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无城的十四个夜晚 第一个夜晚 各色人等纷纷登场的酒会 江南,无城。 华灯初上,夜色扑朔迷离,就像石川此时的心情,心事重重。 上世纪九零年代末的无城,还不算太宽阔的马路两旁,一幢幢高楼开始拔地而起,却远未达到鳞次栉比的程度,不少地方还只是一个建筑工地;霓虹灯闪烁,也谈不上流光溢彩。夜生活好象才刚刚开始起步,就像小孩还处在牙牙学语的阶段。无城的夜晚,实在是刚刚开始有点繁华起来的感觉。 更何况,一辆乳白色的雷克萨斯,在无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缓缓驶过,在当时的无城,也绝对找不出第二辆来。就因为这车的主人非同寻常。石川浩二,无城最早的外商独资企业--光阳化工的总经理。能开雷克萨斯也就不足为奇了。 走在无城的大街上,石川永远是西装笔挺,或者裹着一件黑色风衣,皮鞋铮亮,小平头,戴着墨镜,消瘦的脸庞,刀劈斧凿一般棱角分明,不苟言笑的表情,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日本著名影星高苍健。一副标准的日本中年男人模样,却能说一口标准流利的汉语,地道的中国通。更没有人知道,其实石川还能说一口地道的无城话。至少到目前为止,在无城,恐怕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石川与这座城市的渊源。 石川慢慢开车,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稍稍摇下车窗,夜风微凉,空气中有一种清香的味道,深吸一口,沁人心脾。身为光阳公司的老板,石川整天打交道的,是各种塑料粒子的味道,别人闻着也许头晕,但对于石川来说,却好象农民喜欢泥土的味道一样,久而久之,成为一种嗜好,反而嗅觉变得麻木,好象这世界上除了塑料之外,其它味道都不存在一样了。然而今天,这空气中清新的味道,却好象突然间一下子唤醒了石川的嗅觉,也唤醒了他的记忆,似曾相识,恍惚中,仿佛又回到童年…… 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任何时候,石川都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与角色,尤其是在目前这个敏感的非常时期。这一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已经让无论什么时候都精力充沛的石川也隐隐感觉到疲惫,将会发生什么,恐怕谁也无法预知,即便是参加一个酒会,在石川看来,好象也有了“鸿门宴”的味道。 是无城外商投资企业协会成立五周年的庆祝酒会,也是政府主管部门和聚集在无城的外商的一种联谊活动。参加者当然有市里的相关领导,相关涉外部门的头面人物--外贸局,海关,商检局,外汇管理局的官员,还有一些涉外服务行业的代表,保险公司,国际货运代理公司等等。请柬是一星期之前就早已收到的,外贸局的一个副局长还专门为此打电话给他,要他在酒会上致词。本来就是场面上的应酬,例行公事,因此石川几乎没怎么考虑就一口答应了。如果放在今天,恐怕石川倒真的要好好考虑了。但是既然是已经答应的事,那么石川是断然不会反悔的。 无城国际大酒店的宴会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发出柔和璀灿的光芒,瑰丽堂皇;厚重的波斯羊毛地毯,踩在上面软软的,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墙壁是用黑檀木装饰的,高贵典雅;长条桌上,从茅台,人头马XO到各种名贵的葡萄酒,还有各种进口水果点心,应有尽有;宴会厅的西南角,有一个小小的表演台上,是女子弦乐四重奏,古典名曲乐声飞扬,平添几分优雅。在当时的无城,如此场面,实属首屈一指。 这种酒会的程序,一般都大同小异,差不多的套路。无非是领导讲话,嘉宾致词,然后就是宾客间三三两两随意的寒喧聊天。说穿了,其实就是一个大的秀场,每个人都只不过扮演着其中的一个角色,或彬彬有礼,或雍容华贵,或风趣幽默,一些在正式的办公场合摆不到桌面上的话题甚至难题,或许都可以在觥杯交错谈笑风生间轻易化解,当然,对于某些人来说,或许就是新的商机? 以往在这种场合,石川往往也算是风云人物,并非他自己如何高调,实在是他那标准日本人的形象太“鹤立鸡群”,而且他又是最早来无城投资办厂的外商之一,在市里也是挂了号的,名声在外,因此总有些人愿意主动和他搭讪。然而今晚,石川却不想太抛头露面,连致辞也推辞掉了,手里一杯红酒,和相熟的人点头致意,更多的时候,是悄悄躲在一个角落里,做一回冷眼旁观的看客,看各式人等的表演,实在也是一种乐趣。 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石川的目光,怎么是她?他不禁一愣,仔细再看,才发现其实并不是她。眼前的这个姑娘,皓齿明眸,端庄大方,一身银灰色的裙装,一看就是一个出类拔萃的职业女性。 说来也巧,其实一天之中,石川和她已经是第二次邂逅了。早晨开车上班时,在一个十字路口遇到红灯,旁边一个身穿红色皮夹克,骑着摩托的姑娘朝着他嫣然一笑,他刚想和她打招呼,却发现姑娘的眼神分明是友善而陌生的,好象并不认识他,于是石川的笑容便有了些许尴尬,分明有些自我解嘲的意思,但又是温厚宽容的,是他这年纪应该有的,然而在他脸上却并不常见的那一种。 就是她。 石川差点看走了眼,其实是把她误认为他所熟悉的另一个人,许梦翎。 许梦翎是光阳公司的技术员,主管工艺配方,新产品研发和工艺流程,一个身处关键岗位,举足轻重的角色,作为名牌大学化工系的高材生,三年前石川花重金将她聘来,又送去集团总部设在东京的培训中心进修半年。石川之所以看重她,不仅仅是因为她主管公司的配方和工艺流程,而且她手里还有一张王牌,她所研制的SR配方。光阳公司的产品,是采用当时在国内尚属稀缺的EVA颗粒树脂,生产用途广泛的发泡材料,用于鞋底装饰材料等等。采用SR配方,在加入某种媒介催化剂以后,即可比普通配方节省进口EVA材料三分之一,而产品的各项技术指标不受丝毫影响。因此,说SR配方具有点石成金的作用,是丝毫也不夸张的说法,而许梦翎对于石川,对于光阳公司意味着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尽管如此,石川和许梦翎之间,永远保持着一种最简单的关系,除了工作,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不仅仅是对许梦翎,对于公司里的所有员工,石川也许永远都是一个难以破解的谜。在所有员工面前,石川永远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对于他们来说,老板的脑子里在想什么,是他们不可能知道也不应该知道的,只需要无条件服从就是了。因为他随时都会提出意想不到的问题,让你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甚至摸不着头脑,然而等到某一个时候,你又不得不承认,老板是对的,不得不佩服他的前瞻性。因此,这小小的光阳公司,就是石川的领地,石川的王国,他可以随时发号施令,一切,都在他的牢牢掌控之中。 即便如此,在他内心深处,恐怕还是有一种难以排解的孤独吧? 之所以在今天,这姑娘会让石川想起许梦翎,实在是因为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而起因,则恰恰是因为许梦翎而起, 早晨刚来到公司,一个惊人的消息便开始四处流传:许梦翎走了。 第一部 无城的十四个夜晚 第一个夜晚 突如其来的海关查验 生产技术部里,那张曾经属于许梦翎的办公桌,抽屉里早已空空如也,只放着一份辞职报告和一串钥匙,打开文件柜,所有的技术资料都在,唯独少了SR配方。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不安,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悄悄地议论纷纷,生产部长站在石川面前,更是脑袋上直冒热汗,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好象是他没把人看住,犯了天大的错误似的。石川目光严厉地看着他,声色不露地布置好善后工作。恐怕谁也没有想到,许梦翎的不辞而别,其实只是石川导演的一场戏罢了。 几天前,石川收到了来自东京总部的一份电子邮件,J计划。邮件的大致内容,几天前青木社长亲自给他打过电话,石川也已经提前做了准备。而许梦翎的出走,其实就是这个行动的第一步,只不过目前他还不能告诉任何人罢了。 只是让石川始料不及的是,J计划才刚刚走出第一步,就开始出岔子了。 石川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想到那姑娘却朝自己走来,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你好,是石川先生吧?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了,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苏幼红。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石川不禁一脸错愕的表情,哦,您就是无城外轮代理公司的总经理?苏幼红微笑道,是的,我们在电话里早已认识了。而且就在今天早晨,我们还见过一面呢。石川恢复了平静,说道,是的,苏小姐,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儿认识,不过正好,本来我就打算明天去找你呢。对于今天发生的事,你能有个合理的解释吗?苏幼红可能完全是有备而来,侃侃而谈道,不好意思,石川先生,给您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但是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也在调查中,请您放心,假以时日,我会给您一个合理的解释的。看到石川想说什么的表情,苏幼红又话里有话地说,而且,就这件事而言,恐怕我们都还得面对同一个人的调查吧。她放眼望去,又对石川说道,您瞧,他不是也来了吗? 石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一个年轻人,刚刚三十出头的样子,年轻英俊,稳重成熟,嗓音浑厚而富有磁性,嘴角常常浮现出宽厚的微笑,目光里透露的睿智,对纯情少女很有杀伤力,毫无疑问,是那种反应敏捷,办事干练的人,毫无疑问属于同辈人中的佼佼者,也是很有魅力的男人。 一天之中,石川和他也已经是第二次照面了。是无城海关年轻的调查处长,方南。 而在方南的身边,石川又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虽然岁月沧桑几十年,给这张脸刻上清晰的痕迹,变了许多,但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这还是他重返无城五年,遇见的第一个脑海中还存有记忆的人。石川的心头不禁一阵悸动,脸上却毫无表情,只是暗暗奇怪,他怎么也会在这儿?难道今天,真的成了鸿门宴不成? 他们所说的今天发生的事,恐怕对谁都是一个意外。 无城外轮代理公司是无城最有实力的国际货运代理公司之一,能与之抗衡不分伯仲的,恐怕也只有无城中远国际货运公司。无城外代和光阳公司有着多年的合作关系,光阳公司所有的出口货运与进口货物的清关运输,几乎都由无城外代代理。当然不可思议的是,作为总经理的苏幼红却从未登门拜访过。 今天上午,在处理完许梦翎辞职事件后,为了保证正常生产,石川便开始查询五个集装箱的进口EVA原料的报关进程,于是他把电话直接打到了无城外代。 石川可能做梦也没想到,接电话的无城外代的总经理苏幼红,正是刚才在无城街头邂逅的那位骑着摩托车的年轻姑娘。 从无城大厦十八层楼的窗口望出去,无城风貌尽收眼底,苏幼红站在窗口,接着电话,诧异这位从未谋面的日本人的中文如此流利,她尽可能详尽地通报这批进口货物的通关情况,并且保证今天可以运到光阳公司,在确信对方对她的回答已经十分满意之后,才挂断了电话。 无城是苏幼红的故乡,从小父母就离了婚,苏幼红才跟着母亲去了省城,直到大学毕业被分配进省经贸厅。而作为省经贸厅的下派干部,苏幼红进入这个行业才不过短短的三年,也许是天赋和勤奋的结合,使她早已站稳了脚跟,有了固定的客户群,就是同行和竞争对手,也不得不对她敬佩三份。无论什么样难缠的客户,不论是否熟识,她都能做到说话滴水不漏,让对方心服口服,同时,不给竞争对手任何的机会。因此,对于这种所有流程都进展正常的业务,苏幼红根本不需要花太多的精力,她只是查看了一下电脑里的流程,叮嘱下面的操作人员注意跟踪,保证集装箱按时到达工厂就可以了。 然而,还不到一个小时,苏幼红又接到了石川的第二个电话,这一次,石川的口气完全变了,苏小姐,我的五个进口集装箱,你怎么给我运到郊区的南云塑料厂去了?苏幼红显然也是大吃一惊,什么?这根本不可能啊!石川十分严厉地说,现在,海关的人已经找到我了,你必须立刻到现场来,请你解释清楚!不等苏幼红回答,电话就挂断了。 石川打完电话,随即就带着助手驱车赶到了南云塑料厂。这是一家乡镇小厂,规模不大,厂门口却有一块很大的空地。石川他们赶到时,只见五辆集卡一字排开,旁边是一辆北京切诺基,车身上“中国海关”四个大字十分醒目,方南从车里出来,他身穿海关制服,戴着墨镜,一副很酷的表情。 从方南摘下墨镜的那一刻开始,石川便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咄咄逼人,但是石川并没有回避,而是迎着他的目光走去。两个男人之间不动声色却又剑拔弩张的对峙,会让石川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果然,简单的寒喧过后,方南便扬手指着那五个集装箱,开门见山地问石川,这是怎么回事?因为这是用于进料加工复出口的保税货物,海关对于此类进口货物的监管十分严格,未经批准,不得随便运往其他地点。明明是光阳公司的进口货物,怎么会突然跑到南云塑料厂来了?石川则强调,这批EVA进口原料的进口与报关程序一切正常,可能是在某个运输环节上出现了问题,他们也正要向负责办理进口清关手续的无城外代质询此事。方南反唇相讥道,既然石川先生的中文讲得这么好,我想你不会不知道中国的一句俗话,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会查个水落石出。还有一句话,叫做“无风不起浪”,我想石川先生也不会不了解中国有关海关业务的法律法规。海关对于用于进料加工的保税货物的监管条件是有明确规定的,你也不会不清楚吧?在事情的真相没有调查清楚以前,我不会轻易下结论。但我想提醒石川先生的是,如果你不那么健忘的话,你敢说,你就从来没有委托南云塑料厂加工过你的产品?如果在海关批准之前,私自将进口料件外发加工,这本身就是一种违规行为,难道你不清楚?而石川则坚持说,这批EVA原料的进口,光阳公司的所有手续都是合法的。至于为什么这五个集装箱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确实一无所知,建议海关可以向无城外运调查核实。 双方有些唇枪舌剑,其实双方心里都清楚,在这件事情上,光阳公司违规在先,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至于究竟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海关会调查,光阳公司也会尽量洗刷自己,要看证据,也要看双方的心理角力,方南当然显然处于强势的地位,但是石川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就范的。因此,当方南提出,在查清事实真相之前,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关法的有关规定,这五个货柜必须拉到海关的监管仓库去时,石川据理力争坚决反对,双方有些相持不下,最后,石川把电话打到了也算熟识的海关雷关长那儿,经过一番交涉,他把手机递给了方南说,你们关长请你听电话。方南看了石川一眼,十分不情愿地接过手机。接完电话,方南对石川说,石川先生,关长有指示,这五个集装箱可以拉回你的公司,但必须交来与货物等值的保证金。从明天开始,随时准备接受海关的调查。石川表示,他随时恭候方处长的光临。 方南就和随员跳上吉普车,扬长而去,卷起一片尘土。石川默默地看着远去的吉普车,有点想不明白,虽说这件事的进程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但是,海关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了? 回到公司,余怒未消的石川再次打电话给苏幼红,质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责令她必须尽快调查解释清楚。而苏幼红同样是一头雾水。她搞不清楚,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这在她近几年做得顺风顺水的职业生涯中,似乎并不多见。查吧,就从源头查起,于是,她把电话打到了承运这批货物的省外运车队的老板老顾那儿,大家都是熟人,说话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苏幼红把一股无名火都撒到了老顾那儿,然而让她大吃一惊的是,当对方告诉她,是她自己打电话通知改变送货时间和地点的,苏幼红不禁跳了起来,什么?老顾,咱们朋友归朋友,这种事也是能开玩笑的吗?而对方再次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电话里听到的,真是她的声音。苏幼红彻底无语,更加一头雾水了。 第一部 无城的十四个夜晚 第一个夜晚 觥筹交错间的唇枪舌剑 苏幼红想了想,把操作部负责这一单操作的小丁叫了进来,看到小姑娘怯生生的样子,苏幼红尽量和颜悦色地让她坐下,让她再仔细回忆一下,有关S019号单的操作,通知的送货地点是否确实没错?小丁急忙辩解道,肯定没错!我发传真过去的,传真底稿我都还留着呢。苏幼红又让她再好好想一下,这几天,是否还有别的反常情况?小丁眨巴眨巴眼睛说,对了,昨天下午,有个人打电话过来,说是光阳公司销售部的,问那五个集装箱什么时候到,还问了省外运车队的电话,说是要随时和车队保持联络,以便及时卸货。苏幼红突然心头一动,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人是不是女的,说话的声音有什么特征?小丁点点头,又突然想起说,对了,经理,那女的听声音和你挺象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打来的电话呢。苏红盯着小丁的目光有些变得严峻了,她问你什么,你就全都告诉她了?面对苏红的目光,小丁有些不知所措,低头嗯了一声,又问,怎么了,经理?是不是我不该说?苏幼红显然也意识到了,她不想在下属面前过于紧张,于是说话的口气变得轻松,哦,没什么.以后遇到这种事情,尽量先跟我打个招呼。你去吧,有事,我会找你的。 纷繁杂乱中,苏幼红似乎刚刚理出了一点头绪。她隐隐约约地感到,无论是谁做的手脚,毫无疑问,这件事的背后,恐怕不止只有一个人,在推波助澜。 石川举起酒杯说,好了,苏小姐,既然来了,就让我们说点轻松的吧。知道吗,早晨为什么我会那么注意地看着你?就因为你长得太像我的一个下属,更确切地说,是曾经的一个下属。是吗?苏幼红微笑着应道,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禁一动,她想起白天小丁和她说起过的事,似乎有了些眉目,却依然迷雾重重,就算有人做了手脚,导致五个集装箱被运到南云塑料厂,那么海关又何以会如此迅速地掌握信息,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恐怕他们谁都不会想到,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此刻正和方南亲密交谈,把酒言欢呢。 尽管石川也曾注意到他,却并不知道他现在姓甚名谁,是何方人氏。 他叫文尔刚,无城中远国际货运的新任总经理,也是未来日子里苏幼红最为强劲的竞争对手。少小离家老大还,文尔刚十八岁时就离开无城,去农村插过队,作为工农兵学员上过大连海运学院,在远洋轮上摸爬滚打许多年,从普通船员干到大副,十年前,因为一场肝病,才不得不告别四海为家的漂泊生活,先是在中远日本公司干了三年,后来又在省城中货主管市场营销,来无城,今天才第一天刚刚上任,文尔刚面对的就是一个十分棘手的局面。省城中货即将兼并了省外代,而对于各地市的下属分公司,省公司总的原则是,可以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由实力较强的一方兼并另一方。三个月后,由省公司派人考评,再作出决定。他没想到,上任第一天,摆在面前的就是和无城外代的这场遭遇战。虽说过去几年里,在无城的货运市场上,无城中货一直牢牢占据着龙头老大的地位,但是无城外代完全是从零开始,在几年之内迅速攀升,将其它对手远远甩在后边,其增长势头实在不可小觑。就是来无城之前,省公司老总也一再强调,千万不可小看了苏幼红,能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将无城外代搞得风生水起,小姑娘确实不简单。千头万绪,该从何着手呢? 文尔刚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离开省城前,几个朋友为他饯行,无意中说起的与无城一家企业有关的一个信息。说起这个信息的,是省城一家集装箱运输车队的老板,顾总。其实当时他并没有留意,此刻,看到进口企业的信息中,这家公司也赫然在列,不禁大脑一激凌,突然间让他捕捉到了什么,于是马上打了个电话给顾总,让他把这家公司所有的进口报关资料都发传真过来。 收到资料后,文尔刚仔细研究了一遍,然后一个电话打到了无城海关,找到方南。八年前,在省城海关,文尔刚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也知道他现在就在无城海关,干的就是查私缉私的行当。 他们又见面了,时隔八年之后。一阵寒喧过后,文尔刚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材料,交给方南说,你先看看吧。方南翻看着材料问道,这情况可靠吗?文尔刚十分自信地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反正做了这么多年的国际货运代理,我心里有数,出现这种情况,不正常。 方南十分赞同地说,是啊,这个公司的情况,我多少也有一些了解,但是总抓不到真凭实据,再说,咱们关长也打过招呼,投鼠忌器,我就不得不有所顾忌。他扬了扬手里的材料说,如果真有这事,很有可能就是直接倒卖进口原料,走私案,这问题可就严重了。文尔刚说,反正信不信由你,还有两个小时,我估计集装箱可以到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只要到现场去看一下,不就一清二楚了吗?方南决心已定,站起来说,好吧,我马上安排一下。真得好好谢谢你啊。不过,你就不怕失去一个客户?文尔刚微微笑道,我的原则就是,这种违规的生意,就是利润再丰厚,我们也不做。不过这批集装箱到底是哪家货运公司做的,你们最好也得查一查,走私当然可恶。但谁要是协助走私,也不能轻饶哦?方南大笑道,闹了半天,你老兄原来是这个目的啊? 于是,才有了在南云塑料厂现场发生的这一幕。 当有人把苏幼红拉到方南的面前,替他们相互介绍的时候,方南也微微愣了一下,他目光里一闪而过的诧异并未逃过苏红的眼睛,不过她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苏红,方南瞄了一眼名片,拿在手里轻轻摇晃着,说话有些拿腔拿调,苏总?你们公司在无城早已是名声在外,不好意思,怎么一直没见过你啊?苏幼红面带微笑,不卑不亢地说,哪里,我们公司能够在无城顺利地开展业务,也确实多亏海关的大力支持,更离不开海关的监督领导,应该说,一直合作得不错,我和你们雷关长,还有监管处和稽查处的几个同志都很熟悉。至于和方处一直无缘相识,我想,可能是因为您所处的地位比较特殊吧?方南的口气颇有些自负,苏小姐的这个观点,我倒是深有同感。是的,作为一个普通人,朋友当然是越多越好,但是作为我们这个职业,我相信,没有几个人愿意和我们打交道。因为在某些人的眼里,干我们这行的,说得难听一点,就和盖世太保,或者克格勃差不多。但也许我们很快就会打上交道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方南话里有话,苏幼红当然也是心知肚明,那是,我们当然会全力配合的。方南故作潇洒地一挥手说,好啦,今晚这场合只适合喝酒,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他好象突然想起似地对一直站在一旁默默微笑的文尔刚说,对了,你们俩恐怕还不认识吧?巧了,同行! 苏幼红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她立刻反应过来,微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无城中货新上任的文总吧?文尔刚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去,你好,我是文尔刚。苏幼红接过文尔刚递来的名片,看也不看地说,其实,以前在省城的时候,就听说过文先生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呵!过去在省城的货代圈子里,就有“谈文色变”说法,可见文先生的厉害。既然文先生是老前辈了,以后还请多多指教。文尔刚也针锋相对地说,哪里,苏小姐言过其实了。其实在无城,我还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得很,哪有苏小姐这么实力雄厚呢? 在这种场合,苏幼红似乎嘴巴上总是不大肯吃亏,说道,文先生,我记得毛主席他老人家当年好象说过,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无城这么大,你我为何一定要总是狭路相逢呢?文尔刚的涵养似乎更深些,他说,不,苏小姐可能误会了。无城并不大,大家又都在一个圈子里混,低头不见抬头见,那是迟早的事,想躲也躲不掉。市场经济,提供给大家的机会是均等的,为什么不能是一种友好竞争呢?其实,想开一点,大家都是为了中国的远洋运输事业,大目标一致,谁做还不是一样?苏红冷笑道,对不起,可能我没有文先生那么高的境界,文先生尽可以放手去干,只是,最好不要闯进我的一亩三分地,别坏了规矩,可以吗? 方南似乎有些尴尬,打着圆场,好了,大家初次见面,既不要相互吹捧,也不要唇枪舌剑了,就算给我一个面子,好吗?其实同行也未必是冤家,何必呢。大家会心地一笑,举起酒杯碰了一下,也就算过去了。方南看着苏幼红,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地说,是这样,苏小姐,你长得很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个朋友。对不起,我可不是为了套近乎才这么说的,是真的很像,简直可以说是形象酷似。其实这对于苏幼红来说,并不觉得意外,因为今晚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但她还是饶有兴趣地问道,哦,是谁呢?对于方南来说,所有的情绪波动永远只是一瞬间的事,显然他也不愿过多地沉溺于往事,于是他大度地说,是我过去认识的一个朋友。 第一部 无城的十四个夜晚 第一个夜晚 深夜里的神秘来电 石川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冷眼旁观,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凭直觉,可能和自己有些关联,但是也能想象,未必会在这种场合正经谈公事。他在犹豫着,是否也过去和方南打个招呼?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这种时候过去,除了喝杯酒,还能说什么呢?说不准也许就在明天,人家就会气势汹汹地打上门来,到那时候,说话的机会还会少吗?再说,他也忌惮方南身边的那个人,既然石川自己都能认出他来,那么恐怕他也未必不记得石川。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至少到目前为止,无城还没有人能认出他来,他又何必自投罗网?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石川恐怕做梦也没想到,此刻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个角落里,正有人死死地盯着他。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这家酒店的公关经理。本来她来这儿,只是刚好今天轮到她值班,安排调度酒会的服务工作,没承想却意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很快,在酒会客人的签到登记册上,她查到了他的详细资料,更使她确信无疑,是的,是他。不是鬼魂再现,也不是死而复生,而是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在苦苦寻觅的复仇对象,不经意间却突然出现了,说不清是悲是喜,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冷冷的微笑。 不可预知的危机,正在向石川悄然逼近,而他却浑然不觉。此刻,灯光幽暗,乐声悠扬,人们纷纷起舞。石川却觉得这里的空气有些浑浊,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于是他悄悄离开,坐进车里,给许梦翎打了一个传呼,不一会儿她就回电了,是从一个酒吧里打过来的,她已经跳槽到了一家新的公司。 石川问道,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快开张了吧?许梦翎说。筹备工作已经差不多了。设备正在到位,下星期三正式成立,两个月后可以投产。石川说,这些我都知道,有关他们的背景,有没有什么线索?许梦翎说,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来,不过我会随时随地留意的。我听说,你遇到了不少麻烦?石川开玩笑道,多余问!现在谁不知道,我遇到的最大的麻烦,就是你?她有点调皮地说,没准儿,有一天我会真的成为你的麻烦的。石川吓唬道,你敢!他又缓和了口气,十分诚恳地说,说实话,到中国办公司已经五年了,感觉好象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困难过,处处碰壁,处处有人和我作对,可是又搞不清真正的对手在那里。否则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把你往虎口里送了。明白我的意思吗?许梦翎说,我当然听老板的。不过,不过也要看你对我怎么样了?石川十分大度地说,放心,事成之后,你是当然的有功之臣,我还会亏待你吗?她轻轻地摇头说,不,其实,你并不懂我的意思……好了,先不说这个,这几天,他们有个重要的贸易代表团要过来,具体的行程还不清楚,到时候我会及时通知你的,你就见机行事吧。石川说,谢谢。至于南云厂那边,就请你多费心了。这几天,我被海关的先生们盯死了,一步都走不开。正说着,她的手机响了,对不起,我另外接个电话……好了,不跟你说了,你瞧,他们正催我过去呢。 不知为什么,石川突然觉得,他有点离不开这小姑娘了,是纯粹为了应付眼前的危机,还是见到苏幼红后引发的潜意识里的某种冲动?他不知道。 石川当然无从知晓,此刻她在哪儿,在干嘛?只是隐隐约约地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放出去的风筝,随时都有断线的可能;自己精心安排的所有计划,可能已经在某个目前还不知道的环节上出现了偏差。 午夜时分,刺耳的铃声突然想起,石川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 石川拿起电话,习惯地用日语说,你好,我是石川。 没有声音。 石川只好又说中文:喂,喂!请讲话! 一个女性的声音,柔柔地,又带有几分苍老,几分激动,是你吗,阿川,真的是你吗? 听到这声音,石川不由得心头一动,但脸上却毫无表情,对不起,请问您找谁呵?您打错电话了吧?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知道这是谁的诗吗? 石川有些惶惑不解地说,当然知道,但是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那么这首诗跟你、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因为,我就是你没带走的那片云彩。她稍作停顿又说,风儿在天上吹,云儿在风中走,飘飘荡荡,自由自在,别问我是谁,还记得三十年前的无城吗?我是你的云儿呀! 云儿?石川稍稍一楞,但随即他的声音又变得十分生硬,对不起,我不知道什么云儿,我也不是什么阿川,也许是你搞错了吧?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怨恨我,怨恨我的不辞而别吗?我知道,你的确还在怨恨我,可是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难道时光的流逝还不足以消融你的怨恨? 石川尽量耐心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谁,请问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这么多年,终于能找到你,真的好高兴,没什么别的要求,就是想见见你,行吗? 石川不以为然地说,“既然我都不认识你,又怎么见面?” 她的声音含着幽怨,我没想到,难道,你真的会忘了我,望了三十年前的无城,忘了你的中学时代,忘了我们一起走过的青春岁月! 石川冷冷地说,对不起,虽然我确实不知道你是谁,但既然你能打通我的电话,想必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对一个客居无城的日本人说这些,难道你不觉得太滑稽,太莫名其妙,有些天方夜谭的味道吗? 她冷笑一声道,日本人?哼,在别人眼里,也许你是,并且,也许你自己也常常因此而沾沾自喜,可是对我来说,你就是阿川,刻骨铭心,永远也不会忘记。 石川不想再与她纠缠不清,我再说一遍,我真的不是什么阿川,我也不认识你,当然我就更不知道你说了些什么。我要挂电话了。” 说完,石川就挂断了电话。可是,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石川有些无奈地看着电话,坚持不接电话,可是电话铃声却不依不饶地响个不停,他一咬牙,把电话线给拔了。紧接着,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石川一看手机号码,干脆把手机也关了。专心致志地在电脑前工作。 然而,当他打开收件箱收取电子邮件时,意外地发现一个陌生的网址,是一封新的电子邮件,只有短短的几行字:你不必躲着我,哪儿都能找到你。其实,我没什么恶意,只是想跟你聊聊过去的事情,可以吗? 石川真是有点哭笑不得,他能有所感觉,一个噩梦,可能就近在眼前。 第一部 无城的十四个夜晚 第二个夜晚 谜一样的许梦翎 三月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 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让黄昏时分的无城顿时好象遍地汪洋,正是下班时间,湿漉漉的马路上,无数的车流人流,一件件彩色雨披,构成了一道五光十色色彩斑斓的流动风景线。 石川却无心欣赏无城街头的独特一景,九零年代无城的马路,还没有十分鲜明地标出机动车道与非机动车道,因此,即便是雷克萨斯,也只能在自行车摩托车的前簇后拥下,慢慢地蜗行,拥堵在这车流中,几乎动弹不得。他不停地按着喇叭,却好象无人理睬,于是他不管不顾地连续按着喇叭,好象要把所有的郁闷都发泄在这喇叭声中。 这些日子,石川几乎是在煎熬中度过的。 “集装箱事件”的第二天,方南便率领海关调查组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进了光阳公司。在会议室里,方南便宣读了海关的调查通知书,鉴于光阳公司的违规行为,必须接受海关人员的全面调查,缴纳与进口货物等值的保证金,暂停加工贸易项下进口保税货物的审批。 散会了,在场的人们纷纷离去,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石川和方南面对面地站着,彼此对峙着,好象谁都不肯让步。最后还是石川打破了沉默说,方处长,恭喜你,你终于还是来了。方南则脸上毫无表情地说,石川先生,请不要误会,我只是在奉命执行公务,对光阳公司和你本人,我没有任何敌意。希望你能理解。石川的脸上有了一丝微笑,我当然能够理解。你有你的立场,或者说,也代表着贵国国家的立场。虽然我作为光阳公司的总经理,作为一个日本国的国民,当然要站在公司的立场上,因为这也代表着在中国的日本公司的合法利益,既然是合法利益,我相信当然也要受到中国法律的保护。所以,我可以肯定地说,在大的原则上,我的立场,和你的立场,不应该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大的冲突。方南回应道,当然我也希望如此。但遗憾的是,在某些时候,这种希望很可能只是一厢情愿的良好愿望而已。否则,你如何解释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否则,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呢?石川说,是啊是啊,你们理所当然地代表着法律,代表着贵国的国家利益,是值得令人尊敬的执法者。但是,我们也不妨这样设想,一个执法者的执法过程,是否也是一个展示执法者个人才华的过程,对你来说,光阳公司恐怕不仅仅是你的调查对象,同时也是一个可以大显身手的舞台吧?方南反问道,石川先生,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在怀疑,我有什么个人目的?真是笑话,我不明白,我和你石川先生也只不过是一面之交,难道还有什么个人恩怨不成?对不起,石川先生,也许我不得不提醒你,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象你所想象的那么阴暗,尽管现在你是我的调查对象,但我还是非常尊重你的人格,同时,我也希望你能尊重我的人格,可以吗?石川彬彬有礼地说,我当然非常尊重,而且我相信,你不但非常敬业,而且非常优秀。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恐怕谁都无法保证,每个执法者的执法过程,都能够保证不带有一丝一毫的个人动机。见方南还想说什么,石川连忙摆手道,哦,对不起,可能是我扯远了,我就不耽误你的工作了,如果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找我。再见! 石川说完,就转过身去,气宇轩昂地走出了会议室。望着他的背影,方南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结。 调查是方南他们的工作,无论查到哪个部门,石川他们当然也只有主动配合的义务。为此事先也召开了中层干部会议,专门进行了布置,虽然对他的种种安排没有任何异议,但是从下属的眼神里,石川还是看到了疑惑,因此他一字一句地说,总之,请大家记住,作为光阳公司的一员,必须站在公司的立场上,公司的利益高于一切。而且从大的原则上说,我们并没有违反国家的有关政策法律,完全可以理直气壮。所以,对于海关的调查人员,要尽量接待好,配合好,避免发生冲突摩擦,但是,绝对不能让人看出你心里有鬼,否则,还没有和对手过招,自己先把自己打败了。明白? 话是这么说,其实石川还是有些心虚,究竟有没有问题,他自己心里明镜似地,一清二楚,只不过两个高智商男人之间明里暗里的较量让他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对手愈是强劲,就愈能激发石川骨子里好斗的欲望,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他可绝对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范。所以,在方南没有直接找到石川之前,他一直在冷眼旁观,遥控各部门的应对举措。同时,他还必须解决自己所面临的燃眉之急。 今天早晨,石川按照约定时间去拜访住在无城宾馆的日本客户伊藤正雄,对方却已在半个小时前不辞而别了。石川打电话给他说,老朋友,你可有点不讲信用啊,怎么突然不辞而别了?伊藤说,不是我不辞而别,是石川君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的AS005定单,你发过来的货,都是些什么东西?打开你的电脑,你就会看到我传过来的照片。你自己好好去看看吧。石川大吃一惊地说,真有这样的事?我一定会好好调查的。但即使如此,我们都是老朋友了,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吗?伊藤怒气冲冲地说,就在今天早上,我刚刚收到东京发过来的数码传真照片,当然,在你的电脑里也能马上看到,这才突然改变了计划。你拿不出好的产品,见面又有什么用?你的这批货,差点毁了我的整个秋季产品的销售,你还能指望我做什么?我当然要找一家质量更好、交货更加及时的公司。至于AS005定单,我不会放弃索赔的权力。再见! 邮件传过来的照片很清楚,那些塑料发泡片的确是千疮白孔,让人惨不忍睹。如果这些产品还是光阳公司生产的,倒也情有可原,工艺这一块本来就是许梦翎负责的,而且牵涉到SR配方,她走了,其他人一时顶不上去,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事实上。石川对此也已经早有安排,在绝对保密的前提下,将部分产品的生产安排到南云塑料厂,由许梦翎负责监督配方和工艺流程。而伊藤商社收到的这批产品,正是南云厂的“杰作”,在这种情况下,石川当然要拿许梦翎是问了。 但恰恰在这个关键时刻,许梦翎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南云厂的王厂长说,她已经一个星期没去工厂了,本来说好暂时不联络的石川也只好自己找她,但是手机关机,打了无数次传呼,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这一下石川真的有点坐不住了。在连续不间断联络许梦翎的同时,只好自己亲自赶往南云塑料厂。 这个时候,石川不能不认真想想许梦翎这个人了。以前在光阳公司,许梦翎的确是个身处关键岗位举足轻重的角色。然而,她却一直十分低调,每日里素面朝天,总是戴着一副宽边黑框眼镜,遮住了大半张脸,无论春夏秋冬,总是穿着一件肥大的灰色工作服,下摆过膝。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除了实验室就是车间,无论见了谁都是彬彬有礼低眉顺眼的,也很少跟人聊工作以外的话题,很少有人知道她八小时以外的生活,和什么人交往,有些什么兴趣爱好,好象全都被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也很少有人会去用心探究,更不用说平日里同样让员工觉得神秘莫测的石川总经理了。石川所欣赏的,当然只是她出类拔萃的业务能力和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无论再困难的工作,一旦她能答应下来,那么就不再需要任何担心。以“工作狂”著称的石川,当然也更不会想到在工作状态以外的许翎会是什么样子了。而且石川觉得,自己待她不薄,所给的一份薪酬也算对得起她的付出了,在光阳公司,也是少有的能当作心腹使用的几个人之一,在这个时候玩失踪,她究竟还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候,石川的手机响了,是许梦翎打来的。石川接了电话,冷笑道,许桑,你终于出现了啊。你想在哪儿见面,蓝调酒吧?可以,那地方我知道。在那儿等我,我马上到! 第一部 无城的十四个夜晚 第二个夜晚 你知道什么是情义无价? 蓝调酒吧位于无城的闹市区。酒吧门口,几个霓虹灯的英文招牌特别引人注目--BLUES。走进酒吧,里面空间不大,却被一架乳白色的三角钢琴占去了一大半,蓝幽幽的暗淡灯光,照着四周墙上几幅精美的世界名画,照着长长的吧台和一排吧台椅。萨克斯风和着钢琴,若有若无的爵士乐在蓝色的空气中游来荡去,带有几分感伤,又有几分幽雅。 酒吧里,客人还不多,一个神秘女郎在吧台前背朝门口坐着,留下的只是一个优雅的背影。她要了一杯红酒,慢慢品味,举手投足,都显示出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她和这儿的老板娘显然也是熟识的,好象很亲密地聊着什么。 石川抬脚跨进酒吧的那一刻,坐在吧台椅上的那个背影,出其不意然而十分优雅地慢慢转过身来,高挑动人的身材,一件黑色的薄型皮风衣敞开着,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一头金黄色的短发,同样是一双长得很漂亮的大眼睛,目光里少了些亲和力,却永远充满自信。 就是见多识广的石川也不禁错愕,这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许梦翎吗? 许梦翎从吧台椅上下来,和石川握手道,我的老板,你总算来了。石川伸出手去,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用冷冷的目光看着她。许梦翎回避了石川多少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把他领进一间包厢,包厢不过两三平方米,低矮的转角沙发,小茶几上点着蜡烛,狭小压抑,颇有些暧昧的味道。 侍者送上一瓶红酒和两个酒杯,放在茶几上,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许梦翎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石川却始终挺直腰板坐着,他似乎嗅到什么味道,用力闻了闻,又不能确定怪味来自何处,不禁微微皱起眉头。许梦翎斜睨了石川一眼说,我的老板,你就不能放松一点吗?石川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还是把地毯当作塌塌米吧。于是他们把茶几搬到中间,两个人面对面地盘腿坐着。 看石川一言不发,许梦翎有些憋不住了,对不起,石川先生,你一定着急了吧?石川猛吸一口香烟,弹掉手中的烟灰,还是一言不发。许梦翎似乎有点低声下气地说,老板,你别急,听我给你解释……石川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行了,我什么解释都不想听。这么说,这回,是真的不想干了?为什么?许梦翎说,不为什么。只是觉得,天天这样两头来回跑,又老是提心吊胆的,太累,太辛苦。原来是这样!石川现在倒反而平静下来,他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斜视着许玲,这么快,就要分道扬镳了,“一仆二主”的味道,大概不好受吧?许梦翎不卑不亢地说,石川先生,这一点您可是搞错了,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看做是谁的仆人,我就是我,我是我自己的老板。石川继续斜视着她说,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呢?许梦翎冷冷地说,就冲着你这么看我的目光,我也非走不可。石川直起身子,郑重其事地望着许玲说,那么好吧,其实你也知道,三年前,是我把你从人才交流中心招收进来的,两年前,我又送你去日本进修半年。我一向是很尊重你的,你也知道我目前的处境,否则也不会想出这么个计划,当然,也是征求了你的想法才定下来的。为什么,这么快就要出尔反尔?许梦翎反问道,我难道是出尔反尔的人吗?我只是不明白,辛辛苦苦,究竟是在替谁干?值得吗?石川不以为然地说,有多少辛苦,就有多少回报。难道,还怕我亏待你不成?许梦翎说,我的老板,我看咱们都不必兜圈子了,直说了吧,当初你把我招进公司,又这么看重我,不就是因为我的手里有个SR配方吗?现在你又想出这么一招,不也是拿SR配方作诱饵吗?在您的眼里,也许只有配方才是最重要的。石川不解地问道,那你还想要怎么样?不错,有了SR配方,公司可以节约三分之一的EVA原料,取得了丰厚的利润,可你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我石川向来言而有信,一切按合同办事。我真是无法想象,在合同之外,你究竟还想要什么?他俯身向前,两眼直盯着许梦翎说道,只要是你想得到的,我都可以给你,只要我能办到,只要你,继续干下去。许梦翎喝了一口红酒,冷笑道,只怕你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呵!我进公司这么些年,辛辛苦苦,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并不是为了报答你的知遇之恩,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作老板。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不是什么工具,我是人,我是个女人,懂吗? 石川有点克制不住了,喝道,够了!许桑,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个很无聊的话题吗?知道吗?在我的眼里,没有什么性别的区分,只有工作,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我的小姐,我可没你那么多的闲情逸致,我只知道,如何去对付海关那帮老爷们,如何应付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我只知道,伊藤已经快要取消给我的定单,你明白吗?石川的一通训斥,使许梦翎差点没掉下眼泪,那好,我可以把这个单子做完。但您也别指望我还能再为您做什么。石川也变得强硬起来:无所谓。只是,在你作出最后的决定之前,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后果。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三思而后行”。许梦翎站起来说,您这算什么?是威胁吗?真正要三思的,恐怕还是您自己吧?连您自己也承认,靠了SR配方,才有了丰厚的利润。利润?那能叫利润吗?说得好听而已,那是黑钱!如果没有SR配方,您还能赚什么呢?石川猛喝一口红酒,果断地说,既然如此,我也不会强留住你,但是,你必须把SR配方留下,它属于职务内发明。许梦翎冷笑道,凭什么?第一,您所说的应有的回报,只是一份薪水而已;第二,您说按合同办事,那么这个为期三年的合同也已经到期了,不论是公司还是我本人,都有解约或者续约的权利,这一点,当然您比我更清楚。她故意凑近石川,低声地说,可以给您透露一点消息,有人可是想出天价来买我的SR配方!只是,我还没答应。石川有点无奈,闷着头喝酒,行了,什么都不用说了,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这时候的许梦翎,却反而不急于离开了,其实,要想让我不走,也行。石川自嘲地说,我的小姐,你明明知道,光阳公司只是一家小公司,开不出什么天价。许梦翎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石川说,石川先生,您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叫做……情义无价! 石川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的茫然。许梦翎却已经站了起来,背上小皮包,准备离去,临走甩下一句话,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就请您打个电话给我。再见。说完,她转身翩然而去。 石川去吧台结帐时,摸出两张百元大钞说,不用找了。年轻靓丽的老板娘阿珍姑娘看了石川一眼说,谢谢!对不起,先生好象是日本人吧?石川有些略感意外地说,小姐真是好眼力。认识一下,我叫石川。他环顾四周,十分真诚地说,小姐,我真是没有想到,在无城,居然还会有这么富有情调的酒吧。阿珍一脸纯真的微笑道,能得到石川先生的夸奖,真是很荣幸。我叫阿珍,以后,还请石川先生有空常来坐坐。 一直戴着墨镜的石川走到门口,突然摘下墨镜,又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阿珍朝他嫣然一笑。石川欲言又止,推门走了出去。 让石川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几天以后的一个早晨,当石川出门上班时,在公寓电梯里,又和阿珍不期而遇!原来他们早已是上下楼层的邻居了。 第一部 无城的十四个夜晚 第二个夜晚 你这张脸真让我觉得恶心! 看着石川发动了轿车,在夜色中缓缓驶去,许梦翎其实并没有走远。也许她不知道,就在不远处,还有一双犀利的眼睛,正用冷冷的目光盯着石川的汽车。一个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女人,她的肩上背着一个十分精致的鳄鱼皮小包,手里还在把玩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看着石川的身影远去,她也收拾起匕首,放进小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许梦翎叹了一口气,正想离开,她的呼机响了,手机没电了,只好又重新去蓝调酒吧回了电话,找她的,原来竟是方南。此时的方南,声音沉稳而又略带卑微,与执行公务时的正义凛然或者趾高气扬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你好,是你啊,好久没联络了,最近还好吗?是的,昨天晚上我找过你,我想见见你,不为什么,随便聊聊。许梦翎爱理不理地说,那好吧,我在蓝调酒吧。知道地方吧? 不一会儿,方南进来时,许梦翎正坐在吧台椅上和阿珍聊天,看见他进来,便不冷不热地招呼他坐下。阿珍为他倒了一杯啤酒,便识趣地走开了。 许梦翎毫无表情地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方南的脸上尽量显得轻松地说。没事,就不能看看你吗?我听说你又另谋高就了,真应该恭喜你呀!许梦翎点燃了一支香烟说道,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方南认真地说,梦翎,请你不要这样对立好不好?我知道,你还在恨我,你也完全有权力恨我,可是,这能完全怪我吗?虽然我们最终没能走到一起,但是我们也不至于非得成为狭路相逢的冤家仇人吧?作为好朋友,我还是衷心地祝你幸福……许梦翎不耐烦地打断方南的话,行了行了,这些话,你还是去对那些整天围着你团团转的小姑娘说吧。倒底有什么事,没事,我可真的要走了。说完,转身就要离去。方南连忙摆摆手说,好好,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不过,就算是最后一句忠告吧,世道险恶,人心难测,希望你能自己走好,千万不要惹出什么麻烦。许梦翎警觉地问道,你什么意思?方南转动着手里的酒杯,不无得意地说,你知道最近我在调查一个什么案子吗?你的前任老板石川,他现在可是惹上麻烦了。许梦翎佯装不知,他能有什么麻烦?方南更加来劲了,麻烦大了!先不说这次查获的那五个莫名其妙跑到南云塑料厂的集装箱,根据我们掌握的线索,光阳公司在过去几年里很有可能一直在通过大量倒卖进口EVA原料来牟取暴利。这件事一旦查实,不用我多说,你当然知道会是什么结果,许梦翎不以为然地说,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能告诉你两点:第一,我早已离开光阳公司,不管那里发生什么事情,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第二,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看到光阳公司倒闭。方南盯着许梦翎说,恐怕没这么简单吧?你敢说就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过去在光阳做什么工作,你清楚我也清楚,虽然你已经离开了,但是,如果海关认为有必要调查取证的话,还是随时都可以找你的。许梦翎冷笑道,这么说,从现在起,你就要开始执行公务了?方南说,你不要误会么。我只不过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才想给你打个招呼,仅此而已。许梦翎说,那么,你们究竟查到什么了?从我这儿,你们又能取什么证呢?方南说,实话告诉你吧,海关注意光阳公司的问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首先是因为证据还不充分;再说,过去你在那儿,我也难以下手。投鼠忌器,万一砸了你的饭碗,我也不好交代。许梦翎举起酒杯说,那么你的意思是,我还得好好谢谢你了?方南大度地一摆手,那倒不必。其实,充其量你也不过就是一个证人而已,只要你能把真实情况提供给海关,我一定会设法保护你的。许梦翎继续装傻道,我还能提供什么情况?方南有些意外地说,哎,就是你过去跟我说的,难道你都不记得了?许梦翎凑过去,故作媚态地说,我跟你说过什么了?嗯?方南本能地后退,一本正经地说,梦翎,你的记忆力不至于坏到这种程度吧?不是你亲口说的吗?你有一个宝贝配方,可以点石成金,可以变废为宝,还可以大量节约进口EVA原料。许梦翎打断了他的话,方南,你可真能呵?难道你这个调查处长就是这么当的吗?克格勃,你步不觉得你太卑鄙太无耻了吗?趁方南不备,她猛地把一杯饮料泼到他的脸上。方南猝不及防地捂住了脸,你?!许梦翎步步紧逼道,我怎么样?我就是要教训教训你!别以为在别人面前你可以人模狗样,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别人一口一个方处,你就飘飘然,还真以为是那么一回事儿,别人不清楚你是谁,我还不清楚吗?看看吧,看看你这张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脸,一看见它,我就觉得恶心!在我面前,你永远都是个抬不起头来的罪人;你的灵魂,一辈子都将不得安宁!方南争辩道,我,我并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儿,我问心无愧!许梦翎用手指着方南的鼻子骂道,方南,我警告你,你别逼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如果你把我惹火了,我就把你那些破事儿全都抖落出去,让大家都来看看,这个方处到底是副什么嘴脸,什么德性! 说完,许梦翎背上小皮包,大步向门口走去,方南却还楞楞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这时候,一直在不远处默默看着的阿珍走了过来,默默地把一块毛巾塞到方南的手里。方南不好意思地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又还给阿珍:谢谢你,小姐,都让你看见了,真是不好意思。见多识广的阿珍显然并不在意,微笑道,没什么。叫我阿珍吧,我可知道,你叫方南。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阿珍关切地问道,还想来点什么?方南一脸苦笑自嘲的表情,你认为,今晚还不够吗?谢谢了。 凝视着方南的背影,阿珍突然觉得,她有点同情这个男人了。 许梦翎的家,离这儿不远,因此,她无须打车,慢慢地走回家去,一边走,心里还在琢磨着今晚遇到的这两个男人,嘴角不觉浮起一丝冷笑。 走到僻静处,拐过一个九十度的墙角,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摩托车的轰鸣,许梦翎被迎面而来的摩托车大灯强劲的灯光晃得几乎睁不开眼。她本能地靠着墙角站住,对方显然也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减速,关小了车灯,擦着她的身边开过,车头有些象个醉汉似地东倒西歪,显然是酒后驾车。在经过她身边的那一刹那,许梦翎突然惊奇地发现,仿佛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一般,也就是说,对方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如此情形,许梦翎已经不是第一次遇见。就在几天之前,也是这样月朗星稀的夜晚,慢慢踱步回家的许梦翎突然感觉到有摩托车在身后刹住,她回过头去望了一眼,虽然摩托车灯的强光让她看不清是谁,却仿佛被一股强电流击中,有种本能的心灵感应,她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 此人正是苏幼红。 第一部 无城的十四个夜晚 第二个夜晚 “深水炸弹”的威力 在货代圈子里,有这样一句“行话”:做货代的不喝酒,一个箱子都没有。不知道放在别人身上是不是灵验,但是就苏幼红而言,说她的业务多半是在酒桌上拼出来的,可能确实是言过其实了。但是需要的时候,她还是会拼一拼的。譬如今晚。 今晚宴请的,是财记电器的董事长林进财。台湾人,长得五短身材,面相有些猥琐,不过为人还算豪爽,在无城的台商圈子里颇有人缘,人称“阿财”。阿财是苏幼红的忠实客户,平均每月总有一百多个货柜,而且在运价上也不大会讨价还价,支付运费也还算及时,一般不会超过三十天。不仅如此,阿财还帮着介绍了好几个台商客户。对于这样的客户,苏幼红自然不敢怠慢,况且阿财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唯一的嗜好就是隔三岔五地喜欢在一起吃吃饭喝喝酒。如果是刚从台湾回来,那么这一顿接风酒更是必不可少的节目。 和以往总是喜欢和苏幼红单独吃饭不同,今晚林老板带来一位美女阿文,大名余秀文。阿文身材高挑,阿财和她站在一起,只能够到她的肩膀。不过阿财似乎并不介意,依然眉飞色舞地做着介绍,也毫不避讳与她的亲热,拉着她的手介绍说,她是从台湾总公司刚被派过来的特别助理。不过明眼人自然会心知肚明,不便多说罢了,更何况是苏幼红,久经沙场,什么场面什么人没见识过?而且有阿文在,感觉更加放松了许多,她微笑着招呼他们入座,和阿文随意地聊着家常,发现阿文虽然人长得漂亮,却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艳的美感,话不多,脸上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一般人很难与她拉近距离。 酒喝到七八分的时候,阿财开始有些口无遮拦,不停地夸苏幼红是美女,还要两个美女比试一下酒量,阿文毫无响应的意思,却不时悄悄在桌子底下踩上林进财一脚。看着林进财有些尴尬的表情,苏幼红心知这位美女有些莫名其妙地吃醋,不禁暗自好笑。她声色不露,礼数周全地应酬着,不停地给林进财劝酒,自己却喝得不多。阿财开始更加放肆,苏小姐,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和你做生意吗?第一,当然是你长得很漂亮啦!第二么,当然是对苏小姐的酒量佩服得五体投地啦!你知道吗,不论是在台湾,还是在大陆,我阿财向来是以酒会友,无论是谁,只要喝酒比我厉害,我都佩服,只有会喝酒的人,才算是真心朋友啦!苏幼红客气地说,说到酒量,当然还是林老板厉害。不过,能与林老板成为生意上的好朋友,也算是一种缘分。酒缘!不知是真的醉了,还是借酒装疯,他兴奋地一拍苏幼红的肩膀,豪爽地大叫,说得好,酒缘!说着,他又叫人拿来三个大杯,亲自动手往每个酒杯倒上八分啤酒,又分别倒入一小杯五粮液,放在苏幼红的面前,斜眼看着她说,苏小姐,知道这叫什么吧?如果你把这三杯酒全喝下去,今年剩下来的六百个货柜就……就全都是你的了!苏幼红看了一眼,知道这叫深水炸弹,是台湾人喜欢的一种喝法,很厉害的。虽然从未试过,但是苏幼红不想输在场面上,于是微微一笑说,林老板,此话当真?阿财的舌头都有些发硬了,当然!我,阿财,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啦?那好,我喝。说罢,苏幼红连喝三杯,面不改色,却有点头晕。对她来说,酒真是个好东西。三杯酒下去,心头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解脱,所有的紧张压抑在一瞬间烟消云散,醉眼朦胧中,那张以往她表面上恭恭敬敬、却从心底里有些瞧不起的面孔也似乎不再那么讨厌,世界真的从此大同,天下从此一家,不再有商场上的斤斤计较,尔虞我诈,追赢逐利,所有的人都成了可以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在她看来,仿佛真的有一个上帝在召唤,仿佛真的进入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境界。好,痛快,苏小姐,明天就来签协议!说着,林进财一把抱住了苏幼红,所有在场的人就惊呆了,阿文更是差不多要翻脸了。这时候的苏幼红其实还是清醒的,她轻轻地然而坚决地挣脱出来,对阿文说,余小姐,看样子林老板今天高兴,有些喝多了,就麻烦你好好照顾他吧。 苏幼红在酒店门口送走了客人,就和随行的市场部经理安娜各自回家。安娜看着苏幼红脸色苍白微醺的样子,有点不放心地问道,苏姐,你行吗,要不我送你回家?苏幼红微笑着摇头,放心,这点酒我还扛得住,没事的。你自己路上小心点。 僻静的马路上,路灯发出暗淡的光,行人稀少,苏幼红骑着摩托车,不敢开得太快。夜风徐徐吹来,感觉神清气爽了许多,不象刚才那样胸闷了,虽然还是稍稍有点头晕,需要尽力才能把住方向。幸好是在夜晚而且僻静,不会有警察来找她的麻烦。不时有情侣成双作对在她身边走过,旁若无人地拥抱接吻,在幽静黑暗处放肆着他们的亲密,回想刚才的一幕,心里真的说不出什么滋味。素来以职业女强人面目示人,打交道的,也大都是圈子内外的职业男性,老实说,一般的男士都会敬而远之,可以把她当作同行合作伙伴或者竞争对手,但是没人会把她当女人看。当然,不乏粗俗者如阿财之流,觊觎她的美貌,也许正是由于这样的骚扰,才更使她对男人有一种本能的防范吧?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真的是柔情似水,不知该向谁倾诉?用母亲的话来说,也是老大不小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苏幼红想着心事,慢慢骑行,弯进一条小路,转过一个九十度的拐角,猛然间发现,对面有一个身影,在慢慢走着,差点撞上,她急忙刹车,由于车速不快,没有撞上,她也差点摔倒,但还是停住了,那人走过去了,又回头望了她一眼,尽管看不清模样,但还是能认出,苏幼红的酒吓醒了一半,而且,她分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大吃一惊。待她定睛再看,那女郎早已不知去向。 分明就是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感觉。 苏幼红知道,自己有一个孪生妹妹,十几年前父母离异后,姐妹俩就随着父母天各一方。她随母亲去了省城,而父亲则带着妹妹留在了无城,几年前听说父亲去世,妹妹考上大学后就难觅踪影了,感觉中妹妹好象也回到了无城。她不禁想到前几天小丁说起的事,如果说,世上如果真有和她一模一样令人难辩真伪的声音,除了她还有谁呢? 苏幼红的家是一套单身公寓,房间不大,但布置得很精巧也很整洁,卧室,书房,厨房,家具一应俱全,该有的都有,也决没有多余的物件。过道里的壁灯映着墙纸,粉红色的,很温馨也很女性。 苏幼红摇晃着开门入内,酒劲真的有点上来了,她把手里的皮包扔到床上,脚步踉跄地走过去倒了一杯水,猛喝一口,又一下子喷了出来,把衣服全弄湿了。她无力地倒在床上,突然间又一跃而起,冲进卫生间,大声地呕吐起来。看到镜子里自己惨白的面容,不禁失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而哭? 第一部 无城的十四个夜晚 第二个夜晚 深夜来电引领神游少年时光 深夜了,电话铃声突然响了,把和衣躺在床上沉沉入睡的她突然惊醒,苏幼红朦胧中自言自语,口齿含糊不清,这么晚了,是谁啊?她一边嘟哝着,一边睡意朦胧地去接电话,可是拿着打开的手机却再也无力举到耳边,也无法回答。 是谁啊? 这时候打电话给苏幼红的,正是石川。 石川自己是个工作狂,对他来说,熬夜是家常便饭,因此也就常常难免不大顾及别人的感受。往往要像这样打不通电话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的唐突,自我解嘲地一笑,自己给自己保证下不为例。然而多半是改不了了。 石川的家,是在无城的西区,专供外商居住的高级公寓区。十八层的高层公寓。宽敞的房间里日式布置,地上铺着塌塌米,几个房间全用屏风隔开。屏风上画的全是日本仕女图。 客厅里,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照片,照片上,一个日本老人端坐的半身像,他身穿和服,目光炯炯,留着长长的花白胡须,颇有仙风道骨,他就是石川的外公,也是他的精神教父--石川太一郎。照片下面,一只小小的玻璃盒子,镶嵌在墙上,露出半截,象一只“神龛”,远远望去,却看不清“神龛”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每天回到家里,换上和服,石川都会跪在照片前,双手合什,双目微闭,在默默祈祷。每逢有什么大事,他都会这样向他的外公祈祷,汲取精神力量。然后,才走到另一个房间,盘腿坐在塌塌米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开始在电脑前工作。 就在刚才,石川接到了妻子夏子的电话,三个月后,石川就要做父亲了。对于石川来说,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结婚十二年,终于可以做父亲了。来中国五年,和夏子聚少离多,本来完全可以接来,过全职太太的生活。但是夏子却不愿放弃在大学里的工作,和那班可爱的学生。石川叮嘱夏子,现在不应该再去上班,在家好好休息,三个月后,给他生个勇敢的小武士,就像他的外公。 就在这时候,石川又接到了那个奇怪的电话。 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柔柔地,好象充满着诱惑,还记得眠佛寺巷吗? 石川好象觉得耳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眠佛寺巷?对不起,你说的是无城的一处旅游景点吗? 曾经是。可是三十多年前,在那场史无前例的风暴中,一次震动无城的革命行动,那尊巨大无比的眠佛就真的上了西天。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佛没了,庙还在,巷子也在,就在老城区那边,如果有兴趣,你还可以过去看一看,凭吊一番。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是向一个老外推荐一处旅游景点,那我谢谢你;如果还想暗示别的什么,对不起,我没兴趣。 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可以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导游,一个特殊的心灵导游,带你去看看那些你曾经走过的地方,似曾相识的地方,童年、少年、青年,看岁月还留下多少痕迹,还能找回多少当年的感觉。来吧,跟着我走,也就是跟着感觉走,就象一首歌,心会跟爱一起走,永远不回头。 这倒有点意思。领着一个老外,在想象中游览无城的各处景点,或者走进岁月的迷宫,在凭空想象中怀旧。嗯,一个不坏的创意。看来,我们首先要去的地方,就是你刚才所说的这个眠佛寺巷了? 当然,眠佛寺建于清代道光年间,到今天已有一百六十多年的历史。那尊卧佛,号称省内最大,一百多年,不论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香客如云,终日香火不断。当然,最虔诚的朝拜者,也就是住在巷子里的那两个小孩了。 小孩?为什么? 难道你真的不记得了?眠佛寺虽然在一条小巷的深处,却傍着两座大户人家的庄园,他们也曾经是寺庙里最大的施主,两面高墙夹着一条青石板路,就构成了这条深不见底,又终日不见阳光,真正是曲径通幽的巷子。而就在小巷的尽头,住着三户人家,后来搬走了一家,就成了名副其实的“两家巷”,这两家的小孩,每天一起牵着手去上学,而放学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庙里。 他们去干吗?去拜佛吗? 哪能呢!小小年纪,他们哪懂得这个。这么大的寺庙,是他们捉迷藏的最好地方。有一次,他们还带着同学来玩,自己却钻进了眠佛的大肚子里,谁都找不到。他们在里面干什么,还想得起来吗? 对不起,我现在好象是在听一个传奇故事,难道还要我也来参与创作不成? 既然你什么都想不起来,还是我来告诉你吧。黑咕咙咚的大佛肚子里,他们第一次品尝拥抱和接吻的味道,还真的像情侣一样,发誓要永远好下去。那时候,他们一个九岁,一个才十岁。 嗯,一段不坏的罗曼史,那后来呢? 到了后来,眠佛寺巷更出名了,却是在庙宇被砸,香火已尽的时候。 那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你真的不记得了?或者还要我提醒你? 不清楚。 二十五年前,一个暴雨之夜,就在那条小巷的深处,发生了一起震惊无城的凶杀案。有人在自己的家门口被别人从背后连扎五刀,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知道凶手是谁吗? 谁? 就是你。 这可真是荒唐。二十五年前,我在无城杀人?有这可能吗?谁又能证明? 我能证明。 那你是谁? 我是你的云儿呀! 那,谁又能证明你是云儿?就算你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好了,别兜圈子了,其实很简单,我还记着那桩凶杀案,就说明我还没有忘记你,之所以还没有忘记你,只能说明我还想着你,爱着你。 对不起,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搞明白。 那好吧,既然你连眠佛寺巷都想不起来,过几天,我再带你到下一个地方去看看,到了那儿,看你能想起些什么。 恐怕你还是白费心机哟!不过,我还是有兴趣奉陪,再见! 第一部 无城的十四个夜晚 第三个夜晚 见到她,石川突然心跳加速 铃响了。 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这个时候会有谁来呢?石川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位老妇人,也许并不老,还不到五十岁,个子不高,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一张略显消瘦的脸,颧骨稍稍突出,目光有些浑浊,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感觉。正是她的脸,显示出一种超出年龄的苍老,又可以使人依稀想象她年轻时的美丽动人。 石川突然有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努力稳定了一下情绪,石川才问她找谁。老妇人看见一身和服的石川,也差点没吓了一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门了,她说找自己的女儿珍珍,石川这才明白,她找的是开酒巴的阿珍小姐,于是告诉她,阿珍小姐住在楼下,1506室。老妇人惶惑地看着门牌号码,那,这儿是?石川有点看出来了,老妇人的记忆有点问题,于是微笑这解释道,这儿是1605。老妇人这才明白,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哟,您瞧我这记性!老是搞错。这位先生,真是对不住呵,对不住。半夜三更还来打搅您。石川关切地问道,要不,我陪你下去?老妇人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怎么好意思麻烦您呢?我自己能找到。对不住呵,真是对不住。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步履蹒跚地走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石川扶着门框,探出身体,久久地凝望着她的背影,似乎想到了什么,心头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难道真的是她? 石川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日本人,与无城有着不解之缘。然而,石川又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过去的他,二十多年前就已经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并且已经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虽然他也知道,可能有人还惦记着他,让他更加想不到的是,有人正在暗地里对他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会对他捅刀子,见不得人的阴谋,总是伴随着暗夜而滋生。石川的内心始终惶惑,无城对于他来说,是故乡还是他乡,虽然他相信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从骨子里就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日本人了,但是历史与现实之间的纽带,虽然无形,却始终是割不断的。曾经的青春热血,可能不再冲动,却不会因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淡薄。虽然他更愿意相信,自己骨子里流的,就是日本人的血。 石川回到电脑前继续工作。前几天接到东京总部的通知,原本要在八月份召开的董事会,提前到下周举行。因此当务之急,就是要写出述职报告。但是石川自己也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怎么也无法集中精力。并非因为刚才门口的邂逅,而是因为下午的谈话。 下午,还在光阳公司调查的方南把石川找去,在公司的小会议室里,关起门来足足谈了两个小时。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方南的面前桌上摆着一大堆材料,旁边,一位年轻的助手在认真地做着记录。虽然石川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更何况对方比他年轻十几岁,让他在心理上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感觉,然而他也清楚对方那种超出年龄的老辣,因此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说难听点,尽管是在自己公司,但是作为一个日本人,感觉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更需要小心应对。 方南看着手里的样品,翻来覆去仔细看着,显得十分内行地说,EVA,又名醋酸乙烯乙酯共聚物,一种颗粒状塑料树脂,从石油中提炼,用于塑料发泡制品的生产制造,目前国内仅有少量生产,大部分还是依靠进口。我说的没错吧? 石川说,不错,方处长很内行。但我不知道,这不会是方处长的疑问吧? 当然不是。方南打开卷宗说,首先,还是那五个集装箱的问题。虽然一开始,你们就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无城外代,后来据说又冒出一个神秘的电话,是真是假,双方各执一词,一时也还难以定论。但是就在昨天,我们又发现了这份与南云塑料厂的委托加工协议书。就是这份协议书。根据我们的调查,按南云厂目前的生产条件,加工的产品根本达不到贵公司的质量要求,这又该作何解释呢? 石川不动声色地说,方处长,我想申明两点,第一,关于那五个集装箱的问题,我们的态度一直很明确,与我们无关,不管无城外代怎么个说法,你总要拿出证据来吧?第二,不错,我公司与南云塑料厂是签过长期合作的协议,但正如你所看到的,协议的内容是首先帮助南云厂进行技术改造,生产出高质量的产品,而不是现在就开始生产,所以,与这件事无关。 方南皱了皱眉头说,石川先生,我也已经说过了,不管你们两家怎么争论,首先我还是要找你,因为你是进口的直接责任者,其他问题暂且不去说它,违规是确定无疑的。见石川还想解释,他摆摆手转换了话题,第二个问题,据我所知,光阳公司主要是采用进口EVA颗粒树脂,加工生产发泡鞋底及各类拖鞋制品,是这样吧? 是的。 而且目前进口EVA树脂在国内市场上非常紧俏,每吨的差价大约是在五千元人民币,是这样吧? 不错。 方南的口气尽量显得轻松,因此,我们不难想象,在如此巨大的利润诱惑下,是会有人铤而走险的。 石川大笑道,方处长,实话告诉你,如果我的手里真的有多余的EVA原料,也许我也会铤而走险的,遗憾的是,我这里的进口原料都是东京总部按每个月的出口定单按计划进口的,我这里的成本也受到东京总部的直接控制,请你想想,这可能吗? 方南出其不意地说,那你又如何解释那五个货柜呢? 石川一愣,随即反击道,你们中国人不是有一句俗话,叫做“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吗? 大家都笑了。 方南又换了一个话题,石川先生,我看了一下你们的销售报表和财务报表,发现光阳公司的废品销售量很大,几乎占销售利润的四分之一,我不明白,在一个自动化程度很高、管理十分严格的现代化小型企业中,如此高的废品率究竟从何而来? 石川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这是由产品的特殊性决定的。不错,目前我们公司的自动化程度很高,生产设备也是目前国内最先进的,但是方处长,可能你也知道,塑料产品对于配料和生产工艺的要求是很严格的,配料比的细微差异就有可能造成色差,油压机在温度和加压时间的掌握上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而且更要命的是,从一车间出来的发泡片如果有内部气孔,用肉眼根本看不出来,也没有任何仪器可以检测,只有在二车间加工成薄片后才能发现。而我们公司的宗旨是,不能把任何有问题的产品卖给客户,所以尽管我们也不愿意看到如此高的废品率,实在是没有办法。 那,你们又把这些废品怎么处理了? 很少一部分当作再生料用于产品的加工,因为这也是生产过程中所必需的,至于绝大部分,当然是卖给附近的农民,拿去当柴烧了。 方南有些怀疑地问道,恐怕不见得吧?我听说,附近就有不少乡镇小厂,专门用再生料生产低档产品内销,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们这些所谓的“再生料”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石川不容置疑地说,在这方面,我们的制度很严格,因为我们最不愿看到的,就是那些低档产品对我们的冲击,我们不可能为了蝇头小利去砸自己的牌子。而且,我想提醒方处长,我们公司的原料配方和生产工艺都是在海关存档的,进口原料的消耗定额也是海关确认的,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也难以从中做手脚吧? 方南乘机又转换了话题,既然说到配方,我想确认一下,贵公司目前所提供的配方,是否还有遗漏? 石川冷冷地说,怎么?难道方处长连这个都怀疑? 不,我只是给你提个醒。我也希望在这个问题上,你们不要自己造成被动。不错,刚才你所说的,也许都是事实。但是我们知道,配方和生产工艺是可以不断改进的,假如有了比现在的配方更好更完善的配方,既节省了进口原料,又提高了产品质量,你们岂不是又多了一笔额外的利润? 对不起,方处长,你的想象力都快赶上福尔摩斯了! 方南正色道,石川先生,不是我的想象力太丰富,而是我确实略知一二。我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在我们的调查结束之前,我们不会作出任何结论。但是,所有的疑点最终都会查清,我们希望石川先生能够配合海关,把事情搞清楚。我相信,象石川先生这样绝顶聪明的人,当然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干什么。 双方唇枪舌剑,虽然最终也没谈出什么结果,却越来越逼近实质性问题了。这一点,从方南沉稳的眼神里,石川已经看得很明白了。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步步为营,同时要设法找到对方的软肋攻出去,这样才不至于把自己逼到死角里。至于对方的死角究竟在哪里,老实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能慢慢寻找,只怕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 除非。真的有奇迹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