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进宫   三月春浅, 正是乍暖还寒。
  付巧言披着半旧不新的藕荷袄子, 正垂首站在队伍中。
  队伍很长, 大半都是十来岁的小娘子, 却鸦雀无声, 没得一个敢大声喧哗。
  不多时, 东角门又开。
  付巧言匆匆抬头扫了一眼, 便又垂下头来,一声不吭。
  队伍缓慢地前进着。
  约莫走了半盏茶的工夫,东角门便又关上了。
  天气寒冷, 不知何时又刮起北风,她穿得本就不够厚重,不多时就哆嗦起来。
  冷风刺骨, 那一层薄薄的袄子仿佛纸糊的, 付巧言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站得稳些。
  突然, 一声细语自身后传来:“姐姐, 你冷吗?”
  付巧言一愣, 微微偏过头去瞧她。
  只一侧脸, 却让那小娘子瞪大双眼。
  寒风中, 只见付巧言雪肤乌发, 柳叶弯眉婉转缱绻,眉下是一双璀璨如华的漆黑眼眸,端的美丽非常。
  那小娘子显然未曾想她长得如此出尘, 一时呆立在那, 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姐姐,你真漂亮。”
  付巧言闻言立即扭回头,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少女见她不理人,也没多做纠缠,沉默了下来。
  东角门开了又闭,闭了又开,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终于轮到付巧言等在门前。
  这是长信宫的偏门,外面行约半个时辰便是镜街,但凡是黄门宫女出宫办事,约莫都走这里。
  因着偏僻,所以采选宫人秀女便从这里进出。百多年来,无数年少貌美的小娘子们从这里入宫,有的到了年纪出宫,也有的最后坐上凤椅,执掌六宫。
  所以,这名不见经传的东角门,也被百姓称为贵人门。
  这日守在门口的是两个御林军的新兵,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还未弱冠,见着最前面的付巧言一双柳叶眉弯弯暖暖,便按捺不住多看她几眼。
  付巧言打小长得就好,对这种视线最是熟悉不过,她赶紧又压低了头,恨不得拿帕子捂住自己的脸。
  以她的样貌,从前在海棠巷中已十分扎眼,如今一旦要留在宫里恐怕更是难熬。
  可她没得选,这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不多时,东角门又开。一个约莫四十几许、面长眼细的姑姑走出来,沉声道:“进了宫,不可东张西望大声喧哗,一个跟着一个,随我进来。”
  付巧言赶紧快走几步,默默跟在了她身后。
  她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只一味盯着脚下那青石板路,恍惚间以为还在家中巷里。
  约莫一刻之后,她们在一处小花园前停了下来。
  那姑姑停下来,转身挑着细眼道:“一排站十个,站好了抬起头,动作都麻利些。”
  付巧言刚好是第一个,她赶紧按照姑姑的意思站到第一排最靠左的位置,微微抬起头。
  从进来到现在,除了那姑姑说这一句,还真是一点响动都无。
  一百来年少的小娘子,似都不存在一般,她们寂静无声,仿佛比那花草还要安静。
  等他们都站好后,付巧言余光瞅着,从另一侧小径过来约莫五六个人。
  她不懂宫里规矩,也不知穿那青紫颜色的是什么身份,只知是三个黄门并三个姑姑,不紧不慢地缓步而来。
  索性宫墙的巍峨挡住了寒冷的风,她站在这里便不再觉得寒冷。
  那六个人到了园子里就散开了。
  虽然抬起了头,但付巧言还是低垂着眼睛。
  这六个宫人走的很快,不多时几乎全部看完,因为位置较偏,直到最后才有一位穿着绣莲六幅裙的姑姑走到她跟前。
  付巧言没抬眼,只能呆呆看着她绣鞋上那一抹莲影。
  也不知那莲花是谁人所绣,只见细腻的粉白花瓣舒展开饱满的弧度,美丽无双。
  那姑姑似看到什么一般在她身前微微顿住,少顷付巧言听她浅浅吸了口气,却什么都没说,径直回到最前边。
  付巧言终于熬过了这一关,她微微低下头,心脏几乎都要跳出胸膛。
  爹娘保佑,选上我,选上我吧。
  她这样祈祷着着。
  选上了,便有银子了。
  前面的管事宫人似乎还在商量,约莫一炷香后,由那细眼姑姑道:“听我叫了号,便留原地不动,没叫到的跟这位叔叔出去,听明白了吗?”
  她虽是说了一个问句,下面的小娘子们却都没回答。
  很快,她便按照小娘子们的站位顺序,一个一个叫起号来。
  在叫了许久的号之后,后来的黄门中一位略胖些的站了出来,轻声细语道:“各位姑娘,随我来吧。”
  付巧言松了口气,这一次叫走的六十人中,并没有她。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高兴,下一轮的筛选便又开始了。
  她们继续跟着那长脸细眼的姑姑,行至花园深处的一处楼阁。
  说是楼阁,但这两层的宫殿十分壮阔,殿前有一处宽敞的戏台,想必是平时皇族们听戏游乐之所。
  付巧言从小便在巷子里长大,她父亲虽然是个教书先生,却颇有些见地。
  在她四五岁时便给她开了蒙,也送她读了书,直到他病逝之前,也从未断过女儿的书本笔墨。
  所以付巧言只匆匆一瞥,便窥见这楼阁的名字--百禧楼。
  这一次,那姑姑直接同守着阁楼门口的宫人打了招呼,带着她们径直进去了。
  百禧楼的一层十分宽广,四面全部挂有厚重的帐幔,待她们一走进去,立刻便觉一股暖意袭来。
  这里还烧着几个火盆。
  等他们四十个小娘子站成四排之后,那长脸姑姑又道:“几位总管和姑姑们要细观,安静些,听他们的话便是。”
  由于刚才是从另一个方向走到百禧楼来,所以这会儿付巧言站在了第二排中间的位置。
  那些总管太监和管事姑姑们很快便活动起来,他们手里拿着软尺,挨个丈量小娘子们的手脚腰肢。
  之前县里的主簿夫人说过,宫中小选极严。面暗无光者、瘦小矮短者、口熏体臭者、发黄枯损者,乃至口齿不清者皆是不要,这还只是初选而已。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不凑巧,轮到付巧言时,又是那位穿绣莲六幅裙的姑姑。
  这位姑姑看起来约莫三十几许,长相平常,倒是皮肤十分白皙。付巧言刚虚十三,尚未及她肩膀,被示意着微微抬起头才看到她的样貌。
  她面上无一丝表情,淡定自若拉着付巧言的手臂丈量,边量边问:“多大了?叫什么名?”
  付巧言轻轻开口:“回姑姑话,我叫付巧言,今年十二。”
  她口齿清晰,声音柔婉,自然是好听的。
  要说这年纪小娘子,声音多是如黄鹂清歌,但付巧言音中有多了几分柔婉,叫人听了十分舒服。
  可那姑姑却没甚旁的表示,只淡淡点头,收好皮尺走到下一个跟前。
  这一次同上次没什么不同,管事们商量片刻,便又把筛下去的叫走了。
  付巧言依旧留了下来。
  她知道以自己的容貌是不会被刷下去的,但又担忧这容貌让她在宫中无安宁日子。
  然而事到如今,她置身这华美宫室,也由不得她犹豫退缩了
  这一步虽险峻,可退后却是万丈深渊。
  无论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弟弟恒书,她都要留下来。
  就在付巧言发呆的功夫,她已经随着仅剩的十人走了半个时辰。
  长信宫很大,他们走的是宫殿后供宫人黄门走的小路,弯弯绕绕磕磕绊绊,终于来到了西南角的一处院落。
  此时已是太阳西落,付巧言整个下午都没能喝上一口水,又逢寒风凛冽,嘴唇早就干得起皮。她抿了抿嘴唇,在这微痛之中长舒口气。
  院落名为绣春所,挨着一起连成排的,还有绣夏、绣秋以及绣冬三所。
  巷中院落全无台阶,十分低矮,屋舍也全不是琉璃瓦,在这瑰丽宫室之中,仿若群芳中凋零的残枝。
  但付巧言知道,她已经成功留了下来。
  等她们学好宫规登记造册,原籍便会发放三十两银子给其亲眷。
  在初选时她便已经登记上了付恒书的名讳与住址,只希望这三十两银子能让他熬过这一年的隆冬。
  巷子狭窄,管事姑姑们也未多话,守着院门的一人带了二十五人走,刚好四个院子可住一百人。
  这已经是隆庆四十一年冬,隆庆帝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大选小选已有过十数次,宫里皇后嫔妃充盈。这一年冬日的小选,采选人数并不很多,主要是为了填补去岁年跟前突然染病去世的百余宫人。
  如果不是这样,今年恐怕都没有小选。
  所以这被宫人们称为四季所的四所院子,如今倒并不拥挤。
  付巧言跟着前头那小娘子,一路来到绣春院里。
  那位穿六幅裙的,恰好是这一院的管事姑姑。
  她让大宫女搬来一把椅子,就那么坐到了堂屋跟前。
  下面二十五个小娘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也似乎并未看见。
  大宫女捧来热茶给她润了润口,那姑姑才张口道:“我姓冯,承皇后娘娘抬举,添为正七品尚宫,你们便叫我一声冯姑姑吧。”
  她声音轻软柔和,仿佛春日里的和风,又似夏日里的细雨。
  下面的小娘子没人敢说话,均是低着头,不言一词。
  场面一下子安静了。
  只有寒风呼啸而过。
  冯姑姑的声音蓦地拔高,厉声道:“管事说话,均要答‘诺’,所以我这句话说完,你们便要答‘诺,冯姑姑’,听明白了吗?”
  付巧言只觉得浑身一颤,她紧着道:“诺,冯姑姑。”
  除了她,还有二十余人也跟着一起答了。
  虽然参差不齐,七零八落,但好歹比未张口的那些强。
  果然,冯姑姑满意点点头,先是说:“很好,倒也不算笨。”
  转脸却立马道:“第二排左三左四两个,第三排右一,还有最后一排中间两个,怎么不答?”
  她一共点名了五个人,却只有第二排第四个颤抖着说:“诺,冯姑姑,刚嗓子痛,怕污您耳朵。”
  因许久没喝水,她的嗓子已然有些哑了,确实不太悦耳。
  冯姑姑冷漠地看着她们,突然道:“她们五个未言,你们所有人晚上都不许用膳,洗漱完便去睡,明早会有大宫女叫你们早起,散了。”
  说罢,她径直站起来,直接回了堂屋里去。
  剩下两名大宫女按顺序给她们分屋子住,左右偏屋都是通铺,床铺很大,里里外外能睡二三十人,她们如今才十来个,自然十分宽松。
  大抵因为刚才的事情,她们回了屋子都没讲话,凑在一起喝了些水,又沉默地洗漱完毕,便不约而同躺到暖呼呼的炕上。
  外面天色已经全暗,最后一个就寝的小娘子吹灭了宫灯。
  屋子里一下便黑了下来,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不知道谁翻了个身,然后一把细细的嗓音呢喃道:“娘,我饿。”
   正文 莲姑姑   饿着肚子睡了一宿, 显然是十分痛苦的。
  绣春所平日里只有几个粗使宫女住, 被褥都不多, 突然住过来这么多人, 只能临时从仓库里调。
  纵然火炕着实暖和, 可被褥却一股子霉味, 难闻的够呛。
  然而即使是这样, 早晨两位大宫女来叫早时,二十多个小娘子也没一个敢吭声质问。
  四季所是西南角最靠外的四所院落,顺着小巷子往里面走, 还有幽深曲折的一段路。这里是许多无人要的粗使宫女以及黄门的住处,凋零破败冷冷清清,被许多宫人称为永巷。
  每日天不亮这些宫人们便要起床劳作, 黄门们要清理前一晚各宫的夜香, 好早早送出宫去,再要扫洗宫道, 清去浮土;宫女们则要清洗各宫管事姑姑和小妃们的衣物, 从来都不算轻省。
  隆庆帝在位四十一年, 宫中主位就那么些许, 那许多的才人、选侍和淑女, 只能被称一声小妃。
  付巧言这些新进宫的小娘子刚一起来, 就听到院外板车吱嘎的声响。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约都有些好奇心的,此刻她们站在院中, 却并不东张西望。
  昨夜挨饿的痛苦记忆犹新, 直把她们难得的好奇驱入谷底。
  冯姑姑起得也早,她又照例坐在昨日那把椅子上,细细品茶。
  茶叶清香的味道随着风飘散在院里,小娘子们毕竟年纪小,饿了这么长时间,肚子便忍不住咕咕叫起来。
  冯姑姑突然轻笑出声:“知你们饿了,待会儿便能用早膳。只不过要先在院中站会儿,半个时辰后没动过的便能去用膳,动过的便只能重新开始,明白吗?”
  这是要看站功,昨日观面貌身形走路声音,今日便要看耐力和身体。
  想要在这金碧辉煌的长信宫待着,哪怕是粗使宫人,也要有些能耐的。
  付巧言深吸口气,定定立在了那里。
  这时辰太阳还未出,天色灰蒙,晨风凛冽。
  薄薄露水浮在发梢,平添三分寒意。
  如今已是三月,可春却似遗忘了上京,朱雀大街两侧的枫树还未覆绿,家家户户的火炕也未熄。
  天气寒冷,付巧言冻得直哆嗦,加上腹中饥饿难耐,却是比昨日还要难挨。
  可她咬牙坚持住了。
  眼下能站这半个时辰,便有饭吃,未来能多忍一句话,说不得能活命升天。
  冯姑姑穿得倒是暖和,她今日还是昨日的衣裳,只不过外面加了一圈毛领,衬得她更是年轻。
  大宫女们忙来忙去,一会儿端来一盘子豆酥,一会儿又拎来个小圆暖手,总之冯姑姑虽也坐在外面,却安然而自得。
  她发现小娘子们有人偷偷看她,倒也不似昨日那般严厉,只淡淡道:“在这宫里想要成为人上人,其实没有那么难,却也没有那么简单。你们看我如今坐这里享受,穿的暖吃得饱,约莫想不到我曾经也在这永巷里挣扎许多年。”
  “今日风冷却无雨,院中无顶却有墙。我也只让你们站着,没说跪在大雨里一天都不准动,这样比起来,你们是不是觉得好过一些?”
  “挨着吧,能挨过一时,便能多活一世。瞧你们也还算是懂事,待会儿姑姑领你们吃些好的,可别饿着你们这些小可怜。”
  那声小可怜在她唇齿间回荡一二,带出一片婉转的涟漪。
  这一次,下面的二十五位小娘子异口同声答:“诺,冯姑姑。”
  冯姑姑微微一笑,面上寒冷全都消失不见,仿佛冰河花开,早春来到。
  “瞧瞧,这不就懂了吗?”
  付巧言听着她的话,觉得这冯姑姑倒也是个好人。对于她们来说,她不过就是个教引姑姑,话能说到这里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宫苑深深,永巷破落,宫殿富丽,这里面到底埋了多少青春枯骨,就连这座巍峨的长信宫自己都说不清了。
  付巧言垂下眼眸,只要挨过这十几年光景,她就可以归家与弟弟团聚。
  这半个时辰看似十分难熬,但付巧言认真听着冯姑姑的话,倒也不觉得辛苦。
  很快,时间便到了。
  冯姑姑轻轻点点头,站起身来细致地抚平她那条六福裙:“先都回屋,喝些热水暖暖手,听到姐姐们叫了,就赶紧出来。”
  付巧言跟着队伍回了屋子。
  她这间屋子一共住了十二人,大约都是十来岁的年纪,一个个沉默寡言,谁都没心思跟旁人攀谈。
  正当付巧言捧着茶杯暖手之时,一把细细的嗓子从她身旁传来:“姐姐,我们在一个屋呢。”
  付巧言转头一看,却正好是宫门外站在她身后的那个小丫头。
  只见她正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盘成团髻,显得十分小巧可爱。
  付巧言轻声答:“是呢,真巧。”
  她的声音还带着幼童的轻灵,却又十分温润柔婉,再配上那张脸,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小丫头又有些呆愣,目光紧紧盯着付巧言,转都转不开:“姐姐,你长得真漂亮。”
  她年纪小,如今不过八九岁,看起来还是个孩子,说话自然没什么顾忌。
  付巧言刚想叮嘱她几句,就听旁边一把声音横插进来:“长得美有什么了不起?这宫里最不缺美人,想要走到东六宫,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东六宫就是如今隆庆帝最宠爱的几位妃嫔的住所,这事满上京人约莫都知道,说话之人是什么意思,细细一品便有了。
  付巧言微微皱眉,转身看她。
  不出所料,说话的小姑娘是个美艳长相,年纪同她相仿,倒是身量丰润,小小年纪便有了起伏,看起来显得十分成熟。
  付巧言抿了口茶,淡淡道:“以己度人,自是满目皆匪。”
  她这话说得文绉绉,那小姑娘显然也读过几年书,却并不好此道,此番听得半知半解更是恼羞成怒。
  她两三步跳到付巧言身前,抬起头使劲瞪她。
  “要骂就痛快骂,绕来绕去有什么意思!”
  瞧瞧,还是个炮仗脾气。付巧言不想惹是生非,含蓄地冲她点点头,柔声道:“这位妹妹莫急,外面姐姐可要叫了,我们先去用膳吧。”
  她话音刚落,果然听外面大宫女在叫人,于是收好茶具,整理好衣物姗姗而出。
  “你给我等着!”那小娘子跺跺脚,也跟着跑了出去。
  没办法,实在是腹中空空,有什么架只能晚上回来再吵。
  冯姑姑这会儿披上了斗篷,正站在院门那等她们,见小姑娘们十分迅速站好队,心里不由有些满意。
  这一批小娘子年纪都不算太小,长得都不错也听话,倒是很好调理。
  她站在门口,压低声音道:“现在你们归我管,无论去哪里,只能听我一人言,不得乱跑乱闹胡言乱语,听明白了吗?”
  “诺,冯姑姑。”
  她点点头,绣着并蒂莲的斗篷荡起波纹,转身出了绣春所。
  离四季所不远的就是膳堂,永巷的宫人们都在这用膳,男女老少鱼龙混杂,是永巷最热闹的一处院落。
  冯姑姑领着她们过去的时候,刚巧绣冬所的姑姑带着她们院的小娘子出来,两人迎头对上,径直停在巷中间。
  “哟,你冯秀莲也有回永巷的一天?当初不是说打死也不回来么?”绣冬所的姑姑声音尖利,并不十分悦耳。
  冯秀莲扫她一眼,淡淡道:“蒙皇后娘娘抬举,这次小选让我来挑个头。省得永巷的人粗手粗脚干不好活计,丢了娘娘的脸面。”
  对面那姑姑气得脸青,却也不敢如何反驳她。
  冯秀莲的大名这宫里谁人不知,那可是皇后娘娘面前的红人,是宫人中官位最高的尚宫,要是把她得最狠了,那可真没好果子吃。
  但曾大春也不是好惹的,她狠狠瞪了冯秀莲一眼,转身示意身后的小娘子跟她等在一边,让冯秀莲这一队人先过去,她才恨恨道:“见到没,只要你们能得贵人眼缘,这宫里还不是横着走。”
  然而,这几十年冯秀莲吃过的苦她却不去说,只能看到她衣服上绽放的团绣并蒂莲和头上那鸟雀琉璃簪。
  这边付巧言跟着冯秀莲快步走入膳堂。
  膳堂堂是永巷最大的一处院落,正屋十分宽敞,里面竖着摆放十条长桌,看起来很干净。
  刚一走进这里便闻到一股浓郁的南瓜味道,付巧言小心翼翼地咽了咽口水,这南瓜却是她最爱吃的。
  虽是粗使宫人,可吃得却不差。大越皇室是出了名的仁厚,苛待宫女黄门这种事是很少有耳闻的。
  冯姑姑领她们进去,指着最边上两张桌让她们依次坐好,才对一进屋便迎上来那姑姑道:“劳烦张姐姐,送些好点的吃食来。”
  那姓张的姑姑立马满脸堆笑,一个劲点头道:“那是自然,最好的都给您留着呢。瞧您还是这么客气,这声姐姐我可当不得。”
  冯姑姑矜持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饭便上桌了。
  一大盆南瓜稀饭,一笼屉两合面馒头,还有两盘子用香油拌的芥菜头,闻起来就一阵的香。
  也不知道是否真的留着最好的等她们,但眼见吃得确实比家里还要好,付巧言又淡定几分。
  能吃饱,就能活下去。
  一直到现在,对于进宫的这个决定,她第一次生出些许满意来。
  看看,从小到大她第一次给自己做主,似乎还不算太差。
  冯秀莲恰好坐她们这一桌,吃食都摆上来,小娘子们饿得眼睛都要发绿,却没人敢动。
  因为冯姑姑还没发话,她们便不能吃。
  冯秀莲看着这些只有十来岁的少女们,心中默默叹气:“吃吧,多吃些,这一天天的难熬着呢。” 正文 验身   吃过早膳之后, 冯秀莲就带着她们回去了。
  刚一回到小院, 就看到跟着冯秀莲的两个大宫女正指挥着几个黄门抬水桶。
  黄门虽然是阉人, 但骨子里还是男儿, 他们又是永巷的粗使, 干起活来还是有一把子力气的。
  冯姑姑看两处屋子都安排的差不多了, 直接吩咐道:“前两排的回屋仔细洗个澡, 洗干净些,然后换上准备好的宫装出来等姐姐们叫名。”
  付巧言心里一紧,知道这是要看她们身上有什么伤痕残疾之类的, 连忙跟着同屋的小娘子一起回去,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脱下衣物开始擦洗。
  这浴桶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看上去并不脏, 付巧言也不是那娇气的大家闺秀, 半分嫌弃都没显露出来。
  倒是早晨跟她拌嘴那位脾气不好的小娘子在那轻声抱怨:“也不知道什么人用过,真脏。”
  她这话也不过自己说, 旁人根本无暇搭理她。
  付巧言进宫之前一直忙着照顾弟弟, 那时候过得十分艰难, 根本没得机会好好泡澡, 如今正好有这条件, 她当然不会挑剔。
  先用帕子将身上仔细打理干净, 这才踩着小凳子坐到浴桶里。
  里面的水似乎加了些香料,闻起来有股淡淡的清香。
  付巧言长舒口气,觉得这两日受的寒都被驱了出去, 额头一下子就冒了汗。
  一把细细小嗓子从她身边响起:“姐姐, 你叫什么名字啊?”
  付巧言记性很好,自然听出是那年纪最小的小丫头,便轻声回答她:“我姓付,名巧言,巧手的巧,言语的言。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头比付巧言小了两三岁,看起来一团稚气,听了忙高兴说:“言姐姐,我叫安如,沈安如。”
  付巧言扭头看她,见她正趴在浴桶边笑着瞅她,巴掌大的脸上还有些懵懂,显然还没有深刻体会到皇宫的威仪。
  她们两个的位置比较偏,屋子里又都是淅淅沥沥的水声,轻声说话旁人是听不到的。
  因着从小照顾弟弟,付巧言最是对小一些的孩子没办法,见她又如此可爱,便忍不住叮嘱:“这里不比家中,说话办事都要谨慎,姑姑和姐姐们说什么你都要听,千万不要擅自行事。”
  沈安如用力点点头,张了张嘴,还是忍住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离着付巧言最近,自然能看到她乌黑长发下的细白肩膀,那单薄的肩膀在水汽的氤氲下仿佛还发着莹白的光,衬得她一张脸更是美丽非凡。
  沈安如没读过书,不会那些复杂深奥的骈俪文字,她只知道付巧言是她见过最美的女孩子,她想不到更多词语来赞美她了。
  付巧言还不知道身旁的小丫头已经被她的长相迷住,她仔仔细细洗干净一头长发,用帕子挽成发髻,露出纤长的脖颈。
  在进宫之前,县里负责本次采选的主簿夫人李氏还特地给她讲了讲进宫后采选的整个过程。
  因为年前的那一次瘟症,宫里不仅仅死了百十来宫女黄门,甚至还有一位体弱的皇子不慎染病,医治无效而亡。
  此事惹当今震怒,下令彻查太医院和下三局,同时令病逝的五皇子宫人全部生殉,无一例外。
  两日后皇后懿旨各宫清扫撒药,迁出所有生病宫人,这才遏制住了瘟症传播开来,避免皇室动荡。
  正因此,各宫目前都急缺宫人。可隆庆帝又十分勤俭爱民,在他在位之四十一年,长信宫中宫人黄门本就比前朝少数百人之众,这样更显人手不足。
  皇后王氏眼看宫中冷清,各宫见天同她抱怨没完,她只好上书奏请陛下恳请再开采选。
  主簿夫人李氏娘家与内务府总管沾点姻亲,对这事便约莫知道一些,因此才会给付巧言仔细讲解。
  这一次采选的宫人只要不是颜色太差,差不多的都要在贵人跟前伺候,这样多少都能得见天颜,这简直是近水楼台的好事。
  付巧言是青石巷中有名的美人,书香门第出身,性格温婉知书达理。恰好她家遭逢大难,她不进宫也没甚活路,简直是上天注定。
  不管李氏是何种心思,总之付巧言对宫里事多少还是知道了一些。
  此番冯姑姑让她们沐浴更衣,自然要清洗干净些,省得污了姑姑的眼,反而落到不好地方去。
  宫里的贵人都有三六九等,更何况是她们这些干活的宫人。
  人人都不想去下三局,付巧言当然也不想。
  她只想自己能跟一个脾气好些的娘娘,平日里老老实实干活,努力让娘娘满意便成了。
  所以今天的最后一轮挑选,便至关重要。
  想到这里,她清洗更是卖力,还轻声提醒沈安如:“你洗干净些。”
  虽然两个人才刚认识两天,可沈安如不知道为何特别信任付巧言,听了也没多问,只埋头用小手搓洗头发。
  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外面的大宫女便催了:“都快些,王倩、张小丫、孙慧慧还有付巧言,你们四个快些,姑姑可等着呢。”
  付巧言天生聪慧,加之从小读书,记性比旁人要好一些。
  她对声音更是敏感,因此一听这话就连忙答:“诺,赵姐姐。”
  外面的赵宫人倒没想到她能记得自己姓,有些吃惊对身旁的宫人道:“听这声音,是模样最……的那个?”
  她身旁的宫人个子不高,身条轻慢,玲珑有致:“是她,没想到是个有心的。”
  赵宫人顿了顿,叹了口气:“可怜了。”
  矮个宫人没讲话,面上淡淡,似没听到。
  付巧言一开始就洗的认真,因此她第一个洗完,从浴桶出来擦干身上的水,她立马便拿起那套宫装。
  大越的宫装十分简单,但料子并不算太差,内衫是加了棉线的绉麻,穿在身上应当十分柔软舒服。
  大越尚黑,皇帝的朝服礼服全部为黑底绣金龙,皇后则是黑底绣朱凤,穿在身上相当有气魄。
  而宫人的衣服颜色多半比较浅,浅紫浅蓝浅青浅黄浅粉,再配上各种各样的花纹,倒也显得青春活泼。
  此番给她们准备的衣裳都是一样的,一水的水粉胭脂色,不过颜色很浅,只有领子裙摆有镶深水红色边,穿在她们这群十来岁的小娘子身上最是适宜不过。
  付巧言麻利穿好内衫,套上外衫和袄裙,最后用粉色发带束好长发,顾不得头发还没干便推门而出。
  三月正是早春,可上京依旧寒冷,所以准备的也依然是冬装。
  宫里的衣服倒是比家中的旧棉袄要好上许多,棉花用的足,付巧言穿着觉得暖和又舒服。
  外面等着的正是赵宫人,她扫了付巧言一眼,转身领她往堂屋里去:“记得听姑姑话,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
  付巧言赶紧应声,跟着进了堂屋。
  永巷房屋皆低矮,无石阶、琉璃与飞檐,称不上宫殿,正屋只能叫堂屋。
  赵宫人推开门,进去轻声说了几句,便让付巧言自己进去。
  付巧言深吸口气,轻手轻脚走进里间。
  这边是两重门,外面是个会客的堂屋,里面才是做了火炕的内室,显然是永巷这边的管事们平日居所。
  冯秀莲正捧着热茶端坐在炕边的炕椅上,窗户全部关着,屋子里只燃了一盏宫灯,显得有些昏暗。
  她明明看起来是个温柔的妇人,可付巧言却莫名有些怕她,被她这么淡淡看着,顿时有点紧张。
  “冯姑姑好。”因着还没学宫规,所以付巧言只依家中规矩行了个晚辈礼。
  冯秀莲放下茶杯,轻声道:“要去贵人身边伺候,你们是不能有差错的,把衣服脱光让我瞧瞧,别怕,很快的。”
  付巧言有些紧张,又很不好意思,却不敢违背冯秀莲,抖着手脱下衣裳,最后只留了个鹅黄的肚兜在身上。
  她这肚兜是她母亲亲手所绣,她属相为兔,母亲便给她绣了两只正吃萝卜的小兔子。
  冯秀莲一打眼先看到那肚兜上的可爱兔子,再一看便是付巧言浑身细腻莹白的皮肤。
  付巧言不好意思抬头,低着头不知道看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
  “都脱下来,我瞧瞧。”
  “……”付巧言把肚兜也脱下,□□站在冯秀莲面前。
  因为羞耻,所以她一身细皮嫩肉散着粉粉的光,看起来更是惹人怜爱。
  冯秀莲微微叹了口气,这姑娘行事大方,温和有礼,手上还有些细细的茧子,一看便是普通读书人家出身。
  按理说这样的姑娘在宫里很好活下去,但她实在是太漂亮了。
  先不说她那张惹人注目的脸,光是这一身皮肉,也足够叫东六宫那几位甘拜下风了。
  这事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她太年轻了。
  隆庆帝十八岁继承大统,至今余四十二年,已经是花甲年纪了。
  而付巧言,才刚刚十三岁。
  如今皇子们都已长成,最小的八皇子也已一十三岁,帝却垂垂老矣,宫中正是最动荡的时候,付巧言这时进宫,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冯秀莲这些年看惯宫中各种悲欢离合,对这些年纪不过她女儿的小宫人一向十分照顾。她是正七品女官,可婚配,宫外家中早就有一儿一女,儿子今年刚刚定亲,眼看也要成家了。
  见付巧言可怜兮兮站在那颤抖,她也不由有些怜悯,下了炕过去仔细拉着她看了身上各处,连隐秘之处也没放过,这才让她穿上衣服。
  “你为何入宫?” 正文 安如 修   付巧言抖着手穿好衣裳, 轻声道:“回冯姑姑话, 入宫有银子, 我是为了银子的。”
  这个回答很直白, 却很真实。冯秀莲在宫中三十年, 自然一眼便能看透一个人。如果付巧言敢说话骗她, 肯定是讨不到什么好的。
  “你家里还有亲人吗?”她问。
  “还有个弟弟, 今年十岁。”
  冯秀莲顿了顿,大约明白她为何会入宫。
  她今年十三,唯一的弟弟才十岁, 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家中房子产业根本保不住。
  就连活下去,或许都成为一个奢望。
  “你还想出去吗?”
  付巧言愣了愣, 想了想说:“回姑姑话, 心里是想的,但十几年后到底如何谁都说不准, 所以我没办法回答您。”
  “葵水来了吗?”
  这问题比较私密, 但付巧言还是答:“年初刚至。”
  冯秀莲沉吟片刻, 又认真看了她许久, 心里默默做了决定。
  “好了, 你先出去吧, 叫下一个进来。”
  付巧言冲她行礼,退着出了房门。
  没人教她这样,不过看了几次大宫女们行事, 她就记住了。
  冯秀莲叹了口气, 真的是个好孩子,只看她的命到底如何了。
  一问一答之间,第一波小娘子们便都洗完了,正站在院中等。赵宫人见她出来,便说:“去西间等吧,天寒地冻的,先把头发暖暖干。”
  付巧言冲她道谢,又去了堂屋西间。
  这会儿西间没人,付巧言便找了个靠火盆近的椅子坐下,心口依旧怦怦直跳。
  她总觉得冯秀莲的话别有深意,但她却无法猜透那深意究竟为何,也不太想去探究明了。
  在踏进长信宫东角门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在这里能掌控命运的绝对不会是自己。
  所以无论她如何想,想如何,都没有办法实现。还不如老老实实听从上令,少说多做,才好挨过这十余年光景。
  就在她沉思这些许工夫,陆续有小娘子进来了。
  她们脸上都有些泛红,显然对于验身这事有些不好意思。
  等所有小娘子都检查完了,赵宫人才进来道:“都去堂屋里排队站好,吃过饭,下午便要开始修习宫规。”
  她没说验身的结果,也没说赶走其中任何一个人,屋里的小娘子都松了口气,渐渐都淡定了下来。
  这说明她们都已经被留了下来,不会再被赶走了。
  用过朴素却管饱的午膳,小娘子们一同回了绣春所,等在堂屋里。
  冯秀莲自然不再与她们一同用膳,等她回来的时候,小娘子们都强打着精神,努力不站着睡过去。
  因为时间紧,冯秀莲也没说别的,直接便开始了教导。
  大越采选分选秀和小选,小选多为上京附近四郡平民良家子,也就是村中女子。选秀也多以普通人家女子为主,除非少帝或太子大婚,才会在京官家中选择闺秀。
  大越历二百一十八年,共八帝,除开国高祖皇帝的敬皇后为村妇出身,之后的元帝、文帝两位先帝的皇后也都是采选入宫,并非家世显赫的贵女。
  只有当今隆庆皇帝的王皇后是帝当太子时的太子良娣,其父如今为阁臣,整个家族十分显赫。
  因为多是平民女子,所以这些宫人刚进宫时并不适应,必须要经过仔细调教才能发往各宫伺候主子娘娘。
  冯秀莲被王皇后派下来督办的也正是此事。
  她虽然只管了绣春所一处,但实际上本次小选所有事宜都要呈报给她才行,她才是这次小选实际上的管事姑姑。
  也正是因此,分到绣春所的不是颜色最好便是身形最美,又或者声音婉转仿若鹂鸟。
  她们不止有这些优点,最主要的是都十分听话懂事,哪怕只是在冯秀莲在的时候刻意表现,也足够叫人觉得舒心。
  修习宫规的课业十分繁重,她们不仅要背下几千字的大越宫规,还要把所有行礼、走路、上茶等等伺候主子时的动作都学好。除此之外还要练习站、坐、吃、喝,一样做不好都不成。
  隆庆帝已在位四十二年,就算再是勤俭,也有不少宫妃子女。
  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主子五六十位,还不算宫妃中下三位的才人、选侍、淑女。她们不仅要熟悉每位主位的住所,也要记住各宫所出的皇子公主都是谁,甚至连每位皇孙的生母都要记清楚,免得以后出差错。
  就算付巧言再聪明,这样一天练下来也觉得颇为辛苦。
  这里面最难的便是练站。她们还不能光站着,要手上捧着托盘,盘上放着放满水的白瓷碗,这一站就要一个时辰,不能动也不能抖,一旦水洒出,大宫女手里的竹篾便要抽过来,打在身上顿顿地疼。
  二十余天过去,付巧言胳膊以及腿上的伤痕渐渐淡去,挨的打也越来越少了。
  到了一个月的最后一日,冯秀莲没让她们继续练习,则是语重心长说了些话。
  “你们从这绣春所出去,也算是我冯秀莲的半个徒弟,明日各宫的姑姑过来选人,你们都表现好些,别给我丢了脸。这宫里不是那么好活的,望你们以后好自为之,有什么造化,全看你们自己了。”
  堂屋里二十五个小娘子一齐行礼:“诺,谢谢姑姑。”
  晚上用过晚膳,她们便早早回了屋子准备睡下。
  每日一站就是一下午,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何况她们是这般年纪的少女,更是疲累得不行。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大宫女早早便来叫起。
  付巧言穿好衣裳,正准备下地洗漱,突然听旁边传来一声痛呼。
  她扭头一看,却是身旁的沈安如正抱着脚叫疼。
  付巧言赶忙扶她坐到床上,帮她脱下鞋子。
  刚一脱下来,便听其他小娘子的抽气声。
  只看一个尖锐的茶杯碎片躺在鞋中,上面还沾着艳红的血。
  付巧言眉头一皱,猛地抬起头。
  在屋子的另一边,孙慧慧正紧紧盯着她,眼中满满都是得意。
  她不说,别人也知道是她做的,她也从来都不掩饰。
  孙慧慧就是一开始出言挤兑付巧言的姑娘,她是京郊一个小商贩的女儿,家中有几分薄产,自然瞧不起她们这些村人。
  但她惯会伪装,明面上从来不显,私下里却可劲欺负几个年纪小的丫头,十分的可恶。
  被她欺负最狠的便是沈安如,一个是她年纪最小性格单纯,再一个她跟付巧言亲近,让孙慧慧心里十分不爽快。
  这一个月她们的课业异常繁重,付巧言毕竟也才十三,不说自顾不暇都算好的,真的没多余精力照顾旁人。一旦让孙慧慧抓住机会,沈安如便遭了秧。
  可她却从来没跟付巧言抱怨过。
  她年纪小,打不过孙慧慧,也不好连累付巧言,心想忍过一时便是了,等到各宫来选人,说不得这辈子都碰不到面。
  沈安如看上去单纯,却并不笨。她知道这事不好跟姑姑姐姐们讲,说不定还会被她们以为自己没本事,当不得大用。
  此番种种,她就忍了下来。
  可没想到孙慧慧居然歹毒若此,在这样重要的日子让沈安如无法好好行走,那她将来说不得只能在永巷里劳碌一生了。
  付巧言心中愤怒压低声音道:“你这样有能有什么好处?安如年纪小,更无你一般花容月貌,威胁不到你什么的。”
  她是轻易不生气的人,从小就性格温婉,要不是看沈安如疼得满脸是汗,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这么重的话。
  孙慧慧最是讨厌她,恨不得把她一张脸撕烂。可付巧言不是好惹的,她欺负不了,只得在小跟班身上下手。
  “我乐意,我高兴,你待如何?有本事知予姑姑,让姑姑惩戒则个。”
  她长得其实很不错,眉目艳丽,身段玲珑别致,这一屋子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就她显出几分女人味来。
  可她偏偏坏了心,让一张脸都跟着暗淡许多,毁了长相。
  付巧言手上一紧,刚想反驳,不妨沈安如一把抓住她,抽着气摇了摇头:“言姐姐,我没事。”
  “安如……”
  沈安如勉强冲她笑笑,边抽气边说:“现在找姑姑,我便从此落在这里,努力撑过晌午就是了。只是麻烦言姐姐到时帮帮我,别叫姑姑们看出端倪了去。”
  付巧言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孙慧慧,弯腰帮她用帕子缠脚。
  索性沈安如人小,火炕做得又高,她下炕的时候没甚用力,伤口不算太大。
  孙慧慧得意哼了一声,径自洗漱去了。
  屋子里的小娘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默默转身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一个多说半句话。
  反正今天一过她们就各奔东西,谁都见不到谁了。
  付巧言帮沈安如缠好脚,扶着她穿好鞋,担忧问:“如何?”
  沈安如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些:“还好,谢谢姐姐。”
  付巧言扶着她洗漱完,在去膳堂路上,两个人慢慢跟在队伍最后。
  一路上,沈安如除了走得慢,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也不让付巧言扶她,自己一个人慢慢跟在后面。
  冯秀莲回头看了一眼,见她努力撑着,面上没有任何抱怨,倒是有些赞许。
  宫里的小宫人来来去去不知几凡,沈安如这一时半刻的表现,端端是顶好的了。
  难为她年纪小小能忍着,也难为付巧言愿意为她跟孙慧慧起冲突。
  毕竟,在这宫里,人人都只为自己活。 正文 皇后   用过早膳, 冯秀莲直接带着她们去了百嬉楼。
  她们本就两手空空进的宫, 这会儿只拿着自己进宫时的那身衣裳, 打了个小包袱拎在手中。
  那衣裳本不值钱, 却是个念想, 没一个舍得扔。
  从这里去百嬉楼走的还是当时来的那条路, 同样的路, 却是不一样的心境。
  沈安如一直努力跟在付巧言身边,她时不时擦擦额头的汗,却没有放慢速度。
  付巧言扭头看了看她, 第一次觉得这个小丫头也是大人了。
  半个时辰后,她们来到了百嬉楼。
  因着出来得早,她们进去后就站在了最靠前的位置, 也不知是不是冯秀莲特意安排的。
  付巧言、沈安如、孙慧慧都被冯秀莲指着站在第一排, 前面空空荡荡,只有绣着吉祥云纹的帐幔。
  不多时, 其他三所的人就都来了。
  她们刚一站好, 百嬉楼外面就传来寒暄声, 可来人走近, 她们却几乎听不到走路的声响。
  来的有宫女也有黄门, 有的年纪大, 有的年纪小,衣着服饰各不相同,只一样却异常相似。
  那就是眼神。
  这些人目光如炬看着这一百位年轻的小宫人, 目光里有探究、有琢磨、也有无法掩饰的挑剔。
  这些人之中, 看起来最气派的是一位头戴红宝石榴钗的姑姑,她身穿浅紫的淮绸袄裙,外面罩一件苏绣紫藤织锦披风,端的富丽。
  她一来便站在了冯秀莲身边,轻声言:“莲妹妹,老规矩,还是你先选吧。”
  冯秀莲站在她身边,腰背挺直身形修长,衣裳还是那身衣裳,可颈间却多戴了一串八宝璎珞圈。
  那八宝璎珞圈只是银造,却手艺精湛,上用珍珠、玛瑙、砗磲、玫瑰七宝等宝石,一看便是主子赏赐之物。
  她听了那姑姑的话,伸手拨了一下璎珞上的珍珠:“玫姐姐真是客气,一月不在,坤和宫里想必积攒许多杂事,妹妹便也承姐姐情了。”
  坤和宫便是正宫,是皇后王氏的寝宫。
  楚玫暗自攥紧手心,面上却语笑盈盈:“应该的,应该的,皇后娘娘的事最是重要。”
  她都这样说,旁的宫人管事更是不会跳出来作妖,都默默站在后面等这几位打完官司,才松了口气。
  每次小选都非要来这么一出,何苦来哉?
  冯秀莲自己是亲自带的绣春所,所以便跳过不看,直接往后面三所的小娘子那走去。
  她看的很快,匆匆扫过每一所的第一排便回到前边,挨个指人:“坤和宫选绣春所付巧言、王倩、沈安如及孙慧慧,劳李大伴记名。”
  原本就等在百嬉楼的老太监便拿出书册,开始记名。他手边还有一本册子,已经登好每一位新进宫的小宫人的出身户籍,只消把人名再往坤和宫登记一遍即可。
  不多时他便写完了,对冯秀莲笑道:“姑姑辛苦了,且去吧。”
  凡是宫里能做太监总管的,都要被称一声大伴,而娘娘们身边的总管女官,也要被称一声姑姑。不管年纪不看身世,端看主子用不用得上。
  若是有本事,花甲老者称弱冠青年大伴的,也不是没有。
  她们这边客气完,那边付巧言等四个小宫人便出了列,站在冯秀莲身后等她。
  冯秀莲同在场各宫管事都打过招呼,便领着她们四个往北边行去。
  百嬉楼形制特殊,无墙无门,如果一楼的帐幔全部打开,整个一层便只有二十四根柱子,用以支撑二层观戏台。夏日里最是清凉解暑,许多主子贵人都愿意在这饮茶吃酒,十分畅快。
  百嬉楼虽称楼,却垫起三层石阶,上有飞檐,檐上走兽为七,确确实实是一处皇家宫殿。
  因着沈安如脚上有伤,付巧言特地陪她走在后面,一路都很用心盯着她,怕她一个不好摔倒。
  谁知这么长时间都无事,却在被选走之后出了岔子。
  原来百嬉楼的台阶并不规整,有些凹凸的凿痕,她们来时人多,付巧言是偷偷扶着她踩上来的,离开只有她们五人,却是不好扶着了。
  沈安如咬牙走到门口,刚一踩下台阶便顿觉脚上一麻,尖锐的疼痛沿着脊背窜到头顶,让她的巴掌小脸一下子白成雪。
  她原本还想坚持,谁知高估了台阶的坚硬,下一步就往边上歪斜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两双细白的手都伸了过来。
  付巧言一把扶好沈安如,扭头往另一双手的主人看去。
  这位宫人不过二十几许的年纪,却梳着妇人头,显然已经是管事女官了。
  她站得这样偏僻,想来主子位分可能不高,不便往前头凑合。
  付巧言看并未引起他人注意,忙轻声道谢:“谢谢姑姑,有劳了。”
  她这一抬头不要紧,那年轻姑姑倒是被惊了一下,转念一想便有些了然:“无妨,赶紧跟上去吧。”
  付巧言怕冯秀莲发现她们落后,连忙又说了声谢,使劲撑着沈安如的腰跟了上去。
  在她身后,那年轻女官微微皱眉……这个节骨眼上,皇后选这样四个人……
  她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回百嬉楼,这事不是她和主子能管的,听天由命吧。
  那边百嬉楼里诸位管事还在揣摩皇后娘娘的深意,这边付巧言已经跟着冯秀莲往长信宫中央行去。
  坤和宫是大越历代皇后的正宫,说是一宫,实际上是位于中线上的一整个建筑群。
  其内有正殿、配殿、后殿以及回廊配室,其外有一圈宫墙,宫墙的东南西北各开四门,称为四凤门。
  王皇后是隆庆五年封后,一直居于此,已有三十七年之久。
  这气势恢宏的坤和宫早已成为她的象征,又被她改变成了自己的安乐所。
  王皇后出身大越书香世家--临安王家。父亲早先为五阁臣之一,六十五时致仕,母亲则是潮州章家的嫡长女。她的嫡亲弟弟任户部尚书,妹妹是隆庆帝堂弟安怀王的正王妃,可谓满门皆富贵。
  她封后之后一改先帝惠景皇后的简朴作风,把坤和宫布置得颇为奢华。宫中谣传,也正是因此她才惹隆庆帝不喜。
  无论如何,这些看似还离付巧言很远。
  此刻的付小宫人正跟着冯姑姑走在宫道上,前方坤和宫璀璨夺目的琉璃瓦闪了她的眼,宫墙外一水的锦缎宫灯在风中摇曳,流淌着细碎的光。
  直到这里,才能真切感受到长信宫的富丽与堂皇。
  冯秀莲脚步轻快,走了两刻钟也不觉得累,一直来到坤和宫西门她才松了口气。
  刚才虽然付巧言等几个小宫人没怎么抬头,但那些管事们哪个都不省心,眼睛毒着呢,说不得一眼便能看出这次小选的端倪。
  虽说皇后这般行事无可厚非,但到底有些不好看。宫中长成的皇子还有六位,皇后此番动作实在是耐人寻味。
  可隆庆帝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国事繁重,他又事必躬亲,眼看一日不如一日。
  皇后无嫡子,心里着急,也在情理之中。
  冯秀莲瞥见守门的黄门已经瞧见她,忙掩了心中的百转千回,直接走上前去:“娘娘离宫否?”
  那黄门年纪不大,看上去却很老实,听罢忙冲她行礼:“回姑姑话,娘娘还在宫中。”
  冯秀莲一听,赶忙领着付巧言等走了进去。
  一路上碰到好些扫洗宫人,见到冯秀莲无不行礼问好,冯秀莲只对少数几个轻轻点头,剩下的大部分是理都没理,对方看似也不怎在意。
  她目前是宫中官职最高的女官,又是皇后身边的管事大姑姑,整个宫中,就连贵妃身边的楚玫轻易都不会招惹她,更何况是那些无品小宫人了。
  她心里着急回话,走得便快一些。这可苦了沈安如,磕磕绊绊跟在后边,还不想叫旁人看出端倪,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大冷天里额头还冒了汗。
  好不容易被付巧言帮着扶进了正殿,她才小心翼翼松了口气。
  冯秀莲让她们等在外殿的西侧玲珑阁,径自进了内殿答话。
  玲珑阁里摆设精细,靠窗的位置摆放了两架多宝阁,上面的器物珠光宝气,付巧言是见都没见过的。
  主子没来,她们也不敢坐,四个小娘子都紧张地站在原地,就连嚣张如孙慧慧都没有说半句话。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一位长相清丽的大宫女进来叫她们:“娘娘要召见你们,待会儿务必不要出岔子,娘娘问什么便答什么,老实一些便可。”
  四个小宫女连忙点头,跟着她往内殿走。
  经刚才缓了一会儿,沈安如脸色好上一些,加之偏殿都铺了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可比金砖地面舒服得多。
  她们走过重重帐幔,穿过无数回廊,终于走入了坤和宫正殿的内室金玉堂。
  菩提花门扉应声而开,付巧言跟在孙慧慧身后,躬身行礼缓步而入。
  堂内有些细碎的声音,似乎是冯秀莲在同皇后回话。
  大宫女把她们引到卧房之前,转身道:“拜见娘娘,跪。”
  四个小宫人整齐跪了下去,她们双手交握在膝上,上身微微前倾,头轻垂,年轻玲珑的姿态一览无遗。
  “给娘娘请安。”
  付巧言跪在地上,心跳如鼓。
  “掀起帘子,让娘娘瞧瞧。”是冯秀莲在说话。
  付巧言心中一紧,只觉得随着纱幔挽起,一道异样的视线扫过她的头顶。
  “都抬起头来。”
  那声音隔着珠帘散了过来,语气温和,似有着无限缱绻,却又蕴含金玉,掷地有声。
  那是大越如今最尊贵的女人,隆庆帝皇后——王婵娟。 正文 退路   人未至, 声先行。
  王皇后这一把嗓子自是柔情似海, 在付巧言等小宫人听来却铿锵有力, 压得她们喘不过气来。
  付巧言微微抬起头, 根本不敢看向王皇后, 却能从晃动的珠帘间窥见其窈窕之影。
  只见金玉堂内室奢华富贵, 前朝月氏进贡的羊绒毛毯铺在地上, 一双绣着五□□线的锦缎软底鞋踩在地毯上,鞋面上绣的金凤闪着霓虹,在宫灯映衬下熠熠生辉。
  大越宫规, 只正四品嫔以上主位可着绣金服,而能穿金凤的,唯有超品的皇后了。
  付巧言低垂眼眸, 一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 紧张莫名。
  珠帘另一侧,王皇后仔细端详下面四个小宫人。因为看起来都有些害怕, 头抬得不高, 只能隐约看到尖细的下巴。
  她微微偏偏头, 并不言语, 身边的冯秀莲便似知道她意思, 轻声道:“头再抬起来些, 让娘娘瞧清楚了。”
  要说为何坤和宫上上下下宫女黄门数十人,只得一个冯秀莲能在皇后身边站稳脚跟,也不是没道理的。
  皇后娘娘什么心思, 不用吩咐她都能把事情办好。
  而这位皇后, 是十分不好相与的。
  她于先帝弘治二十八年入宫,被选为东宫太子良娣,正是二八芳龄。当时太子妃已同太子成婚两年,正怀有身孕,一旦诞下皇长孙,太子继位之后的皇后之位非她莫属。
  然而命运便是这般残酷,弘治二十九年春,弘治帝崩,景惠皇后同日薨。太子妃守灵三日,因疲劳惊动腹中胎儿,一朝分娩,难产血崩,母子均丧。
  那一年,隆庆帝年仅一十八岁。
  他失去父皇、母后,失去挚爱的妻子与孩子,虽然登上九五之位,却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后为了平衡前朝,做皇帝五年之后,他选了身份最高的王婵娟做了皇后。
  王婵娟是世家嫡女出身,从小锦衣玉食,是天生的富贵命。她容貌只能称得上清秀,却有旁人没有的世家气度,最适合坐这凤椅。
  此番种种,此时的付巧言都是不知的。
  但她这次抬起头,却隐约瞧到了王皇后的身影。
  一片大红锦缎之中,金珠璎珞闪着华彩,一对金凤在她乌黑的发间飞舞,仿佛落入凡尘的仙灵。
  珠帘摇曳,模糊了王皇后一双眉眼,却着重描画了她一口丹唇。
  王皇后喜金玉,最爱朱红宫锦大袄,每年宫锦进贡,朱色一系供她一人随心摆弄。
  这金贵的布料年年不过十匹,也就堪堪给她做两身袄裙。
  只一个身影,便叫付巧言心中更颤。
  她觉得自己手脚都冰凉凉,不知道为何,王皇后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令她满心生寒。
  “好,秀莲这事办得不错。”难得的,王皇后夸了冯秀莲一句。
  直到这一刻,冯秀莲悬着的心才真正落下,不再那样忐忑不安。
  她这次选的四个小宫人,以付巧言颜色最美,沈安如灵动可爱,孙慧慧艳丽夺目,王倩声音最是婉转。
  虽还未言语,但她长相也十分不俗,勉强也能入娘娘的眼。
  王皇后半眯着眼睛漫不经心看了她们许久,也未叫起。
  她不叫,宫人们便要一直跪着,哪怕跪断了一双腿都不能叫疼,这便是宫中的规矩。
  在出绣春所之前,这一条是冯秀莲特地讲过的,她反复让小宫人们背着,不能出一丝一毫差错。
  地上有地毯,但付巧言还是觉得膝盖生疼,入宫第一天,她深切地体会到了那些繁复宫规的深意。
  似一盏茶工夫,也可能半个时辰都过去,王皇后才漫漫开口:“右边两个,上前两步。”
  右边两个,偏巧是付巧言和孙慧慧。
  付巧言诺一声,膝行两步,便停了下来。
  这两步,偏巧能让她跟孙慧慧跨过珠帘,进了内室。
  室内燃着六盏宫灯,并不昏暗,灯影摇曳下年轻小宫人美丽的脸庞显露无疑。
  王皇后藏在袖中的手突然攥紧。
  付巧言只觉得无形的压迫突然溢满内室,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哆嗦出声。
  在她身边,孙慧慧也好不到哪里去。
  王皇后面上丝毫不显,只淡淡道:“叫她们两个先跟着辛娘,你去指点下,过几日便是十五了。”
  冯秀莲心中一紧,忙应声道:“诺,奴婢一定办好差事。”
  王皇后拍了拍她的手,声音更是温和:“这一月辛苦你了,办得很好,赏。”
  冯秀莲连忙双膝跪下,给她行了大礼:“多谢娘娘赏赐。”
  王皇后点点头,没再言语。
  冯秀莲起身,弓着身神在她耳边耳语几句,便示意小宫人们起来,随着她出了正殿。
  跪的久了,刚站起来必定头晕目眩。
  可小宫人们似毫不费力,都跟在冯秀莲身后走得利落。
  短短一月,却已是不同。
  坤和宫有正殿偏殿和后殿,也有配室,像冯秀莲这样的大姑姑一般在配室有单间的,只不过她平时一般都跟在皇后身边,自己那间是很少住的。
  她领小宫人们去的地方,也是西侧一排配室。
  这边比东侧的配室看上去要利落一些,显然是等级高一些的管事姑姑和大宫女们住的。
  付巧言注意到有几间屋子是套间,内外两重,显得跟别个不同。
  冯秀莲走到最中间的一个套间,直接推门而入。
  外间一个十五六的小宫人正在缝补衣裳,抬头见是冯秀莲,赶紧站起来:“问莲姑姑安。”
  冯秀莲漫不经心点点头,直接坐到外间的主位上:“去请姑娘出来,娘娘有事吩咐她。”
  小宫人面上一喜,瞧都没瞧付巧言她们,飞快进了里屋。
  仿佛下一刻,碧箩门帘便被掀开,一个修长身影疾行而出。
  来人个子高,身条修长,走的虽快却十分娉婷,如柳叶飘落一般柔美。
  她一出来便瞧见坐在主位上的冯秀莲,也不恼,笑嘻嘻地冲她行了礼,问了声姑姑好,利落地坐到了次席。
  冯秀莲同她不算太熟,不过好歹也是手下□□过,态度还算和善:“辛姑娘,这是今年小选入宫的丫头,娘娘的意思,是让你□□几日。”
  她话说得含蓄,可辛宫人却一下子白了脸。
  她不过二十几许的年纪,梳着堕马髻,一身穿戴都很素净,眉目明媚,看起来十分美丽。
  “姑姑,主子娘娘的意思……辛娘不懂。”
  冯秀莲见她一双手都哆嗦,也有些可怜她,却并不劝,只说:“姑娘,听姑姑一句,办好娘娘的差事,才好过些。”
  辛娘微微红了眼眶。
  付巧言觉得有些奇怪,她梳着明显的妇人头,却不是管事姑姑,又不像是娘娘贵人,可她穿着却跟冯秀莲不相上下,甚至还有个小宫人伺候,也是奇了。
  冯秀莲没再同辛娘说话,只是扭头看向四个懵懂的小宫人,清了清嗓子道:“辛姑娘以前伺候过陛下,巧言和慧慧便留在这里,你们都尊重姑娘些,怎么也算你们半个主子。”
  伺候过陛下、大小也是个主子,可却无名无分,只能被称为姑娘。
  付巧言一瞬间便懂了。
  她年纪不小,如今虚岁十三,年初花信已至,算是已经长成的小娘子了。
  加之她耳聪目明,许多事情不用旁人费心点播也能推测出一二。
  这位辛姑娘,恐怕是王皇后以前推给隆庆帝侍寝的宫女,然并未博得多少好感,因此受了些赏赐,只能做个无名无分的姑娘。
  哪怕是九品的淑女,她都没有当上。
  眼看如今二十几岁,恐怕之后陛下想不起她来,皇后娘娘也不会再推荐她,便只能这样蹉跎终老。
  付巧言想透彻她的身份,顿时心中生寒。
  她紧紧攥着手心,不让自己太过显眼。
  临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冯秀莲眼中的怜悯。
  隆庆帝在位四十二载,如今年已花甲,宫中长成皇子共有七人,除十九岁上便病逝的大皇子和去岁刚薨的五皇子,剩余七位都已健康长大。
  然而这七位之中,贵妃所出两位,贤妃、庄妃、静妃、顺妃均出一位。只有一位八皇子是淑女所出,她以宫女之身怀上皇嗣,诞下皇子后便病逝,因生产有功被升为淑女,以婕妤之礼下葬。
  这七位皇子没有一人是皇后娘娘所出,她十六岁入宫,一直到二十三岁才诞下一位公主,至今无嫡子,这是大越百姓都知道的事。
  百姓不知隆庆帝越发老迈,也无从窥见长信宫平静背后的波涛,付巧言更是看不透那些前朝后宫的弯弯绕绕,以她目前浅薄的猜测,也只能猜测皇后娘娘想用她们四个小宫人博宠。
  民间那么多戏词,不都是后宫美人的那些尔虞我诈么。
  贵妃宠冠六宫、皇后冷宫独眠,百姓平日里茶前饭后,说的也不过这么点皇家私事。
  皇后娘娘是想让她们从贵妃那分宠?还是想让陛下多来几次坤和宫?付巧言猜不透,心里却有些害怕。
  她只以为入宫就是伺候贵人,早就做好了日日辛苦劳作的准备,却从来没有想过伺候的贵人会是陛下。
  这一刻,她刚稳稳落地的心脏又悬了起来。
  她只觉得悲喜交加,喜的是弟弟能有银子治病,悲的是在这深宫之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点未来都看不清。
  入宫前她同孤院的管事嬷嬷说的话犹在心头:“嬷嬷你放心,我不过进宫劳作十几年光景,等我回来,恒书已经长大成人,家里有了男丁撑门面,我便也能安心生活。”
  平生第一次,付巧言为自己的莽撞和无知而痛苦。
  可事已至此,她却不能后悔。
  这世间没有退路。 正文 没有错 修   她站在孙慧慧后面, 微微低着头, 没人能瞧见她苍白的脸色。
  那边冯秀莲还在嘱咐辛娘:“姑娘辛苦些, 过几日便是十五了, 娘娘可盼着这一日呢。”
  不过几句话功夫, 辛娘已经收敛起脸上表情, 重新冷静下来:“谢姑姑提点, 辛娘必定不负主子娘娘期许。”
  冯秀莲点点头,不等小宫人过来上茶便起了身,走到门口对孙慧慧和付巧言道:“你们便留在姑娘这, 好好听姑娘话,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说罢,顿了顿又对王倩和沈安如道:“你们两个跟我来。”
  沈安如不由自主扯了扯付巧言的衣袖, 付巧言悄悄看她一眼, 安抚对她做了口型:“去吧。”
  沈安如虽然年纪小,却很懂事, 她不安地握了握付巧言微凉的手, 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冯秀莲离开了屋子。
  虽然才刚认识, 但沈安如因年纪太小逃过一劫, 付巧言还是打心底为她高兴的。
  屋里一下子走了三个人, 不复刚才拥挤, 却也不显得宽敞。
  这地方太狭窄了,外屋不过一张圆桌三套桌椅,剩下只有靠窗一排花架, 上面简单摆了几盆吊篮, 没得名贵花草。
  以辛娘的身份,也是养不起的。
  她等冯秀莲走的没了影,才起身坐回主位,径自打量付巧言和孙慧慧。
  平心而论,她长得并不出色,唯有一头黑发乌黑柔顺,王皇后便是瞧上她这个优点,才推荐给了陛下。
  那时候隆庆帝也不过知天命的年纪,不想太过驳了皇后面子,就收下了这份“好意”。
  满宫里,无人颜色能比贵妃好。她那一张芙蓉面精致美丽,身段窈窕,声若黄鹂,加上性格温柔多情,很是受隆庆帝偏爱。
  即使如今已经年过四旬,也依旧明媚动人。
  王皇后世家出身,从小学得就是理家管宅的正室夫人做派,她虽然并不如贵妃受宠,隆庆帝也不会特别冷待她。
  不为她父亲面子,也要看她掌管后宫三十几许,养育皇子公主十数人,这份辛苦也着实难得。就算二人只是相敬如宾,却也从来不让贵妃下皇后面子。
  冲这一点,王皇后也给隆庆帝脸面,但凡推给隆庆帝的宫人妃子,无一个同贵妃肖似,都是各有各的玲珑别致,从来不叫隆庆帝厌恶。
  王皇后一看就是聪明人。
  这事,也是后来付巧言揣摩出来的,宫里虽然对宫人管的严,但私下碎嘴也是有的,略微听听谁是皇后推上位的,便能窥见一二。
  但眼下,付巧言还来不及想那些事,她只为眼前这一关彷徨害怕。
  辛娘是隆庆三十年入宫,如今已经二十有六,如果早早成婚有了娃娃,也不过付巧言和孙慧慧般年纪。
  她看两个少女低着头不敢言语,不由叹了口气,温言道:“我不是什么主位娘娘,不过是个庶妃,劳皇后娘娘垂怜才能独居于此。你们两个,暂时便安置在我这里吧。”
  付巧言和孙慧慧忙应:“诺,姑娘。”
  辛娘见外面天光大亮,便吩咐小宫人出去领午膳,这边叫她们两个坐到跟前:“你们年纪小,想来还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吃过饭,我来给你们讲一讲。”
  付巧言见她态度柔和,对她们两个并无多大敌意,心里略微有些放松。
  辛娘没有位分,却大小也是伺候过皇帝的老人,王皇后又极好面子,因此膳房从来没有薄待过她们这些“姑娘”,顿顿四菜一汤荤素相宜,偶尔年节还有礼,算是很好了。
  她一个人在屋里寂寞惯了,对伺候自己的小宫人一向很好,饭菜也吃不完,总是叫小宫人跟她一起吃。
  如今来了付巧言两个,她也没什么规矩,非让她跟孙慧慧上桌一起吃。
  付巧言死活不肯,倒是孙慧慧推拒两次便应了下来,她家里富裕一些,这一个月来吃不上荤腥,也是有些嘴馋。
  辛娘看了看笑嘻嘻坐到桌边的孙慧慧,又瞧了一眼站在桌边踟蹰的付巧言,温言道:“坐吧,你不坐大家都吃不成的。”
  付巧言这才坐下。
  辛娘又道:“说说你们年纪,都叫什么名?”
  孙慧慧抢先道:“回姑娘话,奴婢姓孙,名慧慧,今年十二。”
  付巧言也答:“回姑娘话,奴婢姓付,名巧言,年十二。”
  四个人坐一桌上,身高就没那么大差距了,虽然付巧言依旧低着头,但辛娘却是看清了付巧言的样貌。
  难怪要这般行事了……辛娘心里盘算一二,难免有些期待起来。
  以付巧言的样貌,只怕再过几年长成了,凤鸾宫的那一位说不得也是比不上的。只是不知性情如何,如今短短一句,听着声音也是空灵婉转。
  倒是天生丽质了……
  思及此,辛娘又难免有些自怨自艾起来。
  她长相堪只称得上清秀,只有一头乌发出色一些,然陛下并不见有多喜爱,她也不过侍寝两三次便被忘了,连淑女都没封上。
  辛娘夹了一筷子小炒酥肉,和着苦涩咽了下去。
  这狭窄的配室恐怕就是她此生的归宿,只希望以后能有个人给她收尸,不要一卷薄席扔到乱葬岗里,连名字都没人记起。
  辛娘眨了眨眼睛,把那热泪又憋了回去。
  用过膳,小宫人自去收拾,付巧言和孙慧慧被辛娘叫到里屋,正坐在床边官帽椅上等辛娘训话。
  辛娘这里屋更是狭小,一张小火炕便占了大半,火炕边上是两个红木箱子,再边上便是衣柜,其余什么家具也摆不进来了。
  付巧言注意到炕的里侧摆放了一个炕桌,上面放了一个笸箩,里面有些针线,笸箩边上还有好几本书册,显然平时辛娘就这么打发时间。
  辛娘见两个小娘子十分拘谨,便笑着说:“你们年纪还小,宫里都是这般的,等以后习惯便好了……”
  她想了想,又带着鼓励和歆羡的语气道:“我没有位分,只能住这里,如果得陛下垂青,能封个淑女才人,便能住三隔间,有两个宫人伺候的。”
  付巧言低着头,有些不为所动,倒是孙慧慧有些兴趣,小声问:“真的吗?”
  辛娘端详她一眼,笑着说:“我说的还只是下三位,等封了中三位婕妤昭仪,便是一宫主位,独住正殿了。”
  宫中的位阶冯秀莲是仔细讲过的,不过她说的没那么清楚,只说了上三位、中三位和下三位都是什么,并未说待遇如何。
  这也是为了保护这些小宫人,她们年纪太小,没有是非曲直,根本不知道能当上主位到底有多难。
  很多宫人,只能看得到宫妃华丽的头钗和锦绣长衫,看不到她们一路走来的血泪。
  便如孙慧慧一般,听了辛娘的话便满心激动,不由自主问:“那贵妃娘娘呢?”
  贵妃苏蔓已经成了传说,民间话本戏词里面每每提到,都要说她美丽不可方物,仿佛仙女下凡。戏词里会说隆庆帝对她一往情深,让直接从宫女成为贵妃,独得恩宠,连生两位皇子。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付巧言回忆了一下冯秀莲给她们讲的宫中主子关系,不由觉得好笑。
  苏贵妃确实是诞育隆庆帝孩子最多的妃子,她育有两子两女,三个都已长成,只有小女儿体弱夭折,两岁便殁了。
  可除她之外,还有十几位妃嫔孕育了皇儿,这还是长成未夭折的。
  如果这也能叫独得恩宠,那其他的妃嫔皇嗣不就都成了笑话?
  付巧言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没显露,她只认真听着辛娘讲述苏贵妃的事:“贵妃娘娘自然是宫里最出色的人儿,她的凤鸾宫位于东六宫最靠近乾元宫的位置,正殿偏殿都只她一人住,后殿只配了几位淑女才人,一般陛下是从来不往凤鸾宫后头去的。”
  这话里的意思,在付巧言听来就是陛下给苏蔓面子,虽然不能枉顾祖宗礼法让她独住一宫,却也为了她从来不去瞧那些下三位的妃子,十分尊重了。
  而在孙慧慧听来,则是陛下对贵妃真好,只要能当上贵妃便能得到这一切。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不由得更亮了。
  辛娘瞧了眼兴奋的孙慧慧,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付巧言,心中觉得有些难办。
  以她们二人的长相,自然是付巧言拔得头筹的,但付巧言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那个意思,总归是一言不发。
  孙慧慧……倒是积极,只不过看起来有些冲动,娘娘未必喜欢她的个性。
  这几年里,因着身体大不如前,隆庆帝也很少往后面来,他原本就对女色不很上心,此番更是冷淡了。
  他每次来,不是按着理法初一十五看看皇后,便是轮着看看有皇子公主的妃子们,让孩子们能跟父皇母妃一起吃顿饭。
  辛娘叹了口气,只得把宫中主位们都讲了讲,最后道:“一般有小宫人进宫,都是莲姑姑直接领着分派各处的,这次她特地领你们去给娘娘请安,其实是有些特别的差事要交给你们办的。”
  付巧言一听,使劲咬了一下嘴唇。
  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毕竟年纪小,一时间竟有些纷乱,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了。
  她只觉得眼前发黑,看不到任何未来。
  辛娘的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仿佛就在耳边:“娘娘年纪大了,也不方便伺候陛下,是以陛下来时多由姑娘们伺候他,只是最近得宠的秋姑娘正来小月子,身上不太爽利。而其他宫人都是进宫多年,年纪都不算小了,娘娘担心伺候不好陛下,这才选了你们几个聪明伶俐的来。”
  孙慧慧抑制不住兴奋,尖声叫道:“真的吗!?”
  付巧言被她这一声小嗓子惊扰,一颗心扑通扑通,却是前所未有地清醒过来。
  从小父亲就给她讲,做人总要三思后行,什么事情一旦下了决定,无论将来如何都不能回头。
  因为时间不等人,也因为天下没有后悔可以讲。
  做了决定,就要一往而前,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付巧言深吸口气,她忆起弟弟病弱苍白的小脸,一遍一遍在心中告诉自己--我没有错,我不后悔。
  是的,无论能不能迈过这道坎,无论未来是怎样,此时此刻,她执着地重复着:我没有错,我不后悔。 正文 辛娘   想通之后, 付巧言一下子便放宽了心。
  她一向不爱在事情上反复纠结,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 便只能尽她努力好好走下去了。
  辛娘见她依旧不言语, 只得问:“巧言是如何想的?”
  付巧言收拾好心情, 抬头轻声道:“既是主子娘娘吩咐, 奴婢自当从命。”
  这是个很聪明的回答, 她没说自己不愿意,却道要听主子命令。王皇后什么意思不言而喻,这也算是她妥协认同了。
  辛娘松了口气, 道:“今儿个你们也累了,待会儿跟萱草去收拾休息下,晚上再给你们讲些别的。”
  她既然这样讲, 孙慧慧跟付巧言便一起出了内室。那个叫萱草的小宫人正在外面擦桌, 见她们出来忙走过来,小声道:“我以前都住外间, 那边帘子掀开有个塌, 你们跟我凑活几天吧。”
  萱草是隆庆三十八年入宫, 以前是坤和宫的粗使宫人, 后来她被同屋欺负时被辛娘看到, 求了冯秀莲要到了身边。
  一般她们这种无名无分的庶妃过得比宫女好不了多少, 这也得亏坤和宫地方大。王皇后为显恩慈,特地让她们几个独住一室。平时也不过是每季跟着姑姑们打扫一下娘娘往年旧衣,旁的就是在小屋子里蹉跎了。
  庶妃可有宫人伺候, 只一名宫女, 无黄门。
  萱草也不算蠢笨,今日冯秀莲一番话她也是听见了的,既然这两位小宫人都有大造化,跟她们挤着住几日也无不可。
  三人走到外室另一边,萱草掀开浅色帐幔,一下子便露出里面一张小塌,旁边还有个柳木小箱,大抵是辛娘赏她的,让她好歹能藏点私房。
  付巧言看那塌,觉得有点为难。
  她们三个年纪不大,身量也矮,可它明显只能睡两人,再多往哪里挤?
  孙慧慧脸色更是难看,之前在绣春所时待遇都比这好,怎么来了坤和宫反而连睡觉的地方都没了?
  她脾气不好,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忍着气说:“萱草姐姐……这……我们真是挤不下的。”
  萱草一看确实有点勉强,不过辛娘一向都很和善,她想了想道:“待会儿我去求求姑娘,她房里还有张塌,回头晚上我便去那边守夜。”
  也只能如此了,付巧言默默把小包袱放到柳木箱子上,然后便坐到榻上。
  对于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她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的。
  此刻冷静想想,说不得是自己一上来便往最坏处想,有些想岔了。
  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还未及笄便父母双亡,弟弟又生了重病,她为了弟弟入了宫,什么都不会,能来坤和宫不过因为颜色好些。
  而陛下是九五之尊,什么美人没见过?只说贵妃苏蔓,那可是以颜色姝丽闻名天下的,比她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强了不知多少。
  说难听点,此刻的付巧言给贵妃娘娘做贴身宫女都不配。
  再一个,年纪也着实差的太多了。
  她听冯秀莲说如今最小的九皇子刚好十二岁,最大的皇长孙也已经八岁了,虽说在皇家这样的事十分常见,但付巧言之少幼也确实是现实。
  付巧言遇事从不慌张,冷静下来这番思量,顿觉得皇后娘娘这计策荒唐透了。
  她还不如让辛娘这般伺候过陛下的姑娘再去试试,说不得陛下顾念旧事,也能添两分情谊。
  想好之后,付巧言又有点担忧。
  说实话,她对于当宫里的贵人是没甚想法的。
  她尚且年幼,年头里对婚丧嫁娶都一知半解,若不是从小跟着母亲打理家事,恐怕这小半年她带着生病的弟弟都撑不过来。然而她再懂事,也不过金钗之年,说这些实在有些早了。
  进宫之初,她也只是想找个能赚钱又能生存下去的地方。她自知斤两,从来不曾妄想贵人,更怕一个不好牵连家里。她从小到大最爱看那戏本听故事,这些故事中,宫中红颜如枯骨,红墙之后,不知埋葬多少薄命人。
  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好好活下去,替故去的父母,也为在宫外等她的弟弟。
  可如果她去试过之后惹恼陛下和娘娘,她也一样活不下去。
  付巧言无声叹了口气,刚松了两刻的心又再度紧了起来。
  罢了……如果实在走到那一步,她就当用命给弟弟换回了治病救命的银子,否在她在巷子里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想想也不算亏。
  这样前前后后全部都想好,付巧言才长舒口气,伸手整理了下衣裳。
  辛娘没给她跟孙慧慧安排差事,可她也不能光在小隔间里坐着。
  扭头一看,孙慧慧早就躺了下来,而萱草也不知什么时候出去,坐在外间缝补衣服。
  付巧言小时跟母亲学过缝补,她绣花的手艺不行,不过针脚却特别细密,因此便穿好鞋掀开帘子,出去坐到萱草边上。
  “萱草姐姐,我帮你吧,我也会的。”
  萱草正在给辛娘做新的内衫,她不是很爱说话,所以对于看起来比较稳重的付巧言更有好感。见她主动帮忙,便把笸箩里的一小块帕子递给她:“正巧准备给姑娘做个春日里用的兰花帕,你来把边锁了吧。”
  付巧言笑笑,接过便认真干起活来。
  辛娘站在门边听她们说话,不由有些担忧。
  这些事情付巧言能想到,她一个在宫中十来年的老人怎可能想不到。
  更有甚者,她比付巧言知道的还多些。
  隆庆帝在位四十二年,除去诞育皇子公主的渐渐升了嫔位妃位,剩下的年轻后妃其实并不太多。
  他这一生的精力都在前朝,对后宫实在有限,哪怕是贵妃那里,一个月也见不上两三次的。
  辛娘同他接触过,感觉得出他并不喜年轻宫人,皇后这里他接纳了两三位,不过是为了给皇后面子。
  如果在五皇子刚薨的这个节骨眼上娘娘再去推人,恐怕会有相反效果。
  可她却不敢说。
  如今宫里什么情形她身处坤和宫最是清楚。陛下老迈,储君未定,皇子全部长成,而坤和宫皇后掌宫三十几载却无嫡子,实在是令人想想就害怕。
  辛娘回到炕上,随手打开一本话本。
  富贵锦绣高高在上的王皇后,也老了。
  公主们大多都留到双十年华才会下嫁,皇子们更是束发之后才会开蒙,到时宫里会配两个年纪大些的侍夜宫女过去伺候,未及弱冠前,月余也不过那么一两次。妃子娘娘们虽然也有未曾及笄便伺候圣上的,但那都是圣上潜邸时的旧黄历了。
  那时的陛下,也不过弱冠之年。
  如今,却已是隆庆四十一年。
  要说这两个小丫头十七八倒还好,这事不会那么难看,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却是什么都不懂的。
  只是坤和宫里的宫女没有合适的,王皇后才想着这次采选直接挑几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进来。
  辛娘叹了口气,越想越觉得这事必定不成。
  她一年到头连娘娘面都见不着,当然说不上话,就连提醒冯秀莲她都没想过。
  把这差事办好吧,尽她所能跟小丫头们都讲清楚了,未来如何,只能看她们的命了。
  一下午时间,这间狭小的里外间里人人都怀着不一样的心思,晚上用过晚膳,辛娘便开始给她们讲陛下的一些习惯,还有在贵人面前伺候的其他事宜。
  之后几日,也都是这般过的。
  这几天,孙慧慧倒是没有跟付巧言起冲突,她一门心思都在即将到来的十五上,只想着一飞冲天,能当个淑女也是好的。
  四月十四这日,天气已经回暖,各宫都送了新衣,小宫人们也跟着换下沉重的棉袄,穿上浅碧色的褙子。
  宫里衣裳不经穿,为怕污了贵人眼,几日便要浆洗。冬日还好些,到了夏日里炎热,袄裙穿不了月余就要褪色,穿上去暗沉沉的不甚好看。年纪小一些的宫女子,便总是盼着换季送新衣。
  付巧言长得嫩,穿粉穿碧都好看,这换上修身的袄子,整个人看上去都灵动了些。
  晚上,辛娘从箱子里取了两本书,沉默地递给了她们。
  付巧言打开一看,惊得手都抖了,红着脸猛地一把合上。
  辛娘见她样子,知道她不好意思,可该说的还是要说,万一最不幸的那条让她赶上,伺候不好是万万没有活路的。
  辛娘抿了口茶,低声道:“好了,你们便翻开看看,伺候陛下得机灵些,叫让做什么便做什么。疼了不能叫疼,要说谢陛下,知道吗?”
  孙慧慧使劲点点头,一本书翻得哗啦啦直响。
  辛娘几不可见地皱皱眉,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没有眼色。
  这事明摆着成不了,她还一门心思想着当上娘娘怎么穿金戴银,年纪不大,志向倒是不小呢。
  辛娘还没来得及训斥,倒是孙慧慧主动开口:“姑娘,陛下喜欢什么样的人?”
  “……”
  辛娘简直不知如何回答,最后只淡淡道:“陛下喜欢懂事听话的,在这宫里,最要紧的是老实,知道么?”
  孙慧慧一听就撇撇嘴,低头又去看那册子。
  反倒是付巧言若有所思,不由得抬头看了辛娘一眼。
  她看着镇定,心里头也是忐忑的,听得辛娘这般说,不知怎地便又不那么害怕了。
  心里这般想面上便带了出来,辛娘对上她微闪的目光,冲她微微一笑。
  主子们确实喜欢老实人,可只有聪明人才能活下去。
  付巧言明显是后一种,她勤快话少,什么事情都是想清楚再办,从来不说一句废话。
  这才是顶顶的聪明人,也难为她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如果早进宫三十年……说不准……
  辛娘只匆匆一想就掐了这念头,忙低头说:“记住,明日是巧言先进去书房送茶,如果巧言不成,便由慧慧再去伺候陛下洗漱,明白么?”
  孙慧慧一听是让付巧言先去便瞪大眼睛,不满道:“姑娘,为何是她……”
  她话刚说一半,辛娘便打断了她:“这是莲姑姑昨日过来特地嘱咐的。”
  孙慧慧可怕冯秀莲了,听是她说的,忙闭上了嘴,却不甘心地瞪了付巧言一眼。
  付巧言低头看书,没有理她。
  转眼就到了四月十五,这一日下午冯秀莲早早便过来领人,先让付巧言跟孙慧慧沐浴更衣,又找了一身绣花格外别致的藕荷色袄裙让付巧言换上,这才把她们领到偏殿等。
  这一下午时光,付巧言觉得比她前半生都长,等到华灯初上,外面突然喧哗起来,她便知道是陛下来了。
  付巧言只觉得手心全是冷汗,她使劲深呼吸,无论旁边的孙慧慧如何看她都没有回头。
  两刻之后,冯秀莲踱步进来,她面色十分严肃,进来便说:“今日如果未成,你们便都得去后殿扫洗处,好好表现,娘娘对你们是十分期待的。”
  付巧言垂下眼眸,心想扫洗处也是不错。
  冯秀莲见她十分淡定,也不知如何感想,只先跟她说:“陛下每次都要先在书房处理正事,你先进去奉茶,不用讲话,只要把茶杯摆在他手边即可。”
  付巧言紧张点点头,跟着冯秀莲便去了正殿书房门口。
  这里平时也是皇后娘娘处理宫事的地方,不过此刻却是两个黄门守在外面。
  冯秀莲显然跟他们十分熟悉,过去便说:“两位大伴有劳了。”
  左边那一位黄门五十几许的年纪,有些胖,一张脸盘圆圆的,仿佛是十五的月亮。
  他看了一眼托着托盘身材矮小单薄的付巧言,微微眯起眼睛:“冯姑姑,怎么不是平日里送茶的秋姑娘?”
  付巧言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一阵寒意窜上心头,令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头也不回地跑走。
  可是她不敢。
  她只是站在那里,颤抖着双手,听冯秀莲道:“回古大伴的话,秋姑娘今日不太爽利,只能让小宫人过来伺候陛下了。”
  古大伴看了看她又瞅了瞅付巧言,没再说什么,只推开雕花门扉,站在门口道:“陛下,该是用茶了。”
  付巧言深吸口气,托着紫檀茶盘稳步而入。 正文 巴掌   因着是正殿的书房, 所以整个布置都很合皇后娘娘心意。
  里面分了内外两室, 内室边上还有一个特设的书库, 窗边摆了两架多宝格, 清一色的秘色瓷在上流光璀璨。
  大抵也只有长信宫, 还尚存这些百多年前的神秘瓷器。
  看似平淡, 却深谙富贵。
  窗前, 一张宽大的盘凤雕花紫檀桌静静立在里,桌后一位墨色身影正在伏案办公。
  付巧言轻轻往里面走去,她几乎连呼吸都不太敢了, 只觉得一颗心要跳出胸膛,紧张莫名。
  她一路来到桌边,伸手把摆放着紫砂茶具的紫檀茶盘放在上面。
  茶盘与书桌轻微碰撞, 发出几乎难以听到的声响。
  那墨色身影握笔的手顿了顿, 紧接着便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消瘦衰老却十分威仪的脸,他一头长发都束在乌纱头冠中, 两鬓斑白, 显然年纪不轻。
  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双如深海般的眼眸, 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惊起波涛。
  付巧言已经紧张得不知道要做什么好, 只呆呆看着这位大越在位时间最长的帝王, 一张小脸白如初雪。
  隆庆帝只扫她一眼, 便皱起眉头。
  这书房里的事情,就连王皇后都不是太清楚的,一直都是秋妍在伺候。
  秋妍是个灵省人, 虽只是个姑娘, 却比辛娘年纪还要大上一些,在这屋里伺候隆庆帝已有十几年光景。
  王皇后知道隆庆帝不给她升位不过是想在来时能轻松些,所以待秋妍也还算客气,单独给她分了一个带小院的三隔间,还额外拨了两个小宫人伺候。
  她很聪明,也很贴心,隆庆帝他处理政事时最喜安静,每次来坤和宫书房时秋妍总是在外间泡好茶后再呈给他,跟宫规要求的不太一样。
  这事只有秋妍自己知道,所以付巧言一上来便犯了错误,让隆庆帝当场发现。
  王皇后的心思,隆庆帝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而秋妍,也似乎心太大了。但凡她能指点一句,这吓得颤颤巍巍的小宫人也不会把茶盘放错位置。
  隆庆帝生来便是嫡长子,十岁被先皇立为太子,从小学的便是帝王术,看人最是精准不过。
  只消扫上那么一眼,他便知道了这小宫人为何而来,受了何人指示。
  因立储一事跟大臣们吵了好几天架的隆庆帝顿时怒从心生,他看都没看那小宫人,直接叫人:“谁在外面,都滚进来。”
  付巧言脑中一片空白,但冯秀莲的叮嘱她是时刻记在耳边的,隆庆帝话音刚落,她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弯腰就是一个头磕下去。
  她没有求饶,也没有喊叫,因为冯秀莲说过:“主子们最烦犯错的宫人喊叫,仿佛受了多大冤屈似得。”
  她整个人伏在地上,额头的冷汗顺着漂亮的脸蛋滴落,无声无息在地毯上晕开一朵凋零的花。
  雕花门扉猛地打开,外面两位黄门及冯秀莲都跟着疾行而入。
  古大伴在付巧言进去之时便已经知晓了这结果,不过冯秀莲是王皇后身边头一位,他不好得罪她,更不能打了皇后娘娘的脸,只得让付巧言进去了。
  所以这一遭,他一进去便赶忙解释:“回陛下,刚冯姑姑讲了,坤和宫的秋姑娘今个身子不爽利,才让这小宫人来伺候陛下饮茶。”
  作为皇帝身边的大伴,他要时刻明白上意,这事陛下不问,他也必须要回答在点上。
  然而他这么一说,隆庆帝怒火更是滔天:“冯女官,古伴伴说的可对?”
  冯秀莲脸色比付巧言也好不了多少,她走了两步来到付巧言身前,跪地回:“诺陛下,确实如此。”
  隆庆帝这几日身体并不太好,他年纪大了,没那么多精力处理政事,加上跟大臣们反复争吵,连带着脾气也窜到顶点,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懒得再去压抑自己了。
  “你看她才多大?恐怕进宫没几天吧?这就能在御前当差了?你们坤和宫的人都死了不成?你作为尚宫,这点事情还办不好吗?”隆庆帝的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那话仿佛是在训斥没有安排好事情的女官,又仿佛每一句都是冲着皇后说的。
  坤和宫的人当然不会都死了,王皇后还在呢。
  冯秀莲满头是汗,她冲着隆庆帝使劲磕了几个头,可下一刻,她便直起身体,伸手“啪啪”两个耳光扇在付巧言脸上。
  那巴掌仿佛铜铁一般,狠狠抽在付巧言稚嫩的小脸上,付巧言只觉得眼前一黑,脸上是从没有过的火辣热痛。
  付巧言不过十二三岁,从来没挨过打,这一遭冯秀莲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打得她连跪都跪不起来了。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付巧言觉得嘴里一片腥甜,脑子里也嗡嗡作响,她噗通一声歪倒在地毯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迷蒙之中,她歪歪躺在地上,听冯秀莲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陛下,是这孩子没伺候好,也是奴婢没选对人,还请陛下恕罪。”
  她说完,伸手就给了自己四个巴掌,一下一下往死里用力,一张脸很快便肿了起来,红成一片。
  隆庆帝面无表情坐在椅上,仿佛对眼前的事漠不关心。
  “冯女官,你回去告诉皇后,如今宫里的皇子年纪都大了,她操心些没影的事,不如费心教养皇子公主。旁的心思,还是少生的好。”
  隆庆帝的声音狠狠打在冯秀莲的心上,她用指甲死死掐着手心,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诺,谢陛下。”
  隆庆帝重新拿起笔,古大伴赶紧示意另一位黄门拽起付巧言,迅速往后退出书房内室。
  在她们已经到了门口时,隆庆帝突然说了句话:“不是她的错。”
  冯秀莲心里一松,感激地冲隆庆帝行了个大礼,跟着退了出去。
  一直到出来,她才呼出一口热气,对两位黄门又行了礼,低声谢道:“多谢两位大伴,秀莲感激不尽。”
  说话的还是古大伴:“冯姑姑多礼了,咱家应该的。”
  冯秀莲叹了口气,见付巧言多少清醒过来,过去低声问:“能走吗?”
  付巧言沉默地点点头,她刚才头晕目眩,没听到隆庆帝最后那句话,此刻心里别提多害怕了,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冯秀莲拉着她出了书房,也不管孙慧慧还在那里等着,径直往正殿的金玉堂行去。
  此刻的王皇后也没安置,她跟隆庆帝一直相敬如宾,但也好歹做了几十年夫妻,多少了解他的脾气。
  她知道自己这一番动作十分不上台面,也肯定会让隆庆帝不快,可她就是想试上这么一试。
  曾经也有秋妍或辛娘等成功入了隆庆帝的眼,接二连三上了龙床,可她们没一个争气的,至今未诞下一儿半女。
  事到如今,她也不过是想最后拼搏一把,端看隆庆帝能否顾念夫妻情分,给她全了脸面。
  宫灯如豆,摇曳生姿,王皇后依旧穿着大红宫装,头上最喜爱的九凤衔珠钗却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然而冯秀莲没有让她等太久,只消片刻功夫,冯秀莲就领着一个矮小的身影进了金玉堂。
  王皇后一下子站了起来,然而仅仅是一眼的工夫,她便如泄了气的蹴鞠一般往后倒在了椅子上。
  “娘娘!”冯秀莲见她这样也有些惊慌,两三步跟到王皇后身侧,伸手给她顺了顺气。
  “娘娘,陛下这次说了明确的旨意。”
  王皇后看着她脸上肿的老高的伤痕,又看了看门口满嘴是血的付巧言,一颗心仿佛被人用力攥着,酸得不成样子。
  她用力压下心中的酸涩,低声道:“速速说来。”
  冯秀莲把事情一字不落说了一遍,然后又让付巧言说进去后都发生了什么。
  付巧言嘴里早就出了血,一张小脸肿得看不出往日的秀美,她跪了下来,瓮声瓮气道:“回娘娘、娘娘话,奴婢送茶进去,刚把茶盘放到桌上陛下就叫人进去了,奴婢……奴婢不太明白。”
  王皇后皱眉问:“一句话都没跟你说?”
  付巧言摇了摇头:“回娘娘话,未曾。”
  王皇后低头揉了揉眉心,让付巧言先出去,扭头吩咐冯秀莲一二,便闭上了眼睛。
  冯秀莲见她脸色不好,心里也替她难过,领着付巧言先出了金玉堂,招来一位宫人嘱咐:“带她们先回辛姑娘那。”
  付巧言这一晚上已经懵了,她小心翼翼扯了扯冯秀莲的袖子,咬了咬下唇没讲话。
  冯秀莲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压低声音道:“去吧,有陛下那句话,你不会有事的,回去找辛姑娘要点药擦上,我让人同她讲。”
  付巧言点点头,给她行了大礼,才蹒跚地跟着大宫人离开正殿。
  冯秀莲看着她单薄瘦小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伤感。
  这孩子确实聪明懂事,这一个礼还给她,便是要告诉她她不怪她,反而承她情。
  只是可惜了,经这一遭,别说将来做个管事姑姑,就是在正殿伺候主子恐怕都不成。
  冯秀莲回了金玉堂,此刻的皇后娘娘已经换下了凤钗华服,她只穿了一身浅色的袄子,一头长发随意披在身后,全没有往日的盛气凌人。
  冯秀莲走到榻前,拿了一把牛角梳给她顺发:“娘娘,奴婢听陛下的意思,是让你好好教养长成的皇子。”
  王皇后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回答。
  冯秀莲也未再讲话,她耐心地一遍一遍给王皇后顺发,见这一头曾经乌黑油亮的长发因为反复染色而暗淡无光,心下更是难过。
  时光蹉跎,岁月不饶人。
  当皇后长发乌黑不再,皇帝两鬓斑白如霜,曾经美艳无双的贵妃早就不能载歌载舞,未来主宰这座长信宫的,又会是谁呢?
  冯秀莲不知道,她也不会去揣测王皇后的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王皇后突然道:“便,如他所愿吧。” 正文 离别   孙慧慧在偏殿了等了一个晚上, 也没有任何一个宫人来领她去伺候陛下洗漱, 她越坐越是心烦意乱。
  她是商贾出身, 家里有些薄产, 因是老来女, 家中长辈一向比较偏宠她。
  在家里, 有好东西从来都紧着她跟大哥, 这一次让付巧言拔得头筹,赶在她前面伺候陛下,已经令孙慧慧十分不满了。
  她本来就讨厌比她美得多的付巧言, 又在这冷僻的偏殿待了一晚上,当看到付巧言跟在一个大宫女身后进了偏殿,那股子怒意是怎么都收不住的。
  “你怎么才回来?”她刚说了一句, 便看到付巧言脸上的伤痕, “我就说姑姑看错了你,看你肯定办错了事, 被陛下轰出来了吧!”
  付巧言往大宫人身后缩了缩, 没有反驳她。
  孙慧慧更是不满, 付巧言这样子回来显然她也没戏了, 别说伺候陛下, 她至今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 都怪这个没用的付巧言。
  她越想越生气,竟然上前两步高高扬起手来。
  然而她动作还没做完,一把温暖有力的大手就紧紧攥住她的胳膊。
  “住口, 真是放肆。”
  这大宫人个子很高, 不胖不瘦,长得只能称得上普通,眼睛不大鼻子塌,勉强靠妆容掩盖了脸上的缺点。
  她凌厉地瞪着孙慧慧训斥时,也是很吓人的。
  孙慧慧缩了缩,她一向欺软怕硬,被大宫人训了一句就不讲话了。
  “记住,今日事今日毕,明日之后,这事便不存在了。”那大宫人也懒得理她,转身往外走:“跟紧些,我先送你们回辛姑娘那。”
  付巧言依旧低着头跟在她身后,无论身旁的孙慧慧怎么瞪她都不搭理。
  坤和宫虽然是后宫除乾元宫外最大的宫室,但毕竟宫殿屋舍众多,因此她们只走了一刻便到了辛娘门前,倒也不算累。
  开门的是萱草。她见是大宫人,倒是十分热情,不仅请了辛娘出来,还忙里忙外要给上茶。
  大宫人摆了摆手,叫辛娘去里屋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辛娘才从房里出来,她手里拿了个青花瓷瓶,递给萱草道:“去给巧言上点药。”
  付巧言忙冲她行礼,瓮声瓮气道谢:“谢姑娘。”
  辛娘冲她笑笑,摆手:“上了药就早些休息,已经晚了。”
  她这边对付巧言和颜悦色,转头却冷了脸:“慧慧,刚宁姐姐嘱咐,这些事你们一句都不能讲与外人听,否则永巷你们也是待不了的,明白吗?”
  对她,孙慧慧勉强客气些:“我知道的姑娘,我绝不会讲出去,有些人嘛……”
  她说着,转着眼珠看正上药的付巧言,辛娘皱眉怒斥:“好了,今日晚了,早些安置吧。”
  因着有萱草在,孙慧慧不好发作,一直憋着一口气。等到晚上都安置了,她别别扭扭跟付巧言挤在一张窄塌上,才终于忍不住质问道:“你赶紧说,你到底干了什么才挨了打?谁打你的?是不是你惹陛下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当不了娘娘了?”
  付巧言:“……”
  付巧言闭着眼睛,根本不回应她,只仔细回忆冯秀莲的话。
  冯秀莲对她说:“你不会有事的。”
  她是坤和宫的管事大姑姑,又是唯一的尚宫,她说自己没事,自己应该就不会有事吧?
  可她心里却没底,进宫只一月,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
  付巧言心里紧张又不安,完全不知道明日会怎样。她躺在窄小的塌上,脸上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断断续续抽痛没完。
  她脑中乱成一团,麻木地盯着洗的泛白的帘子,耳边是孙慧慧喋喋不休的咒骂,本以为自己会一夜失眠,可下一刻她便堕入沉沉梦乡。
  在临睡之前,她最后一个念头却是:如果她能长得平凡一些就好了。
  第二日一大早付巧言就醒来了,她听着外面萱草轻轻的脚步声,挣扎着侧卧起身。
  脸上已经没有昨日那般刺痛,付巧言伸手轻轻碰了碰脸颊,也已经消了肿。
  她轻巧起身,穿回了那身小宫人都有的宫装,简单给自己梳了个垂鬟分肖髻。
  因着刚刚进宫,第一次跟的主子辛姑娘又实在算不得娘娘,所以付巧言依旧用着跟宫装一起发下来的发带,简单盘了几股头发在发顶,颈后的头发则编成辫子,随意披在身后。
  大越宫人在二十之前都是梳的垂鬟分肖髻,这个最简单,也不需要什么首饰,看起来还很清爽灵动,非常合适。
  付巧言打理好自己,便掀了帘子出去。
  外面刚刚蒙蒙亮,显然还未到辛娘平日起身的时候。
  萱草已经忙活上了,她要先用小铜炉煮上热水,把今日辛娘要穿的衣裳烫熨平整,再准备好早膳的碗筷,这才能松口气。
  见付巧言起了,她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来把她扯到窗边。
  “快给我瞧瞧,”她说着,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付巧言的脸,“还是姑娘的药好,今个看着就没那么吓人了。”
  付巧言微微笑笑,努力不牵动脸上还有些红肿的皮肉:“这次多谢姑娘了。”
  萱草轻轻点头,从她手里接过药,又给她涂了一点:“姑娘心地好,能跟着她,是我的造化。”
  闻言,付巧言有些愣神,她咬了咬下唇,没有接话。
  她也喜欢辛娘,觉得能留在这里说不得能安安稳稳,可昨日冯秀莲的意思,她显然要被贬到别的地方去了。
  “萱草姐姐,还请你帮我谢谢姑娘,以后有机会,巧言定不会忘记今日恩情。”
  萱草没太听明白,不过还是应了下来:“以后我们都在一块,用不着那么客气守礼。”
  付巧言也没解释,帮她一起干活去了。
  等到辰时初刻,辛娘便醒来唤人。
  付巧言托着水盆,跟着萱草一起进了里间。
  辛娘抬眼见她脸上不那么肿了,一遍净手一遍道:“这药倒是不错,回头娘娘再赏,萱草记得收好。”
  付巧言一听是皇后娘娘赏赐之物,忙要下跪谢礼。
  “你这孩子,那么多礼做什么。”辛娘虚扶她一把,没再言语。
  等她洗漱好,便叫了萱草出去,留了付巧言在里屋。
  “巧言,莲姑姑说过要把你分哪里去吗?慧慧呢?”辛娘担忧问。
  付巧言一听便知冯秀莲昨日让大宫人叮嘱过了,心里咯噔一声,顿时垂下眉眼:“未曾,只隐约听到说是后殿扫洗处。”
  “什么?你确定是扫洗处?”辛娘瞪大眼睛,问。
  “兴许是,也兴许不是,姑姑没仔细同我讲。”付巧言低声道。
  辛娘盯着她瞧了又瞧,见她两边脸蛋子还有些红肿,眼眶泛红,却仍不改往日清丽,还平添三分可怜,心里直道可惜。
  她叹了口气道:“如果真去那儿,你必要小心些,那边的管事们……”
  她说了半句便掐了话头,显然是有些忌讳的。付巧言心里好奇得厉害,只想听她多提提后殿的事,但她不愿意说,付巧言便都忍了下来,没有追问一个字。
  辛娘看着她不住地叹气,好半天才似想起什么来,往炕尾爬去。
  那边摆放了一排箱柜,都是巴掌大的小格子,放的多半都是体己之物。
  她在最角落一个小抽屉里翻出一个小荷包,拿在手里掂了掂,满意地点了点头。
  “过来,接着。”付巧言乖乖走了过去,伸出双手捧了过来。
  那荷包并不算太精致,两边的锦缎包边都有些破了,显出几分年纪来。
  付巧言不明所以看了看辛娘,在她的示意下打开了荷包。
  没想到里面竟然装的银子。
  掂了掂,怎么也有十几二十两了。
  付巧言吓了一跳,忙把银子塞回去,要还给辛娘:“姑娘,我怎么能要您银钱。”
  辛娘柔和地看着她,突然伸手摸了摸她黑亮的发髻:“好孩子,你收着吧。好歹跟过我,我没本事,只有这点银子能拿的出手,权当感谢你这几天尽心伺候了。”
  她这一说,付巧言眼中本就存着的眼泪顿时倾泻而出。
  进宫以来的彷徨,昨日的害怕,被打了以后满腹的委屈和要离开这里的不舍全都积攒在一起,随着热泪一起打湿了脸。
  “姑娘,谢谢你。”付巧言哽咽道。
  她再坚强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辛娘的年纪跟她母亲差不了多少,性格一样温婉可亲,令她不由自主想起早逝的父母。
  辛娘也有些哽咽,她帮付巧言整了整辫子,低声嘱咐她:“我知道你进宫时什么都没带,离开我这里,任何地方都得有银子防身。后殿里生活不易,你要是觉得日子太难挨,便悄悄打点一二,省得熬不过去垮了身子。”
  她说着,似乎还是不太放心,又道:“那边的宫人脾气都不是太好,你少说多做,尽量少把自己弄得这么样干净利落。”
  付巧言听她这样细致叮嘱,心里更是感激,忙道:“谢谢姑娘,我以后定会报答您的。”
  辛娘笑笑,摇了摇头:“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在莲姑姑跟前我都说不上话,恐怕也要不回你了。”
  付巧言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坚定道:“姑娘,我会好好的,你等我以后回来看你。”
  辛娘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把她抱在怀里。
  这孩子还这样小,单薄伶仃无依无靠,她这张脸在这里就是最大的罪。
  但愿她能长命百岁,能青丝堆雪平安如意。
  付巧言藏好那荷包,跟着辛娘出了里屋。
  外面萱草已经领到了早膳,正指挥着脸色难看的孙慧慧摆放碗筷。
  辛娘仿佛没有看到孙慧慧的脸色,径自坐到主位上,淡淡开口:“吃吧。”
  一顿饭吃得非常安静,两刻钟便都用完了。辛娘刚放下碗筷,外面便传来冯秀莲熟悉的嗓音:“辛姑娘,起了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