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务员 一、 梦呓(一) (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若有雷同,实乃巧合) 老丁酒量不大,三两杯酒下肚,夜里就睡不安稳觉。今天是周末,晚上他与几个朋友小聚,喝了不到二两白酒,回到家躺在床上就像烙大饼,翻来覆去的。 2018年的第一场雪如约而至。前几天的天气预报说,从今天开始全省大部分地区有中到大雪。昨天还晴空万里,颇有点艳阳高照的味道,今天夜里果然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借助于路灯的光亮,老丁很分明地看到雪花在窗玻璃外飞舞着。室内,妻子睡得正酣,发出轻微的、均匀的呼吸。老丁太熟悉身边的这个女人了,可以说,她身上的每一颗痣、每一个印痕他都清清楚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熟悉妻子的身体远胜过自己。这么说是有道理的,比如,老丁的背部有一块菱形的、拇指大小的胎记,他自己看不见;而妻子臀部有一颗黑痣,他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准确指出它的方位。 记得和妻子新婚时,老丁身体强壮得像头牛,欲望强烈得像一座蓄势待发的活火山。他迷恋她的身体,他很贪吃,有时一夜也要吃上好几次,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突然见了一桌丰盛的美味佳肴一样。不知从何时起,美味佳肴变成了粗茶淡饭。他和她的交流由新闻联播到周三刊,再到每周一歌,后来就演变成了半月谈,有时候甚至成了小说月报。其实,夫妻之间就是如此,新婚时互相迷恋对方的身体,卿卿我我,难分难舍,渐渐的,激情退却,爱情演变成了亲情。老丁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像白开水,不甜不苦不咸不淡;就像平静的湖面,波澜不惊。有时他也想在这平静的湖面上扔下一颗石子,泛起些许涟漪。 老丁的大名叫丁大水。他出生时,家乡正赶上百年一遇的洪水,房子被水淹没了,他的母亲是在夜晚转移途中分娩的。母亲没有什么文化,就给刚出生的儿子取了这么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老丁四十三岁,大妻子六岁。结婚十几年来,妻子无数次地戏说老丁是老牛吃嫩草,说娶了她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不过想想也是,妻子的美貌不说百里挑一,也算得上是十里挑一的,她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段有身段,身上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走在大街上有着极高的回头率,而老丁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是那种说不上是丑但也不能算是帅的男人,是那种站在茫茫人海中并不惹人注目的男人。 老丁凝神看着妻子的一张俏脸,鹅蛋型,娇嫩如婴儿的肌肤。他伸出一只手,正要抚摸时,妻子的嘴巴突然张开了。 “不要摸我嘛,我怕痒。” 老丁大吃一惊,妻子难道是先知先觉?不过,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妻子的眼睛是紧闭的,原来是在说梦话。妻子一直有说梦话的习惯,有时她在夜里大吵大闹的,甚至将老丁都吵醒了。 老丁曾经无数次地听过妻子说梦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丁也曾经试图从妻子的梦话中读出一点她的个人隐私来,但一无所获。妻子说的梦话无外乎是将工作、生活中的琐事从现实中搬到了梦境里。 老丁的睡意突然来了。就在他闭上眼睛准备睡觉时,妻子又开始大声说梦话了:“王伟,你说你想我?” 王伟是谁?听名字,应该是一个男人,妻子睡梦中怎么会提到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是不是和她有着什么特别的关系?老丁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上,睡意全无。 正当老丁焦急地等待下文的时候,妻子又不说话了。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老丁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听见自己的血液在汩汩地流动。 老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熟睡中的妻子,就像一个猎人静静地等待期盼中的猎物出现一样。功夫不负有心人,妻子终于又说梦话了:“王伟,你这么多年来还对我刘月萍恋恋不忘?” 这一刻,老丁就像掉落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里,他的身子凝固了,他的天空坍塌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被彻骨的寒冰紧紧包裹着。好久好久,他冻僵了的身体开始慢慢解冻,才渐渐恢复了意识。 这个晚上,妻子再也没有梦呓了。就像一篇悬疑小说,只是开头部分透露了几条线索,后面再无下文,任读者再睿智,也很难抽丝剥茧,推断出最终的结局。 老丁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他真的希望妻子的梦话纯粹就是一场梦,与现实没有任何关联。然而,直觉告诉他,那个叫王伟的人应该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很有可能与妻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小公务员 二、梦呓(二) 王伟,这个名字太普通了,在中国,名叫王伟的人比被主人叫做小黑的狗还多。比如,2001年南海撞机牺牲的飞行员就叫王伟。老丁的单位也有两个叫王伟的,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老丁想到此,精神一振,这王伟会不会是个女人呢?可是,他立即又将这个想法给否定了,他从来没有听妻子说过有个叫王伟的闺蜜或同事。老丁单位那个叫王伟的男人,妻子倒也认识,不过他已经五十多岁,快要到退休年龄了,身体也不太好,而且很少上班,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妻子有亲密关系的。 妻子的手机通讯里是否存储着那个叫王伟的人?老丁眼前一亮,就像黑漆漆的夜晚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他蹑手蹑脚地爬下床,从梳妆台上拿起妻子的手机,搜索半天,一无所获。 在未掌握确凿证据之前,老丁决定不动声色,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决不能打草惊蛇。纪委在查办贪官前,都是先调查外围线索,待证据固定后,再一举将其拿下。老丁想,自己完全可以借鉴纪委办案的经验,抽丝剥茧,一点点揭开妻子的画皮。 妻子在县化肥厂上班,县化肥厂其实就坐落在望湖镇,也就是现在老丁的房子所在地。化肥厂原是国营老厂,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企业改制大潮中,化肥厂被浙江一家民营企业收购,后更名为青山县金土地肥业有限公司。妻子中专读的是化工学校,是原化肥厂的技术人员,企业改制后留在金土地公司,还干她的老本行。原化肥厂半死不活的,一改制就活力四溅,特别是最近几年,金土地公司生产经营蒸蒸日上,产品供不应求,经济效益十分可观。 十六年前,已是二十七岁大龄青年的老丁还是纯情老处男一个。那时候的老丁,还不是公务员,只是望湖镇农业技术综合服务站的普通工作人员,专业是畜牧,别人戏称他是骟猪蛋的,就是小公猪在达到性成熟年龄前,要将其阉割掉。这是因为,如果不阉割,它的肉就有一种令人不快的气味。此外,小猪阉割后,性情会变得温顺,有助于生长发育。当时老丁和妻子经人介绍认识时,妻子还是县化肥厂的一名技术员,他当时好歹也是财政全额拨款事业单位职员,二人倒也算般配。但岳母依仗自己女儿相貌出众,嫌弃老丁家穷,工作不体面,不同意他们交往。老丁后来从妻子那儿得知,当初开家庭会投票表决时,岳母、大姐、大姐夫结成了统一战线,都持反对意见,小舅子弃权,只有岳父一人赞成。大姐叫嚷着岳父要少数服从多数。刘月萍虽说婚姻大事听从家人意见,可是对老丁的印象很不错,几次接触对他有些难分难舍,于是冷不防插了一句:不要忘了,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最后岳父一锤定音:小丁在我眼皮底下工作这几年,我对他是了解的,他虽然家境不好,但是为人实在、谦虚谨慎、生活简朴,总体感觉还是不错的。我家月萍自身也就这个条件,我觉得他们在一起是合适的。岳父一言九鼎,最终二人喜结连理。 后来,老丁考取了公务员,岳母对老丁的态度有了些许改变。不过,在岳母眼中,最给她长面子、让她有足够吹嘘资本的是大女婿梅国强。一提到梅国强,她就眉飞色舞的,那骄傲劲儿就甭提了。相反,她见了多年不进步的老丁,则一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岳母只是一普通家庭妇女,没有多少文化。她虽不懂得科员、科长、处长这些行政级别有什么大的不同,可是她能分得清大女婿梅国强是县公安局二把手,是当官的,而小女婿只是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的普通工作人员。 结婚后,妻子曾多次问过老丁:我是不是你的初恋呢?老丁口是心非地点头称是。事实上,在此之前,老丁有过两次不成功的恋爱。第一段恋情是在高中时代,虽然短暂且没有结局,却让他一辈子刻骨铭心。第二段恋情算不上真正的恋情,只是处了一段时间的对象而已。恋爱对象叫李丽,名字很普通,但相貌绝不普通。老丁曾暗暗地将李丽与刘月萍作了一番比较:两人都拥有美丽的容颜,但李丽性格沉稳含蓄,是藏在深山人未知的山茶花,而刘月萍活泼大方,是落在繁华之处的万人艳羡的百合花,清纯之外还有几分绚丽。李丽当时是邻镇卫生院的药房会计,成天和钱打交道,时间久了,感觉医院的钱就是自己的钱,对于一个月只有四五百元的事业单位小职员老丁,有点瞧不起。终于,她走了,离开了医院,也离开了老丁。 失恋之后的老丁, 就认识了刘月萍。实事求是地说,在两人的恋爱进程中,刘月萍比老丁更主动。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因此,两人的恋情进展神速,一个月以后的一天,在老丁的单身宿舍里,两个年轻男女按捺不住冲动,学起了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老丁永远的记得,云收雨歇后,那张木床白色的床单上有一大块醒目的殷红,就像一朵盛开的大红玫瑰花。 小公务员 三、窗口工作 霜后暖,雪后寒。一场冬雪过后,气温下降到零下八九度,这对位于我国中东部地区、濒临长江的青山县来说,已是极寒天气了。街道上积雪尚未消融,慢吞吞地行驶在路面上的汽车,如同一只只爬行的蜗牛。肆虐的寒风发出凄厉的嚎叫,过往的行人裹紧衣裳,小心翼翼地探步前行,纵然如此,仍有几个可怜的路人一不小心,一个趔趄,四仰八叉地滑倒在路面上。 县行政服务中心市场监督管理局窗口位于一楼,正对着大门。大街上呜呜呼啸着的冷风无孔不入,透过门缝钻了进来,彻底压制住了角落处的两台老旧的立柜式空调,不让其发挥一丝一毫的作用。老丁并不感到彻骨的寒冷,或者说,他很冷,可是无暇顾及,因为从早晨八点到现在,他就几乎没有停歇过。年关将近,恶劣的天气并没有能够阻挡住办事群众的步伐,他们一波又一波的,那情形就像老丁前些年玩过的那种流行一时的单机游戏。 “让寒风来得更猛烈些吧!”坐在老丁对面的唐语嫣显然有些兴奋。老丁知道,唐语嫣是希望天气更恶劣些,这样办事群众相对会少一些。上午市场监督管理局窗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办事的、咨询的络绎不绝。老丁忙得连上厕所都是一路小跑着,更别说能喝上一口热水了。这年头,办事群众是真正的上帝,你不但服务态度要好,业务要娴熟,还要心无旁骛,否则惹得办事群众不高兴,他嚷嚷着要找你领导、要让媒体曝光,那可就让你好受了。昨天下午,建设局窗口的小刘在办理业务时,接听了一位大学同学的电话,耽搁了一两分钟,就被办事群众一顿训斥,并扬言要向县长信箱投诉,小姑娘当场就被吓哭了。 “嘘——”老丁警惕地瞟了一眼大厅,轻声说:“唐语嫣,当心暗访组来了!” 就在上周,唐语嫣在办理业务时,顺便签收了一份私人快件,恰巧被市效能办暗访组发现了,结果是全市通报批评。唐语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现在的她,可是闻“暗访”色变。她大气不敢出,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防火防盗防暗访。行政服务中心是窗口,窗口是单位的“脸面”,自然也就得到众多暗访组的青睐。如今的暗访组特别多,电视台的、效能办的、上级主管部门的,一拨又一拨。既然是暗访,你自然很难辨认出谁是真正的办事群众,谁又是混杂在办事群众中的暗访人员。前几天卫生局窗口的老张得了重感冒,他轻伤不下火线,带病坚持工作,因为头痛,中途靠在椅背上眯了一会,恰巧就被省电视台探窗口栏目拍摄到了,当天晚上就上了电视。这是五十八岁的老张有生以来第一次上电视。其实,了解老张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何等敬业的人,工作兢兢业业,服务态度热情,而且你很难想象,快要到退休年龄的他,对于电脑的精通,甚至让一些刚考上公务员的年轻人也自叹不如。谁的电脑系统崩溃了,谁的电脑又无缘无故地罢工了,不管你是哪个窗口,只要叫一声老张,只要他不忙,他便会立刻赶过来帮你调试好。老张上班时间打盹虽然事出有因,但毕竟上了电视,影响了单位形象,处分是免不了的。好在中心领导也是通情达理,最后老张在中心内部做了个书面检讨,此事就算过去了。 下班后,老丁上卫生间时,和佝偻着腰身的老张打了个招呼:“张股长,今天神色不大对劲,感冒还没有好吗?” “哪是啊,老毛病又犯了!”老张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腰间盘突出啊!” 老张顿了顿,接着说:“网络上流传一个顺口溜,叫血压高,血脂高,职务不高;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政绩不突出,业绩不突出,腰间盘突出。不怕你笑话,这几样我都赶上了!” “我比你好,但是也落下了几样职业病,颈椎痛、慢性咽炎、鼠标手。特别是颈椎,疼痛难忍,脖子都不能转动了!” “丁科长,你比我小一大截,要是到了我这个年龄,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张股长,你年龄也不小了,可以向单位领导申请,换个轻松点的岗位呀,窗口工作忙不说,注意力还要高度集中,精神压力挺大的,身体不好还真的招架不住呢。” 老张苦笑道:“按理说,换个工作岗位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我不想折腾了,等我熟练掌握新岗位的工作技能后,恐怕就要退休了!丁科长,你还年轻,最好还是想办法调回机关,那边机会更多些,总不能和我一样,干一辈子‘坐台先生’吧?” 老丁被老张的玩笑逗乐了,“张股长,我是舍不得离开你这个‘坐台先生’,才赖在行政服务中心不想走啊!” 其实,只有老丁自己知道,他并不是不愿意离开行政服务中心,而是他根本就走不了。行政服务中心市场监督管理局窗口主要办理一些流程式的日常事务,没有什么技术含量而言,用老丁的话说,就是换成他上初中的女儿,也一样能够胜任,而且这岗位没有任何权力寻租空间,稍微有门路的都想方设法调离行政服务中心。老丁无权无势,从农村走出来的没有什么政治背景,也看不出他有卓越的工作能力和长袖善舞的人际交往能力,很自然地就被困在了行政服务中心。 小公务员 四、食堂福利 老丁在行政服务中心上班,接受中心管理,但人事关系还在市场监督管理局。中心没有食堂,老丁一日三餐还要去市场监督管理局食堂就餐。好在中心离市场监督管理局很近,穿过一条马路,再拐个弯就到了。 已到就餐时间,但食堂冷冷清清的,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散落在偌大餐厅的各个角落。青山县城不大,老城区横竖就那么几条街道,新城区虽然开发得如火如荼,但毕竟还没有形成大气候。大多数的职工都住在老城区,中午回家吃饭了,留在食堂就餐的几乎都是像老丁这样的家不在县城或者异地分居的职工。 老丁忽然看到了姗姗来迟的毕小勇。毕小勇和老丁沾亲带故,又同在望湖镇工作过,因此关系还算不错。只是,这两年他很少在单位见到他了,老丁知道他在工作之余鼓捣了一家公司,听说经济效益很不错。 “老丁,常客啊!”毕小勇打了一份饭菜,径直走了过来,挨着老丁一屁股坐下了。 “我说毕小勇,你今天怎么来食堂就餐了?”老丁是食堂的常客,如果有一天,老丁没有来食堂吃饭,食堂师傅准会纳闷:老丁是不是生病了?毕小勇几乎从不在食堂就餐,他来食堂就餐的次数比老丁不在食堂就餐的次数还要少。 “哈哈哈,这段时间,天天在饭店里大鱼大肉,还要拼了命的喝酒,肠胃都喝坏了,现在想想,还是家常便饭吃起来舒服。” “毕小勇,这只代表你的观点。”老丁警惕地瞟了一眼胖乎乎的食堂厨师,低声说,“这饭菜我都吃腻了,味同嚼蜡,实在难以下咽!” 食堂饭菜两荤一素一汤,但饭菜的质量实在让人难以恭维。食堂大师傅有时候像是患了健忘症,菜里忘了放盐;有时候又像是心情特别不好,赌气似的放了很多盐。至于红烧鸭,老丁更是非常纳闷:怎么都是鸭脖子、鸭屁股,连一块像样的鸭肉都没有? “知足者常乐啊!”毕小勇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最近看新闻了吗?昆明市的机关食堂已经对外开放了,而且,昆明市的公务员就餐已经没有一分钱的补贴了。不出我所料的话,下一步,我们这最后的福利也要取消了!” 老丁一日三餐都是在单位吃的,单位给每位职工每月充值一百二十元的就餐卡,早餐一元,午餐三元,晚餐两元,职工就餐其实并不需要自己花钱的。到了月底如果餐卡还有剩余的话,可以在食堂兑换色拉油、大米什么的,算是职工的一项福利待遇。 “这应该不会取消吧。”老丁不敢苟同毕小勇的观点,“民营企业都给职工提供免费午餐呢。” “信不信由你!老丁,我今年的那几个预言,是不是都灵验了?” “毕小勇啊毕小勇,你这张乌鸦嘴害苦了多少人,你知道吗?你既是公务员又是商人,有的是钱,我们这些靠死工资吃饭的公务员,可就遭殃了!” 毕小勇连忙摆摆手,“公务员是严禁经商的,我可不是什么商人,只是帮助朋友打理公司而已,可不许乱说!” 老丁扑哧一笑,乐了,“毕小勇,你天不怕地不怕,我说你是商人,你看你怕成了什么样子!算了,当我没有说。” 毕小勇狼吞虎咽,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起身站了起来,说:“老丁,来我办公室坐会吧,很久没有和你聊天了。” “好呀,行政服务中心大厅太冷了,实在呆不住。” 毕小勇头脑活络,狐朋狗友一大堆,不过,他对仕途并不感兴趣,一心想着赚大钱。这不,他办了一家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他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对了,老丁,我听说呀,春节过后,单位就要开展机构改革和股级干部竞争上岗工作,你知道吗?”毕小勇的办公桌上落了一层灰尘,估计他又有几天没有来办公室了。 “机构改革和竞争上岗?消息确切吗?”老丁微微一愣。 毕小勇呵呵笑道:“我是局里有名的消息灵通人士,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要忘了,新来的吴局长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呢。老丁,对竞争上岗有没有兴趣呢?” 老丁恍然大悟,他似乎听人说过,刚赴任县局局长不久的吴德能和毕小勇是大学同学,而且关系还挺要好。吴局长四十七八岁,和毕小勇年龄相若,比老丁大四五岁。 “毕小勇,我和你说句掏心窝子话吧,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谁不想混个一官半职?可是,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市场监督管理局未组建之前,我连续两次参加了市工商局组织的科级领导干部竞争上岗选拔考试,每次笔试、面试成绩都是遥遥领先,可到了最后的党组票决环节,就被淘汰了。现在,我都没有信心和激情了,怕又是陪太子读书!”老丁当公务员八九年了,可还是科员一个,身无半职,卫生局的老张叫他“丁科长”,那是尊称,真实情况是,他连副科长都不是,虽然县局的科长、副科长也只是股级、副股级。 小公务员 五、内幕消息 “非也!非也!”毕小勇摇头晃脑的,模样很滑稽,“股级干部竞争上岗不同于副科级领导干部竞争上岗,是由县局一手操办的,而吴局长是我的老同学,我们关系很铁,在他那里,我是能说得上话的。” 毕小勇的一番话让老丁蠢蠢欲动,于是试探着问:“这次县局竞争上岗共选拔多少名正股级、副股级干部呢?” “这个还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你是可以越过副股级,直接竞争正股级的。老丁,你也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先混个正股级,以后有机会提拔副科级时,你的优势就更明显了。” 老丁心里一阵苦笑,正股级干部是什么?国家都不承认的,也只是科员而已。就是这样,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单位职位就那么多,许多人削尖脑袋都想往上挤。论学历论资历论能力论背景,也很难轮得上他呀。老丁在机关摸爬滚打了几年,也算悟出一些门道。政府公务员,要么你有超凡卓越的工作能力,要么你有左右逢源的社交能力,要么你有根深蒂固的政治背景,否则你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儿。像他这样一样都摊不上的普通公务员,在近两百号人的正科级建制的青山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到退休能混个副主任科员就是祖上积了阴德了。好在他想的开,不像有的同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后,整天垂头丧气,像霜打的茄子,蔫了。老丁和阿Q一样,也有套自己的“精神胜利法”:现在总比以前在农技站骟猪蛋强多了吧,别的不说,光工资就高上一大截。 “毕小勇,谢谢你的好意,到时候肯定要麻烦你了!” “老丁,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全力以赴!春节放假期间,你要好好看书了,提前准备总比临时抱佛脚强!” “毕小勇,你已经是副科长了,这次也可以报考正股级呀!” “我对做官没有兴趣,也不会参加竞争上岗的。对了,老丁,我今天和你说的,都是吴局长昨天私下里告诉我的,你可不要对外人说啊。” “那是当然,我可不会干出卖朋友的事!”老丁忙不迭地说。 老丁以前在县工商局工作。早在2011年,就传说上面要调整省级以下工商质监行政管理体制,工商、质监系统省级以下垂直管理改为地方政府分级管理体制,业务接受上级部门的指导和监督,领导干部实行双重管理、以地方管理为主,市县工商、质监部门作为同级政府的工作部门。但这项改革是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直到2014年,青山县才根据省里工作部署,合并了县工商局、药监局、质监局等部门的职能,新组建了市场监督管理局。 毕小勇神秘兮兮地说:“老丁,听说‘三局合一’后,市监局的职能整合并不彻底,县里某些领导不太满意。新上任不久的吴局长恰好借此机会开展县局机构改革。” 毕小勇露出一丝坏笑,补充道:“要想富,动干部。你懂的。” 老丁也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毕小勇的手机响了,是他开办的公司的员工打给他的,好像有什么事。 “老丁,真的不好意思,本来是想和你好好聊聊的,可是公司那边有点事,我现在得过去一下,失陪了!” “我也得走了,你发大财,我也去挣点香烟钱了。” 老丁起身站了起来。 毕小勇有些惊讶地盯着老丁,“老丁,现在还写文章挣稿费?” “毕小勇,你是了解我的,炒股我不会;做生意、开公司又没有资本,没有办法,只得在闲暇之余爬格子赚点香烟钱。” “老丁,前天在网上看到这样一句话,怀才如同怀孕,时间久了慢慢就会显露出来的。这句话送给你最合适不过了!” 老丁自我解嘲道:“就我那登不了大雅之堂的狗屁文章,也算是有才的体现?毕小勇,你也太抬举我了!” 老丁在闲暇之余,喜欢舞文弄墨,写点文字,经常有“豆腐块”见诸于报章,这既是他的业余爱好,也是他挣外快的主要来源。但在青山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知道他有这个爱好的人并不多,对于像毕小勇这些对他知根知底的朋友,老丁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嘱咐,让其不要乱说。这并不是说老丁刻意低调,而是在他看来,那些供人茶余饭后消遣的文字,充其量只是些文字垃圾罢了。 小公务员 六、唐语嫣 县行政服务中心还没有实行朝九晚五的作息制度,不过,听领导私下说,下一步就要考虑实行了。实行朝九晚五对老丁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老丁在行政服务中心工作,并没有办公室,大多数中午,都是在大厅前台度过的。有时候,老丁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或者趴在办公桌上打个盹,冷不防就会被前来办事的群众叫醒了。按理说,中午不是上班时间,老丁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他还是非常热情地为办事群众办理相关业务。这并不是说老丁的思想境界有多高尚,也不是想争先创优,而是他有些于心不忍。老丁对于办事群众的急切心情是感同身受的,记得是前年吧,老丁去县公安局办事,下午两点半上班,老丁一点多就到了。办事窗口有个女工作人员在上网浏览网页,老丁试探着问,同志,我下午还有急事,能不能提前帮我将业务办理了?那女人没有吭声,老丁又追问了一句。女人用手指了指墙上的闹钟,没好气地说,现在不是上班时间!老丁好话说了一箩筐,女人抛下三个字:神经病,然后扭着屁股走了。老丁转眼之间从一个健全人士变成了神经病,心里那个郁闷可想而知了。可是,他又能怎样?能投诉她吗?显然不能!因为这不是上班时间,她没有替他加班的义务。老丁当时憋了一肚子气,心想如果下午上班时那女人再推诿扯皮,他就要投诉,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女人一分钟不到就将他的事办好了。老丁想不明白:只用一分钟就能办好,为什么就不能给人方便呢? “老丁,中午没有休息呀?”唐语嫣左手挎着个粉红色的坤包,右手挽着个纸袋子,走进了大厅。 “太冷了,没有办法休息。”老丁起身站了起来,用力搓了搓手。 “中午我买了部最新款的苹果手机,你看看。”唐语嫣小巧却不精致,穿上七八厘米的高跟鞋恐怕也不会超过一米五八,脸上布满了雀斑,她在大学里一定是名副其实的“斑花”吧,笑起来一只尖尖的、外凸的虎牙像一把锋利的小匕首。不过,这丫头心无城府,为人热情大方。老丁想起了网上流传的一个夸赞女孩的段子:通常夸赞一个女孩漂亮;如果不漂亮,可以夸她很有气质;如果她既不漂亮,也没有气质,可以夸她善良;如果都没有,就夸她健康。唐语嫣就属于可以被称赞为善良的那种女孩。 老丁走到唐语嫣身边,接过手机,细细地把玩,笑着说:“唐语嫣,这手机是你男朋友买的吧?” “哪是啊?我和他已经分手了。”唐语嫣的脸上现出一片绯红,就像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怎么分手了?”老丁的第一反应就是那男孩将唐语嫣甩了,他见过那个男孩,东北财经大学的硕士研究生,长得一表人才,人也挺精明的,年纪轻轻就是县里一家民营企业的财务总监了。 “我妈妈不同意,说我是公务员,从门当户对的角度出发,也要找个公务员,最起码也要找个国有企事业单位的。”唐雨嫣成长于公务员世家,爸爸是县财政局副局长,妈妈是县交通局副局长,爷爷是在县政协副主席任上退休的,她七大姑八大婶的也有不少是公务员。 “唐语嫣,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上次和你谈的那个在县政府法制办上班的公务员也是你妈妈不同意吧?” “是的,我妈妈说他个子矮了,才一米六九,二等残废。” “反正你还年轻,选择机会多的是。”老丁不想再说什么了,他知道唐语嫣在家中是个乖乖女,大事小事都听妈妈的。不过,说实在的,她的妈妈也太挑剔了,就唐语嫣那长相,还挑精拣肥的。 “老丁,和你说件事啊,我年后就要调离行政服务中心回局机关了。” 唐语嫣要调回局机关的消息并不出乎老丁的意料,以唐语嫣的家庭背景,她本可以在刚上班就直接留在局机关,而不用来县行政服务中心市场监督管理局窗口过渡一年的。老丁忽然想到了自己,心里顿时涌现出一股淡淡的失落感,自己来市场监督管理局上班也有八九年了,可这么多年一直在行政服务中心“坐台”。按理说,从资历上看,这次调回局机关的应该是自己,而不是上班才一年的唐语嫣。可是,这又能怪谁?谁让自己是寡妇睡觉——上面没人? “唐语嫣,那要恭喜你呀,终于可以脱离苦海了。别的不说,冬天就可少受点罪了!”老丁的恭贺是诚心诚意的,唐语嫣是个没有什么心眼的丫头,虽然出生于官宦世家,但为人很谦虚,没有大小姐的骄奢霸道,对老丁一直很尊重,老丁对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 “是啊,老丁,我本来几个月前就可以调回局机关的,但由于原来的局长调走了,新来的局长我爸爸又不太熟悉,所以此事就耽搁了下来。不过呢,我爸爸说了,在中心锻炼锻炼,多接触群众也是好事。当初我之所以来中心,就是爸爸希望我有基层工作经历。” 小公务员 七、贾浩仁 “对了,唐语嫣,你走了,谁来接你的班呢?” “你放心,不会让你唱独角戏的,听说来中心顶替我的是一个刚考到县局的新公务员,好像叫葛月丽。” “葛月丽?美女呀?”老丁的精神为之一振。老丁相信,这个新来的女公务员的相貌一定不会比唐语嫣更差。 唐语嫣咯咯地笑出声来,“我说老丁,一提到美女你就精神抖擞了呀?不过呢,这次让你失望了,他是一个大男孩!”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老丁讪讪笑道,“一个大男孩怎么取了一个女性化的名字?” “谁说男人就不能取女性化的名字?法律上没有规定吧?老丁,有位领导的名字后面也有个‘丽’,当初我还以为他是女性呢。”唐语嫣话锋一转,轻声说道:“老丁,告诉你一个内幕消息呀,春节过后县局就要开展机构改革和竞争上岗工作,要选拔一大批正股、副股级干部呢。” “机构改革和竞争上岗?”老丁故意装作非常惊讶的模样。 “是啊,消息千真万确!是吴局长私下里告诉我爸爸的。我听说科员可以报考副股级干部,副股级或者任科员满五年可以报考正股级干部。老丁,你可不要报考副股级干部,那样我就多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了!” “唐语嫣,我就是报考副股级干部,也不一定就是你的竞争对手。不过,你放心好了,看在你提前向我透露消息的份上,我不会成为你的对手的。” “老丁,我是说着玩的,这次又不是选拔一两个副股级干部,说不定我们能同时成功呢。我对你说这些,就是希望你早点准备。你不知道,有很多人都在认真看书了呢。” “啊?很多人都提前知道消息了?”老丁这次是真的惊讶了,他本以为自己是最先知道县局将要开展竞争上岗的消息的,殊不知很多人都知道了,自己却被蒙在鼓里。 “蛇有蛇路,鳖有鳖窝,局里很多人门道大着呢。”唐语嫣幽然一笑。 “说的也是呀。”老丁将手机递给唐语嫣,悻悻然回到座位上浏览内网主页,都是一些领导活动的新闻,不觉索然无味。 老丁刚落座不久,一个中年男子一路小跑着来到了前台,冲老丁微微一笑,“你们上班真早啊!” “我们还有半个小时才上班呢。”正在埋头玩新手机的唐语嫣抢着说道。 中年男子一愣,表情有些失望,试探着问:“我想办理变更工商登记,等下还要去建设局办事,这么说来,必须等到上班时间你们才办理业务?” 老丁笑着说:“那也不是。反正我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你将资料拿出来吧。” 中年男子很兴奋,口中连连道谢。老丁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他从男子手中接过材料,瞟了一眼,惊讶地问:“你是神山镇的?名叫贾浩仁?” 男子一拍大腿,显得很激动,“你以前是望湖镇农技站的吧?” “是的,我叫丁大水。我想起来了,你以前在神山镇农技站工作吧?十多年不见面,你的模样大变,差点就没有认出来了!” “我乍看见你,也觉得面熟,可又不敢相信,真的就是你!对了,十几年前县农业局组织的一次农业行政执法培训,我们还同住一间宾馆呢。”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弹指一挥间,十多年就过去了。你以前很瘦,现在胖了一大圈,看来最近几年称心如意啊!” “瘦有瘦的烦恼,胖也有胖的烦恼,人一胖,就‘三高’了。就像以前,我穷得叮当响,烦心事一大堆;最近几年和朋友合伙开了个新型建材公司,收入提高了,烦心事也是一大堆。” “最近几年房地产市场非常活跃,你的新型建材公司经济效益应该很不错吧?” “还算不错吧,不瞒你说,去年挣了百来万,但做生意不同于上班,方方面面的关系都需要打理。不过,当初的选择还是对的,以前在农技站,每月工资养家糊口都不够,现在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至少衣食无忧。老丁,你也不错,这些年不见,摇身一变成为县市场监督管理局领导了。市场监督管理局可是个热门单位,收入应该很高吧。” 老丁心中一阵苦笑,领导?我又能领导谁呢?哪个领导不是对我颐指气使? “老贾,我们公务员现在就那么点死工资,我来市场监督管理局八九年,总体上工资是呈下降趋势的,前几年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福利,这几年全部取消了,物价上涨这么厉害,我的工资收入反而比去年少了一大截,怎一个苦字了得!不说这些了,说多了得不到别人理解,反而会说我矫情!” 贾浩仁连忙岔开话题,“老丁,神山镇有山有水,风景优美,到时候你来神山镇,我来当导游,全程陪同。” “好的,一直想去神山镇,可是实在抽不出时间。”一到周末,老丁就会回望湖镇的家里,陪妻子女儿。神山镇最近几年旅游开发如火如荼,老丁很想去那边玩玩,特别是在得知李婷婷也在神山镇工作后,他更坚定了去那里走一走、看一看的愿望。 小公务员 八、妻子来电 与贾浩仁道别不久,老丁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妻子刘月萍打来的。不知从几何时,妻子已经很少主动打电话给他了,即使偶尔来电,都是有事情的。想想刚恋爱那阵子,两人经常煲电话粥,有时一聊起来就忘了时间的钟,直到手机发烫才肯罢休。 “是这么回事,王美芳不是开了一家百货商店吗?春节临近,她进了一批烟花爆竹,但是没有办理烟花爆竹经营许可证,中午不巧被县安监局查到了,不但烟花爆竹全部被没收了,还说要给予最高十万元的罚款。你不是有个同学在安监局上班吗?能不能让他想想办法,帮王美芳疏通疏通关系?”王美芳是刘月萍的闺蜜,又曾经同在青山县化肥厂工作过,两人感情一直很好。王美芳从县化肥厂下岗后,丈夫又患上了尿毒症,原本就很困难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这几年,王美芳在街上租了间门面,做点小生意。她家里上有七十多岁的公婆,下有正读中学的女儿,老公生病还要照顾,生活捉襟见肘。 老丁想,这安监局也真是狮子大开口,一下子就说要罚十万元,王美芳所有的家当也不值十万元啊!如果王美芳真的被罚款十万元,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老丁忽然又想起妻子那晚的梦呓,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没好气地说:“烟花爆竹被没收了,肯定是要不回来的;至于罚款,我的那位同学又不是什么多大的官,在安监局也不一定说得上话。” 刘月萍一听老丁说话如此口吻,就很不高兴,气愤地说:“老丁,你怎么说话的呢?王美芳和我是什么关系,她什么家境,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说是罚款十万,就是罚款一万元,她家也不一定拿得出!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罚不罚款、罚多少款,还不是人说了算?你现在就给我打电话,等下回复我!” 刘月萍气呼呼地挂断了电话。 还有脸生我的气!你和王伟的丑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老丁心里也很郁闷。不过,他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老同学的电话,重点说了王美芳的家境,希望老同学能够帮忙说说情。从说话的语气中,老丁可以感觉到,老同学是爱莫能助,最多也只是疏通关系在自由裁量权上做点文章。对于自由裁量权,老丁自然熟悉其中内情。一般来说,行政执法人员会在自由裁量权范围内“高开低走”,比如按规定罚款两万到十万元,执法人员拟按最高十万元处罚,如果行政相对人找关系,就在自由裁量空间幅度内做一定数额的调减,具体调减多少,全凭找关系的力度了。 不过,老同学还是答应帮老丁了解一下情况,并尽量让同事少罚一点。老同学没过多久就给老丁回了电话,说同事看在他的份上,并考虑到王美芳的实际家庭状况,将不会按照最高额度罚款,但罚款数额不会少于六万元。老丁知道,这个罚款数额离王美芳的期望值相距太远了,但不管怎样,老同学已经尽力而为了。 老丁给刘月萍回了电话,刘月萍听说还要罚款六万元,自然一百个不满意,心有不甘地问:“老丁,你能不能想想其他的办法呀?比如,通过其他更得力的关系?” “月萍,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只是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的一名小科员,又不是什么领导,现在官场都讲究对等交换原则,我无职无权,别人哪会买我的账?” 刘月萍气呼呼地说:“我就知道找你没用!算了,我找月丽,让梅国强出面!” 妻子挂断电话后,老丁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何尝不想像大姐夫梅国强一样在青山县呼风唤雨?一想到梅国强,老丁心里就很不舒服,他这个大姐夫依仗着自己是县公安局常务副局长,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从来就没有将他这个四十多岁还是小科员的妹夫放在眼里。 县局的老办公楼没有处置,老丁将其中一间闲置的办公室用作自己的宿舍,没有空调、没有洗衣机、没有热水器,一张单人床还是自己购买的,条件虽然简陋,但着着实实为他节约了一大笔房租。 老丁天生对韩剧、美剧有排斥心理,国产的电视剧无外乎是手撕日本鬼子、妖魔鬼怪谈情说爱、小三小.四争宠和宫廷女人斗智斗勇之类的,他对这些电视剧没有什么兴趣。他晚上的大多数时间是写一些无病呻吟的文字,换取一些稿费。稿费报酬虽然不高,但他采取的是薄利多销的策略,多写作多投稿,每月的稿费收入供他抽烟还是绰绰有余的。 老丁的烟瘾并不算太大,一包烟能管三四天,今晚他却一反常态,接连抽了五六支。房间里烟雾缭绕,弥漫着烟草的气味。他趴在电脑前感慨万千,想到自己已过不惑之年,却一事无成,看人家贾浩仁,从农技站辞职后,一年能挣个百来万;毕小勇亦官亦商,一年挣的钱顶得上他半辈子的工资;和自己同年考上公务员的初任培训班同学,有不少已经是副科级领导干部了,有的甚至升任正科级了。老丁又想到了妻子让他帮王美芳找关系的事,怪不得妻子对他很不满意,这么多年,他的确也活得够窝囊了。虽说是一名公务员,可是无职无权,无房无车,就差吃低保了。 小公务员 九、购房款 手机响了,老丁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妻子刘月萍打来的。 “老公,在干什么呢?”妻子说话的语气很温柔,老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妻子最近几年叫他大都以“喂”代替,最多也只是叫一声老丁,而且嗓门特大。 “没事,闲得无聊呢。”老丁一边回答一边寻思,妻子脑子里哪根神经接错了? “老公,王美芳的事情搞定了。本来我是不想找大姐夫梅国强的,我也看不惯他的霸道作风,但为了王美芳,我还是厚着脸皮找他了。梅国强当即打电话给了县安监局局长,你猜怎么着?” “罚款少了很多吧?”老丁试探着问。 “量你也猜不着!不但不罚款,而且县安监局答应帮王美芳办理烟花爆竹经营许可证,说一旦许可证办下来,没收的那批烟花爆竹还要还给王美芳。” “不会吧?”老丁惊诧万分,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我听姐姐月丽说了,县安监局局长和梅国强是党校同学,有一次他在省城嫖.娼被抓,还是梅国强出面找关系帮他摆平的呢。” 老丁愈发糊涂了,妻子今晚打电话给他,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不对,这绝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对了,老公,和你商量件事呀!”老丁不知道妻子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竟然使用“商量”这个字眼,以前和他说事几乎全是命令。老丁猜测:她一定有什么重要事情求他,可是究竟是什么事呢?他又有何德何能帮助她?老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望湖大道不是在征地搞开发吗?刘明想买几亩地开发房地产。”刘明是老丁的小舅子,这小子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但头脑活络。高中毕业后,被他担任望湖镇副镇长的爸爸送部队当兵了,转业后安排在镇土地管理所上班。前年才结的婚,妻子是望湖镇中学教师。 老丁前段日子也从刘明言谈中得知他有开发房地产的打算,本来他在土地所上班就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刘明老是抱怨自己工资低,每月只有区区两千元,因此在工作之余经营了一家小公司。 “刘明说他资金有点紧张,想问我们借点钱周转,我们手头不是还有十五万吗?”原来是为了这事,怪不得她今天这么低声下气的,都感觉太阳要从西边起山了。 “不是说好趁春节期间在县城买套房子吗?”老丁现在住的还是镇农技站的宿舍楼,位于四楼的第四层,78平米,两室一厅,九十年代初建成的,是1999年房改,老丁花了一万多元买下的。老丁考上公务员后,一直在县城没有买房。他在农技站工作时,收入较低,每月工资一千都不到,妻子工资也不高,家庭收入扣除家庭生活、双方孝敬老人、女儿读书、人情往来等开支外,就所剩无几了。老丁考上公务员的第一年,是试用期,只发基本工资,没有奖金补贴,甚至连住房公积金都没有,虽然按照国家规定上班一个月以后单位就得为职工缴纳住房公积金。转正后,老丁每月工资2400,加上住房公积金,十三个月工资,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补贴,年收入大概也有四五万元。 老丁一直想在青山县城买套住房。2014年受全国经济形势不景气影响,青山县房地产行业也陷入寒冬,青山县城房价降到谷底,均价也只有3500元左右,许多楼盘打折送车位等促销手段层出不穷,可买房者就是按兵不动,“买涨不买跌”是购房者的普遍心理,老丁想趁这时机凑钱把房子搞定,可是妻子不同意,说再等等,房价也许还会下降,再说手头积蓄交首付都不够,买房子事宜就暂时搁置了。谁知2015年底楼市风云突变,全国房价报复性上涨,2016年上半年青山县均价已超过5500,年中房价更是飙升至7000多了,只两年多时间房价翻了一番还拐弯,打了老丁一个措手不及,积蓄增长的数目远远赶不上房价增长的数目了。老丁的肠子都悔青了,后悔听了妻子的话,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看来并没有错。他这么多年来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十几万元,连在县城偏远位置购套小户型房子的首付都不够。好在从2016年底开始,地方政府又开始对房价进行调控,老丁又看到了买房的一线曙光。 “房子再缓缓吧,说不定房价还要下降呢。刘明说了,这不是借,算入股,以后有分红的。”妻子见老丁犹豫不决,补充道。 “你自己决定吧。”老丁知道这其实已经由不得他了。挂断了电话,他又点燃了一支烟。 小公务员 十、网聊 老丁登录微信,忽然很想和李婷婷聊天。李婷婷的网名叫婷婷玉李,老丁的网名叫大水有情。 大水有情:上次发给你的几篇文章审阅了吗? 婷婷玉李:用词不当!怎么是审阅?应该叫拜读!很荣幸,我总能成为你大作的第一个读者。你的这几篇文章写得太精彩了,我今天一天都在回味呢。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和那个在镇政府上班的男孩分手了。 大水有情:分手?为什么呢?我觉得你们挺般配的。 婷婷玉李:他年龄虽然比我大一岁,但看起来更像是我的弟弟,凡事都要我照顾他,我受不了。也许是我从小缺乏父爱的缘故,我更喜欢找一个成熟稳重的男友,只要他懂得疼我,哪怕大我十岁二十岁也行。 大水有情:不会吧?如果有一个男人和我年龄相若,你也能够接受?(坏笑的表情) 婷婷玉李:当然啦。网上有个段子,说二十岁的男人是半成品,三十岁的男人是成品,四十岁的男人是精品,五十岁的男人是极品,六十岁的男人是赝品。你现在正是精品啊。(偷笑的表情) …… 李婷婷并不是青山县人,她从省师范大学毕业后,参加了“三支一扶”考试,于2017年底去神山镇开展扶贫工作的。老丁虽然与李婷婷并未谋过面,但相识也有十多年了。大约是在2005年吧,老丁那时候在望湖镇农技站工作,李婷婷还是一个正在读小学的小女孩。他在省内的一本杂志上看到了“春蕾计划”的专版,上面登载了很多贫困女童的照片,他一眼就注意到了李婷婷那双求知若渴的大眼睛,当即和杂志社联系,与李婷婷结成了帮扶对子。那时候,老丁的月工资收入只有区区几百元,他瞒着妻子,从稿费收入中每年寄给李婷婷一笔钱,从几百元到上千元不等,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李婷婷上了大学。李婷婷上了大学后,坚持不要老丁再寄钱给她,她说自己的学费、生活费完全可以通过勤工俭学、打零工挣得,实在不行,学校还有助学贷款。即使这样,在李婷婷上大学期间,老丁还是坚持每年寄给她一些生活费。 老丁虽然没有一睹李婷婷的芳容,但是,他看过她微信朋友圈的照片,虽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颜,可也是一个明眸皓齿、朝气蓬勃的女孩。应该说,老丁和李婷婷还是保持着一定距离的,他是有家室的人,而李婷婷只是他的一个资助对象,最多也只是有着共同语言的网友而已,他也几乎从未和她聊过超越两人现有关系的话题。可是,在意外听到妻子不明不白的梦呓后,他的心境似乎有了些许的变化。 在这样一个北风呼啸、天寒地冻的夜晚,在这样一个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房间,老丁忽然感到莫名的寂寞。除了网络上的李婷婷,谁会陪他闲聊到深夜? 老丁准备休息时,手机又滴滴答答的响了,是短消息,来电显示是妻子。这女人深更半夜的又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爸爸,妈妈睡着了,我在看书,外面风好大,夜里好冷呀,爸爸要早点休息,平时多穿衣服,注意不要冻着了呀。女儿晴晴。” 老丁非常自责,女儿嘘寒问暖,自己却没有尽到做父亲应有的责任,哪怕只是很平实的一句问候。他翻开着手机相册里女儿的照片,眼眶顿时湿润了。 女儿十五岁,近几年身高像拔节似的,一下子就窜到一米六几,都赶上她妈妈了。女儿生性乖巧,性格温顺,这一点完全没有遗传她妈妈。她遗传妈妈的只有容貌。 女儿在望湖镇初级中学读九年级。老丁来县城工作后,和妻子是两地分居,对女儿功课辅导也少了很多。不过这丫头挺聪明的,也很刻苦,学习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 老丁给女儿回复道:爸爸知道了,你看书不能太晚,已经十一点了,早点休息吧,一定要注意保暖呀。爸爸。 回复女儿后,老丁躺在床上怅然若失的愣了好一阵子。 春节临近,老丁请了三天年休假,他工作年限在二十年以上,按照规定可以享受十五天年休假。上一年,老丁几乎没怎么休假。老丁的工作虽然繁忙,但还没有繁忙到年休假都不能休的地步。老丁以前年度不休年休假是因为单位发放年休假补助。国务院颁布的《职工带薪年休假条例》规定:单位确因工作需要不能安排职工休年休假的,经职工本人同意,可以不安排职工休年休假。对职工应休未休的年休假天数,单位应当按照该职工日工资收入的300%支付年休假工资报酬。以前年度,老丁的年休假补助有三四千元,但上一年度这项打擦边球的福利被取消了。因为领导说了,没有哪一名职工的工作繁忙到单位不让其休假的地步。 我们通常说一个单位好不好,无外乎两个方面:一是权力,二是福利。权力的大小主要是由其职能决定的,当然具体到工作岗位,则有所不同。一本院校的冷门专业和二本院校的热门专业孰优孰劣?答案不言自明。老丁的工作岗位就是属于前者。行政服务中心的市场监督管理局窗口没有任何权力寻租空间可言。更糟糕的是,遇到那些性子急、脾气暴躁的,老丁动作若是稍微慢了点,还要挨他们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