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算命
芙蓉镇的四月, 正是雨水丰沛的时节。
园中采茶归来的女郎结着伴儿, 背着竹筐三五成群说说笑笑, 霍蘩祁将斜逸出一支竹条的筐轻巧地拿起来背在背上, 没说二话, 低着头往回走。
这只筐被表姐她们做了手脚, 霍蘩祁先前拿的时候被划破了食指, 沁了滴血珠出来,她没有创伤药,用绢子胡乱包扎了。
寄人篱下, 她没想同任何人置气,也不想心中有怨,但才走了几步, 忽然听到身后那帮女人尖锐的笑声, “阿茵,那不是你家那个晦气堂妹么, 克死了亲爹的, 现在还有脸在你家住着, 还住着呢!”
衣着鲜艳的几个采茶女个个互相推搡, 霍蘩祁脚步一停, 霍茵被推得脸色通红, 踉跄了一下,握住拳头激动地回嘴:“胡说八道!我家里才没这么晦气的女人!她娘克夫,她克父, 我们家才要不起!”
霍蘩祁一扭头, 瞪了霍茵一眼。
这一眼,让采茶女们纷纷退避,“你看你看,霍茵,她瞪你了。”
霍茵只见霍蘩祁翡翠绿的衣角一飘,她人到了眼前,霍茵自知拳脚上绝无可能胜过霍蘩祁,可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她不可能退。
因此,她打了个哆嗦,硬着骨头道:“怎么、怎么了?我说错了不成?你娘嫁给我二叔,才三个月,刚怀上你他就死了!”
话已出口,但眼前盛怒的少女还是让霍茵直哆嗦,眼见她扬起了那只手,似乎要一耳光打下来。
霍茵反而不怕了,“你打啊你啊,我娘早说了,要不是看在你识点趣儿的份儿上,早把你们母女轰出府了,要是你敢打我,我隔日让阿爹答应巷子尾刘屠户家的求亲!”
刘屠户有个生得膘肥体壮的儿子,满脸油光,在工匠处跟着师傅学打铁,隔三差五就拿着几捧地里长的野菜花到霍蘩祁跟前转悠,芙蓉镇里霍蘩祁算是容色普通的,刘屠户的儿子大概也知道这点,所以不敢招惹霍茵,只死乞白赖要娶霍蘩祁。
她大伯本来不愿答应这事,但霍茵早在暗地里给她父母通气儿了。
霍蘩祁咬咬嘴唇,小不忍则乱大谋,打了又能如何。
她背起竹筐飞快地往茶园外面跑。
身后一片欢腾的嘲笑声。
霍茵气恨地抱起了装满茶叶的筐,“也不知道桑二哥爱她哪儿,一身铜臭和晦气!”
天色太暗了。
一转眼浓云翻墨,倾盆大雨即至。
黛色的墙面,清灰的瓦檐被淅沥地打出泠泠韵声,薄霭氤氲,烟色迷蒙。
一阵惊雷让霍蘩祁吓掉了竹筐,她跺了跺脚,拾起竹筐躲进屋檐下头。
街上行人四散,撑着油纸伞飞快地逃窜,很快便跑得没了影儿。霍蘩祁望了望天,这个地方,这是时间,她的处境,就算一晚不归,也不会有人来寻她的,除了她沉疴在身的母亲会望着雨帘哀叹。
霍蘩祁没带伞,母亲忘了叮嘱,她望着渐渐大了的雨势,焦急地直跺脚,踱来踱去。
直至王二叔拉着粪车从巷尾慢吞吞地出来,霍蘩祁眼睛雪亮,立马迎了上去,“二叔!我来给你推!”
王二叔一见她,便叹了一声,他满身水迹,布衣短褐被淋了个浇心透,看到冒雨而来的霍蘩祁,不由一惊,忙将她往后推,“使不得使不得,雨太大了,阿祁你先回家罢,二叔的工钱照样给你。”
“不,我不能白拿你的。”
霍蘩祁不好意思,她的竹筐里有母亲咳嗽声中完成的绣品,因为母亲眼睛不好,绣样也不好,常将并蒂花绣成一朵,还看着怪诞且别扭,市镇上没有人要,但是每晚看着母亲的双眼冒着希冀的光,她不好说卖不出去,只好采茶采桑完了,就做点零活儿,将绣品白送给人家,自己拿几个铜板回家给母亲。
王二叔家里没女眷,要这样的绣品更没有用处,霍蘩祁实在不好意思白拿他的钱,王二叔也是推粪车一天天积攒下来的积蓄。养家糊口不容易。
芙蓉镇小,谁又还没个难处。
王二叔看了眼天色,手里一把伞递给她,“这个你拿着,推完了赶紧回家,别让你母亲担心。”
“是了,多谢二叔。”霍蘩祁灿烂一笑,将王二叔给的伞夹在腋下,吃力地托着粪车往巷子外走。
许是天公作美,没出一会儿,雨又小了不少。
霍蘩祁从田间回来,脚上的泥泞被冲刷了个干净,只可惜全身湿透了,拉着一车臭气熏人的牛马粪便,用了吃奶的劲儿往外拽。
王二叔在身后,想到霍蘩祁的身世,慢悠悠地一叹。
想当年,霍蘩祁的母亲是芙蓉镇出了名的第一美人,而且是外头来的听说是官家小姐,因家中遭逢变故,被迁谪到宪地的,但途中霍蘩祁的外公染了怪病死了,这事不了了之,皇帝老爷赐了点金子安顿霍白氏,她随同霍蘩祁的外婆就定居在了芙蓉镇。
本来可以飞黄腾达,岂知天降横祸,霍白氏身世可怜,但到了芙蓉镇后,又因为天生丽质,是个不可多得的冰清玉雪的美人,一时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各家各户,但凡有家宅田产的都巴巴上白家提亲,几乎踏破了她们家的门槛儿,但当时唯有断了一条腿的霍老二得到了美人芳心,于是美人下嫁瘸腿汉,也是令人唏嘘的一件怪事儿。
再跟着,霍老二才娶了霍白氏没三个月,就在一个寒雨天一病呜呼了,留下身怀六甲的霍白氏,咬牙生下女儿,从此身子骨也不大好了。
但这还不说,也不知道那霍白氏当年是如何因美貌让芙蓉镇的男人痴迷不舍,一个个争先恐后,就算家有糟糠妻的也要来求娶她,惹了那一众婆子小姐们的不快,到了霍白氏年轻守寡时,个个落井下石,编排她生来天煞孤星命格,克死了父亲又克死丈夫。
以讹传讹,很快流言蜚语便成了真的。
再没过多久,霍蘩祁的外婆便又气得归了天。
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只得来求霍老二的亲哥霍老大的收留,霍老大还算有点良心,将她们母女安顿了十几年,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霍茵同她母亲霍杨氏却不满她们白吃白住,蹭吃蹭喝,因而样样事给她们母女穿小鞋,背地里也说过不少坏话。
毕竟当年霍老大也有娶二房的想法,谁知道他收留白氏存了个什么心思。
霍蘩祁紧咬贝齿,拉着粪车好不容易出了巷子。
迎面缓缓驶来一架华丽的马车,马匹高大神骏,白色的鬃毛沾了水,马蹄声和辘辘车轮声滚过。
底下跟着跑的持剑的年轻男人皱了皱眉,回望身后那一车粪,惊悚地发觉是个年轻少女拉着一车粪,心里暗骂一句:芙蓉镇这什么风气,女人上街拉粪!要让爷知道了,不得刑棍子笞鞭子一顿打啊。
不消多时,雨便又停了。
傍晚时分,一身狼狈的霍蘩祁从城外回来,过了南门又走了一里远,街上还是看不到人,只有身旁一个正要收摊儿的算命先生,忽然眼睛一亮,手指一顿,向着霍蘩祁招呼道:“小女郎,你且过来!”
霍蘩祁揉了揉肩膀,将青丝拨到耳后,诧异地走过去了。
坐下来之后,霍蘩祁看着算命先生摊在桌上的一堆八卦图和《周易》笔记,便猜到了,忙摇了摇手要走,“先生,我没钱的。”
“不用,不用钱。”算命先生拉住她的一截衣袖,“小女郎,你这福缘,可不浅哪。”
霍蘩祁不解,“先生是不是胡说了,芙蓉镇上哪个不说我……克父?”
她与自己的父亲素昧谋面,他们说,因为她生来不祥。
算命先生摇头抚须,“哪有这回事,愚民几句胡言乱语,你信他们?”
霍蘩祁忽然惴惴起来,算命先生这话的意思是说,她不是克父命?一种期待方升起来,又被另一种疑惑取代,他难道要讹诈自己身上的铜板,先故意说些好听的话儿来哄自己,然后徐徐图谋?
不由自主地,霍蘩祁暗中捂住了自己的钱袋,说什么也不能给。
算命先生心领神会,笑道:“旁人几句搬弄是非的话不能算,小女郎,我看你面园体厚,行步周正,口大唇红齿有白,轮廓分明两颐佛,将来是大富大贵人家的,要说不准,还是未来皇后哩!”
霍蘩祁悚然一惊,一脚险些踢翻了竹筐,再怎么样胡说八道都罢了,这话也说得?
这人怕是求财求得疯魔了。
“先生,我今天没见过你。”霍蘩祁拿起脚边的竹筐拔腿跑,一路飞奔。
霍蘩祁一面跑一面想,这太荒唐了,芙蓉镇什么地方,她又是什么人,太荒唐了……
算命先生叫唤着她,见唤不会来,兀自一声叹息,也无可奈何地收起摊儿来。
不远处那辆奢华高雅的马车还听着,守备伫立的人皆屏息凝神,唯独车旁持剑青年倒抽凉气,这他妈什么话都敢说啊。
果不其然,雕花精致的车壁后,传来男人不屑的哼声,跟着那低沉的透着点森然和不悦的声音响起,“将那个测命的给孤抓过来。”
持剑青年抹一把脸,掷地有声应承:“诺。”
死了死了。
今晚又要完。
正文 肚兜
算命先生将八卦旗收妥帖了放入包袱里, 一不留神, 后领子被人一拽, 跟着他双脚离地起来。
算命先生一扭头, 只见一个气盛的美貌青年, 一柄剑悬在腰间, 坠着青绿含翠宝石, 那根银光闪闪的腰带迫得他眼花缭乱,他一怔之后,忙告饶:“大人, 小的、小的犯了何事,小的实在不知。”
“过来。”言诤毫不含糊,扯着算命人的八卦袍子将人拽到马车跟前。
算命先生被一把扔在车辕下, 他惊慌失措, 瑟瑟然地求饶。
有点眼力的都知道,这车中人不是凡品。
金鳞岂是|池中物, 这么一位大人物, 怎么会来小小的芙蓉镇?
言诤持剑对里头鞠了一躬, “公子, 人已带到。”
算命先生颤抖如筛糠地等着, 直至眼前跃入一双玄青短靴, 绣着淡淡的锦云暗纹,华服迤逦,倾吐如烟, 缁衣长袍瞬间落到踝骨处, 算命先生怔愣着抬起眼,只见一张冷漠峻厉的面孔,宛如天神之子一般俊美,又如同来自炼狱般森然不可亵渎,他心思一凛,细细地盘算起来,跟着将头埋得更低。
男人扯了扯唇,讽弄地问:“你方才说,那个女郎是皇后?”
明显是被听了去的事,算命的不敢撒谎,“然。”
男人脸色更冷,“哪一任皇后?”
算命先生用舌头低了低上颚,好一会儿,才伏低身体道:“当今陛下年事已高,又与皇后娘娘情深意笃,那位女郎,自然是下一任皇后。”
言诤暗中啧啧,当着公子的面儿,真是个不怕死的。
他看好戏似的扭头望向自家公子,私底下摩拳擦掌要上刑了。
男人不动声色地蹙眉,“多嘴胡言,掌嘴二十。”
看模样自家公子是不信这番胡言乱语的,言诤还能不知道他什么心性,因而大喇喇上前要架住算命的,男人蹙眉要上车,算命先生被两人将肩膀一叉,忽地大嚷起来:“太子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男人迈上车的脚一顿,然后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他侧身,眉峰收得更紧,“你知道孤的身份。”
言诤等人也是目瞪口呆。
既然知道还敢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真不要脑袋了,还是……另有隐情?
算命的耷拉着头,献媚讨好地笑,“殿下龙章凤姿,譬如鹤立鸡群,焉能不知。在下略通算命测相之术,殿下如不信,让在下一测?”
言诤要拔剑了,这个老头真大胆,敢在步微行跟前胡言乱语。
步微行冷笑,一眼瞥到言诤身上,这意思不言而喻,言诤犹如吃了一口苦黄连,哑然地望向公子求饶,步微行眉峰如墨,双眸狭长,冷然如雪,那意思不容辩驳,言诤便苦着脸拉住算命先生,“测我。”
又看了眼步微行,“算得准便让你走。”
算命先生低着头,眼珠子滴溜溜直转悠,好半晌才亮出两根手指头晃了晃,“你亲缘薄,福禄浅,弱冠年后才有的出息,无妻无子,桃花运也一塌糊涂,怕是看上某位女郎,也没人答应你。”
全都对了。
言诤哑口无语。除了最后一条,心上人不答应他多半是因为他这个阴晴不定的主子。
步微行背过了身,“放他走。”
说罢又矮身上了车。
言诤挥了挥手,让架住算命先生的人将他放了。
带到算命的走远,言诤到步微行车外,就着车窗翘了翘,藏青的帘掀开,步微行冷然锋利的眉犹如黛山浓云,端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言诤嘴巴打了个结,忍了忍才道:“公子,咱们,暴露了。”
步微行侧眸,那双凤眼漆黑分明,犹如冷潭寒星,“即日换了车马行装,在芙蓉镇贫民居附近打点住处。”
“诺。”
却说霍蘩祁背着竹筐浑身湿透地回府,进门杨氏便嫌弃地皱了眉,霍蘩祁呆了呆,往下一看,只见衣袖口处不禁意沾了坨……东西,也不是头一回了,霍蘩祁尴尬地一笑,赶紧溜到了后院。
杨氏嫌弃地直摇头,“什么女人,女工养蚕不做,却跟着王二麻子出去推粪车。”
说到这儿,又怨恨地连带着骂了白氏,“真是不知羞耻的,带着女儿住在这儿全不避嫌!”
昨日她丈夫亲自让人打点白氏的院落,同她说了几句话,就这几句话让杨氏暗中醋了一整晚,夜里将霍老大赶下了床。
霍蘩祁风似的冲回母亲的荼蘼小院里,换了身干净清爽的翠绿裳服,将弄脏的衣袍扔到水盆里用水泡住了,拿着几枚铜板奔到母亲的卧房里,“娘,绣品今天又卖出去了,隔壁婶娘很喜欢。”
白氏眼睛不好,不便下床,霍蘩祁便扑到白氏床榻旁,将手里的铜钱放到白氏手里让她掂量,白氏温柔地摸摸她的手背,低声道:“我昨日听你大伯父说,隔壁吴婶子一家搬走了,你今天怎么见的她?”
搬走了?
这茬儿霍蘩祁不知道,隔壁吴婶子跟着她丈夫来芙蓉镇做丝绸生意的,芙蓉镇的雪钱丝冠绝大齐,年年都有不少商贩来这边购置丝绸,没想到吴婶子他们才来两三个月,这便又搬走了,不过也不奇怪,隔壁那家住了好几个商人老板了,想必又换了别的,霍蘩祁想了个由头,随口一说,白氏便被糊弄过去了。
白氏抚了抚霍蘩祁的鸦发,“你跟着阿茵她们采茶累不累?母亲跟前的雁儿倒是很合心意的,做的青菜粥很合母亲胃口,你也吃点儿。”
“嗯。”霍蘩祁依恋地在母亲掌心蹭了蹭。
她才十五岁,按理说是该嫁人的年纪,可霍茵排在她前头,总要将她先嫁了才好安排自己的婚事。
但霍茵心仪之人是桑家二哥,他们家有十间豆腐磨坊,桑二哥人又生得相貌堂堂,读过几年私学,学问也好,但桑田总不肯回应霍茵的心意,更从未来霍家提过亲,这事霍老大不好主动找桑家说,门第差距大,霍茵配不上人家,人家看不上也是情有可原。
用完膳时,天色正好黯淡了,暮色如莲,纷纷卷拢花瓣,窗外被雨打的荼蘼树花繁叶茂,粉嫩幽白的光微微荡漾。
春红浓绿,都在风里摇曳生姿,微弱的烛火在房间闪烁。
每回霍蘩祁用完膳时天都黑了,霍茵她们住在前院,一家人总是其乐融融,她们用饭是有酒的,还有刘屠户家买的肉,霍蘩祁却只能一个月吃一次肉,白氏看着女儿,除了脸颊上还坠着一团婴儿似的圆,身子骨已经瘦脱了相,十五岁了却比霍茵生得娇小柔弱得多,她便心疼不已。
怪她没本事,怪她这辈子只能让霍蘩祁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霍蘩祁用完晚膳,放下木箸,安置白氏先回床安歇,自己端了碗碟去院落里刷碗,淙淙的一条小沟渠沿着这间小院通到了隔壁,霍蘩祁哼着歌儿,兴致勃勃地将碗碟刷好了,交给雁儿拿回去摆着。
雁儿是杨氏的人,服侍白氏并不大尽心力,霍蘩祁知道她心里头不满,也不敢教她做太多事,将碗碟洗好了给她,自己又将脏衣服拖出来,矮身走下小沟,将薄如烟的绸衫在水里头荡开。
丝绸在芙蓉镇不值什么钱,但霍蘩祁身上的丝绸还是最劣质的那种,比不得霍茵身上的雪钱丝。
她哼着歌谣,用棒槌击打着,小小的水花白梅似的飞溅。
隔壁悠悠地传来一阵渺茫的琴声。
典雅,庄重,沉拙的琴声。
别说抚琴弄弦,霍蘩祁连弹棉花都不会,她只敢屏住气安心听着,那优雅的琴声不疾不徐,絮絮而弹,听得出主人正慢条斯理地勾抹挑弦,动人的清音在指尖流淌。
今晚没有月色,霍蘩祁觉得心里是明亮的。
荒诞地,今日算命先生那句话不期然飘进脑海,“将来是大富大贵人家的,要说不准,还是未来皇后哩!”
霍蘩祁难掩惊色,不留神,一件粉红的绣荷叶并蒂的肚兜就这么随着水流飘走了。
“哎呀!”
霍蘩祁毫不犹豫地起身,爬上坡忙跟着跑上去,一路小跑到墙根处,没有下水的地方了不说,还眼睁睁看着肚兜从自己这头沿着水沟飘到了隔壁……
那是女孩子贴身的衣物啊!
要死了!
霍蘩祁真想一头扎进水里。
她心里头默念着,千万不要发现,他们都睡了,都睡了,肯定不会发现……
可是遗憾的是,这条水沟是从城外的大河分支来的,芙蓉镇至少十几家用过沟里的水,躲得过这家,躲不过那家,更可气的是,肚兜是母亲给她做的,她的乳名也刻上去了啊!
万一明日哪个男人拿着她的贴身衣物上门来,说她不知检点,将小衣遗落在外引人遐思,她便完了。
霍蘩祁越想越怕,怕得发抖。
言诤有点哭笑不得,拿着一件粉红色的荷叶肚兜走入凉亭,微风拂过,佳木竹影斑驳处,玄袍峨冠的男人正抚弄琴弦,言诤将东西拿出来捧给步微行看,“公子,真是奇怪,这水沟里大晚上飘过来一件女儿家的贴身衣物……”
步微行放下古琴,眉峰一动。
“夜里有人浣洗,不足为奇。”
言诤顿了顿,“那公子的意思,将这件衣物送回去?”
步微行敛唇,“送回去,让人如何看待孤与那女子之间的关系。”
这倒也是,言诤摇了摇头。
步微行道:“放下罢。”
言诤大震,公子向来不近女色,怎么竟……好这一口,收集女儿家贴身衣物,这事儿怎么听,怎么……变态啊。
步微行耸眉,“还不走?”
“诺诺,属下这就走。”
这件肚兜上绣着并蒂粉色莲,碧绿的荷叶摇曳生姿,匀称而秀美的叶杆高擎花朵,慵懒而娇艳,步微行忽然扯了扯唇,大红大绿,不成体统。
正要将肚兜扔了,不禁意中又翻到了肚兜底下那小小两个字:圆圆。
又红又圆,行了,这件肚兜的主人在步微行脑海中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满脸红光的胖女人。
正文 少年
言诤沿着淙淙水流走上去, 下过一场雨, 河水到了晚间也没有涤清, 竟然有闺阁女子在这水沟里浣洗衣物?
言诤惊奇了一会儿, 隔着一墙, 对后头蓊蓊郁郁的花树底下的风光有些好奇。
“头儿, 你把东西给公子了?”
言诤一回头, 只见黑衣护卫阿大从树影底下转出来,不敢高声戏谑,但看头儿这脸色, 感情是把女儿家的肚兜拿给殿下瞧了?
这——
言诤皱眉,煞有介事地问:“在今晚之前,你敢相信, 公子爷有收集女儿家贴身小衣的习惯么?”
阿大虎躯一震, 这么变态?
难道公子平日的冷,是掩饰他闷骚的假面?
言诤一哆嗦, 摸着手臂的鸡皮疙瘩往回走。
关于他们公子对女人的态度, 有迹可循的也就那么几件, 上街被女人追, 然后公子爷很不解风情地用了笞刑, 后来被宫里头一个不怕死的丫头下药勾搭, 没想到事情败露之后,公子更是恼羞成怒,对那个女人用了髡首之刑, 从此身边的烂桃花死绝了再不冒个芽出来。
如此, 公子爷被陛下当廷怒斥“愚顽的一根木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朝堂那波事件过去之后,他们公子隔夜就收拾了东西出门了,说是为了赌约,可怎么看着都像是赌气。
……
霍蘩祁不安地过了一整夜。
晨曦初上,霍蘩祁背着竹筐出门,她是只能走后门的,绕过邻家的后院,只见绵密丛生的修竹冒出黛色的墙头来,挨挨地攒簇着,里头有沉澈的清音,大早上,那人又开始抚琴了。
霍蘩祁强迫自己忘记那件肚兜,假装没事人一样绕过小巷子,到了大路上才碰上衣裳翩翩几位妙龄女郎,都背着竹筐,但更显得小巧精致,毕竟是采茶叶,她们为了保养那双妙手,可不愿多干活,唯独霍蘩祁老实巴交地背了大筐。
霍茵站在她们中间,正面迎上了,几个女郎脸色都很不好看。
郭媛看着霍蘩祁一身翠绿短衫,丝绸劣等,鬓发上连朵簪花都没有,就别了一枝荼蘼花,因笑道:“看啊,霍茵家的要饭的又来跟咱们一道了!”
“听说她昨日推着粪车弄了一身脏呢!”
这事要是这帮女人知道了,那定是杨氏对霍茵说了,霍茵再广而宣之的,霍蘩祁咬咬嘴唇,眼色慢慢地沉了下来。
郭媛摇霍茵的手臂,“瞧,她向来对你这个姐姐横眉冷目的,不知感恩,养了这么个白眼狼。不是说那有十家豆腐坊的桑二哥喜欢她么,真要教她高攀得了势,以后霍家的日子可难了。”
这种挑拨霍茵听了不下八百遍了,但凡一提桑田,霍茵便忍不住,霍蘩祁这副无辜的嘴脸她看一回便想打一回,她上前两步要教训霍蘩祁,霍蘩祁忽然高声大喊:“桑二哥,你怎么来了!”
所有女郎皆是一愣,毕竟是镇上首富家的公子,这里的女郎想巴结桑田的不少,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回望过去,霍蘩祁趁机拎着竹筐飞奔跑了。
霍茵惊觉上当,气得跺脚。
几个女郎看够了笑话,也就纷纷撇下霍茵去采茶了,她们也并不同霍茵要好,因为霍茵家里有个晦气的狐狸精,家中女长辈都警告过离霍家人远点儿,她们看起来同霍茵走得近,不过是为了利用霍茵叫霍蘩祁好看罢了。
最可气的是,霍茵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也只能暗生闷气。
因为杨氏说她要同芙蓉镇上的女人都攀附着点儿,来日就算桑田也不敢小看。
没想到的是,晌午才出城,正巧碰上驱车赶回来的桑田,霍茵装作娴雅淑女,桑田架着一辆驴车,正巧看见藕色纱衣的妙龄女,眼睛微亮,“是霍家小姑么?”
“正是,正是。”霍茵喜出望外,正要高声回应,又暗暗想到母亲的耳提面命,便故作羞涩地低了低头。
桑田下车,命人将驴车赶回去,车马辚辚声去后,他歪着头,看了眼霍茵道:“怎的就你一人?”
芙蓉镇算是地广人稀,晌午也不见太多人出门,桑田从城外回来,像是去做了什么生意今日才归。
霍茵忸怩道:“听说桑二哥外出送了一批丝绸,南来北往的想必十分辛苦。”
桑田摆手,“不辛苦,对了,阿祁人在哪儿,她采茶不同你一道儿?”
霍茵的脸色瞬时垮了下来,她嘴唇微白地哆嗦了下,“桑二哥,问她做甚么?”
桑田笑道:“没事,只是出门一趟还留了几匹雪钱丝,给她做几件新衣裳。你们时常一块儿采桑采茶,不知道的却总以为她是你家的粗使丫头,这小女郎太不会打扮了。”
霍茵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她怕自己再同桑田说下去,真会控制不住地哭出来。
事实上霍蘩祁今日晌午前也忘了去茶园,她用一枚铜钱换了一只包子,想同隔壁张大婶说好今日帮她放鸭子,但走到南城门口遇上一个摆摊的老瞎子。
老瞎子坐在破旧的碎布上,布上画了八卦,衣衫褴褛的老人拄着一支短手杖,腿前摆了只破碗,嘴里念念叨叨的,“算命看相!算命看相!”
霍蘩祁看他碗底空空,走过去分了一半的包子放在他的碗里,“老先生,你还没吃罢。”
老瞎子似乎很激动,要拽住霍蘩祁,她吓了一跳,忙退了一步。
瞎子不好意思地笑,“对不住,吓到女郎了?你过来,你给我东西,我帮你测测。”
“不用,只是……只是半个包子而已,我身无长物,付不起钱……”
老瞎子“哎”一声,“女郎难道就不想知道你的姻缘良人么?”
昨日那个不靠谱的算命先生害得霍蘩祁一宿没睡好觉,她想就测了也好,一个往这边说,一个往那边说,就足以证明这些都是哄骗人的把戏了,她工工整整地坐好,“先生。”
老瞎子会摸骨,听说了她的生辰八字,也不知道画了个什么符咒,霍蘩祁只见他运笔朱砂,龙蛇一般洋洋洒洒一气呵成,仿佛会写字,霍蘩祁佩服读书人,惊奇地看着,直至老瞎子将符咒拈起来,细细一摸,做大惊状,“哎呀,女郎,你这是凤凰命啊。”
霍蘩祁怔了怔,“什么、什么是凤凰命?”
“有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老瞎子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听得霍蘩祁一阵眼懵之后,他摇头道,“就是天生的皇后命,将来贵不可言哟!”
“胡、胡说八道!”
霍蘩祁没底气,红透了脸颊怒斥了句,正要起身溜道儿,还听见老瞎子在背后叫嚷着:“女郎这命得有十六年坎坷,方能栖树梧桐得饮澧泉啊!”
胡说八道,一定是胡说乱说的,霍蘩祁心如鹿撞,一面心里骂老瞎子不知好歹,一面又震惊老瞎子的说辞同前日那位算命先生竟是口径一致,她倒不期待什么“一飞冲天”,只是旁人说了句她是“皇后命”,就等于说她的丈夫是未来皇帝当朝太子,这、这如何使得?
她几时有这好命了,何况天高皇帝远,尊贵荣宠于一身的太子殿下如何会往这茫茫人海里瞥一眼,还顺眼就看上她了?
所以还是胡扯无疑。
但不知道怎么了,霍蘩祁就是没办法平静下来,一会儿想着当朝太子是何人物,一会儿又想着杨氏和霍茵的嘴脸,若是她有这运气倒好了,她再也不想寄人篱下……不,不对,她怎能想着攀附权贵,依靠男人来养活母亲?她要自个儿加把劲儿才行。
霍蘩祁出城采茶时都是午后了,霍茵没来。
蒙蒙时雨过,霭霭停云生,茶园翠色如烟,一溪浅水从山谷里冲出来,雪白如练,绕着城郭团成一环。
霍蘩祁矮身,利落地揪住茶叶新发的梢头最嫩的芽,顺手采撷一片冒着清甜气息的绿茶。
远远地,一辆车缓慢地驶来。
采茶女各自唱着歌儿,互答往来,霍蘩祁听了听,然后便听到了一阵骚动。
她把眼一瞟,只见郭媛拉着几个女郎在看垄上,那绵密参差的桑树下,立着一个雪白衣衫的如画的佳公子,纶巾博带,列松如翠,郎绝独艳,远远望之犹如玉石嵯峨,可远观不可亵渎的,少年似乎凝神听着歌谣,指尖拈着一柄玉骨折扇,轻轻和着节拍敲打。
家仆顾坤上来,为少年披了件衣裳,“公子,前面就是芙蓉镇了,老夫人稀罕的雪钱丝就是这镇上来的,听说亲自来买价格公道得多,外头倒卖的价格至少翻上几番,去年皇宫里头也来人采买了一批,皇后娘娘倒是挺喜欢的。”
顾翊均儒雅地弯唇,“现在不是出丝盛季,何况我们一行人带不走太多丝绸,尽了孝心罢了,来日母亲要,我亲自再来。”
顾坤点头。
这时远处已经传来了一阵清脆如银铃的歌声:“谁家的公子呀,貌美好才华……”
一起一合,一唱一和的,都在说他“貌美好才华”,顾翊均听罢,只微微一笑,冲顾坤道:“打扰到人家采茶了,走罢。”
“诺。”
霍蘩祁有些好奇,近日来芙蓉镇的人可越来越多了。
芙蓉镇上的女人,不少都有养蚕缫丝的好手艺,自来求丝绸的不少,求妻子的也不少,这个少年不负她们说的“貌美好才华”,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
霍蘩祁折腰,将碧绿的茶叶熟练地采摘下放入身后的背篓里。
一碧万顷的茶园,四处都是笑声和歌声。
傍晚时分,暮云合璧。
霍蘩祁采完茶,在城外河边帮张大婶放鸭子,赶着五十只鸭子下水,扑腾几下那水便起了一片浑,霍蘩祁撑着一支竹篙追逐着鸭子乱跑,这帮小家伙不听话,气得霍蘩祁走路摔了一跤,惨然地一跤跌下去,泥泞四溅,半边身子扑腾在水里。
岸上的鸭子笑得欢畅,嘎嘎地仰天长鸣。
霍蘩祁挣扎着要起身,手心往下一暗,却似是摁住了一排冰冷硬挺的骨头。
她诧异地低头,只见鸭子纷纷跳了出去,一张死人脸被刮去了脸色的泥泞,现出了原形。
正文 命案
一个时辰以后, 霍蘩祁两腿发软地站着, 河沟里所有的鸭子都被驱赶上岸, 报信的阿大成功请来了闲散家中弹琴的大佛。
言诤替张大婶将鸭子团团围住, “公子不喜欢鸭, 赶紧将这群东西赶回去。”
一会儿公子的马车该到了。
霍蘩祁见这帮人拎着长剑要赶鸭子, 急得要拽言诤的手, “不行,鸭子是我带出来的,我自己赶回去!”
“你不能走, 你要留下来给公子陈述案发现场。”言诤碰上事的时候还算是冷静,但他也看了一眼霍蘩祁,便不大冷静了。
少女摔得满脸泥, 用轻柔偏薄的翠袖一擦, 露出秀美的透着点丰腴的脸蛋轮廓,身形瘦小, 还穿着一身竹色水烟绡, 这不是昨日那个“皇后命”的女郎么?
言诤大惊, “你、居然是你?”
那算命的话三分准七分不准, 凡事不给你说满, 不知他虚实, 言诤只当那话听过便罢了,没想到才过多久,这女郎势必要同公子碰面了。
霍蘩祁愣了一下, 见他们要赶鸭子回去, 急道:“鸭子是张大婶的,她住在城东河坊街第一家,你们要说是我送回去的,她才会给我钱。”
言诤皱了皱眉,钱?
这少女看起来挺清秀脱俗的,这么喜欢这么个阿堵物?
言诤挥了挥手,示意照她说的办。
鸭子嘎嘎地欢乐地跑远,摇摇摆摆的。
斜阳半落,青山上宛如滚落了一只硕大的火球。
夕晖漫卷,桃色的烟霭从疏林里升起来。
霍蘩祁有些拘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和言诤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霍蘩祁忽问:“为什么你们不报官?”
他说要禀告公子,那个“公子”是什么人?她在城外发现了尸首,又不能放下鸭子就跑,便只能向过路人求救,哪知这个过路人就是言诤,不说报官便罢了,还非要将她留在这儿。
言诤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玩世不羁的嘲讽,“报官有用?现在这世道,捐官的人多了,一帮酒囊饭袋,仗着朝廷俸禄吃喝,也不管黎庶死活,这等命案更是不敢插手。女郎年纪小不知道,这事要是报了官,多半就石沉大海了。不过,”他眉梢一挑,“你得相信这事告诉我们公子,会更有用。”
霍蘩祁纳罕着,却不再搭话了。
言诤一身富贵气度,却只是人家一个仆人,他自信骄傲,也不知道他的“公子”是个身份如何尊贵的人?
俄顷,远处传来了悠悠的车马声。
言诤笑道:“来了。”
霍蘩祁往回瞥,只见缓缓黛青的山坡上徐徐爬上来一架马车,马匹倒不是特别扎眼,只是车停在附近的时候,马儿打了个响鼻。
然后霍蘩祁就在傍晚的余晖里,仿佛撞见了一轮新的太阳。
马车门徐徐打开,男人缁衣长发,面孔冰冷俊美,宛如神祇一般。
霍蘩祁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一下跳了起来。她是第一次看见这么俊的男人,只有咫尺之隔,比起他来桑二哥都要黯然失色太多了。
她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而已。
对方无论身份、容色,都给她一种深深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说不清楚,但莫名就引人臣服。
再然后,方才还自负骄傲的言诤就一脸恭顺地迎了上去,众随扈齐刷刷地见礼,“公子!”
霍蘩祁低着头,眼帘里飘入一截绣着蒲纹的玄色衣袍,她听到男人低沉而冰凉的声音:“你发现的尸首?”
霍蘩祁还有满脸泥没擦干净,低着头“嗯”了一声。
少女好像不敢与自己对视,步微行蹙了蹙眉,正要说什么时,言诤却忽地上前一步,用最低的声音在步微行背后道:“公子,这是昨日那位小女郎。”
原来是她。
步微行的目光转到别处。
阿二阿三已经将尸首抬了上来,为了避免遗漏什么关键,他们不敢清理尸首,糊了满身河沟里的泥,尸首还散发着一股潮湿的腐烂的恶臭,依稀能辨认出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
步微行淡声道:“仵作何在?”
阿二半跪着答道:“镇上只有衙门有仵作,已经让人去请了,但他说无县官命令不得私自验尸。”
步微行似乎早知如此,“没说出了人命么?”
“说了,”阿二道,“但县官不会管的,正好可以甩给公子。咱们身份不明,县官便敢糊弄您,实在是不知好歹。”
这时霍蘩祁才知道言诤说的报官没有用到底是什么意思。
步微行道:“擦干净罢。”
“诺。”
几个人开始忙活着清理尸首。
步微行转身,发觉霍蘩祁偷偷瞟了他一眼,他负起了手,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尸首?没有动过?”
“没、没有。”霍蘩祁为了让他相信,又故意瑟瑟地缩了缩脖子,道:“怕还来不及,怎么会动?”
“回答我有或没有,多余的废话不必说。”步微行蹙了眉。
这男人冷得一点不通情理,霍蘩祁暗暗气恼。他对一个女儿家说话,怎么这种态度,虽然自己也不美貌,可好歹只是个小姑,他竟然像审犯人一样说话,这口吻这态度真让人着恼!
“公子,这人手里拿着一株草。”
阿二一说完,步微行又折身走了过去,同他方才不疾不徐的冰冷有些不同,他的步子急促了些,折腰蹲在尸首面前,只见阿二拿了一株褪尽了颜色光泽的草出来,这种草有些独特,宛如无数小珊瑚珠攒成的一支簪,但可惜时间过久,已经没有生机和色泽了。
言诤看着一奇,“公子,这是什么?”
见步微行不答,霍蘩祁撇了撇嘴唇,朗声道:“这草叫红瑚,芙蓉镇外边的山里很多。”
步微行扭头,清冷的目光宛如寒星,“红瑚?”
《医典杂记》中有记载,红瑚颜色鲜红,芬芳醇美,因为上头的红色小珠像一粒粒红色珍珠攒簇而成,叶杆坚硬修长,所以常被用来作为男子赠予女子的定情信物,与《诗经》中的赠芍药、彤管有些相似,未婚的男女送出红瑚即代表两人定情,男子会将这种红瑚替女子簪在发髻中。
霍蘩祁见他目光里有点点困惑,不由快意,“对啊,这种草就是用来定情的。”
“孤……我知道。”步微行低下了头,手中的红瑚草早就被泥土揉烂了,只剩坚硬的一根叶杆。
夜色渐晚,暮烟一缕缕升起,隐约的星子微微闪着光。
木叶吹拂,疏林如画。
霍蘩祁见他低着头专注地打量尸首,见天太晚了,怕芙蓉镇关了门不放行了,忙道:“这位——‘公子’,我可以走么?我家中有娘亲在等我,再晚点她会急的。”
见他看着尸首不为所动,霍蘩祁咬咬牙,“谢谢你的人替我赶鸭子。”
步微行皱眉道:“不谢。”
尽管他并不知道鸭子的事,但也不难推测出,步微行站起身道,“将人用布帛裹了,抬到衙门口,让仵作来验,要是不验——杖刑伺候。”
“诺。”
言诤虽然应了,却有些奇怪,依照步微行的性子,这帮人见死而不审,早该扒皮重责游街示众了,可眼下公子完全没有亮明身份的意思,这是怎么一回事?
步微行道:“上车。”
这话是对霍蘩祁说的。
霍蘩祁低头道:“不行,娘说不能随意跟着……”
“不上车你进不了芙蓉镇。”
时间晚了,要她走回去,约莫镇上的大门早关了,芙蓉镇是小城镇,但因为丝绸养蚕闻名遐迩,还是有不少外头的心怀不轨之徒妄图盗窃的,历代芙蓉镇的县官都在戌时关门,芙蓉镇民俗淳朴,也没有晚归或者夜不归宿之人,数年来没闹过命案。也正是因此,县官初来乍到,才更不敢接手这桩案子。
霍蘩祁点头,咬了咬唇,“那你能不能……”
她一抬头,只见男人脸孔冰凉,便将后头那句“进了城就放我下车”咽了回去。
是的,这个男人有权有势,他图她什么,为什么要怀疑他是个恶人?
霍蘩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利落地爬上了车,再不见半分忸怩。
言诤惊呆了,公子的马车头回坐了个女人啊。
跟着步微行也上了车。
车并不宽敞,两人坐着便显得有几分拘谨,步微行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霍蘩祁纵然想说话也不敢,空气多了分燥热,明明才春日,却怎么这么热呢?
霍蘩祁逼迫自己不看他,掀了掀车帘看车外,暮色与戌时如约而至,滴着墨光的树林里有清切的虫鸣声,霍蘩祁盯着看着,这时勤劳的农夫和农妇都在往回赶路,生怕迟了错过时辰,霍蘩祁看了一会,只听身后的男人道:“不是不想旁人误会么。”
是啊,她坐着这个男人的车还往外看,要是被熟人瞧见了,尤其是霍茵郭媛之流,她实在百口莫辩。
霍蘩祁讪讪地收回头,见他正襟危坐,蹙着眉头似在沉思,手指在眉心揉了揉,好奇地放下车帘,问他:“你知道命案与我无关对吧,我能求你一件事么?”
步微行道:“让我不把牵扯进来?”
霍蘩祁惊讶,“你怎么知道?”
步微行淡淡一哂。
她只是一个小姑而已,平白惹上一桩连县官都不敢招惹的命案,自然心里着紧害怕,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步微行也不想嘲笑她,但是——
这就是算命的说的,他的皇后?
简直是,一派胡言。
正文 安排
“不可能。”
霍蘩祁嘴唇一咬, 愠怒地绞住了手指。
她侧过脸颊, 男人已经从不知何处取出了一卷竹简, 垂着目光专注地看着, 霍蘩祁幼时有白氏教导, 学过几年字, 后来母亲眼睛不好了便没有学了, 步微行看的书是关于验尸的,前人所编纂的《仵作记录》。
什么人随身携带这么一种书?
他高贵、优雅、冰冷,透着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
这种男人会什么来芙蓉镇?他身上的谜团宛如裹着的一层迷雾。
霍蘩祁还不死心, “我不想母亲为这事伤神,我……只是一个女郎。何况,这事是县太爷管辖的, 本来就……与你无关, 我要陈词也不是……”
步微行瞟了她一眼。
霍蘩祁抿住唇不说话了。她不敢得罪这么个人物,说老实话, 她有点儿怕他。
步微行道:“命案一事没有商量。”
霍蘩祁拉长了脸歪过头去, 脸颊鼓成了两团球似的。
马车颠簸着驶入芙蓉镇。
春雨后, 车辙凌乱的大路溅起点点稀松的泥, 星光坠满深林, 浓淡相宜, 夜雾里有缥缈的风。
入了芙蓉镇,见马车还没有停的意思,霍蘩祁怕引人误会, 决意再和他打个商量, “那个,你可以找个巷子将我放下来,我一个人回去。”
步微行听罢,收起了竹简,车里有淡淡的星华闯入,他雪白的下颌宛如一块无暇晶莹的美璧,霍蘩祁无意之中又多看了两眼,瞬间心跳如鼓,脸颊微微发烫起来。
竹简滚动的清音一落,霍蘩祁听到两个冰凉的字:“住址。”
刚刚爬上来的那点儿羞涩被他生生击散了。
她说的话他不懂?
霍蘩祁试图说服他,步微行蹙眉重复了一遍,“住址。”
第二遍比第一遍声音冷多了。
霍蘩祁泄气地说了霍家家宅地址。
步微行拧眉,低声道:“去向阳巷。”
“诺。”车夫利落爽快地答。
步微行攒着修眉,只见霍蘩祁不耐烦地望向窗外,马车的香帘随着风飘飞,少女瘦弱得宛如一株碧柳,姣柔温顺,却又带着点儿脾气。
马车里有点闷热了,他想。
其实他是有些许动容的,原来,霍蘩祁住在他隔壁,至少目前是这样。
那么那件肚兜……
马车停在了向阳巷霍家的后门,霍蘩祁等马车停稳之后便不发一言冲了出去,但才走了两步,忽然脚步一顿,这男人送他回来,不论是好心还是歹意,但他都把霍家的住址弄明白了,以后真要查案,公堂上自然要对簿,她难道一定要被他牵扯出来?
一想到这儿,霍蘩祁便苦着脸,脚下像灌了铅似的。
步微行优雅地下车,俊脸宛如镌刻般轮廓分明,玉色的白,眉宇是浓墨般的黑,霍蘩祁偷偷瞟了他一眼才阖上自家后门,他正凝视着自己,霍蘩祁无端端地又羞又恨,她头回坐车,还是同一个陌生男人。
她承认他很好看,很让人心动,但是脾气太糟糕了……
她惹不起啊。
霍蘩祁进门之后,言诤才忍着笑送步微行回房。
一路上分花拂柳,一径竹林摇曳生风,言诤笑眯眯地忍着,直至步微行冷然道:“笑孤?”
“不不不,属下绝对没有此意。”言诤立即肃容正色起来,好歹将人送回了房,他才踱出来,好笑似的拉住了阿大,“我怎么总觉得,殿下今天有古怪?”
阿大正色道:“胡说八道。”
言诤瞪大了眼睛,“你不信?公子今天居然碰女人了!”
“笞刑,二十。”
寝房里传来男人的声音。
言诤一惊,扭头,只见烛火刚刚吹熄。
忘了,他居然在步微行的房门外大言不惭。
白氏等了许久,霍蘩祁回房,一晚小葱豆腐已经凉了,青翠的葱花点在白嫩嫩水花花的豆腐之中,别是精致小巧,霍蘩祁容易满足,大快朵颐地吃完了冷饭,忽听得白氏在隔壁间唤她的名字,霍蘩祁赶紧收拾好碗碟,起身擦了擦手去寻母亲。
白氏等她一如既往地坐上了床,才拉着她的手问:“今天的绣品卖出去了么?”
还以为母亲记着时辰来问罪……不好,今日张大婶的鸭子赶回了府,却还没有结算工钱!
白氏没得到回音,愣了愣,霍蘩祁忙给白氏身后垫了一个枕头,“娘,我忘了……”
女儿愧疚的声音让白氏心疼不已,忙搭住霍蘩祁的腕子,“没事、没事,娘只是随便问问,那几个铜板也换不得什么,娘就是怕你饿着,大早上娘没法给你做早膳,你同阿茵她们出去采茶,娘也没法去给你送午膳……”
说罢,白氏又咳嗽了几声,霍蘩祁心疼她肺病又重了,她照顾母亲都来不及,岂敢劳烦她动手操劳?
母亲是她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霍蘩祁抱住白氏,微微笑着,抚她的背轻声道:“没事儿的。娘知道阿茵她们不喜欢我罢,不喜欢便不喜欢,我以后带您出去住,给您建一座很气派很气派的宅院给您养病。您就只等跟着我享清福,以后我找一堆丫头婆子伺候您。”
白氏慈爱地抚她的柔发,“傻,娘只盼着你找个真心实意待你的如意郎君——对了,你伯父总同我说,这些时日镇上有个青年才俊要向你求亲,你这孩子,怎么不告诉娘?”
近来想求娶霍蘩祁的只有刘屠户家中的铁匠儿子,他满脸肥油其貌不扬不说,还四处沾花惹草,坊间名声极其难堪。
霍蘩祁咬唇道:“大伯父真是这么同您说的?有个‘青年才俊’想娶我?”
白氏困惑,“怎么了?”
霍蘩祁笑着摇摇头。
翌日,芙蓉镇又下了细雨,绵绵密密,淅淅沥沥。
霍蘩祁跟着霍茵穿过落英如雨的花苑,霍茵俏丽的脸蛋写着得意二字,霍蘩祁心中惴惴不安,怕大伯父找她正是为了刘阿满的事。
她的担忧是对的。
霍杨氏和霍茵都在场,唯独她正经长辈不在,霍老大开门见山对她提起这桩婚事,“刘阿满虽说人长得丑,性子也野,但对你倒是诚心诚意,来找我下聘好几回了,伯父要回回将他逐之门外也不通人情……”
听霍老大有心维护刘阿满,霍蘩祁不等听完便急了,“伯父不愿出面,阿祁愿意自己去同刘阿满说,让他断了这个心思!”
霍杨氏做出一副关切状,“你是小姑,这事哪儿轮得到你去说,成什么样子?你素日里不听我的话,我没有什么怨言,但你伯父真心实意为你好,你也不听了?”
“伯父恐怕早被你的枕头风吹软了骨头。”霍蘩祁不满地嘟囔。
这声儿只有霍茵一人听入了耳中,立时扯着嗓子尖锐地骂:“霍蘩祁,我家收容你养你是给足了亲戚面子,刘阿满想娶你,愿意拿五头猪下聘来换你,凭你这狐狸命,你还想怎样,蹬鼻子就上脸?”
霍蘩祁不屑,哂然地挑起了嘴角。
她告诉自己百回千回,寄人篱下,要看人脸色行事,要忍。可是她忍到今日,他们只是更作威作福得寸进尺罢了!
霍蘩祁“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股清泪从眼眶之中冲出,“大伯父,阿祁自幼长在霍家,心思秉性如何,难道伯父不清楚?阿祁自幼孤弱,没有父兄依仗,这么多年大小事宜全由大伯父做主,您应该知道,阿祁求的不多,只想好好地找个老实人过一辈子,刘屠户家纵然有钱,可是刘阿满花心滥情不说,还、还粗俗不堪,他上个月打女人的事儿您是知道的!大伯父是要将阿祁往绝路上逼啊……”
此时霍蘩祁早就知道,她大伯父觊觎她娘亲白氏的美貌,若非如此恐怕早将她们娘儿俩扫地出门了,她已过及笄年华,霍老大只管着赶紧将她嫁出门,还可骗得她母亲的感激,方便日后动手。
这霍杨氏才真是五迷三道被灌了迷糊汤了,她真要嫁出门了对她又能有什么好处?
霍蘩祁自知势单力孤,不敢直接反对,但也盼着动之以情,盼着霍老大吃软不吃硬。
“郎主……”杨氏温柔地提醒,眼眸飞瞟,什么意图不言而喻。
霍老大回神,怅然负手,长叹道:“阿祁,你起身罢。”
霍蘩祁不肯动,摇了摇头,又滚落一连串晶莹的泪花。她懂了,杨氏想趁机将她嫁出去,暗中谋害她的母亲。杨氏善妒狠毒,这么多年能容得下她们,多半是为了名声,以及霍老大暂且并未做出出格儿的事儿,一旦霍老大有了纳妾的心思,杨氏焉能让她母亲好过?霍蘩祁擦了擦汹涌的泪水,头一次感到腹背受敌,她不能忍了。
霍茵看着连连冷笑。
霍老大皱眉道:“你这又是何苦?”想了想,他来回踱了几步,道,“阿祁长在霍家,算是我霍老大半个掌上明珠,如今刘阿满要娶你,那得有诚心才行,阿祁嫌他不够诚心?那这样,大伯父与刘屠户商量商量,让他拿十头猪下聘,你看如何?”
霍蘩祁原本跪直的身躯,恍然坍塌。
她不可置信地仰起目光,泪水模糊里,只见霍老大伪善的那副嘴脸,还有杨氏、霍茵得逞的狡猾微笑和嘲弄,她缓缓地用薄袖拭干眼角,笑靥如花地道:“大伯父,要不这样,我这就同母亲搬出霍家,等我以后挣了钱,用二十头猪还您这些年照拂的恩情?”
“你这是……”霍老大一怔,当然他不可能同意,“不行,你和你母亲身体单薄,你教伯父如何忍心?”
那便是没得谈了。
霍蘩祁脑热地爬起来,“我姓霍不假,但我的婚事,自有我和我娘做主,欠了你们霍家的恩和情,我来日可以做牛做马去还,但我绝不嫁给刘阿满!伯母,你好糊涂!”
霍蘩祁没把这事捅穿,但她一句话也明白昭示了,她什么都知道!
杨氏瞬间脸色微变。
霍老大也是怔然变色,大堂之上,霍家一家三口各怀心思,唯独霍蘩祁看得真切。她慢慢地,冷笑了一下。
正文 打听
杨氏惦记着刘屠户家的猪, 暂且不愿与霍蘩祁谈崩, 霍茵本来想出口恶气, 杨氏也拽住了她的衣袖, 和蔼地上前一步, 抚了抚霍蘩祁的手腕, “你大伯父替你操持这么多年了, 阿祁,你是知道的,咱们没有害你的心思, 要有早有了。刘屠户的儿子虽然不争气,但你嫁过去,你未来公公必不会让你受了委屈。你大伯父早打听好了, 刘屠户这么多年没续弦, 可见是个专情真心的好人。”
霍蘩祁冷冷地微笑,甩开杨氏的手, “刘屠户好着, 哪里轮得到阿祁, 伯母没想着将阿茵嫁过去?”
“你——”
杨氏一向自私, 对白氏母女不友善, 这点左邻右舍都心如明镜。
要是真碰上合心意的女婿, 那说什么也不会让霍蘩祁排在前头,这大伙儿也都是知晓的。
霍蘩祁环视了一圈,霍老大一脸冷凝, 沉思不语, 霍茵堵着一口气忍而不发,唯独杨氏一改往日嘴脸同自己唱|红脸,看来是真戳中痛脚了。
霍蘩祁哂然地低下头,少顷,她轻轻笑了一下,“阿祁先告退了,大伯父还是商议阿茵的婚事罢。”
说罢,霍蘩祁就冷下脸孔转身便奔出了前堂。
霍茵一听,便又气又恨地趴在杨氏肩膀上哭,“阿娘,霍蘩祁欺负我!她就仗着桑二哥心里头的人是她!阿娘……”
这事儿杨氏略有耳闻,便啐了一口道,“姓桑的不识货,错拿鱼目作珍珠!”
杨氏白了霍老大一眼,这一眼直看得霍老大心里发毛。
霍蘩祁走得轻松,但回白氏屋里,泪水便下来了,白氏见女儿受了委屈,又是心疼又是惊奇,“圆圆,怎么了,谁欺负了你,是阿茵么?”
霍蘩祁摇了摇头,泪水被无声地甩落。
白氏抚着女儿颤抖的背,温柔地安慰她,“没事儿的,你同你大伯父告一状,他为人公正,不会偏帮着阿茵,不顾我们圆圆委屈的。”
一提到伪善的霍老大,霍蘩祁便心里一咯噔,尤其白氏嘴里的霍老大还“谦虚守礼”、“公道公正”什么,更是心里头直颤,“娘,你对大伯父,是什么——想法?”
这话问得白氏微微一怔,“圆圆,你问这是什么意思?”
白氏温柔敏感,霍蘩祁便自知戳中了娘的痛处,咬了咬嘴唇。
白氏放开了霍蘩祁,清妩的眸里清泪点点,霍蘩祁愧疚难安之下,只听白氏质问:“圆圆,你疑心娘同你大伯父……圆圆心里这么看待娘的?”
“我,没有……我不是……”霍蘩祁也急得要哭。
她怕母亲误会,只得将前因后果同白氏一道说了。
白氏虽然身子不好深居简出,但刘屠户家的儿子名声在外她也不是不晓得,一听女儿受了这等委屈,气得连连咳嗽,霍蘩祁就怕她承受不得,拍着白氏的背安抚她,白氏气儿顺了,才拉住霍蘩祁的手,“圆圆,你做得对,这事绝对不能答应。”
霍蘩祁苦着脸道:“可是咱们现在——娘,咱们身不由己。”
白氏用帕子隔着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道:“不行,娘就算是死在外头,也不能让我女儿的终身大事毁在姓刘的手里,阿祁,娘这就同你大伯父说去,要是他真答应了,咱们娘儿俩就搬出霍家!”
白氏现在身子骨不大好,平日里用的药材虽不珍贵,但到底是一笔开销。
要现在真搬出去,霍蘩祁一要想着落脚的地儿,二要想着买药材,这两样比混饱肚子还重要。先前陛下赏赐的金子在外祖母下葬时便耗尽了,现在霍蘩祁和白氏二人可谓一贫如洗,这也是霍蘩祁顾虑着迟迟没有搬出霍家的缘故。
“娘,我这就去跟大伯父说,让他同您商量。”
……
疏影淡淡,一地浮碧的光在湖面粼粼潋滟。
修竹的翠光被揉碎了簪入连绵的微雨里。
步微行放下竹简,此时阿二阿三已经回来了,他看了眼,阿二手中握着一块令牌,火红的印鉴烫金,赤焰的图腾栩栩如生。
阿二沉声道:“公子爷,咱们就差亮明身份了,但仵作死都不肯验尸,属下等人问县官下落,他们却说那县令老爷回家省亲了,回来得有一二日脚程,我们没有公子指令不敢造次,才没打进府衙。”
阿三气不过,“这帮狗眼不识泰山的,竟还问公子爷是那条道上的,敢管县衙的事,属下当时气得恨不得打掉了他的牙!”
步微行薄唇微翕,竹简“啪”一声砸在了休憩红香木案头,“一旦毁约,你们就趁早回银陵。”
“……是。”
言诤从后头跟过来,一脸神秘小心地进了几步,嬉笑道:“我打听清楚了,隔壁那姓霍的女郎闺名叫霍蘩祁,她是从不走大门的,一直在后门出出进进。”
步微行蹙眉,“为什么。”
他声音太低太冷,口吻甚至让人察觉不出这是问句。
言诤眼珠子转了转,他们公子除了对于审讯刑法有兴致,旁的可一概不会多问。
现在看起来,太子殿下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女郎还真是在意得出了常态。
言诤不敢耽搁,忙不迭回道:“这位女郎是先前死于去往宪地途中的白央大人之外孙女,自幼丧父,孤儿寡母的,住在她伯父家中,可惜那一家子几口不待见她们,姓霍的小姑只得自己出去做点体力活儿挣些铜板——”说到这儿,言诤是一点儿不觉得霍蘩祁势利了,一个小姑当街拉粪车,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这么不体面。
步微行的眉拧得紧了几分。
言诤看碟下菜道:“这位小姑身世颇有几分可怜呢,属下还打听清楚了,这霍老大惦记弟妹已久,当年还向这位霍白氏登门求过亲事。”
言诤最终还是忍不住啧啧道:“这家事,比殿下家里还乱哩。”
步微行抬起眼,言诤犹如鱼刺哽在了喉咙里,立马打住不说了。
步微行淡淡一哂,“既然仵作不愿出手,将尸体晾在府衙门口,任是谁来围着不许搬走,孤倒有兴致看看,姓侯的县官会否回来亲自开堂。”
“这个……”言诤不大好答应,“尸体都……臭了,放在大街上不大好……诺。”
言诤实在不敢看步微行的脸色。
抗命者向来没有什么好下场。
在银陵城敢违抗太子殿下命令的真找不出几个,政见上殿下与陛下不合,即便是陛下在回绝殿下建议前也需要再三斟酌,他性子又冷,寡情得很,位高权重,一般人看着这张没什么人色的尊贵冷漠的脸,气势上便矮了一截,万不敢再有忤逆之举。
步微行拾起了竹简,但没有打开,又放了回去。
言诤见他没有心思理会那些典籍了,便好事儿地舔了舔嘴唇,道:“公子,属下还打听到,近来有个屠夫的儿子正追求霍女郎,聘礼是五头老母猪啊!”
步微行嗤了一声,不屑一顾,不置一词。
言诤疑惑,殿下竟不怒也不喜,这么一副姿态?
步微行哂然道:“算命的神棍不是告诉她,她是孤的太子妃么,她信了,岂会答应五头猪的许亲。”
言诤皱眉,提醒他们太子殿下,“那个,那个霍女郎上回一听便吓跑了,看来是不信的。公子您说,她这么个身世,想必自小受尽欺负,问天借的胆儿也不敢肖想您哪。”
再说,您在外头什么名声,您自己心里还没点儿什么……数么。
步微行不屑与言诤耍嘴皮,“现在便应了亲?”
总算像是句问话了,哪知言诤又转了转眼珠子,“殿下,您关心霍女郎的婚事作甚么?”
步微行焉能不知言诤三番五次的试探是什么心思,哼了一声,“县官回来之前,她若嫁了人,公堂陈词会有不便。”
言诤心道:我信您,真的。
他将眼角都笑开了两朵花,“没有没有,那个纠缠的刘阿满是个貌丑还下流的窝囊货,不说他了,听说这镇上最有钱的桑家,那老二跟她走得也近,看着像兄妹之情,但这年头,男女之间……公子您懂的。”
“啪”一声,竹简被扔到了言诤脚下。
唬得言诤跳了两跳,又忘了伴君如伴虎了,他们殿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是一般人伺候得来的啊。
步微行道:“她与什么人成婚,与孤有什么相干?”
“是是是,属下多嘴了。”
步微行缓缓起身,言诤吓得缩了脖颈,悄然后退两步等着,正等着阿二阿三说话求情,这哥儿俩却一个赛一个地默契,纷纷后退了两步。
步微行弯腰,拾起地上的竹简,清脆的竹简阖上的声音缓慢地响起。
言诤梗着脖子等着,只等来一句,“明日,请她来府上做客,请她母亲一道来。”
言诤瞪了瞪眼。
什么?
殿下,说好的与你无关呢?
为什么要见人家就不说了,居然还要见人家娘?
这事态的发展,出乎寻常地快啊……
步微行拾起了竹简便走入了阳光下,金灿灿的艳阳。
春日融融,晴暖的一片天下,金线万重,丝光浮动之间斑斓的幽竹,宛如雕在清幽篱笆院墙里棱角分明的画。
步微行隐隐约约有些印象——十多年前调任宪地的白大人,莫名耳熟。
正文 约见
白氏这么多年在霍家逆来顺受, 但并非没有底线一味包容, 她的底线就是霍蘩祁。
霍老大若当初不愿收容她们母女大可以直言, 如今有了恩情, 却要挟恩安排女儿的婚事, 白氏忍不了, 当日同霍老大在小院里把话说死了, “只要我在一日,阿祁就不会在婚事上被胁迫。”
“大哥,你知道女人的婚事对她来意味着什么, 大哥要是真觉得刘阿满好,不妨便让阿茵嫁过去,我们阿祁人微言轻, 更不值那五头猪。”
霍老大被她一番话堵得脸色激红, 正要说话,白氏已折回身阖上了门。
铿一声, 门落了闩, 霍老大还傻傻站着, 动不是, 不动也不是。
白氏是他心里的一个梦, 窗边的一道月光, 这么多年,月光始终没有眷顾过他,霍老大自认不是君子, 也不想来虚的, 就想着打发了霍蘩祁好对白氏下手,但白氏对他有距离感,一直刻意疏远,霍老大心里头难免不快。
如今在霍蘩祁婚事上彻底惹恼了白氏,日后再想哄好她也是难了。
还是杨氏说得对,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要不将霍蘩祁打发走了,她有了警惕心,自己将来更麻烦。
小院里的晚荼蘼如烟如霞,小径上,含嫣藏粉的,隐隐转出霍蘩祁碧绿的衣角。
母亲和霍老大说话,她就在边上听着,听母亲这意思,她绝没有对大伯父有一丝一毫的歪念头,虽然霍蘩祁也知晓自己的亲爹未必有什么出息,但毕竟他才是白氏正牌夫君,纵然是死了,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她的亲爹。
白氏阖上门后,却一宿难眠。
霍老大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思了,在霍蘩祁这事上她是绝不会妥协的,她现在就是要等,要是霍老大执意如此,她就只得带着霍蘩祁出门去,再不回来。
无论如何,姓刘的休想染指她的亲闺女。
隔日白氏同霍蘩祁就收到了一封请柬。
这封请柬是大喇喇穿过霍家正堂送来的,送信人是言诤。
言诤衣着光鲜,单是佩剑上的蓝绿翡翠都非同一般,杨氏有点眼力,知道这不是小人物,但也没想到,没寒暄两句,对方直问白氏和霍小姑在何处,杨氏还想着顺杆儿爬说自家阿茵在家中阁楼里绣花,言诤却一句话说开,“是霍家阿祁。”
于是杨氏抿了抿嘴,到底放了言诤入小院去了。
侍女莺儿道:“夫人,隔壁吴婶子一家走了之后,没隔几日便搬来一户人家,但看样子倒不像是人家,奴婢可是听府外的家丁说了,这家守夜的人到了夜半三更都不休的,而且个个佩着剑,一身武夫装束,夫人,您说这奇怪不奇怪?”
杨氏见多识广,年轻时跟着经商的父亲去过一次银陵,那大齐皇城,天子脚下,冠盖如云,任哪条街过个马车,车中人都非富即贵。而且车外必配着数名随扈,若是官大的,甚至可能带上一二十人。
杨氏身边就雁儿和莺儿两人,雁儿被她发落去照料白氏了,身边说话的得力的,也就只得莺儿一个,听她如此说,便道:“说不准是银陵来的大人物,咱们等着看看。”
说到这杨氏便愁,若真是皇城来的人,来寻白氏,难道是为着白氏她爹?
她都快忘了,白氏原来也是官家的女眷。
白氏和霍蘩祁正在小院煮梅子,霍蘩祁揭了砂陶罐盖儿,嗅到一股清幽的梅子芬芳,沁得前来送信的言诤也是浑身舒泰,嘴馋不已。
霍蘩祁扭头,只见言诤对着她笑,她吓得险些碰掉了汤匙。
白氏纳罕,“这是谁?”
“夫人有礼。”言诤折了折腰,将一封赭红书信递过来,“在下奉公子命,前来送信。”
霍蘩祁愣了下,听到是那个男人要送的,便有些恼火,他果然是不准备把自己摘出去了,这倒不说,竟然送到她母亲眼皮底下来了,母亲知晓了又要担心。
她迟迟不接,也不还礼,白氏便轻轻叱道:“阿祁,怎的没规矩了?”
霍蘩祁蔫头蔫脑地将请柬接过来。
她认不得几个字,言诤见她装模作样地对着请柬晃脑袋,便觉得憨态可掬,笑了笑道,“公子请夫人和霍女郎一同过府一叙。”
“这……”白氏有些犯难。
她是孀居之身,带着女儿去别家做客,难免引人猜忌,这芙蓉镇将她传成什么了,再不检点着点儿做人,只怕……
“夫人,”言诤看出她心有顾虑,不疾不徐道,“夫人,虽说人言可畏,但人心要是恶的,便都会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人,我们公子请二位过府吃茶,是有事请霍小姑帮忙。但因为男女有防,所以请夫人做个见证。”
“这样……”白氏看了眼一旁气得鼓脸颊的女儿,轻轻拽住她的胳膊,“阿祁,咱们便去吃一盏罢,也不碍事,别人找你帮忙,咱们不好不应,阿祁从小到大就好与人方便,这不是正好么。”
霍蘩祁不想答应,但母亲如此说,她便应承了。
顺便,霍蘩祁冲言诤拼命使眼色,让他别将命案的事儿说出来。
言诤自然是不说的,但步微行说还是不说,这便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晌午,天光破云。
一缕一缕的云翳拂过,虽一墙之隔,但白氏和霍蘩祁还是感觉知道了天壤之别,这间院子收拾得朴素简约,修竹浮光,参差连绵,细细的风声从林叶间漏出来,宛如梵音般柔和。
步微行向来不习惯等人,而且他等的人竟然让他感觉有一些焦灼。
从出银陵到芙蓉镇,步微行中间只办过一桩案,罚过五个人,到了芙蓉镇才是第二桩,而且是命案,照理说他骨骼血液之中那沸腾叫嚣的东西,他可以理解,只是好像又与之前有一点不同。
霍蘩祁和白氏如约而至,步微行蹙了蹙眉,多等了两刻,他的目光在白氏身上过了一眼,便起身走出了前堂,“过来。”
霍蘩祁松了一口气,正怕他在白氏面前说出来,忙掸了掸衣袖跟上去。
白氏纳闷儿地瞅着,步微行走到一株苦楝树下,墨绿的树,纷纷冉冉的花朵擎在花萼间,他负着手等着,霍蘩祁正小心翼翼地靠近。
苦楝树淡紫的花,蓊蓊郁郁的,香气在小墙内氤氲缠绵。
步微行道:“你迟了两刻。”
霍蘩祁抬起头,不解道:“那又怎么样?”
“我厌烦别人迟到。”
霍蘩祁气结,“可是是你请的我,又不是我约的你,你这人真奇怪,我来都是给了你面子了,你还理会这个,不就是两刻么。”
步微行拗过目光,哂道:“你所谓的两刻,已足够用来杀人了。”
忘了他是让自己过来了商量命案和升堂的事儿的,总之霍蘩祁觉得自己大约与他八字不合,他这种性格她真是喜欢不起来,也不想同他有什么交集。
要不是……
他长得俊啊,她多看一眼都不愿的。
日色稀薄,他侧脸的轮廓亦是棱角鲜明的,金相玉质般斫刻似的,镌的是鬼斧神工,没有半点赘余,也没有半分不足,高挺的鼻梁上流淌着金辉和绿影,衬得那肤色愈发的白,宛如脂膏白玉,犹如浮冰碎雪。
怎么会有一个男人,美成这样,还让你不觉得很女人,反而有一股冰冷的阳刚味儿?
霍蘩祁默默地偷看了一眼,见他微微凝了眉,便若无其事地转过眼睛,跟着又偷看了一眼。
白氏身后传来言诤的咳嗽声,她诧异地回眸,只见言诤递了一袋金绣白银线的钱袋,鼓鼓囊囊的,银子的元宝状棱角凸出来,白氏骇然,“这是?”
言诤作势要送到白氏手中,“公子的一点心意。”
当然某人在交代言诤送银子之时,口吻是很冷的,“酬劳明日送。”
言诤得把这五个字抠字眼抠出花儿来了不说,还得美化修缮一番,弄出一套白氏能接受的说辞。
早知白氏有可能不会收,她确也拒绝了,“无功不受禄,贫妇要不起公子的钱,何况也非亲非故。”
言诤抓了抓脑袋,只见前堂外,银白隐紫的苦楝花树底下,身姿颀长宛如丹青誊画的神仙人物,旁立着一个拘谨不自然,还有几分羞涩似的不敢看他的小女人,便心中暗暗一叹,这种事到底是自个儿做的,好事全是太子爷的。
言诤笑道:“您莫不收,公子交代了,您这是让我为难。”
白氏愁眉不展道:“这……我实在不好……”
言诤道:“要不这样,您就把这当做酬劳好了,我们公子这人呢原本就好仗义疏财,何况这回霍小姑要帮了他的大忙了,这点银子,不过他的一些心意,您收了只当是公子还你和霍小姑的情义。”
说罢,言诤又道:“公子日后离了芙蓉镇只怕不会再来了,他不大喜欢欠旁人的。”
白氏本来在犹豫,步微行出手阔绰,足以解决燃眉之急,最重要的是,她现在要有底气面对杨氏的刁难和与霍老大撕破脸皮。
一旦他一意孤行,白氏立马带着霍蘩祁出门,但这中间也需要一段时日打点行李,安顿下来,需要一些银钱周转。
不知道为什么,白氏总觉得言诤那目光太过于坦诚,毫不设防一般,他好似能明白自己现在的窘境,而这些钱正好是送来救急的,只不过它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目。
白氏咳嗽了两声,扭头望向树下。
霍蘩祁微微垂眸,好像在凝神听着什么。
春阳淡淡,男人丰神俊朗,那气度着实不凡,分明只是说着话,却仿佛圣旨降临,而身前人唯有俯首不敢造次,他身后,绿竹如箦,幽篁微声。
如此人物,怕什么图谋不轨。
白氏心思一横,“嗯,烦请替贫妇转告公子,贫妇在此谢过了。也烦请留下恩人姓名,贫妇铭感五内,他日若有机缘,必当还报。”
太子之名,天下皆知。
言诤怎么可能说?
正文 一致
言诤摸了摸后脑勺, 微微咧开了嘴角, “我们公子行踪成谜, 大名自是不便外透, 不然家中郎主知晓了, 公子自然平安无事, 咱们这群做下人的少不得要皮开肉绽, 所以夫人您问这话,在下实在不敢回答。”
白氏似懂非懂,也不强迫言诤, 只是心底里对这位神秘不凡的“公子”更是多了几分好奇。
听言诤口音,他们像是银陵人。
白氏自幼在银陵长大,熟悉那里的风土民情, 天子脚下能人异士杂烩, 更不乏有龙章凤姿之辈,单看这群人她确实瞧不出门道。
霍蘩祁一直低着头, 本想他说什么, 自己答什么, 可惜面前这很显然是个话少的人, 几乎不怎么开他那尊口。
树荫底下, 霍蘩祁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 宛如一束琴音。
琴音?
霍蘩祁微微一愣间,听到男人说,“侯县令明日回来, 你随我上堂。”
她想起来, 拥有那么美妙清澈的琴音的,正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冷如不食烟火的男人。
她柳眉一动,“这不大好罢,我们——今日见了面,像是窜了口供一样。”
步微行回头,“你发现的死尸,我只是需要一个交代的人,人证物证不需你花心思。”末了,在霍蘩祁忐忑抽气之时,他口吻微硬地回道,“不会让你牵扯进来。”
霍蘩祁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忽地犹如天降喜事,用力地点头,“多谢。”
步微行不可置否,眉心微拧。
这是她第几次道谢了?
自记事以来,步微行得到的道谢一般都是“谢殿下不杀之恩”,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们并非出自真心,因为罚他们,甚至要打杀的也是他。他们不过是畏惧他,奉承他,简装出行之后,干的第一件事险些亮了身份,虽只动用了言诤的宫廷御军三品武将的身份,也是以身份骇人,倒还从未有人说过一声谢。
可他私心里并不想帮她,答应不扯她入局,不过是看在她是个女人的份儿上。
虽然她与那些千方百计要近他身的女人不同,至少她并不讨厌。
步微行偏过了头。
溪水淙淙,唤起一串泠泠韵声潺湲而过。
霍蘩祁正好看到他的背影,修长挺拔,姿态俊雅,单看一个背影都觉得有几分薄凉了,何况那近乎如玉的脸,纤薄的两瓣唇,让人无法忽略他结着的那层名唤生人勿进的冰。
霍蘩祁问,“什么时候动身?”
步微行负手道:“我让言诤来唤你。”
“哦。”霍蘩祁没有多想,既然他都安排好了,自己上堂陈述一下死尸现场也没有太可怕,只要最后矛头不会指到自个身上来,不让母亲担忧,她要顾虑的其实还远不如他多。
霍蘩祁又得寸进尺地问,“那,你怎么称呼?”
步微行蹙眉,“不该你问。”
“哦。”他说话真的很令人恼火啊。不答便不答,霍蘩祁表示自己还不乐意知道呢,仗着有权有势,神气什么呢。
霍蘩祁暂时没想到步微行让人给白氏送了一堆银两,白氏与她出门时,尚且困愕不解,如不是为了这危急存亡之秋,霍蘩祁一定拿着钱回去还了,但现在,她们最需要在霍家人面前硬气,既然白氏拿了钱,她只得在证词上为人家多尽点心力了。
白氏道:“阿祁,你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么一位人物?”
霍蘩祁努了努嘴唇,“不知道他哪儿来的。”
住在隔壁,兴许是近来搬入芙蓉镇暂住,想做些生意的。可既然是做生意,为什么去上赶着摊上一桩命案?
这种案子在芙蓉镇能捅破了天去,霍蘩祁这几日偶尔出门,也听说府衙门口无端停放了一具尸体,谁都赶不走,侯县令从外地赶回来,对那帮强硬的护卫也没辙,加之仵作不肯验尸被打了好几十大板子,要不是位高权贵,倒真干不出这事儿。
何况命案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侯县令迫于无奈只得升堂亲审。
这尸首烂得发出了恶臭,仵作托着一副险些被打残的躯体,狗爬似的回来验尸,自打嘴巴似的,一边哭一边验完了,最后将消息报给阿三,“脖子上有勒痕,胸口有刀伤,但刀伤才是致命伤,勒痕是人死之后用布匹缠上去拉扯出来的。”
消息传回步微行耳中,他神色自若地放下了茶盏。
与他所料分毫不差。
人是先被匕首刺死了,又被人用布帛在脖子上造出勒死的假象。
仵作验完之后,当即有人困惑地问道:“这不是不久前才失踪的赵六子么!”
芙蓉镇小,倒还真有不少认识赵六子的人,一听这么说,有熟识的人立马辨认出来,“倒真像,死了多少天了,脸发紫,又被水泡坏了,差点没认出来,这不就是赵六么!”
“对对对,是他!”
一群人七嘴八舌聚在府衙门口,指手画脚地争论,赵六失踪这么多天,赵家没个消息,他们还真以为赵六出门做生意去了,他那个美娇娘媳妇儿少不得又得遭人窥伺记着了。
“顾坤。”
白衣少年风雅微笑,折扇在手中展开一幅浓墨山水,顾坤佝偻着腰从人群后头挤过来,凝神听着,“犯事儿的人家中倒有几桩闲事传了出来。”
顾坤傻了眼,“公子,老夫人特意交代过,这些事不让您掺和的。”
“我不会参与,可你没看到,已经有人想做主了么。”少年斗笠下的唇微微漾起,“不知道他想不想得到,这有可能是情杀。”
顾坤愣住,“公子您说的是谁?”
少年低垂眼眸,直至与顾坤走出人群,才低低回了几个字:“当朝太子。”
“这……”顾坤吓了一跳。
但这一惊一乍之后,顾坤还是捧场地问:“您怎么知道?”
顾翊均淡淡道:“银陵离此地不远,两月前,太子在朝堂之上公然与陛下翻脸,随后出走,一月前,湟中有信,太子身边的亲信亮出了身份,惩治了一帮贪官污吏,刑罚手法,也像极了太子手笔,据他的路线,这一站正好是芙蓉镇。想必没来两日发觉了一桩案子要查罢,他倒是很喜欢这些东西。”
顾翊均自幼也对刑侦一事有兴致,他知道步微行并不热衷于破案,而是对韩非之道痴迷若狂,不过这并不妨碍顾翊均将之引为知己,可惜他母亲却不怎么通达,将他这份心思和爱好一股脑扼杀在了萌芽时候。
顾坤舔了舔嘴唇,讷讷道:“公子,小的已经让人将丝绸布匹都采买妥当了,您……要不咱们先回秀宛?芙蓉镇咱们下回再来。”
在顾老夫人眼中,这位风头鼎盛的太子殿下绝对是带坏他们公子的一颗毒瘤!
要是让顾老夫人知晓了,自家公子在芙蓉镇与太子有了什么交集,不说公子得到什么处罚,顾坤自个儿那几十板子是讨不了饶的。
顾翊均的折扇打在顾坤肩头,笑言:“坤叔不必紧张,我没说要见太子。”
顾坤一颗心方放下来,只听他们公子微带促狭的声音:“最多明日开堂时做个观众。”
“这……”
顾坤两眼一瞪,他们公子已经飘然走远了。
有人认出来死者是赵六,侯县令后头便收到了一包袱银两,师爷贪婪得两眼冒狼光,只道:“爷,要是您把这事糊弄过去,事成之后,他还有重谢。”
侯县令的官帽被回来的一场疾风吹歪了,看着满桌如雪的银锭子,心里头也有贪恋作祟,但一转眼,他便又愁眉不展道:“可惜这事似乎有一股势力在撑腰,这个人将尸体摆在门口好几天了也不见人轰得走,想必来者不善……”
“没有钱使不动的磨,大人,您要这么想,那个人也未必不能用银子摆平啊。”师爷见钱眼开,更是一鼓作气地扇阴风,“大人,这芙蓉镇十来年没出过命案,怎么单您上任没多久,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问谁交代?您看这……”
侯县令一惊,悚然变色。
于是傍晚时分,步微行的休憩小檀木几上,被人恭恭敬敬地摆了一堆碎银,也是称:放他一马,必有重谢。
言诤在一旁嬉笑道:“殿下,他们当咱们什么人呢,区区五十两就想收买您。”
确实是有点滑稽,阿二阿三收到银子时也是一脸困惑,和忍不住的嘲笑。
步微行的竹简落在银锭子上,目光冰冷,“很好,回他一句,我知道了。”
“嗯?”这是什么意思,步微行真答应了?言诤错愕了一瞬。
步微行不可置否,许久后,薄唇微抿,“银子照拿,案照审。”
阿大阿二虎躯一震。
我的亲娘,殿下你变了。
正文 示好
侯县令还打心底里以为向阳巷那尊大佛答应了这事, 用五十两银子摆平了, 升堂时特别理直气壮, 一路高枕无忧状。
杨氏见白氏与霍蘩祁一道去了人家家中吃茶, 虽不怀疑她们母女与人家有什么私情, 但总觉得不对, 因而着莺儿随霍茵在上府衙看看发生了何事。
霍蘩祁被言诤叫上, 一路另乘一车,到了府衙才见到步微行,他正襟危然, 气势如峥嵘遒健的绝壁青松,霍蘩祁低着头,直至被唤到名字, 才敛衽行礼, “大人,小女在。”
侯县令挥了挥手, 让人将尸首抬上来。
尸首被绸布盖着, 只露出一张爬满尸斑的脸, 已经有了朽坏的症状, 仵作等人不愿搭理这桩案子, 自然不肯下手处理尸体, 由着它这么腐烂坏下去了。
绸布一揭,满堂都飘着一股恶臭味。
霍茵还以为霍蘩祁勾搭上了银陵来的富贵公子,谁知竟惹上了一桩命案, 若她一个人牵连在内当然是意外之喜, 但霍茵担忧她迟早将自家拉下水,因而脸色不大好看。
顾翊均戴着一顶垂着皂纱的帷帽,笑容不羁地倚门而立。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放旷桀骜的太子殿下,听说他为人冷酷,不近人情,也不知道是怎么个不近人情法,听说两年前他生了一场大病,要是搁以前,恐怕大辟和梳洗之刑才是他的拿手好戏。
顾翊均抱胸等着,下人顾坤则一脸茫然。
侯县令道:“你说说在哪发现的赵六!”
霍蘩祁“诺”一声,跪在公堂上,她是第一次上堂,有点儿紧张,但瞅了一眼身旁的步微行,莫名地就很有安全感了,他承诺过杀人案与她无关的罢,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女帮人赶鸭子,路过白水溪,在、在河沟里发现的尸体,当时他就已经死了很久了,手上握着一枝红瑚草,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藏蓝长衫,还有,他的眼睛睁得很大。”
人死不能瞑目,想必是冤屈而亡。
侯县令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他有点吃不准步微行,照理说他收了银子也应承了,正该让一步海阔天空,侯县令才一想,这尊大佛忽然开了金口:“死者是城西赵六,家中有田产四亩,树桑十二,丝绸布匹出货并不少,家境殷实,侯县令此时应请赵家人来,案子结了之后将尸体领回去。”
县官大人愣了一会儿,不是说好的拿了银子放他一马的么!
如此不讲信用,侯县令登时也怒了。
敌方身份未明,万一真是尊大佛,自己惹不起还媚上欺下,乌纱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只得先出言试探一番,“这个,兴许是他赵六不慎一脚踩空,栽到河沟里淹死了也说不准。”
步微行修眉微攒,哂道:“死者胸口有一处致命伤口。”
侯县令继续试探,“那兴许是坠下去正好胸口被尖锐物刺中了……”
步微行侧眸,“动手。”
“诺。”阿二上前,拉下了死者的衣裳,露出赵六胸口那紫黑的伤口,一股更浓的恶臭飘出来,堂下一帮人恨不得掩住口鼻逃窜而去。
就连拄着木杖的府衙差役也忍不住暗暗蹙眉,弯腰作呕。
这死尸在污泥水沟里泡了几天几夜,肌肤腐烂不说,伤口处更是血肉模糊。
步微行垂眸,身畔跪着的小女人连眉毛都没竖一下,反而一声不吭,跪得笔挺得很。
她是有点怕他的,步微行知道,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在她眼中,原来他比死人可怕。
步微行道:“仵作已验,伤口处薄而长,是利刃所伤,普通树枝石块,不可能造成如此伤痕,还有脖颈处有明显勒痕,都是仵作所验。侯县令不妨让赵家人来认领尸首,看他们是何说法。”
“这……”被逼上绝路,这会儿侯县令是再不相信步微行真能息事宁人了,挥了挥黼黻纹的挽袖,“带人上来。”
赵六的妻室是芙蓉镇有名的美人,名声仅逊于当年名噪一时的白氏,同样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虽然白氏嫁的霍老二除了一身肌肉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本事,这位赵阴氏嫁过去后,这一波一波的艳遇便没停过,隔三差五便被赵老夫人训斥不贞不洁,要不是赵六子护着,兴许早休了妻。
阴氏随同赵老夫人一同赶来,见到横尸府衙的丈夫,噙着热泪就扑了上来,也不管那尸首腐烂得如何厉害,便开始声泪俱下地痛哭。
女人哭最让人心烦意乱,步微行眉峰如川,有点不耐。
跟着老妇人上来又哭,一面哭,一面求侯县令主持公道,说他家赵六为人憨厚耿直,从未得罪过谁,这必是冤案,指望着他彻查,找出真凶还赵家公道。
老妇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肝肠寸断令人动容。
顾翊均从帷帽下吐出几个字,“坤叔,将这个交给太子殿下。”
顾坤低了低眼帘,一张字条被塞入顾坤手中,顾坤诧异,劝阻道:“公子,你答应了不掺和这事的。”
顾翊均微笑,“借人之手,我的确没有上堂啊。”
查案这事,太子一向不屑为之,顾翊均心细如发,他一直想和这位大名鼎鼎的太子殿下合作一次,不过就是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机会。
顾坤老实巴交地走入公堂,忐忑地将纸团递给了步微行。
步微行接过手,见顾坤容貌陌生,顾坤顺手指了指外头,他回眸一眼,只见顾翊均风雅地颔首,帷帽下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他抿了抿薄唇,一言不发地展开纸团。
侯县令更是惴惴不安地等着。
不知道步微行手中拿了张什么,总之侯县令很清晰地察觉到,步微行的脸色不大好看,而且是越来越不好看。
侯县令只得紧张不安地等着。
步微行微微俯下身,“起来罢。”
这话是对霍蘩祁说的,霍蘩祁也耸了耸肩,他还记得自己一直跪着呢,心说这人还是有良心的,跪得太久了,霍蘩祁搭了把手,正好扯住了他的手腕,言诤一瞅,倒抽了口凉气背过身,表示什么都没瞅见。
步微行轩眉微扬。
霍蘩祁没留意这主仆二人的面色,见他手里攥着一张字条,有点惊奇,正要瞅一眼,步微行已经拿到了一旁,霍蘩祁努了努嘴,听到他低沉的嗓音传来,“不是不愿牵连进来么。”
“哦。”霍蘩祁有点意外,“多谢你记得。”
其实,他还算是细心的罢。
还有,一点点风度。
步微行捏住纸团,耳中都是赵氏婆媳的哭声,暂时没细思纸上内容,倒觉得送信人不是芙蓉镇上人,也是一个外来客,有几分意思。
不过他提醒的一点,倒是发人深思。
纸条上只有八个字:解题关键,在于阴氏。
步微行唤言诤过来,言诤依言凑近两步,听公子爷问道:“赵六之妻是阴氏?”
“正是。”
也就是现在趴在尸首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娇弱美人。
步微行似有意会,漆黑如墨的眸微微沉下来,宛如漫天迷障之外璀璨的星河,一缕光从墨黑深处透出,瞬间有电光火石划过。
言诤还有话说,步微行颔首,让霍蘩祁退到一旁,她知道步微行是彻底将她划在事外了,乖巧地退了几步。
言诤凑过来,将声音压得更低,“赵阴氏在外名声不好,已有传闻同几个男人有私情了,看来不是个安分女人。公子,今日开堂审讯之前,属下就有意提醒你,这个阴氏在与赵六成婚前就有过一个相好,根据案发时间,这个相好王吉当日在客栈宿醉,属下暂时只查到这些。”
“公子,你说要是阴氏杀了赵六,这案子还审么。”
要是阴氏杀人,阴氏必然血债血偿,女子谋杀亲夫,依照齐律是要浸猪笼沉塘的。届时阴氏一了百了,赵老夫人身边可就没有一个侍候人了。
阴氏哭着求着,求自己死人丈夫活过来,求侯县令大义伸冤,哭到一声嘶力竭时,忽然趴在男人尸首上干呕不止,赵老夫人抱住媳妇儿,痛哭道:“作孽啊作孽,留下这孤儿寡母,没爹的孩儿,我苦命的孙子啊……”
众人皆骇然,阴氏原来有孕在身了?
步微行眉峰微攒,“押后再审罢。”这出戏唱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言诤持剑开道,两人一前一后拨开人群而去。
步微行一走,侯县令立马松了一口气,让差役帮着赵氏婆媳将死人领回去,这死得太久了,一天比一天臭,没人愿意将他留在县衙干这种缺德事儿。
霍蘩祁也跟了上去。
路过霍茵时,她翻了翻白眼,道:“霍蘩祁我警告你,要是赵六的事牵连到霍家,我保证不让你好过。”
霍蘩祁咬唇道,“说不准没过几日,我便搬出霍家了,堂姐你放心,我们母女以后除了债务,再跟你们无关。”
霍蘩祁小跑出门,跟上了步微行,“喂,你等等!”
步微行的马车停在府衙外不远处,棕色的鬃毛下一对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
霍蘩祁悄然地绕过骏马,上前,然后又拽了一下步微行的玄色流云锦纹镶边广袖。
言诤眼观鼻鼻观心,表示自己已瞎。
霍蘩祁小声道:“你不管了么?”
“与你无关。”
他的意思,这件事与她无关。
霍蘩祁以为他语气不善,可也不恼了,“等我和母亲搬出霍家之后,我就可以帮你了。我知道赵六他手里的红瑚从哪来的。”
少女跑了一截路,喘息微微,脸颊晕红,宛如娇怯的两朵桃花,未到灼灼时,已见风姿。
她的眼眸琥珀般清澈干净,步微行低眉,目光停在她柔嫩得像藕节似的小手上,它静静地却又小心翼翼地拽着自己的衣袖。
他该生气的。他想。
正文 离府
步微行意外地并没感觉到一丝愠意。
霍蘩祁被他一看, 傻了眼儿, 才发觉自己还抓着男人的衣袖没松, 羞得瞬间就撒开了, “那个, 那个, 我是想和你做个交易的。”
步微行若有兴致, 又仿佛不为所动,“你想我帮你什么。”
不待霍蘩祁说话,他便又道:“我有的是人手问清楚, 并不需要你多事。当初是你说,不愿卷入这场风波当中来。”
当初是当初,此一时彼一时。这一日两日的霍老大都给个准信儿, 霍蘩祁心里是愈发不安, 总得在他将自己扫地出门之前把后招都给预备好了,不然届时带着孱弱的母亲, 她无枝可依, 犹如离群之雁, 境况会是可以预见的凄凉。
霍蘩祁嘟唇, “你还没听我说, 就不答应了。”
步微行紧了紧眉, 眸光一瞥,只见言诤鼓了两腮自觉地背过了身,继续装聋作哑, 步微行凤眸微低, “我的记性不差,已经付过了酬劳。霍小姑,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我……我……”他都说“贪得无厌”了,她还能说什么?
自小到大,除了桑田和霍老大,她从没跟别的男人说过这么多话,可是步微行这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不说,一出口能把人噎死,霍蘩祁还是个少女,脸皮没那么厚,他都严辞拒绝了,她也不能不识趣。
少女轻咬嘴唇,倔强地握住了拳,“好,我就不打搅你了,我已经帮你办完事了,以后……”
“什么时候起的念头。”
霍蘩祁微微一愣,只见男人不耐地蹙眉凝视着自己,眼如深海般不可测,只见暗涌,不见骇浪,霍蘩祁悄声道:“昨日夜里,我听到他们说,要是我不嫁给刘阿满,就只得被打发到外地去,到时候就再见不着我母亲了。”
步微行不可置否,“没有人有必要,插手你们家的家务。”
霍蘩祁一怔,既然他都把话说绝了,还问她做甚么,耍她么!
天色渐暗,暮云翻卷,一股云雨意宛如笔尖翻滚的一滴浓墨将要坠下来。
青石黛瓦的烟雨小巷,枕河人家的唱晚莲舟,在暮春的晚潮声中跌宕如画,步微行转身,言诤也跟着上来伺候着,步微行给了他一记眼色,便没有再回头地登上了马车。
言诤从护卫手中接过一柄油纸伞递给她,“先拿着,又要下雨了。”
霍蘩祁倔强地不接,不知道对方一巴掌回绝又给个甜枣是什么意思,言诤叹了一口气,耸耸肩,“其实我们公子的意思,小姑可能有所误会。”
“我误会他什么了?”霍蘩祁惊奇。
言诤翻出一包银子捧在手里,“霍小姑,霍家你是走是留,那是你们的家事,我们公子说到底是外人,他总不能怂恿或者庆贺你搬出了霍家,至于银子什么,他不缺钱,你帮了他忙,这点银子他不会计较的。”
“我不收。”霍蘩祁摇了摇头。
这些年要接济她的人也不是没有,霍蘩祁不喜欢被人施舍,一码归一码,呈堂之事他已经用银子了结了,这事已完,他不接受自己协助,那就没有道理再施予恩惠。说到底,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
言诤见她固执不收,也并不劝她,只是撑开了眼睑表示了下无奈,道:“其实,霍小姑你在芙蓉镇举目没有投靠之人,杨氏暗中有加害之意,刘阿满又不死心要娶你,可谓前有狼后有虎了,但公子喜欢说一句话,凡事呢,破而后立,你敢闯出去才是真本事。”
“我知道了,多谢你的忠告。”霍蘩祁也不是没想过离开芙蓉镇,只是外祖父和外祖母死后就安葬在城郊,父亲也葬在那块有山有水的地界,母亲无依无靠,又病魔缠身,沉疴难除,她不肯跟自己走。
马车之中传来男人冰凉的传唤声:“言诤。”
“属下来了。”言诤收回银钱,看了一眼霍蘩祁便举步跟着马车走了。
霍蘩祁所料不差,霍老大果真对白氏不死心,这一回又带着杨氏霍茵母女将白氏逼入了缦回廊腰一隅,白氏虽惊不乱,尽管杨氏咄咄逼人。
霍茵道:“阿娘,这女人怎的这不知好歹,现在刘阿满都愿意拿十头猪来换她推粪车的女儿了,她还不同意!”
“什么?”白氏惊愕地望着霍茵,“什么推粪车?”
霍茵呵一声冷笑,“装什么糊涂,你女儿出去帮人家推粪车赶鸭子赚钱的事儿,你不知道么,她平日里攥着几个铜板抠门得死活不肯买馒头吃,省得那点儿钱不都给你了么。真是一朵欺世盗名的雪莲花啊,阿娘,你看她还装呢。”霍茵真是厌烦透了白氏,在霍家蹭吃蹭喝,还得她爹赚钱来将她泡在药罐子里供着养着,凭什么。
白氏最初的震惊之后,她慢慢地反应过来,原来自己那些绣品并没有换到钱,是女儿日日帮人做这些活儿换来的!
她才十五岁,这个年纪的小姑谁不是父母双亲捧在掌心溺爱的娇娇宝贝儿,可她的圆圆,每天背着最大的竹筐出门,采满满一整筐的茶叶回来,披着暮色归来,满脸脏灰,谁来心疼过她?
都说霍老大为人公道,可霍老大又几时把她阿祁当家里人看待过?是她们孤儿寡母没本事,留在霍家饱受看轻地赖活着。
白氏哀痛地盯着霍老大,嘴唇沁出了血丝。
美人凄怆的面容宛如映了水敷开的梨花,霍老大正有一番怜惜之情,杨氏却在他开口之前,将霍老大的手臂往后一拽,霍老大怕她这婆娘发火又要闹着回娘家,忍气吞声地不敢声张。
杨氏牙尖嘴利嚷嚷不休,不过一会儿,她拍了拍手,隔了小院的篱笆门,远远听到外头哄闹的一阵阵猪叫声,此起彼伏,好不欢乐!
白氏瞬间膝盖一软,震惊地瘫坐在地,“你们,咳咳……你们背着我和阿祁答应了?”
杨氏冷笑,露出雪白的两排牙,“十头猪呢,在镇上能换五十匹雪钱丝。你平日里除了躺在床上绣花知道什么!换了雪钱丝回来,你们在霍家白吃白住十多年的债我才勉为其难同你抵消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十多年,除了饭食和药膳的钱,霍蘩祁同白氏绝没有瞎拿过霍家一文,虽然药膳费用可观,但也不值得十头猪啊!
杨氏这一冷笑,忽听得身后传来清澈得如冷冰相击之音:“大伯母好气派,这算什么,强收债券么!”
诸人一回头,霍蘩祁风一阵儿似的冲上红木阶,将白氏一把抱了起来,“母亲。”
白氏泪如梨花,“傻孩子,你在外头做苦力,为什么瞒着娘?”
要说以前白氏还有几分犹豫不决,现在是全没有了,既然在霍家也是这么个苦日子,留在这儿受人白眼还不如出外头自生自灭。
白氏情绪激动,连连咳嗽起来,霍蘩祁抚着白氏的背,仰头,铿锵有声地回道:“当年大伯父与大伯母收容我们母女,可没说过欠债,也没留过借据,如今要起钱来一个个理直气壮。我已经承诺了,不管是五头猪,还是十头猪,下半辈子我霍蘩祁做牛做马一个人还。”
霍蘩祁抱着白氏起身,白氏身子柔弱,百病缠身,霍蘩祁对母亲心怀歉疚,可要不是霍家人逼人太甚,霍老大对她母亲图谋不轨,她真要委屈自个儿也不是不可商量。
“娘,我们离开罢,以后跟这个霍家没有干系了。”
白氏含泪点头,与霍蘩祁扶持着相携往外离去。
杨氏刻薄地拉下了脸,“谁允许你们走的?”
她收了刘家求亲用的十头猪,自然不肯放霍蘩祁就这么坦荡地离开。
霍蘩祁扭头,“你们家还有个嫡系的女郎,阿茵姐不是更稀罕那几头猪么。”
“胡说八道!”霍茵的脸肿胀得像皮球,“不行,来人哪,将她们母女绑起来。”
霍蘩祁横了一眼,“谁敢!”
“霍家要是想闹出人命,尽管来!”
霍蘩祁这一嗓子比霍茵中气足多了,以至于霍家那俩可怜的下人讷讷不敢动,怔住了望向杨氏。
杨氏银牙一咬,“霍蘩祁,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蘩祁将杨氏的慌乱付之一笑,“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可没签卖身契。大伯母要闹,那正好,今儿个阿祁方从公堂上下来,是不惧再回去一次的!”
杨氏骇然,这辈子她也就是一升斗小民了,想着舒舒坦坦过日子,可没想惹上官家案子,在芙蓉镇的人看来,凡是牵连了府衙官案的必是私德有亏,所以不到紧要关头,芙蓉镇上鸣冤的那面鼓是轻易不敲响的。
没想到信口一句真将杨氏唬住了,霍蘩祁心中冷笑,她要是再受人摆布,那么这十多年含辛忍辱都白费了。
“娘,我们走。是这家门槛太高,咱们攀不起,跨不过了。”
白氏此时全没有了主意,这么多年在霍家养病,一直修养着,旁人都劝她素日里不要胡思乱想,她便果然没有想过离了霍家日子该怎么过,如今事出突然,便有些束手无策了,只得听霍蘩祁的。
母女两人相携出门,杨氏与霍茵险些气歪了嘴,霍老大犹如造了大孽般,又气杨氏冲动逼得太过,气霍蘩祁太冲动,又恨自己没本事将白氏留下,只能忍着被杨氏一通臭骂。
霍家的后门,木门早已缺损,留下斑斑铜锈。
一阵风雷倒下来,乌云如滚墨。
顷刻间大雨自云头摇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