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穿越
一望无际的科尔沁草原上, 一辆黑色越野车奔驰而过。尹兰坐在驾驶座上, 姣美的面庞上透着愉快的笑。她看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妹妹尹素, 见她终于不似前几天的心神不宁, 隐隐还有了些笑意, 虽然不像记忆中那么明媚, 却也好过整天的抑郁。
尹兰一边注意着路况, 一边抽空伸出右手摸了摸尹素的手:“素素,你看这大草原蓝天绿地,咱们南方的城市可从来不会看到这样的美景。”
尹素仿佛突然醒过神来, 微微一震,下意识看看手表,随即不自然的笑了笑:“是啊, 这里风景这么漂亮, 姐姐你已经开了两个小时了,咱们停下来歇会拍拍照吧。”
尹兰听了这话高兴极了。最近妹妹和男朋友分手, 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常常独自坐着发呆, 偶尔还看到她拿幽怨不满的眼神看自己。尹兰好几次想安慰她, 她却总说没事, 尹兰无法, 只以为她失恋受伤,又看到自己和男友顾长风几年来感情深厚,心中产生失落。好在当自己提出带她出来旅游散心时, 尹素并没有拒绝, 反而提出要好好挑个地方。最后尹素提出来草原自驾游时,尹兰也一口答应,甚至因为不想刺激尹素,她也没有带上顾长风来当免费劳力,而是决定和妹妹两人单独出游。
这条路上人烟稀少,将近个小时的车程中一个人、一辆车也没见到,于是尹兰放心的直接把车停下,拿起相机拉着妹妹下车开始寻找角度拍照。
尹素在草地上坐了一会,看着为了拍到更好的照片,在不远处架好三脚架不断调整的姐姐,眼中突然涌起不忍,然而当她的手触到自己的小腹时,那抹情绪却立刻化去,转为无尽的嫉妒和决绝。
她站起来,缓缓向车走去。
尹兰还沉浸在美景中,正转头想让妹妹一起来帮自己看看照片,却发现尹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车上,坐上了驾驶座。
尹素正观察着姐姐,见她看自己,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发动汽车慢慢开到尹兰身边。
尹兰一边按下快门一边问: “素素,你怎么把车开过来了?一会我拍完这边的风景,给你拍个人像怎么样?”
尹素仿佛没有听见姐姐的话,嘴角笑意渐浓,自顾自的问:“姐姐,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和你来这么个没人的地方吗?”
尹兰完全没发现妹妹的异常,叹口气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小袁的,可是感情这种事谁也说不定,以后你总会找到更好的。这次你们分手,我这个做姐姐的当然应该好好安慰你,你也别多想,过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尹素一脸好笑看着姐姐:“你真以为我是为了袁昕吗?姐姐你还真是傻,真不知道长风到底喜欢你什么。”
尹兰听见妹妹直呼自己男友的名字,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别扭,却无暇细想,只继续问:“那你到底怎么了?”
“哈哈哈……”尹素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尹兰只觉心中不安更深。
好不容易笑够了,尹素慢慢抚着自己的小腹顺着气道:“姐姐,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怀孕了。”
尹兰没来由的一阵心慌,皱眉问:“你怀孕了?那你还要和小袁分手?你才二十岁啊,大学还没毕业,怎么就怀孕了?”
尹素突然眨了眨眼,和尹兰三分相似的眉眼中尽是得意:“当然不是袁昕的孩子。”
尹兰心中咯噔一下,脚步一个踉跄,后退一步,抓住一旁的三脚架才稍稍稳住:“那是谁的?”
尹素转头不看尹兰,眼神中充满温柔向往的望着前方慢慢说:“我怀了长风的孩子。姐姐,我知道你从小就疼我,你就成全我们吧!”
尹兰突然感到双腿虚软,无力的坐在地上,颤抖着说:“不可能,我不相信!我和长风在一起五年,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虽然不愿相信,尹素那一脸慈爱的笑容却让尹兰越来越害怕。
“就是看在你们五年的份上,长风才不愿意亲口告诉你。可是我,就是为了我的孩子,也必须这么做。对不起,姐姐,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成全我们,只好把你留在这里了,我会告诉长风,你因为生我的气自己离开了。”说着,尹素突然发动汽车。尹兰心生警觉,什么叫把自己留在这里?这里可是荒无人烟的地方,自己除了相机其他都在车上,要是留在这里,几乎就是死路一条。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尹素就大力踩下油门,汽车箭一样窜出,越来越远,留下尹兰一个人在相机旁孤立无援。
沿着路不知走了多久,天已经黑透,草原上昼夜温差极大,尹兰早已经又冷又饿再也走不动了。她坐在草地上,想起妹妹无情的话语,不禁更加伤心。尹素从小就争强好胜,凡事都想和自己这个姐姐比,自己体谅她年纪小不懂事,总是处处让着她。自己最初和长风在一起时,尹素就表现出强烈的反对。当时自己还不明白,只以为她是讨厌长风,现在回想起她的种种行为,才知道她并非是讨厌,而是嫉妒自己。想起长风,她更是伤心的落下泪来,五年的感情就这样轻易破碎了。
突然草原上狂风大作,转眼间电闪雷鸣,尹兰原本就淡薄的衣服更是挡不住寒意侵袭。眼看大雨将至,尹兰心中升起一阵绝望,草原一望无际,完全没有遮风避雨的地方,经受几个小时的饥饿和行走,身体也已经再没有力气了,现在仿佛出现幻觉,那远在天边的闪电好像越来越近,似乎要劈到自己身上!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尹兰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正文 命格
尹兰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断断续续的哭泣。
“呜呜……格格, 您醒醒啊……”
“格格, 别丢下奴婢啊……”
“格格, 奴婢见不到大福晋, 怎么办……您快醒醒啊……”
尹兰不堪其扰, 不耐烦的想打断这女子的哭喊, 却怎么也没力气。
又过了好久, 这哭声再次响起,尹兰皱起眉头,试着抬手一挥。
“格格!您这可是要醒了?”这女声尖利得似乎要划破尹兰的大脑!
尹兰实在是受不了, 用力睁开眼睛,突然一阵强光袭来,她忙抬手遮住双眼。
“长生天保佑!我们格格终于醒了!奴婢给您磕头!”接着传来“咚咚咚”三声响, 尹兰听着心疼, 这头得磕得多用力,刚想开口问问, 却发现喉咙干燥胀痛, 完全没法发出声音。
旁边的小丫头磕完头立刻跑到尹兰身边, 连声询问:“格格您要不要喝水?”
尹兰下意识点头, 却猛然意识到她说的是完全没有听过的语言, 更重要的是自己竟然完全能听懂!
还没等尹兰开始琢磨, 就听外面一阵嘈杂,说话声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尹兰的双眼好不容易适应了光亮,缓缓睁开眼, 就见帐帘一下被掀开, 一位身材魁梧,面目严肃,大约三十多岁的男子打头走了进来,身后跟了十几个男男女女。
尹兰惊疑的打量着这突然出现的十几个人,发现他们竟然都作蒙古人打扮,再环顾四周,原来自己正在一个蒙古包中!
领头的男子见尹兰只坐在床榻上并无动作,眉头微微蹙起。旁边一同进来的一个小姑娘见状立刻上前道:“姐姐,阿爸阿妈特地来瞧你,你怎么不下床问好?”她语气听上去温柔暗带提醒之意,眼中却有股趾高气扬之态一闪而过。
尹兰一听有人叫她“姐姐”,心中立刻一阵怪异。然而想起尹素和顾长风的所作所为,却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痛苦,反而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突然连尹素和顾长风的脸都模糊起来。她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唤自己“姐姐”的小姑娘。只见她年纪轻轻,大约只有七八岁,却生的体态丰满匀称,肤色健康透着红晕,双眼狭长,略略上挑,微微撅起的红唇透着小女儿的娇态,典型的蒙古美丽少女的样子,只是顾盼间掩藏不住的凌人盛气却让人难生好感。
一旁伺候尹兰的小丫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着对男子说:“台吉息怒,格格先前昏迷了好几日,才刚刚清醒过来,这会子定没有力气给台吉和福晋请安。”
男子闻言,皱着眉上前问道:“哈日珠拉病了?既然好几天了怎么不见你来禀报?”
小丫头原本就略带颤抖的声音这下更颤抖:“回台吉的话,奴婢早前去向大福晋禀报,想为格格请大夫瞧瞧,可是……”
“可是什么,别吞吞吐吐的。”男子不耐烦的说道。
小丫头深吸口气,抬头看了眼床上无法开口说话还一头雾水的尹兰,又看看男子身边一位差不多年岁正一脸不自然的女子,继续道:“奴婢日日去大福晋帐边求哈屯给格格请大夫,却都被拦下来,说福晋正忙,没空给格格请大夫!”
男子转头看向身边正紧张的女子:“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子原本也算是容貌美艳的,同那七八岁的小姑娘有四五分相似,此时却紧张慌乱,一听丈夫问话,立刻道:“爷,我……我也不知道哈日珠拉病了,我要是知道,肯定是会给她早早请了大夫来……这……”
那位原本暗带得意的小姑娘这时早已没了气势,立刻放低姿态,急着向前一步争辩:“阿爸,您别怪阿妈,阿妈每日为您打理部落中各种事,昨天还说着了风寒,女儿看肯定是身边的奴才们看阿妈劳累,私自压下了这事儿不给禀报!”见男子神情已不如先是那般严肃不满,暗暗松口气,又朝那大福晋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那嬷嬷也是个机灵的,立刻跪倒:“台吉,您可千万别冤枉了主子,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瞧见福晋每日辛劳,又着了风寒,阿娜日那丫头向来是不懂事,常惹福晋生气,奴婢恐怕她着福晋的晦气,这才自作主张不让她见哈屯。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与福晋全无干系!”
尹兰在心中暗叹,可惜自己并不知道其中原委,此时却也要为这主仆三人叫声好,这样无间配合,可见不是第一次,尤其那七八岁的小女孩竟然也如此会察言观色。
那男子听罢也不在追究,挥挥手道:“你也是个忠心的,起来吧。只是记住了,往后不能擅作主张,若是再犯,一定严惩不贷!”
“谢台吉饶命!”
刚才还紧张的直冒汗的大福晋此刻换上一副温柔贤良的样子,走到近前挽住丈夫:“爷,您看,咱们瞧也瞧了,哈日珠拉这里并没什么不同,却不知大祭司为何断言今夜生变?”
男子也略带疑惑:“是啊,并无甚不同,大祭司也未言明所谓‘生变’是好是坏。”
大福晋突然担忧道:“哈日珠拉这孩子,出生就被大祭司说是命格不好,多灾多难的,这回不知会不会好起来,要是再不好,日后可怎么嫁人呀!”
男子叹口气,拍拍大哈屯的手:“爷知道你心肠好,从来也没亏待哈日珠拉。只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若真是个不好的,也怪不得别人。”
尹兰在心中冷哼一声,暗想自己大概是像小说电视中所说那样灵魂穿越到这位哈日珠拉格格身上了。只是这位格格似乎也很是不幸,前几天那长久的昏迷大概已经让她魂归了。看看身边这些亲人,也没有一个是真心为她担心的。
大福晋一看就不是善茬,底下人没有主子的授意怎么可能有胆子压下格格病重的消息,如今当着哈日珠拉的面也毫不避讳的评论她多灾多难的命格。而那位所谓的父亲也仅仅是刚听闻自己病情时有所触动,转眼就被大福晋糊弄过去了。
更可叹的就是那个七八岁的妹妹,年纪小小就有如此心计,实在不是个小角色。想到这,尹兰不禁一阵叹息,难道自己就逃脱不了姐妹反目的命运?好不容易离了尹素,这个妹妹却是个更厉害的。
那个叫阿娜日的丫头不知何时已退到尹兰身边,正悄悄给尹兰递水。听到大福晋的话,阿娜日一脸委屈不平。尹兰心中感激这丫头的善解人意,又怕她过于冲动,便接过她递来的水,暗暗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宽慰,看着她慢慢退到自己身后才开始喝水。
尹兰小口小口的喝着水润喉,终于那股肿胀干涩的感觉逐渐缓解退去。
她小声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打断还在不断表达自己担忧的大福晋,却见旁边一个做主子打扮的十来岁少年微蹙眉走上前去,缓缓道:“阿妈,姐姐才清醒过来,到底情况如何,还是等大祭司来了再说也不迟。”
大福晋冷不丁被自己儿子堵住就要脱口而出的关于哈日珠拉命格的揣测,一下竟不知说什么,愣在了原地。
一边的妹妹正欲开口争辩,却听外面一声呼喊:“大祭司来了!”只得悻悻然闭嘴,跟着众人一同向帐门口望去。
乘着众人等待大祭司的空隙,尹兰撑着床塌双脚下地慢慢站起来,见刚才那十来岁的少年关心的望着自己,便趁无人注意时向少年透过一个灿烂的笑脸。那少年却突然怔在原地,双眼呆滞的看着尹兰,突然脸颊通红,直到门帘突然被掀开,他才似梦然醒悟般收回眼神,局促的低下头。
尹兰没想到自己一个笑脸能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忙不迭收敛起笑意,看向门口。
只见门帘敞开,月色下走入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者,身披棉布长袍,头戴象牙饰物,手拄枯木杖。待到走进帐中,被蜡烛的光芒照到,尹兰才看清他的长相。只见他骨瘦如柴,面上皱纹深深,只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刚一进来便仔细盯住尹兰。尹兰被他如炬的眼神看得一阵心慌,没来由的害怕他拆穿哈日珠拉已死,自己只是来自异世界的幽魂的事实。
众人都屏住呼吸不敢说话,生怕打扰大祭司解读天意。大祭司缓缓靠近尹兰,在离她三步远处站住,又细细打量了她一会,才回身道:“长生天垂怜,哈日珠拉格格有幸熬过生死大劫,命格已改。”
哈日珠拉的父亲立刻疾走上前问:“大祭司此话可当真?哈日珠拉出生时那多灾多难的命格可是不在了?”
“千真万确。哈日珠拉格格命中注定今年要经历生死大劫,如今已熬过,则得长生天恩泽,将荣耀科尔沁!”
帐内众人心思各异,有嫉妒有暗恨,也有真心高兴的。只听哈日珠拉的父亲仰天大笑起来,三两步走上前来,抱起尹兰走到账外大喊:“这是我科尔沁的女儿!长生天厚爱,我的哈日珠拉,将荣耀科尔沁!”
账外侍卫和牧民闻声而动,听见那“荣耀科尔沁”几个字,纷纷喜上眉梢,跟着齐声大喊“荣耀科尔沁”,声响回荡在草原上空久久不散。
尹兰面前转头,瞥见跟着出来的大福晋等人一脸哑巴吃黄连的样子,心中突然有一丝开心。
正文 身份
尹兰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半个月, 终于在阿娜日的帮助下了解这个身体的过去, 慢慢接受自己现在的身份。阿娜日是哈日珠拉的贴身丫头, 也才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她的母亲是哈日珠拉生母的陪嫁嬷嬷, 在哈日珠拉母亲去世没多久后也因病去世了, 临终前交代阿娜日一定要照顾好哈日珠拉, 别让她被人欺负了去。她自小和哈日珠拉相依为命, 很是忠心。
察觉到一些人对自己的敌意,尹兰并没有向其他人透露自己对过去一无所知,而只偷偷告诉阿娜日自己多日昏迷, 忘记了过去的许多事情。阿娜日虽然惊奇,却因大祭司改命之言在先,并没有太多怀疑, 而是一边帮着尹兰一起瞒着其他人, 一边偷偷教她熟悉身边的人和事。
原来这具身体名叫哈日珠拉,今年十二岁, 是科尔沁寨桑台吉的大女儿。只是生母早亡, 如今寨桑的大哈屯博礼是哈日珠拉生母的亲妹妹, 这位大哈屯也有三个孩子, 长子吴克善已经成年娶妻, 那日并没有跟随众人一起去哈日珠拉帐中, 二子满珠习礼,在寨桑所有儿子中排行第四,今年十岁, 他就是那日开口帮哈日珠拉解围的少年, 尹兰从心中对他有了一丝好感。
而另外一个小女儿布木布泰,就是那日在帐中见到的小姑娘。布木布泰今年才八岁,却从小就很健康,不如哈日珠拉这般柔弱多病,大祭司也曾说她福寿绵长。她生得是个典型的蒙古美丽女子的样子,眉目清秀,面带红光,即使在人群中也很是亮眼,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再加上她从小骑射俱佳,英气十足,很能够讨人喜欢,因而得了个“科尔沁明珠”的称号。
想到这里,尹兰再次叹气,布木布泰,吴克善,寨桑,自己这不是穿到了明末清初的科尔沁草原上?布木布泰不就是日后名垂青史的孝庄?她小小年纪就有那样的城府,自己也不感到奇怪了。至于哈日珠拉,问过阿娜日后,尹兰确定,布木布泰再没有其他亲姐姐,那自己岂不是那受尽皇太极宠爱却早亡的宸妃?想起上一世妹妹尹素对自己莫名的敌意,没想到穿越到这一世还是逃不过姐妹相争,更可怕的是自己知道这场争斗的结局,宸妃赢得了皇太极的心,却还是输给了孝庄,与皇太极的爱情成了一个悲剧。
想到这,尹兰定了心神,暗暗下决心,上天让自己穿越成为哈日珠拉,那从今天起,自己就是哈日珠拉,既然自己有机会重新来过,为何不放手一搏?自己不愿当那福薄早逝的海兰珠,哪怕一丝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自己也一定会牢牢抓住!
尹兰开始慢慢思索起当下的形式。哈日珠拉的母亲原本是寨桑的大哈屯,然而生产哈日珠拉时难产而死,再加上大祭司说哈日珠拉多灾多难,寨桑便在心中认为是哈日珠拉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心中多有不喜。现在的大哈屯博礼在亲姐死后才被提为大哈屯,听阿娜日说,这位大福晋表面上对待哈日珠拉十分关心,在寨桑心中也留下来好印象,然而却常常暗中使坏,哈日珠拉原本性格倔强,不讨父亲喜爱,又被大福晋厌弃,便是受了苦也都自己往肚里吞。
尹兰不禁摇摇头,这孩子实在可怜,从小没有父母疼爱,生活也处处不顺,定是非常缺少安全感,说不定皇太极就是给了她十足的安全感,才让她傻乎乎的全心全意爱上。不过这都是历史上苦命的海兰珠,可不是她尹兰!她一定要活成不一样的哈日珠拉!
“哎哟!疼——”尹兰头上挨了一记,立刻大叫起来,转头望去,看到了满珠习礼那张稚嫩又清俊的脸。听阿娜日说,满珠习礼虽是博礼的儿子,却并不如吴克善这个长子受重视,他从小又和布木布泰不亲,倒是和哈日珠拉没有像其他人那般水火不容。这几日哈日珠拉病后初愈,没见其他人来探望,满珠习礼倒是来过两回。
“哈日珠拉,你怎么又坐在这发愣?可不是一病把脑子病坏了?”
听到他明显的调笑,尹兰摸摸头上疼痛处,气不打一处来:“你才病坏了脑子呢!还有,我是你姐姐!你得喊我姐姐!”
满珠习礼仰头一笑,挨着尹兰坐在身旁的草地上:“我可没有这么呆傻的姐姐,哪有格格像你这般天天往汉奴身边凑的?连布木布泰那丫头都比你有格格的架子!”
尹兰看了他一眼,她前几天发现科尔沁不少逃难而来的汉人,被抓住后都成了草原上的汉奴,生活困苦。正好尹兰十分思念自己南方的家乡,听听汉语也能解了思乡情。开始时她还苦思如何能让阿娜日相信自己突然会说了汉语,没想到阿娜日完全没有半分疑问。原来这哈日珠拉原来在科尔沁格格中因为布木布泰有意无意的排挤,并没有交好的朋友,倒是在汉奴中认识了一位年龄相仿的陈姓女子,慢慢学会了汉语。只是那位姑娘年初已经被其他部落的一位世子看中,带回去做了小妾。
尹兰慢慢开口:“你可不要小看了汉人。咱们草原上的汉奴都是避难过来的,兴许瞧着成不了气候,可是咱们南边的大明却是真真的把咱们蒙古铁骑赶回草原来了。汉人虽比不上咱们蒙古人勇武有力,却靠着汉族文化长久的立足中原,这文化可是软实力,能在不知不觉间渗透,比武力征服可有用多了。”
满珠习礼一脸惊异,细细思索了片刻道:“过去我只当你是和布木布泰不对盘,赌气才来和汉奴混在一起,没想到你心中有这样的大道理!你说的我虽不能全懂,却也觉得很有道理。”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看咱们蒙古人早就没了先祖成吉思汗那时候征服天下的心,咱们科尔沁势力单薄,往往都靠着嫁女儿联姻来换些好处,却从来不知晓自强的道理。”
满珠习礼语气中充满壮志难酬的遗憾,尹兰听了却不禁赞叹,他今年才十岁,却能明白这样的道理:“你说得对,靠着女儿们维系关系,哪里是咱们蒙古勇士该做的!你放心,如今大明正乱,咱们蒙古自然不会置身事外,日后自然有机会让你一展抱负!”
满珠习礼却困惑了:“你是说那林丹汗?可我看着林丹汗虽实力强,实际上却只是众多部落松散联合,如今他真正能号令的不过察哈尔,割据一方尚有可能,却成不了大气候。”
尹兰对满珠习礼敏锐的判断更加欣赏:“你说的对,林丹汗虽然也有继续祖宗霸业的心,多年来却连蒙古也没有统一。我说的是咱们的邻居大金。努尔哈赤短短几十年就从一名不文,需要靠卖人参来养家糊口,到了如今的大金汗,这哪是靠着继承祖宗汗位的林丹汗可比的?”
满珠习礼激动的站起来打量着尹兰:“正是这个道理!哈日珠拉,阿爸也是更看好后金,所以才把哲哲姑姑嫁给了大金的四贝勒!想不到你看着糊涂,却也能辨清时势!”
哲哲!尹兰心中一个激灵,哈日珠拉和布木布泰的亲姑姑,大清未来的皇后!这姑侄三人同嫁一夫的事,也只有还未汉化,不分辈份的女真人和蒙古人才能有的事。等等……
“什么叫看着糊涂?我何时糊涂了,你给我说说,还有,我是姐姐!不准叫我哈日珠拉!”尹兰醒过神来,立刻站起来追着满珠习礼大喊。
满珠习礼却是边跑边哈哈大笑道:“谁叫你成日里发呆来着!知道你是姐姐,哈日珠拉姐姐!我不过是把那‘姐姐’两字省略了而已!”
好不容易闹过一阵,两人终于又歇坐在草地上。尹兰伸开双手仰躺在草原上,满足的闭上双眼。草原上虽然太阳烈了些,风沙大了些,让自己不得不每日里多不少护肤工作,却胜在地广人稀,无拘无束,累了随时能坐下。
尹兰前世也算位美女,因此十分在意哈日珠拉的相貌,早忙不迭的照了镜子。哈日珠拉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没有普通蒙古女子那样丰满健康的身材,却天生丽质,鼻梁挺直,朱唇皓齿,一双大眼乌黑水灵,更可叹的是有一身雪白光滑的肌肤,与草原上大多数健康的麦色肌肤全然不同。即使才十二岁,眉目尚未长开,尹兰却也能预想到哈日珠拉未来会是一个怎样不可多得的美女,不禁松了口气,还好自己没有变成个没人疼没人爱的丑丫头。
耳边传来一阵窸窣声,大概是满珠习礼也躺在了旁边。果然,不多一会,他便开口说话了:“哈日珠拉,我看你自从上回大病,倒是变了不少,难道大祭司的话真是应验了?”
尹兰呵呵一笑道:“是吗?那你说说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满珠习礼声音里带了一丝不确定:“我也说不上……过去你性子倔犟,不爱说话,从来不肯讨好阿爸,哪怕有时我知道阿妈冤枉了你,也没听你开口分辨过。可最近,你却知道常常去探望阿爸,对阿妈也不再轻易争执,就是在我面前也比从前开朗了。你说你是不是这一病就开了窍?”
尹兰睁眼看了看满珠习礼道:“并不是开窍了,只是我懂了个道理。汉人有句话叫‘木强则折’,说的是质地过硬的木材反而容易折断,为人处事自然也是。我过去太过倔强,太在乎别人的想法,不愿与阿爸多亲近,害怕人说我主动示弱,曲意讨好,却不知亲人之间的感情也需要互相表达才能维系,我自己一直格格不入,怎么能要求别人主动关心我呢?还不如敞开心胸,不用太在意他人想法。”
满珠习礼慢慢坐起来真挚的道:“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过去我总想关心你,却被你拒之门外。就是阿爸,也常常被你顶撞得说不出话。我知道阿妈待你不好,只是我无法劝得阿妈转性。哈日珠拉,你放心,我把你当成我最亲的姐姐,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尹兰听了心中大为感动,满珠习礼小小年纪却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就凭这份真心,自己也一定把他当亲弟弟对待。
她握着弟弟的手道:“满珠习礼,我知道你真心对我好,谢谢你!”突然转念一想,怎么能让弟弟保护自己?明明自己才是姐姐!尹兰伸手一推满珠习礼的胳膊:“都说了我是姐姐,怎么能让你保护我?该是我说不让你受委屈才是!”
满珠习礼顿时满头黑线:“你哪里看起来像能保护我的样子?先在骑射上比过布木布泰再说吧!”
尹兰一听立刻炸毛了:“谁说要骑射好才能保护你!再说,我不是正练着嘛?你也要好好教我才行呀!”
“哈哈哈……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好好教……”
听着满珠习礼爽朗的笑声,远处夕阳渐渐落下,尹兰心中透出一丝感恩和满足。
正文 汉奴
自从答应了尹兰要教授骑射之后, 满珠习礼倒是格外上了心。他不仅给哈日珠拉重新挑选了一匹温顺却脚力良好的母马, 更是亲自挑选了一把适合女子用的弓, 每隔一日就来监督尹兰勤加练习。所幸前世尹兰虽不算擅长骑马, 大学时却也跟着朋友学过一段时间, 而哈日珠拉原本虽然是蒙古格格, 却不喜爱户外运动, 骑术很一般,射箭更是只懂皮毛,因此满珠习礼完全没对她起疑, 反而时常给她讲解窍门鼓励她,让尹兰对她更加感激。
这一日,尹兰正带着阿娜日策马来到湖边。此时的科尔沁草原还没有现代时严重的土地沙化问题, 水草丰茂, 遍地牛羊,在好天气映衬下更是让人心情放松。哈日珠拉和阿娜日坐在马上慢悠悠的沿湖泊走着。虽说是湖泊, 在尹兰这个出生南方水乡的人眼里, 却只能算是个小水塘。草原广阔, 又无树木房屋遮蔽, 因而昼夜温差极大, 幸好现在正值四月里, 气候尚好,不如冬季严寒,也不如夏季干燥, 趁着积雪融化, 水源充足的时候,尹兰常带着阿娜日来湖边游玩。
“哈日珠拉格格,又来遛马呢!”湖边赶着牛羊喝水吃草的牧民远远的打着招呼。
尹兰微笑起来,这时候的蒙古人还是保留着原始淳朴的民风,即使哈日珠拉是科尔沁尊贵的格格,令部落里普通的牧民心生敬意,也会如寻常一般常常打招呼,再加上尹兰也并不端起架子,反而同牧民的孩子们也很亲近,更令牧民们心生好感。
“是啊大婶,我遛马呢!你家毛伊罕呢?这几日可好了?”
毛伊罕是这大婶家的女儿,今年才六岁,是个黑黑瘦瘦的小丫头,单纯腼腆,十分可爱。平日大婶放牧时她总跟着,前几日突然不见,哈日珠拉随口问了句,才知道毛伊罕夜间突然腹痛难忍,病倒了。寻常牧民家没有办法请到蒙医来家中看病,寻常小病也能夺了人命,于是大婶说起来颇为伤心。
尹兰听后细细问了症状,觉得很像是自己小时候得过的急性肠胃炎,便回去后寻了蒙医,复述症状后得到答案说是要清热解毒,列举了一些药材。尹兰一一记下,第二日就告诉大婶儿,让她去买了便宜又效果不错的药材回来给毛伊罕服用。
牧民听尹兰问起,忙不迭走到她跟前连声道谢:“毛伊罕这几日已经要大好了,昨儿晚上能吃下一块羊肉了!真是多谢哈日珠拉格格!您可是我们毛伊罕的恩人呐!”
尹兰听了抿唇一笑,虽说自己帮她问了药,却也并不是什么滥好人,买药熬药的事都是毛伊罕父母亲自来的。这时候普通人家常常无法看病医治,不少家中孩子多是因为经济拮据,父母即使知道了该怎么用药也没有钱或者不愿花钱买药,这位大婶愿意给女儿如此费心,可见真是爱护孩子的。
“大婶不用谢我,我只是顺便问了大夫,说到底,买药材,给毛伊罕吃药也是你们自己来的,要说救命的人,那也是你和大夫。”说到这,尹兰又顿了顿,回忆自己得肠胃炎时的就医经历道,“我知道这几日毛伊罕无法饮食,定是瘦了不少。只是她这病症是肠胃里的,大病初愈,还要注意清热,肉食奶食还是应等全好透了再用,否则很容易复发。”
妇人听了心下一紧,接着又是一阵感激,忙道:“这道理我却是不知道,真是多亏了格格提醒!您的大恩我真是难以回报,我家牛羊不多,过大年时却一定会把最肥最壮的牛羊献给格格!”
尹兰不以为意的摆摆手笑说:“不用了大婶,牛羊是咱们最贵重的财产,还是留着自家年节上用吧!”
正说着,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尹兰转头望去,却是个管事打扮的人正拿着马鞭向地上抽打,口中还不时咒骂着,四周的羊群被这么一吓,纷纷逃散,引得牧羊人们四处追赶。尹兰皱皱眉头,仔细一看,却是个面生的男子,大约二十多岁,一身汉人书生装扮,衣服虽破旧,却整理的一丝不乱,身上手上早已满是污垢,脸上却看出也是清洗过的,头发也整齐的用个破旧发冠束着,虽然正挨打,却并没有狼狈的在地上翻滚求饶,而是咬着牙生生忍受。
只听那管事的喝骂:“我看你是不是还嘴硬!看我不打到你跪地求饶!小小汉奴,敢和我较劲儿!我打死你!”
尹兰听他咒骂,心中不悦,调转马头走近喝道:“住手!”
那管事的火气正旺,心想又是哪个不知好歹的送上门来,正待好好训斥,却见面前一匹枣红色小母马,品相虽不算极品,也是少有的良驹。再抬头一看,马上高坐着个十多岁的少女,一身浅蓝色格格装扮,肌肤白皙胜雪,气质清艳动人,虽然身材纤瘦,那大大的杏眼中却流露出一股迫人气势,紧抿的朱唇也让人不敢小瞧。
他心中暗恨,连忙弯腰陪笑:“原来是哈日珠拉格格,不知您有何贵干?”
尹兰扬手一指:“我从远处就听你在鞭打此人。这是何人?犯了什么事需要如此责打?”
管事的呵呵一笑道:“回格格的话,这是咱们新抓到的汉奴,来了好些天了,死活不肯跟着干活。今天这贱奴竟然还想逃跑,被我逮住了,还要跟我顶嘴,可不得给他个教训!”说着朝那人又是一瞪眼。
那年轻男子已经从刚才一顿鞭打中慢慢缓过来,正努力撑着地勉强站起来,听了管事这话,冷冷哼了一声,用还不流利的蒙语说:“无知蛮夷!君子怎能弃书放牧?我原也有功名在身,岂是你们这等小人可以轻易羞辱的?”
尹兰微微一笑,心中了然。自古读书人讲究风度傲骨,让他这样放下诗书,跟普通人一道放牧务农确实是难为他了。尹兰平日里并不喜欢酸腐书生,只是此人年纪不大,倒是真有几分傲骨,生生受了那管事的鞭子,身上早已伤痕累累,此时却还能镇定的说出这些话,更让尹兰赞叹的是,他挨打时一声不吭,同其他人全然不同的反应实在让人敬佩。草原上汉奴不少,起初也有不肯屈就的,但毕竟人都有求生本能,往往饿了两三天再挨顿打也就服了软,再给口饭吃,自然都慢慢干起活来了。
看到他这强忍疼痛摇摇欲坠的样子,尹兰心中不忍,想到自己正应该找个老师学学已经有些生疏的文史知识,同时也熟悉熟悉繁体字的书写和阅读,方便日后生活,便下马走到他身边,温声道:“听你的话,也是个读过书考过科举的,既然你不肯屈就,不如我给你个差事,请你当我的汉学师父如何?”
那男子瞥她一眼,冷言道:“我堂堂丈夫,怎能与区区女子为伍!”说完,甩袖瞥向一边,不再理会。
那管事的一听又一把火上来,扬起鞭子又要挥:“敢这么跟格格回话,我看你就是欠教训,不打不老实!”
尹兰知道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一时难改,也不恼,挥手制止了管事,改用汉语对他说:“我虽是‘区区女子’,却也有求知的权利。孔子也说过‘有教无类’,都是求知教学,先生为何独独歧视女子?再者,自古也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说法,可见女子也是能有大作为的,先生以‘区区女子’为由拒绝我,实在是不妥。”
那人一愣,没想到蒙古草原上的格格竟然说的一口流利的汉语,还能引用经典说出一连串道理,他迟疑道:“没想到你的汉话说得这样好,只是你们蒙古人与汉人深仇大恨,一向仇视汉人,却不知你为何还要学习汉学?”
尹兰闻言便知他心中已有松动,想必这草原上挨饿受冻被人欺凌的日子也给他留下了不少阴影。她微微一笑回道:“你要说深仇大恨,我却并不大认同。同是生活在华夏大地,只是不同民族而已,哪里来什么深仇大恨,不过都是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心思在作祟。你看蒙汉交界处的百姓们,不也有不少和睦融洽相处的吗?我想学汉学,只因我敬佩博大精深的汉文化,汉家的历史、文学都灿烂恢弘,源远流长,这种积淀正是我们马背上民族所缺少的。既是求学问道,何必在乎出生民族?”
那人听了尹兰的话一阵恍惚,喃喃自语道:“是啊,哪来的深仇大恨,非要把无辜百姓牵扯其中……若是互相体谅,何至于到今天这样水火不容,我也不至于无家可归……”
尹兰趁势继续劝说:“我听先生话语,也是考取过功名的,如今流落在科尔沁,腹中诗书无处施展,不如就先当我的老师,先生只当在这草原上开了个私塾,收了个女学生,既不用放牧务农损了读书人的清誉,也好让先生一展所长,如何?”
那人仔细思索起来,心中有所触动又犹豫再三,无法决定。
一旁的阿娜日没有尹兰这样的耐心,早就等得不耐烦,张口问:“你答应不答应,倒是给句话呀!我家格格可等着呢!”
那人一听,心中一横,与其在这草原上困住挨打,不如先当个教书先生,日后如何再做打算,便咬咬牙,点头答应了。
那管事的在旁边听着这两人的对话一头冷汗:“哈日珠拉格格,您看,一个汉奴虽不算什么,但小人这里的都是在巴根管事那里有登记着的,小人也不好擅自作主……”
巴根是寨桑身边的大管事,管理着他们这一支的各类琐事,汉奴就是其中一块,想要带走汉奴,必须得得到他的首肯。尹兰想,自己毕竟是一位格格,请师父也算是件不小的事,必须经由长辈的许可。只是去请示大福晋是绝对不行的,她大概不光不会同意,还会接机在寨桑面前诋毁哈日珠拉,不如自己当面请求寨桑来得机会更大。
做下决定后,尹兰和颜悦色对那管事的说:“我也不为难你,先把人留在你这,待我求得阿爸同意后你再放了他也不迟。”
那管事听了眉头一松,弯腰道:“格格想得周到,多谢格格体谅,小人一定看好了不让他逃跑喽!”
尹兰轻笑,转头对那先生行了一礼道:“我相信先生为人,既然答应了必不会毁约。我是科尔沁寨桑台吉之女哈日珠拉,待我禀明了阿爸,便来带先生重新安置,只是今日还要委屈先生暂住原处。”
那男子见她行礼,立刻侧身避让:“在下流落至此,实在当不起哈日珠拉格格大礼。”说着他略一迟疑,道:“在下姓范,名‘无忧’,范某还要多谢格格费心。”
尹兰一笑,心知他临时想了个假名哄骗自己。如今世道正乱,他想必是怕连累家人才隐姓埋名,可以理解。尹兰没有多说,只是细细交代了管事的好好安置,又吩咐阿娜日准备些干净的汉人衣物服饰给范先生,让他好好梳洗,明日去拜见阿爸。
正文 先生
第二日大清早, 阿娜日就端来早膳, 预备让尹兰用完后好去给寨桑请安。
尹兰洗漱好后, 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青盐水慢慢喝下, 站起身在原地舒展拉伸一会后, 才坐下开始用早膳。
只见案上摆着两小碗脱脂牛奶, 几碟清淡素菜和几块粟米糕。
草原上以放牧为主, 牛羊奶是人们的日常饮品,哈日珠拉的身体还只有十二岁,正是成长期, 每日需要丰富的蛋白质,草原上没有鱼虾,也少有鸡蛋, 想要动物蛋白就只有肉类和奶制品。
尹兰虽然也吃肉, 却无法像普通蒙古人那样餐餐以肉食为主,更何况这时候烹饪的肉食都比较粗糙, 膻味很重, 连牛羊奶的腥味都比现代的经过加工的奶制品重不少。尹兰既不想过度吃肉, 也不想像其他蒙古人一样满身膻味, 便只能每天多喝一碗牛奶。这时候的纯天然牛奶不但有膻味, 还有丰富的脂肪, 尹兰让阿娜日用最简单的静置和加热的脱脂方法来做这种脱脂奶,既保证营养,又保持身材。
而那粟米原本是从大明商人那里得来的珍贵食物, 以往哈日珠拉这里必然是不会分到的。但自从尹兰穿越而来, 隔几日便去寨桑身边请安,对待博礼也十分恭敬让她挑不到错处,再加上先前大祭司的预言,寨桑心中对这个过去忽视的大女儿略有歉疚,因此特意赏了不少这据说滋补的粟米来。
尹兰轻轻拿起一块这刚出锅的粟米糕,顿时香气扑鼻,放入口中,软糯可口,微带甜味,很是合心意。
阿娜日捧着一碗奶站在尹兰身后边喝着边道:“格格,您瞧这粟米糕可合口味?我可是按照您说的一字不差告诉厨子的,那吉布大娘今早还说这粟米糕做得很是成功,问我这食谱打哪儿来呢!”
尹兰点头道:“味道很不错,你也尝尝。”说着拿起一块递给阿娜日。这粟米实际上就是现代说的小米,在古代是常用来给孕妇和小孩滋补身体,算是种珍贵的事物。前世的自己很喜欢吃小米糕,这才有心记下了做法,没想到现在用上了。告诉阿娜日时她吃惊不小,还好尹兰圆说这是从已经嫁人的那位陈姐姐那里听说的,大明不少人家都吃这种糕点,这才没让阿娜日起疑。
阿娜日小心的接过粟米糕,道谢后便尝了起来。刚入口,她就眼前一亮赞道:“真是好吃!这汉人的点心吃起来就是和咱们草原上的不一样,不光香甜,还这样精致!”再咬一口,又道:“不说这汉人点心是别处少有的,就是咱们这的牛奶也格外不同!起先我还不习惯,如今倒越发觉得这……这‘脱脂’的牛奶才更可口!”
尹兰抿唇一笑。从前一直喝着有膻味的全脂牛奶,刚开始喝一定是没法接受的。只有时间长了,这其中的好处才会慢慢体现。
用完早膳后,尹兰换上一身浅色衣裙,面颊涂抹上保湿花水,又特意抹了一点胭脂,看看镜中自己容光焕发,一切妥当,估摸着寨桑这会应该已经结束了早上的议事,便让阿娜日拿上准备好的奶茶、奶豆腐还有粟米糕,向寨桑的大帐走去。
门口的侍卫见到尹兰也已经习惯,客气的问好通报,便让她进去了。
寨桑正看着各处呈上的文书,抬头见婢女掀开帘帐,只见一个纤细婀娜的身影款款而来,日光中,她肤白若雪,眼波流转,嘴角含笑,散发着如玉般柔润的光泽,竟是比那画上的人儿再柔美三分。寨桑心中一阵感慨,既是愧疚又是欣慰,自己过去对这个大女儿多有忽略,一转眼她已经长大了,竟也出落的这么好了。想起大祭司说她能恩泽科尔沁,也不知日后谁能把她娶了去,必然是个少有的盖世英雄,能为科尔沁遮风避雨。
尹兰走上前,给寨桑行了一礼道:“给阿爸请安。”
寨桑放下手中文书,站起来走到尹兰身边,拍拍她道:“好了,不用多礼,咱们父女俩哪来那么多讲究。”
尹兰微微一笑道:“阿爸说的是,只是您到底是家中长辈,是贝勒爷,女儿自然是要给您请安的。”说着又递上食盒一一打开拿出:“阿爸近日繁忙,天天早起,早膳用得也早,想必现在有些饿了,哈日珠拉特意带了些奶茶和奶豆腐给您做点心,还有这粟米糕,给您尝鲜。”
寨桑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真是有些饿了,便坐回桌边,拿起点心道:“你有心了。”说着便吃起来。
看着这摆放整齐精美的食物,寨桑想起过去那个倔强内向的哈日珠拉,不要说是给他送点心,就是想和她好好说句话也很难。而现在,哈日珠拉不光常来给自己请安,还时不时关心自己日常起居,倒显得自己这个父亲对女儿不闻不问起来,于是便道:“哈日珠拉,坐到我身边来。”
尹兰也不矫情,大方的走到寨桑身边,在桌案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正思索着如何开口表达自己学习汉文的想法,就听寨桑摸摸她的头问道:“最近身体是否无恙?身边可有什么需要的?不要跟阿爸客气,想要什么直接说就是了。”
尹兰听他这么一说,也就直接道:“多谢阿爸关心,女儿无恙,现在有满珠习礼弟弟时常和我一起练习骑射,身体也好得很,不似过去柔弱。”说着略一迟疑,继续道:“只是,阿爸,女儿有个请求,不知您能不能满足。”
寨桑看她这迟疑的样子,心中的怜爱更甚,哈日珠拉从小就内向,不如布木布泰会说话,如今长这么大了,头一次说出来想要些什么,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怎么能拒绝?
“好孩子,你说吧,能有什么大事,阿爸听着呢,能满足的一定满足你。”
尹兰眼眸一亮,望着寨桑道:“阿爸,前日我听说咱们部落里有个汉人会些诗书,也考取过功名,女儿正想请位老师教习女儿的汉文,不知能否让这位先生来当我的老师?”
寨桑一愣,早听说哈日珠拉常去和汉奴混在一起,没想到还想学汉文。他眉头一皱:“你怎么想起来要学汉文?咱们蒙古格格生在草原长在草原,学那没用的玩意儿干什么,还不如骑马打猎来得实在。”
尹兰正想开口劝说,就听帐外传来一阵笑声,不多久听一个甜美娇俏的嗓音高呼:“阿爸!布木布泰来瞧您了!”
话音刚落,只见帘子掀开,八岁的布木布泰穿着鲜艳的红色骑装,笑呵呵的冲进来。寨桑连忙站起身,一把接住扑过来的布木布泰,亲昵的摸摸她因跑动而泛着红晕的脸颊问道:“怎么满头是汗?脸都红了!”
“女儿才和乌日雅去跑马回来,我跑得可比乌日雅快多了!”乌日雅是寨桑一位侧福晋的女儿,和布木布泰年岁相当。
寨桑听了哈哈大笑:“我的布木布泰真是厉害!咱们草原上的女儿就该是这样!”说着转头看着大女儿道:“你也要像布木布泰这般,多骑马打猎,强身健体才是。”
布木布泰闻言一愣,这才转头看到了尹兰,慢慢从寨桑怀中出来,一只手却仍是抓着他的手:“原来姐姐也在!平常难得在阿爸这里见到姐姐,今日却怎么有空来?”
寨桑拉着布木布泰到自己身边坐下,递给她点心道:“你姐姐现在时常来给我请安,只是你往常都过了晌午才来,不常见到罢了。”
布木布泰接过点心尝了一口,惊奇道:“这糕点真是好吃!阿爸,这是哪里来的厨子做的?我要做了给阿妈和哥哥也尝尝!”
寨桑慈爱的笑道:“真是个知道孝顺的好孩子!这是你姐姐送来的,你还是问她吧!”说着看向尹兰。
布木布泰眸光一闪,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头,随即换上笑脸:“原来是姐姐送来的?却不知姐姐可否告知做法?回头我也也弄给阿爸阿妈吃。”
尹兰见这两父女的亲近,心里一阵怪异。虽说自己不是真正的哈日珠拉,并不太在乎寨桑的偏心,可是看到寨桑对布木布泰明显的宠爱而对自己的生疏,让她感到自己仿佛是个局外人,不禁为过去的哈日珠拉感到难过。
然而这阵感受也只是一瞬间,尹兰随即也笑着道:“妹妹有心了,这只是用从大明来的粟米做的,原也不难,我已将做法告知了后厨,妹妹想要直接吩咐下去就行。”
寨桑听了道:“这样很好,原本是个当干粮的,现在能做出这样精致的点心,也不错。只是,哈日珠拉,汉人的东西虽好,但到底咱们蒙古人还是要靠骑马射箭,要靠强健的身体的。”
尹兰微微一低头道:“阿爸说的是,女儿正日日练习骑射,已有不少长进。虽不如布木布泰妹妹技艺精湛,却也比过去好了不少。”布木布泰年纪虽小,却从小身体健康,骑射技艺也十分出色,在同龄女子中是数一数二的。
见寨桑赞许的点了点头,尹兰继续道:“阿爸,女儿知晓咱们蒙古人骑射才是根本,当年汉人再是占着富庶之地,也抵不过成吉思汗的铁骑。只是女儿想学汉学也并非一时兴起。这汉人虽不如蒙古人身体强健,勇武好战,却能立足中原千年,把其他民族抵挡在关外,可见汉人的学问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咱们蒙古的铁骑能用来四处征战,开疆拓土,汉人的学问却能用来长治久安,守住基业。女儿想学好汉学,多一门技艺傍身,多长一些见识,却也绝不会因此误了最基本的骑马射箭,只希望阿爸能够成全!”
寨桑听了略有所动,原以为哈日珠拉只是小女儿胡思乱想,却不料她说出这样的道理,过去真是小瞧了她。
尹兰见寨桑异动,心知已经成功了一半,便决定再加一把火。她略一低头,声音低下,可怜道:“阿爸,女儿并没有其他心思,难得来求阿爸,阿爸难道还不能依我这一回?”说着,她抬起头,眼含委屈,又略带怯懦的看向寨桑。
寨桑看着哈日珠拉这委屈可怜又不敢表露发泄的样子,心中涌起一阵愧疚。这大女儿往日从不向他要求什么,如今难得有了一回,自己怎么能拒绝?况且刚才拒绝也只是担心哈日珠拉向一个汉奴求教有损脸面,又怕她因此更加失了蒙古格格的英气,听她刚才这么说,这些担心也都不必要,那汉奴,让他脱了奴籍也就是了。
“也罢,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阿爸也不是什么不明事理的人,你能有这样的见解,阿爸很高兴。只是那汉人,你让他来给我瞧瞧,没什么问题,再让他脱了奴籍给你当先生。”
尹兰听了眼中委屈一扫而光,欣喜道:“多谢阿爸!我已经差人给范先生梳洗好,这就能来见您!”说着冲出去让人把不远处等候的范无忧叫来。
那边布木布泰眼中却一阵复杂。这个姐姐原来是个不善言辞的,在心中埋冤阿爸又不肯软输认错,因此从来不主动来给阿爸请安。如今不光常来,还能带上这样好吃的点心,更是想学汉学,说出那样的道理来,不知是她过去太会伪装了,还是自己错看了什么事?还来不及多想,那边尹兰已经领着那汉人来了。
只见来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略显陈旧宽大的汉人服饰,手上露出的很细小的伤痕看出已经经历了一些风霜,面色略灰暗,却是仔细梳洗过的,发冠整齐,面目清爽,眸中略有一丝清高。他来到寨桑面前,行了个标准的汉人礼节,朗声道:“在下范无忧,见过台吉!”
寨桑细细打量着这人,见他虽然是个屈辱的汉奴,行为举止却没有一丝伏低作小的谄媚模样,反而是留了书生风度,心中的轻视也少了些,便挥手道:“起来吧。我听哈日珠拉说,你也曾考取过功名,却不知为何到了科尔沁?”
范无忧回道:“在下辽东沈阳县人士,万历四十三年时考取秀才,未及参加乡试,便逢鞑……金兵来袭,攻下抚顺,与家人被金兵带着北去,只是途中失散,才流落至此。”
寨桑点点头:“如此确实是有功名在身,待巴根来了就让他把你的奴籍除了,你就专心给哈日珠拉当先生吧,只是你要认真的教,不可藏私,不可懈怠。”
范无忧心中一动,眼里带了一抹真诚的感激道:“在下多谢台吉!哈日珠拉格格有些底子,又见识独到,在下很是欣赏,一定不遗余力!”
寨桑并不是很在意他的话,摆摆手道:“如此甚好。你下去吧,让人给你重新找处帐子安置吧。”
尹兰看着范无忧离去的身影,知道他心中是为脱离奴籍而高兴。原本范无忧考上秀才,虽然只是士阶层的最低级,却也不同于普通百姓,已经是跨入特权阶层,虽然不能直接做官,却是到哪里都能收到礼遇和尊重的。只是草原上并不施行大明的规则,凡是私逃过来没有户籍的汉人一律充作奴隶,这对原本是读书人阶层的范无忧来说不光是外在的打击,更是内在的对他心理的羞辱和折磨,如今他有机会脱离奴籍,一定非常激动。
不一会,寨桑就对哈日珠拉说:“好了,你也去吧。既然许了你学汉学,你就好好学吧,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只是你莫要忘了,保持咱们蒙古人的血性,多出去骑骑马射射箭。”
尹兰因完成了心中的一件事,很是开心。她知道寨桑是想继续和布木布泰好好说会话,也不计较,便笑着答应了,还叮嘱寨桑保重身体后才离去,让寨桑又是一阵欣慰。
一旁的布木布泰望着尹兰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只觉她变化太大,心中暗暗决定回去后一定要多关注这个过去一直忍气吞声的姐姐。
正文 教习
自范无忧被提拔为哈日珠拉的老师后, 寨桑便让人给他重新安置。虽然算不上礼遇有加, 却也让他同科尔沁其他汉人管事住在一块, 每月也有了固定的薪资让他解决温饱。如今快一年过去, 范无忧也因受到尊重, 不再像过去一般棱角锋利, 待其他蒙古人的态度也温和有礼起来。
尹兰参照了现代的工作学习的时间, 让范无忧每教学五天便休息两天,既是给尹兰休息温故的机会,也是让范无忧有个放松和熟悉环境的机会。范无忧虽然对这种方式感到奇特, 却也并不反对,而是欣然接受。对于尹兰这个女学生,他经过几个月的教学, 也从起初的将信将疑, 变成如今的欣赏欣慰。
范无忧从小受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样思想的影响, 对外族人一向无甚好感。而且他从小生活在边关, 接触到不少女真人和蒙古人, 早就意识到互相之间的深刻矛盾。上层汉人都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异族人, 言谈举止间从不掩饰, 而普通汉人百姓因常年和他们贸易往来, 有所接触,因而不如士族们表现的明显,但留心也能发现这种不经意的轻视。而反过来, 女真人蒙古人, 也多对汉人十分厌恶。普通百姓嫉妒仇恨汉人紧锁关隘,让关外人在这苦寒之地苦苦生存,上层贵族则更甚。虽然也有自称喜爱汉文化的,却大部分是趋炎附势的谄媚小人,也有小部分虽说不那么敌视,却也仅是把汉文化当成外来工具,骨子里还是瞧不起的。而他现在教导的这位蒙古格格,却是个例外。
这位哈日珠拉格格出生高贵,是蒙古大领主的嫡女,却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同自己身边常见的辽东口音不同,她却是透出纯正的南方口音,音调婉转。她并不接受自己最初想教授的《列女传》、《女则》和《女诫》这些普通汉家女子学习的内容,却要求自己讲授历史和时势策论,着实让自己大吃一惊。原以为哈日珠拉只是有些个性,真正开始教授还得从认字开始。然而过不了几天就发现,这位格格虽然书法不好,许多字不会写,却能认得不少字,让自己少花了很多心力从基础教起。而在讲史论事的过程中,哈日珠拉还常常能说出与众不同,细细想起却别有一番道理的见解,更让范无忧大为震撼,暗自感叹自己从前对她还是小看了。
这日又是一个“周五”,范无忧正给尹兰上书法课。尹兰看着自己写的那几个大大的工整有余风骨不足的楷书,仍然有些开心。
她庆幸过去简体字的基础让自己很快适应了繁体字环境,不过一两个月就会写不少繁体字。然而这书法确实让人头疼。尹兰没有很多穿越女主角那样从小有个爱国学,教写字的爷爷,也没有汉语言文学或者历史学的大学专业背景,她对明末清初的认识,不过是看过当年讲明史的某个畅销书系列,以及陪爸爸看过几集清史的科普节目而已。这写字,也只有小学时候上的几节必修的书法课而已,随手写几个字出来,虽然不能说不堪入目,却也只是能认得,还算整齐而已。
如今这几个月,经过自己每天的练习,从最初的笔画开始,到如今能把每个字写得端正有架子,已经是进步很大了。可惜的是,草原上少有书本,就是有,也是些民间看的传奇、戏本,一时之间找不到可以临摹的字帖,尹兰现在能够临摹的只有范先生亲字写的字。
最初,因为很难在几天之内找到齐全的四书五经,尹兰并没有相应的课本。好在范无忧也算是个秀才,基本功底非常扎实,拿起纸笔,不过几日就把四书五经的原文写了下来。这着实让尹兰心中感叹科举和八股取士的厉害!古人印刷技术不发达,时常靠抄书来复制书本,而八股取士以四书五经为范围,熟练背出这些书的内容,是对应试者最基本的要求。好在尹兰虽然不会背诵,却也能大致讲出不少原句的意思,让范无忧很是欢喜。
“天下大行之道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范无忧一字一句慢慢念出,又问道:“这是《礼记》中对‘大同’的释疑,哈日珠拉,你可能说说这其中的道理?”
这是近日的教习内容,尹兰刚刚抄写了二十遍。她心中暗道,这不就是中西方都有了理想社会的样子吗?就是无法实现的乌托邦而已。她慢慢道:“先生,这话是说,天下大道施行时,天下共有,选取贤者与有才者,讲究信用和睦,因此人们不会只把自己的父母孩子当作父母孩子,老人得到赡养,青壮者能够为国出力,幼小者能好好成长,鳏居寡居者、幼年丧父者、老年无子者、残疾者、疾病者,都能得到供养;男子能有职业,女子能够婚配,人们虽然厌恶抛弃财物者,却也必会私藏,厌恶不努力劳动者,却不是为谋取私利,这就是’大同’。”
范无忧赞许的点头:“你说的很好,正是这个意思。”转而又不乏忧虑道:“这样的愿望千年前就已有,只到如今也没能实现。如今金兵正正边关大肆烧杀,边关百姓苦不堪言,哪里来的’有所终’,’有所养’?我等有志之士,想投效朝廷,却是无路可走啊!”
尹兰心中一阵叹息,她理解范无忧的这份担忧,前阵子才刚传来后金攻克沈阳的消息,她清楚知道这是明朝衰落,满清崛起的一条血路,女真人和汉人之间多少年的矛盾和互相仇视,让这个王朝的崛起给汉族人带来了很大的灾难。她虽然如今穿越到蒙古格格身上,心中却还是个十足的汉人。只是她知道事情的结局,更看的开而已,而这些身处其中的人,却是不知道的。尹兰不由想要出声:“明廷如今内忧外患,自顾不暇,新皇帝尚只有十六岁,根基不稳,哪里来的精力管这边关战事?”
范无忧扼腕叹道:“哎,只这边关的百姓,因战事家破人亡,四处逃散,被金人俘虏的也生活凄惨,范某却无能为力,空有一腔报国情,若不是得格格赏识,只怕也早已客死他乡。”
尹兰听了这话,一时无语。转头瞥见桌上那大大的“大同”二字,墨迹未干,墨香怡人,心中不由一动:“今日先生教我何为大同,我想起一个成语叫‘大同小异’,不知先生是否能解说一二?”
范无忧看了眼前这个年幼却聪慧的女孩一眼,虽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倒也细细解答:“这本是出自庄子的’大同而与小异,此谓之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谓之大同异’。庄子这句话中哲理深刻,如今这词主要说大体上相同,在细小方面略有差异。”
尹兰微微一笑道:“先生,学生拙见,却要借这‘大同小异’来说说现今局势。”
范无忧一脸诧异,等待着尹兰的下文。
“依我之见,当今天下,大金、蒙古、大明三者并存,这女真人、蒙古人和汉人,种族不同,语言、文化、生活习性上有所差别,此乃’异’;而这三族百姓都是人,普通人的追求无非是吃饱穿暖,不一定要高房广厦,却也想能遮风避雨,能生活安定,此乃’同’。汉人都道那女真人蒙古人如强盗,时时抢掠边关百姓,边关百姓苦不堪言,却没想为何要去做拿烧杀抢掠之事。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北方苦寒,农耕不发达,人民温饱问题难以解决,而汉人占据中原富庶之地,紧守边关,丝毫不给关外百姓生存机会,这些外族人无法,只好年年用武力强取。”
尹兰见范无忧眉头微蹙,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顿了顿,继续道:“况且大明这些年来内政混乱,才给了大金可趁之机,这些都是自食其果,也是缺少明主的表现。若是按照那’大同’的要求,天下为公,选贤与能,那刚刚故去不久,三十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岂不是早该退位让贤了?”
范无忧似要反驳她随意议论天家帝王,却一时无语。尹兰继续道:“自古就有成王败寇,更有良禽择木而栖的说法,朝代更迭早也不是什么罕见之事,先生一定明白大明已走到末路。虽说汉人讲究气节讲究傲骨,就如文天祥说的‘留取丹心照汗青’,然而这样就一定适合吗?”
范无忧缓缓道:“为民族大义牺牲,舍生忘死,难道不好?”
尹兰摇摇头:“当然是好的,值得人们敬重、记住的,然而并非是最合适的。拼死抵抗是一种自我牺牲,成就了自己身后名声,也给别人精神信念。然而说到底,同是活在华夏大地,各个民族难道不都向往’大同’吗?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而互相轻视敌对呢?”
“可是这其中的恩怨矛盾由来已久,岂是旦夕之间就能改变的?”
尹兰点头:“正是因为短时间无法改变,才需要更多人努力。后金刚刚打下辽东大片土地,不少汉人投效,这其中虽然大部分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却也一定有为了施展抱负,为了让其他无辜百姓少受无妄之灾而希望影响后金的人。我相信汉家文化宽容广博,不容小觑,对其他民族潜移默化影响下一定能有所成效。而这种放下名声,甘受唾骂也坚持一心为民的精神实在值得敬佩。那’大同’,并非是汉人一家的大同,而该是各族人民共同的’大同’,求同而存异。”
范无忧被这闻所未闻的话语强烈震撼,一时呆在原地无法反应。自己身为名臣之后,出身地方大族,从小心系天下,见识过不少英雄豪杰,却从未有人有这样的胸怀和见识,如今从一个刚满十三岁的丫头嘴里说出来,真是让自己震惊又惭愧。
尹兰小心的观察着范无忧,见他恍惚愣神,又是欣喜又是惭愧的样子,心知自己的话对他一定有所触动。自己并不期望一次就能让他完全改变成见,只求满满让他减少汉人至高无上而蔑视他族的看法。正想着,就见范无忧猛的站起身,眼中精光四射,充满茅塞顿开的喜悦和对未来的希望道:“好个‘求同存异’!枉我读书二十载,却也没能放下负累,看透这道理!名节,尊严,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天下是百姓的天下,大丈夫不乘匹夫之勇,当能屈能伸,顺应时势!”
他不停来回踱步,只把一旁听得一头雾水的阿娜日看得莫名其妙,满脸诧异。
“过去我只道金人实在可恨,伤我百姓抢我土地,却从没想过汉人也踩踏着金人的尊严和利益,更没想过我大明朝纲败坏,这边关忧患早就无药可医,一切努力与顽抗都不过为日后埋下更大的仇恨和灾祸!天下的百姓才是最该保护的!”
尹兰看着范无忧激动的来回走的样子,心中既好笑又惊讶。原以为他从小受儒家思想影响,又看他之前表现的宁折不弯的样子,观念应该根深蒂固很难改变,却没想到他如此快的就转变了想法,可见他很有主见,且行事果决,是个能成大事的,不禁对他更佩服起来。
正文 战事
自那日与范无忧谈论过“大同”话题后, 尹兰明显感受到了他的变化。
过去几个月里, 寨桑待范无忧尚算尊重, 但范无忧仍然不经意间表露出懊悔、惭愧和忧虑的情绪, 言谈间也能看出他不甘于留在蒙古草原上一个小小的部落中蹉跎人生。
如今, 尹兰发现他好像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不再把自己排除在蒙古人之外, 不再对自己的汉人身份感到格外骄傲,更是积极展露自己的政治才华。
因满珠习礼同哈日珠拉交好,时常见到范无忧, 对他大为欣赏,便常带他面见寨桑,连尹兰也去向寨桑请安时也常能见到范无忧。范无忧也并不拘谨, 反而时常大胆向寨桑进言, 从而获得了寨桑一定的关注。
一时间,寨桑对汉人的印象有所好转, 连带部落里其他汉人的地位也有了一点提升。
尹兰思索着, 正悠悠的骑马踏过一片小小的树林。她原本以为这草原一望无际, 除了蓝天就是绿草, 不会有树林这样的地方, 却意外发现了离开湖泊不远处的这枫树林。虽然树木并不多, 也没有如大森林般遮天蔽日,却也别有景致,因而尹兰常来此。
天边云霞灿烂, 夕阳渐沉, 尹兰正领着阿娜日回去,就见远远的一个红衣少女骑马驰骋而来,另一个年纪相仿的丫头正骑马紧追,却显得有些吃力。
尹兰抬手遮住日光,细细的看了看,认出来那少女正是妹妹布木布泰,而身边紧追的侍女正是苏茉儿。布木布泰似心情不佳,略显稚嫩的面上全无表情,正甩着马鞭发泄,枣红色的马儿被不断催促狂奔。而苏茉儿一脸紧张不敢松懈,也不断抽打垮下的马儿,却仍然是落后了不小的一截。
布木布泰远远的也看见了姐姐,却仿佛没看见似的直接呼啸而过,没有半分停留示意,倒是一边的苏茉儿似心有愧疚,微微向尹兰的方向示意,却因要紧跟着布木布泰而显得仓促怠慢。
尹兰挑挑眉,看着旁边布木布泰踏马而过带起的一阵烟尘,也不生气,反而觉得这阵尘土在晚霞中金光闪闪,格外美丽。
一旁的阿娜日却并不开心,她握紧缰绳撅嘴道:“二格格如今真是越来越不把您放在眼里了!在贝勒爷面前还晓得收敛,旁的地方真是一点不尊重您!”
尹兰知道阿娜日忠心,为自己打抱不平,她也知道布木布泰近日一定是气得很。寨桑因为尹兰时常去请安问候,又颇看得起范无忧,现在对她已经越来越喜欢,时常当面夸奖。
布木布泰大约第一次深深感受到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被这个原本不受重视的姐姐动摇了,心中焦急,便去像寨桑要求与姐姐一起向范无忧求学。寨桑虽然应承了,却也出于尊重询问尹兰的意思,而尹兰则并没有反对,反而要求征询范先生的意思。
布木布泰原本认为轻而易举的事,却被范无忧轻飘飘的拒绝了,理由也说的很是合理:“在下教导哈日珠拉格格已近一年,格格原本便有些底子,是以学得很快,在下很是欣慰。而布木布泰格格年纪尚幼,似乎也并无汉学底子。二位格格学习进度不同,台吉恕再下实在无法共同教导。况且无忧还欲为台吉分忧,再无更多时间,恐怕耽误了格格的学业。”
布木布泰站在寨桑身后,听到范无忧言语间仿佛并不瞧得上自己,一瞬间变得有些恼怒。
范无忧却好似没看到,顿了顿,又继续补充:“若是格格真心学习,不如另请高明。依无忧之见,可寻一位教导幼童的先生,教授格格汉语,等汉语通畅了,再习字读书不迟。”
寨桑细细斟酌,虽不满意范无忧的拒绝,却也觉得很有道理,便提议给布木布泰再寻老师。
布木布泰瞬间收敛起不满,只温顺的道:“一切都听阿爸的安排。”只望向侍立一旁的尹兰的眼中却透出一抹不屑与嫉恨,显然认为范无忧的拒绝都是因为尹兰的缘故。
尹兰虽惊讶于布木布泰德误解,却也没有多加理会,反而是阿娜日又打听到寨桑为了安慰布木布泰,花重金为她请了一位蒙古话和和汉语都很流利,并且学识丰富的老师,还派人去大明边境购买了许多珍贵的书籍供她学习。
对阿娜日的忿忿不平,尹兰都一笑了之。布木布泰虽然时时暗中表现的要与尹兰争高下,却到底年幼,顶多是背着寨桑甩甩脸色,没有什么实质手段,是以尹兰并不放在心上。
“格格,您到底有没有听奴婢说呀!”阿娜日见尹兰只愣愣的看着那四散的尘土,并不答话,也无半点不悦之色,不由着急起来。
尹兰转头打趣道:“你这丫头,是不是我平日对你太好了,都敢这样与主子说话了?”说着调转马头继续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阿娜日更急了,一边驾马跟上一边道:“奴婢还不是担心格格又被二格格欺负了去!要不是有台吉在,二格格早就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
尹兰见阿娜日眼泪汪汪的样子,也不忍心再同她开玩笑,便敛起笑意正色道:“我心中有数,知道你为我好。我也不是个能任人欺负到头上还不还手的,布木布泰到底还小,这些不过面子上的事,掀不起什么大浪来。你放心,她要是真敢对我做什么,我也必定不会让她为所欲为!”
阿娜日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总算一颗心放了下来。
刚刚回到把马儿牵回马厩,快到帐子门口时,却看见满珠习礼和范无忧正在她毡房门口等着,两人不断来回踱步,似有些焦急,见尹兰二人回来,急忙走来。
尹兰见状快步上前道:“天色已晚,不知弟弟与范先生可是有什么急事?”
满珠习礼拉着尹兰道:“哈日珠拉,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和范先生等了你好久!”说完忙拉住尹兰进到毡房中。
“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
满珠习礼急急道:“今日父亲同祖父议事,得到消息说是前几日金国大汗率兵打下了沈阳,扣住了内喀尔喀的首领,林丹汗欲联明抗金,领了两千骑到沈阳城下欲讨回内喀尔喀,却怕金兵突然增援,便草草撤退,狼狈而归。”
尹兰心中一惊,如今科尔沁在金蒙之间处境尴尬,一方面与后金国汗贝勒都有联姻,一方面却在名义上服从于察哈尔林丹汗,此次金蒙正面交锋,科尔沁实在危险。尹兰心知最后胜者必然是后金,便忙问:“那咱们科尔沁参与这次战事了吗?”
满珠习礼摇摇头:“咱们科尔沁此次既没有派人参战,也没有援助后金。”
尹兰松了一口气道:“幸好没有帮着林丹汗打大金,否则靠多年联姻维的关系恐怕要毁于一旦了。”
满珠习礼见她这样,反而叹口气道:“同大金的关系倒是不足以忧虑,只是林丹汗那边怕是不好了,我也是今天听范先生解释了,才想到眼下竟然如此危急!”
范无忧点头道:“正是如此。林丹汗此次慌忙撤退,只怕脸面上很是过不去,八成会恼羞成怒。这怒气不好向金国发泄,只有朝一向暗中讨好金国的科尔沁来了。只怕不久,林丹汗就要发难了!”
尹兰点点头,科尔沁确实已经成了林丹汗的眼中钉。过去林丹汗并不与后金公开为敌,如今他为了重整草原各部势力,联明抗金,必然要态度长期暧昧不明的科尔沁开刀,只是——“虽是如此,难道弟弟与范先生傍晚急着寻我只是为了此事?”
满珠习礼面上忧虑更甚,摇头道:“若只是如此,我们倒也不会急着来寻你,大不了战场上与林丹汗血战到底。只是咱们科尔沁势单力薄,奥巴台吉恐怕不会主张迎战,照着过去的做法,必然是择适婚的格格过去联姻了。”
奥巴台吉是科尔沁的大首领,科尔沁各个势力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一贯主和不主战,时常用联姻的方式换取保护和安定,这从后金与科尔沁的关系上就能看出。而目前局势不甚明朗,奥巴台吉不便让自己的子女联姻,科尔沁各势力中,只寨桑父亲莽古斯贝勒一支同后金姻亲关系最紧密,必然成为众矢之的,这联姻林丹汗的女子八成也要落在莽古斯一族了。然而纵观莽古斯一族所有人,年龄合适,又是嫡出的格格,也只有哈日珠拉了……
尹兰心中惊骇,瞪大眼睛望向范无忧:“你们是说阿爸可能会让我嫁给林丹汗?”
范无忧担忧的点头:“不错,目前看来十有八九是如此,格格该早做打算。”
尹兰眉头紧皱,深深吸气,整理着思绪,一旁几人皆不敢打扰她。
等心绪平复下来,她缓缓开口,声音中透着一股镇定:“谢谢你们来告诉我。此事我已知晓,容我这几日好好思索对策,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绝不会嫁给林丹汗!”这可不是开玩笑,林丹汗注定是下场凄惨的失败者,自己嫁给他不是白白受苦吗?
满珠习礼见尹兰没有因此而惊慌失措心中松了口气,安慰道:“哈日珠拉,你不要着急,阿爸不会这么糊涂让你嫁过去的!”尹兰听了这话不禁苦笑,寨桑怎么想不一定,只是博礼和布木布泰必然是希望这次能把自己这个讨厌的眼中钉送走,有这两人的推波助澜,结果更加难以预料了。
那边范无忧倒是对尹兰的镇定很是赞赏:“格格现下处变不惊,很是不错。若真要联姻,也不过是缓兵之计,治标不治本,寨桑台吉是明理之人,又是奥巴台吉身边重要的参谋,只要力陈要害,贝勒爷必然会明白。”
尹兰眼前一亮,是了,联姻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有让寨桑明白了这一点,才能解除眼前的困境!
尹兰感激的对范无忧说:“多谢先生提点,哈日珠拉知道该怎么做了。”
范无忧赞许的点点头,哈日珠拉果然不是普通女子,聪慧有悟性,看来此次也不必太过担忧了。
正文 辽阳
辽阳城内, 后金将领集聚一堂, 上首端坐着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 正是英明汗努。尔哈赤。他历经风霜, 面上满是皱纹, 梳于脑后的发辫已花白, 身材也不复壮年时的英武健硕, 却仍然保持着矍铄的精神。
他眼中锋芒一闪而过,一言不发的看着下面吵吵嚷嚷的八旗将领们。
二贝勒阿敏性子耿直,大步上前直接问道:“大汗, 咱们真的要留在辽阳城吗?”
一旁的三贝勒莽古尔泰呵呵笑道:“阿敏,怎么,这辽阳城不好?难道不比赫图阿拉宽敞富贵?要我说, 这是天大的好事, 在城里跑马也不束手束脚,还能纳上几个汉女, 我瞧那小脚汉女可是娇柔美艳得很啊!”
旁边的将领们听了这话哈哈大笑, 阿敏面上窘迫, 一时结巴起来:“这……实在是没有准备, 原先还都是汉人的地盘!”
“这有什么, 你是怕了不成?”一旁的十阿哥德格类玩笑话刚落, 又是一阵哄笑。
努.尔哈赤闭闭眼,这群儿孙子侄们,战场上都是个顶个的勇士, 冲锋陷阵不在话下, 在这大事决断上却都愚钝得很,实在是指望不上。他抬手止住了屋内的笑声,指指大贝勒代善道:“老二,你说说。”
代善位居四大贝勒之首,也是所有贝勒阿哥们的嫡出兄长。他略一迟疑,上前拱手道:“父汗的决定自是有道理的,儿子也觉得辽阳是个好地方!”
努.尔哈赤点点头,虽然代善没什么决断,性子也优柔寡断了些,在大事上却向来顺服,从不轻易出言反对自己。抬眼瞥见一旁镇定自若的四贝勒皇太极,他从一开始就是早已料到的样子,从头到尾没有参与众人的争论嬉笑,想来很有主见。
“老八,你给大伙说说,你是什么看法?”
皇太极心中早已明白努。尔哈赤此次得必定不会满足于抢掠人口财物回赫图阿拉,而会想方设法掌控辽阳,离大明更进一步。
他并不急于表现争得父亲的认可,而是抬头扫视一圈四周。平日里皇太极一向足智多谋,见解独到,是以众人都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他稳步上前,低头恭敬道:“父汗此举英明!辽阳城不光繁华富贵,更是大明多年来的军事、交通要塞,乃大明与蒙古、朝鲜的沟通重地,意义非凡,日后征战大明,必得先坐稳辽阳!”
众人为之一震,显然皆未料想到大汗除了看中辽阳的繁华富贵,更看重的是辽阳的战略重要性,不由心中佩服。
努.尔哈赤赞赏的点头打量着这个儿子。皇太极虽然时常不动声色,努.尔哈赤却知道他心如明镜,总能知晓自己的用意,甚至常常想得比自己更远,他轻易不开口表态,但凡发言都一针见血,直击要害,大金没哪个贝勒阿哥比得上他。
“老八说得很对,此次乃是天佑我大金,许我以辽阳之地,本汗当珍惜此机遇。我欲在辽阳建东京城,老八,你一向细心擅管后勤事务,此次营造就你来负责吧!”
皇太极得到努尔哈赤的肯定,心中掠过一丝喜悦,面上却仍不动声色,朗声开口道:“儿子定不辱父汗之命!”见努尔哈赤满意点头,他顿一顿继续道:“只是父汗,辽阳城多年来都是大明重镇,汉人众多,我大金刚刚入主,根基尚浅,为避免汉民暴.乱,该善待汉人才是!”
说完,他微微抬眼观察努尔哈赤表情,果然见他眉头微皱,略显不耐烦,不由心中暗叹,这话父汗必然听不进去。
一旁莽古尔泰拍拍皇太极肩膀不以为然道:“八弟,你就是顾虑太多,咱们女真人骁勇善战,还怕那几个胆小怕事的汉人不成?”
努.尔哈赤不悦的开口:“老八,你样样都好,就是对汉人太过仁慈。汉人狡诈多变,强.权镇.压才是硬道理。”
皇太极心中失望,父汗年岁渐长,虽雄心壮志不改,却越发固执起来,尤其在对汉人的态度和处置上,容不得他人之言,自己屡次谏言都被驳回,反而在父汗心中留下心慈手软的印象。他心知无法再做改变,便恭顺道:“儿子明白了。”
努.尔哈赤见他态度谦恭,丝毫没有羞怒的样子,心中不悦大大散去,又想起皇太极的诸多功劳,便出言宽慰:“本汗知道你是为了大金国。这次攻打辽沈,你建言献策,又英勇上阵,很是不错!那林丹汗来袭,你也临危不乱,料事如神,他果如你所言主动撤退。”
皇太极听父汗当众夸赞自己,心中一暖。自己长久以来的努力并没有白费,父亲都一一看在眼里!
“其他人都应当向四贝勒好好学习,瞧瞧他是如何为人处事!我大金已建国五年有余,早已不是那小小建州女真,只凭蛮力,只顾眼前是行不通的,你等当事事以国为重,放眼将来!”
众人齐声俯首应和:“大汗英明!”
努.尔哈赤见众人受教,满意挥手:“好了,都散了吧,回去都派人去各府上知会,即日就要迁来辽阳。”
众人应是告退。皇太极也随着旗主贝勒们就要退出门外,却听努.尔哈赤扬声道:“老八,你留下。”
皇太极微挑眉,同代善他们点头示意,便转身回屋内,躬身询问:“不知父汗还有何吩咐?”
努.尔哈赤看着面前的皇太极,过去幼小的孩子如今也长成堂堂男儿,身量早已超过了自己,也能独当一面,不禁生出感慨:“父汗老了,大金的未来都要靠你们这一辈了!”
皇太极按下思绪,朗声道:“大金刚刚建立,我等还都盼望父汗率领大金再开疆拓土,父汗宝刀未老,怎能出此言?”
努.尔哈赤闻言开怀大笑,一把拿下墙上弓箭,张弓瞄准,“嗖”的一声直中屋外巨石,那箭镞力道十足,竟深深没入巨石表面三寸有余!
皇太极大大赞叹:“父汗好箭法!丝毫不输壮年!”
努.尔哈赤闻言更是开怀:“你说的不错,本汗现在还有的是力气,还能同那大明皇帝再战几个春秋!”
语气微顿,笑意稍敛,他转向皇太极道:“老八,你各个兄弟中,少有你这样敏锐聪慧的,往后你要少上前线,注意保重自己!”
皇太极心头一跳,并不知父亲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元妃所出大贝勒虽尚在,去年却因被告发与大妃关系暧昧而大受打击,难道是父汗看重自己,有意让自己继承汗位?又是对自己有所怀疑,别有用意?皇太极压下心中疑惑,垂首道:“谢父汗关心,儿子谨遵教诲!”
努.尔哈赤拍拍皇太极肩头以示满意:“好了,不说这些,说说蒙古吧。这次林丹汗来犯,蒙古各部参与,科尔沁倒是表现甚好,未派一兵一卒参战,到底是过去主动示好的蒙古部落。”
皇太极接话道:“儿子以为此次科尔沁置之事外倒也在预料之中,若需证明其结盟诚意,还需要些时日。”
“哦?此话怎讲?”
“父汗明鉴,奥巴此人一向精明,形势未分明前从不轻易表态。儿子听闻大明为拉拢林丹汗,许诺赏银四万两,林丹汗此次出兵仅带两千骑就匆忙而来,显然只为应和与大明的结盟好捞取更多钱财,并非有心攻打大金。儿子想,奥巴正是看重这一点,才想两不得罪。”
努。尔哈赤仔细思索,深以为然,又问:“那依你之见,何时才能同科尔沁真正结盟?”
“儿子以为,此次林丹汗事前虽只是做个架势来攻打,却落得仓皇而逃的结局,面子已然过不去,科尔沁两不相帮的态度也一定已成为了林丹汗的心头刺,现下只怕要收拾科尔沁。咱们只管瞧好科尔沁,若是他立场坚定,咱们定会好好保护科尔沁免受察哈尔侵扰,这样一来,两边结盟牢固,还能让更多蒙古部落看看大金的强大!”
“若是他倒向林丹汗呢?”
“若是他向林丹汗示弱求和,咱们便出兵打到他服软,再不敢两面讨好!小小科尔沁,还不是咱们大金的对手!”
努。尔哈赤很是满意,夸赞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不愧是本汗最聪慧的儿子!依你看,奥巴会如何?”
皇太极认真考虑,答道:“依儿子看,奥巴虽然不一定立场坚定,他身边的莽古斯、寨桑一支倒是八成会支持咱们大金。奥巴一向重视他们的意见,很可能会要求正式结盟。”
努。尔哈赤背手踱步,沉吟道:“的确,就是看在咱们同莽古斯一族的姻亲关系上,他们也该更清醒才是。”
他又转头看向皇太极:“你府上的那个莽古斯家的侧福晋,可要好好待她!”
皇太极低头应“是”,见努尔哈赤挥手示意他退下,便躬身退出门外,打马朝自己在辽阳的暂居处所而去。
父汗说出让自己保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有心培养自己当继承人,还是别有用意?皇太极一路上思绪万千,难以平静,一会思索父亲的话,一会考虑同科尔沁的结盟,一会又想到怀孕的哲哲,也不知这胎是男是女,若是女儿实在就不好办了。
终于行至门口,把马儿给侍立门边的随从牵走。进屋后,他略一犹豫,转身朝一旁的贴身侍卫安达礼吩咐:“去把范先生请来。”
“嗻!”安达礼领命,转身出门吩咐随从。
不一会,随从便领着一位年近三十的男子匆匆而来。这男子虽然身着女真服饰,却身形瘦弱,面色苍白,行止间也少有女真人的勇武之气,反而充满汉人书生的儒雅风度。他正是三年前主动来归后金的范文寀。
范文寀走到里间,端正向皇太极行礼道:“奴才范文寀给贝勒爷请安!”
皇太极赶忙上前亲自扶起范文寀,一边吩咐其他侍从出去,一边对范文寀道:“范先生实在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说着亲自领他到一旁坐下:“范先生,今日请您来正是有事请教。”
范文寀谦恭道:“不敢当!您对奴才母亲有救命之恩,对奴才更有知遇之恩,贝勒爷开口,奴才定当全力而为!”
当年范文寀一家于抚顺被俘,跟随金兵返回赫图阿拉,途中与弟弟失散,又逢老母得病,食不下咽,眼看一天一天虚弱,就要撑不下去,身边金兵官员个个眼高于顶,对汉人动辄打骂欺凌,并不关心母亲死活。幸而四贝勒皇太极对待汉人宽容仁厚,吩咐大夫给母亲看病,范文寀心中感激。
后来范文寀为举家生计,主动投诚努尔哈赤,努尔哈赤当面虽赞赏,实际却与其他后金贵族一样,只重视行军打仗。金人少有读书认字的,对汉人更多有歧视憎恨之意。范文寀体弱多病,不善武力,又是汉人身份,因此备受排挤打压,甚至没有固定俸禄,一家人仍然生计维艰。
此时又是四贝勒皇太极救范家于水火。他是大金贝勒中唯一一个精通满汉蒙三种语言的,更难得的是他也是唯一善待汉人,知晓汉文化重要性的人。他听说范文寀读过书,颇有学识,便主动示好,请他到自己帐下,成为府中谋士,是以对范文寀有知遇之恩。
皇太极遂把努。尔哈赤的一番话复述给范文寀:“不知父汗这是何意?”
范文寀沉吟片刻道:“此乃大汗对贝勒爷爱重之意。虽未言明,也表示大汗将贝勒爷功勋才识都看在眼里。然而贝勒爷切不可松懈,大汗年事已高,以此表示安慰爱重,恐怕也有激励,更有试探之意。”
皇太极点头,想起昔日大阿哥褚英的凄惨下场,赞同道:“先生此话有理。撇开阿敏不谈,大贝勒尚在,莽古尔泰也还颇有影响力,父汗此举只是激励试探,我当更加谨慎才是。”
范围寀又接着道:“奴才看来,眼下当务之急是稳定蒙古的局面。”
“先生与我真是想法相类!我也谏言父汗此次从莽古斯这边下手,彻底解决科尔沁,打通蒙古这一路的第一道关卡。”
“贝勒爷明鉴!科尔沁支系众多,莽古斯一脉是少有的懂得审时度势的,趁此机会,该把这一脉的势力彻底为贝勒爷所用才是!”
皇太极深以为然:“正是如此!”遂又与范文寀谈论其他事务,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方结束。
范文寀起身告退后,皇太极立马招随从拿来纸笔开始写信。一封写完,递给安达礼道:“立刻送回府上给大福晋,告诉大福晋搬迁之事不可拖延。”
“嗻!”安达礼正接过信纸,却不见皇太极松手,抬头见他正犹豫,便耐心等候。
皇太极眉头微皱,想起父汗的话,想起科尔沁,又加上一句:“再告诉敦达里,搬迁之事全权交给大福晋打理,不可劳动哲哲福晋,让她好生养胎,迁移也可慢慢来,不必要跟着大福晋一道,爷会另派人护送照料!”
“嗻!”安达礼随即应承,心中却暗道哲哲侧福晋果然不同,如此受贝勒爷宠爱。当下便转出门吩咐负责传达信件话语的侍卫。
正文 早产
传信的兵卒从辽阳城快马加鞭, 不过两日就赶至赫图阿拉。迁都指令传至汗宫, 引得一片喧哗。去年大妃被休离, 此时汗宫中没一个镇得住的人来安排一应事宜, 众人群龙无首, 一片混乱。
汗宫边一简陋小屋中, 一位身着粗布麻衣的女子正静静听着旁边小厮的汇报。她正是刚被努尔哈赤休离不到一年的阿巴亥。她年约三十, 虽打扮朴素,却难掩丰姿,这小小的屋内仿佛掩不住她的风华。
“主子, 十二阿哥给您送了不少衣物,您为何总穿这些下人服饰?”
阿巴亥轻笑:“大汗令我出宫,我怎能还打扮得如过去大妃那般?”想起刚刚下人来报汗宫中混乱的情形, 问道:“你刚才说大汗令迁都, 汗宫内秩序混乱?”
那仆从点头应是。
阿巴亥心下暗动,只觉天赐良机, 稍一计较便提笔开始写信。
写罢封好, 递给仆从吩咐道:“你立刻把信交给十二阿哥。”想了想又道:“你再去汗宫, 假意不知消息, 向那传令来的侍卫询问, 再告诉他, 我日夜思念大汗,听闻大汗出征,日日跪足一个时辰, 向上天祈福。记得要不露痕迹!”
那仆从有些摸不着头脑, 瞧阿巴亥这样子,难道还想着重回汗宫?
阿巴亥见他疑惑,也不回答,只摆手让他去了,心中却有计较。
这次迁都,让她想起刚嫁给大汗为大福晋的时候。那年她刚十三岁,大汗要从费阿拉迁去赫图阿拉,原本体谅她年纪小不会理家,便预备把迁徙事宜交给其他侧福晋。她年轻气傲,不肯拱手让人以示自己不行,硬是接下这差事。最后她凭着自己的魄力让努尔哈赤刮目相看,这么多年来他也时常提起,说就是那小小年纪的魄力和坚韧,最是让他刮目相看。
这次再迁都,正是大好的机会。只要让人在大汗面前不经意提起过去迁都,大汗必会想起自己,后面的事她自会解决。
反观四贝勒府中,情形同汗宫中大不一样。
适才管家敦达里送上四贝勒亲笔书信与大福晋乌拉那拉氏,又转述了四贝勒口信。乌拉那拉氏跟随四贝勒以来持家多年,立刻召来了府中其他各内眷们到正厅集合。
四贝勒府中妻妾并不多,正经主子中除去继福晋乌拉那拉氏和侧福晋哲哲外,也只有侧福晋叶赫那拉氏和庶福晋颜扎氏,因此不消多时便到齐了。
乌拉那拉氏端坐主位,见众人都齐整的站着,首先跨步上前,拉着下首已怀孕七月有余的哲哲到一边:“妹妹身子重,怎么好让你这样干站着?”说完立刻瞥一眼身边的大丫头。
那丫头很是机灵,立刻端上绣敦铺上软垫。
哲哲面上没有半点得意,反而谦恭低首:“怎么好劳动大福晋?大福晋打理内务已是辛劳,我不过怀着身孕,姐姐也是生养过的,妹妹怎么能因此就失了礼数?”
一旁的叶赫那拉氏和颜扎氏闻言也都上前劝说哲哲坐下。
乌拉那拉氏对哲哲温顺的态度很是满意,看她在绣敦上坐好了才踱回自己位置上:“你向来是个懂事的。如今咱们爷膝下子嗣不多,好容易你怀上了,一定要好好保重才是!”
哲哲抚上肚皮轻声应是。
四贝勒皇太极在一众旗主贝勒中向来算是不近女色的,前几年,上一位大福晋钮钴禄氏所出三阿哥洛博会殁了,现今府上还只有继福晋乌拉那拉氏生的大阿哥豪格,二阿哥洛格,以及刚出世两个月的大格格敖汉。
“多谢姐姐宽和体谅。”
乌拉那拉氏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开始了正题:“今日贝勒爷传信回来,大汗攻下辽阳城,下令迁都辽阳。贝勒爷让咱们立即搬迁,不得拖延!”
这话一说,下面的福晋丫鬟们都满脸惊异,窃窃私语起来。叶赫那拉氏首先发问道:“那贝勒爷这是不回来了?这么突然,一时之间难办呀!”
乌拉那拉氏放下茶碗道:“贝勒爷领了督造东京新城的差事,不会回来了,咱们须自行整理搬迁。”
见叶赫那拉氏仍然不满又着急的样子,下令道:“好了,不用多说。各人回去,把自己院里的人手安排好,该收拾的都在三天之内收好,旁的都不用管。若是有谁的亲戚或是其他府上的主子要帮忙的,不能私下派人手,都需来告诉我,我自会让敦达里差人去。咱们只待汗宫中的主子们出发,便可立刻跟上,万不可生出什么枝节!”
众人噤声领命。
哲哲坐在绣敦上心中很是焦急,这迁都令来的如此突然,丝毫没有准备的时间,自己如今七个多月的身孕,哪来精力收拾?更何况从赫图阿拉到辽阳,一路上四五百里,路途颠簸,自己怎么承受得住?
庶福晋颜扎氏见哲哲焦急,便开口道:“大福晋,哲哲姐姐如今正七个月上头,怕是搬迁之事太过劳心劳力了。”
乌拉那拉氏点头道:“正是,我还没说到此事。哲哲有身孕,贝勒爷也爱重,特意嘱咐不要劳累,搬迁之事若是不行可暂缓,好生养胎才是正事,贝勒爷自会派人另行护送。“说完便吩咐敦达里派个靠谱儿的,帮着哲哲好生料理。
叶赫那拉氏听到这话,心中酸涩难忍。
原本贝勒爷就不重女色,府中就这几个女人,大福晋早年就嫁了过来,府中仅有的三个孩子都出自大福晋,受爷尊重自不必说。如今哲哲又很受重视,她们这些剩下的实在分不到半点关心宠爱。
她看看自己两年来没任何动静的肚子,酸话忍不住脱口而出:“到底是怀了孩子的,爷真是看重。只盼姐姐你能一举生个小阿哥才好!”
哲哲敛下眼眸,温声道:“多谢妹妹关心,爷本就子嗣不多,是阿哥自然最好,若是格格,就给敖汉添个伴儿,也是好事儿。”
叶赫那拉氏被堵的说不出话,轻哼一声便不再言语。
然而话虽这么说,哲哲心中却明白,这胎若不是阿哥,对自己是大大的不利。
她深知这几年贝勒爷对自己的宠爱多半是因为自己来自科尔沁,嫁来已经六年,好不容易才怀上一胎。如今皇太极正需要一个科尔沁格格所生的阿哥来拉拢巩固金蒙关系,若是自己生不出阿哥,只怕日后他便要新娶科尔沁的格格了!
那边乌拉那拉氏安排好各项琐碎事宜,便让众人散去,好各自开始准备。
刚和另两个福晋分开,哲哲就卸下温和谦逊的样子,孕期脾气开始发作,不耐烦的抬手招来婢女:“去去去,赶紧给我备些吃食到屋里,回头我立刻要见着!这么长时间,大福晋也不给上个点心茶水,真是累得慌!”
一旁小丫头领命,急急的跑着走了。
贴身婢女乌兰立刻上前边扶住哲哲在一旁池边亭中坐下歇息,边小声安慰道:“福晋快好生歇息!奴才瞧贝勒爷很是宠爱福晋,亲自吩咐让福晋好生修养,连大福晋都得处处让着您呢!”
哲哲听了这话很是受用,但转而又想起前几日收到的科尔沁的家信,心中微微叹息。不久前大夫说了,这次怀的八成是个格格。她心中焦急,却也还抱着一丝希望,便让大夫不要声张。
可饶是这样,她也不得不为自己多做打算。如今科尔沁和察哈尔很有交恶的势头,若是阿爸他们屈服林丹汗,自己在这四贝勒府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可若是得罪林丹汗,势必会更加倚仗大金,就不得不再送家中女子来联姻。
两种情况都不好,如今只盼着自己能生个阿哥稳固地位了。
歇息一会,哲哲站起身正准备回房,就听不远处传来丫头小厮的呼喊:“爷,您可悠着点儿!天色暗了那地上的石头可都不长眼!”
随即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狗奴才,都不准跟来!”
“小祖宗诶,您可歇会,别为难奴才们!”那声音听着似乎要哭了。
哲哲眉头一跳,心中一阵烦躁。
这样肆无忌惮的除了二阿哥洛格还能有谁?这孩子才刚十一岁,大福晋又因是幼子并不严加管教,又仗着是嫡子,从小就霸道。他不知是从哪里听来,心中认定哲哲是个蛇蝎女子,夺了自己母亲的宠爱,因而每每见到都没个好脸色。
果然,只听一阵脚步,转眼洛格就到了眼前,随后远远跟着的奴才乍一见哲哲都暗叫不好。
洛格一见面前的哲哲,本就不甚欢快的心情一下更沉。想起之前在额娘屋里听见小厮汇报阿玛对她的特别优待,又想起过去从丫头仆妇那听来的闲言碎语,不禁冷哼一声:“怎么,阿玛又不在府中,你不在屋里好生呆着,到处乱跑什么?”
哲哲平日里虽也很是不喜这位骄纵的嫡出阿哥,面上倒也都还恭敬,只今日洛格明知大福晋召众人商议,而自己又累又饿,孕期的脾气积蓄已久不得发泄,便冷冷瞥一眼,并不答话。
旁边的乌兰早看不过洛格,今日又有哲哲默许,便出言道:“二阿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侧福晋好歹也是很得贝勒爷恩宠的正经主子,如今还怀着小阿哥呢,这府里自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洛格小孩子脾气,原本就不待见哲哲,见她怀着孩子有恃无恐,更是恼怒无比。
他不管不顾的拿起手中的石块便朝着乌兰扔去:“要你个奴才多嘴!”
乌兰躲闪不及,一下被砸中额头,一阵晕眩,鲜血顿时顺着额角滴下。
哲哲看乌兰这一头鲜血的样子,又吃惊又愤怒:“二阿哥,你太放肆了!就是大福晋在这,也不敢如此行事!”
说着转头冲不远处瑟缩不敢向前的奴才们道:“二阿哥的奶娘呢?还不把他领走!平日里都是怎么管教的!”
奶娘战战兢兢上前,弯腰道:“侧福晋息怒,都是奴婢的错!”
哲哲余怒未消,指着洛格道:“真真是个放肆的孩子,快领回去好好禀告大福晋!我肚子里可怀着贝勒爷的孩子呢,这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可都饶不了你们!”
奶娘点头哈腰的认着错,心里却哀嚎,自己哪里能管得住这要命的小祖宗!
洛格一听她说孩子,就气闷,这女人平日里分了额娘的宠,如今还要生孩子分自己的宠,真是了不得了!他看奶娘那卑微低头的样子,若真让她把孩子生下来,阿玛还不知把自己忘到哪里去。
他抬头怒气冲冲盯着哲哲,一个冲动上前使劲推搡哲哲,嘴里大喊着:“我让你生不出孩子!你这坏女人!”
众人都没料到洛格会如此激烈,一时手忙脚乱。
哲哲被他喝了一跳,一个不留神脚下的花盆底向旁边一歪。
眼看着就要摔进旁边的小池里,她心中既绝望又愤恨,于是手上紧抓住洛格不断推搡的手,想拉着他一起落水。
洛格到底才十岁,力气抵不过愤怒绝望的哲哲,被他拉着也“扑通”一声掉下水中。
哲哲从小长在草原,不通水性,即使是这小小的池塘此时也如汪洋大海般幽深可怕。她四周全无依靠,只把手中抓着的洛格当作救命稻草,拼命借力向下压着使自己往上浮。
可怜的洛格被压在水中无法呼吸,连连呛水。
四月里虽不算冷,可这夜间池水对一个十岁孩子来说还是吃不消。
一旁的奴才们炸开了锅,纷纷跳下水中欲捞起二位主子。
好容易把人带了上来,洛格闭着眼昏迷不醒,而哲哲则捂着肚子大声呼喝:“我的肚子!”
乌兰当即清醒,大喝:“快去找大夫稳婆!侧福晋怕是要生了!”
一个小丫头匆匆而去,那边的奶娘见洛格仍不清醒,心道不好,忙吩咐去请大夫,自己上前查看。
主屋里正和管家商议的乌拉那拉氏听到消息大惊失色,慌忙前去。
哲哲已经哀嚎着被送进产房,洛格也由着大夫诊治。
乌拉那拉氏心中焦急,两边都是要命的活计,不知该先去哪边查看。
旁边的大丫鬟知晓她为难,便道:“主子,您还是先去瞧二阿哥吧!侧福晋那里一时半会还生不出来,奴婢先去盯着,有什么事立刻禀报,您瞧过了再来。”
乌拉那拉氏咬咬牙,想起洛格,不禁眼泪汪汪,到底是自己亲儿子要紧,便急忙赶回去。见儿子虽然虚弱,却好歹醒了,才忙不迭听奶娘哭着回报事情经过,见丫头来汇报哲哲情况,又赶忙过去。
这一通折腾四个多时辰,稳婆才来报:“侧福晋生了位小格格,虽早产,却母女平安。”
乌拉那拉氏这才松了口气,要真是出了什么事,自己和洛格可难辞其咎!
那大夫却似忧心道:“只是侧福晋这次落水早产,虽有惊无险,到底对身子大有损伤,日后只怕……难生产。”
里间的哲哲抱着刚出生的女儿无力的躺着,听外间大夫这话,不由落下泪来。生个格格已是无用,日后无法生产,难道要绝了自己的路吗?想起洛格,眼中厉色毕现,仇恨难挡。他害得她如此,她必要加倍还回去!
一旁的乌兰看她面目扭曲的样子,心中一阵害怕。
正文 劝说
夜色下, 大帐中, 寨桑坐在案前愁眉不展。
今日首领奥巴台吉与众人议事时, 说到从察哈尔得来的消息, 林丹汗麾下十名台吉率部众投靠大金。林丹汗得知此消息大怒, 扬言要惩罚与大金关系暧昧的蒙古部众。
漠南蒙古各部族中, 除内喀尔喀外, 只有科尔沁同大金关系最为密切。内喀尔喀尚且算被迫依附,科尔沁则是主动结交,林丹汗这话显然是对科尔沁说的!
当初主张结盟金国的正是寨桑父亲莽古斯与其叔明安。明安与莽古斯更是先后把女儿分别嫁与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为侧福晋。
眼下金蒙关系尚未明朗, 面对林丹汗的怒气,奥巴显然还没有拿定主意,但现下所有矛头都直指莽古斯这一族, 寨桑作为首领参谋更是压力颇大。
大福晋博礼精心打扮妥帖后, 小心翼翼奉上奶茶。见寨桑满脸焦虑,她温声道:“爷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若是方便, 不如同我说说, 我虽然没什么智慧头脑, 但也好给爷排解排解。”
寨桑与博礼夫妻多年, 博礼也是科尔沁族内格格出身, 这事并不需要隐瞒。
他接过奶茶道:“还不是那林丹汗, 他正在气头上,怕是要对科尔沁不利。”
博礼试探问道:“可是咱们科尔沁做了什么事惹得林丹汗大怒?”
寨桑揉揉眉心叹气道:“还不是为了大金!阿爸主张投靠大金,把哲哲都嫁过去了, 现在可好了, 林丹汗不满科尔沁主动结交大金。”
博礼想起当年把哲哲送走的场景,心中一动。她眼珠一转,缓缓开口:“爷,你说的这些大事我并不懂,但我听来却觉得咱们除了嫁过两位格格去大金,旁的并没有什么错处。”
寨桑一愣:“怎么没有错处?这不就是亲金之举吗?”
博礼面上作出单纯的样子反问:“可咱们同大金相邻,结下姻亲本就正常。再说,同咱们结亲的蒙古部落也并不少,却并没见到科尔沁同哪个部落格外较好。”
寨桑听了这话一时陷入思考。
博礼偷偷观察他的反应,继续暗示:“莫不是那林丹汗是对科尔沁没有同他联姻而有所不满?”
寨桑细细想着博礼的话,忽觉也有些道理。科尔沁过去虽然同大金约定共同抗明,却算是被迫,对林丹汗所部察哈尔更是不存在敌对关系。如今林丹汗为求赏银而结盟大明,对科尔沁的不满,不过是因为科尔沁没有出手相帮,更没有任何示好。
只是联姻……
“林丹汗并无子女,咱们这边……也只有哈日珠拉年岁和身份都合适了。”寨桑低头犹豫道。
博礼立在一旁,嘴角瞧瞧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她当然知道林丹汗没有女儿,否则这联姻一说出来也很可能会变成寨桑求娶,最后反而威胁自己大福晋的地位。
“哈日珠拉……”博礼故意停顿迟疑,“这孩子倒也快十三了,已经是可以出嫁的年纪了,是我疏忽了,竟也没有多帮她物色人家。”
“是啊,她都这样大了。”寨桑不由感叹,“不说你,我这做父亲的也没想到。”
博礼见寨桑语气似有不舍,心中着急,又出言暗示:“爷,我倒想起来,去岁大祭司还说哈日珠拉将来会给科尔沁带来恩泽,这可是说她的婚事?”
寨桑经这一提醒也想起了:“是是是,这孩子平日里也没个动静,我倒是疏忽了……”沉吟片刻,又自言自语:“难道这恩泽,说的是嫁给林丹汗,免去战争灾祸?”
博礼见寨桑沉思,嘴角笑意不自觉加深。她心知目的已达到,只等寨桑自己再理清楚,就能把讨厌的哈日珠拉送走,便悄声退去,吩咐婢女在外候着。
***
翌日清晨,寨桑坐在床榻边由着婢女伺侯梳洗。见博礼挑帘进来,便吩咐道:“今日你便把哈日珠拉唤来,先说说咱们有这个意思给她寻个人家,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我也即刻就同阿爸商议此事。”
博礼忙低头掩住欢喜,恭敬应是。
等寨桑一走,她便坐在镜前细细打扮起来。她从来就不待见哈日珠拉这个孩子,就像自己不喜欢哈日珠拉的母亲一样。
想起那已故去的亲姐姐,她到如今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姐姐从小就是她心头的刺,自己处处努力,百般讨好,阿爸阿妈却总是把慈爱的目光放在姐姐身上,就连自己千方百计嫁的寨桑,也总是更偏爱姐姐。
好不容易,她的姐姐,大哈屯难产去世,她才算等来了好日子。
想到这,博礼眼中突然蓄满泪水。姐姐哀怨、失望和难以置信的眼神突然浮现。
她伏趴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着地,冷汗直流,眉目因疼痛蹙在一起。
“博礼,你……你为什么……”她在地上挣扎,似要爬向她。
她脚下仿佛生了根,三步远的距离仿佛一条鸿沟。她呆呆的看着姐姐挣扎,晕倒,再看着鲜血渗出,附在青草上格外刺眼。
她突然抱头蹲下:“不……不要怪我……我不是有意推你的,不是!”
她跌跌撞撞跑向主帐:“快来人!快……姐姐……我看见……她一个人倒在地上……”
姐姐再也没有醒过来,却成了博礼十几年的梦靥。
哈日珠拉,那个孩子,长得那么像她,怎么能不让她心惊!她的布木布泰,再也不该像自己一样被忽视,被埋没!
镜中人装扮华丽,锦缎帽子上点缀着珠翠,微微扬头,俨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博礼掩去泪水,换上温和可亲的面目,招手道:“你去,把哈日珠拉叫来。”
少顷,哈日珠拉便来了。她挑帘入内,就见博礼端坐正中,打扮整齐,面上有一丝恍惚。
哈日珠拉心头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升起。她稍稍闭了闭眼,恭敬行礼:“哈日珠拉给大福晋请安。”
博礼似被惊醒,抬眼见哈日珠拉低眉顺眼的样子,很是满意。她抬抬手:“好了,不用多礼,坐吧。”
“哈日珠拉,我要是没记错,你今年也要十三了吧?”
哈日珠拉心头预感愈加强烈。
“回福晋的话,今年十二月里就要满十三了。”
博礼点点头,饮一口奶茶,悠悠道:“也是个可以出嫁的大姑娘了。昨儿你阿爸和我说,想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今儿我来知会你一声,回去也好有个准备。现下你阿爸恐怕正商量着这事儿呢。”
哈日珠拉面上的温吞恭顺慢慢敛起,抬起头直视大福晋:“敢问福晋所说的好亲事,可是说那察哈尔的林丹汗?”
博礼全然没料到她这样直接,更不明白她从何知晓:“你……你怎么知道?”
哈日珠拉并不多说,只站起来行礼,冷冷道:“多谢大福晋提醒,若是没有旁的事,哈日珠拉着就告退了。”说完,也不等博礼回答,径直走出帐外。
阿娜日见她一脸严肃走出来,赶忙跟上悄悄问:“格格,大福晋说了什么?”
哈日珠拉冷笑一声:“大福晋说,要为我寻一门‘好亲事’,嫁去察哈尔呢!”
阿娜日大惊失色:“这……这可怎么办?谁不知道察哈尔同咱们一直紧张!”
哈日珠拉只道:“咱们找阿爸去!”
***
主帐中,寨桑正同父亲莽古斯说着联姻之事。
莽古斯并不答话,只打量着寨桑,看得他有些局促起来。
侍卫进来禀报哈日珠拉格格求见,莽古斯不多言只点头示意。
哈日珠拉想到这关乎自己未来的命运,不禁紧张起来。她深深吸气,感到心跳慢慢平稳,便挑帘进去,步伐平稳走至主位前行礼:“哈日珠拉给额布格和阿爸请安。”
寨桑有些不悦女儿擅入主帐,问道:“哈日珠拉,你可知道我同你额布格正在议事?”
哈日珠拉微微一笑道:“哈日珠拉知道,也正为此而来。”见两人都惊讶的看着自己,便直接开口:“我不想嫁给林丹汗!”
寨桑不悦更甚,心中只以为博礼告诉她要嫁去林丹汗:“你一个格格,嫁娶之事哪里是你能决定的!还不回去!再说嫁去察哈尔,是为了咱们科尔沁的安危,你怎能拒绝?”
莽古斯却瞥一眼寨桑,转而对哈日珠拉和悦道:“哈日珠拉,你不想嫁去察哈尔,可是有什么原因?”
哈日珠拉朗声道:“我正是不想置科尔沁于更危险的境地,才要拒绝!”
莽古斯听了很是有兴趣,鼓励道:“这是为何?”
“把我嫁去察哈尔,不过是为了缓和林丹汗一时怒气。然而科尔沁同察哈尔积怨已久,林丹汗更是野心勃勃,想要统一蒙古,无论早晚,无论联姻与否,早晚都会对科尔沁出手。”
莽古斯点头赞同,寨桑插话道:“这些我自然知晓,然而你嫁过去,却也可以争取到几年的安定。”
哈日珠拉摇摇头:“固然这中间也许能有几年安定,可我这一去,却会断送科尔沁同大金本就松散的盟约关系!到时林丹汗来袭,失了大金的援助,科尔沁定会遭无妄之灾!”
莽古斯很是讶异哈日珠拉能说出这样的话,便接着问:“你又如何判断科尔沁必得同大金结盟而不是察哈尔呢?”
哈日珠拉眼珠一转:“大金要的不过是来自蒙古的坚定同盟,共同抗明,而林丹汗则不同,他要的是蒙古的统一,早晚要拿下科尔沁,他表面与明为伍抗金,这联盟却实在松散,不堪一击。”
莽古斯闻言哈哈大笑,站起身抚了抚哈日珠拉赞道:“你说的很好!”转而瞥向寨桑:“你糊涂,连你女儿都比你清醒!”
寨桑额角冒汗,心知自己实在愁昏了头,犯了大错,只连声认错。
莽古斯接着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年为什么把你妹妹送去大金?你有这么个明白女儿,怎么还想着把她送去察哈尔?你这样,早晚要坏了大事!”
寨桑冷汗更甚,连连道:“是我糊涂了,竟没有辨清形势,幸好有哈日珠拉提醒!”说着想起昨夜博礼的话,不禁暗恨,昨夜忧虑过重,一时偏听妇人之言,果然容易误事。
眼看着这场风波算是揭过,莽古斯对哈日珠拉突然刮目相看,遂叮嘱寨桑好生照料女儿。
寨桑唯诺应是,便领着哈日珠拉回去了。一路上寨桑心中责怪博礼,又对哈日珠拉愧疚,两人竟是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