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见
第一章
“岑月姑娘, 您怎么还在这啊!”小厨房外忽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
小厨房中忙碌的众人不由得停下手里的动作, 眼带艳羡地看向被传唤的那个婢女。这会子太后跟前的小太监来寻, 定是太后又有吩咐了。
岑月不急不缓地把锅里的药膳倒到碗里, 方站起身迎向来人。
小徐子可不如她那般, 拉着她就急急要往外走, 一边走一边道:“太后小憩醒了, 正寻你呢;快随奴才去内殿吧!”
“莫急,不会迟了的。”岑月木着脸止住他的动作,示意一旁候着的翠儿把药膳放进膳盒, 自己又快速地将之前就处理好的食材依次倒入锅内,翻炒片刻,熄火, 起锅, 装盘,干净利落。浅黄色的炸糕上边铺着细细点点的栗子粉, 扑鼻而来的荷叶香气恰到好处地压下了炸糕的油腻。
将刚弄好的糕点小心翼翼地放入另一个膳盒中, 岑月这才抬头对小徐子道:“劳烦小徐公公久候了。”
小徐子哪管得这般多, 见她总算忙完了, 赶忙上前帮忙提着膳食盒子, 催促道:“这哪用劳动岑月姑娘, 奴才来就行。只快些,不然太后娘娘怪罪下来,就不好了。”
岑月点点头, 没理会小厨房角落传来的窃窃私语, 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一面默默算着时间。
*
宁禧宫内殿,一片寂静,众奴婢摇扇子的、揉肩的,各司其职,皆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扰了太后娘娘的清静。要知道,太后娘娘刚醒来,是最听不得半点声响。
也只有小厨房的岑月姐姐,每次做的吃食都能恰好得了太后娘娘喜欢,又能安抚娘娘的怒气。也难怪不过短短一年,人就成了太后娘娘身边的一等红人。
就是……为人木讷了点,傻了点;不过说不得,主子喜欢的就是她这一点。
小徐子见人进了内殿,心里默默想着,面上却是屏息凝神,眼睛都不敢乱瞟一下。
果不其然,只听得里头传出几声轻言细语,随后,就响起了太后娘娘的笑声,隐约还传来了几句含着笑意的嗔怪。
众人这才放下了心,各自安心做着手中的事不提。
殿内此时倒是一派和乐,坐在上首正中、身上衣衫配饰无一不精巧华贵的老妇人,正是皇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太后娘娘。
不过她此时的动作,却与方才端着的那副雍容高贵全然搭不上边——
只见太后皱着眉头品了一小勺药膳,顿时眼睛微亮,松开眉头;不用身边人劝,一小碗药膳就用完了。紧接着,她又尝了一口那还冒着热气、看上去很是普通的糕点,这回嘴角都扬了起来,连着用了好几个。
不必说,看太后眼角眉梢都带着愉悦的样子,就知道太后今日对这药膳和点心也很满意。一向不爱说话的她每回用完膳都会跟一边候着的岑月说了几句话,今日亦不例外;问了那糕点的名字和做法之后,她又夸了句:
“哀家看这药膳与旁人做的别无二致,但尝起来却宜入口得多;可见你是费了不少心思。赏——”
“谢太后赏赐!”岑月恭敬地上前叩谢,被免礼起身后就又站到了一边,微低着头。
屋里的几个宫女对此心中难免有些嫉妒。但是看到岑月呆呆站在那,除了回答太后的问话,也不知道多说几句好听话,一副木讷蠢笨的样子;她们又放下了提防。
反正不过是个只会做吃食的小厨房宫女,再如何也取代不了她们的位置!
“娘娘,皇上来了,还在外头候着呢;听小徐子说,都等了一刻钟了。”许嬷嬷从外头进来,走到太后跟前,笑着轻声道。
太后闻言扬眉,瞥了一眼殿门口,哼了声不满道:“怎么,秋容你这是心疼了?哀家又没说过不让他进宁禧宫,他自个不进来,哀家难不成还要出去请他?!”
话音未落,躲在门外的崇熙帝闻言,就大踏步走了进来,众人连忙跪下请安。他显然有些不耐,直接挥手让殿内的宫女太监都退下去。
岑月恭谨地低着头,看着那绣着金纹的玄色衣衫一角从眼前掠过。她那已经看得出日后美貌的脸庞上,没有半分情绪波动,只放在膝上的手紧了一紧。众人起身退下的时候,她本也要跟着退下去的,却不料被太后叫住了。
“果然儿大不由娘,到哀家这还摆皇帝的派头;一来就想赶我的人走!岑月,你留下来,别听他的!哀家还想问你话呢!”
岑月木着脸呆在原地,求助地望向一边的许嬷嬷,眼底的茫然和无措清澈可见,毫无遮掩。
因着太后的话好奇看过去的崇熙帝顿时愣了愣,收回视线,对故意使脾气的太后娘亲讨好道:
“母后这话说得,儿子在谁面前摆皇帝派头都不敢在您跟前摆啊。儿子这不是想跟您撒撒娇,认个错吗?那么多宫人……您总得给儿子留点面子吧?”
牢记宫里主子说的话不能听这一规矩,岑月学着许嬷嬷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聋子哑巴。
许嬷嬷看到她这幅谨小慎微、面上不露怯的样子,心下更为满意:看来是个好苗子,既然主子喜欢,日后多帮着点也无妨。
“哼,算了,不与你计较。”太后口气软了下来,又问起了别的事;皇上有心陪着,两人闲话家常,倒是把旁人给忘得一干二净。
岑月不敢跑神,怕这宫里最大的两位主子突然问话,只能勉力打着精神。可这显然不容易。
没过一会,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别的事。家里这会应该在忙着长兄娶妻之事吧?也不知小弟在私塾读得如何,可会受人欺负……
忽然,感觉袖子被拉一下,回过神一抬眼,岑月就看到许嬷嬷示意她上前,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皇上二字;接着动作轻微地指了指桌案上的糕点。
看来是皇上问起了炸糕,太后就让她出来回话了。
得了许嬷嬷提醒,岑月脸上半分情绪都不显地往前走了一步,仔仔细细地将这道炸糕的做法,平铺直叙地重述了一遍。跟之前她向太后说的分毫不差,一个字都没多。
这副完全不打算在皇上面前多露脸的模样,落在太后眼里,就是懂事的表现。她不由暗自点了点头,给一旁的许嬷嬷递了个眼色。
“你跟哀家和皇上回的话都是一个样,不怕哀家和皇上怪责你大不敬,罚你去慎刑司?”
岑月老老实实地答道:“回太后、皇上,奴婢怕的,只是奴婢愚笨,就只知道这点心的做法,不晓得还应该说什么。”
太后笑着指着岑月,对崇熙帝打趣道:“你看看这孩子,多实心眼;让说什么就说什么。一点不像那些满肚子弯弯绕绕的。难怪哀家越瞅越喜欢。”
“母后高兴就好。”崇熙帝又看了眼那张看着镇定实则紧张得木着的俏脸,心中有些兴味,但也没多想,顺着太后的心思赏了她点东西。
“改天哀家让她做点吃食给你送去,你也尝尝。”太后对崇熙帝说完,转头对岑月交代了几句,“皇上近来胃口不好,你好好准备。要是能让皇上喜欢,哀家重重有赏!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即便太后那么说了,岑月脸上也没有露出喜色;只应是,行了礼退了出去。
踏出殿门时,太后身边的一等宫女知礼正要进去,与她擦身而过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宫女狠狠地撞了她一下。岑月扶着门站稳后,也没有理会,只加紧脚步往外走。
走出好一段距离,她才回头看了看。
不久,便听见里头便出了茶盏被打破的动静,紧接着,崇熙帝怒斥的声音与宫女的哭求声便传了出来。
她眼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揉了揉还隐隐作痛的左肩,转身提着空食盒往小厨房走去。
人若犯我我必回之。这一世,她可不想再活得憋屈了!
在尚食局的时候,有个同屋的小宫女半夜躲在被窝哭了一宿。岑月问过才知道,那名叫小圆的宫女托人捎带银钱和东西回家,却被骗了。整整两年的月钱就那么没了。家里久病的爹娘都指着这钱治病救命的。
可是那采买太监是云妃宫里出来的,很得云妃欢心;压根不是他们这些小宫女能对付的。
也许是那小宫女难过后悔的样子,令当时的她想起了前世那段痛苦的记忆。她把攒下来的月钱和赏银取了大半给小宫女。第二日,她就带着东西去找那采买太监,求他帮忙送回家去。半个月后,那个采买太监就被送去了慎刑司,从此再无消息。
那名叫小圆的小宫女,从那时起就与自己亲近起来,全然成了她的小跟班。而今日用在知礼身上,让她御前失仪的东西,就是小宫女送给自己的。
至于为什么,一个原本连被人欺负都只能忍着哭的小宫女会有这种东西……那有什么要紧的?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岑月漫不经心地想着。
要紧的是——
努力了这么久,她总算见到崇熙帝了。仔细想想,离开家都一年多了啊。
不过还好,一切都顺利,她已经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而且,看起来这宫里,远要比她想象的,有趣得多呢。
正文 议论
第二章
青罗村最近出了件奇怪事——岑家的女儿要进宫参加小选。
小选可不是大选, 进去了就都是要卖身为奴的。这把女儿卖进宫里当宫女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是出在岑家, 那就稀罕了!
谁不知道, 这岑家跟别人家不一样, 女儿也当宝贝宠着, 不用下地里干活就算了, 还跟镇上骆员外家的大小姐一样学写字作画。这么如珍似宝的,怎么会舍得让她进宫做伺候人的宫女啊?
而且,不是说, 岑家女儿跟河那边村子的云家小儿都快定下了吗?这可有的闹了!
外头邻里村头议论纷纷,岑家也炸开了锅,连在几十里外镇上做木匠活的岑家长子, 都放下手里头的活连夜赶了回来。
岑大牛在屋角闷声不吭地坐着, 听着自家婆娘叨叨:“阿月虚岁才将将十一岁,进了那吃人不眨眼的地方, 还能有好日子过吗?当家的你可别心软由着她去。她还小不知事, 咱们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做傻事!过会你去找县丞说说情, 让他把咱家阿月的名字抹了吧?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哄骗了咱家闺女, 让她以为那里头是个好去处……”
“阿月, 你真的要参加小选?”屋外头, 岑铎一脸担忧地看着晾晒着衣物的妹妹,语气满含不赞同。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着自家妹子有哪里不一样了。
“阿兄, 我想好了。”岑月将手中最后一件衣衫晾好, 侧身看着眼前许久不见的兄长,满脸认真地道。
岑铎不解地追问:“我不信阿月是贪图宫中富贵荣华,但是究竟是为何?你不是还磨着爹娘答应你和明佺早日成婚的事吗?难不成……是跟云明佺赌气?”
说完,他自己先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不对,都跟县丞报了名字上去,怎么都不像只是赌气。”
岑月听到那个名字,心底的悲凉与恨意霎时又涌了上来;她在衣袖底下捏着拳头,将这股情绪压回去,转移话题道:“阿兄,你可听说过云家跟上京有什么来往?”
“你问这个作甚?云家据说是二十年前从上京过来的,村里不是还有人说过,云家的丫鬟看着都比县里员外家的小姐好看有派头。但是谁都说不清他们是什么身份,蹊跷得紧。也就是因为这个,爹娘才不放心你嫁过去。”岑铎想了下说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前世出嫁前,总听到村里的人在说自己傻。原来村里人都觉得云家有古怪,也就自己……”岑月心中思绪复杂,对面前的兄长恳求道:
“阿兄,小选我已报上名去了,县丞说过今日就会上呈名簿。再过不久,上京宫中的人就会过来。此事非同小可,不是可以随意更改的。请阿兄帮我说服爹娘,允我参加小选吧!反正,参加小选也不是都能进,进去了也不过是五年。我会谨慎行事,照顾好自己的!”
岑铎面对自家妹子的请求,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就知道是劝不动她了。尽管心中还是不赞同,他还是答应了。
当天夜里,趁着一家人都在,岑月又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并且对满心担忧的家人们几次肯定地保证:小选没过立马归家,真的进宫了也会事事小心,一有机会就给家里捎话。
岑大牛和李二花虽说还是不舍得,但也没再说什么,第二日就托人去河对面村的云家,把之前订的婚事给退了。好在只是口头上约定,三聘六礼都没有。云家也没啥意见,直接就应下了。
岑家人以为这事就这么过了,哪知第二日,村里甚至临近的几个村都传出了些不太好听的话。说是岑家女看着傻,其实也是个心大还不知天高地厚的,被宫里富贵迷了眼,硬要背弃婚约、忤逆爹娘进宫。
这话传到岑家,气得李二花抡起扫帚就要出去跟那些人理论。还好被岑大牛和岑铎拦住了,可是他们其实也被气得不行。
岑月起来就知道了这事,心中隐隐明白是谁做的;不免有些后悔,因着自己,又害家人被说了闲话。
她走上前轻拍着李二花的背,安慰道:“爹,娘,阿兄,这事本就是因我之故,他们那么说也不算全错;说多两日他们就会消停了。只是怕带累了爹娘、阿兄还有小弟。”
“你爹你娘都是一把老骨头了,还怕被人说那么几句话吗?你阿兄小弟平日都在镇上,也不妨事。就是你一个女儿家,名声坏了以后亲事咋办?”岑大牛和李二花还是忧心。
“那女儿就赖在家里不嫁了,一辈子侍奉爹娘。”岑月俏皮撒娇道,将他们的注意从那些流言蜚语上转移开。
岑家二老果然笑了。岑铎配合着说了些镇上的趣事,总算把这一茬带过去了。
次日,岑铎就回去镇里做活了;而村里的流言,也在传了三四日之后,因村头寡妇偷汉子的事被村里的人发现了,渐渐消匿无声。凑巧的是,这寡妇就是在村里到处说岑月坏话说得最多的人。
自从村里传出那些话,岑月就在等云明佺来找她。没想到一向急性子的人,这次居然过了将近十余日,才来找她追问。
这天早上,她正在河边浆洗衣服,过不了多久她就得去上京了,趁现下有空,得为家里多做点事才行。
云明佺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河对岸的。他依旧是一袭青衫,白净的脸庞上带着奇怪的表情,轻轻地唤了一声:“阿月。”
那熟悉的轻唤声让岑月恍惚了一下,她以为是错觉,手下动作顿了下,又继续搓洗衣服。直到那轻唤声又一次响起,她才终于抬起头,望向了河对岸。
多么熟悉的场景,可又多么讽刺。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在这河边。定情也是在这河边。前世,她也是从河这边被阿兄背着,过了河,嫁给了他。最后死在这条河里……
“阿月,他们都说你不嫁我了,要参加小选进宫去。都是你编了让他们骗我的吧?是不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所以你要跟我置气?”云明佺见她望过来了,忙急切地问道,脸上似乎还带着点苍白。
“你说是真心求娶我,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心人,可是你身边的红玉、胭脂二人,你打算如何处置呢?你娘压根不喜欢我,还给你说好了上京的小姐,我嫁过去要如何自处呢?就算这些事你都能处置好,那你们云家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来此,这些,你能告知我吗?也许,就算我嫁过去,也只能是一个瞎子和聋子吧?”
前世,什么都不知道的她,带着满心欢喜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心上人,结果却发现她知道的,全是假的;她终日困在云家的后院里,什么都不知道;连被下了药流了胎,想严查、惩戒个下人,都被婆婆训斥不许;阿兄小弟出事,爹娘来寻她想法子,消息全被拦在外头,她一点都不知道!
连被休弃,她都不能离开。若不是云明佺休弃自己之后,娶的新人想彻底除了自己这个碍眼的人,也许她直到死都出不了云家;更别说知道疼爱自己的爹娘。阿兄小弟都死了!
“阿月,这些话都是谁在你耳边乱说的?!你别听他们说的,这些都是骗你的!我根本没有碰她们。哪里有什么红玉白玉的?”云明佺慌了,口不择言地辩解道。
说着,他急慌慌地想要淌水过河来找岑月解释,可是刚往河里走了两步,鞋上沾上了河边的淤泥,他就忍不住皱着眉头退了回去。
岑月嗤笑了声,低下头继续洗刷衣服,不再看他。反正这人不可能过河来的,以前不是有仆人背他过来,就是自己过去找他。想来可笑,自己前世怎么就觉得他哪里都好呢?也许真是心悦迷眼吧。
只是可惜,这一世,她已经从沉迷中清醒过来了。不会再被那人的甜言蜜语蒙蔽双眼了。
将衣服洗完,岑月一眼都没往河对岸望去,径直收拾好东西,回了村里。
回去路上,村里的人都时不时地瞟她几眼,但一对上岑月的视线,又都笑了下别开脸。
这态度挺奇怪的,岑月琢磨着,走到家门口便知道为啥了。家门外的马车,还有屋里那人一身绿色外袍,白脸无须,手持宫令,明显不同于村中人的打扮。看来是宫中小选来人了。
那人一见岑月,眼就亮了亮,脸上挂了笑,点头道:“这位就是准备参加小选的岑家女是吧?不错,长得还行,赶紧进去收拾收拾,跟着咱家走吧。马车都在外头等着了。”
“是,大人,民女这就去收拾。请大人稍待,喝几杯粗茶。”岑月恭谨说道,拉着她娘进了自己房里。
“娘,这宫中来人了就得走是惯例,不然就是抗旨不尊的。女儿为您和爹做了两身衣衫,还有阿兄和小弟的,都在这,估摸着做的,也不知合不合身。你们都别担心我,女儿会想法子家里捎口信的。小弟进学回来,也差不多生辰了,这个您帮我转交给他,就当是提前给他生辰礼了。”
安抚完有些急躁的李二花,岑月又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都摆到榻上,一面解释道。
很快,喝完一碗茶的白脸太监就看到人拿着个小包袱从屋里出来了。他站起来微微点头道:“走吧。”说罢直接就走了出去。
岑月忍下眼泪,拜别爹娘,快步走出家门,爬上马车。不敢回头看,她怕自己会后悔。
直到马车走出好一段路,她才掀开帘子往回望,可只能看见隐约的两个人影。放下帘子时,她眼底已不见软弱,唯有沉静。
正文 初选
第三章
这个时候马车上还只有她一个人, 半个时辰过后马车再次停下的时候, 一下就进来了好几个如她一般大的女孩子。
几个女孩子刚上马车时, 都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吭声, 看起来之前也不认识, 离开家心情都挺低落的。但是没过多久, 其中一个杏眼弯眉、看起来最活泼好动的女孩先开了腔:
“诶, 咱们别这么待着不说话啊,我快憋死了。反正来都来了。咱们说说各自都是从哪村出来的,叫啥名字, 就当是互相认识下呗。”她说完,看其他人都没意见,就接着道, “我先来吧, 我叫木妮儿,十岁, 是从河头的木家村来的。”
紧接着, 另外几个女孩子也都说了自己的名字之类的。岑月也跟着说了:
“岑月, 十一岁, 从青罗村来的。”不出意料的, 有几个女孩听完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怪异。不过岑月也没在意, 面上仍是一副呆呆的模样。
接下来剩下来的两人也说了各自的情况。
“我叫杨田甜,十一岁,是白萍村来的。我是后娘生了弟弟, 觉得我累赘, 才跟我爹说送我去小选的。”说这话的女孩长得相当好看,颇符合名字,看上去就甜甜的;眼睛都透着楚楚可怜的味道。
岑月觉着这个女孩子长得有点眼熟,但是想了想,也没记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她。
“冷蓉,十二岁,镇里。”最后说话的女孩脸上表情冷冰冰的,似乎并不想多说。其他女孩子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往她另一边缩了缩。
随后几天,另外六个女孩已经热络地聊了起来,赶路中途休息的时候,也是同进同出。她们都默契地无视、排挤岑月和冷蓉,只可惜两人都不在意这个,丝毫没有反应。
负责送待小选的女孩进上京的太监对这一切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只要不出太大的岔子,他乐得睁只眼闭只眼。但要是弄出了对小选不利的事,他可不会手软。
这日,他们终于到了离上京还有两百多里的行宫。进了行宫之后,她们才知道,原来来参加小选的有这么多人;比她们要出挑的更是不知几何。而且,小选并不需要到上京,只在行宫进行。
如果没通过小选,她们连皇宫啥样都见不到。一路兴致高扬的几人带着自己的包袱,跟着嬷嬷各自走向分给他们的屋子。随后,众人都慢慢沉寂了下来,思索着该怎么是好。
来参加小选的人,大多数都不想被送回去,因为回去的日子肯定会更难熬。但是小选的名额就只有三百个人,这里边还有大半只能是杂役宫女。
到了行宫的第一夜,行宫的教导嬷嬷只是让她们一一上前领走自己的宫装,并告诫她们,第二日卯时要准时到行宫主殿前听训,迟了自会有惩戒。
众女齐声应是,三三两两结伴回屋,岑月也抱着宫装往回走,状似好奇地四下打量行宫,实则将一路走来看到比较隐蔽能藏人的位置都记了下来,顺带着琢磨了下见到的待选宫女。
她们大多还显得很天真,不懂得遮掩心思和情绪;少数几个情绪不外露的,估计就是她这次小选最主要的敌手了。
刚这么寻思着,没想到一进屋,岑月就发现自己的东西不仅被弄得乱糟糟的,还被扔到了通铺最里边的位置。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走过去默默地把东西收拾好;其实重要的东西她本也不会放在这里,不过,得看看会不会多出什么东西来。收出一样东西的时候,她眼底不可见地浮出一丝笑意,果不其然。
这个时辰已经不早了,若是大声争执只会引来教导嬷嬷的训斥。对于一心进宫的她来说,这样做完全没益处。倒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但要先弄清楚,这个东西是谁的,又是谁拿来放到她这的。
“你们……有谁丢了东西吗?”她打定主意,故作生气地问道。问话的同时,她装作不经意地扫视了屋里几人的神情。
屋里住了八个人,从自己进屋开始就满脸不自在和无措的,是站在最外头的三人;没什么神态变化的是跟自己离得最近的两人;还有三人表情就颇为耐人寻味了。不巧的是,这里头有两个人还都是先前一辆马车的旧识——木妮儿、杨田甜。
不出她所料的,最先开口争辩的就是最后那三人之一的木妮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还没说谁偷了田甜的……”
就在木妮儿说了一半的时候,听起来像是苦主的杨田甜连忙站出来截住她的话,并勉强笑着向岑月解释道:“岑月妹妹不要生妮儿的气,她就是小孩子脾气,没什么坏心的。我没有丢什么东西。”
只是那一脸难过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被逼着说的。
岑月这个时候才明白,为啥之前她会觉得这人有种奇异的熟悉感——这就是前世那人后来娶的新妇小个六七岁的样子啊!当然不是说长相,而是这楚楚可怜的、什么事都是受人伤害的模样。
可惜这个杨春妮还是太小了,这装可怜的样子还不熟练,还不太会掩饰心思;也不知道哄好替自己出头挡箭的人。
宫里头出来的嬷嬷可都是人精,这点浅薄的算计压根不够看。
“你这么生气干嘛?我就是问问你们谁丢了东西,我刚在通铺上看到一支钗子,想着也许是你们谁丢的。”岑月一脸奇怪道,又对着一旁欲哭不哭的人不紧不慢道,“你为什么要我别生气?我没生气啊。哦,对了,你说你没丢东西,那这支钗子应该就不是你的了。”
“你们有谁丢了钗子吗?”见其他人都摇头,岑月就当没看见木妮儿几次要说话都被身边的杨田甜拉住,径自思索了会道,“那看来这个是以前住这的宫女姐姐落下的,明日交给教导嬷嬷好了。”
说完,她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神情,随意洗漱了下就抱着包袱,躺在自己的位置,安心睡觉。
剩下诸人见没什么好看了,也各自收拾了下上榻休憩。杨田甜神情扭曲了一瞬,拉着木妮儿和另一人回位上休息的时候,脸上便恢复了浅笑。
翌日清晨,天方拂晓,行宫内已是热闹非凡,初见识大场面的待选宫女们急急忙忙洗漱、换上昨日分发下来的宫装,打理自己。
岑月一早就起来准备妥当了,随意弄了个双丫髻也没用什么饰物的她,在一众尽力打扮自己以求得贵人青眼的待选宫女中,显得尤为平凡无奇。她也没在意那些怪异打探的目光,反正她也懒得提醒她们宫中的忌讳。
卯时未至,众女已在行宫主殿前聚齐等候。昨日发话的教导嬷嬷扫视了一眼,显然颇为满意,点头赞许道:
“今日不错,日后你们都要保持,莫要懈怠了。今日教你们的第一件事,就是主子交代的事,要时刻挂在心上,认真做好。第二件事,就是做宫女的,务必随时警醒,主子晨起前必须起来备好一切用具、传膳;主子还未休息,做奴才的就要在旁伺候着。第三件事,也是关乎你们自个性命的事,在宫里要活得长久,就记着八个字,谨言慎行,少说多做。”
“可都明白了?”说完她停顿了会,问道。
众女应道:“明白了!”
教导嬷嬷噔时黑脸斥道:“错了!你们得说‘是,奴婢明白了’!再来一次。”
众女唬了一跳,忙重头答道:“是,奴婢明白了!”
训话的教导嬷嬷这才点头,然后便呵斥她们在殿前分列站好,宣布小选今日开始第一轮初选。
岑月在第五列中间的位置,不前不后,正方便她留心其他人。漫长的等待过程中,待选宫女中不免有些烦躁喧闹的人,那些人刚一出声抱怨,就被站在一旁隐蔽处看着的大力太监拉了出去,直接当作初选落选送回家。
第一轮初选是粗选,主要筛下那些身患有疾、有体臭、五官不端正或是丑陋的宫女;故而进行得很快。不过半个时辰就轮到岑月进去了。
这轮她很顺利就通过了,检查完她还塞了个荷包给那个嬷嬷。
等人出去那嬷嬷摸了摸荷包,发现里头就只有一小块碎银和个香囊,想到那平静无波的脸,愈发认定这就是个傻的。连学人讨好都没学好,得亏自己不在意这点小钱。
太后让自个来做这事,看来是心急皇上的子嗣了。刚才那傻丫头倒是身体不错,是个合适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机灵些,能不能让太后和皇上看上。
岑月可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看中了,她这会正把昨晚“捡到的”钗子上交给教导嬷嬷,并且寻思着怎么不动声色地,让自个被来挑宫女的尚食局女官看上。
正文 考核
第四章
刚才还在等着接受初选的时候, 她就状似不经意地环视了下四周, 特别留意了前边左侧可以隐蔽藏人的地方。果然看到了那个位置, 隐约露出绣着尚食局专有花纹的粉色衣袖一角。
能出宫到行宫来的, 自然不可能是普通的尚食局宫女, 那就极有可能是尚食局那几位女官之一了。
一般而言, 小选初选过后, 就是考核,依据考核的结果,分出优次来。考核不通过的, 会分到另一边去接受教导嬷嬷的调、教,等待十日后进行的复选;而考核通过的就算是直接进了终选,另外接受专门的教导。
这些待选宫女都是明白的, 但岑月还知道, 考核的时候还会有宫中的女官前来挑人,若是考核时表现得特别出挑的, 直接就能被带进宫, 成为正式宫女。她不想在行宫耽搁、浪费太多时间, 就准备借这次考核, 赢得进宫之机!
她微垂着头想着, 与通过初选的众女站在一侧, 安静地等着初选结束,教导嬷嬷出来训话。没通过初选的女孩有的哭哭啼啼,有的低着头匆匆走了出来, 然后被大力嬷嬷和大力太监拉着送出了行宫。
一个时辰之后, 行宫内再次恢复了平静。众女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屏息等着;直到教导嬷嬷从侧殿角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份比之前薄了一大半的名册。
她拧着眉头,站在台阶上对着底下的待选宫女们厉声道:“你们今日虽说通过了初选,但是老身要说一句,别高兴得太早了!若不是此番初选没有挑你们发式衣着的毛病,如今这里这里的就没有几人了!”
说着,她停下来看了看众人的神情,记下了神色中透出不满的几个待选宫女,又接着道,
“从今日起,每日卯时你们都到这来,听宫规学规矩,学不好的不准用朝食,直到学好为止。就今日而言,你们当中只有冷蓉、屏知、叶青、岑月几人做得尚可。你们都记清楚了,宫装不得随意改动,宫女只可梳双丫髻,违者月钱减半,手板三十!为以儆效尤,发式衣着不合制者,皆打五下手板,不得朝食。”
教导嬷嬷此言一出,岑月明显感觉到有好几道带着恶意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她依旧一脸平静,仿若对那些人的敌意毫无察觉。
“冷蓉几人可以去用朝食,回屋稍事休息;其余人受完刑亦可回屋。巳时回到这来,开始考核。”教导嬷嬷拉着脸看着底下众人的表现,又说了接下来的安排,便让她们散了。
身后传来了“啪啪”打手掌心的声音,岑月无视了怒瞪着自己的木妮儿和满脸委屈控诉地看着自己的杨田甜,不急不缓地往后殿用膳的地方走去。
一起离开的冷蓉、岑月几人并没有凑在一起说话,眼神撞见了也就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用完朝食,她们就各自回屋了。
他们屋里初选后,就剩下了四个人。
岑月回到屋里的时候,杨田甜几人也已经受完刑回来了;因为下午还有考核,嬷嬷打她们手板的时候,并没有用全力。
见岑月进屋,木妮儿就阴阳怪气地嘟嘟囔囔说了一通,杨田甜“劝完”她别生气,又眼带委屈不解地问道:“岑月妹妹既然知道不能梳别的发髻,为何不肯告知我们一声。难道是还为昨天的事生气?我们可以解释的……”
“不是,我不会梳别的发髻。难道你们没看见我从青罗村出来的时候,就一直梳的双丫髻吗?”懒得听她们的解释,不等她说完,岑月就直接打断道。
顿时,连一直在嘀咕的木妮儿也没话好说了。杨田甜也愣住了,只能看着说完话的人闭上眼,靠在通铺角落里闭目养神;心里犹疑着是不是真的傻人有傻福,还是这人其实是装出来的。
……
巳时,待选宫女们到了主殿殿前,就发现早上还空荡荡的地方此刻架起了三十口锅,两边还有放着各类食材的木架,一眼望去琳琅满目。
众人不禁窃窃私语,好奇这考核难不成是做菜?
果然今日最先考核的是厨艺。瞥见教导嬷嬷身侧多了位女官,岑月心中更有数了。
在等候教导嬷嬷出来宣布考核内容的时候,她就开始在心底盘算一会要做的菜品和需用到的食材。
嬷嬷出来之后,直接宣布第一场考核是厨艺,并且说了考核规则——初选剩下的三百人,依照早上初选的顺序分成十组,每组有半柱香的时间完成菜品,每人只需做出一道菜品即可。菜品的类别食材均不作要求。
半柱香的时间要做好一道菜,只要别做太有难度或是需要长时间的菜品,并不难,但是没有什么要求就意味着不能流于大众,不然完全看不出厨艺高低,也就无法脱颖而出。而且越早做的人越能占得先机,毕竟到了后边,可供选择的食材就不多了。
岑月把自己原本打算做的菜在心里来回想了几次,决定做点小改动;好在自己是第二组,还有点时间将菜谱重新列一遍,仔细研究调整。
已经开始考核的第一组待选宫女忙挑选要用的食材,有两人还为了抢食材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还险些弄坏了其他食材。自然,这两个人都被大力太监拖了出去,直接取消了考核资格,丢出行宫,让她们自行回乡。
这其中一人,就是木妮儿。她哭求着教导嬷嬷给她一次机会,又求杨田甜等人帮她说说话,但是没有人理会她;杨田甜似乎满脸不忍地撇开头,往回缩了一步,躲开木妮儿要拉她裙摆的手。
闹剧平息之后,教导嬷嬷让下一组的两人顶替上去。众女看到了闹事的结果,也愈发谨慎,以免一个出错,就被赶出行宫。
半柱香后,第一组做的菜品都已呈上,五个嬷嬷并那位女官便开始试菜,面色有好有坏,但只记下了分,并没有当场说出结果。
接下来,就轮到岑月她们这组三十人了。
每个人一上来都是先挑食材,岑月却先在大锅里烧了点水,然后才去挑食材。而且她选食材,比许多待选宫女都要目标明确。
她先走到放置食材的木架前,直接从养着鱼虾的大缸中捞出了十几条河虾,而后挑了两只番柿和十来只香蕈①,葱姜若干。配料每口锅一侧都会有配备,她就多拿了点黄酒和番薯粉。
挑完食材,岑月估摸着用掉的时间,快速处理起食材,将番柿放到烧开的水中烫了下去皮,切成小块放到大碗中捣烂。然后倒掉锅里的水,重新热锅,把捣烂的番柿倒进去,加点盐糖用小火熬成酱。同时处理河虾,把葱姜切成葱段、姜末,将香蕈放到小碗中以水浸泡软之后切成碎末。
等这些都弄好的时候,番柿酱也好了,岑月把酱倒到一边的小碗里备用,重新在锅里添油并将灶火弄到最旺,等锅里的油快要沸腾的时候,将处理好的河虾慢慢倒入其中。
不一会,河虾变成红色之时,就可以放入原先切好的葱段姜末了,然后依次倒入番柿酱、黄酒、盐糖,下入香蕈末。调整灶火转小,使之入味。最后,再加大火,淋上少许混了番薯粉的水作勾芡,翻炒两下,就可以出锅了。
岑月将出锅的河虾摆出了灯笼的样子,用香蕈等配料做点缀。刚摆好,那半柱香就只剩下最末的一点了。旁边的圆脸宫女还没做好,一听时间到了不由得手忙脚乱;光顾着摆盘要走,连火都忘了熄。
岑月顺手帮她熄了火,又检查了一番两人的器具都没出差错,才掐着时间将自己的菜品送去偏殿,呈在嬷嬷与那位女官面前。
她离开之后,从角落里也走出了个人,先一步进了偏殿侧门,与里头的女官低声说了几句,在岑月端着菜进去之前,方退了出去。
“你做的这道菜,味道倒是别致,可有名字?”教导嬷嬷尝了一口河虾,微微点了点头,对岑月问道。
“回嬷嬷,奴婢家那边把这道菜叫做糖醋灯笼虾。”岑月微抬起头,平直地回答道。
“嗯,好了,你先下去吧。”听到教导嬷嬷这话,她便行礼退了出去。
由始至终,在旁边的尚食局女官都没有出声,令岑月心里颇有些没底;但是她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的模样,丝毫不显焦躁急切。只因她清楚,这个时候自己一定要稳住,太急躁了只会坏了嬷嬷和女官对自己的观感。
直到午时将至,厨艺考核才终于结束。嬷嬷们也拿着最新的名册走了出来,但却没有说结果,只是让她们回去准备未时的第二轮考核,绣技。
“今日共有四轮考核,全部都通过的宫女名单,会在明日卯时讲宫规前宣布。过了四轮考核之人,无需参加小选复选。尔等要好好准备,努力做好。好了,都回去休息准备吧。”
看来今日是进不了宫了。岑月心里有些失望,但也没有丧气,不过刚开始嘛。她这么想着,就准备回屋了。
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出声,叫住了她:“叫岑月的那个待选宫女,先留下。”
正文 进宫
第五章
其他正准备回屋的待选宫女纷纷看向岑月, 眼里或是奇怪或是嘲讽之色。她依旧不在意地无视了, 走回到嬷嬷们面前, 安静地站着。
很快, 殿前就只剩下她和几位嬷嬷, 以及那位女官。
“岑月, 你的菜做得不错, 而且最后要把菜呈上来时,你不仅帮忙洗掉了旁边灶内的火,还检查了一遍是否有疏漏。思虑很周全, 谨慎这点,在宫中很重要,在尚食局更紧要。听说你是自己报名来参加小选的, 应该是想要进宫的。”
那位女官上来便直接这般道, 说到这不知有意无意地,看向她停了会, “我不在意你是为何想进宫, 只是出于惜才, 来问一问你。你可想进尚食局?”
岑月中间还真的被女官的语气吓到了, 看来重活一世, 她的道行也比不上在宫中活了十余年的女官嬷嬷们。好在这位女官并无它意, 还是为了带自己入宫、进尚食局而来!
终于能踏出计划的第一步了!她强克制住起伏不定的心绪,定了定神,认真地回道:“回女官的话, 奴婢愿意。”
“那李嬷嬷, 人我可就带走了?”
“沈女官都开了口,老奴哪有不答应之理。”教导嬷嬷笑着应道,又转身向岑月叮嘱道,“沈晴女官可是尚食局尚宫最看重之人,你得了沈女官的青眼进宫、入尚食局,亦要好好学习宫中规矩,莫要带累沈女官。好了,赶紧回去收拾好东西,跟着沈女官走吧。”
岑月自然应是,对嬷嬷和沈女官行了个礼就匆匆赶回屋,想着快些收拾东西去行宫外,与沈女官会合。
没了爱说话的木妮儿在,屋里显得安静许多。杨田甜和另外一个宫女都在忙着练绣活,见岑月进屋,似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岑月对她们点点头,径自走到最里边,拿起自己的包袱系好就要往外走。
“月妹妹你要去哪?”杨田甜看上去一脸担忧地道,“难不成你之前做的菜出了差错,也被嬷嬷赶出行宫了?”
“不是,谢谢你的挂心,日后有缘再见。”岑月没想跟她们说自己就要进宫的事,免得再生枝节。说完,她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看着那个自己认为是劲敌的待选宫女渐渐走远,杨田甜心里有了个猜测,不由得有些不甘地咬住下唇:为什么有的人就那么好命?!她却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去想方设法挣得呢?
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岑月不清楚,坐在马车上的她,这会正听着沈晴女官说尚食局的事。
“你是我带进尚食局的,依照以往的惯例,你就会分到我名下,由我管教,听从我的吩咐;往后叫我姑姑便是。宫中有六司,尚宫局,尚仪局,尚寝局,尚食局,尚衣局,尚功局;尚宫局为首,统管其余五司。”
“尚仪局是负责□□后宫妃子及宫女礼仪的;尚寝局负责皇上的起居安置;尚食局也就是我们司,是负责皇上太后还有后宫膳食及食材的,不过皇上一般都是御膳房准备膳食,太后和有主位妃子的各宫都设有小厨房,多数时候只是定期从咱们尚食局取食材。而尚衣局就是负责皇上、太后及后宫诸位主子的制衣;尚功局是专管宫中器物的。”
岑月边听边在心里点头,想了想又问道:“姑姑,那依您这么说,咱们尚食局岂不是六司中最清闲的一个?”
“你这就犯傻了。”沈女官摇头笑道,“后宫之中能有小厨房的妃嫔不过屈指可数,尚食局要负责如此之多的宫殿的膳食,每日就够忙活了;且不说还有每年的宫宴、皇上太后的寿辰乃至各宫主子的生辰礼,都要由尚食局来办。”
听着沈女官的解释,岑月对于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已有了大致的了解。其它的事,她并不打算从沈女官这里打听。
之前的事已经给了她一个教训——宫中的人精心思远不是她能比的。进宫来就是为了查清真相,找出前世害死阿兄小弟,弄得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他们很可能就在宫中,也许还身处高位。
若是自个不慎被发觉了什么,那她所有的打算谋划都会成为空谈。她寻思着,拿了一旁放着的茶壶试了试,确认是温热的,方倒了一杯递给沈女官。
沈女官似乎也不打算再多说,接过茶水浅啜了两口,看着木愣愣、也不知道说几句话讨好自己这个未来师傅的人,微摇了摇头,还是没忍住提点道:“进了宫,要晓事些,嘴甜点不会有错。”
然后她就见眼前的小宫女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自己答道:“是,姑姑。”
还是有点傻的,也不知这样木楞性子的为了什么硬要进宫;若是本性是个好的,自己就护着点好了。沈女官想到自己才刚满八岁的妹妹,还是心软了。
*
天擦黑的时候,她们总算到了皇宫。
一进尚食局,岑月就看到来往穿梭的宫女,或端着菜肴或提着食盒;厨房内更是热火朝天,端盘添柴打下手的、切菜洗菜处理食材的、做菜煲汤的……尤其热闹。正是用膳的时候,难怪尚食局如此忙碌。
“沈女官回来了!”“嗯,小圆你可当心些,该添柴了!”
“啊,快,沈女官回来就好,容妃娘娘那专门来人点了道八宝鸭和糖蒸酥酪,指名要您亲手做的。糯米已淘洗好泡够时辰了,腌制好的鸭也放在你常用的位子上了。半个时辰内容妃宫里会有人来取,可别迟了。”
“好,我净了手就来做。”
“这是沈女官从行宫带回来的小宫女,可是又捡到宝了?”“何女官说笑了,是不是好苗子可不好说,还得看看呢。”
岑月跟在沈女官身后,看着她一路边走边应对尚食局众人的问话、顺带时不时提醒下做事的宫女,钦佩之意油然而生。能够成为独当一面的女官,这种场面定然见惯了。
“你就先跟着我打下手吧,东西放那就是,做完事我再让人带你去休息的地方。”沈晴转过身对身后跟着的人叮嘱道,“你先将冬笋、胡萝卜和香蕈切成丁,加上酱油和糖调味。”
也许她该安下心来,好好跟沈女官这位师傅学上一学。岑月看向说完便开始忙碌起来的沈女官,心头微动,应了声是,就开始按照她的吩咐将几样食材依次切成丁,倒入适量酱油和少许糖,搅拌均匀。
“弄完这个,你就先开始准备糖蒸酥酪要用的牛乳和酒酿吧。牛乳倒进这边的小锅里,文火煮一会,然后下糖。酒酿要过下筛子,容妃娘娘不喜过甜,糖不宜过多,一小勺便可。”见岑月手脚麻利地很快做好了交代的事,沈女官赞许地点点头,又接着交代道。
岑月没有多言,净手去取来了牛乳;将牛乳倒入小锅内,加糖煮至其表面冒出一层小奶泡,便熄火放到一边晾着。然后用细筛过酒酿,过滤出是澄澈无杂质的酒汁。
她做完这事的时候,沈女官的八宝鸭也起锅了。浓郁的香味让岑月忍不住偷偷咽了咽口水,好在大家都忙着,没人注意到她。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陆陆续续出锅,被装好送出尚食局;众人连轴转不停忙活了两个时辰,才终于得闲。
尚食局尚宫让众人就着今日用剩的食材,做了几道菜,权作她们的夕食,分着配着白粥用了。
用完夕食,沈女官想起还没给岑月安排住处,思忖了会便叫来了一个宫女:“小圆,你那屋还有个位置吧?带她去休息,顺便和她说说宫里的忌讳,教她宫规礼仪。”
说完她又跟岑月说道:“你就跟着小圆去休息吧,她也是我带的徒弟。每个屋里都有本宫规,你记得听小圆的,有事再来找我。”
“是,姑姑。”岑月与叫小圆的宫女齐声应道。
“你是叫岑月?我可以叫你小月吗?”路上,两人都没出声,走了一段路之后,走在稍前位置的小圆忽然放慢了脚步,与岑月并肩,低声问道。
岑月感觉到对方的善意,也笑了笑,略带腼腆地答道:“可以啊。”
“咱们屋虽然有点小,不过就住了你和我两个人,挺好的。小月你没来之前我就只能一个人住,到了半夜可吓人了,我都不敢起夜。”小圆没有介意岑月的不善言辞,依旧热络道。
“是啊,真好。我可以跟你一起,起夜的时候。”岑月想了想,回道。迟疑了一会,才问道:“小圆是从小就进宫了吗?”
“不算是吧,我是三年前进的宫,当时家里太穷揭不开锅,我爹娘听说进宫了能吃好喝好,就把我卖给了收宫女的嬷嬷。”小圆不介意地笑笑说道,“我也觉得宫里挺好的。”
“那你一定对宫里很熟悉了,能跟我说说宫里各位贵主子的忌讳吗?”岑月沉默片刻,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得”转移话题道。
正文 得赏
第六章
小圆看出她的为难, 咧嘴笑了下, 露出小虎牙, 顺着她的意思说起了宫中诸位主子:“皇上不常进后宫, 咱们也没什么机会见到;不过我听容妃宫里的红儿说……”
她说着看了看四周, 拉着岑月快步进了休息的屋子, 压低声音道, “听她说,皇上脾气不太好。每次皇上去,在殿内伺候的宫人都不敢出大气。容妃宫里, 有个小太监就是因为上茶时发出了声响,被皇上罚了二十大板,罚去杂役司做苦差了。”
“太后我也没见过, 不过每次小厨房来取食材的人, 拿的都是些宜做清淡菜色的,许是太后娘娘喜欢。”小圆想了想, 又道, “咱们皇上刚登基三年, 后宫主子也就那么几位。容妃娘娘最好伺候, 来尚食局拿膳也从不为难我们, 很是宽和下人;云妃娘娘就不一样了, 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每次都折腾地得尚食局手忙脚乱。”
“余下的嫔主子、贵仪主子还有几位选侍主子都没什么忌讳,不过倒是各有偏好。比方说兰嫔主子好咸口受不了姜味, 贵仪主子喜吃甜但是糕点却只喜欢咸口的。”见小圆说得口干舌燥, 岑月赶忙倒了杯茶水递给她。
小圆喝了几口,才总结道:“反正,日后跟着姑姑做多几次,你就会知道了。也用不着一次记住。现下也不早了,赶紧洗漱休息吧,明个儿还得一早起来做早膳呢。哦,对了。”
她像是想起什么,把茶盏往木几上一放,跑到屋角,从柜子里头取出了一本厚厚的册子,放到岑月面前:“这个是宫规,你休息的时候记得看。宫中礼仪就从明天开始学吧。”
岑月木着脸点点头,接过宫规,便开始翻看。
见她这样,小圆忍不住笑了,鼓励了两句,先去洗漱上榻休息了。
半个时辰后,当榻上的人发出几声梦呓,岑月翻动宫规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皇上和太后不太容易接近,那么就只有从容妃云妃二人之一入手了。她们也是她心中最为怀疑的,前世的仇人对象。
攀附宫中一宫主位的宫女太监不计其数,过于献媚还会落得下乘。若是能让她们来尚食局要走自己,才是最好的,也能不引起旁人的怀疑。
但是……容妃和云妃宫里都有单独的小厨房,一般到尚食局点膳也只指名让几位女官做。不过,她不着急,按今日来看,容妃挺喜欢沈女官的手艺;而云妃与容妃一向是争锋相对的。那跟着沈女官,总有办法得到容妃或是云妃的青眼。
思索好一会,岑月心里有了主意,眼看时辰也不早了,便熄灯上榻歇息了。
有阵风拂来,屋外的桑树发出了沙沙的声响,透过枝叶可见一片轻云蔽月;在宫中打更声响了一次又一次中,天色渐渐泛白。
一觉睡醒,正好是该起来的时辰。岑月神采奕奕地收拾好,准备早些去尚食局做事。倒是让小圆连连称奇,毕竟宫中的人大多都是想躲懒的,肯费心勤做事的都被说是傻的。
“我刚进尚食局,理当要多做些才是。”对于小圆的话,岑月这般回答的。
小圆也赞同,毕竟多表现,多做些说不定能早点成为掌厨。想了想,她也赶紧收拾了和岑月一块去尚食局。
此时天方泛白,走在宫中还是有些冷的。岑月两人搓着手,不禁加快了脚步。
尚食局此时刚来了七八人,除了尚食局尚宫和四位女官,就是另外两位掌厨了。她们见岑月和小圆进来,眼里都透出了满意之色。沈女官倒是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吩咐道:
“既然都来了,就去净手,把薏米、小米淘洗好,灶火升起来,先煲粥。顺便清点下食材,缺了的赶紧去后边取来补上。”
“是,姑姑!”
岑月两人向尚宫和女官们行了礼,便赶紧忙活起来;两人虽然没说,但也默契地各自做一部分,显得有条不紊。
等薏米和小米粥煲得差不多的时候,尚食局的宫女太监们都来了。不多会,后宫各位主子就派人来传膳了。
一个早上就在处理食材和给沈女官打下手中过去了。到能休息的时候,岑月又跟着小圆到尚食局后边空着的地方,学习练习宫中礼仪。
接下来的午膳晚膳,也是如此,在女官们的管束下,众人都各司其职,没有出什么大差错。
忙忙碌碌间,不知不觉已过一月。
在行宫小选过了的宫女们在教导嬷嬷的带领下进了宫,等待各宫和各司过来挑人。岑月去送膳食回尚食局时,看到了跟在嬷嬷身后的杨田甜,才发觉原来已经到了小选宫女进宫的时候。
她没打算过去寒暄,趁着杨田甜她们没看到自己,快步走进尚食局。
在沈女官的提点教导下,岑月已经能够独自准备一份四品嫔妃的晚膳。尚食局的尚宫和沈女官都对她的天分很是赞赏,若不是出于多磨练一番的考虑,都打算让她升为掌厨了。
要知道这可是有品级的,许多宫女太监进来几年都没能升任。
“许贵仪派人传膳了,没说要什么主菜,你可有什么主意?”刚进尚食局,沈女官就让她过去,拿膳食单子给她,然后看着她问道。
岑月看了一遍许贵仪宫里的膳食单子,想了一会,提议道:“奴婢觉得可做一份西湖醋鱼。许贵仪点的菜品多是甜口的,多食易腻,西湖醋鱼味道鲜美,且可以缓解甜腻。而且,许贵仪也较喜食鱼。”
沈女官赞许地点头:“不错,你就按你的想法做吧,今日许贵仪的主菜就由你来做。”
“是,姑姑。”岑月按耐住心中欢欣,仔细地挑起所需食材。西湖醋鱼,顾名思义,自然最重要的食材就是鱼。一般多用草鱼,以大小不逾一尺,鱼鳃色泽鲜红表皮鲜亮的为最佳。
她很快捞出一条不足半斤的鱼,先将鱼养在另外装出的清水中;然后先准备配料,如葱、姜、黄酒等。葱、姜分别切成段、末,倒少许醋、黄酒、糖、番薯粉,并依次调好。
接着便开始处理鱼,拍晕鱼之后,如做其他的鱼一般先去膛去鳞洗净,两面分别用刀划三道口,然后从尾部入刀,沿着鱼脊线至鱼头将之劈开,使其成两面相连。
将鱼皮面朝上放到已经烧开水的锅中,猛火煮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将其小心捞起装到长盘中;而后烧开水,下入葱姜,片刻后调入黄酒、醋、糖还有番薯粉水,继续烧滚的同时搅拌,然后端起锅将熬制出的酱汁浇在煮好的鱼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毫无迟疑。
不过这里边,岑月还是用了点小心思,她在酱汁中加了自己做的酸梅汁。酸梅汁能提味去腥,若是这次许贵仪觉得尚可,那么日后做其他菜也可以用些。
鱼刚做好出锅,其他菜品点心也都做好,许贵仪宫的宫人就来拿膳了。待人提走食盒,岑月便看向沈女官,询问自己方才做的可有不对。这是她第一次做完菜,没有给沈女官试味道。
看到沈女官笑着点点头,岑月才算稍稍放心。
见她这么担心,尚食局这会子也无事了,小圆毛遂自荐说帮她去打听打听,一溜烟就出去了。
半柱香之后,小圆兴冲冲地跑了进来,笑道:“小月小月,快别担心了,你做的西湖醋鱼连皇上都夸了呢!说不定一会赏赐就下来了。”
“皇上?不是许贵仪的午膳吗?”岑月奇怪道。
“今日午膳,皇上刚好去了许贵仪那,便用了些。听许贵仪宫里的宫人说,你那道西湖醋鱼,皇上用得最多,夸赞味道非凡,还说了赏。”小圆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这该不该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呢?岑月心想,这次不论皇上会不会记住自个儿,后宫妃嫔们都会看重自己两分吧?那自己的谋划第一步就算成了。
果不其然,没过半刻钟,尚食局就有太监送来了皇上的赏赐,紧接着,许贵仪的赏赐也跟着送到了。
尚食局众人纷纷过来道喜,岑月状似局促地笑着应答,依旧无视了那些阴阳怪气说酸话的人。沈女官倒是把她叫到跟前,苦口婆心地劝她,莫被好听话哄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日后做菜须得更尽心才是。
岑月分得清楚好歹,自是认真应下。
与她所料想的一般,到了传晚膳之时,不止许贵仪指名要她做的菜,容妃、云妃连着往日默默无声的选侍们都特地说了要尝一尝她做的菜。
这下可令尚食局女官们为难了。贵仪选侍主子们那里倒还好说,可云妃容妃可都是宫中如今最高品级的娘娘主子,得罪了哪个都不行。
正文 云容
第七章
最后还是沈女官拍板定下, 岑月做云妃宫的晚膳, 容妃那由她亲自来做并送过去;其余贵主子就照以往的办, 但都另送些尚食局最好的点心去。容妃一向宽和, 也喜沈女官做的菜;如此安排应是最合宜的了。
“好了, 都快去准备吧。多费些心思, 尽力让娘娘和贵主子们满意。”尚食局尚宫亦觉得这个安排再合适不过, 便道。
沈女官把云妃宫里递过来的膳食单子交给岑月,语气带着几分期许地提点道:“好好做,云妃娘娘口刁些, 姜葱蒜一类配菜都不喜,你多注意些,多看着些。我让小圆来帮你。”
“谢谢姑姑指点, 奴婢定会小心。”岑月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是要自己提防嫉妒自己的小人作祟,可面上还是装作没有听懂, 只认真地点头应是。
等沈女官略带挂虑地走开, 去准备容妃宫中的晚膳;岑月心中默默感激了她一番, 才展开云妃宫宫人送来的膳食单子:
“芫爆鸡丝、鲜蘑菜心、如意卷、红豆膳粥、山药枣泥糕, 另要一汤。”
都不算是难做的菜品, 但是这么多样, 半个时辰显然是赶不及的;想着云妃也不曾说全都要自己做,岑月当即决定让小圆做红豆膳粥和山药枣泥糕,自个先来煲汤, 同时做好如意卷。
因着云妃往日点的膳多是咸口, 她便做了咸口酥香的如意卷;做好的时候,汤还没有煲好,她便接着开始做芫爆鸡丝和鲜蘑菜心。
云妃不喜葱姜蒜,可是这两道菜都不能缺了这几样配菜,否则会味道大失;思来想去,她讨了个巧,将葱姜蒜在热好的油中翻炒一番之后,把它们小心地从油里捞干净,只取了它们的两分味道。
中途岑月去拿处理好的鸡胸肉,将要下锅时觉得不对,多留了个心眼,仔细一看里头竟藏着几片姜!幸而还未入锅,她不动声色地快速把姜片挑出,方倒肉入锅。
装作低着头,她用眼角瞟到自己斜前方的宫女似乎神色不对,还一直朝她这边看。岑月心底就明白了。
第二道菜起锅的时候,汤也恰恰煲好。岑月和小圆把汤、点心还有菜品等依次放入食盒,交给来取晚膳的云妃宫里的宫女。
沈女官也提着食盒去了容妃宫中,小圆陪着岑月坐在尚食局角落,等沈女官回来还有等看云妃那边会否合意。
尚宫和女官们交代留着的宫女们把食材、用具都收拾归置好,随后回了尚食局后头用饭休息。
“有些人就是麻烦,还老是木着脸装无辜,要不是有这么个人,我们也不用这么费劲,到这会还不能去用饭;沈女官也用不着亲自去赔礼!”
“就是,咱们还是小心点好。别看人家像是傻的,实际上比咱们都有本事会讨好姑姑。要是她去告状了咱们可就惨了。”
看尚宫和女官们都不在,留下的宫女里头就有人开始阴阳怪气地嘀咕了。
小圆听得气不过,撸起袖子就想上去和她们理论;被岑月拉住了。
她让小圆先在一旁看着,自己走到她们面前,如她们所说的那样,木着脸认真对她们说:“这次弄出这么大麻烦,我也觉得带累姑姑和尚食局的诸位;可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做每道菜,都要用心尽心。不然我被责罚事小,坏了咱们尚食局的名声,让皇上太后不满,那才是大过。”
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语堵得她们没话好说,脸色讪讪。
“说的不错!”岑月刚准备回小圆旁边坐着,就听到尚食局尚宫赞许的声音。转身才发现,尚宫不知什么时候又出来了,正站在尚食局后门那。
众人连忙行礼,那几个说闲话的宫女更是白了脸,低着头讷讷不语。
尚宫并没有怪责她们,只是颇有深意地说道:“你们既然进了尚食局,就该记住尚食局的司训——做菜之道,在于心。不论何时,不论哪位主子要的膳食菜品,不论菜品烹制之难易,你们做的时候,都要用最多的心思,去做好。行了,都先去用饭吧。”
“是,谢大人教诲。”众宫女连忙行礼应是,退下去用饭。
此后对于岑月得宫中贵主子青眼之事,尚食局宫女再不敢多言。这是后话,暂不多提。
当日云妃并无派人来传话,也没有怪罪;这可算是少见了。
不过岑月后来听小圆打探到的消息说,那日云妃请皇上一道用膳,皇上很是喜欢,罕见地没有发怒离开,还多留了一会。云妃算计得逞,自是高兴,那还顾得上挑尚食局的问题。再说了,皇上都说好的,她们怎么可能说不好,那可是藐视皇威。
这么一来,连着两位嫔妃,都因这尚食局一个宫女做的吃食,在皇上那得了好。岑月这个名字,自此算是彻底在各宫嫔妃那挂上了号。
得贵主子青眼、升为掌厨的同时,岑月也是麻烦不断。
虽说尚食局的宫女们不敢再说酸话抑或使坏,但来自嫔妃主子的为难,身为宫女就实在避无可避了。尤其是身为一宫主位的云妃,多次跟尚食局要人不成,便打起了逼岑月交出菜谱和秘方的主意。
压根没有菜谱秘方这个东西的岑月,对云妃照实说了也被当作故意隐瞒。
若不是岑月自己早有提防,特地与看重她的尚宫和沈女官,说了云妃的意思;几次被云妃找理由惩戒时,都侥幸得救的话,如今估计早没了半条命。
可是云妃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那种人,每日传午膳都要岑月过去楚韵宫。
这日,楚韵宫宫人还没到,恰好许贵仪那边传膳,说是让岑月送过去。于是,膳食一做好,她就提着食盒去了清和宫。
一路寻思着许贵仪找自己是何故,岑月很快就到了清和宫,宫外已有宫女在候着她。
见了许贵仪,行礼之后,岑月才开始从食盒中取出午膳一一摆好;最后端汤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右臂被撞了一下,即便手没松开,汤还是洒了点出来。
情知不管是不是有人撞的,自个儿都是失责要被罚的,她赶紧把汤放好,跪地请罪:“奴婢不慎,请贵仪主子责罚!”
“这汤可是本主特意吩咐的,还没喝就被你洒掉了一半。就算你做得一手好菜,得了云妃娘娘青眼,也不该如此轻慢本主!”许贵仪冷冷地恨声道,“甜儿,替本主教教她规矩!”
岑月这才发现之前自己身侧站着的人,就是行宫同屋的杨田甜。这下她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只是她不知道为何许贵仪要对付自己,一时就想不出如何脱离眼下的困境。想着许贵仪说的话,岑月决定试一试,至少拖个一时半刻。
“不知贵仪主子可能容奴婢说几句话?再过一会云妃娘娘就该去尚食局传召奴婢了,若是奴婢不在或是去见云妃娘娘的时候仪容有损,也许会让云妃娘娘大怒。”她低着头说道,脸上不现半分害怕惶恐;这让许贵仪不由心生迟疑。
杨田甜本都准备好把那张让她看不顺眼的脸扇肿了,可没想到这人就说了几句话,便让满怀怒气的许贵仪犹豫了。
她忙劝道:“主子,她这是在花言巧语蒙骗您,云妃娘娘才不会为了一个小宫女对付您。”
让她失望的是,原本只是迟疑不决的许贵仪在听了她的话之后,当即改了主意,要放岑月离开。
僵持中,容妃和熙宫的大宫女彩儿进了清和宫,说是容妃突来兴致做了几样吃食,要请岑月去看看做得如何,一道品评。
许贵仪本就在迟疑了,闻言立刻挥手让岑月站起身,跟着容妃派来的人走离开。杨田甜见大好的机会又一次没了,只得恨恨咬牙,暂且压下满心不忿。
离开清和宫一段路之后,大宫女彩儿才停下来对岑月说道:“我们娘娘并没有做点心,这次是特地让我来帮你解围的。你可要记得我们娘娘的恩德,多给我们娘娘做些别致的菜品。到了这应是没事了,你只管回去尚食局罢,我要回宫复命了。”
岑月连连应是,送走彩儿之后,一面往回走一面想着容妃此人。几乎是所有的人都说她脾气好,待下人宽和。可是她还没有见过,不免有些心存疑虑。但是这次容妃这么大费周章地帮自己,就只要求多做几道菜……
若真是旁人说的那样,那容妃还真是个好人。也许,可以到她宫里去。正好能避开云妃。
到了尚食局,小圆便担心地迎了上来:“怎么去了那般久?可是出了什么事?”她上下打量了岑月一圈,也没看到什么伤,才微微松了口气。
岑月摇摇头,说没事。
“哦,那你先去找姑姑吧;方才姑姑还问你来着,许是有事。”小圆提醒道。
正文 寿辰
第八章
“好, 我这就去。”岑月说着就往里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 “小圆你一个多月前, 说要去找人捎东西回家, 后来怎么样了?”
她离开家也快两月了, 不知家中如何, 若是有人能捎带口信回青罗村,也可以让家里爹娘兄弟安心些。
“之前帮忙捎东西的小福公公去了行宫当差。我就另外找别的采买太监帮忙了,只是那太监说我家里没给回信。以前可不这样, 也不知是不是家里不好。”说到这个,小圆有些忧心,“不说这些, 小月你快去见姑姑吧, 别让姑姑等久了。”
“也许是那会你家里太忙了,没来得及。别太担心了。”岑月忙安慰道, 见她还是不安, 又劝了几句, 才去里头找沈女官。
一进里头, 岑月就看到沈女官正在誊写菜谱, 神情安然。
见岑月进来, 她也只是点了点头,直到把手中的一页菜谱誊写完,才放下笔, 把人叫到跟前, 道:
“坐着吧,不必拘礼。”
“是。”岑月依言在沈女官下手坐下,等着沈女官吩咐。
“容妃娘娘今早传我到和熙宫,说想问我借一个人。”沈晴说着,看向最让自己得意的徒弟,“你应该也猜到了,容妃说的人就是你。你这性子太木,不得后宫主子们喜欢,偏又被主子们记住了。云妃娘娘至今还在打你的主意,如今又多了容妃……尚宫和我都说,如此下去,尚食局是留不住你了。”
岑月听到沈女官这么说,脸上露出了不知所措:“姑姑,我……”
“我并无怪你之意。做菜用心,是尚食局的司训。但是尚宫与我终究是仆,要是云妃容妃两位娘娘讨得皇上旨意,那你就必须走。若是你有想法,便早作打算吧。”沈晴见她有些慌,安抚了两句,提点道。
明白沈女官已是费心,岑月心中微动,诚心诚意地行礼道:“多谢姑姑教导,不论奴婢日后到哪,都会记得姑姑和尚宫的爱护教导。”
沈晴微微颌首,不再继续这话,又提起了另一件大事:“下个月十八是太后娘娘的寿辰,咱们尚食局须得提前准备,明天尚宫就会到尚食局说此事。这几日晚膳后,你就跟小圆一块检查后头的食材,有缺漏或是坏了的,都看着处置,并记下交予我。可明白?”
见岑月点头,沈晴看了她一会,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长叹口气,摆摆手让她退下。
第二日,尚食局众人刚到齐,尚宫便交代了太后寿辰准备一事,而后又说了个好消息:皇上为庆太后寿辰,特许宫女太监可在今月二十九日出宫见一见家人。若是有想出宫的,只需同管事的尚宫、嬷嬷告知登记,三十那日回宫便可。
这个消息让宫中许多家离上京不远的宫女太监都兴奋不已,寻思着回家;而家人不在上京的,也想着出宫去转转。整个后宫都沉浸在喜悦的气息之中。
做完主子们的早膳,小圆高兴地拉着岑月去尚宫那报了个名;夜里回去休息的路上,她还在说着出宫后打算买什么东西回家,让岑月给意见。
日子就在准备太后寿辰和忙碌中,到了二十九日。
在宫门口看着小圆离开,岑月想着反正都出来了,不如就去逛逛;毕竟一进上京她就入了皇宫,还没见识过上京是什么模样呢。
“卖包子咧,热腾腾、皮薄馅儿厚的包子!”
“诶姑娘,买个簪子吧,三文钱一支。”
“大闺女你看这布料颜色多称你,买回去做身衣衫,保准好看!”
听说西市更热闹,岑月就走到了西边市集。一眼望去,人来人往,热闹繁华。沿街的商贩热情地吆喝叫卖,见她走过,吆喝得更起劲。她看了几样东西,挑着别致又不贵的买下,想着哪天找人捎回家。里头有根簪子,她觉着特别适合给她娘用。
中途,她还到一间特别热闹的酒楼用了饭,只觉得东西好吃,但是也贵;回去的时候还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也没吃多少就花了二两银子,太糟蹋钱了。下回决不能这么乱花月钱!岑月回到宫中,躺在自己休息的榻上,还在这么告诫自己。
直到她休息好,去尚食局帮完忙,回屋准备歇觉的时候,小圆都还没回来。岑月也没多想,只当她跟尚宫说了要第二日才回来。
可是到了半夜,她听到了响动,迷迷糊糊睁眼一看,是小圆回来了。
岑月又闭上眼继续睡,半梦半醒间,好似听到了哭声。她睁眼一看,天都泛白了;往小圆的榻上望去,就看到被褥似乎在微微抖动。
迟疑了片刻,岑月还是走到旁边,低声问道:“小圆,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小圆推开被褥,抱着她哭道:“我被骗了!小月,那个采买太监根本没去我家。我攒了两年的月钱,想拿回去给我爹娘治病的!我还给了他一个月月钱做报酬的。要不是昨日回去,我爹都快病死了我都不知道!”
“我们去找尚宫,让那太监把钱还回来。”岑月愣了下,拍拍她的后背,说道。
“没用的,那个采买太监是云妃跟前的红人,别让尚宫难做了。还好昨日回去了,带回去的银两都给我爹娘看病买药了。我就是心里难受,哭完就好了。小月你要是想托人捎东西,还是再问问看别人吧。”小圆摇摇头,平复了情绪,告诫道。
她说的话让岑月又想到了前世,心里某一块被狠狠地撞了下。
云妃宫里受重用的采买太监吗?岑月思忖着,有个想法渐渐浮上心头。
“我这里有前几回皇上和各宫主子赏赐的银两,你拿去给你爹娘治病吧。”她回到自己榻上,把藏在角落的布袋取了出来,递给小圆。
小圆拿着银两,两眼流泪,嘴唇瓮动,差点想跪下道谢,被岑月拦住后,她恳切道:“就算做是我跟你借的,以后我每个月的月钱,都给你。”
这个岑月没有回绝,自己愿意伸手帮小圆是一回事,知恩图报又是另一回事。她可不想做一个帮了忙却不得好的人。
解决了小圆家里的事,岑月反复试过几次,又打听了下那采买太监。确定了一些事之后,她就开始实施自己的想法。
半月后,太后寿辰上,云妃献上的贺礼出了纰漏,被皇上怒斥了一通,太后也很不悦;满宫上下都看了云妃的笑话。
太后寿辰次日,云妃就查出是采买上出的问题。那太监当即被送去慎刑司,从此再没了消息。
而这一切,不过是采买太监爱占便宜,用了她拜托捎带回家的布料以次充好。按照以往,云妃喜欢繁复华贵不喜素锦,加之岑月拿出来的布料看上去极其细致光滑;他那么做也不会被发现。
但偏巧云妃听说太后喜素淡好礼佛,便打算用那匹素锦绣一副万字佛做寿礼。
到了寿礼呈上的那天,岑月在布料上做的手脚也差不多没了效用。自然任谁都能看出布料的问题。云妃被训斥、丢了脸面也是必然了。
因着这事,云妃好久没在宫中行走,整日窝在楚韵宫;听说好些个下人都被责罚了。而岑月也能稍稍松口气,不用每日担忧着被云妃叫过去训斥。
与云妃的糟糕境况相对的,就是容妃的春风得意了。
太后寿辰当日,容妃让岑月帮着做了一道名为凤凰展翅的菜,寓意极好,味道也深得太后皇上喜欢。
太后大悦之下,将自己十分喜欢的一座白玉观音赏给了容妃;皇上也跟着赏赐了好些珍宝,第二日还去容妃那用了午膳和晚膳。
一时间,宫中风向一面倒向了容妃,愈发衬得云妃的楚韵宫门可罗雀。尚功局的宫人看着楚韵宫送来的单子,犯了难。直到尚宫出面回绝,并禀明了太后,楚韵宫打坏的东西才慢慢少了。
太后寿辰后,岑月也借机在太后跟前露了回脸。太后的宁禧宫亦三不五时地从尚食局传膳。别的妃嫔也不敢再随意传唤她了,比如许贵仪。
令岑月没想到的是,杨田甜竟然还会来寻她说话,像是上次对她的恶意不存在一般。
“月妹妹,你不要生我上回的气,我也是没办法。许贵仪是我的主子,她让我做什么,我也不敢忤逆啊。”杨田甜这般解释道,满脸恳切,说着还想伸手拉岑月的衣袖,“咱们好歹是一个地方出来的,理当亲近些才是。”
“哦。”岑月连忙后退一步躲开,想了好一会,才答道,没有理会她的话。
“小月,姑姑叫你了。”小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岑月赶忙回了一声,看也不看一脸殷切的杨田甜,转身回了尚食局。
被无视的杨田甜盯着渐渐走远的人,嘴角却慢慢弯了起来。
正文 被罚
第九章
“刚才那是谁啊?以前认识的姐妹吗?”小圆看她回来了, 拉着她往里走, 一面好奇问道。
岑月摇了摇头否认道:“不熟, 行宫初选的时候一个屋的。”
小圆哦了一声, 也没多问, 只是吸了吸鼻子, 奇怪道:“小月你身上好香啊, 今天是不是抹了香粉啊?”
“没有啊,有什么味道?我怎么自己闻不到?”岑月纳闷地抬起手,闻了闻, 又拍了拍身上,仔细地嗅了下,还是没有闻到什么香味。想着是不是刚才跟杨田甜站在一起, 沾到了她身上的香粉。
可是自己记得, 方才并没有被杨田甜碰到啊,又怎么会沾上?
小圆也不解, 再用力嗅了嗅, 好似又闻不到了:“没香气了, 估计是什么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已经被你刚才拍干净了。姑姑说, 容妃娘娘传膳了, 要你做里头的一道菜。”
这么一想倒也可能,岑月不再耽搁,急步走进尚食局。换好衣服之后, 出于谨慎, 她净了两回手,确定没有问题,才放心地去找沈女官拿膳食单子做菜。
“容妃点你做的火腿炖肘子。”沈女官将膳食单子拿给她看了看,叮嘱道,“容妃娘娘一向喜素,甚少用大鱼大肉;每日只用一道荤菜。今日点的荤菜较为油腻,你要处理好些,以免坏了娘娘的胃口。”
岑月心里也赞同道,这火腿炖肘子可不是容易做得过于油腻嘛;看起来还真不像是容妃以往会点的菜品。
不过心里虽然那么想着,她还是没有半丝犹豫地开始挑选食材,起火热锅。如往日一般,菜很快就做好起锅了。
趁和熙宫宫人还没来取膳,好些日子没帮岑月做的菜试味道的沈女官拿双木箸,沾了沾火腿炖肘子的酱汁,放进口中试了下,当即皱紧眉头,急道:“这菜不行,你把糖当成盐放了!必须得重新做一道!”
满心惊讶的岑月心里不解,她记得下酱汁前她试了下,是咸口的没错啊。但她还是跟着,沾了酱汁尝了尝,依旧不觉得味道有错。一边帮忙的小圆也凑过来试了下,神情顿时有些怪异。
这下岑月哪还不明白,是自己出了问题;她看向沈女官,迟疑道:“姑姑,我好似尝不出味道了。”
沈晴秀眉微拧,也不知想了什么,便让她先到一边歇着;自己开始重做火腿炖肘子。
可毕竟是重做,和熙宫宫人来拿膳的时候,火腿炖肘子还没做好。岑月向沈女官自请先带着其他菜品,前去和熙宫请罪。
沈女官轻叹口气,同意了岑月的请求;同时,手上动作加快。直到调味调酱的时候,她才发现盐糖盒子上的标识没了,若是味觉失灵,压根看不出差别。
看来要与尚宫把此事说一下,尚食局也该整治一番了。只是,不管什么缘故,岑月除了要被撤掉掌厨之职,那一顿板子也是逃不掉了。
提着食盒,跟着和熙宫大宫女进了里殿的岑月也在想着,自己是在哪里被人害了,致使味觉出了问题。
“奴婢是尚食局的,今日娘娘点膳,因奴婢之故,未能准时将菜品做好。耽误了娘娘用膳,还请娘娘责罚!”到了容妃跟前,她止住了想法,低着头跪下愧道。
容妃看了眼去拿膳的大宫女彩儿,后者立刻会意地走上前,如此这般地将事情说了一通。
明白了事情缘由,容妃淡然地笑了笑道:“这又不是你存心之过,何罪之有?下回小心些便是,回去罢,本宫一会传个太医过去为你看看。你身处尚食局,失了味觉可是大事;早些治好的好。”
见岑月还傻愣愣地跪在地上,彩儿得了主子眼色,上前将她扶起来道:“傻愣着作甚,还不快起来谢过主子,回去等着太医问脉治病?”
被她一提醒,岑月忙向容妃行礼跪谢,而后告退回了尚食局。
尚食局此时众人皆得知了她做吃食时犯了大错,还暂时失了味觉,一时间,议论纷纷。毕竟先前看着人家一步登天,贵人青眼,即使尚宫要他们好好做菜,心里也是不忿嫉恨的。
如今人一下子跌了下来,唏嘘之人有,幸灾乐祸的更多。
不过岑月向来是不在意这些的,她只是愧疚自己有负尚宫和沈女官对自己的看重,差点坏了尚宫局的名声。
小圆有些忧心地看着她,几次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都怕让她更伤心而作罢。
沈女官已经做好火腿炖肘子,亲自送去和熙宫了。
一刻钟后,沈女官回来了。她没有说什么怪责的话,只是让岑月跟自己去见尚宫,告罪领罚。
尚宫早已听说此事,得知岑月失了味觉很是可惜;反倒是对于尚食局总有如此不知轻重之人,很是不悦。
“此次是谁做的,本尚宫定会查明为你做主;但是依宫规和尚食局的惯例,你暂且不能掌厨了,还得打二十大板。准你休息一段时日,养好伤,顺道看看能不能恢复味觉。”尚宫思忖了会,这般同岑月说道。
“奴婢领罚。但奴婢有一事,想向尚宫大人还有姑姑道明。”岑月想了一路,才明白自己这次遭灾的个中关窍,“奴婢今日做菜前,见了行宫初选时的同屋宫女,之后小圆还曾说奴婢身上有香粉味;只是奴婢自个儿却未有感觉。在这之前,奴婢也做了几道菜,都未曾出错。思来想去,也只可能是这个缘由。”
尚宫怔了一会,倒没想到还有尚食局之外的宫人作祟之故。想到这,她沉下脸,点头道:“本尚宫知晓了,定会严查;若是别处宫人,自会禀明尚宫局处置。你一会受完罚便回去吧。”
“是,奴婢告退。”
外头,小圆正担忧地在外头转圈,见岑月出来,连忙迎上去,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只能满眼关切。
“不必担心,只是没了掌厨之位,打二十大板而已。就是我可能要卧床半月之久,可全靠你照顾了。”岑月对着她笑笑,坦然地走向尚食局专设的处罚之所。
倒是小圆着急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寻思着不知去贿赂行刑的太监可有用。
被打板子的时候,岑月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半声痛呼;每被打一下,她就在心里愈发坚定了一定要爬到高位、寻出真相复仇的念头。不然,她受的这些罪,就都是白费了!
受完二十大板,岑月被小圆和沈女官找来帮忙的大力嬷嬷一块抬着,从小道回了屋。
也不知是小圆的那点贿赂起了作用还是以往那位行刑太监吃了不少自己做的点心,岑月感觉自己比其他被打板子的宫人,情状要好了许多。至少还能不晕死过去。
小圆给自己上完伤药没过多久,容妃请的太医就到了,一道来的还有和熙宫大宫女彩儿。
彩儿是得了容妃吩咐,特意来给岑月送伤药的。
她的语气里满是自得:“我们娘娘心善,想着你可能没有好点的伤药,便让我送来了。听娘娘最看重的绿儿姐姐说,这玉露膏特别好用,每日在伤口上抹上浅浅一层,十日内就能痊愈了。”
“替我多谢娘娘,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绝无二话,尽心尽力办好。”岑月虽然不明白容妃这么帮着自己的缘故,但还是满脸感激道。
等小圆去送彩儿回来,太医也进屋坐下开始把脉了。
切了一会脉,老太医忽然换了另一只手,又切了一会脉,方犹豫道:“这位宫人的脉象像是中了毒,但还需宫人的一滴血,才能确定是何种毒。不知宫人……”
岑月没有多做犹豫,就伸出手,由着太医用针挑了一滴血滴到碗中。片刻,老太医捋了捋白胡须,点头道:“看来是落汀子没错,这种毒用的时候会有一阵香气,毒性发作的时候香味就没了;中毒之后味觉紊乱。老夫开副药方,宫人按时服用,一日两次,五日后便可无事。”
小圆在一旁连连应是道谢,送走太医之后,她就拿着药方,急匆匆地跑去太医院拿药了。
……
五日后,恢复味觉的岑月第一次尝出了药汤的苦味,一下没反应过来还差点吐出去。随后她又试了试其他的吃食茶汤,终于都能尝出味道,不免欢喜。
此时她被打板子受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容妃送的伤药确实好用,不止用了止痛,伤疤也消得快。剩下的一小半,岑月想都省着,以后说不定还有用得上的时候。
伤都好了,岑月便想着回尚食局做事,就让小圆帮忙问了沈女官。沈女官允准了,她才重新开始每日在尚食局,为沈女官打下手的忙碌生活。
这日,容妃让彩儿来传召岑月,说是有事寻她;记得之前早就说过要报恩的回话,岑月跟沈女官告了假,便去了和熙宫。
正文 备宴
第十章
岑月被彩儿领着进了和熙宫书房时, 容妃正在作画, 笔尖轻沾朱砂, 给画中梅树光秃秃的枝桠上点上几点红梅。
见彩儿领着人进来, 她亦没有抬头, 一心作画。
有那么一瞬, 岑月觉得容妃身上透着股寒意;可是当她放下笔, 抬眸启唇,仍旧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温柔模样。
“本宫找你来,是觉得这事交予你做, 最合适不过。近日来,宫中无事,也烦闷得慌。本宫想着这些日子菊花开得正好, 便想十日后, 在和熙宫办个赏菊宴,邀请各宫姐妹一道品菊用膳。这宴席主厨之人, 不知你可愿意做?”
“娘娘言重了, 能得娘娘看重, 是奴婢之幸。”
看她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容妃笑了笑, 转而问道:“你觉得本宫画的红梅图如何?”
其实刚才进来的时候, 看到容妃作画,岑月就心中赞叹,这红梅图设色典雅、笔法精妙, 笔墨圆畅不显凝滞, 着实是副上等佳作。就是……画中梅树的枝干笔锋过于锐利,显得有些怪异。
不过,普通小宫女肯定是看不出这点不同的,岑月心想。
“奴婢不懂画,只觉得娘娘这幅画特别好看,跟真的似的。还望娘娘不要怪罪。”她又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红梅图,便低下头回答道。
容妃笑着摇摇头,温声道:“这有何怪罪不怪罪的,本就是本宫为难了你。本宫命彩儿送去的伤药可有用?身上的伤,可是好全了?”
“蒙娘娘厚待,奴婢的伤已无大碍。奴婢伤好后本应来向娘娘道谢的,但是怕叨扰娘娘,不敢妄自前来。”
“尚食局一向事忙,本宫是知道的。再说,也不过是一点伤药。你若是能帮本宫办好赏菊宴,就不必再提前事了。”
见容妃说起正事,岑月从袖中取出一份菜谱,递给彩儿,恭敬道:“奴婢寻思着自己身无长物,也就只有这吃食上还有几分得用,来之前便备了份菜谱过来,也许娘娘宫里的小厨房能用得上。”
在一旁伺候的绿儿接过菜谱,双手托着,上前两步交予容妃。
“这有几道菜倒是不错,十日后的赏菊宴可以用上。其余的,你自看着办便是。”容妃细细翻看了会,拿起手边蘸了朱砂的笔于上勾了几下,说道,“这十余日,你便来和熙宫小厨房当差吧。尚食局那头,本宫会让彩儿去交代的。”
“是,谨遵娘娘吩咐!奴婢必当尽力,不负娘娘厚望。”岑月知道容妃这么说了,定然是跟尚宫知会过的;倒是没有迟疑地应道。
事情交代好了,容妃也没打算留她,就让她回去,明日到和熙宫当差便是。
回到尚食局,岑月先去找了沈女官,言明容妃之意,并向她请罪告假。
沈女官方才便从尚宫那处知晓了,也没有怪责之意;只是又一次叮嘱她谨慎行事,莫要再犯上一次大意之错。
尚食局在上一回出了岑月之事后,被大怒的尚宫严令整调了一番,所有宫人行事比之前更谨慎了,那个弄掉盐糖罐子上记号的宫人也被抓了出来。虽审问后知他是无心之过,但尚宫还是将其送去了杂役司。
而杨田甜……尚宫和沈女官与许贵仪说了此事,但是却没能得到许贵仪的同意,审问她宫中的宫人杨田甜。此事便只能不了了之。
沈女官只能私下宽抚岑月,让她日后警醒些,莫再理会那个宫人。
这次她去容妃宫中,凭白分了和熙宫小厨房主事的权,还得容妃看重主理赏菊宴。许是又要惹出些是非。沈女官暗暗叹气,也不知是福是祸,只能一再要她小心。
看出沈女官忧虑的所为何事,岑月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自是连连保证定会谨慎行事,想法子让和熙宫小厨房的宫人们接纳自己。
她这话当然不是说说而已。入夜回屋休息时,她便找小圆问了些和熙宫小厨房的事。因为岑月记得小圆曾提过,她与和熙宫的几个宫人交情不错。也许知道的会多些。
“你要去和熙宫小厨房帮忙啊?”小圆听到她说的消息,不必岑月多问,就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地都说了,“听说容妃宫里的小厨房主事的太监脾气特别坏,不喜欢别的宫人说他做的菜的半点不好。有个掌厨宫女是个喜欢说闲话的……哦,还有,据说,采买太监和小厨房帮打下手的宫女是对食。”
岑月认真听着,默默地记在心底,顺便琢磨要如何让自己立足,至少在赏菊宴办好之前,别出什么岔子。
去和熙宫小厨房做事的前一夜,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翌日,来到了和熙宫小厨房的岑月才发现,情状比她想的还要麻烦。许是容妃性子好,不怎么管教宫人的缘故,这小厨房的主事不仅看着脾气大,做膳食还很随意;快到传早膳的时候了,他竟然还没到小厨房!
其他宫人也是,昏昏欲睡地坐着站着,没有一个人在准备生灶火、处理食材之事。
这要是在云妃宫里,早该被送去慎刑司了。岑月有些想不明白,容妃为什么如此纵容宫人;也难怪总是从尚食局传膳,这次赏菊宴也要从尚食局借人。兴许……容妃就想趁着这次整顿下小厨房,杀鸡儆猴?
想到容妃先时说的话,她不由猜测道。
不管如何,她既然来了这,就务必要把每道菜都做好!岑月将其中一个看着还清醒些的宫女叫醒,让她过来帮忙打下手,或者把其他人都叫起来帮忙。
那个宫女看岑月面无表情,还以为是容妃身边新提拔的大宫女,不敢反驳;可也是个懒的,不愿自己一人辛苦,赶忙起来把其他人叫醒。
“你们几个,去把灶火升起来;另外两个,小米淘洗好放锅里煲上;其余的人都打下手。你,跑快点去问问娘娘今日早膳想吃什么。”
一通似模似样的吩咐安排下去,原本还没精打采的众人就没了困色,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
生灶火,煲粥,照着容妃点的早膳,挑选食材,依次处理好,入锅,调味,起锅。在众人各司其职下,很快早膳便做好了。
当日小厨房的宫人们,除了做完早膳才慢腾腾地到了小厨房的主事太监,都得了容妃的赏赐。众人看着岑月的目光不由得变得火热。
这让小厨房宫人们在欣喜之余,不知不觉地对凭白插进小厨房的岑月心生信服,更开始主动接受岑月的吩咐和安排。当然,除了什么都不得到的主事太监。他整日对岑月骂骂咧咧,又试图把宫人们拉拢回去。
可惜并没有用。毕竟宫人们都是知机的,谁能给他们更大的好处,他们就听谁的。这也是岑月想要达到的结果。
自此,她成功在和熙宫小厨房立了足。尽管主事太监时不时会找点麻烦,但是对岑月来说都不算问题。波澜不惊中,时间很快,就到了赏菊宴那日。
“今天娘娘说了,只要大家做得好,不止这个月的月钱翻倍,每个人都赏十五两银子!”
这日一早,岑月对着小厨房的众位宫人说了这个好消息。看着他们惊喜地议论开,脸上的神情地认真热烈了许多,她心里满意赏银的鼓舞效用,又接着提高声音,将每个人要做的事一一吩咐了下去。
为了得到赏钱,众位宫人都卯足了劲做事,整个小厨房显出一副有条不紊的忙碌景象。很快,菜品就依次做好了,送去和熙宫观景阁处。
此时,观景阁处,前来参加赏菊宴的妃嫔们已按分位落座了。
她们本是抱着或许能够见到皇上或是太后的想法来的,可惜意料之中,皇上没来,太后也没来。
尽管有些失望,但也没人敢表露出不快之色。
随着一道道菜品的呈上,众人的注意力渐渐被每道菜吸引。金菊宫燕、白菊傲霜翅、吉士菊形虾、菊叶鳗花、菊香蟹肥、菊香如意卷……真真是让她们大开眼界。
“太后驾到——”在开宴前,本已不抱期待的众妃,惊喜地听到了太后驾到的通报声,连忙起身行礼:“参见太后,太后万福!”
“都免礼罢!”
容妃与云妃两人这才上前,一左一右地扶着太后坐到上首,然后在两侧坐下。
因着上次寿辰之事,云妃早就想着要怎么在太后那重新得个好印象;这会见到太后,立马抢先讨巧道:“太后娘娘,这道菊香如意卷味道极好,您可要尝尝?”
“你们只管用膳,哀家自有许嬷嬷伺候。”太后没有理会云妃的讨好,只道。
许嬷嬷拿着玉箸夹了几样菜,先试吃了无事之后,方一一去壳蘸酱,再呈至太后面前。
见太后用了,众妃才开始让身旁的宫人夹菜。
“这菊香蟹肥做的倒是不错,可是你宫中新来的厨子?”太后不紧不慢地吃了好几口之后,才放下玉箸,向容妃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