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少年无忧 安乐村   四月的时候, 天气刚开始冒热。春花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裤, 挥着小锄头在两丈多高的土崖下挖土, 她弟弟刘顺在崖下的小树林里捡柴火。
  ‘呵啦啦’‘呵啦啦’, 也不知道挖了多久, 反正她身侧挖了挺长一堆土。忽然她眼睛一亮, 把锄头扔到一边, 从腰后抽出一双筷子把挖开的土一扒拉,稳稳夹住一只健壮的蝎子。
  春花露出开心的笑颜,她左手拿起挂在腰间的葫芦摇晃了七八下, 然后把葫芦夹在右腋下腾出手拔掉塞子,又把葫芦拿到左手,右手灵巧一翻左手配合, 那只拼命卷着尾巴攻击筷子的健壮蝎子就被放进葫芦里。
  春花这活计做了快两年, 做的非常顺手。两只蝎子能卖一文钱,运气好一天抓上十来只就是好几文钱。
  “姐、姐、是不是抓到了?”春花的弟弟今年七岁的刘顺颠颠的跑过来, 笑嘻嘻的问。
  春花比弟弟大三岁却比他高了两头, 她笑眯眯的摸摸弟弟的毛脑袋:“抓到了, 等过两天多攒些, 姐到镇上药房换钱给顺子买糖吃。”
  “姐我想吃肉包子!”刘顺高兴地直跳, 可惜他太胖了也就脚尖刚离地。
  肉包子一个要三文钱, 春花听得肉疼,可是对着欢喜盼望的弟弟,春花不忍心拒绝, 她咬咬牙:“行, 姐给顺子买肉包子。”
  “姐,别跟娘说,娘说姐挣得钱将来要做嫁妆。”小小的刘顺很有心眼的补充。
  “好,不跟娘说。”摸摸刘顺的脑袋,春花忍不住笑眯眯,看她弟弟长得多好又胖又结实。
  春花接着挖土找蝎子,刘顺则继续在林子边捡柴火,村里的孩子打小就要干活。
  “跛子跛,背柴火,人家背一垛,跛子撒一坡。”
  “跛子跛,背柴火……”
  春花还在崖下挖土,听到小树林边传来怪声怪气的顺口溜,然后是她弟的哭声。春花顿时满脸怒火,她提着锄头,把腰间的葫芦和筷子拿下来,一路跑到刘顺身边:“看着东西。”几样东西扔到弟弟脚下,春花拔腿就去追那几个闲的蛋疼的孩子。
  几个捣蛋鬼看见春花转身一哄而散,春花却不肯放过他们。风微微拂过,春花撒开腿,身姿轻捷讯敏在林间穿梭。
  村里的孩子都是野大的,但要论安乐村一班大的孩子,春花无疑是最麻利能干的,不一会就追上了其中几个弱点的。
  “春花姐,我错了,别打我……”被追上的孩子吓得直求饶,可是春花从他身旁一闪而过,根本不搭理他。
  春花双眼紧盯最前边的张二狗,他是这伙孩子的头,她虽然不知道‘擒贼先擒王’却也不屑收拾那几个孬的。
  张二狗心脏‘砰砰砰’的跳,他轮着两条腿跑出树林往村里跑。想找大人求救?春花在心里冷哼一声加快步伐,追上张二狗在他身后轻轻一推。
  张二狗前扑到地上‘咚’的一声,那声音听起来就知道很疼。春花不给张二狗翻身的时间,直接骑在他的后背,扯起他的耳朵发狠:“我让你嘴贱!”
  “啊啊啊”张二狗疼的直叫唤“柱子、三顺来帮忙!”
  被呼唤的两个孩子在远处踅摸犹豫,春花扯着张二狗的耳朵回头傲然:“我的脾气你们也知道,今天我只找张二狗的麻烦,他是带头起哄的,你们要是过来帮忙……哼!”
  这声威胁满满的‘哼’声,让柱子和三顺立定脚后跟。春花是个认死理的,他们要是敢过去帮忙,就永远别落单被春花逮住,否则……轮单个他们谁也不是春花的对手……
  那两个立住不动,春花转过头咬牙切齿“你还嘴贱不?”一边问一边把张二狗的耳朵撕成红片。
  张二狗痛的狼哭鬼嚎,可是他被春花骑在背上,恰像一个翻壳的乌龟,胳膊腿再怎么划拉也不顶事。
  “啊啊啊”张二狗疼的直叫唤,疼的眼角沁出泪花“我就说咋了!跛子……啊!!我的耳朵……”嘴犟?哼,春花唇角勾起轻蔑的弧度手上用力,愣是把张二狗趴着向下的脑袋扯的仰面向上,单打独斗春花没有收拾不了的捣蛋鬼。
  太阳快要升到正中的时候,春花背着柴火领着刘顺回到了村里。村里的吴二奶奶今儿六十大寿,半村的人都在她家里进进出出。就连村里的几只黄狗,也在门外晃着尾巴绕圈圈想碰点好吃的。
  刘顺看着热闹的吴二奶奶家,咬着指头口水哗啦啦的淌,他拽着春花的衣角直叫:“姐、姐。”
  春花拽紧捆柴火的绳子抖抖肩背,好声好气的哄弟弟:“顺子乖啊,娘一大早蒸了油渣包子,香的很,姐回家给顺子热了吃。”
  安乐村这地方原本在白马河河道里,年年发水年年冲。当地人看不上,逃难来的外地人就盖些茅草棚子聚集成村,许是为了个盼头就叫安乐村。
  也是有意思叫了安乐之后,白马河就改了河道往南挪了几里地,原先的河道成了土壤肥沃的田地,安乐村就这么安定下来。
  也因此这一村子都是杂姓的人,村里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家家户户能顶事的都去帮把手,算是彼此照应。
  “姐,姐”刘顺看着吴二奶奶家,焦急的直扯春花的衣角。
  春花有些无奈,只要有红白喜事就能吃到肉。油渣包子在她家虽然也算稀罕物,可是跟咬起来满口香浓的肉比起来差太远了。
  哦,对了这里说的油渣,可不是猪板油炼出来的渣滓,是油菜籽榨油后的渣子。猪油渣滓的包子香糯软韧特别好吃,菜油渣……也有油香,就是口感不那么好糙的很。
  弟弟馋肉春花不是不心疼,可是别人家娘去帮忙的时候,会让孩子跟着去混饭,春花娘却不会。一个人去帮们一家子去吃,有的还连吃带拿,春花娘是个硬气的从不喜欢占人便宜。
  “顺子听话,姐过两天给你买两个大肉包子。不听话,娘可是会揍人的!”春花又是哄又是吓,顺子要是在这里闹开,被她娘知道,绝对是一通狠揍,她娘最不愿丢人现眼。
  “两个大肉包子?”,没了去吴二奶奶家的指望,刘顺有些抽噎的确定。
  两个大肉包子就是六文钱,运气不好得挖两天蝎子才能挣到。春花心疼的直抽抽,可是比起弟弟闹开被她娘收拾,这个还是可以接受的,她憋着胸口的肉疼点头:“两个!”
  “我一个人吃?”刘顺还是有些委屈的抽噎。
  “嗯,都给顺子!”春花一边说一边腾出一只手,给顺子抹抹眼泪擤掉鼻涕泡,拉着他往家里走。
  这一带的乡村民户盖房子,从院门到路边都会留下三四丈距离,这是为了农忙的时候堆庄稼,碾场用的。
  今儿个吴二奶奶家里热闹,他们家门口的路边上也围着一圈人,大人小孩都有。他们热热闹闹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一会还有惊讶的笑声,和新奇的问声:“哎呀,真的?”然后安静一会,又爆出惊奇的笑声。
  春花领着弟弟走过那群人时,恰好又爆出一圈新奇的笑声,她忍不住有些好奇的偏头看了看。
  “哎呦这不是春花和顺子么?来来来也让吴真人给看看。”人群里的黄三婶眼尖看到姐弟两,连忙用胳膊划拉开人群,对春华招呼道。
  黄三婶是张二狗的娘,一张利嘴惯爱逞口舌之能还爱占便宜,别人家里的布头,地里的菜蔬豆子,看见了最要捋一把,和张二狗一样是个比较惹人嫌的。
  不过那是大人间的事,不该春花议论,因此她笑嘻嘻的开口:“三婶,这是干嘛呢?”也因为黄三婶划拉开人群,春花才看到围成一圈的人里,有一个穿着青布袍灰白胡须,面容清瘦的老者。
  这个老者一看就和村里的农夫不一样,不是那样憨厚结实的样子,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
  春花好奇打量吴真人的时候,吴真人也一眼看到了春花:身后背着一捆不大不小的柴火,深绿色的粗布衣裤,被一条腰带扎的整齐利落,一看就是个干净齐整的姑娘。
  不过让吴真人心里一动的是这个小姑娘的容貌,更确切的说是她的眉眼:一对细长英挺的眉毛,一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目光清正透彻,因为对他好奇而闪烁着点点光亮。
  可惜了,这样的眉眼长在男子身上,那便是一个血性男儿能顶天立地能百折不挠,长在女儿身上……吴真人心里有些叹息。
  
   第一卷 少年无忧 相面   春花的目光清亮透彻, 里边还有童真的锐利。吴真人掩下惋惜的心思温和笑道:“小姑娘长得好相貌, 只是要记得女子当温顺贤淑, 必将一生顺遂安康。”
  春花灿烂的笑开, 丹凤眼微微弯起, 少了几分锐利多了些甜美, 不过不等她开口搭话, 黄三婶抢先捂着肚子‘哎呦’笑。
  “吴真人是不知道啊,这丫头比野小子还疯呢,贤淑温顺?啧、啧, ”黄三婶一边咂嘴一边伸出手指向春花嘲笑“就她,上树掏鸟窝下河捉泥鳅……”
  春花不等黄三婶数落完,笑嘻嘻的说:“三婶这会说这样的话, 可真伤人心。我上树帮三婶折榆钱, 摘槐花的时候,咋不见三婶呱啦呱啦丧白我?”
  “哎~, 你这丫头……”黄三婶撇嘴开口。
  春花不等她说完继续笑嘻嘻的说:“今年春上帮你折榆钱, 是没法子后悔了, 不过过几天摘槐花三婶还是让你家二狗子上树去。”
  上树是好玩的, 万一摔下来咋办?黄三婶都不用过脑子, 连忙换上笑脸:“哎呦, 你这丫头心眼子可真小,还跟婶记仇?婶还没说你打遍安乐无敌手呢。”
  这不是说了,拿我当二傻子呢?春花脸上照旧笑嘻嘻的说:“三婶这话可没说准, 我照常收拾的不过那几个, 今天也只收拾了你家张二狗。”
  黄三婶立马变得横眉数目手叉腰,她往前斜噎着脖子:“你又欺负我家二狗子,好好一个丫头少调、教!”
  “我少不少调、教不用三婶担心,倒是你们家张二狗好好一个男娃,跟婆娘似得碎嘴欠收拾,三婶还是好好管管,他要再嘴贱我照旧见一次打一次。”春花的声音清脆明亮。
  “春花,咋跟大人说话呢?”
  吴二奶奶家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春花听见这声音眼睛亮起来,转过头笑眯眯的叫:“娘”
  一圈人侧身看过去,顺便让开一条道。
  吴真人也转头去看,却不想是一个容貌丑陋的妇人:不到三十的样子,肤色暗黄头发粗硬,凸额凹眼塌鼻梁,面短而宽,水桶腰肩背肥壮。全身上下和春花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如果硬要找也就合着嘴时,唇角的坚毅有些相似。
  吴真人相面无数,自然不会以容貌美丑取人。这妇人虽然丑陋但是目光正而直,既不轻浮也不闪烁。土黄色的粗布上襦整齐妥帖,深蓝色下裙干干净净,跟其他妇人相比愣是多了几分严整的味道。
  春花娘是知道这个吴真人的,他是吴二婶娘家弟弟,在县里的青云观做道士,相面、算卦、看风水都挺有名。
  春花娘迈开脚步过来,吴真人心里一愣,怪不得她上身比一般妇人粗壮,原来是个瘸子,那春花的好样貌定是随了她爹。
  吴真人脑海里又闪过春花领着的小男孩,看来男孩是随了他娘。不过刘顺比他娘好些,只是面短肤黄,没有那么凸额凹眼的。
  春花娘一高一低走到吴真人面前,微微福了一礼:“我这丫头野的很,让吴叔见笑了。”
  吴真人摸着胡子笑了笑,笑容里多出几分舒心。他是来走亲戚的实在不想被人称作‘吴真人’,叫一声‘吴叔’才显得有人情味。
  “这孩子看着就是个麻利能干的好姑娘。”
  听到吴真人夸自家丫头,春花娘笑的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吴叔过奖了,还野的很要好好教呢。”
  这丫头的相貌……吴真人面色不改心里沉吟,略一思索忍不住认真指点:“你家姑娘是个有福气的,只是一点一定要改改性子。女儿家柔顺些才能夫妻和顺,一生美满。”
  “多谢吴叔指点。”春花娘实心实意的屈膝道谢。
  吴真人摸摸胡子对春花娘点头,又转过去看了一眼春花眉梢的锋利……直指夫妻宫……他笑着叮嘱:“你要永远记得‘退一步海阔天空’。”
  “要记得女孩家多些柔顺才是正理。”
  “别一天到晚满地里疯。”
  “要有点女孩样子。”
  “你又跟那些野小子打架!忘了吴真人说的要‘退一步海阔天空’?”
  出于对吴真人的信任和敬仰,春花娘这两天没少逮着自家姑娘说教,谁家当娘的不想自己孩子一生顺遂平安。
  ‘退一步海阔天空’?春花也不是爱打架,打架再怎么赢也会受疼。可是她不能退,她爹性子软,她要是退了,那些撒野的孩子就敢远远的冲她娘说顺口溜。
  她娘那么整齐好面子的人,难道跛着脚去追那些野孩子?她知道她娘为了让一家人体面的住在村里,下了多少苦功夫,春花舍不得她娘被人当面揭短。
  不过总被说教也很烦,春花为了逃避她娘的唠叨,把装蝎子的葫芦往腰里一别,去镇上药房换钱。
  樊镇在安乐村往东二十多里地,镇上就一条东西街,没有庙会也不逢集的时候,来来去去的人就很少,整条街都很安静。
  不过肉铺、饭馆、布店打铁铺什么的都有,另外还有一家医馆一家药房,春花去的是药房。
  最初抓蝎子卖钱是为了她弟刘顺,那时候刘顺五岁多一点,村里来了货郎,刘顺腆着肉肚子流着口水,眼巴巴的跟着货郎,春花怎么哄劝都没用。
  别人家孩子买了糖吃,刘顺就一眼不错的盯着人家的嘴,上赶着叫哥哥。哥哥长哥哥短,恨不得贴到人家嘴上尝点甜味,被春花娘看见了屁股一顿揍:“为口吃的丢人现眼。”
  糖没吃到还挨了一顿揍,刘顺扯开嗓子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弟弟被娘揍的哭,春花心疼的不行,而且她那时候虽然小,也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她娘也伤心难过。
  从那时候起春花就开始抓蝎子换钱,给弟弟买零嘴。春花是个勤快的,发现这也能来点小钱,白天里就带着刘顺到处挖蝎子,多了钱就交给她娘。
  春花娘收了两次,心里合计一番,给了春花一个小罐子,让她攒起来将来做嫁妆。
  
   第一卷 少年无忧 打架   春花从药房里出来, 腰带里多了二十几文钱, 她仔细的按了按脸上绽开明快的笑容。
  药房再往西走三家就是卖肉包子的, 除了肉包子也卖混沌。几根木棍一张油布的棚子下边, 两张四方桌几根条凳, 坐着一两个食客闷头吃东西。炉子上的蒸笼冒着轻轻的白烟, 散发着浓浓的香味。
  春花挺喜欢这里, 不管啥时候都热气腾腾还好闻。
  “春花来镇上,怎么不到嫂子家坐坐?”
  春花正准备给弟弟买包子,身后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 然后是一声奶声奶气的
  “姑姑”
  出声的是镇上牙婆苏王氏儿媳苏周氏,和她的独子苏福运。
  今年开春苏周氏领着福运在集市上买了一窝鸡崽儿,准备回家时, 不知哪个捣蛋鬼往牲口市上扔了一个响炮, 惊了一头黄牛。
  黄牛顺着集市暴躁的横冲,惊的人群纷纷避让, 结果一直拽着他娘裙角的小福运 , 被人群挤散摔倒在路中间。
  眼看惊牛刨着蹄子, 炸着尾巴冲着福运过来, 苏周氏挎着装鸡崽儿的篮子, 吓的气都吸不上来, 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就是动不了。
  千钧一发时是春花扑出来,抱着摔倒的福运滚到一边。那么巧冬天没蝎子, 春花挖了荠菜来集市上卖正好碰上。
  听到周嫂子的声音, 春花脸上的喜悦更加真实,她转过身先对苏周氏说:“嫂子这一向安好。”
  然后蹲下身笑眯眯的摸摸小福运的脑袋:“福运真乖,想姑姑没?姑姑给你买肉包子吃。”
  小福运长得白嫩嫩水灵灵,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又圆又亮,是个很漂亮的小孩。他也很喜欢这个救了自己的姑姑,好看又爱笑,笑起来更好看。
  “想了”小家伙乖乖的回答,然后看着热气腾腾的蒸笼动动鼻子说“谢谢姑姑”
  真招人稀罕,春花忍不住又摸摸小福运的脑袋,站起来转身给福运买了一个肉包子。
  苏周氏知道春花家的情况,其实并不愿意春花费钱,可不过三文钱的事,要是挡了反倒让春花面上难看,只能在一旁默认。
  没碰上就算了既然碰上,苏周氏极力邀请春花到家里坐坐,歇歇脚喝杯水。
  苏家在小镇上算是殷实的人家,黑漆木门青砖大瓦房,敞亮的院子里种了些月季,浅粉深红亮黄的花朵,趁着绿油油的叶子分外娇艳。
  “婶儿不在家?”春花抱着福运,跟苏周氏进了院子问道。
  苏周氏一边把钥匙挂回衣襟,一边笑着说:“周府出了一批年龄大的丫鬟,托我娘在十里八乡寻些齐整的小丫头。”
  “哦”
  春花一边应着,一边放下福运。苏周氏打来一盆凉水,春花给自己和福运洗洗手,然后把买来的包子掰开喂他。
  “可是巧了,今天就要去你们那几个村里相看,”苏周氏一边说一边挽袖子“眼看就该吃后晌饭,今儿个在嫂子家吃。”
  春花能理解苏周氏一心想对自己好的心思,要是有人舍命救了自家顺子,春花也一样会想尽全力报答。
  说是让自己歇歇脚喝杯水,如今其实离后晌饭还早,又要留自己吃饭,春花也不小家子气。
  她笑眯眯的脆声说:“嫂子一手好茶饭,我今有口福了。”
  春花答应了让苏周氏心里一轻喜上眉梢。春花这丫头就是大气,不比她娘除了头一回答谢,再不肯收她家东西。
  “你这丫头就是有福气的,你苏哥今早割了几斤肉,你看着福运,嫂子给你做红烧肉!”
  春花一把抱起福运,转了个圈:“哈哈,今个有口福了。”
  福运被猛的抱起来转圈,乐的咯咯笑:“口福,口福,有口福。”
  儿子开心的笑声,让苏周氏心情愉悦,满脸笑容的转身去灶房拾掇午饭。
  春花吃了一顿难得的白米饭,肥而不腻的红烧肉满嘴浓香。
  “嫂子这手艺真是一绝,再好吃没有。”春花一口红烧肉下肚,眯着眼睛满脸回味陶醉。
  那享受的样子,看得苏周氏好笑又有点心酸。这样的吃食,春花怕是一年到头也吃不到一次半次。
  “好吃,多吃点。”掩下心酸,苏周氏又夹了几块到春花碗里,笑道“看你吃的香,嫂子和福运也能多吃些。”
  “姑姑吃”小福运用自己的木勺,也舀了一块红烧肉,微颤颤放进春花碗里。
  春花笑眯眯的也给小家伙夹了一块“福运也吃。”
  三个人吃的其乐融融,可是只有春花自己知道,她其实有些难过。
  要是爹娘也能吃到就好了,顺子多馋肉,可惜今天吃不到。
  吃完饭春花惦记顺子,还在眼巴巴等着肉包子,辞别苏家母子,一路紧走慢赶回安乐村。
  田野里一片绿油油的庄稼,虽然日头亮的有些晒人,不过吹点风到不算很热。春花抹抹额头脸颊的汗珠,安乐村已经看得很明显。想着一会顺子看到肉包的笑脸,春花喘口气开心的加快步子。
  再赶了一段路远处有三个孩子在推搡,春花停下凝望,中间那个矮胖的看身形好像顺子!
  春花憋口气拔足狂奔,近了一看果然是顺子被人欺负。春花气的咬牙切齿,敢欺负我弟弟?她一声不吭,狂风一样冲了过去,一甩胳膊,那个和她大小差不多的马玉娟就被拽着胳膊扔到地上。
  安乐村春花家,苏王氏坐在正屋和春花娘说话:“吴真人,真那么说?”
  春花娘有些叹气:“可不是,说我家丫头是个有福气的,就是一定要温顺娴淑,将来才能夫妻和美。”
  说完她又向院子里看了看压低声音,靠近苏王氏低声说的:“吴真人后来还特意避过人跟我说……”
  这样神秘,苏王氏忍不住也侧过耳朵,就听春花娘在她耳边悄声说的:“说我家春花将来第一胎是男孩,将来是做官的命,说我家丫头有诰命夫人的相貌。”
  说完两个妇人都把身子往后退了退,相互看着彼此的震惊。
  春花娘常年守着家,只听说过吴二婶娘家弟弟,是个道士会算卦、相面、看风水还挺厉害。
  苏王氏却不一样,她走街串巷见过世面,知道这吴真人的本事。据说原来邻县,有一家富户三代单传的独子,生不出孩子,就是请这吴真人去收拾了家宅,然后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不过这吴真人很神,再多钱财都不留全舍了出去,说什么“从天地来,到天地去,万物都有定数。”
  春花娘听完苏王氏的话,惊讶不已:“这样厉害?”
  “可不,说起来我见过多少丫头,春花那相貌,不说数一数二那也是拔尖的,人又利索能干,要是调好性子,将来……”
  春花娘接着苏王氏的话说:“将来再有一份不差的嫁妆,找一户门风清正家底殷实的嫁过去,说不得我闺女就能应了吴真人的话。”
  两个妇人说完都笑了起来:“现在想那些也是没影,那丫头的性子还得慢慢教。”
  她们两个只想着吴真人的话,却不知道吴真人掩下的惋惜,和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不过这会不等她们多想,有人找上门来了。村里豆腐坊的张马氏,领着自己一双儿女找上门:“刘老四家的!你家疯女子打了我家玉娟,今天你非得给我个说辞不可!”
  
   第一卷 少年无忧 周府   收拾马家姐弟对春花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是甩开马玉娟, 对着马银宝吼一声‘滚’, 姐弟两就哭天抹地的跑了。
  春花一边给顺子把衣服拉平, 一边问他:“他们两干嘛欺负你?”
  刘顺一手一个肉包子左一口右一口, 本来就宽短的胖脸越发鼓出两个腮帮子, 显得一张脸只有宽的没有竖的:“呜……呜, 我在路上等你回来,一个人没意思就跑到村塾看他们有没有在玩,呜……”
  ‘呜呜’的声音不是刘顺哭了, 是嘴里塞的太满说不清话。
  春花伸出食指,轻轻的戳戳弟弟鼓起来的腮帮子,觉得自家弟弟吃东西最乖:“慢点吃, 别噎着。”
  这包子虽然要三文钱一个, 可是分量十足一个有春花的伸开的巴掌大。这会虽然凉了但是大个的肉馅,吃的刘顺满口香越发狼吞虎咽。
  弟弟吃的香, 春花觉得心满意足, 她笑着摸摸顺子的头发, 听她弟弟继续含混不清的说话。
  “我去的时候他们在玩, 呜……呜, 我就过去想跟他们一起玩……呜, 他们说我不是学堂的不跟我玩,赶我走……”
  春花抿抿嘴,眼神暗了暗。
  刘顺又给嘴里塞了一大口肉包子, 呜呜呀呀的说:“我就走到这里等你, 结果马银宝和他姐下学后,过来教训我……呜,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马玉娟家里有豆腐作坊,她爹和她爷爷常年挑着豆腐沿村叫卖,是安乐村里比较有钱的,因此马玉娟和她弟弟一起上学堂读书。
  春花心里也很想读书识字,可是听她娘的意思是顺子都不打算送去。春花很快收拾好一闪而过的暗淡,拉着她弟往家里去。
  马玉娟是个小性子,张婶又一向鼻孔朝天不大瞧得起穷人家,怕是会找她娘的麻烦,春花得赶紧回去帮她娘。
  春花跟刘顺还没到家,就听到院里传来马张氏拿捏过得嗓子,尖细刺耳:“我说刘老四家的,也关好你家丫头,疯子似的见人就咬。我家玉娟识文断字知书达理,不过碰到一起你家丫头就眼红的欺负她。”
  “呵”
  春花在门外听到她娘冷笑一声,说道:“就你家娃是好东西,满村里的丫头小子,怎么不见我家春花欺负别人?”
  苏王氏也在旁边搭话:“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春花那闺女我还是知道的,这位小嫂子还是回家好好问问你家孩子咋回事。”
  马张氏瞧不起春花家,可苏王氏她是知晓的,认识不知多少大户富户,人面广的很,如今听人家开口心里就有些犹豫。
  春花拉着刘顺走进院子朗声道:“张婶,你说你家马玉娟识文断字知书达理,那她和马银宝两个欺负顺子一个算怎么回事?”
  “我哪里是欺负他?不过告诉他不是学堂的,不要到学堂,那是他配去的地方?”马玉娟躲在她娘身后,伸出头辩解。
  “谁说我家顺子不配去?他不过是先去熟悉熟悉,等过两年大了就去读书。”这念头春花在路上来回思量过,家里供不起顺子读书她想办法,将来顺子还可以再教她。
  多好,出一份钱,两个人都能不当睁眼瞎。
  “再说,学堂没有先生管?要你操心。”
  ‘咸吃萝卜淡操心’春花虽没说这句话,但是那神情已经把这句话糊了马玉娟一脸。
  马张氏思量自己一路风风火火,拉着两个孩子在村里扬言找刘老四家算账。如今要是灰溜溜回去,难免被村里人笑话,可要是闹得太凶,只怕伤了跟苏王氏的和气。
  想了一会,马张氏盯着春花娘放话:“我家孩子是细瓷瓶,碰不起你家的粗瓦罐。我看你们以后也别来我家,想吃豆腐赶紧上别地儿寻摸。”
  “呵”春花娘觉得玉娟娘简直有病,孩子间打打闹闹至于吗?还不是欺负自家穷。
  “你放心,死了你这张屠夫,我也不吃带毛猪。”谁离谁还不活了!
  马张氏拽着儿女风风火火的来,走的时候却是一对儿女跟在身后,满肚子憋火:什么叫‘死了张屠夫’咒谁呢!
  马张氏走了苏王氏也走了,春花从柜子里抱出自己的小陶罐:“娘,这罐子里有三吊多钱,明年咱们也送顺子去读书。”
  春花娘原本心里有些火气,再三叮嘱要有女孩的样子,不许上树下河不许打架,结果还是没点温顺的样子。
  可是看着春花抱着陶罐,春花娘只觉得心里有点发酸。三吊钱有一吊是闺女这两年,手勤脚勤挣来的,还有两吊是春花今年开春,舍命救了苏王氏长孙,人家给的谢礼。
  这丫头上树掏鸟窝,下河捉泥鳅都是为了顺子嘴馋,跟人打架多半是为了别人嘲笑她这做娘的。春花娘收拾好情绪,皱着眉开口:“说了这些都是你将来的嫁妆,你自个收好。顺子读什么书?念上两三年还不是种地,种上两年全忘光了跟没读一样。”
  这天晚上春花娘躺在炕上睡不着,自己因为又丑又瘸,挑来挑去只能嫁了刘老四。可是她闺女不一样,那样的好相貌那样伶俐,如今再有吴真人的话……
  春花娘又翻了个身,咋样才能收住她的性子?春花娘想起苏王氏今天说的话“周府托我找一批齐整的小丫头”
  周府,那可是他们樊县了不得的人家。
  春花娘拿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去镇上找苏王氏说话,春花在家里那样的情况怕是收不住性子。
  因着这次打架,春华被她娘送到周府学规矩。和一班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跟在苏王氏身后往周府去,她娘答应只要她老老实实在周府当小丫鬟,明年就送顺子去学堂。
  春花合计着家里可以省下她的吃穿,做满一年还有月钱,能让家里轻松不少,二话不说就跟苏王氏走了。
  周府是樊县数得着的大户人家,祖上出过五品知府,先老太爷还有秀才功名。如今当家的大夫人她爹是别县的主薄,原先的二夫人是举人的妹子,真正的诗书人家门风清正,最是有规矩的地方。
  门风清正有规矩,春花还没有深切体会,不过这家真的好大好有钱:院子一重又一重,种着各样花草树木,青砖青瓦大红的柱子,窗户上一律是白生生的窗纸。
  不知走了几重院子,才到了一间大堂,大堂的桌子两边一左一右坐了两个光鲜亮丽的少妇。
  春花老实的听人吩咐,让抬头就抬头,让回话就声音清楚的有一答一,不出苏王氏所料被主家留了下来。
  大夫人黄氏笑着指指半低头的春花笑道:“这丫头看着就清爽伶俐,正好留在我院子里跑腿。”
  苏王氏连忙笑着福了福:“大夫人好眼光,这丫头确实清爽伶俐,可就是太伶俐了……”苏王氏露出为难的笑容。
  周家大夫人微微一笑:“怎么”
  苏王氏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有点尴尬的笑道:“都是一个县里知根知底的也不瞒您,这丫头在家里也是受爹娘疼爱的,只是性子太野上树下河的没个姑娘样子。她爹娘寻思咱们府上是极有规矩的人家,就想送来做几年粗使丫头,好在府里学些规矩。”
  说到这里苏王氏又是讨好的一笑:“万不敢到主家面前去,怕野起来冲撞了主人家。”
  其实是春花娘不放心,怕春花性子太野冲撞了主家受罚。临走时她还给了苏王氏几百钱,想让苏王氏走走门路,把春花放到厨房将来能学几道拿手菜最好,或者放到针线房学点裁剪绣花也好。
  多少人想去主人家的院子,吃的、穿的、打赏的都不一样,这个竟然不愿意。不过黄氏也不介意,更何况人家那样的恭维。
  “既如此就算了。”
  “等等”二夫人钱氏抬起一只细白的手。
  春花幅度很小迅速抬头,瞄了一眼说话的人:容长脸儿细长眼儿细腰细脖子,一身的锦绣很有几分光彩,就是脸上透出些轻浮的傲然。
  春花不过瞄了一眼就立刻低下头,听得上边的人拖着声音慢条斯理的说:“这丫头既然是个性子野的,上的树下的河,想来是个命火旺的……”
  凉凉的调子慢慢拖长,没有主人想要的威严,只让人听的有些不舒服。
  “就放到三少爷院子里做个一等丫头,也免得人家说我这当后娘的不上心。”
  三少爷?春花立刻反应过来是原二夫人的儿子——周清贞。
  
   第一卷 少年无忧 周清贞   苏王氏连忙讨好的笑着福了福:“那样上树下河的野丫头, 哪敢到府上的少爷面前做得意人儿, 二夫人真是折煞小人们了。”
  苏王氏做了多少年的牙婆, 各家各户的内里多少都知道些。原先白二夫人还在时, 没听过什么传言, 现在却隐隐约约传那三少爷, 可不是什么好名头。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放在大夫人院子里, 苏王氏心里暗暗叫苦。
  “哼……”慢悠悠的冷哼一声,钱氏撩了苏王氏一眼皮儿,说道“你急什么, 周府下人要怎么安排莫非还要你说了算?”
  苏王氏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讨好赔罪:“瞧这不会说话的,冒犯了二夫人。”
  钱氏却不再理会苏王氏, 只转头对着春花慢悠悠的说:“三少爷没什么不好, 就是刑克父母煞气太重,亲近他的人都要遭殃。”
  ……春花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人愣了愣, 苏王氏心里沉了沉。
  看到屋里的人都变了脸色, 钱氏轻笑一下道:“你和别个丫头不同, 大约是经得起煞气。”
  可能觉得这样说有些对不住小丫头, 钱氏又懒懒的开口:“你也不必担心吃亏, 大丫头一个月三百五十文, 我这里再给你多加五十文算是补偿。”
  四百文一个月!春花心里一震脸上带出惊喜,眼睛亮闪闪的看向二夫人,又是弯腰又是屈膝:“多谢夫人抬举, 奴婢一定当好差。”
  领着一干小丫头去周事哪里签好契约, 别的小姑娘都被周管事分到各处去打杂,苏王氏拉着春花避开人。
  “春花儿,你这丫头咋这么不省心!婶儿还没来得及……”苏王氏的话没说完,春花终于放任自己被炸的轻飘飘的喜悦:胸膛里全是炸开的烟花,脑子里轻飘飘好像伏在云团上,找不到自己腿脚在哪里。
  “婶儿,你掐我一把,一个月四百文,四百文啊!我没做梦吧。”她爹累死累活给人拉长工一年才多少。
  苏王氏看着春花乐的找不到北的样子,轻轻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你这丫头就知道钱,你可知道那三少爷……”
  就知道钱又咋了,他们家去年买了两亩水田,到现在还有四两银子的饥荒。春花笑嘻嘻的抱住苏王氏的胳膊:“婶儿,我知道……”
  她悄悄看看左右无人,踮起脚在苏王氏耳边低语:“不就是后娘嫌弃前房的儿子,我不多事。冲着一年五吊钱我勤快就行。再说就算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不还有奶奶么,可没听说有了后娘还有后奶奶的。”
  “你这鬼丫头”苏王氏嗔了一声,伸出食指点点春花的脑门,低声道“哪有那么简单,要是老夫人肯上心,二夫人敢当众说三少爷刑克父母命里带煞?”
  也是哦,不过这念头只在春花心里一闪,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四百文,四百文……
  “好了婶儿放心吧,我是给人做奴婢的老老实实干活就行,别的事也不是我一个小丫鬟能管得。芍药姐姐还等着领我认路呢,我先走了。”春花说完转身去刚才的屋子找人。
  苏王氏看着春花轻快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捏捏荷包里的两百文到底还是去找了周管事。这是春花娘托她给春花走门路用的,虽然用不上了,但是托周管事暗地里照应一二也好。
  芍药一张粉白的瓜子脸眉眼平常,不过胜在青春正好倒也生出几分颜色,只是颧骨略有点尖薄。她领着春花左拐右拐,进了一处院子。
  “这是府里的厨房”一边说一边领春花,到右手边那排屋子扬声“吴妈妈在吗?”
  “在呢,是芍药姑娘来了,可是二夫人有什么吩咐?”屋里走出一个笑吟吟四十多岁的妇人,虽然是厨房的,身上却没有一丝烟火气干净周正。
  芍药脸上也挂起几分笑容,指了指春花说:“夫人没什么吩咐,她□□花,派给三少爷的丫头,以后她来厨房领三少爷的份例。”
  “吴妈妈好”春花赶紧弯腰问好。
  “哦……”吴妈妈敛起笑容,上下扫了一眼春花“行了”
  芍药脸上笑容到多了些许:“我还要带着她去认别的地方,不打扰吴妈妈。”
  “姑娘辛苦了”吴妈妈笑着回了一句。
  大小厨房都打过照面,芍药领着春花去另一处院子,一路上边走边交代。
  “吴妈妈是小厨房的管事只管主子们吃喝,每天都是排好的饭菜,要是想吃点别的……”芍药停下,半侧身略有些意味的看看春花,接着说“只要提前拿钱来就行。”
  原来这地方还像饭馆一样卖菜,春花点点头笑嘻嘻的说:“多谢姐姐提点。”
  嗤,又傻又土,芍药转过身继续走。
  离厨房不很远是浆洗院,里边晾的满当当的衣服。院子里忙碌着好几个妇人:有人在洗,有人在浆,还有妇人拿着火斗熨衣服。
  春花听芍药和院子里管事的陈妈妈交代完,顺便问了一句:“有三少爷浆洗好的衣裳没?我顺带捎回去。”
  陈妈妈嘴角挂点轻蔑,回头用嘴努努远处墙角里泡着的一团衣服:“老夫人院里的衣裳还没洗完,三少爷且耐心等等。”
  春花走过去探头一看,也不知泡了多久,水面上一层浮灰还有几片树叶,露出水面的衣角被风吹干,留下僵硬的印记和浅灰。
  春花抿抿嘴,对三少爷的处境有了初步体会。
  跟着芍药一路往西北,穿过一个有假山池塘和戏台子的大花园,到了最西北角芍药停下脚步,用手指了指前边说道:“那个就是三少爷的院子”
  春花瞪大眼睛这么小?这么……破,当然这个破是相对周府其他的院子:有些脱漆的木门,风吹雨淋斑驳的院墙,主要是很小。
  “夫人嫁过来一年多都没有动静,找了师傅算,说是三少爷煞气太重妨碍夫人,因此老夫人让三少搬到这里避开夫人。”
  春花的神色太明显,芍药好心的解释了一番。
  “大丫头主要是干嘛?”
  芍药说了一路,就是没说春花每天该做些什么。
  “按周府的规矩,分了院子的少爷,有一个奶娘一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可三少爷煞气太重,近身伺候的不是崴脚就是丢东西,甚至家里人也不得安生,他上一个大丫头家里好端端的侄子,说没就没了,到现没一个愿意来伺候的。”
  芍药转过身对着春花安慰:“好在三少爷院子小,你一个人也没谁压着你,只要管着三少爷吃穿就行……”
  芍药停下,又是略有些意味的在春花脸上扫了一眼:“少爷的钱财也是大丫头管。”
  难道我还能贪了不成?春花腹诽,原来是一个人做四个人的活。
  芍药并没有领春花进三少爷的院子,交代完就转身走了,仿佛多待一会就能沾上晦气。
  春花在原地站了一会,走过去推开脱漆的木门。这是一个极小的院子,正对院门普通的三间瓦房,房子离院门大概六七步,院子里光秃秃的只在墙角靠着笤帚扫帚之类。
  春花走进院子左右看看,地上有扫帚划拉过得痕迹,说不上干净但确实打扫过。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三间房门都虚掩着。
  春花站了一会,决定先看看西屋,正房肯定是主人住的,东屋说不定是三少爷的书房——听说大户人家的少爷都有书房。
  ‘咯吱’春花推开西屋的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陈腐的霉气。这竟然是一间厨房,不过锅灶、案板、地面,甚至灶下的柴火上都铺了一层厚灰。
  看着着冰锅冷灶似乎几年都没进过人的样子,春花扭身去了东屋,伸开胳膊‘咣当’一声直接推开。
  这一间是卧房,正对门一座通炕,摆着两张炕柜,炕东头一张姜黄色四方桌两把高背椅,窗下有一个脸盆架并一个铜盆。
  春花舒了一口气,虽然也落了一层灰好歹能住人,挽起袖子春花先把两把椅子搬到院外,从炕柜里翻出被褥晾晒。
  把盆架上的布巾扯下来当抹布,看着一滴水没有干的咣当响的铜盆,春花才明白两个小丫头真的很有必要,否则没人抬水回来。
  扫墙扫炕擦桌椅门窗,一趟趟端水回来,饶是春花麻利能干,一间屋子收拾干净也累的喘气。咕哩咕噜肚子响,春花才想起她要去厨房拿饭。
  周府和乡下不一样一天三顿饭,看日头这会都有些晚了,春花顾不得想三少爷为什么没回来,拔腿就往厨院跑。
  一路冲到厨院,春花才停下来想怎么解释来晚了,要是过点厨房不给饭咋办?自己饿一顿倒没什么,可是总不能让三少爷跟着挨饿。
  不等春花想好,厨房里传来吴妈妈不满的声音:“三少爷不是老奴说你,咱们周府百年传家,哪有少爷亲自来提饭的?前些日子你院里没人没法子,今天二夫人给你派了丫头,怎么三少爷还巴巴的过来?好似几辈子没吃过饭,丢了周府的体面。”
  这就是极有规矩的周府?春花皱皱鼻子,一个下人敢教训少爷算哪门子的规矩?
  春花左右瞄瞄想避一下,免得撞到三少爷让他脸上难看,可惜院子里有两个小丫头守着水井洗碗碟,那么大几盆怕是一时半会洗不完。
  春花索性清朗扬声:“吴妈妈,我来给三少爷取饭,来晚了你打我吧。”一边说一边走到厨房门口,看到一个细瘦的男孩,穿着不合时宜的绸袍背对屋门,站在吴妈妈面前。
  那男孩也就是三少爷听到春花的声音,一言不发转身,目光平平从春花身边经过,看都没看春花一眼自己走了。
  
   第一卷 少年无忧 怪人   春花好奇的盯着周清贞的背影看:这就是自己要伺候的少爷?
  “还不进来, 是准备午饭晚饭一次拿?”厨房里吴妈妈冷着脸训斥。
  转头换上一张笑嘻嘻模样, 春花弯腰道歉:“是我错了, 下次一定不给吴妈妈添麻烦。”
  小丫鬟的命大丫鬟的钱, 倒是便宜这丫头了, 吴妈妈一边想, 一边转身走到最里边的案板旁——厨房很大, 一排好几个案板——拿起两盘菜放进食盒,又装了一碗米饭一盅汤就算好了。
  春花在后边探头探脑看,这就没了?那小碗有她娘拳头大, 要是顺子至少得三碗。
  “吴妈妈,能不能多来些米饭,这不够吃。”春花扬起笑脸, 吴妈妈沉着脸又给多装了一碗米饭。
  已经饿着别人了可不能更晚, 春花拎着两个食盒,一路平稳的小碎步急走, 像一阵小风刮回小院。进院门恰好赶上周清贞走到正屋前, 抬手准备推门。
  春花想起别的主子, 似乎都是丫鬟给打帘子, 拎着食盒急匆匆走过去:“三少爷, 我来。”
  周清贞顿了顿收回手, 侧身让到一边。
  春花走到门前才发现两只手都占着,用肩膀推?这门看起来好久没擦的样子,木格上全是落灰, 春花略一犹豫, 提脚轻轻的踢开。
  用脚开门……周清贞默然的走进去站到一旁,春花顾不上打量这屋子的情况,把两个食盒放到桌上。
  甩甩手抹把汗,春花打开黑底描花的食盒,把周清贞的饭菜一一摆好,然后走过去犹豫了一下弯腰说道:“三少爷请吃饭。”
  大概有钱人家应该这样请吧,春花琢磨。
  周清贞还是没看春花一眼,走到盆架旁用还有些湿意的毛巾擦擦手,坐到桌旁拿起筷子。
  春花看着小孩不紧不慢的动作,想着既然拿了人家的钱,还是要打听打听这少爷到底该怎么伺候。心里想着春花也走到桌旁,准备提自己的食盒回屋吃饭。
  “等等!”春花突然叫到。
  周清贞准备夹菜的手定住,然后慢慢的放下筷子漠然起身站到一旁。
  刚才着急没看清,这会看清了春花满脑子的火气:一盘红烧肉没几块肉也算了,盘子上竟然结了一层板油,一盘炒油菜没精打采的耷拉在碟子里,上面也裹了细碎的白油。
  就算乡下人不讲究,也不能吃结住的板油。
  春花挽起袖子:“等等很快就好。”说完急匆匆出屋去了西间。
  周清贞在一旁挺直身体抿紧嘴唇,一脸漠然的看着窗户的方向,似乎对春花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厨房里的陈灰一时半会打理不清,春花提着水桶一阵风似得跑出院子,过一会提了半桶水摇摇晃晃的回来。来去几次把一口铁锅‘刷刷刷’洗了两三遍,点起柴火把两道菜都热了一遍。
  “吃吧”春花摆好菜,提起自己的食盒,又说了一句“奴婢叫刘春花,是二夫人派给三少爷的大丫头。”
  周清贞好似没有听到,坐下后拿起筷子吃饭。
  他不吭气春花也不强求,提着食篮回自己屋里吃饭。椅子还在外边晾被褥,春花把四方桌拉到炕前。打开食盒,忙了半天的春花脸上露出真心地笑容:一盘子肉沫烩豆腐、一碗菠菜蛋花汤、两个白生生大馒头。
  春花坐上炕沿拿起馒头,放到鼻前陶醉的闻了闻,一股香甜的味道窜入鼻腔。
  这么白的细面馒头,她家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两次,春花有些可惜,要是顺子也能吃到该多好。咬一口馒头,算着自己在这里干八年能挣下的钱,春花边吃边乐,将近四十吊能买好几亩地。
  春花想千万不能丢了这大丫头的活,他们家翻身就靠这个了。
  吃完饭过来,周清贞不知去了哪里,春花麻利的把碗碟收到食盒送去厨院,挽起袖子开始打扫西间的灶房。他们离厨院太远,这小灶房怕是要常用来热饭。
  周清贞站在学堂外,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晒人,他却穿着春秋的厚夹袍,额头的汗珠滑过脸颊有些刺痛,身上密密麻麻渗出许多汗水,好像爬了一身蚂蚁又痒又难受。
  不过最让人无法忽略的是因为迟到,被先生用戒尺打了五板子的左手,这会儿一跳一跳的疼。
  明晃晃的太阳下全身烘热刺痒,左手更是火辣辣的疼,周清贞却依然一脸淡漠的罚站,好像那些难受都不是自己的。
  他黑沉沉的目光平视前方,这大概是继母的新把戏,派这个丫鬟来搅和自己读书的事。要不是她收拾厨房‘好心’的热饭,自己也不会迟到。
  可是……想想那丫鬟一阵风似得跑进跑出,其实她已经尽力赶时间了。周清贞回忆了一下中午的饭食,有多久没吃过热饭热菜了?而且这是大半年来第一次能正常吃饱。想起那两碗米饭,周清贞漠然的脸色融化了一瞬,肯定是她特意多要了一碗。
  想着她用脚开门,想着她不伦不类的弯腰,周清贞觉得她还是把自己当少爷看的,只是不像府里别的丫头那样规矩体面。
  钱氏派她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周清贞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
  钱氏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有钱氏自己知道,春花没有一点怀疑:不是说三少爷煞气重,自己命火旺能抗住吗?
  西间的灶房怕是好几年没用过,春花先是站在椅子上举着扫帚,把房顶墙壁的灰尘蛛网清扫一通,又吭哧吭哧从花园的井里提水洗刷。
  房顶、墙壁、灶台、地面,案板盆碗油盐罐。春花站在椅子上,大半个身体探进水瓮,高高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截细长的胳膊,手里拿着抹布‘嘿哟嘿哟’刷的起劲。
  只是干活的话,放眼安乐村哪个丫头小子都不及春花。
  ‘咯吱’周清贞下学回来推开院门,然后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从西间蹦出的脏丫头:羊角辫毛躁不说,还沾了很多灰尘,脸上东一道西一抹的灰泥印子,衣服皱了裤脚湿了,不过笑容很明媚,一双眼睛亮闪闪的。
  “三少爷回来了”春花笑着的打招呼,然后抬头看了一下日头,说“还有一会才到晚饭时间,你先等等,奴婢收拾好灶房就来伺候。”
  周清贞依然恍若未闻,目光平平向前,一脸漠然的进了自己的屋子。
  怪人!春花斜挑起一边眉毛。
  不过有什么关系,四百文啊四百文,春花心情很好的继续转身收拾。
  说是继续收拾,其实灶房已经收拾的很干净,清爽的墙壁,明净的水瓮,锅碗瓢盆案板带灶台一尘不染,连柴火堆也收拾的整整齐齐。
  春花满意的给自己打了一盆水洗脸扎辫子,收拾的清清爽爽去正屋伺候三少爷,不过到底该怎么伺候呢?没做过丫鬟的春花有些疑虑。
  春花走进正屋,对着坐在椅子上的周清贞鞠了一躬,抬头诚恳的说:“三少爷,奴婢没做过丫鬟,还请你多包涵,现在奴婢该怎么伺候你呢?”
  周清贞……一脸漠然的坐着。
  “是不是该给你倒杯茶?”春花恍然大悟“你等着啊”说完转身急匆匆出了屋子。周清贞微微转转眼睛,看到春花急匆匆离去的半个背影。
  烧好水春花回到正屋提起桌上的茶壶,问到:“三少爷,茶叶呢?”
  一直坐着没动的周清贞,继续目光平平看向屋外一言不发。
  春花等了等,周清贞漠然不动;春花看着少爷眨眨眼,周清贞目视门外神色漠然;春花又等了等……春花不等了,她麻利的提走茶壶,到灶房装一壶白水,进来给他倒一杯:“有点烫,等会晾了就可以喝。”
  她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的把茶杯放到周清贞手边。忽然她闻到一股子臭味,不浓,但是近了很明显。这是有多久没洗澡啊,春花略一抬头发现,周清贞的冲天辫虽然扎的像模像样,头发却很脏,都能看出发丝上的污垢。
  “你等等,我帮你烧水洗头”春花撂下一句话拧身就走,天哪,她弟弟都没这么脏过。
  周清贞漠然不动,也不是不动其实他心里说了一句:要自称奴婢,不然会被管事妈妈责罚。
  春花是个麻利的,不一会就准备了一大盆氤氲的热水进来:“三少爷,你们平常用什么洗头?”
  已经准备起身的周清贞,听到春花的问话又坐下,一脸漠然。
  ……春花看着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周清贞眨眨眼,真够怪的,哑巴?不大的屋子一时安静下来,少爷漠然的看向屋外,丫鬟好奇的盯着少爷。
  周清贞本来就是个稳重的性子,这两年的摧残更多加了沉默,春花就不行,不过一会转身出去自己想办法。
  他们家都是用碱面洗头,不过有些火烧火燎的感觉,给三少爷用怕是不行,再说要是去厨房要碱面……春花下意识觉得,最好不要让人知道三少爷用碱面洗头。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春花脚下不停,心里很快有了主意。她蹭蹭蹭跑到花园,这花园的草木养的很好郁郁葱葱,春花脸上带些轻快地笑容,找到一颗青翠的柏树掐些叶子。
  柏树在村里是个稀罕物,春花记得有一年她去外婆家,外婆给她熬柏树叶洗头,那感觉……
  “你是哪的,干嘛呢?”
  突兀的一声打断春花甜美的回忆,她连忙转头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腰身是老年人特有的松弛软胖,半旧的布衣布裙,这会正皱着眉头赶过来。
  春花鞠了一躬,漾起笑脸:“我是三少爷的大丫头,掐点柏叶准备熬水洗头。不知道这位妈妈怎么称呼。”没说谁要洗头。
  老妇人慢下脚步,神色有几分复杂的上下打量了一下春花,开口:“府里管事的才能称呼一声‘妈妈’,我不过是园子里扫地的,你叫我一声‘刘嬷嬷’就行。”
  “刘嬷嬷好”春花又鞠了一躬笑着说“好巧我也姓刘,刘嬷嬷叫我一声春花就好。”
  这丫头笑起来可真好看,刘嬷嬷心里暗想,嘴上说道:“你才来不知道,府里每月初都有份例,这时候却是没法子,只能用这个凑合。”
  一边说,一边自己上手掐了几把柏叶:“园子里这些花呀草呀的可不能乱动。”
  “谢谢刘嬷嬷,嬷嬷人真好。”春花笑嘻嘻把刘嬷嬷给的柏叶和拢好。
  刘嬷嬷看着春花轻快的背影却想起往事,先老太爷还在的时候,三少爷是多聪明多金贵的小少爷,满府里谁不高看奉承,便是大少爷二少爷都一律靠边,如今却……
  老妇人想喊住春花,告诉她三少爷是个好的要用心伺候,嘴巴张了几次最后也没能出声,只看着春花出了园门。
  熬好一锅柏叶水,春花给周清贞解散冲天辫,别好衣领:“来,弯腰,我帮你洗头发。”
  周清贞全程漠然脸,看着氤氲的水盆不动。
  春花笑着哄劝:“别怕,奴婢在家里常帮弟弟洗头。”
  周清贞恍若未闻,还是看着水盆的热气。
  是怕烫吗?春花把手在水里搅了搅,告诉他:“不烫过来啊。”
  周清贞终于走过去在盆架前弯下腰,把头悬空在水盆上方。
  “两只手扶着盆沿腰不累”
  周清贞抬起右手轻轻扶住盆沿,春花一手轻盈的按着他的后颈,一手舀一瓢水:“闭上眼睛,小心水流到眼里。”
  氤氲的热气熏蒸双目,周清贞慢慢闭上眼睛,一瓢温热的水从头上流下来,他的眼睛越闭越紧。
  
   第一卷 少年无忧 是非   春花觉得三少爷挺乖的, 她弟弟每次洗头都要折腾。不过春花也发现这位少爷真的很脏, 顺着别进去的衣领, 可以看到脖颈下边黑漆漆的垢痂, 大概每天只洗脸和脖子。
  春花想不明白, 自己没来时他是怎么一个人提水梳洗, 毕竟厨房里的水桶不像用过的样子。
  想想也是可怜, 好端端一个少爷洗澡都没人管,不过这会没时间给他弄洗澡水,该去取晚饭了。春花拧干毛巾, 再帮周清贞擦擦头发,叮嘱他:
  “你在这里等着不要往屋外跑,小心吃了野风着凉, 我去……”春花顿了顿心里怪自己, 怎么总是不小心把他当顺子?虽然和顺子差不多大小,但明显比顺子高多了, 都超过自己下巴颌儿了。
  “奴婢去给少爷取饭。”春花干净利落的改口, 把毛巾折好搭在盆架上, 风风火火的走了。
  屋里只剩下周清贞, 他站了一会, 摸摸自己湿软柔顺的头发, 还散发着松柏的香味。估计了一下小丫鬟的脚程,周清贞转身去小套间也是他的卧室,从褥子底下拿出一本《论语》默默的翻开。
  春花拎着晚饭回来, 发现那位三少爷还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春花边摆饭边说:“吃完饭奴婢给你烧些热水洗澡……”春花想了想, 发现自己还兼着奶娘的事儿!
  不,春花拒绝给到自己下巴颌儿的男孩洗澡。
  “你会自己洗吧?”春花疑惑的回头,看站到一边等自己摆饭的少爷“就是这样……”
  她放下食盒里最后的碗筷,转向周清贞做示范。抬起右胳膊过肩手向后,左胳膊向下背到腰后,两只手做了个拉扯的动作,春花说:“就这样会吗?”
  会,周清贞在心里回答,不过面上依然像是没看到春花的样子,先去水盆洗手然后仔细擦干净。
  春花跟着周清贞转来转去:“你这么大了,让个女孩帮你洗澡多害臊……”
  府里的少爷都是丫鬟伺候洗澡,周清贞在心里说。
  “你也不想我看到你光身子吧……”春花晓之以情。
  周清贞漠然脸绕过春花,坐到桌旁准备吃饭。
  春花跟上去继续哄劝:“三少爷看着就是聪明能干的样子,自己洗澡肯定没问题!”
  这明显哄小孩的语气……周清贞一幅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样子,右手执筷,左手端起粥碗缓缓送到嘴边。忽然横空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左手腕,耳边传来春花吃惊的声音:
  “你的手怎么了?”
  春花取下周清贞手里的粥碗,把他的手拉到眼前展开一看,顿时心疼了一瞬。原本细瘦的手掌现在一楞一楞红通通肿的老高。
  春花轻轻的用手指摸摸,有些热烫。这种温度,春花能想出那种火辣辣的疼。这么疼,小孩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没娘的孩子真可怜,春花不由得鼻子一酸。
  “你等着!”春花放开小孩的手,急匆匆出了屋门,一晃眼就跑的不见影儿。
  周清贞看着空落落的院门心想,大概这就是继母的意思吧,找一个冲动的疯丫头,惹了祸可以借口罚他。别人都是主子犯错,伺候的人受罚,但是周清贞相信,钱氏一定会以他管教不利罚他。
  漠然的收回目光,周清贞重新端起碗缓缓用饭。
  谁打的三少爷,二夫人?大户人家都有很好的膏药吧,可惜不能去要,春花一头冲到厨院。
  周清贞一碗稀饭没喝完,春花又一阵风冲回来。
  “等会再吃”夺下周清贞的碗拉过他的手“奴婢到厨房要了点香油。”一边说,一边把端回来的小碗放到桌上,一只手握着周清贞的左手摊平,另伸出食指在油碗里蘸了点香油。
  春花把小孩的手拉倒自己面前,低头微微的吹吹,然后把香油轻轻的抹在周清贞的手掌上。
  “我弟弟小时候磕了碰了,只要没破皮我娘就会给他抹点香油,很快就能消肿。”
  周清贞先瞄了一眼桌上的香油碗,只在碗底有点香油,小丫鬟去求人了吧。抬眼看向小丫鬟,只见她的垂下睫毛又长又翘,认真的给自己涂抹香油,神态里还有几许心疼。
  周清贞垂下眼帘看自己被握住的手掌,小丫鬟的食指沾着香油,一点点小心的滑过自己掌心,轻轻地像三月的春风,耳边是小丫鬟切切的叮嘱。
  “你要聪明些别往人前去,免得人家看你不舒服,见人要有礼貌嘴甜些,总能多讨些喜爱……”
  周清贞静默的看着自己手掌上,那根轻轻移动的手指,对小丫鬟的话恍若未闻。
  第二天吃过早饭,春花被叫到二夫人屋里,钱氏懒洋洋的坐在镜台前,由着两个大丫鬟伺候梳妆。
  冲着四百文,春花认真的鞠了一躬:“二夫人好”
  正拿着一根金钗在钱氏头上比来比去的芍药,噗嗤一声笑了:“哪有这样行礼的?蔷薇你教教她。”
  蔷薇手里举着镜子在钱氏脑后照,是另一个大丫鬟长得圆脸圆眼,看着有些富态。她笑着放下镜子,走到春花身旁“你看,这样道万福”
  只见她双手叠于腰前,右手盖左手手心向内,屈膝同时微微俯身。
  春花笑嘻嘻的对她做了一个:“谢谢蔷薇姐姐。”
  “这丫头嘴可真甜人也聪明,还是夫人会选人。”蔷薇笑着走回钱氏身旁。
  钱氏伸出手搭在芍药胳膊上,懒懒的起身:“走吧,跟我去见见老夫人。”蔷薇快走几步掀起帘子,芍药扶着钱氏径直出去,春花犹豫了下跟在身后。
  老夫人的院子在周府的中轴线上,是座三进的院子。两边抄手游廊,廊下挂着些黄莺画眉之类,最奇妙的还有一只黑鹩哥,有人过来便伸脖展翅的叫‘万福、万福’。
  院子里也是花木扶疏,穿过花厅还有一缸红的、黑的、金的大肚泡眼鱼,那鱼的尾巴跟一把轻纱似得拖在身后。
  春花算是开了眼界,那些色彩艳丽的画廊雕栋,在太阳下折射光芒的琉璃瓦。简直就像神仙住的地方,将来一定要跟娘说说,让娘也听着乐呵乐呵。
  等进了老夫人的屋子,钱氏一改懒洋洋的样子,一脸俏丽的笑容:“儿媳给婆婆请安”
  春花也老实的跟在最后行礼,不过老夫人的屋子也让春花大开眼界。一个五十多岁的清瘦老太太,一打眼儿好像要给人挑刺似得。周围围了一圈年轻漂亮的姑娘,又坐的又站的,春花猜测应该是周府的小姐和小姐们的丫鬟。
  “你倒是天天来的早”老夫人摆摆手,钱氏站起来走到老夫人身后,替她按摩太阳穴:“婆婆昨晚睡得可好?大嫂每日要处理家事,自然忙碌些难免来晚。”
  “你倒是好心替她说话,我让你帮她理家……”
  钱氏进来后,屋子里那么多人再没有别人说话。春花不知道为什么叫自己过来,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四百文……四百文,家里翻身就指望这个了。
  “婆婆你看”钱氏笑着一指春花“难的这丫头命火旺,儿媳把她派给三少爷做丫鬟。咱们周府是积善人家,前边那么多出事的,儿媳也不好亏待她。就破例让她做了大丫鬟,还从自己的份例里每月多拨了些银钱。”
  老夫人撩了春花一眼皮儿,春花连忙走出来跪下磕头:“给老夫人请安”
  春花在来的路上听蔷薇说过,每个房里的大丫鬟都要过老夫人的眼,一般老夫人都会叮嘱几句给些赏钱,得眼缘的多给些否则少给些。
  春花悄咪咪的等着自己的赏钱,一来就有钱拿,这活实在不错。
  “以后用心伺候少爷”老夫人慢条斯理的说道。
  “是”春花应的清脆,给多少钱呢?我一定会把你孙子服侍的好好的。
  “行了,下去吧”老夫人一副倦怠的样子。
  啊,钱呢?春花心里奇怪,不过很规矩的又磕了头起身退下。走出院子没有拿到一文赏钱,春花有些遗憾的回头看看,耳朵听到院里传来的低声议论。
  “三少爷他娘,不过是府里大把银子买回来的,算什么啊……”
  春花不等听完急匆匆走了,她虽然小,却是七八岁就能,一个人几十里地赚钱的女孩,做事从来都有一杆秤:她来周府是为了赚钱,如今有机会就要牢牢把住。
  周清贞的屋子用木隔断做了一个小套间,套间里只有一座炕一个衣柜。套间外就是正屋,对门靠墙一张八仙桌两把靠背椅,春花每次都把饭摆在这里。一边窗下书桌椅子,另一边靠着套间是脸盆架。
  春花昨天跟周清贞说了,今天给他收拾屋子,因此春花一回来就忙碌起来,先把周清贞的脏衣服,都拿出去洗——洗衣房她可不敢指望,都给泡坏了。她还琢磨怎么开口,把泡在那里的衣服要回来。
  春花把衣服端到花园东南角的水井旁,这两天打水都在这里。
  刘嬷嬷远远的端着衣服过来,就看见昨天认识的春花在井边z。她的脚步顿了顿,犹豫了下看看四周,这一片算是僻静处并没有人在。
  刘嬷嬷捏了捏盆沿,向春花走过去。
   第一卷 少年无忧 大丫头的职能   “刘嬷嬷也来洗衣裳”察觉到有人来, 春花转头去看然后立刻漾起笑脸, 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洗衣盆往旁边挪挪。
  刘嬷嬷有些僵硬的放下自己的木盆:“春花给三少爷洗衣裳呢?”
  “是啊”春花笑的一片明媚, 然后又收起笑容, 有些忧虑的问道“是不是少爷的衣裳一定要送去浆洗院?”
  “主子们的褒衣都是自己院里的丫鬟洗, 其它的看个人, 都行。”刘嬷嬷一边说, 一边有些气喘的蹲下。人老了腰腿发硬,再加上发胖,蹲下去有些艰难。
  春花站起来, 把自己坐的石头推过来:“刘嬷嬷坐这个,我刚从旁边搬来的。”
  老妇人也没客气,一屁股坐下:“哪里搬来的哪里搬去, 要不然管事知道了会罚的。”
  “谢谢嬷嬷提点”春花笑眯眯的蹲下继续搓洗。
  刘嬷嬷把自己的皂荚递给春花一个:“等月初领了香胰子、肥皂团, 你就有东西洗衣服了……还有澡豆……就不知道能发到你们手上不。”
  “早豆是什么豆?”春花把皂荚砸烂泡到水盆里,手上不闲嘴里也没停“吃的?”
  刘嬷嬷笑了“真是乡下丫头, 澡豆是主子们洗澡用的, 豆粉一样的东西, 洗了人身上又香又光滑。”
  “我本来就是乡下丫头”春花毫不介意, 笑眯眯的说“不过香胰子我知道, 洗身上也是又香又光滑”那还是马玉娟她娘用过, 然后满村的妇人面前炫耀。
  “这里香胰子都是给主子洗褒衣用的,没见识的丫头。”
  春花听了笑嘻嘻的不说话,这些东西都跟自己的日子没关系。
  刘嬷嬷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要是没领到你可别问, 更别说是我给你说的这些东西。”
  蹲着到底难受春花左右看看, 又跑到不远处搬过来一块石头坐下:“刘嬷嬷放心,我知道你是好意提点……”
  春花低头继续洗衣裳,声音低了些:“我们村也有后娘,我不傻。”三少爷就是那地里黄的小白菜,自己是小白菜的小丫鬟,春花明白自个的处境。
  不过再抬起头春花又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我是来做丫头的,老实干活挣我的钱,别的不是我这丫头能管的。”
  “哎~是个心眼明亮的丫头”刘嬷嬷笑了一下不再说话,把自己的衣裳放到青石井台上,抡起棒槌‘砰砰砰’砸。
  看着老人弯腰着实不易,春花开口:“刘嬷嬷你才几件衣裳,要不放着我帮你洗?”
  “没事,老胳膊老腿就得长动动。”刘嬷嬷瞄了一眼春花盆里的“你那些都是春秋的厚夹衣,倒是不好洗,不过绸子的也不能上棒槌。”
  确实不好洗吃水更沉,春花抬起胳膊抹了把额上的汗珠:“不能上棒槌用脚踩没事吧?”
  “主子的衣裳拿脚踩?”刘嬷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吧!这也叫老实?刘嬷嬷忽然有些担心春花。
  那就是可以了,春花脱掉鞋挽起裤腿,站在盆里‘库出库出’的踩:“三少爷的单衣都快在浆洗房泡坏了,水都泡臭了。”
  “哎……”刘嬷嬷叹息不语,只是把自己的衣裳翻个,再开始‘砰砰砰’砸。
  “嬷嬷你说我直接去把衣裳要回来自己洗,能成不?”
  “成是成,只是浆洗院的陈妈妈,怕是会埋汰你几句。”
  那就行,春花又想起另一件事,从盆里出来赤脚蹲到老人身旁:“嬷嬷,能不能麻烦你帮三少爷洗个澡?”
  “啊?”
  看着老人不理解的神情,春花急忙解释:“不会很辛苦嬷嬷,我烧好热水,嬷嬷只要帮三少爷搓搓背就行,三少爷左手伤了不好自己洗。”
  “可是给少爷洗澡不都是大丫头的事?”
  “什么!”春花惊的差点摔倒“不是奶娘给洗吗?”
  “不会没人告诉你大丫头的职责吧?”刘嬷嬷恍然明了。
  下来的时间刘嬷嬷这样那样的告诉春花,大丫头都要做什么……
  春花听得眼睛发直:给少爷洗澡算什么,还要和少爷睡在一个屋,伺候少爷吃,伺候少爷穿,帮少爷管银钱……
  “这不是丫头,这是老妈子兼媳妇吧。”
  春花直呆呆的傻话,逗得老人从心里笑出来:“哈哈哈,还真是,少爷们的大丫头多半最后都是通房丫头。”
  “通房丫头?”那是什么,春花满脸疑惑。
  刘嬷嬷叹口气可怜这丫头走了什么运,啥也不知道就做了大丫头,老人打起精神解释:“论理,你们这些活契的女孩,最多做到小丫头一个月两百文。”
  春花点点头,这个苏王氏提前说过。
  “贴身伺候的大丫头每月三百五十文,必得是府里的家生子或者签了死契的……”刘嬷嬷有些犹豫该怎么说。
  春花则继续点头,一双清澈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老妇人。小姑娘明亮的眼睛,让老人心一横速战速决:“你在府里看,凡是被称作姑娘的大丫头,都是男主子的屋里人。”
  屋里人?
  “就是陪男主子睡觉的”
  哦,春花想,那芍药姑娘就是通房丫头了。
  果然刘嬷嬷接着说:“那天领你认路的芍药姑娘,就是二老爷的屋里人。可惜三少爷才八岁,等他长大你都该出府了。”
  “要不然将来做了少爷屋里人,有个一男半子做到姨娘也是你的造化。”刘嬷嬷说完起身去井边打水,准备最后清洗。忽然身后传来春花清晰坚定的声音:
  “我才不做什么姨娘!”
  春花在村里镇上,没见过大户人家还有屋里人这一说,可是姨娘却听人讲过。
  “我是要堂堂正正嫁人,做正头娘子。”
  刘嬷嬷被春花响亮的声音吓了一跳,心里却笑春花不知深浅。就算三少爷现在再可怜,那也是二房嫡长子,将来二房都是他的,春花这样的乡下小丫头,要是能被收房做了姨娘,那得是走了天大的好运。
  春花不管刘嬷嬷心里怎么想,她忽然发现一件很严重的事:大丫头要和少爷睡一个屋!真要这样她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这可不行,春花是很想挣钱帮家里翻身,可是有些钱能挣有些钱不能挣,不过四百文一个月春花也没打算轻易放弃。
  周清贞中午回来的时候,发现院墙外放了四把高背椅,椅背两两相对,上边各架着两根长棍子。他这些日子穿过的厚夹衣全都洗好晾在上边,甚至他送去浆洗院的单衣,也洗干净晾在上边。
  周清贞微微侧头嗅嗅自己的肩头,有点发酵的酸腐味。能穿干净衣衫了,他心里有些轻快。
  春花端了椅子坐在正屋门前,看见三少爷回来蹭蹭蹭走到他面前站住。周清贞漠然脸往旁边让让,春花也跟过去继续挡住路:“少爷我有些事要跟你商量。”
  之所以不再称呼三少爷,是因为刘嬷嬷说自己院里的主子,不能按排行称呼。
  春花低头盯着周清贞一直平视前方,漠然的眼睛说:“我是好人家女儿将来还要嫁人,不能跟你睡一个屋里值夜,也不会给你洗澡。”
  周清贞漠然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他还是目光平视前方,又往旁边让让。春花横挪两步挡住他:“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可是我会加倍对你好。”
  你要怎么加倍对我好?周清贞再次漠然的往旁边让让想要回屋,太阳底下真的好热。
  春花第三次蛮横的挡住路:“你说话啊!我知道你不是哑巴。”
  “嗯”周清贞抿着嘴从嗓子里发了一声,心想,看来这傻丫头还没有接到继母什么指示,还有这火爆性子……
  周清贞同意了,春花提了半天的心落到实处,脸上绽开明快的笑容:“少爷屋里请”一边说一边麻利的让开路,发现椅子还挡在门口,连忙把椅子挪回屋放到八仙桌旁。
  “少爷先请坐,奴婢去帮你打水洗脸。”
  春花热络的到厨房打回一盆热水,放到盆架上,然后一边给周清贞挽袖子一边积极解释:“天热用热水洗,完了可凉爽。”
  周清贞伸出一只胳膊,然后换一只胳膊,方便春花挽袖子,最后把手放到水盆上。春花先捉住他的左手看了看:“香油好使吧,今儿个比昨天好了许多。”
  周清贞照旧漠然脸,不过心里浮现一个词:前倨后恭。
  过了两三天春花觉得算是安顿下来:每天打扫屋子,按时去领三顿饭再没别的事。要是日子天天这样过,这八年就太舒服。
  这一天早上周清贞吃完饭,又不知道去哪了,春花也不过问,收拾好自己换下的衣裤去井边清洗。
  花园里的刘嬷嬷恰好碰到,她抬头看看日头,又看看还有空洗衣裳的春花,问她:“三少爷没有小厮,你不给他送点心去?”
  “送点心?”
  “你不知道府里的少爷,早上在学堂都要用些点心?”刘嬷嬷也是奇怪“这都四五天了,你还不知道?”
  我打哪知道,又没人告诉我。不过学堂送点心……春花慢慢咧开嘴笑了,自己是不是能假装小厮,每天跟着三少爷上学去?
  哈哈哈,春花心里乐开了花儿,问清楚还是去找大厨房吴妈妈领点心,就像一只出笼的小鸟一样飞走了。
  拎着食盒春花恨不得飞去学堂,可是刚才因为跑的太快,已经被吴妈妈训斥了,只能一步步走。
  但这不能影响春花的好心情,学堂!哈哈,反正自己已经身兼四职,就算再兼职小厮也没什么问题,哈哈哈哈自己简直太聪明了。
  春花一路打听到学堂,然后看到的情形,让她的好心情荡到谷底。
  王八蛋!
   第一卷 少年无忧 打架   学堂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 进去二十多步是一明两暗的正房, 西边还有两间厢房, 周清贞被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厮围着, 正房的廊檐下站着两个八九岁的小少爷, 嘻嘻哈哈看热闹。
  周清贞的单衣因为在浆洗院泡的太久给泡糟了, 春花没咋用力洗, 衣裳就烂了几个破口。春花好歹翻出针线笨拙的给他撩起来,总不能让他大热的天还穿厚夹衣。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小厮甲扯扯缝合的地方:“哎呦, 我的三少爷你穿着补丁衣裳,是想埋汰二夫人苛刻你吗?”
  也许用的力气大些,衣服顺着缝合的旁边豁开一个口子。哎~这么容易破口的衣裳, 这群富贵惯了的人还没见过, 小厮乙也扯扯周清贞衣服上缝合的地方,结果不出意外破口了, 布料实在是泡糟了一点不结实。
  夏天的单衣, 不一会就让周清贞露出胳膊腿上的白肉。
  “这个好玩, 你们再撕撕看, 哈哈哈”房檐下看热闹的二少爷周清玉拍手叫好。
  春花赶到的时候, 周清贞被两个小厮推搡来推搡去, 浑身上下破掉的布片耷拉着,露出不少白肉,小孩漠然的表情变成屈辱的倔强。
  周清玉‘哈哈哈’拍手笑的十分开怀:“再撕, 再撕, 给他撕出一身花儿,看他今天怎么出学堂”
  撕你妈逼!春花满胸的怒火提着食篮冲了出去。一篮子砸开小厮甲,拧身推到小厮乙,骑到那小破孩身上,提拳就往他脸上捶。
  这里不是安乐村,春花知道自己肯定镇不住另一个小厮,所以下手一点都没客气,否则她要吃亏。果然小厮甲愣了一会,立刻过来扑倒春花。
  春花是谁?打遍安乐无敌手。被人扑到顺势一滚抬腿往后踹,然后利索的翻身起来提脚就踢。
  这些小厮虽然都是奴才,但跟着少爷也和半个哥儿差不多,说句不客气的吃住比周清贞都好,哪里吃过这样的亏,而且春花那衣裳那架势,一看就是新来的小丫头,两个小厮动起手来没有半分顾虑。
  “啊~~~我跟你拼了!”被踢的小厮甲抱住春花腿,把春花掀翻在地,小厮乙也合身扑上去。
  就算是两个,春花也不怕,所谓‘一力降十会’更何况这些小厮手上还不会那两下子。春花连撕带踢弄倒一个,然后翻身骑到另一个身上,屁股一抬合着全身力气砸下去。
  “啊~~~”小厮乙被砸的两头往上翘,嗓子喊破了音。
  “干什么呢,翻天了?”忽然院门口传来一个小少年的怒斥声。
  “大少爷来了,还不住手!”随后是另一个少年的声音。
  小厮甲和小厮乙停下撕扯春花的动作,连忙告状:“大少爷,不知道哪来的疯丫头,扑上来就打小的们,大少爷要给小的们做主。”
  这话倒也没错,春花从小厮甲身上站起来,转头看向院门口的人:一个十三四岁身穿华服五官周正的少年,正双眉拧起直视这边,另一个十四五岁看样子是大少爷的小厮。
  房檐下被这生猛一幕吓傻的二少爷周清玉,急忙跑到周清远面前一脸急色,还有些惊恐:“大哥、大哥这丫头太疯了,见人就打。”
  周清远没有理会自己的弟弟,背着手冷眼看向春花:身上的衣裤滚得全是土,扯得七歪八扭,一个羊角辫散了大半,唯有一双眼睛火亮的直视自己,没有半分慌张。
  一直在旁边观察的周清贞上前一步揖手,想要解释:“大哥……”
  春花一把拉住周清贞,把他塞到自己身后,扯扯衣襟双手合于腰间,右手在上手心向内,微微屈膝俯身,声音清脆:
  “大少爷万福,奴婢是二夫人派给三少爷的大丫头叫刘春花。刚才来给三少爷送点心,那两个小厮欺负我家少爷,把二夫人给我家少爷做的新衣服,撕的破破烂烂。”
  春花站起来仰着脖子蔑视那两个小厮:“知道的说是孩子们贪玩,不知道的还不得说我们夫人,虐待我家少爷。”
  说完春花一双明目直直看向周清远:“奴婢想问问大少爷,这两个小厮这样坏我家夫人的名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清远背着手走进院子,往春花身后的周清贞瞟了一眼,露了好多肉确实有碍观瞻:“你先回去给三少爷拿身换洗的衣裳来。”
  “是”春花屈膝,然后回身拉起周清贞的手,走进学堂里“你别怕,在这里等我。”
  周清贞一瞬间涌上很多话:我不怕,你才该害怕,你……最终他只是说:“你把头发理理再出去。”
  “好”春花笑着应道,不但重新扎好羊角辫,还把衣裳收拾整齐才出学堂。她一路急走,两条腿换的不能更快来去如风,拿了衣裳给周清贞送进学堂里,然后自己退出来。
  周清远冷脸问她:“你不伺候你家少爷更衣?”
  春花规矩的福了福:“奴婢是活契丫鬟,二夫人抬举才做了少爷大丫头,但奴婢将来还要出去嫁人,所以很多近身的事情,得三少爷自己来。”
  几句话说完周清贞已经换好衣裳出来,春花进去把那团破烂的衣裳裹成一团也抱出来。
  小院里静下来,几双眼睛都看向十三四的华服少年。周清远清清嗓子开口:“吉祥和富贵陪少爷玩闹,手下没个轻重,索性也被……”
  大少爷又清清嗓子,年龄一般大,两个小厮被个小丫鬟打得鼻青脸肿,真的很难说出口。
  “索性也被教训过了,这事就算了”周清远转向周清贞“至于三弟被弄坏的衣裳,我请我娘重做一身新的给你。”他的话虽然是说给周清贞听,眼角的余光却不停的溜到春花身上,看到春花脸上明显的雀跃,才放下心来。
  “那就麻烦大伯母了。”周清贞揖手为礼。
  安排好周清贞这边,周清远又敲打两个弟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竟然纵容小厮大闹学堂,真不怕母亲知道责罚你们?”
  周清贞不想看大哥收拾周清玉和周清文,免得他们以后见了自己羞恼又多出事情,带着春花早早走了。事情压到这里最好,春花也不必受罚,自己也不会成为大房二房争势的缘由。
  可惜周清贞想得好,事情却烂在当时站在周清玉身边,一直没说话的周清文身上。
  第二天一大早周清文的姨娘张氏,粉也不搽花也不戴,拉着孩子到二夫人钱氏面。她把周清文一把推到钱氏身前,跪软在地上扯着帕子哭哭啼啼:
  “就算四少爷是姨娘养的,那也是周家正正经经的少爷……”
  钱氏正斜依在贵妃榻上,由丫鬟伺候染指甲,厌恶的看了一眼推到自己面前的周清文,蔷薇在旁边瞄到主子神情,连忙把周清文拉到一边:
  “四少爷见了二夫人怎么不行礼,这是哪门子大家少爷的做派。”
  张氏见了一手软软撑地,斜斜的跪坐在地上,仰着脖子一手扯着帕子轻轻盖到脸上,越发哭的凄婉。
  芍药瞥见钱氏眼里的轻蔑厌烦,上前一步:“张姨娘且省省,先掂量下自己的体面。一大早闹到我们夫人面前,哪里的规矩做派!依奴婢看还是请大夫人来一趟,你们房里的事你们自己料理。”
  “我们夫人只想着一家子和睦,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四少爷受委屈。一样是周家少爷,凭什么三少爷不把四少爷当回事,纵容他大丫头吓的四少爷夜里睡觉都不安稳。”
  张氏又把儿子拉倒身边哭诉:“看这小脸吓的白的。”
  钱氏对张氏母子的厌恶烟消云散,差点没憋住笑出来,她压下嘴角冷声吩咐:“去把三少爷和春花带来。”
   第一卷 少年无忧 受罚   芍药一路分花拂柳到了小院, 小院里春花正准备送周清贞出门去学堂。芍药拦住他们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三少爷夫人叫你领春花过去。”
  周清贞心里‘咕咚’一下, 脸色白了白嘴唇微微抿紧, 面无表情的对芍药点点头。
  三少爷发白的脸色让芍药嗤笑一声, 一甩帕子拧身带路, 春花小跑跟上笑嘻嘻的问:“芍药姐姐, 夫人叫我们什么事啊?”
  一个乡下土妞跟少爷是‘我们’?不过芍药也懒得纠正, 还是要笑不笑的睇了春花一眼:“你们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
  昨天打架的事,春花心里一沉脚下慢了几步, 落到周清贞身旁,看着小孩更加沉默,春花忽然生出勇气, 她握住周清贞冰凉的手, 悄声在他耳边说:“别怕,我会护着你的, 我比你知道的厉害多了。”
  打架吗?周清贞继续一脸沉默, 目光平平向前, 可是被春花握住的手, 传来温暖的感觉。
  芍药领着两个孩子到钱氏正屋, 春花一进屋便闻到一股甜香的味道。这还是春花第一次进二夫人的正屋, 屋子很敞亮
  墙上挂着美人图,窗上糊着绿轻纱,窗下案几上摆着一大盆玉石雕的荷花。
  不过钱氏并没有在这里, 芍药领着他们绕到博古架后边, 这里还是一间敞亮的屋子。屋里摆着好几盆盛开的鲜花,粉的红的白的牡丹开的碗口大娇艳无比,还有一盆火红的石榴花。钱氏斜依在榻上,硬生生称出人花两相对。
  芍药双手合在腰间微微欠身禀报:“夫人,三少爷来了。”
  周清贞一脸平静眼帘向下跪到地上,春花瞄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张氏和周清玉,也跪到地上。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钱氏斜依在贵妃榻上,看着自己新染的指甲,慢条斯理的开口。
  春花不等别人开口,抢先快言快语“少爷好好的在学堂读书,二少爷和三少爷纵容自己的小厮欺负他,把夫人给少爷新做的衣裳撕的稀烂。”
  说完瞪了一眼周清文,继续告状:“家里谁不知道夫人是继母,自来后娘难当,夫人就是一片心都用在少爷身上,也有那背后挑三挑四的刻薄夫人。他们倒好,让少爷穿着一身破烂衣裳从园子里过,知道的不说,不知道的指不定怎么排揎夫人。”
  春花怒视周清文:“不知道我们夫人怎么得罪了你,四少爷要这样坏她名声?”
  最后春花转向钱氏说的义正言辞:“奴婢是夫人特意派去伺候少爷的,有人欺负少爷,奴婢自然要挺身而出,才不负夫人一片苦心。”
  周清贞跪在春花旁边微微垂头神色平静,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注意他。
  没想到这个野丫头还有一张利嘴,钱氏勾起嘴角这事还牵扯周清玉,太好了。钱氏从榻上起身,吩咐:“去请大夫人和二少爷来一趟。”说完去了正屋。
  不一会正屋里挤了很多人,钱氏和黄氏分主客坐在上首,周清远坐在右边第一个椅子上,张氏、周清文、周清玉站在两边,周清贞和春花跪在堂前,还有好些伺候的下人站在自己主子身边。
  “妾身还没进门,就听说过大嫂的贤名儿,怎么也想不到大嫂会纵着清玉清文,欺负三少爷,这是当我们二房好欺负吗?”钱氏慢条斯理的发难。
  黄氏微微一笑:“小孩子玩闹,那里说得上欺负?只是我听玉儿说的有些奇怪,怎么清贞的衣服碰一下就破了,倒让我想起一个典故。”
  什么典故黄氏没有明说,不过钱氏却暗自恼火,什么典故不就是‘芦花絮衣’么!
  钱氏不甘示弱的开口:“妾身也奇怪,都是府里发的衣料,怎么别的少爷衣裳都很结实,到了三少爷这里一碰就坏?”
  钱氏装模作样的让芍药去查,结果查来查去是浆洗院把周清贞的衣裳泡坏了,钱氏按耐住自己的欣喜,当面嘲讽一通,转天又告到老妇人面前,夺了浆洗院的管理权。
  不过那是后来的事情,现在的情形是周清贞和春花还跪在大堂上,衣裳的事情查明了,不过是孩子们好玩。可四少爷被春花吓到的事情,却得有人认错。
  钱氏没有想到这么件小事,能抓到黄氏的把柄,心情好得很。也不想再多看周清贞一眼,只说他不懂友爱兄弟,罚到祠堂反思三日。春花和两个小厮在学堂大打出手,每人五板子以儆效尤。
  一屋子人到廊下,院子里摆开三条春凳,周清贞垂头跪在一旁。
  打就打,五板子我不怕!春花抿紧嘴唇准备爬到春凳上,扶着板子等在旁边的胖嬷嬷,却冷言乐语的吩咐:“解下裤子。”
  什么?什么!春花惊的跳起来,她往旁边一看,果然吉祥和富贵正死了爹娘般,解下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
  春花急忙后退拉住自己的裤子:“我不,我绝不!”
  跪在旁边的周清贞忽然想起小丫鬟说‘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将来还要清清白白嫁人’清脆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小丫鬟却要面对这样的侮辱。周清贞嘴唇哆嗦了下,心里难过却没有一点办法,他要求情只能越求越糟糕。
  “你不什么不?”胖嬷嬷扔掉板子伸手抓春花。
  春花多灵活,腰一扭身子一闪就躲开了,可是院里不光一个胖嬷嬷,春花不服管教,其他的丫鬟小厮一起来围堵。
  春花左闪右避冲出包围圈,哧溜哧溜爬上院子里一颗高耸的香椿树。
  ……院子里的人都傻了眼,这不是个丫头是个猴子吧。周府这些主仆,第一次见识到乡下野丫头到底有多野。
  周清远看着爬到树上的春花,习惯性的清清嗓子;钱氏心里轻蔑的一笑,还真会爬树啊;周清贞抬头瞄了一眼又垂下头,袖子下的手慢慢攥成拳头。
  春花站在高高的树杈上朗声道:“犯了规矩我认罚,脱裤子算什么羞辱?”
  “搬梯子来,反了天了!”树下不知是谁在叫嚣。
  春花没有一丝慌张,清清楚楚的说道:“你们也不必搬梯子来,如果一定要脱我裤子,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没道理我一个好人家女儿,在周府好端端没了清白。”
  这棵香椿树有二三十年,长了六七丈高,要真从上边跳下来不死也残。
  “跳下去死了也罢,如果没死我就是爬也要爬到周府门前上吊,”春花冷静的目光扫过树下院子的人,清晰的说道:“我刘春花说到做到。”
  春花并不是吓唬人,如果真这样丢人,她宁可一死。
  一院子的人抬头看那丫头慢慢撒开左手,只用右手扶着树干在树枝上站直身体,这要是一阵风过来……妈呀,院子里的人吓得大气儿不喘。
  ‘光脚不怕穿鞋的’虽然是一着好棋,却是被逼到绝境拿命搏,周清贞低头握紧的拳头轻轻颤抖。
  周清远看着春花危险的样子,差点不会心跳,他对自己身边的黄氏说道:“娘!府里丫鬟们除了犯奸的,也不必去裤子受罚。”
  说完不等黄氏回答,周清远抬头对春花大声说:“你下来吧,原本就不必解裤子,王嬷嬷大概是看你和小厮们一起受罚,会错了意。”
  “真的?”
  “你先扶好树!”
  春花挪到树干边上,两只手抱紧树干。周清远见了从胸口里舒一口气:“真的,这么多人,难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哼”春花冷笑“我也不怕你骗我,真要受那样的羞辱,我绝不活着,求生不易求死还难吗?”
  周清远看到春花下来,一颗提起的心才算落到实处,这丫头好烈的性子。
  ‘啪’一板子打到屁股上,春花疼的浑身肌肉紧缩,‘啪’又一板子,春花疼的头往上扬,旁边传来吉祥、富贵哭嚎的声音。
  ‘啪’
  ‘啪’
  ‘啪’春花疼的浑身颤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疼过,春花眼里泛起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