的深刻领悟再次回归——歆赏绝对能让你醋化、鸦化、僵化!

    华歆赏懒洋洋闪过桌下的霹雳无影腿,难得不再玩逗,挑起一勺意粉上的黑鱼子酱塞进嘴,转开话题:“颅相馆近来忙什么?”

    卷过盘中的罗勒叶,奚空桑撇嘴,“除了大脑,你觉得我会忙什么?”

    “好吧,亲亲空桑,我这么问:关氏颅相馆第六层近来有没有新增某位艺术家或科学家的大脑?”

    “没有。”奚空桑摇头,视线被餐厅门边的一道身影吸引,“咦?”

    “什么?”华歆赏回头,“哦,你的上司。”

    门边,一名穿着枣白色休闲装的男子慢慢踱进来,他走得很慢,似在找人,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品位极致的绅士优雅。

    奚空桑点头,视线随着那道身影移动。她见他四顾找寻,并未注意角落处的她们。突然,他睁了睁眼,侧首轻声谢过侍者,直接走向墙边的一张桌台,那儿早已坐了一名埋头研究菜单的女孩。

    谢定铭,年仅二十九,“关氏”颅相馆精英级专业脑学家,家世上流,样貌上流,学历上流,人品上流,绝绝对对的优质男。

    她这位上司无论什么时候都给人一种精英感和品致感……喻应该不算太精英的男人吧……呆呆出神,她无意识地抽出纸巾撕成一条一条。

    没所谓,就算不太精英,喻的稳重、果断、乐观,再混合几分成熟男人的魅力,绝对倾倒大片女人。当然当然,喻也够不上“雅皮男人”的级段。雅皮男人必须职业高贵、品位高雅、性格不羁……唔,喻是设计师,职业算是够得着高贵的边,品味……嗯,这种东西没标准,很难界定……

    喻……喻……喻……去去,她想前夫干吗。

    盯着手边堆成小山的白色纸巾条,奚空桑知道自己走神了一段不短的时间,觑觑华歆赏……呼,还好歆赏在沉思。

    塞一口意粉,视线又向远远的上司背影望去。

    他的背影和喻有点像……

    她承认,作为一只科研团队的领头羊,谢定铭优质到了水汪汪的地步,与他一起做研究非常舒服,得益良多。

    脑科学本就是一件很麻烦也很难把握的事,艺术家有艺术家的大脑,科学家有科学家的大脑,同样,白痴有白痴的大脑。人脑本身就是一个谜,它可以颠覆世界,如科技发明和争权夺利,它也可以混淆世界,如老年性痴呆和抑郁症。

    要研究脑,首先得具备大量的研究材料,人脑狗脑鼠脑猩猩脑等等等等……动物的脑源不难解决,关键是人脑。

    颅相馆第六层,在“关氏”是“脑库”的代名词。那儿收集了来自世界各地、不同人种的大脑和头颅,可以说是中国迄今为止最大的脑库,他们为国内各个脑研究机构提供脑切片或干脑细胞,这也让她能接触到最新的研究材料。

    人脑来源,除了“遗体自愿捐献者”,也包括必要地、主动地收集……

    “喂喂,你悲观的脑子里又在想什么?”华歆赏的声音传来。

    “咝——咝——”手指不停,纸巾条小山增高不少。

    “喂,空桑空桑?”华歆赏伸出手在她眼前晃动。

    “什么?”茫然回神。

    “你的坏习惯,一盒纸巾全让你浪费了。”华歆赏将纸巾盒移到自己这边,指着纸巾条小山道:“你用这些擦手擦嘴。”空桑的坏习惯很多,其中一点便是爱撕纸,无论她思考时,或发呆出神时,或疑神疑鬼时,必备的小动作便是将手边的纸撕成一条条,非常非常地——浪费!

    “歆赏,你什么时候这么小气?”

    “你才知道,我一直是小气的。对了,这间意大利餐厅应该很贵吧,我陪你解闷,这顿你请。”

    “……”臭歆赏,她本就没打算让她付账好不好!

    “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颅相馆第六层可以增加你的收藏位置。”

    华歆赏讶然扬眉,绽唇嬉笑,“哦,有我的位置也不错。不过,别把我的脑子切成240片。”

    “去,你认为你的脑子比得过爱因斯坦?”可怜的爱因斯坦,活着的时候绝对没想过死后他的大脑被人偷走、而且切成240块收藏。世界悲哀,人类肤浅,真糟糕不是吗,活一辈子已经够累了,死了也不得安宁,脑子居然被取出来切成一片一片……

    “我还是宁愿火化。”

    “……吃你的意粉!”奚空桑一大勺塞进友人嘴里,以避免自己的鸦化和僵化。

    吃吃……慢慢地吃……

    意大利美食讲究细嚼慢咽,所以意大利餐厅是杀时间的最好去处。等到两人吃饱喝足,已是一小时之后。

    走出餐厅,两人说说笑笑,间或咕哝、抱怨。奚空桑看看时间——五点不到。她早打定主意“浪费”歆赏午夜前的时间,正怂恿歆赏陪她去玩具店为徵徵买生日礼物,她的上司谢定铭快步从餐厅里冲出来,与他共餐的那名女孩并未尾随其后。他见站在街边说笑的两名女子,不由放慢速度。

    散着浓浓绅士风味的男人慢慢停在两名女子身边,直到她们发现身边站了一人、侧头,他才颔首微笑,“Hi,空桑。这位……如果我没记错,是档案管的歆赏。”

    三人简单寒暄后,向停车场方向慢慢走去。谢定铭似想起什么,对奚空桑道:“四月中的时候会有一次外出收集,空桑你要预留时间。”

    “四月中?”奚空桑显然刚听到这个消息,双眼大瞪。

    “研究团暂定四月中,时间大概半个月到一个月不等。”谢定铭轻声解释,“脑库需要补充研究材料,这次外出采集只是单纯地获取和防腐收藏,要研究也是这些大脑运回关氏以后。”

    “Shell,这次的研究团预备多少人?”Shell是谢定铭的英文名,既然他提醒她预留时间,想必行程路线已决定下来。

    “十多个。”

    想了想,奚空桑看向自己的上司,“关氏又赞助了哪个洲的灾区?”

    关氏最喜欢做这种以物易“物”的事,即——先投资对方或救济对方,待成效不错便借机提出自己的要求。只要不违反人道主义、符合当地法律,“收集灾区死亡者颅脑以供科学研究”这种要求通常不会被拒绝,这也算是合法收集人脑的最好渠道。

    谢定铭笑出声,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岔开话题,边说边走,三人在一辆深灰色轿车前停步。

    “两位去哪儿?我送你们。”

    绅士就是绅士,尊敬女士完美到了水汪汪的地步……默默缄叹,奚空桑说出地点,在谢定铭脸上完全看不到忍耐和虚假。

    他拉开车门,下颌微收,“为女士效劳,乐意之极。请!”

    这无形间流露的彬彬风度,水汪汪,亮晶晶,让有幸见到这一幕的女人莫不羡慕他亲手服务的两名女子。

    这一幕,当然也隔着玻璃映入相邻咖啡厅二楼的男人眼中。

    他不知道今天会约在这间咖啡厅,更没料到会看到他的妻子……啧,姑且是前妻吧。

    她找歆赏为伴,他没意见,但那个男人是谁?

    紧了紧手中的银色咖啡勺,衡喻垂下眼帘覆盖突来的怒气,不想让坐在对面的精明女子看出什么端倪。

    此时,坐在他对面的女子是“帝辣”董事长卢简的女儿,卢蓝。一袭布料素雅的香奈儿套装,披肩乌发挑染出几缕暗红,精致的脸化了淡妆,明亮成熟,给人一种虽然干练却不失稚气的感觉。

    这种女人是狠角色。

    初回国的卢蓝对其父采用“科斗文”的设计方案很不理解,东挑西拣了一堆毛病,葛杉平让他出面解释,他只有照做。与她一起勘察地段,逐一解释,终于让她明白设计理念和必要的成本投资,今日约见,应该是卢蓝又在设计图上挑了些不合意的地方。

    因为要赴约,当父母提出将徵徵接回家小住时,他没拒绝。他也听父母提过,空桑近来工作忙,不会回家。既然工作忙,她哪来的时间和那个男人共进大餐?

    那个男人……状似漫不经心地滚动眼球,衡喻仔细看了看走在妻子身边的优雅男人,认出他是妻子的上司,他见过数次。

    认出又如何,怒气仍然没淡多少。甚至,看到谢定铭绅士地将手放在车门顶上、以防止歆赏和空桑撞到头顶的礼貌举止,就犹如有人在怒气上淋了一桶油,再扔来一根火把,“腾”一声熊熊焚烧,怒气变怒焰。

    端起咖啡轻抿,他冷冷盯着玻璃,直到那辆轿车开离停车场,视线才慢吞吞由玻璃移向手中的咖啡。

    乳滑的深色液体在一圈圈荡漾中散发着浓浓啡香,借喝咖啡的动作掩去表情,衡喻忍下掏电话的冲动。他没忘对面坐着一个大客户,若非如此,他真想打电话问问空桑此刻在哪里,在干什么。她若敢瞒他骗他,他就……

    “衡先生,你不给我一个解释?”

    清澈的女中音从对面飘过来,提醒他存在的事实。

    “卢经理,只要有疑问,我一定解释。”衡喻放下咖啡杯,唇角扬起浅笑。

    他相信勘察工地时已经结合地形地势将设计图解释清楚,如果卢蓝再挑毛病,只能是一些细节问题。他一向注重细节,也乐意听到客户在细节上的不同看法。多次解释后卢蓝倘若仍不满意,他只能做最坏设想——她无意与“科斗文”合作。

    如果真是最坏情况,他会把这颗球拍给葛杉平去解决。

    任何设计公司都希望与大客户和政府合作,“科斗文”也不例外,但他们不会放低身段去迎合客户,毕竟,建筑设计师不是工匠。

    学建筑,迈出第一步时就要开始思考自己的风格,并在阅历的丰富中明确定位。

    1%的错误会导致100%的失败,这是他绝不允许出现的情况。

    建筑设计说简单亦可,说繁琐亦可。这是一门预见性的创作,设计师需要依照建设任务和具体环境,将施工和使用过程中可能存在和发生的问题逐一设想,通盘考虑,并拟定解决问题的方案,然后,借助图纸和文件表达。

    随着科技的发展,设计者除整体理念之外,还得涉及排水供暖、电气煤气、消防防火、智能管理等方面,以及工程估算,园林绿化。所以,一套设计方案的产生,不再仅仅是一名设计师的成绩,而是团队知识者密切协作的产物。

    他自认不是一个冒险型和打天下的人,其实,许多设计项目他会交给其他设计师构思,新请的也没关系,只要不是商业间谍。

    有时,大型项目他也会丢给新手,并不介意他们做得好或者不好,人们总喜欢看成功者如何如何,却没想过成功者都有新手菜鸟的阶段,他甚至建议葛杉平多请些刚毕业的设计院校学生,既经济又实惠。

    他从来不觉得没头没脑就是“后现代主义”,如果只是单纯地画建筑图,任何一个在校生都能完成。但任何人的设计理念都不一样,“科斗文”的理念就是将建筑与文字结合起来,尽可能地让每一份出自“科斗文”的建筑物成为地标。

    这次交给帝辣地产的设计图,他的设计理念是:建筑体现文字。

    直观而言,只有像“帝辣”这种财力雄厚的地产集团才能建造这份设计图,小型地产公司根本无力承受。若设计图成真,高空鸟瞰,整个建筑群就是一个“帝”字。

    “为什么把窗子开得这么奇怪?为什么窗户非得这种用料?这种尺寸?”卢蓝两手交握,将下巴搁在手背上,咄咄逼人。

    衡喻扫了眼影印版的缩小设计图,浅笑,“为了采光。”

    卢蓝歪头露出困惑的表情。

    “用最小的楼座间距,达到最大可能的采光面积。光线好,房子住得才舒服。”擅长拿绘笔的指夹着咖啡勺,银白的金属勺底在液体上轻轻画着不规则曲线,若有心人站在他背后细看,隐约能辨认出他在写字。

    “OK,我接受。那么,下水管道呢?”卢蓝点点影印图上的某块区域,“为什么下水管道会有这么多弯曲?我们完全可以用更笔直的通道来排污,并且可以节省材料和劳力。”

    “因为要顾及河道流向和环境保护。”衡喻完全相信自己的规划师,“开发面积过大,排污口的间隔距离也会大,如果拉得太开,加上河流的流向,污染面积会相对增大。所以,我们将排污管道口集中在河道尾部,虽然管道弯曲过多,其实是互通的,不会造成排污阻塞。”

    “最后,我还有一点不明。”卢蓝啜口咖啡,冲他微微一笑,已是完全轻松的闲谈之姿,“衡先生,你为什么将前面这么大面积设成草坪?那儿完全可以再起一幢三十层的住宅,增加240个用户,而且,不会影响空中鸟瞰的整体效果。”

    对上好奇的视线,衡喻轻轻吐口气,知道这位刁钻的客户终于完全相信他了。敛首垂眸,额前黑发滑落,掩去半弯眉色,他轻笑,“卢经理,这片建筑地段目前不通地铁,随着‘帝辣’的投资,住户的搬迁增多,区域经济会越来越发达,政府不可能不注意这片城区的交通。这片草坪是预留给政府做城市交通规划时扩地用的,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挖空,用来建地铁。当政府向帝辣征地时……”

    下面的话已经没必要挑明,卢蓝的表情召告她完完全全地明白——政府征地,受益的一定是“帝辣”。若“帝辣”配合政府的城市规划,主动让地,对以后的圈地和投资更是有益无害,即便不是无偿让地,也会从政府那儿得到一笔不菲的补偿。

    这个男人的思维非常缜密……卢蓝眯起漂亮的眼睛,将垂眸男人的神态映入眼,映入心。

    无声无息,任他拈着银勺在咖啡液面上乱画,长长一段时间之后,她忽问:“衡先生,我父亲夸你思考谨慎。”

    衡喻惊讶地睁大眼,不刻意谦虚,亦不矫情,古井不波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细节的?”卢蓝升起好奇。

    他静静盯着桌上一点,微笑道:“我记得很久以前读过一本书,上面有这么一个例子:上海地铁一线是德国人设计,二线是中国人设计。建筑成本上,中国人设计的地铁二线远远少于德国人设计的地铁一线,但地铁二线至今无法盈利,甚至年年亏损,为什么?”

    “哦?”卢蓝被他挑起兴趣,抿唇哂笑,“你说的这个故事我倒没听过,究竟为什么二线不能盈利?”

    “台阶,拐角,标识和待车区。”

    “愿闻其详。”

    “那本书……”他看了眼窗外,似乎心神不宁,“应该是《细节决定成败》。”

    那是很久以前,空桑受歆赏所托去书城买书,他身为陪伴兼托运工,趁空桑在三楼侦探小说区研究犯罪手法时,将随手从一楼区拈上来的书翻完,也记住了这个例子。因为当场翻完,那本书他也没买。

    “我想听你说,可以吗?”卢蓝突地冲他一笑,笑容中似乎多了什么。

    他颔首微笑,出于礼貌与卢蓝对视,当然也就没拒绝她的请求,缓缓回忆,“德国人设计的地铁一线,在出站口设了三层台阶,表面上看无关紧要,乘客上台阶又下台阶反而麻烦,于是,设计二线的中国设计师将三层台阶省掉,节省了一定的成本。并且,一线的出站口很多拐角,乘客时常抱怨浪费时间,中国设计师也认为拐角太多是浪费空间,在二线设计图上改为直线。除此两点,二线的站台不够宽阔,地板也无标识安全范围的装饰线。这些小细节虽然为二线节省了成本,隐患却在投入运营时显现出来。”

    当他读到这段时,空桑神秘兮兮地捂着一本书靠过来,然后趁他不备将手移开,露出一张恶心恐怖的画面……

    “为什么不继续?”

    眼神一闪,他歉意地看了卢蓝一眼,赶紧道:“三层台阶的作用是用来防止雨水倒灌,上海地势低,下雨后容易积水,地铁二线因为出站口没有三层台阶,每到雨季时,积水便倒流入地铁站,损坏设备,甚至需要停线修理。出站口的拐角是用来防止空气流通,用直线通道,夏天开冷气时,大量热空气流入地铁站,增加了空调消耗。而醒目标识和待车区是为了防止意外事故。因为二线设计师没有注意到这些实际的细节,以至于营运后的成本远远超出建筑成本,补救已晚。”

    说完,他又看了卢蓝一眼,见她若有所思,便收了声音,默默喝掉半凉的咖啡。

    “很……现实的例子。”

    “是啊。”他点头,拿起左手边的深蓝色钥匙包把玩。

    这……这是结婚一周年,空桑不知在哪家小店里买来送他的。在“科斗文”,他和葛杉平一样是拿月薪,虽然他负责赚钱养家,空桑的消费其实并不高。除开生活必需品,她最喜爱买些小东西送他,尽管羊毛出在羊身上……呃……那个……他的薪水卡一直由空桑管理,身上只带一张信用卡,如果他乱买东西,像钓鱼竿、高尔夫球杆之类,没等信用卡的对账单寄到,空桑一定会提前限制他下个月的消费额,并且不再买小礼物。

    他爱极了收到小礼物时的惊喜感,当然乖乖听老婆话。

    空桑的小礼物都很实用……很实用……

    “你结婚了?”

    套着银戒的左手微微一抬,他讶异看向卢蓝,“是。”

    “有机会见见你的妻子,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卢蓝垂眼,笑容浅隐。

    “当然。”

    盯着他无意识留连在钥匙包上的洁净手指,她突兀问:“你在生活中也这么注重细节?”

    “呃?”他不太明白她的准确意思。工作中他注重细节,生活中他并不介意。若面对妻子儿子时也要细节细节,会很累。

    这些并不适合当成话题,他打岔转开,与卢蓝又谈了些细节问题,心神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匆匆结束约会,目送卢蓝的车离开后,衡喻坐进自己车内。

    车……车是空桑怀孕时买的,当时公司初上轨道,他买车只为送她去医院产检方便些。“标致”的车,并不贵,当初决定买这辆车,也因空桑一眼喜欢上“标致”的狮人形图标……

    该死,空桑去了哪儿?虽有歆赏相伴,天知道歆赏的杜先生什么时候将他老婆拐走……啧啧,不是他小气,自从两方父母知道他们离婚后,岳父岳母没什么脸色,自家爸妈骂得却凶。空桑知道徵徵有四老宠爱,她的电话便完全打不通……

    皱眉想了想,他拿起电话翻号码……

    第五章 气

    男人抱着小帅哥背对花坛站立,一边揉着怀中小帅哥的头,一边对身边的女子说着什么。女子很干练,不失令人心动的皮相。然后……

    高贵美丽的女子亲吻一大一小两名俊男。

    这一幕……这一幕……咬着发酸的牙,“偷窥者”向路灯投照出的花坛阴影下退缩一步。

    晕白的灯光,登对的男女,加上一个可爱得像棉花糖般的小帅哥……令人嫉妒的美景。

    愚人节已经过去六天,这幅场景绝对不是愚弄她……花坛阴影下,偷窃者觉得牙齿更酸了。

    她吃饱了撑才会在这个时间跑来,去骚扰歆赏多好,至少不会让自己这么难受……这么心……绞痛?心脏麻痹?还是心肌梗塞?

    呸呸呸,去他的……去他的绞痛麻痹梗塞,她又没患心脏病。

    那女人是谁?这么晚,与其在楼下亲亲我我,登堂入室岂不更自在?

    如此亲密的距离,三人想必混得是相当熟……啧,反正他客户多,苍蝇母蚊一大堆……

    冷冷看着美丽女子在她熟悉的肌肤上分别印下一吻,淡淡的唇彩沾在两张相似的脸侧。女子有些吃惊,羞涩地笑了笑,转身从车中拿出一包湿纸巾。她递一张给男人,随即发现他抱着小帅哥,无所谓地耸肩,女子先为小帅哥拭净脸上的红印子,再用温柔得连月亮也恨不能掉下来的动作为男人擦去脸侧的红印……

    三人轻声低笑,蓦地,“偷窥者”听小帅哥说:“我妈咪和爹地离婚了。”

    小帅哥说得非常大声、非常快乐,乐到阴影里的“偷窥者”牙酸到不行,并且酸味沿着舌尖一路下滑,随血液流遍全身。

    磨牙……她磨牙……臭小子,白疼了四年,居然对着不是妈咪的女人笑得这么开心。

    女子微微一怔,极快笑得像牡丹花一样,迸出一句:“这么说,我有机会?”

    看不到男人的脸,“偷窥者”却从熟悉的肢体僵硬中猜测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愕然。

    哼哼!回答啊,她听着。

    “妈咪——”小帅哥眼尖尖,一下子便瞧到立于阴影边沿的纤细身影,当下兴奋地挥舞小胳膊小腿,从男人怀中挣下地冲过去。

    母亲对自己所爱的孩子一向无法抗拒,但,在小帅哥扑上身的前一刻,冷脸女子一手抵在小帅哥额头上,阻止他的扑势,脚同时后退一步。

    小帅哥四肢滑稽地比划了一阵,扑不到亲亲妈咪,小嘴一撇,大有气壮山河一番的泪势,口中低低呜呜叫着:“妈咪——妈咪——”

    男人怔了数秒,极快回神,先冲身边的女子轻说一句“抱歉,Blue”,再向阴影中的女子伸出手,“空桑,过来!”

    偏不!偏不!偏不!她连退三步。

    “空桑!”他难得严厉起来。

    偏不!偏不!偏不!牙根咬得紧紧的,她继续退。

    “空桑!”男人焦急地向她走来。

    “……小脑人!”挤出三个字,她甩手转身,理他个屁。

    对奚空桑而言,最恶毒的骂人字眼是“小脑人”三个字,最严重最具巫毒诅咒意念的,则是在这三个字前面加上一个词——“畸形”。

    组合起来就是——畸形小脑人。

    她其实很想潜移默化一下歆赏的“趋向本质”,转而想了想,这五个字已经够恶毒了,是不是?对不对?

    畸形小脑就是天生过小的脑,这种成年人的脑重只有450克到900克重,而一岁幼儿的大脑重量约为500克。瞧,小脑人可不是脑袋小小的人,而是你的大脑只有幼儿那么重,脑重越小,功能损害就越大。

    试想,你这颗容量不够的小脑袋能思考什么?

    简单说——你、是、白、痴!

    身后传来身响,一阵风过,她的手被用力扯住,腰间环上一只手臂,后背也撞进温暖的怀里。

    “空桑,别闹小孩脾气。”

    闹小孩脾气?脑中盘旋这一句,她不怒不笑,却明显觉得自己的心脏呈现加速状态,几欲从胸腔里爆裂而出。

    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好痛……僵硬身体,她努力与剧烈震跳的心脏抗衡。

    真糟糕啊,她不会因此埋下心脏病的恁因吧?深呼吸,深呼吸!

    “妈咪——”小帅哥虽然一鼓作不了气,倒也没放弃,这次非常精准地抱住了大腿。

    于是,路灯下,纤妩的女子被俊雅的男人强制抱在怀中,腿上还粘着一只考拉小帅哥。乍看去,很温馨,也非常……滑稽。

    Blue——也就是卢蓝,傲然掀抬下颌,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打量阴影下的女子:衣着……叫不出品牌的牛仔裤,过臀的针织衫,一般般,不是很有品位,脸蛋不大,头发过肩,垂在身侧的手半握空拳,并不气愤嘛。如果她猜得不错,这名为“空桑”的女子应该是衡喻的前妻。

    只是前妻而已……姣美的唇形勾出笑弧,卢蓝走向犹如连体考拉的三人,“阿喻,这位是……”

    衡喻低头观察怀中女子,确定她无意挣扎也没有爆炸开,才缓缓松了钳在腰上的气力。手勾在腰侧将怀中女子带出花坛阴影,他歉意地冲卢蓝微笑,“抱歉,这位是我的……”

    你的什么?低头逗着小火车头,奚空桑心中暗嗤:说啊,迟疑什么,这么吞吞吐吐不干不脆,她倒想听听他用什么身份介绍。前妻就前妻,有什么开不了口呢,他不也被她定位成了“下堂夫”。

    黑眸轻转,衡喻看了眼对他爱理不理的女子,并未迟疑太久,肯定道:“这是我的妻子,奚空桑。空桑,这位是帝辣地产总经理卢蓝,卢小姐。”

    “恕我抱歉,两位……不是离婚了吗?”卢蓝看了奚空桑一眼,带点高傲的优越。毕竟,自奚空桑出现以来,视线从未与她对上过,这令她在心中小小嗤笑:呵,孱弱没胆的女人!

    衡喻正待开口,垂头的女子轻声一笑,捏着腿上小考拉的鼻子,不抬头直接说:“是,离婚了。我现在是他的前妻。”

    言毕,后脑立即感受到视线的刀刃化,“咻咻咻”射得她凉嗖嗖。

    奚空桑叹气,有些羡慕凡九的利落身手。她真想将腰上越钳越紧的手扳起来,再给这该死的男人一个过肩摔。

    “奚小姐这么晚来前夫家,想必有事?”卢蓝貌似关心。

    事……对哦,她就是有事才来。想到初衷,奚空桑抱起小火车头,深色灰眸看向前夫,“我来收拾东西,现在……会打扰你们吗?”

    “收拾什么?”衡喻脸色有点难看。

    你管我收拾什么。心中暗吼一句,她耸肩,“打扰的话,我就不上去。徵徵,妈咪走……”

    “我什么时候说过会打扰。”衡喻飞快打断她的话,冲卢蓝歉意颔首,“Blue,今天真要谢谢你陪徵徵。”

    “没关系,我喜欢聪明可爱的孩子。”卢蓝瞥了眼至今未正眼看她的女子,讥诮一笑,“那么……我不打扰你和你的前妻,改天给你电话。”

    加重“前妻”二字,卢蓝知道如何打击自己的假想敌。干练的她一向不需要男人提出联系后才顺水推舟,掌握主动权才是她的生存方式。

    衡喻颔首,出于礼貌送她走到车门边,亲手为她关上车门。

    卢蓝摇下车窗,招手,见衡喻弯腰将耳朵侧向自己,不由暧昧地瞟了眼逗儿子的女人,以引人误会的姿势在男人耳边吹出一句:“我一定会打电话给你,阿喻。”

    耳朵因过近的气息有些发痒,衡喻脸色不变,点头轻道:“行,有问题再联系。”

    “我说的不是设计图。”卢蓝听出他的敷衍。

    黑眸盯着观后镜,男人一笑,站直身,让身后的妻子完全暴露在卢蓝眼中。这时,逗着小火车头的女子终于漫不经心地眨了眨眼,眸光斜斜送来,越过车窗直达卢蓝眼底。

    这种眼神……

    卢蓝刹时一怔。她留学海外,大学毕业便帮助父亲打理公司,自认阅历还算丰富,却从未觉得一个随意的眼神能让她全身发寒,奚空桑随意的轻瞥却让她感到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全身赤裸、羞涩难堪地站在她面前,像一只待宰的动物;又仿佛自己被拆成一块块,偏偏大脑完整无损,惊恐地瞪大眼睛看自己被拆……

    恶,好可怕!

    卢蓝无意识地抚上脖子,摸到皮肤上凸起的小颗粒。

    这一眼,虽然轻,却足够凌厉。

    “空桑,你的眼神很可怕。”温热的大掌覆上漂亮的眸瞳。

    衡喻敢肯定,此时她脑中所想的画面绝对儿童不宜,并且非常血腥。至于血腥的程度……拿着锤子敲碎核桃壳,取出脑状的果仁……

    眼皮掀了掀,她侧头偏离温滑的掌心。

    “徵徵想去海洋馆看鱼,我打你电话不通,只好自己带他去。出门时接到Blue的电话,她大概又在设计图上挑了些毛病,我告诉她今天没空,请直接找葛杉平。她听说我带儿子去海洋馆,提出一起去,因为不太好拒绝,所以……”沉缓的男中音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黑眸盯着她脸,不错过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你没必要解释,我们……”眸色如水,淡淡瞥向他,她吞下后面的话。

    心脏的爆裂感已过,她明白卢蓝的故作暧昧是什么意思,也非常想对那女人巫毒一番。只是……唉……

    “你……来找我?”他猜着,突然有点羡慕被她搂在怀中的小火车头。

    “不是,我来取一些冬天穿的衣物。”奚空桑搂着儿子向电梯走去,“下周随研究组去北欧。”

    谢定铭那天提过的事,关氏高层很快批下指令,她们这种研究助理就得乖乖收拾行李,包袱款款准备出发。

    电梯楼层指示灯亮起数字20,步出电梯,他停下掏钥匙的动作,皱眉问:“这次去多久?”

    “半个月到一个月,谁知道。”她放下小火车头准备收拾衣物。

    其实,真要收拾衣物,半个小时足够,但前提必须是无人打扰。小火车头吵着要亲亲妈咪为自己冲泡泡,她当然不会拒绝。待到把徵徵洗成热腾腾的出笼小包子,她全身布料没一块能称得上干燥。

    凉湿的衣物粘在身上并不舒服,奚空桑以眼角瞟了眼一直看戏看到现在的男人,有些尴尬。她已在心中默念三百遍“我们离婚了”,故而,对于刚才突来的心脏爆跳,她自认是不应该的。现在,任何一只苍蝇母蚊叮他咬他都不关她的事,她何必为一个“下堂夫”呷醋。

    “阿嚏!”

    她突来的喷嚏让勾唇看戏的男人收起笑,大步走过来,展开浴巾包住小火车头。

    看了眼曲线毕露的身段,他轻道:“换件衣服比较好。”

    废话!瞪他一眼,瞪到他抱着儿子消失并关上浴室门,熊熊火眼才从门板上收回。

    她不知道要换衣服吗?虽然彼此的身体早已熟到不能再熟,问题是:现在的身份很尴尬好不好?

    盯着天花板想了想,她拉开浴室门走出,他正为儿子套衣服,听见开门声,不回头直接道:“你的浴袍我收在柜子里。”

    依言推开熟悉的柜门,熟悉的米白色浴袍就在她常收放的位置。

    以战斗的速度洗个澡,再以战斗的速度收拾好外出必备衣物,更以战斗的速度哄儿子睡觉……终于,世界清净了。

    随意翻了套干净衣物换上,确定儿子睡着后,她正要离开,腰间一紧,整个人横拉着倒向男人怀中。

    “喂……”拜托,会头晕好不好。

    “空桑,我上次的问题你想清楚了吗?”五指插入她半湿的乌发,男人的眸光飘缈轻忽,仿佛看着她,又仿佛在回忆。

    “什么问题?”她皱眉。

    “什么问题?”男人的脸突然一板,居高临下瞪她,“好,我不介意再提醒你——我们为什么会离婚?”无法坐起,她索性让自己躺倒,也不介意自己正以暧昧的姿势坐在他的腿上,“字都签了,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白痴。”

    “……就算签了字,也有原因,你想过吗?”

    拒绝想,可不可以?咬紧下唇,她沉默。

    “空桑?”

    她抬手覆上眼睛,“有必要想吗?”

    “有。”他格外坚持。

    她讨厌去想。奚空桑动了动,感到一股气息喷在脸侧。

    “空桑?”

    叫魂啊!

    “空……”

    “我讨厌……”她咕哝一句,原想借着他的声音混过去,没想到他突然顿语,室内一时静悄悄,落针可闻。

    “讨厌什么?”

    “讨厌……”她继续腹语,笃定他听不到。突然,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响,鼻间下一刻闻到淡淡的香烟味道。

    她愕然移开手,露出微微泛红的眼睛,指控:“你又抽烟!”

    读书时,他会抽烟,但不上瘾;因为她不喜烟味,慢慢地,他从避开她抽烟变为单纯地玩火机;结婚后,徵徵出生,为了安全和亲子教育,他连火机也不玩了,那只古银色雕花火机现在仍完好无缺地在抽屉角落睡大觉。今天……

    “我讨厌你抽烟。”

    “嗯哼!”衡喻将烟夹在两指间,并不因为她的指控而按熄腥红的火点。

    “讨厌那个女人。”

    “Blue?那是公司的客户。”

    “我讨厌……”蓦地顿语,她挣扎着坐起,想离开他的怀。

    她冲他抱怨什么呢?以两人现在的关系,抱怨这些岂非矫情?她无权干涉他的交友自由,当然也就无权哀怨什么,是不是?

    制住她欲起身的挣扎,他低低引诱着,“还讨厌……什么?”

    “讨厌什么不关你的事,衡先生!”推不开他的手,她只想咬一口。

    他动作微僵,无所谓地倾头点了点,“怎么不关我的事,在我没得到你的答案前?”

    “什么答案?”细眉轻蹙,情绪被近在咫尺的烟雾撩拨得如喷发前的火山,压抑再压抑,她屏息道:“请放手,衡先生,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关系并不适合这种过分的亲密。”

    “衡先生……”他轻声念了一遍,牙骨咬紧,“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奚小姐,嗯?空桑,关氏这次又把你们指派到哪儿去收集大脑?我可没耐心等你回来后再给答案。好好想想,我们为什么离婚?”

    讨厌讨厌,为什么让她想?偏不偏不偏不!

    “因为提出离婚的,是你。”听清她负气的低语,他给出回答。

    “你签字了。”

    “先签字的,也是你。”

    挑她的刺?奚空桑停止挣扎,努力回想凡九凶巴巴的模样,一把揪住前夫的衣领,以压抑得不能再压抑的声音低叫:“你……你非得让我自己说出来是不是?非要看我出丑是不是?离婚的答案你会不知道?好、好,你要听,我就给你答案。答案就是——你不爱我了,我像牛皮糖一样缠着你干吗!”

    “……”

    “你不总认为我很小气、很悲观,喜欢疑神疑鬼,没事找事,无事生非,无聊透顶……”

    他眯眼,坚定地打断她:“没有。”

    “……没有什么?”

    “我没有认为你无聊透顶。”

    “……好,就算没有无聊透顶,其他呢?你敢说其他的你也没认为过?你总说‘别这么小气,空桑’、‘别这么悲观,空桑’,喂喂——我就是小气就是悲观,怎么样?我不是圣人,世界本来就很悲哀,人类本来就很肤浅,所有事情本来就非常地糟糕,认识我的时候,我不是已经对你说清楚了吗?是的是的,一张脸看了七八年,也该看厌了,我知道我有很多缺点,既然你不喜欢,我也不会巴着你不放。”一口气噼里啪啦,她赶紧吸气喘两喘,继续炮轰他——“没错,离婚是我提出来的,先签字的也是我,那又怎么样?搞清楚,你不爱我了,我有自知之明,既然不相爱,那就是两看相厌,离婚不是正合了你的意,衡、先、生?”

    他无语,拢眉盯着她,似被这一番炮轰炸麻了脑袋。

    “或者——”伸出舌头滋润下唇,她声音低下,“你觉得离婚让你提出来,会满足你的男性虚荣心?你怕因为单亲家庭对徵徵造成幼年心理伤害?我可以告诉你,衡喻,即使离婚,我也不会让徵徵有什么心理阴影,以后你想娶谁是你的事,但别让我知道她虐待徵徵,若是有……”低落的声音染上一丝巫毒诅咒的意味,“哼,若是有,别怪我没提醒,难看的一定是你。”

    “……”

    “你这是什么表情?”

    “空桑……”磁性的嗓音近似叹息般地叫出她的名字,他缓缓吐气,恶劣地将青色烟雾喷在她脸上,“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让人暴青筋。”

    她微微侧头,以手为扇挥开鼻息间的浓浓烟味,待要开口,他突然欺靠过来,五指扣在脑后,落下一个又狠又重的吻。

    满嘴烟味,这个吻一点也谈不上享受好不好。他在报复,他一定在报复!奚空桑拼命想推开,手掌抵上他的胸口,却因呼吸的噬落而绵绵无力。

    放开放开,若不放……哼,咬你一口——就在奚空桑意图不良之前,熟知她每个细微表情的男人极时扣住蠢蠢欲动的下颌,阻止血腥事件的发生,也不得不非常扼腕地结束这个吻。

    “你……你……”轻喘着,她转咬手指,待真的将他的食指咬在两排糯牙之间,却狠不下心用力。

    这个举动令他愉快,任她咬着,食指因尖牙的含咬传导出微微麻意,他不介意,却很庆幸自己洗了手。

    只不过现在不是高兴这种小细节的时候,清清嗓,他正色问道:“空桑,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不爱你?”

    她丢个看小脑人的眼神给他。

    “我真说过?”

    “说不说并不重要。”

    他呛声,半晌才道:“好,既然这个不重要,你告诉我什么重要?”

    “……衡先生,你不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时了吗?”

    “不。”他将烟头按入烟灰缸,并不意外地听见几声电子拟声咳嗽——肺形烟灰缸,放一支点燃的香烟在上面,就会发出类似人类咳嗽的声音,妻子买的,如今是儿子的玩具。

    “不?”她怪叫,瞪他一眼,“抱歉衡先生,现在很晚了,我得回家。”

    “你家在哪儿?”

    “在……你管我!我没空陪你在这儿嗦。”

    “我不认为这是嗦。空桑,你没给我答案。”

    “……又要什么答案?”她火了。

    “你总爱乱想,这次又是什么让你误会,令你觉得……觉得我不爱你?八年了,如果不爱你,你认为我会浪费八年?”这次他真的很想暴青筋。

    “你……你躲我。”她垂头,忽又抬起,“我吻你,你躲开我的吻,这就是不爱我的表现!”

    “……”青筋跳……跳跳……以强大的意志力深呼吸,他艰难地挤出四个字:“什么时候?”

    “离婚前两周,你在书房画设计图,我端茶给你,你……”记忆回放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奚空桑悲哀一叹——

    那天,一切都好好的,知道他工作忙,正努力与一份草图奋斗,铅笔圆规比例尺满天飞,她没有打扰他的灵感创作,不是吗?老实说,站在一边瞧他画了半天,她对设计图没什么赞不赞。各层次的人,灵感来源都不同,对于从事生化研究的人,例如她,通常会认为灵感就是鱿鱼和水母的吐水移动……呃,记忆错乱,拉回拉回——她仅在他绘图告一段落的时候想吻吻他,结果呢?

    在她的唇距离他的脸一厘米距离,他以喝茶为借口,非常“技巧”地避开她,害她以献吻的姿态僵硬了三十秒。三十秒耶,他竟然在三十秒内不回头看看,仅呷了一口茶又投入绘图中,多可恶……

    “就因为这个?”

    “别想,这只是原因之一。”

    “要听解释吗?”

    她撇嘴。

    “躲避你的吻,是因为我脸上很脏。”

    “……你有洁癖?”她不为以然。

    “你以为我的洁癖是谁培养出来的?”

    “哈……”她干笑,点点鼻头,“难道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

    原本,爱干净是他的好习惯,而让“爱干净”上升到“洁癖”则是妻子的功劳。曾经有一次,路灯前林阴下,气氛不错,他只是想吻她的脸,结果——她先用纸巾沾可乐给他擦脸,说有灰尘,不干净……擦完脸,气氛也一道给擦没了。

    数次之后,他已经习惯在自己干净的前提下吻她抱她。

    谁的错?

    莫非真是她的错?奚空桑不怎么想承认,心虚地瞟了眼脸色称不上和煦的男人,低头。

    长长的沉默……

    轻咳一声,他率先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闷,“现在,有离婚的答案了吗?”

    “……”她磨牙。

    “我之所以同意离婚,并非因为不爱你或者其他任何你认为的理由,仅仅因为——它是你提出来的。反过来,你之所以有了离婚的念头,不是因为我不爱你,而是……胡思乱想的结果,对吗?”

    “……”她继续磨牙。好嘛,横竖错的都是她……咦,他刚才说……

    想起他短短数句话的言中意和言外意,唇角不由慢慢弯起。原来……呵呵……原来他同意离婚,不是不爱她,而是尊重她的选择耶……

    即是说,他仍然、依然、必然爱着她?对不对?是不是?嘿嘿……

    “笑什么?”

    “……”她轻轻吐了三个字,他未听清,将她圈在怀中,侧耳贴近她的唇,独成一方亲昵的天地——

    “什么?”

    “……我错了。”这次声音大了点。

    “嗯,你错了。然后……”他等着。

    “……没有然后。”错了就错了,又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难道要她呕血泣泪写一封后悔书不成?

    淡睨一眼,他勉为其难地提醒:“错了……就要改。”

    “……对不起。”

    “还有呢?”

    “我很抱歉。”

    “我要的不是抱歉。”

    “……别得寸进尺。”

    他扑哧笑出声,将头抵在她颈间,双肩轻颤不可抑制。不知笑了多少,带着些许嘶哑的磁音吹入她耳中——

    “空桑……”

    “嗯!”她应得很响亮。

    “空桑……”

    “嗯。”斜眸看过去,准备在他唤第三声时呛一句“鬼叫什么,有屁快放”。

    “你已经认错了,所以,在公差这段时间里好好想想,我希望你能再给我一个答案。”

    WWWWWWWW——What?她瞪大眼:又要什么答案?

    他无视逐渐变色的眸光,以带点粗糙的指腹划过饱满的粉唇,轻道:“在外小心点,注意安全。”

    安全两字提醒了她,扭正身子,她正色道:“喻,我知道……世界不安全,犯罪分子持枪抢劫随处可见,新闻天天报道某考察团被地方武装囚困和杀害,我……”她顿了顿,“我只想说……如果、万一我出了意外……在国外,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许我的研究团被雪崩困住,也许被当地居民不友好地驱赶,也许会受伤、会被劫持……一旦发生这些事,你记得一定要好好照顾徵徵,不准让他受欺负。如果可以,你……能不能也照顾一下我的老爸老妈,不要多的,新年十五替我去看看他们……万一你的新太太不喜欢徵徵,不如把徵徵送到外公外婆家去……你也要注意身体,别抽烟,晚上画图别喝太多咖啡……”

    交代遗言似的一堆话,是奚空桑每次出行前的必备程序,衡喻听得很习惯了,频频点头,在她停顿时还会轻轻“嗯”一声。

    直到从世界恐怖组织担心到徵徵的玩具,终于交代完毕的她眼巴巴望着他,追问一句:“我是不是很罗嗦?”

    他沉默。以往,在她悲欢地交代完所有事情后,他会哄哄她,给她一些安慰……

    “是的,很嗦,但我听了舒服。”他还是哄了。

    悦然一笑,她还想再追加几句交代,他蓦地打断,“明天就出研究团?”

    “对。”

    “很晚了,你快休息。”

    她一怔,咬住下唇道:“那……我走了。”

    他皱眉,“走哪儿去?我是让你立刻休息。”

    “休息?徵徵已经睡了,我不想……”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徵徵的房间?”

    她“噫”了声,整个人彻底僵硬:他的意思……他的意思莫非……他想和她同床共枕?

    这个……也不是不行,可他们的误会才刚刚澄清,又是离婚身份,成年男女睡在一张床上天知道会发生什么……这样好吗?

    ——不好不好,这样不好!

    拼命摇头,脸上烫烫的。

    男人盯着慢慢腾起红霞的脸,知道她想歪了。弹指轻扣一记,他似笑非笑,“空桑,我要吃你,不急在今天。”揉揉她的发,他起身进入浴室。

    低哑轻柔的话语,无论何时都那么扣人心弦……真体贴……

    脸红的女子呆坐半晌,满脑袋的虾仁紫菜汤——又浮又沉。

    知道他体贴也不是一天两天,即使离婚,她也依然……在梦中回味着他的体贴。

    总以“他不爱我”作为离婚后说服自己的借口,只因她不想承认:即便他不爱她,她也依然爱着他!

    这么优质的男人啊……她怎么就放弃了呢?

    现在,该怎么办?

    “真是……糟糕……”咕哝一句,奚空桑将滚烫的脸埋进抱枕,混乱的大脑完全没有答案。

    第六章 空桑定律

    认错困难吗?

    在已经能用DNA绘世界地图的现在,相比之下,认个错是件多么简单的事。那么,认完错之后呢?认错之后又该如何?

    就像一个故事,看故事的人总喜欢在翻到最后一页时问自己:“后来呢?”

    “后来”这个东西,歌有唱过,也有人意犹未尽地翻出陈年故事人物,兴笔提问新创一个“后继发展”,可那不过是一个新故事、一个新开始。在奚空桑的概念里,故事就是故事,从来没有“后来”,也有着无数种可能的“后来”。

    “后来”是无法尽善尽美地写出来的,所以,她倒觉得没有哪位作家能写出完美的“后来”,就算是自己的作品也未必,借一句歆赏的话——“好听点,是续集,难听点,是狗尾续貂。再难听点,是画虎类犬。”她和喻……已经步入故事的“后来”阶段了吗?

    是续集?是狗尾续貂?还是……画虎类犬?

    真糟糕啊……

    从心惊肉跳地随研究团坐上飞机,到一个半月之后回到租住的小套间,借着长时间的分离,奚空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归纳起来不外两种——好的“后来”,或者坏的“后来”。

    根据“空桑定律”,这些可能的设想中,坏的“后来”占去百分之八十九的比率,害她郁闷悲哀两不误,唉……

    瞪着电话已有十分钟,奚空桑脑子里盘来绕去,最后只剩这么一句:离婚已经够糟糕了,离婚的“后来”必定更糟糕!

    糟糕糟糕糟糕……她和喻……不想承认,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就如千奇百怪的离婚理由,他们的后来……无论怎么假设,结果都很悲观啊!

    错的是她,无论如何,她的气势已低了一截,简称弱势。

    瞧吧,性格一点,横竖已经离婚,不如就此放手,他们绝对能成为中国最模范的离婚夫妇——第一,双方心理健康,可以保证即便是单亲家庭,徵徵也能健康快乐地成长;第二,他们可以保持友好往来,成为朋友,不会见面就横眉冷对像仇人。

    前景虽然很美好,但还是——还是——很糟糕!她不能随时随地亲近儿子,这是糟糕之一,她放弃了一个优质好男人,这是糟糕之二。

    这还仅仅是好的“后来”,要说坏的“后来”……她只觉得乌云罩顶。本来嘛,错误的误会引来错误的结果,她低势态一点也是应该,所以目前有三条路给她走——

    一,主动提出复合。毕竟,世上人虽多,找个像喻这么优质的老公又得是她爱的,实在不容易。其实她蛮舍不得,真的!问题是:喻不买她的账怎么办?二,她和喻重新开始……问题是:喻不想和她重新开始怎么办?虽然喻说过不是因为不爱她才离婚,但人心随时在变,难保他现在没变啊?三,她努力努力再努力,拉歆赏和凡九帮忙……不不,她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歆赏就不用了……也许……嗯,也许……

    她的脑子似乎被劈成两半:

    天使说——文学白痴能帮上什么忙,别越帮越乱就好。

    魔鬼说——文学白痴也许能帮上忙,她的思考方式异于常人,也许能发挥神奇的飓风力量。

    天使扇扇雪白的翅膀,正要申辩什么,魔鬼突然拿出套牛用的绳索,甩两圈,丢——将天使的翅膀捆成鸡翅,然后对准天使的屁股来一个卑鄙的偷袭……

    OUCH!天使,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使……

    HOHOHO (类似圣诞老人的笑声),耶,魔鬼战胜了天使!

    因此,她相信歆赏的确有着神奇的飓风力量,至于凡九……能用的朋友不可以浪费,无论是歆赏的“趋向本质”也好,或者凡九的一招过肩摔也罢,总之的总之,不管喻是被歆赏整得神经兮兮,还是被凡九摔得晕头转向,她一定、务必要让他回心转意。

    所以,关氏研究团中午返程,她当晚便约来歆赏和凡九,共商大计。

    五月的凉夜,褪去光的华丽,郊外的夜色分外迷人。

    “空桑,你确定找我们来是庆祝你安全回来,而不是看着你发呆?”陶凡九一巴掌拍向友人的后背,借此拍回友人飞到九霄外的游魂。

    华歆赏此时占用着奚空桑的Notebook在露台上敲敲打打,陶凡九半坐半卧倒在沙发上,一副酒足饭饱的土财主模样,奚空桑则对着电话发呆至今,直到一记“熊掌”慰问上她的背。

    稳住差点扑上地板的身体,奚空桑回瞪友人,“我在思考。”

    “哈!”陶凡九昂头,唇角是明显的讥笑,“你可别抢文学白痴的话。”

    瞥瞥露台,耸耸肩,奚空桑不凉不烫地说了句:“你叫她文学白痴也没用,很显然,她知道如何安慰自己。”

    “怎么安慰?”陶凡九奇讶扬眉。

    “你忘啦,她说——天才的最高境界就是白痴。”

    “……”陶家姑娘凡九当即重温“瞬间僵硬”的感觉。

    “喂,别以为我没听到。”一颗脑袋从露台门边探出,眸光在心事重重的脸上一溜,华歆赏啧啧有声,“老实说,空桑,看到你,我会以为现在流行苍白。”

    “……很白吗?”奚空桑赶紧摸脸。为了喻和她的“后来”问题,她夜夜头痛,果然气色差了些啊。

    华、陶二人同时点头,同时叹叫:“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正在苦恼,是苦恼好不好。”牙齿磨得咯吱咯吱……

    “苦恼什么?”华歆赏托着Notebook走进来。

    奚空桑皱鼻,万般惆怅地一叹,“我不知道该选哪条路走,是主动放低姿态去讨好他,还是引诱他?再不,就这样算了?”

    逐条分析自己的设想和担忧,等她分析完,陶凡九掏掏耳朵,不咸不甜丢她一句——“恭喜,我会送你一块‘精神分裂’的牌子。”

    “凡九你不能这么说。”华歆赏不知从何处摸来一包橡皮糖,缓缓道:“为消灭战争而战——这是好战者的座右铭。”

    吃糖……继续吃糖……

    原以为歆赏是帮自己,没想到一袋橡皮糖干干净净,歆赏还是没下文。终于,奚空桑改磨牙为咬牙,“然、后、呢?”

    “然后——为消灭怀疑而怀疑,这可以归为空桑第二定律。”华歆赏说完,未待友人反应,自己倒先笑起来。陶凡九闻言,眼帘微掀,双肩轻颤,咧出无声的笑。

    有、有什么好笑的,两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奚空桑腹诽两友之后,轻叫:“我是请你们帮忙的。”

    “怎么帮?”华、陶不约而同斜睨她。

    “歆赏你可以帮我……”

    不听下文,华歆赏直接打断,“不行,我很忙。”

    “……凡九你可以帮我……”

    “No,我拒绝。”陶凡九手一甩,一副“没得商量”的表情。

    “……”她磨牙……

    估计奚家姑娘的表情过于可怕,被橡皮糖喂得饱饱的华歆赏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空桑,听我一言——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陶凡九眉尾轻轻一跳,“歆赏,这句……我听着很耳熟耶!”

    华歆赏皱个鬼脸。

    陶凡九不理鬼脸歆赏,搭上悲观友人的肩,“空桑,就算知道你不对,我们也不会帮他。”

    “对,就算你奉行悲观主义,认为世界是悲哀的、人类是肤浅的、所有事情都是糟糕的,没事喜欢自怨自艾、悲天悯人、疑神疑鬼,性格又有点优柔寡断和杞人忧天,但我们还是会——帮你。”华歆赏打击不落人后。

    “听你们这么一说……”奚空桑乜一眼过去,脸色微微泛青,“我是天下女性缺点的集大成者?”

    两人的眼睛中立即出现“当然”两个字。

    “很好!”青脸女子一把扑倒两人,冷笑,“你们今晚别、想、睡、觉。”

    “啊——”满口糖香的女子惊笑着躲避友人的呵痒,趁着空隙,陶凡九一个利落翻身,远离战火。

    耳边,究竟是自己的心跳、喘息,还是友人的尖叫、嬉笑,奚空桑已经分不清了。她知道,自己笑着。虽然她苦恼着“后来”,其实……其实——她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是不是?对不对?

    无论怎样笑闹,无论怎样打岔,无论是不是她的选择,无论友人们有没有安慰到她,她的答案早已存在——替他赶赶母蚊苍蝇什么的,也不是太困难的事。

    主动去讨好他,这就是选择。

    世上的巧合总令人匪夷所思,在奚空桑决定实施“讨好计划”的第二天,出问题了。

    原本,借着歆赏和凡九壮胆,她前一晚至电前夫,声音假到自己都起鸡皮疙瘩。

    打这通电话,目的不外有三:一,通知前夫,她安全归来;二,想儿子;三,非常含蓄地表示她想和好的意图。

    分隔月余,她还真有那么点担心他会不会变心,所以电话约定第二天回家看徵徵。无奈,研究团这次收集回大量人脑,身为研究助理,她分身乏力。等到拍照、分类、冷藏、切片等相应工作忙得七七八八,她终于有了空闲,已是一周后了。

    中途曾打电话道歉,听完解释,衡喻的声音不怒不恼,似乎没什么情绪,徵徵却在电话那端直叫着“妈咪快回来”、“我好想妈咪”,叫得奚空桑心间软软的。

    为了补偿儿子,她趁休息拉着华歆赏逛玩具店,希望给小火车头买一只超大卡通公仔。不找凡九,是因为她知道凡九对公仔绝对没兴趣。

    看中一只白熊公仔,付了钱,看看时间尚早,她拉着歆赏往约定地点走去。

    周六的街头,阳光明媚,行人如水。

    “空桑,你瞧!”抱着白熊的华歆赏突然扯扯友人的衣袖,以眼神瞥瞥不远处的行人,轻悄悄说,“真希望他的智商等于他的腰围。”

    奚空桑侧目,街边,一位皮下脂肪极度壮观的男人摇摇摆摆走过。哑然失笑,正要回应一句“大概他的智商和他的腰围不成比例”,倏地,她眼一眯,望向马路对面的某一点。

    她的静默惹来华歆赏关切的一瞥,“看什么?”

    “没什么,走啦!”挽起歆赏,她低头看路。

    “你和他约的是十二点半,现在才十二点,餐厅就在马路对面,我们可以走慢点。”抱着腰围是自己两倍的白熊公仔,华歆赏嗔责友人无缘无故加快的步子。

    轻“嗯”一声放慢步伐,奚空桑垂下的眼眸并未抬起。

    是啊,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她约喻共进午餐,然后带徵徵去游乐场,可为什么……为什么她好巧不巧地撞见前夫和儿子从那个女人的车上下来。

    很明显,那名被前夫称为“卢蓝”的女人将车停进了餐厅的地下停车场……讨厌,别告诉她那女人也是今天午餐中的一员。

    走进餐厅,在服务小姐的带路中,越来越近的两大一小三道身影令她狠狠咬紧牙:真糟糕……

    身边的华歆赏明显感到友人身体的僵硬,移开公仔扫了一眼,突然附在她耳边说:“空桑,要我帮忙吗?”

    跃跃欲试,华家姑娘玩逗的兴致表露无疑。

    “……不。”因歆赏比她略矮几分,奚空桑低头,将嘴贴在友人耳朵上,吹口气,以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声音说:“你逗徵徵就可以了。”

    不能玩啊,可惜!可惜!华歆赏撇嘴,有点泄气地点头,“好吧,但我只能待到一点,杜先生会来接我。”“嗯。”丢个明了的眼神,奚空桑走向不知说了什么而愉快大笑的三人。

    见到她,男人含笑的黑眸闪过一丝锐芒,极快便掩了去。

    客套几句,两人落座。

    衡喻并不因为卢蓝的存在而得意,也未因奚空桑的到来而殷切,表情一如既往的温柔得体。徵徵被白熊公仔吸引,立即讨好地移至华歆赏身边的空位,一口一个“歆赏姨”,脆生生逗得华歆赏得意不已,也就暂时将公仔视为“她为徵徵挑的礼物”。

    “徵徵,我有很多公仔哦,下次送你一个藤波龙之介好不好?”华歆赏笑呵呵。

    “藤波龙之介?那是谁?”小帅哥抱着白熊,摇着小身体偎进华歆赏怀里。

    “《福星小子》里永远不知道自己妈妈是谁的帅女孩。”亲亲可爱的小脸,文学白痴的染指意图非常明显。

    “女孩子的公仔啊,谢谢歆赏姨!”回头看看奚空桑,见她点头,小帅哥才勾起小指头,“你答应下次送我,不许反悔哦!”

    “当然。”华歆赏勾起小指与小帅哥结下“约定”。

    相较于华野兽与小帅哥的和谐,对面三人的表情可称精彩。

    衡喻坐中间,眉平色淡;卢蓝坐他左手边,奚空桑坐他右手边,虎视眈眈。怎么看,他都像一块被馋猫夺食的上等鲟鱼肉。

    知道自己“前妻”的身份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忍着卢蓝宛如女主人般的招呼,奚空桑差点咬碎一口白牙。

    拧着眉,她连华歆赏何时离开也没注意,只知道衡喻与前来接人的杜先生寒暄了数句,然后……

    桌上只剩衡喻、她、徵徵和卢蓝。

    细细的呼吸中,淡淡的VERSACE香水继续不断地窜入鼻息,扰乱她的心神。她突然后悔为他买这种云淡风轻的香水。以前,她最爱在他衣服上喷香水,衬衣毛衣统统逃不了,加之香味持续的时间长,往往一周不散。初时他抗议过,认为自己身上并没有异味,喷香水是多余,渐渐,他也习惯了,任她拿着香水在衣柜里乱喷,甚至任她将香水瓶揭盖后直接搁在衣柜角落,让酒精自然挥发。因此,他的衣物上总沾满不少香精分子。

    一言敝之,不弄得他满身香味,她绝不罢休。

    ——“你呀,想收集这些香水瓶子,是吧?”

    想起他一边嗅着衬衣一边取笑她的模样,忧郁的眸瞳不知不觉看向身边的男人。不能怪他这么香啊,是她失误……

    香喷喷的肉送到别人嘴里,怎么想她也不觉得舒服……

    “快吃,鱼肉凉了腥味很重。”将菜夹进她空空如也的碗里,男人的眉头微显山峰之态。

    怔了怔,她回神直觉地说:“谢谢。”

    “奚小姐真是客气。”

    卢蓝的声音响起,听在奚空桑耳中格外刺耳。默默看了卢蓝一眼,她乖乖吃肉。

    要讨好他讨好他……她自我催眠,一边食不知味地吃东西,一边让自己分些心神照顾儿子。

    既然要讨好他,她就不能无缘无故乱吃醋。喻虽然没解释卢蓝为何会出现在他们的家庭聚餐中,但她相信他总会解释,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既然要讨好她,她就不能为了自己的不爽而冲卢蓝乱发脾气,若卢蓝的出现只是因为工作原因,她的脾气无疑会扰乱他的工作,对他的公司发展不利……嗯,将卢蓝当成苍蝇母蚊里的一只就行了,她没什么所谓……

    “奚小姐会不会介意我打扰了你们的用餐?抱歉,我真不知道阿喻今天约了前妻,如果奚小姐提前几天约阿喻……”

    什么意思,她想什么时候约见前夫,轮得到旁人置喙吗?这个小脑……不能骂人,要讨好他讨好他……咽下咀嚼得非常适合肠胃吸收的菜,奚空桑强扯嘴角,冲卢蓝涩涩一笑,笑得她自己都觉得脸皮僵硬。

    不能开口不能开口……不能破坏他的工作……继续催眠自己,奚空桑很庆幸自己没有歆赏的“趋向本质”,不会一出口就是不打嗝的骂人字眼,所以,只要不开口,她就不会骂出最恶毒的“畸形小脑人”……

    “Blue你客气了,上次谢谢你陪徵徵游海洋馆,仅以这顿午餐作为谢礼,是我抱歉才对。”衡喻瞟了眼右边沉默的女子,唇角微勾,接下卢蓝的话。实际上,他只是随口提了句“改日道谢”,没想过卢蓝真会来。

    抱歉,他今天一点谈公事的心情也没有,如果午餐结束后卢蓝还要随他们去游乐园,对不起,公事归公事,私事归私事,他会直接打电话让葛杉平来解决。

    对于他无形中解释卢蓝出现的原因,奚空桑心里舒畅了几分;心情舒畅,耐心便多了几分,耐心多,打量人时便仔细了几分。

    这只苍蝇,真想将她巫毒诅咒一下……不不,她怎么可以有这种念头?奚空桑偷偷吓了一跳,掩饰似的放下筷,抽取纸巾为儿子拭嘴,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看向卢蓝。

    这是她第三次见卢蓝,第一次在露台上,只能远观不能亵玩,第二次在花坛边,当时只顾生气,眼睛发涩,只知道她是个迷人的女人,今天……嗯,她穿着浅杏色的套裙,头发有点波浪卷,皮肤白皙光滑,眉毛又细又弯,鼻子不太高,嘴唇很红,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抿紧,有一股压迫和命令的强硬气势。

    这女人太精明了,很——讨厌!

    直觉的,奚空桑脑中跳出两个字眼。

    收回打量的视线,她就着徵徵拭过嘴的纸巾撕起来,衡喻和卢蓝谈笑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耳。反正,喻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谈论过于私人的话题,扯来扯去也不过是工作中的一些细节或者国际新闻之类。

    撕纸……

    人与人相处,磁场的和谐非常重要,有些人一见如故,有些人天生就不对盘。若是随意遇见卢蓝,她想自己也不会对这女人有好感。这女人的眉毛眼睛鼻子嘴组合起来,只给她一种感觉——刻薄。

    继续撕纸……

    “妈咪,我也要!”

    奶声奶气的撒娇灌进耳朵,奚空桑回神,见儿子扯着她手中撕到一半的纸巾,不由莞尔,随手抽出一张给他,同时听卢蓝说——

    “奚小姐工作很忙吗?”

    “……一般。”不能让喻在客户面前难堪。奚空桑催眠自己。

    “冒昧问一句,奚小姐从事哪一行呢?”卢蓝估量的意味非常明显。

    “研究助理。”

    “研究什么?”

    “……人脑。”

    “哦——”卢蓝拖出长长的尾音,“这么说,奚小姐不是学建筑设计的啊!”

    “……对,我不懂建筑设计。”

    这女人什么意思,暗示她和喻不配吗?奚空桑放慢撕纸的动作,垂下眼帘:她的工作怎么啦,人脑研究不好吗,她是不懂建筑设计,也从未对喻的工作有任何辅助,但她知道喻喜欢用哪种牌子的圆规和板尺、习惯用哪种型号的铅笔和橡皮,她能把喻养得头脑清晰身体健康,绝不会让他有用脑过度而身体衰弱之嫌,她还能让他香喷喷地招惹一群苍蝇和母蚊……呸呸,这个没什么值得炫耀……

    为了讨好喻,她姑且忍忍……

    这么想的确没错,奚空桑也的确很有忍下去的准备,因此,对于卢蓝暗藏尖刺的问题,她多以“嗯”、“是吧”、“大概”虚应过去。

    在某种程度上,她蛮佩服卢蓝。这女人对喻的爱慕显而易见,喻不是笨蛋,但他进退有礼,刻意装傻不知,很明显划出了楚汉河界。卢蓝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她必定知道喻的生疏和敷衍,但她没有刻意用讨好徵徵这种过气的手段来接近喻,也没有明目张胆地讥讽她来讨好喻,而是以一种大方得体的姿态走到喻的身边,仿佛在说:男人,我欣赏你!

    真是大方啊……撕纸……她继续撕纸……

    不能怪卢蓝,要怪,就怪她这个前夫太优质了,像喻这么优质又绿油油的青草实在稀少,连她都愿意吃回头草,何况这个像发现新大陆般的卢姓女人,是不是?

    一顿午餐,若就这么虚应下去,奚空桑倒也不会觉得消化不良。偏偏,在衡喻因汤汁滴在衣上而要拭擦时,卢蓝毫不思索地拉过他的衣袖,举起热毛巾轻轻擦净污渍,同时瞥了眼奚空桑,似笑似讽。

    轰!收回僵在半空的手,脑中火山终于喷发。

    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歆赏,早就一堆“趋向本质”骂得她分不清东西南北,若是凡九,无论是一招过肩摔还是一招足踢,绝对让她满眼亮晶晶……好吧,随着年岁增长,加之各自先生的劝慰,两位好友的坏习惯多多少少收敛了些,但对付卢蓝绰绰有余。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这么两位好友,她,奚空桑,又怎会是个任人欺负的善茬。

    她只是悲观了些,多疑了些,却并非软弱可欺。

    “卢小姐,”歉意抿唇,她勾出嘲讽般的上弦月弧,“我曾辅助过一项试验,试验的目的是为了证实大脑电脉冲与人类嗅觉的关联。试验动物是……”顿了顿,她直视卢蓝,不顾男人暗含责备的眼神,清晰地吐出如下字句,“是绿头苍蝇。试验时,用细金属丝将苍蝇头部和示波器连接,将不同的气味散发在苍蝇面前,并从示波器上显示的电脉冲观察苍蝇对气味的敏感程度。当我们将雌蝇的气味散发出来后,示波器上的脉冲曲线出现非常明显的峰尖和峰谷……哦,有一点忘了说,这个试验要将苍蝇的头部截断才能进行。”

    冷场……死寂……

    卢蓝精致的脸皮微微颤动,有点不自然。

    “如果卢小姐不介意,可以将苍蝇换成人类,我想,这一定是个非常精准而有效的试验。”单手托着下巴,水眸斜斜扫向卢蓝,估量的意味非常明显。

    这种眼神……卢蓝头皮麻,终于明白奚空桑眼神中令人害怕的意念:她竟然是含着解剖的心思打量她。天,天,这种心理变态的女人,衡喻怎么受得了?

    眼珠滚了滚,卢蓝却发现衡喻专心为儿子夹菜,对于令人惊骇的试验充耳不闻……或者——他根本就听习惯了?

    强忍心头的失落,卢蓝想笑,试着拉弯唇角,抖动的脸皮却怎么也不听大脑指控。

    语言具有魔法的效力,若只是听这个试验,她或许只会觉得恶心,但奚空桑最后那句“可以……我想……”,让她脑中浮现一张可怕的画面……

    “空桑!”衡喻终于出声,“抱歉,Blue,别听她乱说。”

    视线移向右边女子,见她面前一堆纸巾条,手里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撕着,男人直板的脸色不自觉和缓下来。夫妻多年,她的小动作隐含什么意思他不是不清楚,空桑胡思乱想的时候便喜欢无意识地撕纸。

    “……不会。”不亏是商界精英,卢蓝飞快压下紊乱的心绪,淡笑,“帝辣对能促进社会进步的科学试验一向是支持的。”

    “哦,帝辣集团支持过哪些科研项目?”奚空桑状似随意。

    卢蓝笑了笑,精致的脸慢慢覆上一层面具,“帝辣会支持一些比较人道的科学试验。”

    “卢小姐的意思,苍蝇试验不人道?很残忍?呵……卢小姐可知,大脑研究的成果可以治疗许多药物无法治愈的病症,例如孤独症、精神分裂症、语言障碍、老年痴呆……”她是陈述,没有骂人的意思哦。

    “……”

    “如果不是很多试验动物被迫感染上这些病状供人类研究,那么,得病的就会是越来越多的人类。如果卢小姐是动物保护协会的成员,必定认为任何生化试验都称不上人道。”

    “……”

    “啊,真抱歉,吃饭时说这种话题不太恰当。”假假笑出声,奚空桑埋头干掉碗中被男人借机塞满的食物。

    消化半天,见卢蓝没有离开的意思,她撇嘴,转问身边扭来扭去的小火车头,“徵徵,记不记得妈咪教过你的事,出门要注意什么?”

    “出门?”左一口爹地的饭,右一口妈咪的菜,吃得团团转的小帅哥困惑眨眨眼,想了半天才开心道,“知道,要有礼貌,不能随便和陌生的叔叔阿姨说话。如果爹地妈咪不在,我可以跟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歆赏姨、凡九姨、郁叔叔和杜叔叔走,但不能跟其他人走。”

    “乖!如果现在爹地妈咪不在,只有卢阿姨,她要带你去游乐场,你要怎么回答?”

    “嗯……”小帅哥托着下巴思考,“我说:对不起阿姨,我爹地妈咪等一下就回来。对不对,妈咪?”

    “对。”陌生人就要这么回答。

    奚空桑还想问什么,卢蓝已冷着脸站起来。衡喻客套地圆场,因无法改变卢蓝离开的决心,当然也就未多挽留。他礼貌地将卢蓝送出餐厅,返回时,正逮到妻子对着大门竖中指……

    被他瞪到,她做个鬼脸收回。

    气走了卢蓝,她很高兴,接着……觑觑他没什么喜怒的脸,她小心翼翼地问:“呃……我是不是打扰了你的工作?这个客户对你的公司有没有影响?”

    “卢小姐是个公私分明的人。”衡喻看她一眼,眸中有些无奈。

    什么意思?她气鼓鼓瞪他:卢小姐公私分明?他这言下之意是她是非不分啦?

    “快吃。”揉揉她的发,他在她额角落下一吻。这是他见到她时便一直想做的事。

    轻吻如水,淡淡香氛温柔盘绕在身边,令她微微一怔,差点脱口冲出一句“喻,我要讨好你”。幸而,她忍住了,仅敛眸轻笑,“谢谢。”

    “回来了。”他的声音因喝了杯红酒微显沙哑,夹了些情绪在里面。

    “嗯。”这么香喷喷的一块上等肉,她才不要放手。

    “……”他欲言又止,薄唇动了动,终究没再问什么。

    第七章 谁更恶劣呢

    在游乐园里,奚空桑有多次机会向衡喻说明“我准备讨好你”的意图,比如在树阴下吃雪糕的时候,比如徵徵坐旋转木马他们在一边等候的时候,比如坐着小轮艇划船的时候……可惜,这些机会都被她浪费掉。

    目前,她只是“准备讨好他”,具体该怎么做,她暂时没想。她只希望他们的“后来”别是狗尾续貂才好。

    从游乐园出来,已是黄昏。为了方便游玩,衡喻没开车,三人在餐用过晚餐,坐出租车抵达小区外,已是八点多的光景。

    借着小区花道散步回家,徵徵像小兔子一样在前面蹦蹦跳跳,男人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儿子的小身影,确定儿子安全的同时,亦时不时侧首凝望身边缄默的女子。

    白熊公仔上沾了些雪糕,很像小孩子胡乱画的涂鸦,抱在妻子怀里格外滑稽。

    “你笑什么?”听见笑声,奚空桑向他横移一小步。

    伸指刮刮她的鼻子,他摇头,“没什么。”

    斜斜瞥他一眼,她回收视线,将脸埋进毛绒绒的公仔里。深吸一口气,她倏地抬头,眼巴巴瞪他,“喻,你上次说……说要答案,我……”

    他似乎忘了自己说过什么,神色微显惊讶,“什么答案?”

    “……”她可不可以先找个地方哭一哭?心思沉沉浮浮,奚空桑垂头闷闷地气了一会儿,负气低叫:“一个半月前,我们的误会不是解释清楚了吗?是我错了,因为我没道理的误会引来离婚的错误结果,所以——”

    “嗯,所以?”他轻应,借拐弯时扶了扶她的背。眼睛虽然盯着儿子,适时的应答却充分表明他很在意她的话。

    “所以——”她吸气,挺挺腰杆,看他的眸子如猫儿撒娇般可爱,“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静默片刻,轻问:“我不明白你重新开始的定义。”

    刁难她?瞪圆眼睛,却在晕白的路灯下清楚看到他沉静得过分的面容,波澜不兴。

    “你……不想和我重新开始?”

    “……”

    “你讨厌我?”

    “……”

    “你已经厌倦了我们在一起的生活?”

    “……”

    过分!一点点的气在胸口积聚,她停下步子,别开眼。

    要答案的是他,不是吗,为什么她想破脑袋给出的答案,他却不屑一顾?他心里到底怎么想?莫非……莫非……女人心,天上云,男人心,海底针——全都糟糕透顶?

    嗯,有这个可能……

    她顿步的同时,他亦停下脚步,弯腰,将冲来的小火车头抄腰抱起。

    愣愣瞧着他亲吻儿子的嫩脸,她一时怔忡。

    很久以前她就认为,抱着孩子的男人独具魅力,画面也非常温馨。无论是忧郁的……高雅的……勇猛的……温柔的男人和可爱的孩子,给她的感觉就像意大利亚平宁半岛的阳光,充沛而热情。

    徵徵出生以前,为了练习抱姿,他特地买回一个婴儿大小的娃娃;徵徵出生后,他最爱抱着儿子在家里转圈,再不就一手拉着她、一手抱着儿子在林阴道上散步……

    脑中突然闪过温馨的片段,一刹那,她胸口涌起莫名的涩苦,感觉像是吃了芥辣,涩涩的苦味从干哑的喉头倒冲入鼻腔,刺激了泪腺。

    为什么要讨好他?

    为什么要这么委屈自己去讨好他?

    这样的她,是不是太廉价了?是不是太厚脸皮了?她大可潇洒地……潇洒地……问题是她根本就潇洒不起来啊,她没有歆赏的戏谑,也没有凡九的洒脱,对这个男人,她放不开,也不想放开。

    之于她,他究竟是个怎样的界定?

    他优质?

    ——是,没错。

    他优雅?

    ——对,没错。

    他小有缺点却不失可爱?

    ——是的,是的。

    他的优点很多,而缺点……

    奚空桑跺脚,搜肠刮肚也不觉得前夫有什么人神共愤的缺点。所以啦,这么个优质男人,她怎么舍得放手,是不是?而且,他总能非常顺手地接下她未完成的小动作,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时时注意着你,他的视线总在你身上打转。

    冬天,她的手冰凉,他会拉开厚厚的外套,将她的手夹在腑下,再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取暖。公车上,无论人多人少,他总会用两手圈出一方小小的天地,不让人挤到她。买东西时,太重的他不会让她提……诸如这些,常常被小说家和影视编剧用作煽情的戏码。对,没错,一瞬间的感动的确很煽情,可若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呢?

    若是早些年,她或许没这么肯定,而今,她是真的真的将这个男人爱到血液里去了。从波罗蜜树下(虽然他一直说那是大叶榕)的顿悟,到小有争吵的相恋,再到结婚,生下徵徵……共度这么多年,时间早将他一点点融进她的呼吸,融入她的血液,令她无法割舍,也不愿割舍。

    这么一个男人,让人如何不爱?她又有什么理由不爱?

    因为他体贴,所以他一向不会让她太难堪,而且,每每她有什么提议,他会主动帮她完成,这次……

    “喻……”叫住放下儿子开门的男人,她轻轻踏前一步,踮脚吻了吻他的脸,神情严肃万分,“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放小火车头进屋,他因羽毛般的亲吻怔了怔。

    “你想过为徵徵找新妈咪吗?”

    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

    “不会是吗?”

    “空桑……”

    不等他说完,她抢先道:“我想讨好你,我想取悦你。”

    “……好。”他表情不变,声音却低低哑哑。

    “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她吻他的唇角。

    “好。”

    “那么——”她倾身靠近,顺手关门,气息打在他脸上,柔软的舌尖在他唇上一舔,“你一向果断,别让卢蓝有误会的机会。”

    薄唇翕动,他似想说什么,迟疑片刻,却仅仅让自己的视线胶着在犹自愤闷的小脸上。手,在她腰后抬了抬,想揽上,而后轻轻握拳,克制住。

    现在,还不行……

    离婚理由之一:因为洗衣服时,丈夫总是阻止妻子将他发臭的袜子和其他衣物分开洗,这么脏的生活习惯,妻子无法忍受。

    离婚理由之二:伤心的妻子不顾家人的劝阻,非离婚不可,因为那该死的丈夫在她生病时,想到的居然是她的葬礼。

    离婚理由之三:妻子买了航空保险,受益人栏填的名字竟然是宠物狗,该丈夫认为自尊受到伤害,向法律提出离婚。

    离婚理由之四:美国一位妻子向法院提出控诉,因为丈夫沉湎于侦探小说,常常在半夜将她叫醒,由丈夫扮演侦探,而她扮演遇害者尸体。

    ……

    宁静的卧室以浅啡色为基调,穿着米色睡衣的男人正聚精会神读一本书。

    蓦地,男人丢开手中的书,撇嘴:什么千奇百怪的离婚理由,他看是乱七八糟才对。

    ——“你大方、稳重、果断、乐观……”

    脑子里自然而然浮现妻子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淡色薄唇轻轻一抿,不觉向上扬起:空桑那天离开,脸上的失望他相信自己没看走眼。她从不吝啬对他的赞美,只是……

    ——对不起,空桑,我也有缺点……

    这次……他不会主动……

    蓦地笑出声,看看表,算算时间,他拿起电话。等候一段不短的时间后,终于接通,“杉平?”

    “……阿喻?”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神志不清,“你这个时间打电话给我?”

    “不行吗?”

    “不……”哀号通过电波传入微笑男人的耳中,“大哥,现在几点啊?”

    回应他的,却是男人带点恶劣的低低嘲笑。

    “呜……放过我……阿喻,你这么晚打电话不会就为吵我睡觉吧?”那边很明显在看清楚时间后发出痛苦的悲鸣。

    “呵!”男人吐出短促的笑,心情非常好。

    “阿喻!阿喻!”电话那端的男人已经完全被吵醒了,但大脑不思考,直接讨饶,“大哥,你就放过我,只要你说,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可怜他,为了睡觉,现在什么都能出卖。

    “没事,我只想告诉你,以后帝辣地产的设计图,你可以另组设计团来完成,第一关合作已经攻下,其他……嗯,这么说吧,我不想再接到卢经理的电话,无论她对这个设计方案还有什么不满意,请你另派规划师去协商。”

    “……”沉默。

    “另外,杉平,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太闲?”

    “……”重重的粗气立即经由电话线火喷过来,“喂,喻哥哥,你说这话有点过分哦?你哪根筋不对。”“……”

    “……等等,”葛家哥哥大叫一声,“不许挂电话,我知道这段时间我是懒了点,但我也有做事哦,你不可以……”

    “我帮你回忆一下,”单指敲扣话筒,衡喻冷笑,“自从拿下帝辣的设计权之后,你这两个月在干什么?先带着公司的规划师和景观师旅游,腰围粗了一圈才回来;接着,你想向新的设计领域拓展,行,我没意见。可、是——你一下子想涉足家居设计,一下子想尝试办公用品设计,再一下子跳到概念车设计。请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定下来?别告诉我你还想玩玩服装设计和珠宝设计。然后……”

    “我知道我知道!”那边显然已经完全清醒,“阿喻,我知道这段时间让你太忙,可是……人家也是为你着想啊,人家怕你离了婚心情不好,想不开,只好通过这种侧面的激励手段,让你忘形于工作,不好吗?”

    侧面的激励?

    衡喻嘴角动了动,正要开口,突然听到细微的开门声,他怔了怔,看向卧室大门。自从离婚后,他的卧室门一向不关,以便于照顾儿子。

    开门声在静谧中格外醒耳,随后,他听到跑向这边的脚步声,是——徵徵?

    “爹地!”小火车头冲上他的床,不由分说拉开一角,像毛毛虫一样缩进去,爬爬爬,最后停趴在他胸口。

    “徵徵,爹地说话声太大,吵醒你了?”

    “不是。”粉嫩的脸贴在睡衣半敞的胸口上,与男人相似的小脸摩挲了一会儿,咕哝道:“爹地,妈咪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快了。”衡喻搂住儿子香软的小身子,拨冗收电话,“杉平,我希望这几个月我能闲一点,侧面激励还是留给你自己用,再见……哦,还有一句——晚安!”

    “等——等——”葛杉平大叫,“你凌晨一点半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对。”

    “工作上的事明天讨论不行吗,你非得在这个时候吵我?”

    “对。”完毕,挂机,将合伙人的悲鸣作为背景音响效果,衡喻的注意转到儿子身上,“徵徵想妈咪是吗?”

    “嗯。”小帅哥点头,“爹地,你要妈咪快一点回来啊。”

    “快了……”大掌轻柔拍着儿子的背,哄他再度入睡,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泛着浓浓眷恋,“快了……”

    “爹地……”被拍得迷迷糊糊的小帅哥突然抬头,“等妈咪回来了,我就可以把你讲给我听的故事讲给妈咪听了吧?”

    “对。”

    “爹地爹地……嗯……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在你们离婚的时候没选妈咪,所以妈咪才不快点回来?”

    “不,徵徵!”衡喻吻吻儿子的粉脸,轻笑,“你的选择非常正确。还记得爹地说的话,嗯?”

    小帅哥在父亲的胸膛上挺了挺小胸膛,“记得,这是我们男子汉之间的弊、密。”

    为人父者哑然失笑,纠正儿子的发音,“是秘密。”

    “嗯,秘密。”小帅哥清晰咬出字音,“那……爹地你再讲一遍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亲昵地捏捏儿子的鼻头,衡喻逗笑,“爹地讲完故事,徵徵就会呼噜呼噜睡着?”

    “嗯、嗯,我会睡得像小猪一样香。”小脸迫不及待。

    “好。”男人调暗壁灯,轻柔的声音慢慢在卧室内流淌,“在遥远的大海深处,有一只很漂亮的鱼妈妈,天天为它的丈夫和儿子担心,一下子怕它们被捕鱼人的网捞去,一下子又怕它们被凶狠的大鲨鱼吃掉。有一天,鱼妈妈听说海洋里有一种神奇的贝壳,只要用这种神奇贝壳做房子,住在里面,贝壳就能保护它的丈夫和儿子不受任何伤害。于是,鱼妈妈决定去寻找这种神奇贝壳……可是,鱼妈妈有点小迷糊,它游了很远,找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却迷路了……鱼爸爸很担心,也很生气,它生气鱼妈妈居然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寻找贝壳。海洋太大了,鱼爸爸不知道鱼妈妈去哪里寻找神奇贝壳,它只好在海底的石头小屋里等着鱼妈妈,一天又一天……幸好,鱼妈妈担心鱼宝宝,也担心鱼爸爸,它游啊游啊,借着海水中传来的鱼宝宝的气味,终于找到了家……”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爹地,你说……鱼宝宝如果和鱼妈妈一起……去找贝壳,它们会一起……迷路,是吧?”小帅哥迷迷糊糊地呓语。

    “是啊。”

    “就像……我,如果我选妈咪,妈咪就会和……会和我一起迷路,再也看不到爹地,是吧?”

    “是啊。”

    “所以我选爹地,这样……妈咪就会……”小帅哥的呓语慢慢消失,沉沉睡去。

    “对,会……”吻吻儿子,男人拢紧薄被,熄灭壁灯,也将唇边那一句轻呓敛入满室的黑暗中,“回家……”

    静静谧谧,闭上眼,听觉便会灵敏。细聆胸口上小家伙轻轻浅浅的呼吸,长长短短,一抹愉悦的笑旋上男人的嘴角:她会回来。

    徵徵在家,他的妻子一定会回来。简单说,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真理,什么时候都准,无论悲观或乐观。

    衡喻微笑,入睡……

    另一边——

    手捧电话、满脸郁闷的葛家哥哥手捧话筒,继续悲鸣:天啊天啊天啊,他怎么忘了,阿喻身上虽然长着能量满点的超级亲和力,也迷倒了不少女人,但也、曾、是一个恶劣的人啊……

    很久以前……

    “Z大”建筑学院,某幢教学楼外——

    “阿喻,你今天………”停好单车,盯着这个时间段难得遇见的友人,葛杉平揉着眼睛,不相信。

    “奇怪吗?”衡喻上下打量自己。

    他的穿着一向正常,冬天,毛衣配牛仔裤,加一件棕色外套,标准的学生打扮。换句话说,混在人群里,要一眼找到他不是件容易的事。

    “是,非常奇怪。”重重点头,葛杉平极度惊讶,“你这是……去上课?”虽然他们下午排的课程比较少,但他这个朋友从来没准时上过,因为午睡比较重要。

    “对。”冲友人挤个微笑,衡喻甩着钥匙圈离去。

    葛杉平想到要去图书馆,冲友人大叫:“喂,阿喻,帮我占个位置。”

    衡喻不回头,抬臂挥了挥表示知道。

    一小时后——

    “骗人!骗人!”咬牙切齿的葛杉平瞪着满室同级,揉眼再揉眼,就是没发现一小时前“本应该”来上课的友人,更别说帮他占居一个风水宝座。

    实际上,与建筑学院毗邻的生化学院内,某间大课室的角落处——

    前排,三名女生排排坐,其中两名女生正襟危坐,貌似认真听课,可她们脑子里真正想着什么就不得而知,但至少,她们给足了授课教授面子。相比之下,另一名女生的态度就差太多,她抱着厚厚一本书,时而皱眉,时而掩嘴,读得津津有味。

    后排,伏着一名男生,毫不掩饰地大睡特睡。幸而,柔软的黑发垂搭在眼上、额上,适当遮去他过于刺眼的酣睡表情。

    铃声后——

    “还不走?”碎发女生伸着懒腰,顺便踢踢沉浸在文学殿堂里的好友,“歆赏?”

    合上厚到媲美砖头的著作,华歆赏双眸半眯,无限感慨,“唉……不要理我,我正在追忆我的似水年华。”

    怎么啦?不急着叫醒身后的男友,奚空桑以眼神询问陶凡九。

    “没什么,她正在狂K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陶凡九耸肩,抓抓碎发,看了眼慢慢支起额但神志完全不清醒的俊学长,嘴角挂起戏谑的笑搭上友人的肩,“空桑,你有必要这么紧迫盯人吗?上课也要把人放在身边。”

    奚空桑没开口,华歆赏却探过身,笑道:“因为人类很肤浅,所有事情都很糟糕,她分分秒秒都不能浪费。空桑啊,我突然从你身上得到灵感,你觉得我写一篇《吃吃睡睡,我的蛀虫四年》投到校报去,有没有可能过稿上报?”

    “你写得出来吗?”陶凡九嗤友人一记。

    “不,她写得出来。”奚空桑正色道,“但我怕她原本想写散文,结果却写成蛀虫研究报告。校报的那些家伙们在看完她的文章后,将会更了解蛀虫的生活习性和繁殖能力。”

    “那到底会不会过稿?”华歆赏充耳不闻友人的讽刺。

    “当然——不、会!”奚、陶二人异口同声,“文学白痴!”

    华歆赏无言耸肩。

    “……”神志渐醒,衡喻无限同情地瞥了眼被打击的女孩,决定三缄其口。不是他不想鼓励学妹,女孩子的话题他还是不要插嘴,明哲保身才是上上之道。

    保持脸部微笑,他缄默……他酷酷地缄默……

    通常,内心波涛汹涌而脸皮一点也看不出来的人,多被冠以处事不惊的美名。衡喻觉得此刻的自己足够冠上这个美名。而他得体的表情和静静的聆听,在旁人眼中就成了温柔和体贴。

    “走啦!”被打击得很习惯的华家姑娘收拾好书本,劫持友人直冲校报社。

    陶凡九一脸莫名其妙,或者说是一脸惊恐,“为什么让我陪?喂……别拉拉扯扯……歆赏……”

    “凡九最好啦!”

    “你为什么不拉空桑?”

    “我最爱凡九啦!”

    “去你的……”

    陶家姑娘的叹叫渐行渐远,衡喻盯着言行暧昧的两人,再转头看看自己的女友,不知该说什么。他并不想刻意打扰她们的友谊,而且,在哪儿睡午觉对他来说都差不多……

    “喻?”一只小手伸到他面前摇晃,奚空桑的声音温柔到滴水,“你若是功课忙,可以不用陪我。”

    功课?衡喻微有闪神,握住小手放在脸上摩挲了一会,才道:“还好。”

    “你上次说教授发下一份无命题设计作业,你们都很头痛。”奚空桑缩回手,借着轻轻的力气拉他站起。

    “是啊,我的头已经痛过了。”他轻笑,伴她走出课室,“昨天画给你看的草图就是我的作业。”

    “昨天……咦?”顿了顿脚,她恍然扬眉,“你真的……将那种设计当作业?”

    “对。”他用空出的手捶捶有些酸痛的肩,问,“我们去哪儿?”

    “喏!”拍拍怀中的书,奚空桑撇嘴,“你以为歆赏会让我好过?”

    他眯眼,这才发现女友怀中是一叠与功课完全无关的书籍。默默接过,他有点明白华歆赏为什么一句“再见”也不说、拖着陶凡九直接消失,原来她早就计划好了。

    望望两人消失的方向,莞尔摇头,他一手抱书,一手牵着她向图书馆迈进。

    十二月的午后,天气微冷,时尔有风吹起她的长发,打在他脸上唇边,麻麻痒痒……

    行行走走……

    默默看他一眼,奚空桑欲言又止。

    觉察到视线扫过脸颊的灼热感,他侧首,正巧看到她飞快别开眼,仿佛在躲闪。

    “怎么?”

    “没……”她摇头。

    又走了几步,她侧头觑他一眼,粉唇翕合……无言。

    “空桑?”心中有疑,他决定先开口,“怎么了?”

    “……没什么……”猫儿撒娇般的黑眸看过来,在对上他探究的视线后,立即飞快闪避,让人看不清眸中的情绪。

    停下步子,他正要细问,她却接过他怀中的书,在进图书馆前说了句:“其实,你不必陪我上课。”

    不必?暗暗嚼着这两个字,他踩着牛步进了图书馆,确定排队还书的人不多后,便站在不碍事的墙角等她。

    他们在一起才半年时间,两人由陌生到熟悉,在初时的好感过后,便是对情侣性格的了解。空桑……呵,他垂眸微笑。

    ——陪她上课,是不想让她疑神疑鬼。

    媒体的发达,便是什么事都能听到一点,情侣交往,若一方多疑,难免会有争吵,闹到最后不是分手就是互相伤害成为仇家。平心而论,空桑有点悲观,有点多疑,更有那么点杞人忧天,但她的多疑里有一把尺,她会怀疑,但不会超过她认为的界限。

    与其说空桑在怀疑什么,他宁愿认为她是在乱七八糟地联想。例如,她能由人类的脚趾联想到进化,由进化想到大脑功能,由大脑功能想到人体无用器官,由无用器官想到几百年后自己的子孙会长成什么难看模样……这种有的没有的,他笑一笑,哄一哄,也就算了。他担心的是:她有误会有怀疑却不告诉他,独自闷在心里乱想。

    空桑的脾气比较温和,为人细腻,有礼貌,不会突兀地甩出一堆“趋向本质”的言辞(歆赏就会),也不会一言不爽就给人一招过肩摔(凡九就会)。当她怀疑一件事时,只会静静不动坐在那儿,表情很像发呆,实际上大脑神经元在剧烈活动……呃,他这样算不算神经元剧烈活动?

    感到有人走近,衡喻抬头,看到自己的同班,一位家世、容貌都堪称不错的长发女孩。因为同班,难免在一起讨论功课和作业。

    “等人吗,衡喻?”长发女孩冲他微笑。

    “嗯。”他挺直腰,不露痕迹地侧移一步。前段时间,空桑曾对他和女孩的关系有所误会,闷了久久也不告诉他,害他以为自己哪儿做错,惹来她冷漠以对。

    “教授布置的设计作业,你有头绪了吗?”长发女孩颇显头痛地抚额。

    “差不多。”

    “介意指点指点我吗?”

    衡喻想了想,果断地说:“你可以问问杉平,他比我聪明。据我所知,他的设计图已经完成了。我的……我只希望能过教授那一关,就算幸运了。”

    对于他力赞好友的行为,长发女孩讶然一笑,眼角余光正巧瞥见慢慢靠近的奚空桑,不由扬眉,“你等的人?”

    “嗯。”

    “我不打扰了,再见。”长发女孩冲奚空桑礼貌颔首,离开。

    默默盯着消失在拐角的长发女孩,奚空桑若有所思:她记得不止一次……

    “啪!”一记响指弹在耳边,头顶被一只手揉了揉,“你又在乱想什么,空桑?”

    “呃?”微微倾身,避开他靠近的脸,她嗫嚅半晌,叹口气。

    又误会了!衡喻摇头,牵着她的手步出图书馆,状似随意地说:“空桑,我陪你上课,是因为我这段时间的课业不多。除非……”他轻轻一顿,见她的视线不再躲闪与自己对视,才接着说,“除非你讨厌我。”

    “当然不是。”她飞快否定。

    “你总在叹气。”

    “……”

    “刚才你想说什么?”黑眸凝着她,他似有似无地引诱着。因为她多疑又悲观,想要听她的真话,必须不着痕迹地一步步推进,就像画设计图,一层一层慢慢来。

    其实,他也很奇怪自己的耐心。

    “没什么……”她嘟嘟嘴,瞥他一眼,表情有些腼腆,“你已经解释过了,你和那位学姐是同班,上次约会迟到是因为帮她赶设计图,没关系没关系,我理解。”

    当时,因为在风中等了半小时,空中又点缀了些许小雨丝,非常适合悲观的她,所以,在学院外的某棵大树下,她借着“天时地利”很顺便地胡思乱想了半小时,想他为什么迟到、是不是不能来、为什么不赴约却不给她一个电话解释、是不是变心了等等等等,甚至,她连分手的程序也想好。

    结果,看他淋着小雨跑来,气喘吁吁,半湿的黑发一缕缕,狼狈却不失俊气,她的郁闷一下子蒸发殆尽。故意躲在不远处,坏心眼地让他绕着树焦急半天,看他拨电话却打不通(因为她关机),在他心烦意乱发呆时,她才慢腾腾走出来。他一刹那放松而惊喜的表情,她受用好久。

    又结果,两人双双感冒,在家中互通电话时被各自父母听到……关系也就不言而喻了。

    “真的理解?”他笑着包住她微有冷意的手,轻轻摩挲。

    “真的真的。”她点头,想了想,才道,“我……我上次说让歆赏偷偷跟踪你,只是吓吓你的啦……”

    “还有呢?”回忆令他的笑多出几分暖意。

    “还有……我说让凡九送你一招回旋踢和过肩摔,也是开玩笑。”

    他的笑僵硬了一下。老实说,凡九的过肩摔他亲眼目睹,又狠又不留情面,他实在怀疑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偎近他,端详他不自然的神情,她慢慢低头,盯着移动的脚尖,嚅道:“那时,你一声不吭,我以为……你是做贼心虚。”

    他缄默。

    当时,看到她眼睛红红地从树后走出来,他的确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却被她一串的假设问到张口结舌,顺便也就听她说了几句没有威胁气势的威胁。愣愣看她半天,消化完变心啦分手啦之类的问题,他才有空解释迟到的原因。

    空桑的缺点是多疑,优点则是非常有礼貌,礼貌到虚假。她静静听他解释,脸上一直挂着虚假的笑,直到他拉着她躲雨,她才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呵,傻女孩,对不起的应该是他啊,若非他迟到,她怎会因为淋雨而惹来第二天的感冒低烧……

    “喻?”

    他侧首,忍不住将温热的掌心贴上她的脸。他发现,每次小有误会,只要他耐心一点,温柔一点,无论他是对是错,她都会毫不吝啬地冲他道歉,就如她从不吝啬地说……爱他……

    爱他……爱她……

    在遇见她以前,他并没有一个长远的人生目标,似乎觉得一个人就应该这么一天一天过去,索然无味,兴不起半点波澜。而今……

    “空桑,毕业后你想做什么?”捏捏尖尖的下巴,他突问。

    “我?当然是从医,或者做一个小研究员。”她没什么大志向。

    “……只有这些?”

    看他一眼,她笑着扑进他怀里,“当然,还要有一个群居的老公。”

    拥紧她,他微笑。显然,这个回答令他满意。

    他并不怕误会,也允许她的多疑,只要解释清楚,有什么不能解决呢,是不?

    渐渐地,衡喻发现自己越来越有耐心,越来越冷静,也越来越处变不惊。

    是故,当他交出教授的“无命题设计作业”,面对葛杉平瞪到可以用目眦欲裂形容的双眼时,他眉平眼静。

    “你怎么会想到设计这个?”葛杉平差点咬断叼在嘴里的铅笔。

    “不可以吗?”他卷起设计图纸敲了友人一记。

    接过图纸,葛杉平喃喃自语:“你还真有……创意呐……”

    展开图纸,上面是一幅多功能厕所设计图。

    第八章 简单爱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经过一周的电话闲聊,奚空桑决定,还是放纵一下、颓废一下的好。人嘛,总是不可避免地流俗,她也不例外。况且,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的方法可以讨前夫欢心。

    太熟悉的人,早没了初恋的新奇,也失了热恋的刺激,她所谓的与衡喻重新开始,也就是……也就是……她想复婚啦。

    ——我们复婚吧!

    一二三四五,五个字发音简单,说出口也简单,但在什么时候说,在什么场合说,在什么情绪下说,要配合什么气氛说,却至关重要。否则,她不会天天对着镜子练习几百遍,尝试各种表情,却不敢对前夫说这句话。

    觉得她胆怯?

    去,她有什么好胆怯的,这叫顾虑,叫顾虑好不好。

    首先,他们真的适合在一起生活吗?其次,他还愿意和她一起生活吗?再次,如果在她说出这五个字、而他委婉地拒绝后,她该怎么办?

    不是她想怀疑这些问题,偏偏问题直往她脑子里钻,想不悲观都不行。特别是,她发现每晚电话闲聊时,她在这边噼里啪啦,喋喋不休,还兼有点兴奋过头,话筒那边的他却悄然无声,沉默寡言,甚至意兴阑珊。她说十句,他不过轻轻“嗯”一声,再不就是简短的“可能吧”、“也许”、“对”这类虚应词,这是不是在暗示她应该找些新奇不落俗套的讨好方法?可是……都老夫老妻了啊……

    怎么办?

    登报纸表明爱意……啧,这种行为是幼稚的。

    送花送表送香水……啧,这种行为是过气的。

    冲到他的公司当场大叫“我爱你”……噫,这种行为是白痴的,光是假想她就禁不住全身恶寒。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古人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在痛定思痛、大脑神经元集体罢工之后,她决定用最弱智最庸俗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暧昧。

    所谓暧昧,当然是指两个人……嘿嘿……

    她的计划很简单:趁着前夫意乱情迷之际,她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就算他不答应,她也会哄到他答应。

    想要暧昧的情愫,却也要看时间、看空间。为了制造两人独处的空间,奚空桑忍痛割爱,怂恿父母含饴弄孙几天。为此,她特地回家乖乖听训两小时。

    支开儿子,近段时间她手头上又没有紧急的研究项目,非常有时间,真乃天助神助加自助。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她却忘了一点:事情总是糟糕的,不可能百分百按照她所以为的方向发展,算尽所有可能干扰的因素,她就是没想过卢蓝的存在。

    如果卢蓝非得在她的“复婚计划”上添那么一笔,她也不会介意啦,最多念几句畸形小脑人,没所谓没所谓。其实呢,有歆赏这么个好友,她什么狗血情节都耳濡目染了点,读书时甚至被迫身临其境……嗯,她只是想说明:就算看到卢蓝与前夫亲密拥吻,她在咬牙切齿叨叨念着“畸形小脑人”之余,满脑子都是歆赏的“建议”,而这所谓的“建议”,在两小时前曾被她嗤之以鼻。

    歆赏是这么说的——

    “如果杜先生当着我的面吻第二个女人,我会假设五种可能:一,那女人是他妈妈,二,是他亲戚,三,是不足十岁的小女孩,四,是英国女王,五,是除以上四种的任何一个。前四种我大力支持,第五种……我想杜先生也不敢。如果他敢,我会让他与始祖鸟同在。”

    哦,是哦,听文学白痴的——与始祖鸟同在——让喻成为历史、成为化石是吧?这么隐晦,她还不如直接说:我会让你从世界上消失。

    ——这是什么鬼建议,嗯?

    虽然,她知道女人的破坏能力很强,但,她不可能大吵大闹。要知道,即使悲观,她也是一个非常有礼貌的悲观主义者。

    礼貌,礼貌啊!所以——她很冷静地目睹前夫低下他那颗优雅又英俊的脑袋,温柔地吻了吻卢蓝的粉颊……不,是腮帮子。看,她多冷静,多礼貌不是,从头“目睹”到尾,直到卢蓝丢给她一个示威的眼神,潇洒地、风度翩翩地、摇曳多姿地踩着猫儿步离开,她还是很冷静地瞪了前夫一眼。必然地,她满脑子的暧昧念头也被嫉妒洗涤一空——尽管她不想用“嫉妒”这个词。

    吵架?

    他们当然不会,她气闷之余被他拉回家,然后,满脑子想的是……试验……试验……苍蝇的脑袋接上电极……

    听清她的咕哝,他嗔责:“空桑,背后说人坏话是不礼貌的。”

    “畸形小脑人。”

    “……你不信我的解释。”

    “你骗鬼!”

    “……什么意思?”被她尖锐的语气闹得温柔尽失,他厉起眉峰。

    “字面意思。”要大声她也不是不可以。

    “我已经解释三遍了,空桑。”衡喻揉揉眉,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冷厉,柔声道,“她只是来公司商讨第二期设计工程的制作团队,杉平必须组织设计师、规划师、景观师去协助。开会时她提过,今天是她生日。她离开之前,不过是玩笑性质地向我们要一句生日祝福……你正巧看到我说生日快乐。可能……可能我的姿势有问题,空桑,我只是低头、在她耳朵边说了一句生日快乐,不是吻她,好不好?”

    “是哦?生日快乐?站直说不行吗,偏要贴到她的耳朵边说?”

    “是她突然将耳朵贴过来。”

    “哼!”她斜眼歪唇,摆明地嚣张,“你应该庆幸我不是凡九。”

    狠狠盯她半晌,他突地别开眼,叹气,“OK空桑,如果你想把这件事当成另一个误会……”

    话没说完,一张满是嫉妒的脸凑了过来。她咬牙,凶凶地眯眼,挤出三个字:“我、误、会?”

    他的呼吸微微一窒,表情怔了片刻,因看清小脸上的嫉妒而升起一抹玩味。

    “你不说话就是承认。”他的沉默无疑是火上浇油,浇得她也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低吼道,“你成天在外面给我拈花惹草,招惹一群又一群的母蚊和苍蝇,没事还去勾引几只蜜蜂,你敢说你没有,嗯?而现在,你居然告诉我——我误会?”

    眉峰蹙紧,他莫名其妙,“成天?”

    “不是吗,衡先生?公司的女职员,你的女客户,你的学姐学妹,与你合作过的女设计师,就连徵徵的小老师你也不、放、过。”

    “……”他快速吸收了一下她吼出的信息,表情怪异,“等等,空桑,这些与拈花惹草没什么关系吧?”

    “有。”她的表情酸酸的,毫不掩饰,而这,逗笑了他。

    肯吃醋,这也是她重视他的表现之一吧。如此安慰自己,衡喻清嗓咳了咳,深觉有必要问清楚一件事,“什么叫徵徵的小老师也不放过?”

    “自从徵徵报名上幼儿园,全是你一手接送……OK,我承认在这方面粗心了点,可我相信你是一个好爹地,你无微不至,体贴细心,绝对不会因为工作而忽视儿子……”突地刹住话,她咬唇,气自己居然夸起他来。见他眉心舒展,似笑似嗔,她瞪眼,拉回走入岔道的思绪,继续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徵徵说他的英语老师特别关心他。衡先生,你有想过一个幼儿园的英语老师为什么特别关心我们的儿子?”

    “因为我们的儿子可爱。”他很满意她在语中加重“我们的儿子”五个字。

    “错。因为那是一位年轻、对爱情充满不切实际幻想的女老师。”

    “……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靠近了些,整个人前倾,将他压坐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声色俱厉:“非常有关系。因为儿子的老师暗恋你。徵徵都告诉我了,她特别为儿子做课后指导,她特别挑出最香的午后甜点给儿子,她不止一次打听儿子的妈咪——也就是我——的情况,如果你接徵徵迟了几分钟,那位老师会陪着徵徵直到你出现。这些,你都不觉得?”

    有吗?伸出大拇指刮刮妻子的下巴,衡喻回想:他每次接徵徵,通常是抱起小火车头直接离开,徵徵的班主任他认识,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老教师,至于妻子口中那位英语女老师……没印象。

    想了又想,指腹无意识刮着柔滑的肌肤,他轻喃:“是没什么印象……”

    “你没印象,我,很有印象。”她冷笑,“你没事招惹这些母蚊苍蝇,存心让我嫉妒是吧?”

    他哑然失笑,“空桑,也许是你误会。”

    她误会……她误会……又是她误会?

    世间的事,总是柳暗花明多一些,若就这么误会下去,也许就没有后来的水到渠成。奚空桑当时只想着:与其让苍蝇母蚊叮他,不如让她来叮他的好。

    所以,她,在嫉妒羞恼又烦乱的心绪下,二话不说扑上去,咬上他的唇……吻……吻吻吻,吻得一发不可收拾。

    吻到最后……失火了……

    夜。

    微暗的卧室内,交织着两道浅浅呼吸,不分彼此。

    ——我们复婚吧!

    玩着前夫修长如白玉艺术品般的手指,奚空桑觑一眼表情平静的男人,暗忖:这五个字,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们复婚吧!

    瞧,说出来很简单啊,虽然她很怀疑自己有没有将他迷得晕头转向,但现在时间正好,空间正好,情绪也正好,只要张张嘴就行……装作若无其事地张张嘴……

    唇瓣翕合数次,她左右挣扎,强烈感受到悲观的魔鬼和乐观的天使在脑子里对峙。

    天使说:说吧说吧,他早就原谅你了,不是吗?你还怀疑什么,你还担忧什么?他是爱你的。

    魔鬼说:再等等再等等,他根本就没说过原谅你,如果你现在提出复婚,他说不定会立即翻脸哦。男人翻脸的速度不比女人慢。

    天使又说:别怕别怕,也许他正期待你提出复婚呢!

    魔鬼又说:小心小心,也许他根本没这个打算。

    就在魔鬼小鼻子小眼睛说话时,天使悄悄从身后取出套索,“咻咻咻”转三圈,丢,套住魔鬼的翅膀,拉紧,再飞起一脚——OUCH!

    Hooooooo……魔鬼转眼成为天上的星星。

    手搭凉棚,天使远眺片刻,笑眯眯转身:要礼尚往来。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我们复婚好吗?”

    咦?她还没说啊?诧异抬眼,对上一双含笑的黑眸。

    “喻?”她不置信地睁大眼,“你刚才……说……”

    “复婚吧,空桑。难道……”他语中一顿,轻笑,“你还要继续误会?”

    “不是不是不是!”赶紧否定,她拢了拢被,带着那么点点羞怯缩进他怀里,“这话……这话……应该我来说。”

    他勾唇,揽在腰上的手收紧了些。

    “喻,你还怪我乱怀疑吗?”不等他点头,她急急辩解,“不能怪我,谁让你太优质,优质到招惹来一群母蚊苍蝇和蜜蜂。”说到最后,她由心虚变为气愤。

    “我优质?你确定?”他盯着天花板,唇角绽出一朵戏谑的笑:呵,事业心不算太强,脾气不算太好,智商不算太高——这样的他,能优质到哪儿去呢?

    扳起指头,她逐一数来,“对,你很细心。”

    “那是因为你粗心。”

    “你很温柔。”

    “那是因为你粗鲁。”

    “你很大方。”

    “那是因为你小气,总是疑神疑鬼。”

    “你很乐观。”

    “那是因为你悲观。”

    “……喻,我赞美你,你就是要说我的缺点吗?”她皱起鼻子。

    “傻瓜!”他怡然一笑,“我的意思……我所有优点全部因你而起。”

    他的个性中也有恶劣因子存在啊,也曾粗心大意,也曾不体贴,也曾不温柔,只是这些缺点经过时间的沉淀和淬炼,特别经由她的存在,才有了他今天的收敛。天见可怜,有这么一个小鸡肚肠、疑神疑鬼、奉行悲观主义的妻子,他能不大方、稳重、果断、乐观吗?是不是?对不对?

    明显,有人被感动了,红着眼睛,吸着鼻子,嘴角却是藏也藏不住的笑,“全因我而起……全都……因我而起……”

    “是,我的所有优质,都因你而生。”

    “喻……”

    “什么?”抚着她的发,他习惯地应声。

    “喻……”

    “……”

    “喻……喻……喻……”吟喃一声声吐在他光洁的胸膛上,“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就这么误会下去,怎么办?”

    “这么说吧。”他拍拍她脑袋,语有嗔责,“我只是……等你洄游。”生物中有一种洄游现象,不是吗,他只想看看她的洄游时间有多长。

    “洄……游?”她蠕动着向上挪了挪,支起下巴,瞪大眼与他对视,“什么洄游?”她不知道老公的生物知识有这么好。

    他想了想,思索用什么措词表达自己的理解,“就像候鸟南飞,鱼类在某些特定时段不是也会从一片水域游到几千公里外的另一片水域吗?”

    皱皱眉,她点头,“是。”

    “生物知识,你知道的比我多。”

    唇角一撇,她明白他的意思,“洄游是鱼类的特性之一,包括生殖洄游、索饵洄游和越冬洄游三类。鱼类的洄游具有集群性、周期性和遗传性特点……好了,喻,我的解释就这么多。”

    “你给徵徵讲故事时,我听过,鱼类的洄游常常是几千里,途中不仅有激流漩涡,还有浅滩砾石,但它们只会依着本能进行洄游。我会同意离婚,是……”他舒胸一叹,“是相信你会回到我身边,靠本能。”

    “你……肯定?”

    拍拍她的头,他不置一词,却也不否认。

    他,不是她的温床,从来就不是。他的所有优点皆因她而来,因她而存在。若没了她,不会有今时今日的他,而那些所谓的温柔、体贴、大方、乐观,也统统不会存在。

    他低声笑了笑,以唇轻触她的脸,突然忆起一段高兴的事,“空桑,在你郑重其事地在离婚协议书上写下100,并将笔停在那个零后面时,律师的眼睛瞪得很大。你走后,知道律师对我说什么?”

    “什么?”

    他忍不住又笑起来,搂紧她。当时,律师的话是——“衡先生您真幸运,我以为衡太太会在100后面写下一个万字。”

    “万?”她眯了眯眼,恍然点头,“是哦,离婚赡养费,当时怎么没想到。”自由诚可贵,物质价更高,她当时一定气糊涂了。

    盯她半天,他将头埋进馨香的皓颈,笑得更大声。低沉的笑声回荡在耳畔,不觉得吵,反倒令她心头软软的。

    笑……继续笑……

    “你笑什么?”她忍不住掐他一把。

    “若真写了那个万字,你也不是你了。”

    听他沉如落珠的笑吟,她突然正经万分地捧住他的脸,“喻,你不可能让我不怀疑。”

    “嗯,在一定范围内,我绝对接受。”

    “那……我们复婚?”

    “我非常乐意。”

    “以后……我们还会离婚吗?”

    “……”他深呼吸,以极轻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道,“空桑,这种签名,我不想签第四遍。”

    话虽轻,却果断,却坚定。

    盯着成熟俊气到心痒痒的脸,她吸吸鼻子,将脸埋进他怀里。

    结婚多年,他的商人味越来越重,只不过这个男人看上去中规中矩,令人觉得他体贴温柔,其实,这些体贴温柔就如社交礼貌,冰冷而不染任何情感。只怕,他对着一个会说话的机器人也会这么体贴温柔吧?曾经青涩的他,曾经腼腆的他,而今只能存在于她的回忆中;公平地,她的幼稚和不成熟,也储存在他的记忆里,而她希望是——永远。

    如今,拥抱她的男人总是在无形中散发着令人着迷的成熟味道,虽然这份诱人的香气招惹来一大堆母蚊、苍蝇和蜜蜂,但、但是,他只对她细心体贴,只对她宽容大度,只对她优质到不行。

    这种种的“只对她”让她如何不爱,如何不想,又如何舍得,是不是?对不对?

    所以,替他赶赶母蚊苍蝇,再拍拍蜜蜂,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曾经青涩的他……她爱……

    曾经腼腆的他……她爱……

    而今成熟的他……

    枕着胸,听着稳健的心跳,她轻喃:“喻……我爱你……”

    “我知道。”他回三个字。

    “……”她偷偷吐舌,补充一句:“我更爱徵徵。”

    “我也知道。”他回四个字。

    “……”鼓腮,生气。

    不说话,对准他的肩,她直接咬下去。

    一周后,关氏生物研究所边的小区内——

    六月时节,天气已趋炎热之势。

    露台上,不断塞雪糕降温的华歆赏抽空问收拾东西的友人,“空桑,你的复仇计划进行得挺快嘛。”

    “……不是复仇,是复婚,是复婚好不好,文学白痴。”

    “正反都是复,没差啦。”华歆赏摆摆手,伸头向下瞧了瞧,轻叫,“喂,你的衡先生来了。啊,还有徵徵。”

    闻声,躺在沙发上扮无脊椎动物的碎发女子掀掀眼皮,继续假寐。

    “凡九,让让啦!”奚空桑轻推好友,“去,去露台吃雪糕。”

    “你当我是徵徵啊,哄的。”陶凡九勉为其难挪了片地方,依然无脊椎。蓦地,她睁开惺忪未散的水眸,冲奚空桑勾唇讽笑,“制造误会虽然是不入流的行为,但非常有效。这么好的机会,你居然放弃,啧啧……”

    “你说卢蓝?”忙着清点物品的女子随口接下友人的话,心思却不在话题上。

    她必须快一点,喻和徵徵已经来接她了。

    华歆赏叼着雪勺踱进来,轻哼:“像卢蓝这种商界女精英……哼,商界混久了,她对使诈的尺度把握得非常到位,既令得你误会,她又不失颜面。空桑你想和她斗,差很多。来来,空桑,凡九,我们模拟一下当时的情况,我扮空桑……”

    “去你的。”冷冷眼神蛰友人一记,陶凡九伸个大大的懒腰,一边坐起一边说,“空桑,如果是我,先给她一个过肩摔。其余的稍后再说。”

    “……要有礼貌。”

    “你所谓的礼貌,就是假想苍蝇电极试验,然后将苍蝇的脑袋换成讨厌者的脑袋,对不对?”陶凡九不以为然。

    “……要有礼貌。”奚空桑闷闷地、小声地强调。

    “再不,骂那家伙畸形小脑人。”

    “……”

    “我建议你在趋向本质上可以向歆赏学学。”陶凡九难得赞美歆赏。毕竟,歆赏喜欢骂人,但她以为:那不是骂人,不过是“趋向本质”。

    “对,你可以说她是恶毒的海伦,魔幻世界的巫婆,古罗马教庭的疯子,巴比伦的奴隶贩卖者……”华歆赏正数得不亦乐乎,门外传来轻扣声。她停下话开门,香软的小火车头立即扑进怀,伴着奶声奶气的甜叫——

    “歆赏姨!”

    衡喻冲妻子的好友礼貌一笑,视线便定在妻子身上,再也移不开。

    陶凡九冷瞟一眼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唇角微晃:“衡先生,你不觉得把她养得像依卡洛蝙蝠吗?”

    依卡洛蝙蝠?衡喻一脸迷惑,但妻子的叫嚣成了解答——

    “凡九你什么意思,我被他养得这么幸福,怎么就绝种了?”

    “凡九说得……也许没错。”华歆赏在一边点头。

    衡喻恍然扬眉,冲眼帘半阖的率性女子微笑,“凡九你说过,是不是我对她的包容,滋生了她的变本加厉。”

    “我真怀疑,是不是你对这个女人过于包容的爱,让她变本加厉地悲观和疑神疑鬼。”

    这是陶凡九的原话。

    “……”转头瞪老公,奚空桑磨牙半天,挤出一句:“这不过是凡九随口的抱怨。”

    而他,只因为凡九的一句无心之言,就答应她胡思乱想后的离婚,害她大吃飞醋,成天了为他们的“后来”担惊受怕,为了糟糕的“后来”茶不思饭不晌,而这——不过因为凡九的胡、言、乱、语?

    “凡——九——”一向低调抱歉又悲观的女子吼出河东之狮的狂啸。

    在奚空桑将陶凡九由无脊椎动物向跳虾推动进化时,华歆赏悄悄挪到衡喻身边,小声说:“衡先生,你确定真要复婚?不再多考虑一段时间?”

    男人微笑,垂眸。

    “你确定你的未来可以忍受空桑的疑神疑鬼?”

    “……”

    “你确定你的心脏足够健康?”

    “……”

    “你确定……”

    “歆赏?”令人寒毛倒竖的冷气喷在华歆赏脖子后,奚空桑早已如旋风般冲回他身边。基于前车之鉴,她挤开华歆赏,昂着小脸仔细问,“你有没有……觉得歆赏的话很合理?”

    “……”

    “文学白痴的话你千万别信,知不知道?”

    “……”

    “喻?有没有听我说话?”她扶着他的肩摇晃。

    “听……听见了……”

    “还有,为防万一,无论歆赏说什么,你一定不可以接话,她最近又想写什么从地狱里爬回来,歆赏这家伙,只有她的杜先生受得了,你离她远点,越远越好,不然我会吃醋。还有、还有……凡九也是,你也要离凡九远一点。”虽然吃友人的醋有点无中生有,吓吓喻也好。奚空桑暗忖,没注意身后的脚步声。

    一直注视着她的视线向后瞟看一眼,衡喻轻咳提醒。

    “嗓子不舒服?”咳嗽立即引来她的关心。

    衡喻来不及答话,他的妻子已被某人粗鲁地带进怀里。他想,呃……他没必要为了两名女子的相拥而吃醋,对,完全没必要。

    “空桑,我刚才似乎听到有人说让老公离我远点,不然她会吃醋?”

    “是我啊。”既然被听见,她再否认就有狡辩之嫌。

    陶凡九眯眼,正待说话,帮妈咪收拾衣物的小火车头突然跳出来,“蜜月,我要度蜜月。”

    刷!八道目光齐齐向小帅哥看去。

    “歆赏姨,你和我一起度蜜月,好不好?”小帅哥丢下炸弹,“爹地和妈咪一起,你和我一起。”

    众人呆……

    半晌,华歆赏嘿嘿黠笑,抱起小火车头,贼贼瞥向奚氏友人,“空桑,你这周加班超时工作,到底空了多少假出来?”

    奚空桑也不隐瞒,“二十五天。”

    复婚虽然不是大事,但总得小小庆祝,他们决定带着徵徵来个“蜜月三人行”。

    复婚,在双方愿意的情况下,是很简单,但,世界是悲哀的,在复婚之前,尽管喻将所有过错全揽在他自己身上,她仍然被两方的老爸老妈齐齐训了一小时三十三分(计时如此准确,可见她秒秒都在受煎熬)。

    “你那个精英上司难得哦,放你这么长的假。”华歆赏惊讶瞪眼。

    “谢定铭?”衡喻蓦地插入一句。

    “嗯。”奚空桑拍拍凡九卡脖子上的手,点头,“Shell最近好像遇到了麻烦,你知道,他在脑学界堪称权威,很多科研机构和脑学组织都想挖他。关氏高层最近也很神经兮兮,怕他真被什么组织挖走了,人资部经理收到指示,特别关照Shell,准备放他一个月大假。所以,我这个研究部门近来比较闲,大家趁机一起休息。”

    这也是她轻易就签到假单的原因。

    衡喻没说什么,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舒展。

    “Shell是个非常优质的上司哦,在关氏,很多女孩子都垂涎他。”

    听了这句,他的口水差点呛进气管。有没搞错,其他男人在她心里也那么优质?

    瞥看神色微变的男人,华歆赏暗笑:衡喻要怎么吃醋,那是空桑的事,其实,要扇扇风点点火,她也不是没这个心……下意识看向凡九,正巧迎上她懒懒送来的一记眸光。

    两人心照不宣。

    捏捏小帅哥的白玉下巴,华歆赏忆起徵徵方才的提议,不禁戏谑道:“徵徵,我们一起度蜜月,你不能反悔哦!”

    “嗯。”小帅哥抱住华歆赏的脖子,在她脸上响响吻了一记。

    “我也要。”陶凡九将脸侧伸过去。

    小帅哥来者不拒,左右开弓。

    笑闹之后,华歆赏盯着小火车头,有些出神,嘴里轻嘟,“真可爱……凡九,我们也做妈咪吧……”

    陶凡九看她一眼,非常干脆地点头,“好!”

    一小时后——

    盯着渐渐远去的车,陶凡九搭上友人的肩,“歆赏,你说……衡喻这家伙真的有空桑说的那么优质?”做个鬼脸,华歆赏笑看身后,“是,在空桑眼里,他就是那么优质。不过……比不上我的杜先生。”

    陶凡九顺着她的视线转头,悦笑入眼,喃念道:“是,也比不上我的淇奥。”

    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她们眼中,属于自己的先生才是最优质的。

    在空桑的意识里,如果一件事出现“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的情况,她一定会选择“不是”。既然选择了不是,她必然会去怀疑“为什么不是,如果是又会怎样”。

    何况,空桑虽然悲观多疑,其实早就被衡喻吃得死死的,不是吗?否则,她凭什么爱衡喻,爱得只想找他一人群居到老?

    只是,她自己不觉得。

    呵,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生命短短几十年,所谓的爱,所谓的情,全都好像是,又全都好像不是。

    似是而非,就这么简单。

    尾声 鱼爸爸和鱼妈妈的争吵

    但凡争吵,总有原因。

    事实上,他们完全不必争吵。

    事实上……他们还是有些小小的争吵。当然,这与什么苍蝇的、什么母蚊的无任何关系,单纯是内部矛盾。

    借用“空桑定律”——世界是悲哀的,人类是肤浅的,所有事情都是糟糕的。

    衡喻以为,他与空桑的争吵,不过源于两个字——肿瘤。

    肿瘤嘛,人体全身上下都可能长几个……唔,肿瘤的量词可以用“个”吧?

    他有一个以研究人脑为主业的妻子,这肿瘤当然离不开大脑。如果你全身正常而只有脑袋里面很不幸地长了一个,就会被称为“原发性颅内肿瘤”,如果你那颗不太幸运的脑袋里的肿瘤是因为身体其他脏器组织恶性转移而生长,就会被称为“继发性颅内肿瘤”,而这两种统一被称为——脑肿瘤。

    问他为什么能介绍得这么专业?

    哦,简单!

    自从复婚蜜月后,空桑口中那位“很优质”的上司……姓谢,他记得……那位优质的谢脑权威开始向脑肿瘤领域探索,身为研究助理的空桑自然而然开始大量接触与脑肿瘤相关的信息,所、以——诸如《弗兰肯斯坦的脑肿瘤报告》、《神秘的颅内果核》、《感染肿瘤的大脑切片报告》之类书籍大量出现在家中,更有成堆的肿瘤杂志肿瘤专刊,看得他眼睛差点长肿瘤。

    行,行,这是空桑的工作,身为一个体贴、大方、成熟又稳重的老公,他绝对理解他绝对支持,可、可是——

    凡事都有一个底线,是不是?他体贴没错,他温柔大方也没错,但他也有自己的容忍度,触过了他的底线,他也是有脾气的。

    若仅是家中堆满肿瘤资料,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偏偏,空桑为了让好奇的徵徵明白什么是脑肿瘤,非常形象地、非常生动地——以橙为喻。

    橙?拜托,橙皮脂肪他就听说过,橙形的脑肿瘤他闻所未闻,也无幸目睹。

    实际上,空桑当时对徵徵的解释是,“脑肿瘤就是人的脑袋里长了一个小包包。”

    儿子配合的疑问是——“什么包?蚊子咬的吗?”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

    “妈咪,人的脑袋里长了包,为什么不擦药?”

    “因为药挤不进去啊。”

    “那……那就从耳朵里挤进去!”

    儿子的稚言稚语令他莞尔,而妻子的回答害他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

    “徵徵,脑子里的包和蚊子咬的包有点一样,又有点不一样,呐——”空桑取过他精心挑选的新奇士橙一只,在手上抛了抛,举到儿子面前,“吃橙的时候,你最讨厌橙子里的小核,对不对?”

    儿子乖巧地点头。

    “如果你想把橙里的小核挑出来再吃,必须让妈咪或是爹地帮你把橙切开,对不对?小朋友不能玩刀。”

    儿子乖巧地再点头。

    “其实呢,放大看,脑肿瘤就像这颗橙子,有点圆又不太圆,表面也不太光滑。如果缩小看,我们把这颗橙当成人的脑袋,小核是肿瘤,要取出肿瘤,应该怎么办?”

    “把脑袋切开!”

    可怜他,尚未从妻子循循善诱的震惊中恢复,便再度陷入儿子的响亮回答中。

    谁能告诉他:他是该骄傲儿子的聪明,还是该担忧儿子未成形的幼小价值观?

    何况,若仅是这么比喻,他也……还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偏偏,形象比喻的目的就是令人印象深刻,当他切橙时,脑海里竟然无意识地浮现“肿瘤”这两个字。更可怕的是,工作时,葛杉平不知哪根筋被橡皮给擦掉了,不住地念着“球体球体”……

    拜托,谁规定体育馆就一定要设计成球形?

    谁?哪条法律?

    被葛杉平影响的结果,是他的设计图差点画成长着肿瘤的大脑……

    行,行,这些未触及他的底线,一切皆可以忍受。

    家中堆满与肿瘤相关的资料,OK他接受。

    空桑在家中研究脑肿瘤患者的开颅DV实录,徵徵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OK他也接受。

    然而,他忽视了,对一件事忍得太久,会压抑,压抑太久,会变质。

    空桑曾答应他——卧室里不会出现类似哥特式恐怖风味的一切东西。这“一切”,指模型、书籍、图片、光盘、动物器官标本等等等等。故而,在日积月累的压抑之后(或许用“日积月累”有点夸张),某天清晨,当他睁开眼,看到一张不应该出现在卧室、但偏偏就是出现在壁灯下的图片时,他惊跳而起,闹钟都省了。

    他可以包容空桑可爱的缺点,但绝不放纵自己的生活标准。所以,他冷静地暗示空桑:卧室里出现了不应该出现的“东西”。空桑配合地送上亲吻道歉,很好,他接受。

    接受……接受……太多的接受之后,底线被突破。

    这天,入夜,八点多的时候——

    空桑坐在卧室里发呆,手里捧着一本“XX肿瘤”。见此,衡喻皱眉说了句:“空桑,把这种东西给我拿开。”

    奚空桑一下子炸开了,“你非得打扰我,是不是?”

    “……”细看她的神色,似乎有点苦恼又有点烦,他耐心道:“我并不想打扰你。”

    “不想打扰我,那你就是不想看到我,是不是?”

    冤枉,这从何说起?

    他的无语惹来她更激烈的反弹,“不想看见我,可以,请你出去。”

    知道她突来的脾气事出有因。他正要耐心询问,一颗小脑袋从门边探出来,“爹地,妈咪,你们吵架吗?”

    “不——”奚空桑非快否认,“爹地和妈咪正在讨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声音大了点。”

    “哦!”小火车头明白地点了点头,捧着咬了一口的青色番石榴回到卡通片前。

    等儿子啪达啪达的脚步声停下后,她揪着他的衣领拉近,压低声音说:“你——你——”

    他静候下文,却听她“你”了半天,最后却飞来一句:“我们刚才在吵架?”

    “……好像。”

    “吵什么?”她困惑地眨眼,表情娇憨可爱。

    他敛眸轻笑,前一刻的微微不耐早已消散无形,趣道:“大概,我打扰了你的冥想。”实际上,他很好奇妻子的脑袋里又在怀疑什么有的没有的事情。

    果然,他听妻子道:“喻,我现在很烦,如果刚才……”

    “烦什么?”他勾勾她的发。

    带点血丝的大眼盯他半晌,他才听她小声咕了声:“喻,我怕……”

    “怕什么?”他轻声细语安慰,突然开始心神不宁,很怀疑他要不要再继续问下去?

    “我怕……”螓首慢慢枕上他的肩,她不知何时丢开书紧紧抱住他,两手在他腰后交握,浓浓的惊惶从唇边溢出来,“万一……万一……”

    万一什么?

    不是她想自己吓自己,虽然现在家人们身体健康,可,万一她感染了病变肿瘤怎么办?这么一来,徵徵岂不是要面临失去亲亲妈咪的悲伤?喻从事的是设计行业,时时要创意要思考,万一用脑过度引发脑肿瘤怎么办?想到喻可能生病,手里的书她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了。真糟糕,真糟糕不是吗……

    “你只是担心这个?”他满心无奈地拥紧她。

    他的妻子啊……也许,空桑有点神经兮兮,有点优柔寡断,有点胡思乱想,而这,不过因为她太在乎,太在乎……

    “什么叫我只、是担心这个?”不由分说,她又炸开了。这是一件很严肃也很糟糕透顶的事,很糟糕好不好!

    他没接话,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四……

    啪达啪达,小火车头捧着咬了三分之一的青色番石榴跑进来,“爹地,妈咪,你们在吵架吗?”

    “不。”他微笑,“我们正在讨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能声音大了点。”

    “哦!”点头,小火车头第二次跑回厅内播放的卡通片前。

    “……”看看门,再看看他,她皱眉,“为什么儿子总认为我们在吵架?”

    他耸肩,“因为老师有作业,徵徵从今天开始要学习写日记。”

    “日记?儿子才几岁?”

    “也可以用画的。”

    “……哪个没水准的老师出的主意?”她磨牙。

    “语文老师。徵徵说老师给了三个日记题目。大概……”他简单回忆了一下,忍着笑说,“大概是:我的理想,我的家,我的爸爸和妈妈。小朋友任选一个完成。”

    “你的意思……徵徵选的是……我的爸爸和妈妈?”她猜。

    “有可能。”

    她迅速吸收了一下,闪电般推开他,直冲小火车头的方位而去,“徵徵,妈咪教你写日记,好不好?”

    卧室内,男人微笑,听见室外传来如下对话——

    “妈咪,我已经画完了。”喀嚓!细细脆脆,是小火车头啃咬番石榴的声音。

    “乖,妈咪可以看看徵徵的作业吗?”妻子讨好的娇音。

    “可以呀!”

    “……哪个是妈咪?”喀嚓,是妻子咬番石榴的声音。

    “左边这条。”

    条?男人轻轻拢眉,慢步踱出卧室,踱向头对头趴在沙发上的母子。

    妻子正端详一幅彩色铅笔画,毫无疑问出自儿子之手。画上,鱼妈妈正在吐泡泡,鱼爸爸正在微笑,鱼宝宝嘴里叼着一颗青色的果实。

    无声笑着,男人的眉舒展开。

    他的妻子,正因为太在乎,成天将他念在脑里记在心里,所以,即使遇到的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会胡思乱想。

    有点杞人忧天,可,他爱极了。

    “这是什么?”鱼妈妈问鱼宝宝。

    “番石榴。”鱼宝宝笑嘻嘻啃了一口手中只剩下五分之一的水果。

    “不……”鱼妈妈愣愣盯着画,轻轻喃道,“我看像肿瘤……”

    闻言,男人的眉又蹙了起来。

    后 记

    跨年级小说!从年尾写到新年头,值得纪念。

    我给这个故事的定位——温馨反省文。也可以说,这是一个没有悬念又嗑嗑吧吧的故事。我比较倾向于认为:这是“一个无聊女人的爱情纪事”。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是不是?对不对?

    总之,就是非常单纯地为怀疑而怀疑,为悲观而悲观。

    关氏生物研究所,属于这三个麻烦女人的故事……结束?

    没有结束,只是告一段落。

    因为……

    他们活着嘛!活着,就一定有故事。所以,只是“暂时”告一段落。

    私下,我称其为“浪漫生物纪之正传”。有正,当然就有……嘿,佛曰:不可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