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未雨 第一章 魏家有女初长成 四九城的初春尚有经冬未消的冰雪,屋檐下悬挂着长短不一的冰柱,暖阳之下,轻缓地滴下玉珠般冰凉的水珠,补儿胡同外剃头匠担着扁担,一股腾腾的热气随着他的脚步蔓延开来,亦有各色小吃的叫卖声回荡于巷子间,若是往日,若翾定然是早早地起身,伺候了老祖母梳洗之后,便去买克食给老人家用的,可今儿她却没了这份心思。 丫鬟端着盛了热水的盆子走进正屋的大堂内,若翾接过帕子,亲手绞了,给额涅擦拭红肿的眼角。 杨氏不过三十来往年纪,肤色白皙,骨肉匀停,安养多年,眉目之间亦是一片温柔。只是此刻她却握了心肝肉绵软温热的小手,怨怼地看了清泰一眼,“亏得爷是个五品的衔儿,日日在内务府行走,成日家和那些个达官贵人称兄道弟的,如今到了自己女儿身上,便浑打了嘴。” 一身宝石蓝行服的清泰不自然地扶了扶帽子,两手对插拢在袖子里,他一惯对嫡妻敬爱,如今更因女儿之事不能辩驳,抿了抿唇,方道:“夫人,你也该知道,这内务府上三旗的女孩儿到了年纪就得入宫伺候,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我……”他愧疚地看了眼若翾,“我又怎能舍得咱们大姐儿呢?”说着,他也眼眶红了红。 这清泰之父从前也是做过正二品内务府总管大臣的,因为这个,清泰自幼便是个凡事不上心的性子,仗着祖宗的荫封做了个内管领的官,他也自得其乐,不甚追求上进。 坐在清泰跟前的、清泰长兄清宁见不惯他这副老婆汉相,瞥了清泰一眼,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弟媳妇,到底咱们魏家从前也算有那么些地位,内务府也有相与之人,大姐儿入宫之后绝不会受人欺辱的,你放心就是……” 在清宁面前,杨氏自然不能失仪,“大伯,您是知道的,咱们魏家这一辈儿人少,除了您家的吉庆,也就是我们姐儿了,德馨小,我怎能舍得呢?” 清宁、清泰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眼中俱是无奈,清泰长叹一声,“若是咱们魏家不是上三旗,咱们的旗主不是那位这辈子也遇不着的尊贵人,还是能想着法子的,如今……也就是入宫了。” 若翾抿唇,不过及笄之龄的人露出些微稚气,上三旗的旗主自然是那坐在金銮殿里的万岁爷,以魏家人的力量哪里遇得着呢?她咳了声,“阿玛,额涅,大伯,孩儿想入宫伺候便入宫呗,也不过就是四五年就放回来了。” 杨氏看着自己这一向懂事的孩子,怔忪片刻,复又红了眼眶,“我的儿,你不知那是个什么地方,绣花枕头外面光,里头乌糟着呢。你不想想,那拉氏那个女娃回来时,成了什么样子了?” 若翾垂首,把玩着自己辫子上的红穗子,“宫里的井夜里上锁呢,那拉氏投井,不想自己的阿玛额涅,她也是个糊涂人,额涅,你瞧翾翾是糊涂人吗?” 杨氏摸摸若翾的小柳肩,“我的翾翾事事拎得清,念着阿玛额涅,不是糊涂人。” 若翾抬起头,带着梨涡的小脸花蕊样的朝着杨氏笑,“那额涅还怕什么?翾翾盼着回家,日子很快的。” 这事儿说到这里,也就算是定下了,清泰搓了搓手,脸上带着宽慰却又不舍的笑,“大姐儿莫怕,宫里万岁爷跟前伺候的黄德寿和我极好的,阿玛定让他给你安排给好去处。” 若翾站起身,对着自家长辈纳了个福,“瞧瞧时辰,太太该起身了,孩儿去瞧瞧。”正要去的,门上的帐子被掀起,祖母年氏竟已经起身了。 年氏虽然已有六十,依旧身形健朗,依稀可见当年宣旨女官的气度威仪,被丫鬟搀着走进来,紫檀木拐杖叩击地面,清泰等急忙站起身迎上来,“老太太今儿起得早,儿扶您上座。” 若翾早就握了老祖母的手,年氏紧紧回握,“我这心肝儿宝贝肉知道道理呢,比你这个阿玛强远了。” 清泰扶着年氏坐下,有些局促地站着,“老太太教训得极是,教训得极是。” 年氏扫了两个儿子一眼,“咱们镶黄旗的包衣人家虽然比不得旗人尊贵,可是自来那就是天子近臣,效忠万岁爷那是头等的大事,伺候皇家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你们如何推诿?” 杨氏被这么一说,也颇为赧然,“老太太教训的是,儿媳深知道的。” 年氏坐直了身子,面色肃然,“你担心大姐儿入宫给人欺负了,那可是错了,咱们魏家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家,安排得宜,进退有度,自然不会有错儿,这点儿大姐儿知道。” 若翾自幼是跟着年氏长大的,深受年氏教导,听见老太太将那套车轱辘话来回说,不自觉地露出二分笑意,“太太一动气,咱们这一大家子人都可怕。” 年氏给若翾说了这么一句,也忍不住笑,“得了,别拘着规矩,都坐下,”众人坐定,她接着道:“大姐儿从小习学宫里规矩,该教导的,我老太太一分不错的,昨儿个我打发人给三宝去了一封信。” 清泰本垂首细听的,这么一说,忙不迭地抬起头,“老太太……” 年氏打断他的话头,“金家和咱们魏家也算是好了几十年了,自你阿玛起便是如此,现在三宝都是上驷院的总管了,修书一封,请当今的嘉嫔娘娘照拂咱们大姐儿,不算什么大麻烦。” 杨氏颔首,“咱们家总是老太太最有成算。”说着,不悦地看了清泰一眼。 年氏不愿纠葛他们夫妻间的事,扭头看向若翾,“大姐儿,你怎么说?” 窗外的暖阳照在若翾脸上,能看清那青涩的细小绒毛,她的双眼澄明如水,“孩儿自然是要遵从规矩,入宫伺候的。” 海棠未雨 第二章 初入禁宫受教习 二月二,民间传说之中的龙抬头之日,是今上执政第五个年头。春风徐徐,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若翾穿好了衣裳,跟着阿玛从神武门进去。 那和阿玛相熟的二总管在神武门内等着,为什么说是二总管呢?眼下紫禁城太监里的大拿,也就是太监总管,叫吴书来,是万岁爷跟前的红人儿,眼下暂且不细说,且说说这二总管。这二总管三十来往年纪,生的白白胖胖的,不说别的,小指甲有一寸长。石青色的蟒袍上缀了两个香囊,倒有那么几分主子的意思。 那二总管瞧见清泰带着个茜素红衣裳的姑娘走过来,迎上前,“哟,咱家给大人道福。” 清泰迎上来,打了个拱,“总管实在多礼了,眼下是清泰有事相求,该是清泰问您的安。清泰脸上带着二分讨好的笑,自怀中掏出一个荷包,说是荷包,也不全然就是金银,老话儿说得好,黄金有价玉无价,这荷包里的东西可是难得的物件儿。” 黄德寿接了这荷包,打开一个缝儿,往里一瞧,细细的眼睛闪过亮光,“哟,难得的物件儿啊,这水儿头,老坑玻璃种的吧?” 清泰脸上现出一抹满意的神色,“总管认得这翠,合该是这翠的福气。” 黄德寿受了这样的好礼,心中的意思大概也就明白了。“咱家受了大人这么重的礼,不说别的,往后姑娘出了小错儿,咱家一定顾揽着。” 清泰得了这么个保证,七上八下的心安稳了一半,他示意若翾,“若翾,来给公公见个礼。” 若翾慢慢走过来,低垂着眉目,露出别样的温婉,纳福道:“若翾请总管的安,总管吉祥。” 黄德寿被这清脆的口声儿一激,心头一凛,这才细细的瞧了瞧这魏家姑娘。才看了片刻,不由得‘哟’了一声。按说这魏家姑娘也是四九城里的人呀,别的姑娘年年春天吃沙子,脸上都有一点皴,这魏家姑娘忒白嫩,倒像是个剥了壳的鸡蛋,但也不是那么病态的白,她的两靥上还带着微微的粉,好似春天桃花着水的温柔娇羞。小两把头上簪着两朵银花簪子,梳着乌油油的大辫子,旗人姑娘都打三个耳洞,所谓‘一耳三钳’是也,魏家姑娘自然也是如此,不过她眼下是做宫女,只带了一对儿翠玉耳坠子,并四只小小的银耳环。青缎掐牙的背心儿,茜素红的里衬,细细看是撒花裙子,带着褶儿的那种,真真儿是挑不出一点错儿。他拱手,“魏大人好教养,好个齐全姑娘,难得,难得。” 清泰这个嫡长女自小受人如此夸赞,眼下不是第一回了,当即拱手道:“总管客气了,小女不过中人之姿,往后在宫里,小女要托总管照顾了。” 黄德寿瞧了瞧时辰,该是走的时候了,对着清泰打了个拱,“您请好吧,这事儿包在咱家身上。”甩了甩拂尘,示意启程。 若翾知道头入宫的几日还是能回家的,但忍不住回头瞧。清泰见女儿回头看自己,忍着心疼挥了挥手,目送着闺女进了神武门,一路不见了,这才离开。 宫女入宫是先要学规矩的,都在西六宫的启祥宫内。今上登基之后,独启祥宫、储秀宫不曾住妃嫔,盖因储秀宫是太后昔日寝宫,地位不同于寻常,宫女队伍绕过储秀宫之际,一朵含苞的广玉兰自墙内探出头,若翾微微抬头,那花便映入眼帘。 见她抬头看花,黄德寿走到若翾身边,小声提点了几句。若翾细细记了,其中一句尤其不敢忘。“入了宫,左腿发、右腿杀,随意逛着玩儿,那是擎等着不要命了,打杀不论的。”她想了想自己从前的逍遥日子,勉强忍住不叹气。 入了启祥宫,教习规矩的姑姑走到二总管跟前儿,明面儿上是交办差事,实则是交人。黄德寿拂尘裹起来,指了指若翾,“您明白了?别太为难,好好儿教,这姑娘规矩好,不费事儿,您等会儿就全明白了。”那姑姑点点头,带着二十个姑娘进了后院。 这姑姑二十五了,按说该是放出宫了,不过因着她服侍得好,主子留她,叫她再教一年规矩,她端正的站了,方才开腔,“我姓尚,你们从今儿起,就称呼我为尚姑姑。各位是内务府上三旗出身的,在家里也是娇养着的,不过入了宫,这从前的习性就要改改。宫里规矩大,稍有行差踏错,轻则赏个栗子吃,重责挨打要命都是可能的。所以你们都给我守着规矩,醒着神儿。”说完这一大通常说的话,这才开始教习规矩,说起规矩,行礼是大头,一天下来光是蹲安礼,就累的人腰背酸痛。 如是这般的日子过了七八日,一群十三四五的姑娘,正是花骨朵儿一般的活泼年纪,晚上睡在一个屋子嬉笑打闹,不一而足。 这其中就有一个宫女和若翾极好的,出身林佳氏,她的阿玛会取名,叫婉绣。人如其名,这姑娘长得极为秀气,眼睛大大的,忽闪忽闪,倒像是会说话,抿唇一笑,妩媚婉转。虽然长得这样,却是个辣椒性子,极为调皮。 这一晚,这婉绣等着人静灯灭的时辰,钻进了若翾的被窝,压着嗓子道:“翾,你睡了?” 若翾本是睡着了的,被这么一闹,也就没了睡意,她小声道:“这么夜了,你还不睡?” 婉绣握了若翾的手,“睡不着嘛,咱们说说话儿。今儿个我听见两个姑姑说,先帝时候的老宫女都放出宫了,再学个十几二十天,就安排咱们的去处了。若翾,要是能选,你想去哪儿?” 若翾眯眼笑,虽然夜色里看不见,却还是十足甜蜜的模样,“哪能留着咱们挑呢?要我能选的话,我想去景阳宫看守古籍去,可能去得了吗?白日梦罢了。” 婉绣搡了把自己这闺中好友,“偏你是个木头,那古籍都是死物件儿,有什么好瞧的?要是让我挑,我想去养心殿,伺候万岁爷,瞧瞧他是不是长了个龙脑袋。” 若翾被这傻丫头逗笑,正想打趣她,外面传来姑姑的呵斥声,“这么夜了,还不睡,是想出去提铃儿?”当即吐了下舌头,钻进被子里,充王八。 婉绣看若翾钻进去,知道这丫头是不会再说话了,兀自叽咕了几句,一觉酣然。 被子里的若翾却睡不着了,她望着窗外投在炕头上的月光,有自己的想法:看古籍有什么不好?只要不撕碎了、烧毁了,就省事极了。不会惹到人,也不会惹到事,才是真正的清净去处呢。 第二日,尚姑姑将昨晚上的事儿提起,大庭广众之下也没给留脸子,“婉绣、若翾,你们俩昨儿个晚上可也聊得高兴满意?” 若翾和身旁站着的婉绣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齐齐福身,“我知错,请姑姑责罚我,饶了若翾/婉绣。”说完这话,两人倒是齐心合力的,都为自己请罚。 尚姑姑无奈地摇摇头,“得了,念着你们俩素日里听话、规矩学得好,这一回,你们就给我到那南墙下板着,半个时辰之后再回来。” 这处罚算是轻的了,板着可不简单,受罚的人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两臂扳住两脚,不许身体弯曲,往常是一个时辰的,这回才半个时辰,算是赚大发了。姑姑的话不能违逆,若翾和婉绣垂头丧气的去南墙根儿板下去,低头对视之间,笑意翩翩,青涩美好。 就在这时,打跨院的月亮门底下走进来一个姑姑,这个姑姑穿的好生华丽,驼色衣裳袖口上绣了竹叶合心纹样,外罩暗花纱的背心儿,一字头上簪了两支金簪并紫色菊花样式绒花,倒华丽。 尚姑姑见这姑姑走进来,十分热络地迎上去,“杜姐姐。”众心宫女方才知道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姑姑是服侍主子娘娘、当今皇后的杜芷兰姑姑,当下眼睛之中一片热切:谁不知道今上一向爱重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又是个宽仁的主子,到皇后娘娘身边伺候那可是修来的福气。 那杜姑姑十分有礼的向尚姑姑还了礼,“主子娘娘命我来挑两个好的,去翊坤宫服侍,尚妹妹知根底,给我两个好的吧?” 尚姑姑的眼神向着墙根儿底下板着的若翾里瞧过去,“杜姐姐,你瞧,那个墙根底下头上簪银簪子的极好。“杜芷兰的眼神一定,“既然极好,你怎么叫板着?”尚姑姑抿唇一笑,端的严肃,“考验她呀,若是能好生板上半个时辰,就是个老实的,若是歪歪扭扭,动个不停,那掐尖耍滑的,可不好。” 杜芷兰来了兴致,左右主子娘娘叫好好儿选的,那等上个半个时辰也不打紧。两个姑姑里顶真的人凑在一处,细细瞧着若翾。 此时的若翾可不知道这个,她觉得不好意思,这么大的姑娘了,撅着个腚是怎么回事?眼下胳膊像是灌了铅,酸的厉害,也想偷懒耍滑,可是想了想,汗从背上流到眼睛里,再和着羞耻的眼泪砸到地上,也没动。 尚姑姑满意的眼神和杜芷兰的不谋而合,杜芷兰拍了拍手,“起身吧。” 海棠未雨 第三章 翊坤宫帝后和睦 婉绣闻言,身子一松懈,险些摔了个马趴,再一瞧身边的那块木头,还板着呢。 杜芷兰走到若翾身边,“你怎么不起身?” 若翾此刻已经身如筛糠,脸上红的像是喝了酒,“尚姑姑是我的教习姑姑,尚姑姑不叫起,是考验我呢,我不能起。” 杜芷兰满意点头,对尚姑姑道:“妹子,这小宫女可怜见的,叫起来吧。” 尚姑姑走到若翾身边,难得的和颜悦色,“得了,起身吧,宫女说你是个木头,你也真木。” 若翾这才慢慢直起身子,晃了几晃,才站定便福身道:“姑姑教训我,是我的福气呢。” 尚姑姑脸上带了二分笑意,“你的真福气来了,这位是翊坤宫的杜姑姑,从今儿起,你就跟着她到翊坤宫去服侍主子娘娘。” 若翾低垂的眼睑掩饰着眼中的失落,但到底不能显在面上,当即再次福身,“若翾见过杜姑姑,姑姑大安。” 杜芷兰微微抬手,示意她起身,又让尚姑姑挑了一个方才带着若翾和另外一个前往翊坤宫。这中选的另外一个宫女住在若翾和婉绣的隔壁,名字很有趣,叫个抱夏,按她的说法,家里大姐姐叫绘春、三妹妹叫知秋、四妹妹叫暖冬,她这个二子就叫抱夏。 来到后宫月余了,若翾还是头一回出静怡轩,杨柳春风掀动若翾蜜色裙角,蛱蝶振翅欲飞,若翾不着痕迹地打量这朱红墙、明黄瓦、浅碧春光,心中的愁绪没了影踪。 杜姑姑一路上没说话,直接带着若翾和抱夏进了翊坤宫。翊坤宫为二进院落,自古以来,坤为乾辅,主子娘娘与万岁爷少年结缡,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尊贵人儿。进了宫女住着的倒座殿,杜芷兰等着若翾和抱夏将行李搁下,这才说起服侍主子娘娘的细碎之事。 皇后下设八个官女子服侍,服侍后宫之主的宫女规矩更大。头一遭,身上不许有味道,为着这一件,宫女不得吃如葱姜蒜之类的食物,偏辣、偏油腻的也不成,再则不许吃的太饱,不然有那腌臜气味熏着了主子,是大罪过。眼下服侍皇后娘娘的人是足够的,杜姑姑给若翾和抱夏安排了个轻松活计:皇后娘娘晨起时,端热水、递青盐,日常无事则入东西配殿帮着整理、打扫即可。 三月春和渐暖,若翾满足喟叹一声:若能平安出宫,那便是最好。 这边厢,若翾安心顺意地入住了翊坤宫一隅,婉绣也很快安排进了钟粹宫。这高贵妃入宫五年,入主钟粹宫,其父高斌授大学士衔,现如今是江南河道总督,专管这治水之事,是今上面前的红人儿。 婉绣一步步走进这煊赫无比的宫殿,心中窃喜不已。这钟粹宫是两进院落,婉绣跟着钟粹宫的掌事姑姑巧慧进了正殿拜见主子。行蹲安礼的时候打眼儿瞧了瞧贵妃高氏,这贵妃并不十分美丽,若说起来是有一份子难得的气质,眉目温婉慈和,天生是个笑唇,即便不笑,嘴角也是勾起的。两声轻咳传来,婉绣想起家中老人们的说法,这高贵妃虽然得宠,却有哮喘,婉绣叹了声红颜薄命,要不是为了这个缘故,凭着贵妃的恩宠,想必早就该有了子嗣。 那高贵妃轻轻嗽了两声,扶着胸口,“巧慧,安排了差事就好,无需过问本宫。”她的声音极轻极弱,宛若春日里随风飞扬的柳絮,巧慧福身,带着婉绣和另外两个宫女下去。才出了正殿的门,一个身着粉紫色对襟儿背心,内衬水绿裙子的宫嫔迎头走过来,巧慧带头行礼,“奴才请柏贵人的安。” 这位柏贵人闺名含香,人如其名,是个妩媚风流的佳人,梳着两把头,珠围翠绕且不说,脸上的骄矜气就掩藏不住,她淡淡抬手,示意众人起身,扶正了胸前的龙华,“贵妃娘娘今日可大安了?我特来拜见。” 巧慧脸上带着几不可见的鄙薄和愤怒,“娘娘今儿个身子不好,怕是没功夫见贵人,贵人费心了。” 柏含香脸上现出一抹失望,甩甩帕子,“那我改日再来。”一扭脸儿,离开了正殿。 巧慧忍着气愤,带着婉绣等人自去安置。 要说这宫里没有一点子阴私,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说起这柏含香,巧慧齿冷,恨不得上去大口啐她。钟粹宫里的这位正主子是个病西施,凡事只要不打紧,那一推四五六,绝不爱管,柏含香偏巧是个踹窝的,且不说别的,前日万岁爷路远迢迢的来了一趟钟粹宫,才摆了膳,她就闻风而动,打着蹭饭的幌子,行勾引帝王之实,贵妃是个风花雪月的人,巧慧却忍不下去,她暗暗地算计着放月例的日子,想着好生算计算计这位柏贵人。 晚上,婉绣安置下,明明月光照在她脸上,一双丹凤眼灵动,婉绣有些动心思,谁想一辈子做宫女呢?贵妃得宠却不能常常侍寝,一来二去,总有自己的机会,她眯着眼睛,细细思量。 翌日,果然内务府的人送来了各宫的月例银子,江绸缎子好,以贵妃的位分自然用得起,清瓷捧着一本书,不理这些俗物,却瞧见巧慧拿江绸的荷包另装了五十两散碎银子。 清瓷坐起身子,“你这是作什么?”那荷包的纹样极好,她虽然不管事,也认得是皇后娘娘新赏的。 巧慧抿唇一笑,将柏含香的月例特意和那江绸荷包放在一处,“主子安养身子,横竖若是得用,与咱们不相干就是了。” 清瓷看到她手上的动作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意思,“不过是个蠢人,何必同她计较?倒失了你的身份。” 巧慧蹙眉,瞧瞧这正主子的论调吧,她摇摇头,正要打发人去请柏含香来,人已经到了,杨柳腰一摇三摆地走进来,大红色的撒花裙子配着百蝶穿花纹样的大云头背心,当真一个花架子,清瓷见不惯她这妖妖俏俏的模样,冷淡地命人上了茶,请柏含香坐,便不再多言。 柏含香眼睛一丝不错地看着那月例,脸上带着恭敬讨好的笑意,“不敢偏劳巧慧,我自己来取。”说着,伸出手便探向那精致的江绸荷包。 巧慧一个劲儿地对着清瓷使眼色,见那染了朱红蔻丹的十指来回把玩荷包,她便觉得生气,清瓷不做声,巧慧更觉得憋闷,“柏贵人!这个荷包您若是拿去了,可就是犯了规矩。” 柏含香一向知道巧慧不喜自己,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贵主尚且没言声儿呢,你这个宫女倒是敢以下犯上!” 清瓷无奈地看了巧慧一眼,“柏贵人,你可知错!”她虽这么责问,口气仍是素日里那般淡淡的,不像是个生气的样子。 柏含香心一虚,宫中规矩大,谁能记得周全?她站起身,“贵主莫要动气,横竖请您指教便是。” “巧慧,你说与她听。”见巧慧忍得牙根痒痒,清瓷忍住笑意,严肃地开口。 巧慧得了这么个机会,当即脆生道:“江绸乃是贵主才能用的,贵人只能用宫绸,您动了这荷包,便是以下犯上,按照规矩,须得罚抄宫规,贵主仁慈,贵人抄个十遍,定能记住了。” 柏含香柳眉一扬,便要发怒,才一抬头,便瞧见清瓷清凌凌的目光望过来,一时不敢言声,“贵主教导,我记下了,这便回去抄写。”说着,将那荷包放下,道了个万福,狼狈地退出了正殿。 巧慧几乎要抚掌大笑了,看着柏含香狼狈地去了,她脚步轻快地走到清瓷身边,“主子素日里早拿出贵妃的这份体面尊贵来,这怡嫔也不敢那般猖狂!” 清瓷重新翻动手中的琴谱,“我总是念着柏氏初入王府时,那明媚活泼的模样,如今这么骄矜拿大,真是让人……”说到此处,她倒是先叹了一口气,“瞧我,那是许久前的事了。” 小宫女递来药碗,巧慧接过,“主子心肠柔善,念着旧日情分,那柏贵人可不这么想!” 清瓷微微一笑,一弯清若梨花的笑意现在脸上,“我如今可也不就剩下心肠柔善了吗?”说完,将那一碗苦涩咽下。 宫中不知岁月,转眼到了五月,这一日晨起,若翾端着面盆站在寝殿外侧,缓缓地加入玫瑰花瓣、香露,待调适好了,方端进去。就在这时,皇后‘哎哟’了一声,捂住了头皮,蛾眉轻蹙,帮她梳头的宫女忙忙的跪下,“奴才失错了,请主子恕罪。” 主子娘娘没有言声儿,倒是在一旁挑选耳钳的芷兰不悦,“你且说说这回是这个月的第几回了?得了,上不得高台盘的,下去小厨房伺候吧。” 皇后没有反对,只是笑着道:“你打发了她,便自来与本宫篦头发。” 芷兰自然应下不提。梳妆完毕,芷兰带着若翾走到屋外,“那丫头不老成,我教你梳头,练个个把月,你来与娘娘梳头,如何?” 海棠未雨 第四章 长春娴妃盼得子 若翾脸上有几分犹豫,“我手拙,满人姑奶奶又看重头发,这……” 芷兰‘嗨’了一声,细细地将缘故说来,“眼下娘娘身边服侍的多是快要放出去的,早该培植新人手,你服侍了两个月了,安分守己、谨慎妥帖是你的好处,我瞧得明白。自古云‘人往高处走’,好生学,早晚能行的。” 若翾想了想,还是答应下来,“那我一定好好学,不辜负姑姑的信任。” 芷兰满意地拍拍她的手。 午间,一声‘皇上驾到’划破了这寂静的翊坤宫,来人龙行虎步,明黄色的龙袍教人不敢直视,众奴才以首触地,等着皇帝进了内殿,方才弓着身子退下。若翾瞧着眼前划过一片金龙腾海的衣角,并绣钩藤缉米珠朝靴,更是不敢抬头。 弘历进了内殿,皇后富察思齐得了信儿迎上来,“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富察思齐在宫妃面前是正主子,一派正宫威仪。在自己的夫君面前,便带了几分少妇的温婉柔情。弘历对自己这个嫡妻是十分看重的,亲自伸手搀起来,握了那纤纤玉指坐下。 端午闷热,殿内供了冰。富察思齐手拿一柄黑玉面扇,“晌午正是热的时候,万岁爷怎么来了?中了暑气,可就了不得了。” 弘历握了握贤妻的手,方才注意到她手中的扇子,“多少年前的旧物了,你却还留着。” 思齐抿唇一笑,随着弘历的目光望向这面团扇,“我还记得这扇子上的石兰是万岁爷亲手所绘,诗作也是万岁爷题写,东西虽小,情义要紧,所以……一直留着。” 弘历颇为心怜地喟叹一声,“皇后若是喜欢,朕再送你便是,”示意她无需打扇,“今儿得了好消息,特来与你分享的。” 富察思齐笑眼瞧着弘历,“愿闻其详。” 弘历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和颜悦色,“长春宫娴妃来报,说是海贵人有了月余的身孕。” 思齐眼底带着几不可见的寂寞,笑意未曾达于眼底,“天佑大清,万岁爷子嗣昌隆。” 妻子的伤心之事,弘历自然了然,他直视着思齐,“若你欢喜,无论公主还是阿哥,朕都叫人抱来让你养着,永珏一日大似一日,早晚要出嫁,朕……总想叫一个孩子常常陪着你。” 弘历难得的温情叫思齐微微红了眼眶,二阿哥早殇一直是她心中的痛,两年多了,瞧着别的妃嫔一个接一个的产子,自己却再也不能……纵使眼下地位高贵,到底失意。平复了心绪,思齐还是端方道:“皇室子嗣须得一位养母,不过我是皇后,那便是所有阿哥公主的额涅,若是海贵人产下的是阿哥,我养着就不大合适了。” 弘历颔首,对思齐的想法了然,他磨裟着妻子的手,“也好,”顿了顿,想起还有一样事,“朕已经敕封了九郎为头等侍卫。” 这九郎说的是富察氏最小的弟弟,富察·傅恒。夫君如此重用自己的族人,思齐自然是十分欣喜的,但想了想富察一族过于坐大,也不甚好,先帝爷时的敦肃皇贵妃一家子那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她还是严肃了神色,“九郎毕竟年纪小,皇上如此委以重任,我只恐他辜负皇上信任。” 弘历微微一笑,“那小子现在可不能同往日而语,朕前些同他布库,二十岁的人力气大得很,朕的巴图鲁都不是个儿!更何况,”他深深地看了思齐一眼,“大婚之日,朕曾许过你富察氏一族满门朱紫,誓言犹在耳,岂能轻负?” 思齐眼波荡漾,满是感激欢喜之色,当即依偎在弘历怀中,“爷……” 弘历垂首抚着妻子鸦黑的云鬓,“多久没听见你如此称呼朕了?当真难得……” 思齐微微红了脸庞,深埋于弘历颈间。 长春宫这边的苾芬得了信儿,万岁爷吩咐下来海贵人的身孕由她照料,心中已经有了五分料定,依着老祖宗的规矩,若是个阿哥,妃位及以上的娘娘才能抚养,海贵人这身份,苾芬暗暗啧啧了一声,怕是没这个福分,殿外下起微雨,正是有些微寒,苾芬却生出欢喜,脚步轻轻地进了西配殿承禧殿。 海贵人今年二十七岁,闺名芳柔,这年纪委实算不得小,盖因她出身低微,且相貌不算出众,一直不得宠,从潜邸入宫只得了个贵人的位分,至今无升迁。侍寝次数虽少,却肚子争气,眼下有了身孕,自然十分高兴,见苾芬走进殿内,急忙起身,向苾芬纳福,“奴才参见娴妃娘娘,娘娘万福。” 苾芬比芳柔还小了四岁,见她施礼,伸手虚扶了一把,自己坐到主位上,“贵人如今有了身孕,这些个繁文缛节就免了吧。” 芳柔低眉顺眼地坐在左下首,“多谢娘娘,奴才不敢失了礼数。” 苾芬满意地点点头,高高颧骨上的一双细长眼睛之中闪过笑意,目光更是直直地瞧着芳柔的小腹处,“贵人是第一遭有孕,到底胆子小些,我已经奏请了太后娘娘,娘娘德被后宫,已经准了安排一个医女专门给贵人请脉。” 芳柔本就是个胆子小的人,被苾芬这么一说,既喜不自胜,又栗栗然,她站起身,福身道:“娘娘如此矜悯奴才腹中胎儿,奴才不知何以报答,多谢娘娘。” 苾芬站起身,七宝累金丝的护甲套如尖锐的刀划过芳柔的小腹处,她很自然地一笑,“本宫与贵人从潜邸之时便已经相识,这七年间的姐妹情分难道是说假的吗?往后贵人妹妹有所求,只管来找本宫,本宫虽不一定能办到,但总能为贵人想想法子。”说着,细细的打量着海贵人。 芳柔当下了然,纵然心中怏怏不乐,但也知道此事无法抗拒,只能强笑着福身道:“如此,奴才及腹中胎儿就要仰仗娘娘了。” 苾芬得了答复,心中自然是极为满意的,搁下一些赏赐之物便离开了承禧殿。 钟粹宫。 巧慧姑姑收了高贵妃的药碗,到了后院,打起帘子走进小厨房,才进去,就以手捂住鼻子,“哟,婉绣,你这是作甚?烟燎火气的?还这么呛人,阿嚏。”说着,巧慧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婉绣笑笑,“奴才在给娘娘做烟丝儿呢。” 巧慧蹙眉,有些不悦,“娘娘有嗽疾,不能闻烟味儿,你这是擎等着挨罚呢。” 婉绣急忙直起身子,“姑姑误会奴才了,娘娘对奴才们千般好,奴才岂会害娘娘呢?这个烟丝儿是鼻烟壶里用的,娘娘拿了这个烟丝儿闻了,狠狠地打两个喷嚏,就痛快多了呢。” 巧慧眉头松开,闻着这一屋子的酸味,“能将烟丝儿陈到这么个份儿上,你也算是有心了,不过这屋子里的味道也太难闻了些,娘娘能受得了?”她说着,接过那烟丝儿嗅嗅,由不住地皱眉。 婉绣憨直一笑,“姑姑放心,奴才也担心这个呢嘛,娘娘金贵的人岂能受这等腌臜气味,所以选了茉莉来调和味道,奴才的哥子到了春日里鼻塞流涕也是拿这个制住的,加入了茉莉就香多了。” 巧慧眼中流露出欣赏,“难得你这个丫头心里想着主子,”她叹息一声,“你有这样的孝心实属难得,不过茉莉就别加了,主子闻不得花香,闻了身子起红疹,单这烟丝儿就够了。” 婉绣默默记下这句话,笑道:“奴才记下了,多谢姑姑提点,现在鼻烟制好了,劳烦姑姑找个鼻烟壶装了,献给主子吧。” 巧慧接过那烟丝儿,微笑,“这里面你的功劳最大,我不能白白夺了,主子跟前儿缺个针黹上的人,若是你绣工过得去,我安排你。” 婉绣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成了,当即大喜,“姑姑如此栽培奴才,奴才当真感激莫名,往后一定报答姑姑。”说完,自是千恩万谢不提。 翊坤宫 学了月余,若翾渐渐地掌握了梳头的精髓,芷兰姑姑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目光,若翾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牛角梳。若说起这梳子,也是极有学问的,老人们相信拿牛角梳梳头能教人头发乌黑油亮,宫中女子尤其信这个,毕竟色衰则爱弛,若是能有一头‘光可鉴人’的乌发,于圣宠之上,便多了一二分拿手。 思齐端坐于梳妆镜之前,瞧着镜子里的倒影,“新来的?” 若翾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更不敢在镜子里直视思齐,谦卑道:“回娘娘的话,奴才是三月里安排进翊坤宫的。”细细将长发梳到尾,待通了,换了个紫檀木梳,才开始篦头发。 思齐脸上露出个笑意,“方才那牛角梳子不是很好,何故换了?” 若翾按照姑姑的教导指头灵巧的轻拢慢挑,寻了一个玉质扁方将皇后的青丝缠绕起来,两把头渐渐成型,“牛角梳使头发柔亮,却笨重,不及这紫檀木梳轻便,而且紫檀芳香恒久,用久了,这香气沁入发丝儿,端的是沉稳大气,比桂花油还好些。” 思齐满意地露出一抹笑意,“倒是个难得的伶俐人儿,这女人真真儿麻烦,日日打扮有什么趣儿?万岁爷若是不来,给谁瞧?宫女?桌椅板凳?” 若翾不敢僭越,“奴才的额涅说给奴才的太太,这女子若是失了打扮的兴致,那才真是整日无心无绪了呢。” 思齐今儿心情好,微笑着肯定了若翾的话,等头发梳好了,自个儿又自选了一对东珠耳钳,晨起梳洗这才事毕。 海棠未雨 第五章 初见金翊知庇护 小岚子打了个千儿,“奴才请娘娘的安,娘娘金安,陆贵人交办了差事,特来回话。” 皇后施施然端坐于上首,“请贵人进来。” 这陆贵人乃是今年新入宫的,闺名湘漪,封了贵人,便安排住在翊坤宫。思齐见她还算是伶俐,也通文墨,时常派她些差事,她走进来,行了蹲安礼,“奴才请娘娘的安,娘娘万福。” 命陆贵人起身,思齐接过了她递来的账本。 陆湘漪垂首,温声细语道:“奴才已经将六月的账目核对完毕,事关七月的月例银子发放,特来讨娘娘个示下。” 思齐细细翻看了,蹙眉望向永和宫的方向,“嘉嫔这个月的用度倒是过了,眼下朝廷正是用银子的时候,她上个月用银四十两,这个月只给她发十两的月俸吧。”说着,命芷兰姑姑取蓝色的荷包递到湘漪手中。 湘漪接过荷包,静默颔首,“是。” 思齐看了所有妃嫔的支出,大抵没什么错儿,这才命陆湘漪退下。想了想,“贵人单独去了,难免为难,教……”思齐的眼神在一旁肃立的四个大宫女脸上转了转,“这个新来的,随你去吧。” 若翾心中讶然,但到底是主子支使的差事,福了福身,跟着陆湘漪出去。 陆湘漪出了翊坤宫,想起嘉嫔金翊那个性子,再看看这十两月俸,委实为难。这边厢,她才为难着去了永和宫送月例,那边厢金翊已经闹起来了。 这嘉嫔金翊却是何人?原来此女出身内务府世家,其父三宝如今是上驷院卿,兄长金鼎如今任蓝翎侍卫,金辉在兵部供职,一家子富足,金翊也就养成个大方性子,今日见了这十两银子,还能不窝火? 金翊柳眉竖起,“不过是多花了几个钱,皇后娘娘至于这般小气吗?打量我不知道呢,皇上修河渠银子上千,钱上万,这抠门儿的。” 陆湘漪一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一时也没了主意。“娘娘息怒,毕竟是皇后娘娘的安排,皇上前朝用银子,后宫节省开支,也是为了前朝。” 金翊横了陆湘漪一眼,“贵人倒是想得开,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出身。” 陆湘漪的脸上顿时有些难堪,她父亲却是只是昆曲班的一个班主,也知道宫中人因此时常在背后议论自己,被这么当面一指头戳出来,当即讷讷地不知如何开口,握着荷包,木木地站在永和宫大殿内,茕茕孑立,十分尴尬。 若翾有些瞧不过去,心中怜惜这陆贵人。大着胆子,屈膝行礼,“奴才请嘉主子的安,嘉主子万福。奴才有一言,斗胆请主子一听。” 金翊阴阳怪气地看了若翾一眼,“说,我倒要瞧瞧你个奴才秧子能说出朵花来?” 若翾思索了片刻,缓缓道:“奴才别的道理不懂,不过有句古话是这么说的‘夫为妻纲’,眼下万岁爷是后宫之中每一位主子的枕边人,于嘉主子而言自然也是如此,家和万事兴,万岁爷前朝有为难事儿,后宫里的每位主子帮着周全,万岁爷必然感念。这十几两银子是小事儿,难得的是,于内,万岁爷若是知道嘉主子体谅他的难处,心中自然欢喜,更欣赏嘉主子;于外,主子节俭,还能博个贤良名儿,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金翊眼珠子一转,到底明白了其中厉害,虽然这十两银子叫人难堪,想了想还是道:“这小宫女比贵人强远了,还真让她说出朵花儿来,得了,这月例本宫收了,劳烦贵人跑一趟。对了,”她细细瞧了若翾半晌,“这个小宫女先留下!” 陆湘漪方才暗暗松了口气,瞬间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里,“嘉主子?” 金翊横了陆湘漪一眼,“劳烦贵人抱厦里等候吧。” 陆湘漪颇为担忧地看了若翾一眼,福身道:“奴才告退。”行了礼,缓步退出了永和宫。 殿内只余金翊、若翾并几个宫女,金翊挑起一块酥酪,红唇轻抿,细细品味片刻方才开口,“我阿玛特地嘱托我照料你,今儿个也算是给你个薄面。” 若翾福身,道了个万福,“奴才谢过嘉嫔娘娘。” 金翊嗯了一声,将吃了一口的冰镇酥酪递给若翾,“才送来的,滋味儿不错,女孩子家家的都爱这些甜食,赏你了。” 这酥酪挖去了最边角的一点,若翾欣然受了,得了金翊的吩咐,捧着赏赐,缓步出了正殿。 站在金翊身边的大宫女喜鹊叽叽喳喳地说话,“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瞧她那高兴的样子。” 金翊轻蔑地瞥了喜鹊一眼,叉起一块西瓜吃了,“这宫女姓魏,她的爷爷曾经是正二品内务府大臣,你说谁,没见过世面呢?嗯?” 喜鹊自知失言,忙闭上嘴,神色之间也颇为羞惭懊恼。 施施然品味着时鲜瓜果,金翊捻动着手中的银挑子,“这丫头,小时候跟个木头似的,长大还机灵了。” 若翾不知道金翊说她,端着酥酪进了抱厦,陆湘漪迎上来,“你没事吧?”一向斯文安静的脸上竟也有了焦急之色。 若翾抿唇一笑,将手中的酥酪给她瞧,“贵人莫要忧心,奴才无妨,嘉嫔娘娘赏赐的,只是用过了,不敢给贵人用。” 陆湘漪也忍不住露出个笑模样,摆摆手说不用,二人出了抱厦。 八月的太阳像乱蹦的火星子似的,烤在人身上,出一层细汗,陆湘漪擦了擦脸上的汗渍,小声对身边的若翾道:“今儿个多谢你了。” 若翾不能受湘漪的谢,忙忙地推辞了,“贵人心善,今儿个的事莫如别回皇后娘娘了,免得叫娘娘生气,不值当。” 湘漪答应下来,见她手中的冰酥酪有消融的意思,忙道:“咱们走到那宫门的拐角处,你把它吃了吧。” 若翾正愁着这美食要生生地化了,见湘漪这么说,更觉她称心有趣,两人走到镜阳门,待用了这碗酥酪,方才回了翊坤宫。 到了晚间,芷兰、菊青伺候思齐歇下,若翾、抱夏等宫女便去了倒座殿歇息,脱去袍子,若翾洗了洗脸,“这天气可忒热了。” 正说着话,伺候湘漪的宫女当归走了进来,“来来来,陆贵人赏赐了一个西瓜,才在井里灞着取上来的,正凉着呢。” 若翾笑着取来一个青花碟子,“劳烦姑娘特意跑这一趟了,”说着,亲自将西瓜切了,取了一块递给当归,“这西瓜这样大,姑娘辛苦。” 当归擦了擦手,“今日姑娘替我家主子解决了一个麻烦,该当的。” 抱夏一向贪凉,这么说话间,她已经吃了两口了,若翾好笑,“陆贵人真是难得和气的主子了,不过是说句话的事,也是嘉嫔娘娘和善,才没有和咱们计较。” 三人又说了一会子话,眼看着时候也晚了,当归才回了自己的榻榻。 翌日。 三希堂内,看了半晌书的弘历抻了抻胳膊,揉了揉眉心,望向坐在对面的清瓷。 福至心灵般的,清瓷亦从书本之中抬头,对上弘历温柔和煦的眼神,“万岁爷如何这么瞧着奴才?” 弘历倚在榻上,隔着一段距离欣赏这纤瘦美人,越发觉得得趣,“又看什么书呢?这般入神。” 清瓷将书皮展开给弘历瞧,“前些时候才得来的一本琴谱,这书将弹奏之法,该发何种声音说得详尽,奴才觉着有趣,也就看住了。” 向着吴书来使个眼色,“朕前些时候得了一把前朝的蕉叶式祝公望琴,朕看书久了觉得精神困倦,恰好借清瓷的琴音聊解。” 吴书来小心翼翼地将这把价值非凡的古琴放在梨花木四足几上,清瓷一向喜爱琴音,素手一拨,宫音沉而发重,“当真好琴。”她当即搭手琴弦之上,阖上双目,琴音如同淙淙流水自指尖溢出。 眼睑低垂,半掩情思,欣长有力的五指随着琴音缓缓叩击桌面,大拇指上的玉石扳指间或与那紫檀木桌撞击,发出快而沉的一声。 “溪之湾,山之?沧浪月晚,影落梅稍香缥缈。道人栉枞兮寒凝峭,盥漱已了,焚一炷龙涎香,便觉神淸气爽容仪俏。噫,拂拭瑶琴,金徽玉轸,明莹轻调。一操梅花,三弄逍遥。” 弘历低低的吟诵之声将清瓷游荡于茫茫世间的神思寻回,她睁开翦水双瞳,温润而含情,“万岁爷今日似有烦心之事?” 弘历半阖的双目已经全然阖上,眉目之间满是安逸,撑着额角的手边放着一只茶叶末釉三羊瓶,里面供着数枝绿菊,日光之下,阴影一片模糊了弘历俊朗的眉目,“哦?何以见得?” 清瓷手下的动作不停,已是到了第二段,只闻杳杳悲音,嘈切错杂,“万岁爷每每让奴才弹奏,总是心中有不豫之事,奴才不能深问,愿做此小事,为郎君消忧解乏。” 弘历嘴角现出一抹笑容,微微张开眼睛,迷蒙地看向清瓷,只觉眼前有一杏黄色暖暖光晕,日光照在她身上,乌发间的羊脂玉簪便如同一朵梨花枝头盛开。贵妃高氏乃是汉姓包衣,书香传世,亦颇有几分汉人习气,“你如此便是最好。” 海棠未雨 第六章 冬夜抱夏受责罚 一曲终了,已是暮至,清瓷嗽了两声,“天色不早了,奴才该回去用药了。” 弘历站起身,摸了摸清瓷纤瘦却清丽绝俗的面颊,有些遗憾地喟叹一声,“也罢,吴书来,安排些稳妥的人,好生送你贵主回去。” 吴书来打了个千儿出去,站在门口的黄德寿瞧见清瓷离去了,端着绿头牌走进三希堂,“万岁爷,这会子也该翻牌子了。” 弘历想起方才清瓷那忧郁清贵的模样便觉得心旌摇曳,手指在众位妃嫔之中来回转了几圈,阖宫竟找不出第二个贵妃这样的人,最后停在写着‘柏贵人’字样的牌子上,柏含香那妩媚婉转的姿态也就显在眼前,指腹微热,弘历点了点,“就她吧。” 黄德寿恭敬地退下,外头的传话太监迎上来,甩了甩拂尘,“又是柏贵人,嘿,这个月总有三四回了,这可是擎等着升发呢吧?”他搓搓下颚,忖度着是否要去巴结巴结。 且不论钟粹宫内柏含香是如何的骄矜得意,巧慧又是如何的懊恼气愤,若翾此刻却是极为欣悦的,她看着当归送来的荷包,“小小生辰,劳烦贵人赠礼,这实在是太僭越了。” 九九重阳,正是若翾的生辰,也不知陆湘漪是从得处得知的,竟亲自绣了个荷包送来,这荷包上绣了一簇桂花,九月桂花香,打开荷包亦有晾晒干的桂花花瓣。 当归微笑,“姐姐收着便是,我家主子特意在后院平康室备了螃蟹,请姑娘去呢。” 若翾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陆湘漪竟是这样一个随和之人,想了想,回身自榻榻上的矮柜内取出一个容臭,“请姐姐前头带路。” 一路跟着当归进了平康室,平康室乃是翊坤宫后院的东配殿,一进门是两张红木卷书式椅子,东梢间放了一张可容二人用餐的梅花式小几,因是暮色四合之际,陆湘漪身着一件藕荷色泰西纱夹衣坐在小几旁,瞧见若翾走进来,亲自站起身,“来,快请寿星坐。” 若翾按着规矩行了礼,直起身子方道:“奴才不敢和贵人同坐,贵人请上座,奴才站着便是。” 陆湘漪微笑,“平康室不像翊坤宫正殿,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今儿是你的生辰,寿星岂能站着?你坐着便是。” 她这么说,若翾若是再推辞便是过于拘泥于繁文缛节了,等陆湘漪坐下,她才半边身子坐在榻上,当归将热腾腾的螃蟹端上来,若翾拿起银制的锤子,却不见陆湘漪动作,不由也顿住。 陆湘漪正倒了一杯黄酒,蓦地瞧见若翾的眼神,和气地笑笑,“我身有宫寒之疾,鱼虾之物吃不得,只是九九重阳持鳌赏桂本是应景之事,少不得命人备蟹,你自吃。” 若翾掀起蟹壳,将醋洒在那澄黄的蟹肉之上,抿了一口这新鲜肥美的蟹肉,她不由得为陆湘漪叹息,青葱年华便有痼疾,这可真是……细细瞧瞧陆湘漪的面色,果见苍白有余,气血不足,明明秋老虎还很厉害,她已经在穿夹的了。 这话说起来实在沉重,若翾想了想,还是笑道:“奴才还未谢过主子恩赏,主子巧手,那荷包很是精巧。” 陆湘漪岂能看不出她是有意说些别的,顺着若翾的话头道:“常日无聊,做些手艺也是打发时间,你喜欢便好。” 日子如同流水般地划过,若翾不是当值的时候,便同湘漪、抱夏做绣活儿,日子倒也安逸和乐,很快便是乾隆五年的冬至。 抱夏搓着手,一边说着话,一边猫着腰走进屋内,“冬在腰,冻死猫。九条命的都能冻死了,我这一条命的可见是要没命了。” 若翾忙忙地递了汤婆子过去,又将焐在热灰里的红薯拨出来,顺手拿铁通子将炉火拨的更旺,“今儿晚上轮你上夜了吧?先垫吧垫吧,别吃太多了,你吃饱了呀,就爱睡觉,误了差事那可是大大地不妙。”说着,促狭地捏捏抱夏的鼻子。 抱夏呜呜地吃了,烫了舌头的猫似地哈气,一副心满意足的傻样儿,“哎哟,知道姐姐好了,放心,我记着呢。”宫女住的屋子里也没多暖,她的唇畔呵出一团白气。 若翾站起身,倒了一杯茶给抱夏,“得了,吃了就快去吧,过会子姑姑该打人了。” 抱夏忙不迭地应了,接过茶喝了两口,拍拍身上的红薯渣滓,跑出去。 若翾掀开门帘,小声道:“我留着饺子等你。”抱夏回身招招手,她才回去,拿起桌子上的活计。 年下各处主子、高级些的奴才都要打赏,内务府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诸如这荷包就是大头,皇后底下虽有许多做活计的宫女,但也仍旧不足,差不多的宫里的宫女、听差苏拉都得上手,若翾呵气焐焐手,僵硬的指头才算是有了些活气,这几日手有些皴了,想要抹些药油,到底没敢,若是给荷包上沾染了气味,这功夫便白费了。 她叹息一声,低头做事,这一做便是小半夜。 第二日晨起,若翾纳罕地瞧瞧身边的被窝,上夜的人该回了呀,这妮子到了何处去,莫不是吃了教训?带着几分焦急,她穿好了衣裳,急火火地往正殿赶。 果不其然,才到了正殿,里面传来了抱夏的哭求声,若翾心中一紧,走进寝殿。芷兰姑姑瞧见她进来,默默地摇摇头。 思齐脸上带着几分不悦,“上夜宫女自己倒是睡得酣沉,要不是小岚子机警,这翊坤宫要走水了!”拿着银箸将手炉里的灰烬夹出去,她施施然开了腔,“念你是初犯,本宫也懒得重罚,打今儿起,绕着西六宫提铃儿,半个月。” 这提铃儿名字好听,做起来简单,可是处罚绝不算轻。大冷的冬天不许披披风、不许取暖,提溜着一个铃铛,绕着半个后宫转悠一整夜,冷且不说,光是这三百年紫禁城的神鬼传说就叫人害怕。更何况,这事儿还要看老天爷的意思,老天爷高兴,夜里没风没雪,要是不高兴,赏你一场风雪,够人喝一壶。 抱夏年纪小,受了这等处罚,当下小声哭起来。思齐越发不高兴,眼中的怒意在累积。此刻若翾也顾不得死活了,直直地跪下,‘砰砰砰’地磕头,青砖的地面磕得人脑仁子疼,“奴才斗胆,替抱夏求个情儿。眼下是冬至了,大年就在眼前,若是添了什么堵心的事儿,岂不是负了这好年?求娘娘赐抱夏个恩典吧。” 思齐淡淡地看向若翾,“你这丫头胆子倒大,是不是觉着本宫素日里看重你些,你就自矜自骄起来了?”说到最后,她一向沉稳的嗓音之中已经带上了几分严厉,“你要是这么想,那就错了主意!” 若翾不敢抬起头,手撑在两侧,声音染上了哭腔,“奴才绝不敢有这样的想法,若是有了,打死不怨,奴才自入翊坤宫,抱夏便和奴才好,她性子莽撞,您就只当她是个皮猴子,减轻些处置吧。” 思齐闻言,舒了口气,到底也不愿腊月里出了死人这样的事儿,“罢了,那便减为七天。” 抱夏松了口气,止住呜咽声,抖着身子扣头,“奴才谢皇后娘娘恩典。” 芷兰姑姑扶着皇后起身,去了西梢间用早膳。 正主子走开,若翾将瑟瑟发抖的抱夏拉起来,“趁着娘娘早膳,你跟我来。”说着,拉着抱夏回到小屋里。 “我这里有三件寝衣,不叫穿披风,那多穿两件寝衣也是御寒的。”若翾寻出三件,交给抱夏,想了想,“你晚上怕是不能吃晚饭了,我这里有两块金丝切糕,还有一碟子栗子糕,我拿油纸包包了,给你搁在翊坤宫外的那个大水缸底下,好不好?” 抱夏哭得抽抽噎噎的,“翾姐姐,我怕……他们说紫禁城里闹鬼,夜里又刮风,呜呜的。” 若翾忙忙地给擦了眼泪,“他们胡说呢,哪有鬼呀?你要是实在怕,我这里有一块桃木的菩萨吊坠,”说着,拎着一根红绳将那菩萨掏出来,吊在抱夏脖子上,“桃木可以驱邪,诸邪不侵,诸邪不侵。” 抱夏抱着若翾的脖子,“翾姐姐……” 若翾拍拍她,“得了,别积糊了,你先去做活儿,到了时辰多穿几件衣裳,我一定把吃的给你备好。”吩咐完了这些,她才回去当值。 这一夜正是若翾上夜,芷兰姑姑支楞着脑袋和她说话。“今儿个倒是大胆,何故为那蠢奴才求情?” 若翾瞧了瞧那云雾般的帐子,小声道:“不瞒姑姑,奴才自入翊坤宫,就属抱夏和奴才好,她比奴才小了一岁,和自个儿妹子没差。” 芷兰姑姑眯眼笑笑,“你个傻丫头,在宫里有情有义哪里比得上有权有势,你记住了,往后别这么傻啦吧唧地为别人强出头,回头害了自己。” 若翾懵懵懂懂的,心里却清明,她记挂着送饭的事儿,眼睛贼亮地看着芷兰姑姑,“姑姑,奴才想去出个小恭。” 芷兰是个老人精,岂有不知之理?无奈地摇摇头,“去吧,别走得太远,主子这儿我帮你瞧着。” 海棠未雨 第七章 惊心魄莪术欲催产 若翾感激地冲着芷兰姑姑福身,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才出门,刀子一样的风割在脸上,她瑟缩了一下,不由得心疼那傻乎乎的抱夏,忙忙地寻了早就包好、搁在火炉跟前的油纸包,拿怀炉装了热水,急匆匆地跑出去,藏在了门口的大水缸跟前儿。 支楞着脑袋听了会,提铃儿的抱夏嘴里喊着的‘天下太平’声儿大起来,若翾估摸着她快要过来,放心地回了寝宫。 如是过了四天,这一夜好容易若翾不需要上夜了,备好吃食和热水,才走到后院拐角处,一阵脚步声响起,若翾细细听了,却不是一个人,她四下看了看,猫进了拐角处的角落里。 “你确定这个药加进去,就能让人早产?”一个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这是自然,我虽然在太医院供职不过半年,但药性还是知道的,这药加进去一点点,管保早产。”另一个小太监的声音响起,只是带着几分颤抖,不知是为了这冻掉耳朵的天气,还是害怕。“不过顶多一钱,加多了,要性命的。” 两个太监的声音渐渐走远,若翾靠在墙上瑟瑟发抖,早产?早产!这宫中有几个孕妇?不过一个长春宫海贵人,若不是因着住得近,这话哪里听得见?冷汗涔涔地落下来,背后的墙冷得彻骨,若翾捂住嘴,她终于相信了额涅和太太说的话,这紫禁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啪嗒’,手中的脆裂声将她唤醒,甜丝丝的气味传来,稍稍安慰人心,若翾勉强站起身,走出宫门。 恰好绕到怡情书屋的抱夏疾走了几步迎上来,“翾姐姐,你等了很久吗?”说着,从她手中接过油纸包。 若翾被她冷冰冰的手指一激,回了神,“哦……还好,你快吃吧,不然该冷了。”她此刻无比庆幸抱夏是个直肠子,不然自己这神情怕是要惹她怀疑了。茫茫然接过抱夏递过来的怀炉,木木地往回走。 回到小屋里,若翾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冥冥之中,她想起二总管说的一句话,‘在宫里,要想活命就要把自己当成个聋子瞎子哑子,不听不看不说。’她死死地闭上眼睛,决意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就此,一夜无眠。 第二日。 思齐瞧着若翾眼底的乌青,温声道:“没精打采的,没睡好?” 昨晚的事叫若翾为难,可她也知道,自己没处说、没命说,只能哑哑一笑,“回主子的话,奴才失仪,昨儿个夜里冷,没睡好。” 思齐了然一笑,“是夜里冷,还是你自己半夜跑出去送饭着凉了?”见若翾惊异,她清浅一笑,“打量你那些鬼主意,本宫不知道吗?” 若翾忙忙地跪下,“奴才自作主张,坏了规矩,请主子责罚。” 思齐自己簪上一朵凤穿牡丹宫花,满意地瞧瞧镜子里的人,“得了,本宫也不想要了那小宫女的性命,你送饭的事儿,本宫不追究了,起身吧。至于处罚,年前送上二十个荷包来就是了。” 若翾松了一口气,“奴才遵命,谢主子。” 思齐站起身,“起磕吧。此次只是小惩大诫,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你素日里殷勤小心,本宫喜欢你,但是往后别再做傻事、错事,知道吗?” 若翾起身,净了手与皇后娘娘布膳。“奴才一定谨记娘娘的金玉良言,少犯错儿。” 思齐带着笑意,睨了她一眼。“嗯……原来是少犯错,不是不犯错。” 年末果然传来好消息,弘历志得意满地将折子放在桌子上,“这个张广泗还算是没有辜负朕的信任,到底平定了苗叛。” 力荐张广泗的鄂尔泰自然脸上有光,当即拱手奉承,“此乃天佑我大清,才能不战则已,战则必胜。” 立在另一侧的张廷玉见不惯鄂尔泰这得志的模样,“皇上,奴才斗胆,张广泗虽然大胜,可他好大喜功,苗叛虽然已经初定,可是就都察院左都御史呈上来的折子看来,张广泗大肆庆功,与皇上肃清吏治之志背道而驰。” 鄂尔泰当即反唇相讥,“都察院本就是风闻言事,此事真假尚在判断之间,圣聪之下,谁敢舞弊?请皇上明鉴。” 弘历不悦,但到底还是没有当即发火。鄂尔泰和张廷玉相持,于贤明帝王而言利大于弊,他起身,“张广泗平定苗叛是功,我大清历来赏罚分明,传朕旨意。” 张廷玉、鄂尔泰扫袖,屈膝跪下,“奴才领旨。”一旁的傅恒奋笔疾书,“张广泗平苗叛,功在社稷,着其为川陕总督,兼管四川、湖南事宜,钦此。” 议事至此便已是有了定论,鄂尔泰得意地睨了张廷玉一眼,出了养心殿。 傅恒将圣旨以满文誊抄了一遍,“请皇上验看。” 弘历瞄了一眼,无甚错处,点了点头。捋着手中的青金石串,弘历合上眼睛,“鄂尔泰很得意啊。” 傅恒恭敬道:“党争于万岁爷而言,是一把有利无害的剑,奴才拜服。” 弘历带着笑意睨了傅恒一眼,“你如今倒也会了溜须拍马这一套。” 傅恒垂首,“奴才只是实话实说,不敢欺瞒万岁爷。” 弘历拍拍傅恒的肩膀,“朕有意栽培你,你给朕好生学着,别叫朕和你姐姐失望。得了,”他挥挥手串,“跪安吧。” 傅恒感激地看了看自己这皇帝姐夫,方才跪安离去。 很快便是除夕之夜,满人极为看重这一夜,设宫宴庆祝不说,听戏、赐菜,上上下下整整要闹到正月过了才算完,真真儿是数不清的雕栏画栋、道不尽的风流景象。不过这等宴席贵人以下的不得去,更何况若翾、抱夏这等宫女。主子也算是仁慈,这一夜除了上夜的宫女太监,一窝子奴才凑在一起聊天儿说话还是成的。 抱夏端着一碟子七宝芸豆卷跑到若翾跟前儿,“翾姐姐,可香甜,你尝一个。” 若翾捻起一个,“你们几个可别顽疯了,姑姑跟着主子乾清宫侍宴去了,这屋里桌上是灯盏、地下是火盆,还是要好好儿看着的,闹得疯了,不好看相。” 抱夏塞了一嘴的糕点,喷着屑子,“姐姐还没老,就先唠叨了,我自然知道,吃完了就去瞧。姐姐,他们摸骨牌,你来不来?” 若翾蹙眉,摇摇头,宫里不许顽骰子,不过宫女、太监们自有他们的顽处,摸骨牌之后往往喝酒,她觉着不能这么做,就自去准备锅子。抱夏提着灯笼巡视一圈回来,看她伶仃地坐在灯下,也搬了凳子来帮忙。 “姐姐也太老实了,他们偷奸耍滑,宫女儿太监十几个人的锅子,你又要一个人准备。”抱夏一边抱怨,一边帮忙。 若翾不在意地一笑,“大家难得乐一会子,有什么大不了的?”感慨片刻,她也忍不住露出个调皮的神色,“寍丫不吃辣,这丫头不来帮忙,咱们做辣锅子。” 翊坤宫内一派春意融融,乾清宫里也是歌舞升平,不过帝王家的年宴失了家人的那份亲近,处处讲规矩、时时注意分寸,便是如此了。众人跪着向皇帝敬了酒,皇帝说一声‘起磕’,家宴才算是开始。妃嫔和命妇的坐处隔着帘子,说是一家子骨肉,总是不能见的。 先帝的老幺、果郡王弘瞻端着酒杯站起身,“臣弟恭祝皇兄新年之禧,愿大清国运昌隆,皇帝哥哥岁岁添丁。”前面那句话还像样,后面那句话一出口,一众亲贵笑喷了酒,一家子老大傻,如被革除了黄带子的弘时;老二奸,如现在一脸坏笑的和亲王;老三是个磨牙怪,如祝哥子岁岁得子的果郡王。 弘历啐了这弟弟一口,“年纪不大,倒惦记着儿子。” 坐在上首最中央的太后娘娘也乐不可支,“这可了不得了,皇帝得早些给这弟弟物色亲事了。” 弘历睨了自己这亲弟弟一眼,说是弟弟,年纪上和大阿哥也差不离,他自来娇养弘瞻,对他格外恩宽,“那得物色一个厉害的满洲女孩子,管着些。” 弘瞻被自己的皇帝哥子、太后额涅一顿笑话,脸色一红,“大清朝皇帝哥子子嗣繁盛就是福气了,可别笑话弟弟。” 太后娘娘痛快地笑了一场,才正色道:“这磨牙的说得也是正理儿,皇帝虽然忙于朝政,也要时常亲近后宫、亲近皇后才是,正宫皇后没嫡子,这不妥。皇后,这话也是说给你的,知道吗?” 思齐脸上有些不好看,但还是维诺道:“儿臣明白。” 弘历一时也失了兴致,沉默下来。众人见皇帝无意思,不免有些尴尬。 清瓷本是撑着病体来的,见场面冷却下来,忙打圆场,“万岁爷、太后娘娘,奴才听说今儿南府戏班儿特意备了好戏文呢,这个时辰酒足饭饱,奴才厚着脸皮问一句,这戏瘾犯了,能移驾漱芳斋了吗?” 弘历赞赏地看了清瓷一眼,这人虽然病着,却一直有颗七窍玲珑心。和思齐一左一右地扶着太后娘娘起身,一路穿过交泰殿、坤宁宫,途径御花园,前往漱芳斋听戏。 海棠未雨 第八章 血色浓除夕永琪生 闹了大半天,眼看着便是子时了,太后娘娘精神不济,回去歇着了,众人也都各自散了,思齐给太后说了一通,心情越发不好,才走到体和殿附近,长春宫总管太监领着一个小太监冲过来,“皇后娘娘,长春宫海贵人发动了。” 思齐头疼地扶额,不是才八个月吗?怎会发动呢?这除夕之夜又有得闹了,“现下如何了?” 那总管太监丢了魂儿似的,“姥姥大夫说海贵人难产且早产,现下失了血,需要太医施针推血过宫。” 思齐原本闷闷的脑仁子瞬间清醒,顾不得责怪这班奴才,忙忙地吩咐,“这会子宫门下钥了,快去敬事房领了牌子,才好开宫门的,太医院远,你们跑快些。速去太医院值房将留值的钱太医、张太医请到长春宫。”说完这一程子话,思齐也脚下不停地赶往长春宫,皇嗣是大事儿,稍有错失,谁也担待不起。 长春宫承禧殿。 芳柔早就没了力气,进气比出气少,脸上白得像纸,一股子血腥味盖不住。思齐捂住了口鼻,询问身边的姥姥大夫,“叫你们好生看着的,如今怎么样!若是皇嗣保不住,你们也没命。” 思齐前脚才到,苾芬后脚跟进来,海贵人腹中的孩子说不定就是她的,岂能不急呢?两个姥姥大夫没了主意,这孩子个头大,估摸着是个阿哥,要是出事了,当真是祸及满门的大罪。恰逢这时,太医钱谦益等人赶来。 思齐急忙命人拉了帘子,芳柔伸出一只手腕子,钱谦益是妇科千金一科的圣手,才上手就知道不妙,“贵人如今已经失了血气,没了力气,微臣有一法子,只是……” 苾芬急了,“人命关天的事儿,你速速说来。” 钱谦益以首触地,“微臣这就命人煎了闹羊花汤来,只是腹中龙胎生长得极好,个头大,只能……只能以药开贵人部分产道,然后使姥姥大夫挤压贵人的小腹,将皇嗣从腹中推出来。只是如此极为伤身,还要看皇后娘娘的意思。” 思齐脸色当即难看至极,这是舍母保子了,即便海贵人活下来,往后再想侍寝也是不成的了,但权衡片刻,她答应下来,“去办吧!尽力保住皇嗣……还有,海贵人。” 钱谦益叩首,忙不迭地起身去准备。 芷兰姑姑瞧着思齐的脸色实在难看,扶着她去正殿等候。七活八不活,这皇嗣难产又早产,实在是教人悬心,这个除夕之夜注定是血色的。 纵然有那迷魂的汤药,这活生生被催开产道的长久痛楚还是让海贵人惊叫一声,姥姥大夫以手肘处在小腹处施压,腹中的皇嗣渐渐露出身子来,小脸有些发青,另一个姥姥大夫急忙从脚上拎起来,从屁股上拍打一阵。 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声响起,思齐忙忙地站起身,才进了寝殿,姥姥大夫抱着拾掇利落的五阿哥迎上来,“奴才跪下万岁爷,贺喜皇后娘娘,海贵人生了,是个阿哥,母子均安。” 皇后松了一口气自不必说,站在一旁的苾芬也是喜不自胜,她瞧了瞧襁褓之中红彤彤的五阿哥,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快抱下去喂奶。”眼中竟只有这个阿哥,而不顾生母了。 闹了两个多时辰,思齐头昏脑涨,吩咐下去赏赐了燕窝、人参等补品,旁的没有细问,也就回了翊坤宫。 若翾一早收到了消息,等芷兰姑姑服侍皇后歇下,才鼓起勇气打听了一番。 芷兰姑姑从小库房里取出上品燕窝十只、百年老参五支,“你随我去瞧瞧不就知道了?这海贵人也是可怜,拼了性命生下的孩子,只怕也是自己养不得的。” 若翾茫茫然跟在芷兰姑姑后头,“那阿哥怎么样?姑姑可瞧见了?” 芷兰脸上露出个笑容,“虽然早产,五阿哥的个头还是挺大的,要不说儿大母遭罪呢,要不是……”她蹙眉,摇摇头,“五阿哥还有得受呢,产道憋闷,阿哥缺了那口气,可是怕人。” 若翾喟叹一声,却不知如何作答。细细的雪飘扬而下,一夜的雪,盖住了弥漫在紫禁城里的血腥味道…… 第二日,弘历听了海贵人的事倒也叹息片刻,到底是服侍了自己有些日子的了,“皇额涅,虽然是老祖宗规矩,阿哥需交给一位养母抚养,只是海贵人产子甚属不易,太医院也回报说海贵人往后怕是子嗣艰难,可否由海贵人自行抚养五阿哥?” 太后娘娘昨夜吃了糕点,此刻正有些难克化,她蹙眉道:“老祖宗的规矩不能改,今儿个皇帝为了海贵人破了例,来日别的妃嫔也要拿此事说嘴,没得失了规矩。既然皇帝可怜她,便晋位,若是来日她有福气晋妃位,那自然不愁没有养孩子的机会。” 弘历闻言,只得应下来,“皇额涅思虑周全。” 太后娘娘满意一笑,拨弄着手腕子上的绿松石手串,“如今后宫有一贵妃,二妃,贵妃那孩子自己七灾八病的,哀家不能将乖孙托付给她,纯妃养着四阿哥呢,不如把五阿哥给娴妃养着,皇帝以为如何?” 弘历自然答应下来,“儿子听皇额涅吩咐就是,娴妃素日里温恭恪娴,儿子也觉得她是个好的。” 太后娘娘顺杆儿爬,“既然皇帝觉得娴妃好,那应当时常亲近才是啊,后宫之中真正满人血统的妃嫔不多,皇帝是满人,太过亲近汉妃也不成。哀家前些时候看敬事房的记档,皇帝连着两个月没有翻过娴妃的牌子了。” 弘历心中有些不高兴,身为帝王,床笫之事时常有人盯着已经很不高兴了,此刻又被唠叨,他严肃了神色,“儿子知道了,有空一定去瞧瞧娴妃。” 太后娘娘毕竟是弘历的亲额涅,自己儿子的脸色还是能瞧出三四分的,见好就收,帝王家这稀薄的血缘亲情才能长久。她叹息一声,“皇帝年幼的时候,多是陪着圣祖爷住在宫里,你皇太太孝恭仁皇后陪着皇帝的时间竟比哀家这个额涅还长些,额涅在皇帝小的时候确实愧对皇帝。不如你皇考裕贵妃,一心一意地照顾着弘昼那孩子。现在想想,皇帝若是怨着额涅,额涅也不生气。” 弘历当即跪下,“额涅这么说,教儿子无立足之地,儿子绝无此念。若非额涅将儿子送到皇玛法跟前,儿子如今能不能得这万里江山也是个疑问,儿子岂敢有怨望之心呢?” 太后娘娘亲自起身,将弘历搀起来,“好孩子,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额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帝的江山稳固啊,这天下是满人辅佐着皇帝坐,亲近满人没错儿。” 弘历颔首,扶着太后娘娘坐下,“太后娘娘说的极是,儿子必定遵从,往后多亲近满妃。” 太后娘娘得了保证,心满意足,鸣金收兵。 回了养心殿,弘历思索良久,到底觉着可怜海贵人,着礼部拟旨,晋海贵人为嫔,封号为‘愉’。 初一晚间,承禧殿一片昏暗,芳柔慢慢掀起床帘,地龙烧得屋内暖烘烘的,她摸摸自己扁平的腹部,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已经不在了,缓缓伏在云锦被上,泪珠沁出。 门吱呀地响了一声,一身驼色棉袍的彩月走了进来,才将怀炉之中的人参鸡汤放下,便瞧见芳柔已然醒了,“主子,奴才炖了鸡汤,烂烂的正好下肚,您尝尝,补补元气。” 芳柔忙直起上身,“孩子呢?给娴妃娘娘抱走了吗?” 彩月低低地叹息一声,将鸡汤盛了一碗,“可不是嘛,五阿哥这会子在正殿呢,不过万岁爷待主子真好,已经传旨内务府,准备着主子晋封之事。” 芳柔到底还算明白,弘历晋封她为嫔,不过是怜悯罢了,无心无绪地喝了两碗鸡汤,她望向彩月,“我想去瞧瞧阿哥。” 彩月将小几上的东西收起,寻了篦子给芳柔篦头发,“主子且忍耐些吧,好歹等您出了月,况且祖制如此,恐怕……娴妃娘娘也是不大乐意的。” 亲母子想见一面居然难如登天! 芳柔伏在炕上,低声啜泣起来,她本就不得圣心,难得有一个孩子,眼下却不能自己抚养,晋位又能如何? 彩月唯恐叫人听见,忙掩住门扉,回头再看时,昏黄烛光下的人影凄凉幽寂。 无论生母如何,皇家总算是添了一个孩子,是一桩喜事,加之正月里皇亲贵戚之间的来往,翊坤宫越发忙起来,连着若翾这样的二等宫女也忙得脚不沾地,年节下各处的赐礼及皇后作为后宫之主的元旦赐宴完结,才算是了结了这一大摊子事务。 过了正月,思齐将去岁内务府呈上来的选秀名册之中选中的贵人召来,给阖宫妃嫔见见。 这新进宫的贵人,姓叶赫那拉氏,闺名洗梧,出身极为显达,其祖父为祖圣康熙爷重用的明相纳兰·明珠,阿玛永绶为正二品工部侍郎,加之叶赫那拉氏家族本身就属于满族第一旗的镶黄旗,阖宫之中也就只有皇后富察思齐、抬旗之后的贵妃高佳清瓷才可与之相媲美。 海棠未雨 第九章 出宫办差初识君 这叶赫那拉洗梧不过十四岁,生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长眉入鬓,一双杏眼满是与年纪不符的沉稳大气,唯独那张樱桃小口可见稚气。 叶赫那拉洗梧本是家中三女,原定是二姐选秀,万没料到选秀之前,二姐漱槿一场大病,这才轮到洗梧入宫。 洗梧按着规矩向众位妃嫔见了礼,方才站定,思齐满意地颔首,望向苾芬,“眼下长春宫尚有不少空余的宫殿,娴妃是正经的满人,与那拉贵人一定处得来。” 这言下之意便是要安排洗梧与苾芬同住了,苾芬起身,纳了个福,“回皇后娘娘话,东配殿绥寿殿便是极好的了,装潢也更为华丽,才能配得上那拉贵人。” 苾芬有些尴尬,她出身自下五旗的镶蓝旗,虽然家中有世袭的世管佐领之衔,但家中长辈不争气,辉发那拉氏到了她这一辈,已经显现出败落的模样,若不是辉发那拉国主后辈的出身,想必这后宫第三人的位分也是轮不到她的。 如今来了个如此显贵的贵人,眼瞅着要升位份的,却安排在长春宫,岂不是给苾芬添堵?偏偏思齐的模样已经是做定了的,苾芬也抗拒不得,只得应下。 即将晋封为愉嫔的芳柔更为尴尬,自古以来东高于西,洗梧才入宫便住在东配殿,她这个生了阿哥的人,倒隐隐低了这新入宫的贵人一头。 思齐满意一笑,娴妃到底是识大体的,“也好,那拉贵人年纪小,还要娴妃多加照拂。” 洗梧亦面向着苾芬的方向,深深地福身。 见了洗梧,众人也就该散了,巧慧扶着清瓷上了步辇,低声道:“这那拉贵人眼看着便是要晋位的,皇后娘娘将她安置在长春宫……” 清瓷睨了巧慧一眼,垂首把玩着手腕上的碧玺手串,“皇后到底是皇后娘娘,自潜邸时,她便是如此了。” 忆起旧事,巧慧颔首,这说的可不就是昔日的陈格格,现如今的陈贵人吗?眼下长春宫住了这么一个出身高贵的那拉贵人,一个产下阿哥的海贵人,还有一个不得圣宠、出身低微的陈贵人,这可热闹了。 琴容扶着洗梧走进绥寿殿,绥寿殿共三间大屋,正屋摆放着一套黄花梨座椅,座椅背后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张高足几,几上供着数枝孔雀羽,墙壁悬挂着一副《岁寒三友》,两边的楹联上写着“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走进东梢间便是会客之处,水红色的羽缎垫子喜气而华贵,榻上摆着的多宝阁上摆放着各式奇珍,西梢间最里是一面暖炕,靠着明窗另置一张匡床,供平日小憩之用,匡床便是特意放了一个书架,供常日消遣。 “这屋内的陈设倒也算得不错了。”洗梧坐定,抿了一口茶,微微蹙眉,“只是茶叶陈旧了些。” 琴容微微一笑,“这是宫里,主子有些话可不能直接说出来,给人听见了不好。” 洗梧望向门口的那两个听差太监,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娴妃娘娘不大得宠,自潜邸服侍皇上有六七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琴容打发了东梢间门口守着的两个小宫女,“奴才倒是打听过了,眼下宫中最为得宠的高位妃嫔是纯妃娘娘,再有便是高贵妃、柏贵人两位了。” 洗梧哼了一声,“那柏含香不过是当日高贵妃族人献给皇上的一个格格,汉女出身,得宠又能如何?总要像纯妃娘娘那般生下皇嗣,才能坐到妃位。” 琴容笑笑,入宫之前夫人说的话再听这位主说一遍,总有小孩子学舌之嫌,“时候不早了,主子也该用午膳了,奴才去准备。” 洗梧颔首,站起身掸了掸袖子上不存在的灰,窝在匡床上,安然地阖上眼睛。 二月十五,宫外递进牌子来,收到消息的思齐脸色难看。宫女多是不识字的,芷兰姑姑没敢做声儿,等着她的示下。 就在这时,二总管黄德寿走进来,打了个千儿,“奴才请皇后娘娘的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思齐勉强打起精神,“黄公公怎么来了?” 黄德寿躬着身子,脸上堆着讨好,“奴才传万岁爷口谕,万岁爷知悉国公爷二哥殁了,特准皇后娘娘派人出宫进香、赐礼,万岁爷已经备好了。” 思齐脸上的忧郁稍减,“本宫正想如何去向万岁爷请旨呢,天恩浩荡,本宫拜谢。如此,劳烦二总管和若翾代本宫尽个心意。” 忽然被点了名,若翾有些错愕,毕竟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儿,不过想想还有二总管提点着,总不至于出了错,便行了礼,“奴才遵命。”得了思齐的恩准,才跟着黄德寿出了翊坤宫。 一路上敛声屏气地出了西华门,那治丧的人家派了青顶小轿来接。脱离了紫禁城,连空气都显得清新起来。若翾狠狠地吸了两口,打起轿帘子,不伦不类地向黄德寿打拱,“有一年未见谙达了,谙达可好?” 黄德寿眯眼笑,眼前这姑娘长得是越发好了,这回出宫办的差事指定是要碰上大官的,若是能攀附一门……黄德寿笑意更深,“咱家好着呢,姑娘眼下也极好吧?皇后娘娘不指派旁人,单派了姑娘,可见信任。” 若翾抿嘴一笑,两颊上现出浅浅的梨涡,“皇后娘娘是个极和气善良的主子,还要多谢谙达入宫之时的美言,不然若翾也不能去伺候皇后娘娘。” 黄德寿不在意地一笑,“那点子小事,姑娘别挂在心上,您是个通透人儿,咱家不过是使了个小劲儿,姑娘就升发了。” 自古以来,太监的油嘴滑舌那是出了名的,若翾也不很相信,这么一路说说话也就到了亡者的府邸。 这殁了的,是当今皇后娘娘的二伯,李荣保的亲哥哥。李荣保如今远在察哈尔,自然是回不来的,这二哥的三个儿子是起哄秧架子,叫他们布库,一个顶仨,治丧?!哥仨抓了瞎,到底还是李荣保的小儿子傅恒处处周全着,才算是没丢了脸。 整条街上,彩棚高搭,黄德寿和若翾是代表着皇后赐礼进香的,彩棚便是明黄色,街角的第一家便是。送灵的吉时到了,青衣请灵,抬着的棺椁之上以金色彩墨写着‘敕封太子太保文穆大学士富察·马齐之灵柩’。前头大儿子行摔灵举丧之事,两个儿子一个捧供奉、一个端着牌位,一路逶迤至街角。 因是皇后钦赐祭礼,且是皇上加恩,富察氏族人格外重视。管事的命仪仗队先停下,以国礼拜请了皇后懿旨及赐礼。 若翾捧着赐礼的礼单,面容肃然,受了富察家人的礼节。 袭了爵位的嫡长子富尔敦迎上来,“贵使一路辛苦,当请贵使先入家中用些茶果。” 若翾端方道:“逝者已登仙界,又是如此丰功伟绩之人,岂是吾等凡人能僭越的?自然是吾等退后,请仪仗队先行。总管大人以为呢?” 黄德寿也做出个严肃的神色,“女官说得极是,退后。”他甩了甩拂尘,一众赐礼的小太监和宫女退到明黄色的彩棚内。 棺材左侧穿着白色九蟒四爪云海翻腾蟒袍的男子着意看了若翾一眼,方才随灵起行。 这么闹了一日,亡者安然入土。若翾揉了揉眉心,瞧了瞧时辰,已近申时一刻。满人亡了人治席面,爱上一道白肉,看着着实肥腻,她没有胃口,寻了个托词,一个人出了门,过了穿堂,往走廊里去散散。真真儿是死了谁苦了谁,那富察氏的二伯父魂魄不知飘荡去了何处,东厢房里居然有掷骰子的声音,若翾不由蹙眉嗤笑一声。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姑娘笑什么?” 若翾吃了惊吓,忙忙地回身,这人她见过的,白日里瞧人的就是他,当今皇后的亲弟弟、行九的傅恒,“奴才请国舅爷的安,国舅爷吉祥。” 傅恒伸手示意这姑娘起身,“这一日也辛苦姑娘跑这一趟了,春和白日里忙着,想着晚上亲自向姑娘道谢,姑娘倒是来了此处,教春和好找。” 纵然再不知事,这位傅恒大人正得重用的消息,若翾还是知道一些的,忙忙地道:“这是奴才的本分,不敢受国舅爷的谢。” 傅恒抿唇,“姑娘还未告诉春和,你方才在笑什么?” 若翾敛眉,不知该不该说实话,想了想还是道:“亡者已矣,生者且高乐,奴才虽然低微,却也深为之慨叹。” 傅恒叹息一声,剑眉微蹙,“世家大族本就是如此,人走茶凉。”他声音之中带着几分唏嘘,倒不见这鼎盛世家的大气豪奢之态。 若翾鬼使神差地抬起头瞧了傅恒一眼,只觉此人朗朗如日月入怀,清俊如芝兰玉树,负手而立,身形高大,见傅恒疑惑的目光望过来,当即垂首,“奴才该回宫了,不打搅了,告退。”说完,福了福身,急忙转身离开。 海棠未雨 第十章 婉绣得封秀答应 经过傅恒身边时,不意手腕被他握住,“姑娘还未告知春和你的姓名。” 若翾低声道:“奴才魏氏若翾。”说着,扯回自己的手,急匆匆地离开了抄手游廊。 她的心跳得很快,仿佛怀里揣了两只小兔子,四处蹦跶,从未曾有过此种感受,若翾摸了摸滚烫的双颊,“这是病了?”拍拍两颊,等着热度退了些,才走进西厢房。 黄德寿打得了秋风,眼下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瞧见若翾走进来,拍拍圆滚滚的肚子,“这差事办完了,姑娘,咱们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黄德寿眯眼笑,“姑娘今日说的几句话妥帖,可得人意。” 若翾的思绪还沉浸在方才的惊鸿一瞥,有些木木地道:“全是公公提点得好。” 黄德寿眼珠子一转,瞧着这姑娘的模样,分明是有事儿啊,这老油子眯眼想了想,到底没深问。 若翾靠在马车的壁上,神游天外。 回宫交办了差事,思齐自然一一垂询,不在话下。 已而便是二月十八,清瓷的生辰。弘历总是惦记着,便在钟粹宫设了小宴,命众妃嫔与贵妃祝寿。 清瓷虽不能饮,到底举杯道:“也不是整生日,劳万岁爷和众位妹妹惦记着。”说完,浅浅抿了一口,侍立一旁的婉绣抓住了机会,忙忙地递上茶盏,声音温柔婉转道:“娘娘,仔细玉体。” 清瓷接过,满意地颔首。弘历瞧了瞧,“你这宫女倒上心。” 清瓷不疑有他,微笑道:“她一向细心,前些时候特意给奴才制了鼻烟,奴才用着很好。若是万岁爷需要,奴才叫她给您也备些。” 弘历这才细细打量了婉绣一眼,指腹微热,“好啊,等她制好了,朕让黄德寿来取。” 婉绣头一回被男人这么细打量,粉白的面庞更染上了一层微微的红,原本就出众的容貌更惹得人移不开目光。清瓷虽然是个诗情画意之人,但男女情事,她还是看得分明,此刻不由得有几分齿冷。偏开了头,却瞧见金翊脸上不大好看,当即吩咐巧慧与金翊斟酒,“嘉妹妹这是怎么了?” 金翊素日里是爆炭性子,此刻脸上却带着红晕,她推辞了这杯酒,眼光宛然地望向弘历,“奴才有了身孕,不宜饮酒。” 后宫妃嫔向来是有请脉记录的,但若是暂时不想说出孕事,给医女打赏一二即可,此刻金翊如此笃定地说出来,那便是已经稳固了的。 弘历收回放在婉绣身上的目光,殷切地望向金翊,“吴书来,去拿敬事房的记档。” 吴书来是个老人精了,闻听金翊之言就已经派人去请簿子,当下对了。弘历大喜,“爱妃的嫔位也有些时候了,如此,过些时候便晋为妃,朕即刻下旨着礼部、内务府准备封妃事宜。” 金翊当即福身,“奴才叩谢吾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行罢礼,得意地瞧了苾芬一眼。 苾芬有些气闷,自己这肚子不争气也是出了名的,她当下不理论,微笑着向金翊道喜,想将此事翻篇儿,没想到金翊却不是这么个想头。想当初入府之时,金翊因这飞扬的性子没少吃苾芬的教训,因出身的事,苾芬很是瞧不起是朝鲜族人归顺入旗的金翊,眼见着自己的位分终于也到了妃位,金翊觉着自己能出一口气了。 出了钟粹宫,她当下携了纯妃苏青鸾的手,笑意之中掺杂着鄙薄和挑衅,“纯妃姐姐可曾见过那不下蛋的鸡?” 苏青鸾面若玫瑰,唇不画而朱、眉不画而黛,当真是美而不艳,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堪称为弘历后宫第一美人,无怪乎她眼下最为得宠。 且苏青鸾出身于山西商贾之家,家庭富足,她自幼便被教授琴棋书画,以致诗词歌舞,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叫她下棋弹琴,苏青鸾十拿九稳,可是眼下的状况……她轻咳了一声,“妹妹何意?我这做姐姐的蠢笨,实在不知。” 金翊是有心要恶心苾芬一回的,倒不在意苏青鸾如何说,她扶了扶鬓边的绢花,“鸡不下蛋犹可为,可是喜欢拿了别人的蛋来孵,有句话儿叫什么来着?”金翊刻意地扭头瞧了苾芬一眼,“维鹊有巢,维鸠居上。哎哟,瞧我这话说的,有的人连汉字都不认识,能听得懂吗?哼。” 苾芬被气得脸色发白,花盆底噔噔噔地跟上去,就要理论,可一回头:弘历走了出来。她只能讷讷地闭上嘴,受了这闲气。 方才的话,弘历自然听在了耳里,不过他素不在意妃嫔之间的这些小口角,回头看了看俏立于清瓷身边的婉绣,对着吴书来使了个眼色。 吴书来满脸堆笑地应下,弘历一走,脸子拉得老长,这得罪人不讨好的事儿怎么净是他干呢?怎么和贵妃说,吴书来为难地搔搔后脖子。 当夜,婉绣侍寝,羞涩纯真的少女情窦初开,风情迷人。第二日,弘历便下旨封婉绣为秀答应,赐居钟粹宫后院的西配殿。 婉绣心满意足地瞧着内务府开了一间南向的屋子,拾叨利落了,正要进门瞧瞧,柏含香身姿摇曳地走过来,“哟,老鸦捡了高枝儿了,如今奴才也成了主子了。” 婉绣欢喜的心情如同被戳破的气泡,四散消失,她回身,忍气吞声地福身道:“请柏贵人安。” 柏含香慢慢走到婉绣身边,“秀答应这事儿做得急了,我这做姐姐的教导妹妹一句,眼下贵妃娘娘怕是很不高兴呢,好端端的主子成了奴才的垫脚石了,啧啧。”说完这句话,她满意地瞧见婉绣苍白下来的脸色,得意地离开。 柏含香说起清瓷,钟粹宫正殿里巧慧也十分不悦。她服侍清瓷喝了药,看了看放在一边的鼻烟壶,“奴才去砸了这劳什子玩意儿!” 清瓷淡淡地睨了巧慧一眼,“你今儿好大的火气。” 巧慧自小服侍贵妃,其二人名为主仆,情分上来讲比姐妹也差不离。她皱着眉头,“主子真是好性儿,那婉绣当着主子的面儿勾引皇上,您真真局器!” 清瓷素白的面庞上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自古以来,一个巴掌拍不响,万岁爷要是没那个意思,任凭秀答应的声儿再娇美、身段再柔软,再也无用。” 巧慧讷讷,嗐声跺脚的,“不如寻个由头撵了出去,一个柏贵人就够碍眼的了,现在又多了个秀答应,主子还能好生养病吗?” 清瓷慢慢起身,“渊明尚能闹中取静,我虽没有那样的诗情,也愿效仿。更何况,我这副残躯,自己没了子嗣、没了将来,还不许别人追求吗?别发牢骚了,去传召秀答应,妃嫔头一回侍寝该去拜见皇后娘娘的。” 巧慧见清瓷起身,忙忙地去扶了,她自己不想见那起子人,打发了一个小太监去请了婉绣来。 婉绣本以为自己要受斥责,没想到贵妃却脸色和缓地让她去拜见皇后,她当下便认贵妃是个极好的人,诺诺跟在清瓷身后。 翊坤宫。 思齐喝了口茶,将茶杯搁在小几上,才看向这新晋的秀答应。婉绣还守着规矩,思齐施施然道:“既然服侍了君王,那便是后宫的姐妹之一了,我只有一句话嘱咐秀答应,勤谨奉上,恪守宫规,你省得了?” 婉绣应了,趁着起身的功夫,以余光瞧了瞧站在思齐身边的若翾。 思齐给芷兰姑姑使了个眼色,芷兰姑姑寻来了早就备好的簪子,“后宫姊妹侍寝,本宫一向会添妆一件以作庆贺,若翾是给本宫梳妆的人,她手艺好,嗯。”她冲着若翾抬了抬下颚。 若翾当下会意,接过那支镂空喜鹊登枝金簪,细细插在婉绣发间,小声道:“恭喜秀答应。”语毕,冲她眨了眨眼睛,回到皇后身边。 思齐满意地点点头,让婉绣下去候着。自和清瓷说话,“钟粹宫离翊坤宫远,妹妹身子又格外弱些,实不必跑这一趟。虽然是二月末了,这春风一吹,还是有些寒意。” 清瓷谦恭道:“皇后娘娘照顾奴才,素日里便免了奴才请安之事,新晋妃嫔由主位娘娘带着来拜见中宫是老祖宗规矩,奴才绝不敢忘的。” 思齐细细打量着清瓷的面色,只觉得她两靥苍白、气促不匀,额角带着虚汗,“妹妹这精神实在不大好,但是该料理的事务却不能不管。像这等魅惑君上的奴才秧子,妹妹何不早打发了她?等到今日!” 清瓷轻轻嗽了两声,以帕子捂住口鼻处,“奴才失仪了。娘娘知道的,奴才从前在潜邸的时候就不大管这些事,要不然也不会有一个柏贵人了。” 思齐心中无语,和清瓷闲话了几句,命人送清瓷和婉绣回去。自己坐在榻上,把玩着一柄沉香如意。芷兰姑姑服侍得久了,自然知道这是皇后娘娘不高兴的模样,劝慰道:“钟粹宫关起门来,那自成一家子,娘娘何苦生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