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凶盛京驿 第一章 相见不相识(一) 夜,微凉,秋风像鬼魅的手指,一次次撩动着隐在林间的秘密。暗处,锃亮的皮靴无情地踩踏着结籽的野草,惊得孤鸟在树梢乱窜鸣啼。谁也不曾在意,半根折翼的羽毛悄无声息地落入微颤的灌木丛,灌木丛的后面传出了沉重的低喘声。 "啊!"富奕诺被陌生人禁锢在怀里,她看不清他的脸,只闻到淡淡的药香,从出手的力道和肌肤的触觉上判断,应该是一位年龄介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的男人,而且是个极具危险性的男人。 她一边仔细聆听着周围急促的脚步声,一边尝试着摆脱他。但是,她过于高估自己的力量,又低估了陌生男人的本事,她无声的挣扎令自己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整个人都被他裹在怀里,一股股温热的气息反反复复地穿梭两人的脖颈和耳边,热浪之下,是躁动的唇. 她无路可躲,只能由着柔软的唇贴着额头、鼻翼,不安分地印在她的唇上。 脚步声依然在周围徘徊,她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睁大眼睛,快速扇动着微翘的睫毛,以此表达内心的不满。 自从未婚夫裴锦*书葬身大海,她还是第一次和男人有如此近距离的肢体接触。今夜,如果不是为了拿重要证据,她也不会陷入危险。 在警察署工作三年之久,她知道,越是身处不利,越要冷静判断,不能慌乱。显然,对面的陌生男人和她都是有目的而来,不想被人发现。 只是她无法判断,树林的人是要抓她,还是抓他? 抓她,她绝对不能落入贼手,尤其是刚刚拿到手的重要证据,这涉及到飞鹰号的沉船秘密;若是抓他?形势便可扭转,是否值得冒险,她想试一试。 透着漫无边际的黑暗,她贴着他的脸颊,悄悄地在他的背上写下了几个渗透着威胁的字。 字的比划还未写完,富奕诺就感觉到黑暗里一道强硬霸道的光,生生穿透了她的心房。 冒险彻底失败,她成功地激怒了他,亲手掀开了她和他之间最后的安全的屏障。他没有留给她半分躲避和思考的时间,狠狠地撬开了她的唇,用火热的舌尖挑逗着她的神经,以此发泄着心头的不满。 "呜呜--"富奕诺抗议的话语淹没在怒意的吻里,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击,都被陌生男人用强硬的态度和娴熟的吻技攻退。无奈之下,打算曲线脱身的她抬起脚,企图攻击他的要害,转移他的注意力。而他宽大的手掌竟握在了她高耸的胸前。 今夜,她穿的是老凤记的旗袍,旗袍的布料是江南最好的丝绸,丝绸虽华贵精致,却轻薄而光滑,手未大动,她便感觉到揉搓带来的颤栗,这种通彻脑海的颤栗,令她惧怕! 惧怕并不来源于失身、失节,而是她的灵魂深处并不抗拒他的侵犯,甚至还有分不舍的渴望。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她却喜欢他的味道,手指上的魔力。 她摸着他茂密的发,身体里涌动着无尽的欲望。 真的是初识吗?为何她对他如此熟悉,连身体都这般诚实?她努力地睁大双眼,想要看清楚他的样子,无奈夜黑风重,相见依然不相识。 陌生男人的吻愈加温柔缠绵,她的喘息愈加娇媚浓烈,心也步步沉沦。风沙沙地在耳边响起,她似乎又回到了裴家北苑,她和锦*书站在柿子树下,风儿吹着树叶,沙!沙!沙!他偷偷地吻她的耳朵,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唇。还会隔着碍人的衣服在她的胸前画着没有起点和终点的圆环,环环相连,总会勾出她恼人的心火和欲望。 是锦*书吗?透过漆黑的夜,她努力寻找着熟悉的味道。她的嗅觉过于常人,可以闻到常人闻不到的气味,锦*书身上那种青草中透着薄荷的气味烙在她的每一根嗅觉神经里,独一无二。 “锦*书——”狂风暴雨般的吻席卷着她,她将心爱人的名字含在了心里,一遍遍地重复。 风依旧地沙沙作响,孤鸟的一声啼鸣唤回了她的记忆,嗅觉敏感的她没有闻到丝毫薄荷的气味,她只闻到了药香,还有淡淡的酒气,他喝了药酒?没错,的确是药酒的气味。她猛然间觉醒,他不是锦*书,她的锦*书已经随着飞鹰号葬身大海,再也回不来了。她挥动着拳,重重地碰撞着他的背。他却无动于衷地钳着她的唇,不愿意放手。 富奕诺又急又气,她甚至放下所有的尊严来恳求他,但是,他的动作更加过分,喘息更加强烈,他的大手顺着光滑的布料沿着柔软的曲线来回绕转,就是不愿放过她。 “别逼我!”黑暗中,富奕诺的眼里闪过冷漠的杀气,她扭动着软绵的身,抬起手臂,绕过他的脖颈,偷偷摘下了头上的翡翠发夹,发夹里藏着毒针,这是她的秘密武器。在这个世界上,她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锦*书! “嗯!”一阵颤栗的快意,惹得她情不自禁地呢喃,她讨厌这样的自己,更讨厌招惹她的人,就让这一切立刻结束吧,她慢慢拧开了翡翠发夹上的暗扣…… 陌生男人的眼睛仿佛胜过鹰眼,富奕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和算计中,在暗扣扭动的瞬间,他掀开了她的旗袍下摆。富奕诺本能地将手垂下,来阻止他下流的举动,毒针计划也就付之东流。他的眼里闪过泽泽的微芒,得意地抓住了她滑嫩的小手,热吻长驱直下,缠绵依旧。在势均力敌的形势下,谁也没有再动,只能保持着暧昧的平衡姿势。 陌生男人非常清楚,林子里的人是来抓他的,他的左小腿上已经有一尺长的刀伤,正在流血,好在没有伤到筋骨,他如果此刻跳出去,必定跑不远,只能躲在这里,怀中的女子是老天安排给他的惊喜吗?他闻着香而不腻的胭脂味道,悲伤的心被撕开了一个隐晦的角落,他兴奋地抱着她,忘我地亲吻她,好想吻到天荒地老,天下太平的那一天。 不过,她实在是太不乖巧,像一只难以驯服的野马,任凭他用尽温柔,费尽情感,依然没有得到一丝回应,逼得他只能霸王硬上弓,用强的手段来征服倔强的她。 怒吻没有结束,只有更淋漓尽致的占有,腥咸的血掺着苦涩的泪,搅动在他和她的舌尖,直到她心灰意冷地倒在他的怀里。 他抱着她,用粗粒的指肚拂过她的脸颊,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直到杂乱的脚步声远去,东方微微见白,才将她放在开满野花的大树旁。随后,他打开了镶嵌着珍珠的手提包,悄悄拿走了一张印着盛京驿的手令。 他将手令放入口袋,恋恋不舍地看着昏迷的她,微弱的光线下,露出他坚毅而俊朗的脸颊。 追凶盛京驿 第二章 相见不相识(二) 富奕诺是被跃动在树叶间耀眼的光线照醒的,她揉着美丽的眸,警觉地审视着四周的环境,昨夜是梦境,她做了一个和锦*书亲吻的好梦? 不,她的手指抵在唇边,舌尖隐隐作痛,手指上沾着干干的血痕,不是梦,是真实存在的,那个陌生男人对她?她惶恐地将手放在平坦的小腹,轻轻伸展着双腿,并没有感到任何异常,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手遮挡在头顶,这时,她才发现,额头上竟然渗出一层晶莹的薄汗,她知道,昨夜的经历不仅羞于启齿,更是后怕的。还好,有惊无险,她躲过了劫难。她也十分确定,昨夜那些黑衣人抓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个浑身上下充满药酒气味的男人。 “下次别让我碰到你,否则……”她在空中挥舞着拳头,凶巴巴地说道。 “否则什么,奕诺?”警察探长装扮的秋子谦气喘吁吁地从林间跑出来,他紧张兮兮扶起富奕诺,拨去她发鬓间的半根羽毛,关切地问道,“奕诺,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哪里疼?我早就告诉你,不要擅自行动,尤其是在夜里和偏僻的地方。你呀,总是不听话,这次,都占全了。对亏你给蜜桃留下了口信,我才费尽周折的找到你。”他眺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帅气的脸上闪过丝丝忧郁,“如果你出事,我如何对故去的锦*书师兄交代?” 富奕诺拍动着身上的尘土,将珍珠手提包挂在手腕上,她皱着弯弯的柳眉,淡淡地应道:“我不会出事的,走,回警察署,我找到了飞鹰号沉没的重要证据。”没走几步,她便停住了,“记住,叫我奕诺师姐。还有,锦*书没有故去,他只是失踪。” “是,奕诺,师姐。”秋子谦将师姐两个字说的很轻,他快速地跟上了富奕诺的脚步,两人肩并肩地消失在满是朝霞的树林…… 不一会儿,隐蔽的树丛后,闪过两个陌生的黑影,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们保护的人已经安全,可以回去复命。” “好。”两个黑影一闪而过,茂密的林间终于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老皇城的秋天美丽如画,如洗的蓝天,紧蔟的菊花山子,一片祥和的景象。团团暗影下,陈旧的青砖黑瓦像是横在天地间丑陋的伤疤,时刻提醒着世人这里曾经的辉煌,曾经的荣耀和曾经的伤痛。 旧日的变与不变,今日的行与不行,来日的对与不对。对于富奕诺而言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锦*书的存在。 簪缨世子裴锦*书是她的未婚夫,她和秋子谦的师兄,也是她志同道合的革命伙伴,他们曾经携手经历了一场场变革和劫难,见证了华夏的巨变,革命的进程,结局却未尽人意。她还记得锦*书临行前说过:九月归来,将在花海下娶她为妻。而她等来的是飞鹰号游轮沉没大海的噩耗,锦*书连尸骨都没有留下,他食言了。她始终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她甚至偏执地坚信,他还活着,他在某个角落等着她,他在寻找着她。 然而,无情的岁月将她的信念碾压,摧毁,她等了一天又一天,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世人总是淡忘的,有了暂时的欢乐,谁还记得苦痛的过去?转眼一年了,飞鹰号的沉没渐渐淡出世人的视线。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错觉,锦*书真的不在了?她不愿相信,更不愿接受。她固执地守在老皇城的警察署里,继续坚守着他此生未完的革命任务。 白日忙忙碌碌地查案,倒还好过些,夜深人静时才最难熬,她时常会陷入梦魇,梦魇里的锦*书冷冷地看着她,任凭她如何呼喊,他都无动于衷,她喊破了喉咙,咬破了唇,尝试着冲破所有的阻碍去扑向他,他却离她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黑夜的尽头,她早已泪流满面。 “奕诺,不舒服吗?”秋子谦将富奕诺从悲催的记忆中拽回,他递过白瓷的水杯,坐在她的对面。 富奕诺低头擦去眼泪,伸手端起水杯,杯沿儿触碰在微微红肿的唇边,提醒着她昨夜的疯狂。她尴尬地喝了一小口,水温刚刚好,不烫不凉。 “谢谢!”她感激地朝秋子谦苦笑,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卷宗。 秋子谦无奈地摇着头,心疼地将手拦在卷宗上:“奕诺,你整晚都没有睡觉,我先送你回家休息,北运河的案子,明天再说。” “不行。”富奕诺强硬地将秋子谦的手移开。 这些天,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北运河无名男尸案,这件案子不仅仅是凶杀案,更涉及到一年前飞鹰号游轮沉没的秘密,她此生最爱的男人——裴锦*书就是在飞鹰号游轮上失踪的,当然,一同失踪的还有飞鹰号游轮上所有的乘客,她必须找到真相。她干练地翻开了卷宗。 秋子谦自然知道此案在她心中的位置,他没有再阻拦,反而将凳子朝桌边儿凑了凑,两人一同仔细地研究起风波不断的北运河无名男尸案。(引出回忆) 日子要退回到三日前,今年的老皇城动荡不断,老天爷也跟着凑热闹,从入伏之后,天空像被孙猴子用如意棒捅露了窟窿,各种架势的雨没有停歇过。 真应了那句屋漏偏逢连雨天的老话儿,从紫禁城里的小皇帝到各路大员,再到平头百姓,没有一个好过的。汹涌的雨水冲刷着染血的皇城,冲散了无数饱含苦难的家庭。 新政府内忧外患,争权夺势,根本无力防治水患,更谈不上救灾。北运河的洪水一涨再涨,吞噬了沿岸的村庄,许多溺亡者是在睡梦中被洪水冲走的,顷刻间,哀嚎声响遍田野,百姓苦不堪言。 人力无能,只能靠天,苦难皆因天灾,结束天灾也只能由老天决定,老皇城的百姓数着手指头过日子,在经历了无数个乌云压顶的白日和黑夜,终于捱过了百年不见的雨季,迎来了干爽炎热的秋天。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秋天的天空格外的明媚,秋天的花朵异样的鲜艳,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在努力驱赶着曾经承受过的苦难, 新政府为了稳定民心,也为了防范洪水退后发生可怕的瘟疫,特派出警察署协助打捞北运河的死尸。政府令上写得清清楚楚:允许百姓前来认尸,认尸后,尸体必须火化。无名尸,就地火化,必须做好防范工作,杜绝灾后发生瘟疫。 富奕诺和秋子谦在警察署工作,因富家、秋家在老皇城势力颇大,警察署长对他们二人极为客气,对于协助打捞北运河里的死尸工作,警察署长当着二人的面,亲口说:可行,可不行。意思是:想去就去,不去就算了。 近来警察署没有要紧的案子,他们二人都想为百姓做些实事。尤其是富奕诺,她对溺亡极为敏感,强烈表示,一定会响应政府令,二人便出现在北运河打捞死尸的河滩上。 此时,河滩早已退水,河滩平缓的狭窄处散落着姿势各异,身体严重变形的死尸。秋子谦为了加快处理死尸的进度,请来了许多打杂工的车夫和船工,由他们来负责打捞、托运、收敛尸体,然后,他会监督警察署闲养的警察将尸体进行逐一登记,并火化。这样一来,进度果然快了许多。 而富奕诺一直不辞辛苦地穿梭在车夫和船工中间,负责协调各种困难和解决问题,在场的汉子看见一个娇弱的女子见到狰狞的死尸连眉头都没不眨一下,纷纷竖起大拇指,发自内心的钦佩,奕诺千金的名号也有了新的含义。 只有秋子谦知道,她是在弥补内心的失落,她将北运河溺死的尸体当成了飞鹰号游轮上的乘客,她在自责,当锦*书师兄出事时,她没有陪伴在他身边。这一年来,她所受的苦,他都看在眼里,他代替锦*书师兄默默地陪伴她,照顾她。 他一直想问,又不敢问,对于答案更是纠结,他十分想知道:如果当年,飞鹰号上的人是他,他葬身大海,她也能如此吗?秋子谦不时地抬头看远处的富奕诺,眼里满是痛惜和爱意。这是他的机会吗?上天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给了他如此不堪的机会,他该如何接受和面对?他的心窝里爬满了错乱的葎草,粗糙的藤蔓勾痛了他的心,他缓缓抬起头。 富奕诺正在向他不停地上下挥动手臂,那是平日里,两人在探案时常用的手势,他脸色微变,匆忙地走了过去。 追凶盛京驿 第三章 真假溺亡(一) 富奕诺站在一处干涸的河滩上,河滩上铺满了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鹅卵石上覆盖着墨绿色的青苔,看不出原有的颜色,这里本是孩子们玩闹嬉戏的场所,天灾人祸过后,成了凝聚亡魂的罗刹场。她盯着几具身材矮小的尸体出神,秋子谦关切地问道:“奕诺,怎么了?” 富奕诺指向另一堆尸体,疑惑地应道:“有一点很奇怪,从今天早晨到现在,师傅们已经打捞、收敛了上百具尸体,我仔细观察过,几乎所有的尸体上都有或多或少的损伤,而且损伤的位置,多在头部,尤其是嘴,鼻子,耳朵作为明显,你看最上面的那具尸体。”她抬起手臂,指向一具泡得发白、肿胀的男尸。 秋子谦走过去,吓了一跳,他一边扇动腐败的味道,一边仔细观察着男尸的损伤。 男尸的头发茂密,嘴里都是黄色的泥沙,嘴唇少了一半,鼻子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了锯齿状的痕迹。鼻梁上的一只眼睛塌陷,眼珠不在了,整个眼皮被完全掀开,另一只眼睛虽然完好,眼皮上却被撕开了血口子,因为长时间在水中浸泡,口子上沾满着翠绿的水草,头两侧的耳朵也只剩下半截,突兀的耳洞连同月牙形的半耳,像极了洋人童话里长着怪耳朵的魔鬼。目光下移,躯干更是惨不忍睹。肿胀的腹部上布满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尤其是肚子的位置,肚脐已经不在,肚子上的一层肉皮儿被生生剜取,露出被洪水冲刷过暗红而发白肥肉。 在今天处理的多具尸体中,基本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但所有损伤集中在一具尸体上,还是首次发现。 幸亏在警察署工作过一段时日,亲力亲为地处理了几起手段恶劣的凶杀案,否则还真无法面对这具损伤严重而惨烈的死尸。秋子谦咳嗽了几声,有心地挡住了富奕诺的视线,他轻挑过浓密的眉,帅气的脸上流露出关心的神色:“奕诺,以后这种尸体尽量少看,让师傅们处理。” 富奕诺咬着微痛的唇,紧锁眉心,美艳的眸心闪过冷冷的光,她伤感地摇头:“我还好。你再看看另外七具尸体。” 还要看尸体?秋子谦愣住了,自从锦*书师兄葬身飞鹰号,每次遇到棘手的问题,她都会露出同样的神情,过几日就是锦*书师兄的祭日,难道她又触景生情?他谨慎地绕过狰狞的男尸,转向她指向的另外七具尸体。 这七具尸体咋眼看去,像是身材矮小的少年,仔细辨认,才看出,这都是成年男子。七具尸体的面部都完好,基本没有任何损伤,只是有几具男尸的头发少了几绺,露出发白的头皮。除此之外,七具男尸的颈部和腹部都有严重的损伤,颈部已经露出暗黄色的锁骨,腹部也露出了泛着白茬的血窟窿,血窟窿里填满了翠绿的水草和土黄色的泥沙。而且,七具男尸的四肢上都有明显的刀伤,这分明有他杀的迹象,他吃惊地看向富奕诺。 富奕诺神态严谨地指向两边截然不同的尸体,镇定地说道:“我仔细辨认过尸体,损伤严重的尸体,腐败的味道很重,但除去腐臭,还有土腥和鱼腥的味道。今天,我在所有的尸体上都闻到过同样的味道。这些尸体的损伤位置也相差无几,几乎都集中在面部,腹部。而头,颈,四肢基本无伤。显然,这些尸体是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中,呛入了大量的黄沙,染上了土腥的味道。他们死亡后,尸体在洪流的冲击下,顺着河道一路向下,遭受了河中食肉鱼或者龟类的啃食。”她看向宽阔的河道,“这条河河道悠久,周围的百姓以河生存。小时候,我们还跟着锦*书来这里钓鱼,你还记得吗?当时,锦*书钓上来一条肥肥的黑鱼,当时,他还说过,黑鱼就是吃鱼的鱼。” “奕诺!”秋子谦见她的眸心深处似有晶莹的水珠流动,忙低声劝慰。 富奕诺露出淡淡的笑,隐去泪痕:“我没事,我要说的是另外一回事。” 秋子谦善解人意地站在她的身边,语调坚定地说道:“你要说的,我都知道。” 富奕诺欣慰地点头,两人齐齐望向七具无名男尸,谁也没有再说话。 这一年来,他们在警察署配合查案,生出了几分默契。有案必查,是他们坚持的原则,也是当年同在京师大学念书时,恩师许教授定下来的规矩。生为执法者,必当全力破案,缉拿凶手,还死者公道,伸张正义,维护世间的法义。 通过对两种溺水尸体的比较,完全可以判断出,正常死亡的尸体,口鼻内有黄沙,身体的柔软部分都有被水中的鱼龟啃食的痕迹,这种痕迹不规则,毫无规律,伤口很浅,不会伤及到要害,也就是说被啃食的损伤并非是死者的致命伤,死者不是因这种原因丢性命,所有的软伤都是在死后才形成的。 这也间接地解释了另外一点:因为鱼龟根本无法啃食,在水中碰撞石块的几率也不会很大,所以正常死亡的尸体上,凡是坚硬的部位,比如头、颈、四肢上都没有过多的损伤。 细心的富奕诺发现的七具男尸与正常死亡的现象截然不同,这七具男尸的损伤都集中在坚硬的头、颈、四肢上,显然是外力所为。而且致命伤在柔软的腹部,腹部的伤口极深,边缘规则,绝非是鱼龟啃食留下的。基本可以认定,这七具男尸是非正常死亡,属于他杀,抛尸河道。 而且,从七具男尸的腐败程度来看,死亡时间不久。狡猾的凶手定然是有意将尸体抛入北运河,就是为了混淆视听,逃避罪责。 秋子谦真是越来越钦佩鼻子灵敏的富奕诺,一个女子,竟然在上百具的溺水尸体中找出截然不同的七具尸体。他们本是在执行政府令,协助处理北运河的死尸,没想到,还迁出了一件凶杀案。如果锦*书师兄在世,也会赞誉她,为她骄傲。这样聪慧集大义的女子,他怎能不爱?即使背上龌蹉不堪的名号,他也愿意。只是,她会给他机会吗? 他默默地摘下脏手套,重新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洁白的手套戴在手上,又拨过额头上的乱发,正了正圆圆的探长帽檐儿,用富有磁性的语调说道:“奕诺,准备好了吗?我们又要开工了。”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哦!) 追凶盛京驿 第四章 真假溺亡(二) 富奕诺做着和秋子谦同样的动作,此外,她还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把经过特殊打造,既能验尸又能验毒的手术刀和三个小巧的证物布袋,她目光笃定而执着地应道:“准备好了。” 两人在众多车夫和船工的惊愕目光中,从容地走向七具无名男尸。 男尸的腐败程度不深,腐败的味道并不浓烈,死亡时间在二十天左右,刚好是夏末秋初的季节,也是雨季的末期。经过仔细辨认,富奕诺和秋子谦认定,七具男尸中,三具尸体的颈部有严重的损伤,因为长期的浸泡和泥水的冲刷导致刀口处沉积着厚厚的泥沙,除去泥沙,可以看到喉管被残忍的割断,刀口整齐,显然,死者是被凶手割喉而死。 其他四具尸体的致命伤在腹部,秋子谦清除了腹部血窟窿里的水草和淤泥,用手术刀翻开黑白双色的肠子,从体腔深处挖出了四颗花瓣形状的铅片,花形的铅片上挂着粘稠的血珠。 因为尸体长期在水中浸泡,伤口上堆满了黄沙和淤泥,令体腔内的伤口形成了半封闭的空间,腹中的内脏依然保留大面积穿孔流血的痕迹,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红色。 “他们是被枪杀的。”秋子谦笃定地说。 “枪杀?为何没有弹头?”富奕诺不解。 秋子谦指着挂着血珠的花形铅片,解释:“这就是变形的弹头,这种弹头叫达姆弹,在欧洲很普遍,弹头的尖端没有任何的包裹,会直接露出铅心,当子弹射出枪膛,射入人的身体时,铅心因为撞击而扩张,破裂,形成花瓣的形状。花瓣虽美,用于杀人上却是极为残忍的,你看——” 他指向尸体的腹部,“花瓣形的弹头会呈旋转的曲线进入人体,形成喇叭或者葫芦形状的伤口,会引起内脏大面积出血。即使幸运躲过腹部中弹,侥幸地四肢中弹,损伤也是不可逆转的,必须截肢,最痛苦的是铅的小碎片留在体内,伤口很暗愈合,反反复复,最后不是铅中毒而死,就是感染而死。也就是说一旦被达姆弹射中,死亡的过程都极为痛苦和残忍。所以,国际公约上明令禁止使用达姆弹,当时前朝的朝廷也签署了此项公约。现在在一些公开场合,达姆弹只用于狩猎,用不上台面。” “啊?”富奕诺倒吸一口冷气,世间还有如此骇人听闻的子弹,她盯着锋利的铅心花瓣,死者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引来杀人之祸? 无论是割喉而亡,还是枪杀身故,七具男尸的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伤痕,说明他们生前与凶手激烈地搏斗过。能够杀死七人,再实施抛尸,凶手或许也是团伙作案。 秋子谦也耐人寻味地坦言:“凶手绝非的寻常人。” 两人对于七具男尸的死因,用极为专业的手法,简单地给出了准确的判断,谁也没有提出任何疑义。 不过,最棘手的问题的也接踵而来,北运河是抛尸地点,又是在退潮之后,除了尸体,几乎没有任何有线索的证据。七具男尸和其他溺水者一样,都安静地躺在河滩上,强烈的阳光暴晒着,引来成群的苍蝇驻留、环绕、叮食,嗡嗡的声音令人心烦作呕。 在此刻,所有的生命失去了鲜活的色彩,只剩下浓重的黑白两色,宛如华夏的水墨丹青,褪去神韵,只有空空的游魂。 富奕诺依然在固执地查找星星点点的线索,她费力地将裹在男尸上的灰色衣袍解开,秋子谦忙帮着她将尸体翻了过去。 忽然,男尸后背上一个浅红色的纹身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纹身为圆环图案,好像汽车的方向盘,更为奇怪的是圆环的内部是一只尖嘴的飞鹰。 “这是——”富奕诺惊得瞪大了双眼。这个圆环图案她再熟悉不过了,几乎夜夜入梦,这分明是飞鹰号游轮的标志啊。 在飞鹰号游轮沉没的一年里,她几乎买遍了所有与飞鹰号有关的东西,成了老皇朝各个商家的老顾客,精明的商家甚至还成立了收购飞鹰号游轮沉没遗物的分店,专门供她挑选。她花了无数的银两,只为求心爱之人的音讯。人心总是矛盾的,在每一次收购沉船遗物时,她既期待线索,又恐惧得到线索,反复纠缠的心像一条贪婪的九头蛇勒着她的脖颈,令她沉闷窒息。锦*书两个字成了她刻在心头的咒语,锁住了她的一生,她走不出锦*书的世界。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亲手打捞和飞鹰号游轮有关东西,即使是七具冰冷的尸体。她可以完全确定,尸体上的圆环纹身是飞鹰号游轮上的标志。 难道这个人生前是飞鹰号游轮上的人?她颤抖地将指向其他六具男尸。 秋子谦急忙将其他男尸破损的衣袍褪去。果然,在每具尸体上都发现了同样的圆环纹身,只是纹身的位置各有不同,其中一具男尸的身上还有多个圆环图案的纹身。 因为尸体多日浸泡在水中,导致肌肤发白,纹身显得更加清晰,尤其是尖嘴的飞鹰,看得一目了然。 “他们和飞鹰号游轮有关。”富奕诺笃定地说道。 秋子谦不解:“为什么纹身在水中没有褪色呢?” 富奕诺用手术刀轻轻挑过纹身,一抹微小的朱红粘在刀尖儿上,她放在鼻前嗅了嗅:“这是用守宫血混合朱砂刺入肌肤所形成的纹身,和古代女子守宫砂的制作方式相似,只是守宫血和朱砂的比例有所不同。此外,我怀疑纹身里还加入了促进伤口耐愈合的鸽子血。”她又挑开了另一具尸体的纹身,细腻地拨开淡红色的纹络。 秋子谦点头:“这个我懂,我见过九门里的人歃血同盟。他们在刺入纹身后,都会喝一大碗灰鸽子汤。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喝灰鸽子汤,还以为灰鸽子是传信之物,喝灰鸽子汤重在守诺,却从未想过鸽子血有促进伤口耐愈合的作用。” 富奕诺小心翼翼地将刀尖儿上的朱红装入小巧的证物袋,进一步解释道:“其实,鸽子血的疗效医书上有明确的记载,我们富家有些祖传的胭脂配方里也有鸽子血。纹身的配料很多,加入鸽子血,是为了伤口更好的愈合。医馆里,有经验的大夫在每次刺纹身时,都会当场杀一只活鸽子,将新鲜的鸽子血立刻加入纹身的配料里。然后再把放干血的鸽子炖成热汤,刺好图案后,刚好可以喝鸽子汤。这么做,除了促进伤口愈合,还有重要的一点是——” “是什么?”秋子谦忍不住地问道。 富奕诺的心口微痛,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语调迟缓地答道:“纹身就好比是伤口愈合后留下的疤痕,伤口虽然愈合,但肌肤留下了伤疤。每逢阴天下雨,季节变化,伤疤处刺痛极痒,时刻搔动着人心,提醒着曾经的疼,喝鸽子汤便可以缓解。”她低垂着头,忧心忡忡地将手术刀收了起来,强忍内心的忧郁,“鸽子汤怎能缓解所有人伤疤上的刺痛啊,若是伤得太深,即使喝下神仙汤,也无济于事。唯有黄泉路上的孟婆汤……” “奕诺!”秋子谦及时打断她的话,他知道锦*书师兄过世,带给她的伤痛,但逝者已去,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着。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逝生命,失去对生活的信心,他要陪着她度过难熬的日子,找回当年的奕诺千金。 他语气真挚地劝慰道:“奕诺,若锦*书师兄站在这里,他定然不愿意听你说黄泉路的丧气话。” 富奕诺迎着耀眼的光,抬起头,闪动着明媚的眸子:“子谦,我没事,我很好。今天,是我这一年里最开心,最激动的日子,我终于等来了飞鹰号的消息。” 秋子谦怔怔地看着她,她没有叫他求子签,没有叫她秋师弟,而是叫他子谦,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喜悦地看着她,情绪激动地唤道:“奕诺。” 富奕诺给了他一记久违的微笑,笑容里蕴含着满满的情谊,有感谢,有包容,有纯爱,还有道不尽的同窗情。 秋子谦的脸上也满是帅气的笑容。 两人并肩站在河滩上,默契地摘下了污浊的手套,进入了查案时的工作状态。 追凶盛京驿 第五章 重现飞鹰号(一) 经过两人认真地讨论和严谨地推理,都一致认为这七具男尸是飞鹰号游轮上的船员,圆环纹身实际上是飞鹰号游轮上的罗盘标志,也是证明他们身份最直接的证据。 此外,飞鹰号游轮是东洋人的游轮,东洋人身材矮小,也符合这七具男尸的体貌特征。 只是对于这七具男尸的来源?两人持有不同的态度。 富奕诺认为从这七具男尸的腐败程度上判断,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月,应该是被人害死后,抛尸在北运河,案发地点就在老皇城。 秋子谦认为,老皇朝无港口,各国的船员都混迹在离老皇城不远的塘沽,既然这七具男尸生前为飞鹰号游轮上的船员,那他们也应该生活在塘沽,在塘沽遇害,被抛尸河道。而北运河与塘沽相连,再加上近来洪水肆虐,尸体通过河道一路向北,冲到老皇朝也有可能。 两人争论的焦点在于案发地点,如果案发地点在老皇城,是他们的本职工作,此案好办些;如果案发地点在塘沽,他们必须赶往塘沽的警察署办案,塘沽城内的形式复杂,遍布租界,东洋人遇害的案子更是涉及到租界,此案就难办些。 富奕诺抿着红唇:“此案的案发地点我们再行商议。我认为此案还有一个重要的疑点,就是这七位船员的身份和他们生前的活动轨迹。” 秋子谦表示赞同:“没错。这七个船员死亡时间在一个月之内,而飞鹰号游轮早已在一年前在大海中沉没,据我们各方打探来的消息,游轮上无一人生还。那这七个船员是在飞鹰号游轮沉没的夜里逃生,还是他们当晚根本就没有在飞鹰号游轮上,躲过了葬身大海的劫难。” 富奕诺紧了紧眉心,眸心似乎燃着重生的希望,她殷切地追问:“你觉得呢?” 秋子谦拂过她鬓间的翡翠发夹,不忍打碎她内心的期望,他心疼地指向宽阔的河面和河滩上堆成小山,还未来得及处理的死尸:“奕诺,你看,北运河只是内河,一个雨季过后,就已经死伤无数,根本逃生无门。飞鹰号游轮是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沉没的,想要脱生,谈何容易?你事事通透,何必庸人自扰,自陷苦海?” 富奕诺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意,她自嘲地戳着掌心:“是啊,内河都无法脱身,茫茫大海如何逃生?锦*书纵然有通天的本领,他终归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啊。”一滴清泪无声地滚落,动情的一幕落入不远处的望远镜里。 远处,一身戎装的男子清楚地看到了落入富奕诺眼角的那滴清泪,他安静地看着那滴泪珠缓慢地滑落,最终消失在那红艳的唇边。 他轻轻咬着唇,墨色的眸心闪耀着敏锐的微芒,心事重重地放下了望远镜。 太阳正毒,强烈的日光照在他高大的身躯上,整个人都笼罩在光环中,彰显男儿本色。一瞬间,天地万物似乎都失去了争辉的颜色,连影子都蜷缩着钻进泥土里,不肯露面。 这时,男子身边的一位军官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的眼神中饱含着深情厚谊,重新举起了望远镜。 清爽的秋风吹皱了充满阴气的河水,吹乱了伤心人儿的心房,清秀的富奕诺正迎风站立在河边,警觉地看着空旷的四周。 冥冥之中,她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探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却分辨不出对手的方向。就好像在黑夜中遇到了危险的陌生人,即使他站在你的面前,你也认不出他,这种恐惧感是最可怕的。 还好,老天关上了门,还给她留下了一扇窗,虽然认不出偷窥者的容貌,她至少可以闻香。若是锦*书在,还能探心,那样就多了几分安全感,她稳了稳心神。 又是锦*书,她发现,无论自己经历什么,都逃离不开锦*书的影子,是她中毒太深,还是用情太深?她抬起头,感受着温暖璀璨的光,五彩缤纷之后,是满目的红。 红烈的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她顺势举起手臂遮挡在眼前。恍惚中,她听到了号角的长鸣声。 “附近有军营?”她疑惑地自言自语。 秋子谦指向东南方向:“是啊,你最近没有看报纸吗?这里驻扎的是来自盛京驿的慕容军。” 富奕诺心惊:“是赶走辫子军,阻止小皇帝复辟的慕容军?” 秋子谦点头:“没错,的确是慕容军。”他顿了顿,“辫子军进京,意图复辟,各路军阀联合讨伐,但出声的多,出力的少。来自关外盛京驿的慕容军就是为数不多出力的军队。如今,辫子军败退,小皇帝回到内廷,令慕容军的名声大噪。关于盛京驿慕容军的传闻也是满天飞。” “哦。”富奕诺微微点头,她看向远处的军营。虽然对各路军阀不敢兴趣,但是盛京驿的慕容军,她是有所耳闻的。 并不是她刻意留心,而是受形势,潮流所迫。正如秋子谦所说,辫子军倒行逆施的复辟,给千疮百孔的老皇城添了一把火,就在火势凶猛越演越烈时,来自盛京驿的慕容军像一场及时雨,阻止了火势的蔓延,保住了来自不易的共和。 老皇城的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都在谈论着古老的盛京驿,神秘的慕容军,甚至连八大胡同儿里卖唱的女子都能唱几句关于慕容军的新戏文。 她就是在汹涌的传闻中了解到盛京驿和慕容军的故事,当然,传闻里还有老皇城姑娘人人都想嫁给的慕容少帅——慕容飞白。 传闻有很多,首先是盛京驿,听名字就知道和前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其实,盛京驿的历史要早于前朝五百余年,是当年金戈铁马的金人建立的皇家驿站。驿站历经朝代更迭,终于在前朝发扬光大,并冠以旧都的威名。 据传闻,盛京驿专门负责关外所有信函密令的传递,更拥有一批忠于皇家的死士,被称作慕容军,领头人就是慕容帅。 前朝末年,战乱纷飞,慕容军在慕容帅的带领下,以盛京驿优越的地理环境作为据点,异军突起,成为雄霸一方的霸主。慕容军不受任何势力的左右,只听从慕容帅的帅令,顺应天地人心,因为慕容军独善其身,没有参与任何势力的私斗和厮杀,连过世的大总统都要给几分面子。 不过,传闻归传闻,只能当戏文来听。富奕诺对于慕容军是忠于前朝皇家的死士这一条表示深深的怀疑。若慕容军真是忠于前朝皇家的死士,为何慕容飞白会带兵南下,反对小皇帝复辟?他应当扶持小皇帝坐稳金銮殿才对啊。 还有慕容飞白,听闻他是新政府的座上宾,也是老皇城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前朝的遗老遗少对其也称赞有加,连小皇帝还下了圣旨,圣旨上将他褒扬成深知大义的文忠功臣。 这真是动乱的年代,令人匪夷所思的复杂关系,能让朋友,敌人,对手,各种矛盾的势力都争相拉拢的人,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是极为厉害的。 那今后的慕容军后倒向何方?富奕诺眉心紧锁地自言:“慕容军在老皇城这一仗打得漂亮,可是今后的慕容军到底是忠是孝,心在曹营,还是在汉营,谁也难以预料。” 秋子谦将话接了过去:“今后慕容军的走势,就要看领军人慕容少帅,也就是慕容飞白了。” 追凶盛京驿 第六章 重现飞鹰号(二) “慕容飞白?”富奕诺沉思。 秋子谦继续说道:“慕容军常驻盛京驿,历代慕容帅都出自慕容世家。据说,老慕容帅一生无子,慕容飞白是他的义子,他对义子极为宠爱,重病在身时,将慕容军的军权交于慕容飞白。慕容飞白年轻气盛,在慕容军中威望不高,但是,他手段了得,非常争气,短短的时间内,将慕容军治理得井井有条。连我爹爹也说过,若是老慕容帅执掌慕容军,是不会进老皇城反对复辟的。慕容飞白这一步走得好,不仅彻底摆脱了过去的皇奴关系,还赢得了新政府的嘉奖,赢得了百姓的口碑。如今慕容军名声在外,盛京驿就成了固若金汤的代名词,谁还敢打盛京驿的主意?关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关外就靠盛京驿的慕容军来维系安宁吧。有机会,我还想会一会少帅——慕容飞白。” “慕容飞白,他真的有这般好?”富奕诺再一次默念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她眼里,他即使千般好,终归不及锦*书万分之一,他终不是锦*书。她舒展着连在一起的眉心,遥望远处的军营,脑海中呈现梦魂萦绕的那张旧面孔。 远处的军营,身姿卓然的男子依然举着望远镜,深情地看着对面的女子,女子鬓上戴着翠绿的翡翠发夹,那盈盈的绿光,反射到望远镜的镜片上,折叠出一层模糊的景象,景象里有他,有她,有破碎的山河,有满河滩的死尸,有整顿待发的兵甲,有尸体中冰冷的子弹,还有诉不出、也诉不完的衷肠、无奈、欺骗和谎言…… 秋风依旧在沙沙地吹着,一声洪亮的声音在男子耳边响起:“少帅,盛京驿来信了。” 男子不舍地放下望远镜,接过了印着盛京驿手令的信函,等他看过信函,再次匆匆地举起望远镜时,河滩上只有寥寥的大火和黑烟,伊人早已不在。 夕阳的余晖映着那一身笔挺的戎装,他沉默地抬起头,露出了坚毅而俊朗的脸颊。 富奕诺和秋子谦在北运河发现飞鹰号游轮上的船员尸体后,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老皇城的警察署。不久,几名船工将七具男尸拖回到警察署的停尸房。两人在仵作的配合下,对七具男尸进行了更加仔细和详尽的检查。 通过缜密细致的检查,基本确定了这七具男尸的死因和东洋人的身份,他们的确是飞鹰号游轮上的船员。 秋子谦立刻与塘沽租界的洋探长取得联系,从洋探长的口中得知近期根本没有东洋的游轮靠岸,也没有关于东洋船员失踪的报案。 这七具男尸的身份成了本案的疑难点,富奕诺和秋子谦推断案情,死者如果没有在一年前随飞鹰号游轮出海,这一年里,他们都在哪里,何受害身故? 更为重要的是:当年,谁顶替他们的身份上了船?那些顶替船员身份上船的人,在船上做了什么,是否与飞鹰号的沉没有关? 一条条诡异的线索时刻牵动着富奕诺的心,她迫切地想知道飞鹰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秋子谦神色严肃地双手插肩,在光滑的地砖上走来走去:“飞鹰号是大型游轮,游轮上的乘客很多,船员也很多,少了七个人也不算什么,或许他们刚好休假,躲过了劫难。” 富奕诺摇头,在这一年里,她收集了所有关于飞鹰号游轮沉没的消息和线索,官方的口吻是:当晚,飞鹰号遇到了不可预料的暴风雨,不知什么原因导致着火,引燃了储藏在船舱里的货物,引发了不可收拾的大火,火势蔓延,最终导致飞鹰号沉没。 为此她还特意请教过有丰富航海经验的外国领事,外国领事告诉她:飞鹰号游轮的吨位不高,不适合远航,只往返在东洋、华夏,东南亚之间,船舱上的货物并不会太多太重。货物也大多是土特产和生活用品,能引发大火的可能性不高,即使偶然地引发大火,在他看来也不足以烧毁整艘游轮。 当然,这是他的个人推断,毕竟大海是神秘的,尤其是在漆黑的夜里,海面上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和掌控,一切都是上天的决定,只能靠天意! 他的话给了富奕诺启示,之后,她不惜重金地大肆收集飞鹰号游轮上遗物,从各种遗物不同的缺损程度上判断,她推测飞鹰号的货仓里存放了火药,正是火药的爆炸引发了游轮的沉没。 对于火药,完全是她的个人推测,她没有十足的证据。时逢乱世,凡是有些势力和钱财的人都会私藏火药,甚至不惜风险,私自从东洋夹带火药回来贩卖,飞鹰号游轮的货舱里有私带火药也是极有可能的。 只是飞鹰号游轮沉没的具体位置谁也不知道,她收购来零零散散的遗物都是被洋流冲散,侥幸被渔民打捞上岸的。看不到案发现场,这是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无头疑案。 即使看到案发现场,所有的证据也浸泡在海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比一场凶案后的瓢泼大雨还干净,如果不是在北运河出现这七具无名男尸,恐怕她此生就活在无尽的猜想和迷雾中。 无疑,在她深陷迷茫,开始动摇和怀疑信念时,这七具无名男尸的出现给了她莫大的鼓舞和信心。 她扬着柳眉,兴奋地说道:“我们就从死者的身份查起。” “查身份?”秋子谦停下脚步。 “没错,不管死者是在飞鹰号上逃生,还是没有上飞鹰号。我们必须要彻查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们躲在哪里,做过什么?这样,我们就能根据他们的生活轨迹,找出他们遇害的原因。” “那我们是从老皇城查起,还是塘沽?”秋子谦不解地追问。 富奕诺的眼里闪过明亮的光:“既然我们无法确定他们的死亡地点,那就根据排除法,先从老皇城查起。这次,又要麻烦你了。”秋家是老皇城里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她递给秋子谦一记感激的眼神。 秋子谦满不在乎地摆手:“这不算什么。”他从桌案上拿起笔迹未干的卷宗。 老皇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纵然秋家的势力网庞大,想要从城里找七个无名的东洋船员也是有难度的,如果一一排查,会非常耗力,尤为耗时。等查到死者的确切身份时,恐怕为时已晚,案情也有了新的变化。 所以,必须要划定范围,缩小搜查的圈子,这些,只能依靠七具男尸上的蛛丝马迹来进行判断。他认真地翻阅着卷宗。 忽然,他眼前一亮,铅心的花瓣映入眼帘,花瓣的直径很小,应该属于手持式的小型手枪,铅心上布满了划痕,应该是在出膛后,强大的推力下,射入人体的瞬间撞击产生的,铅心花瓣的穿透力极强,因为没有弹甲的防护,铅心发生了扭转,会以螺旋体的搅动方式钻入体腔,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中弹者也会因为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过多死亡。 不过,达姆弹多用在射程远的长杆步枪,小型手枪并不多见,他似乎在哪里见过,是美利坚还是?他眯起了桃花眼。 放眼老皇城,能拥有昂贵手枪的人,身份不会太低。他或许可以从子弹入手,顺藤摸瓜,找到凶手杀人的那把手枪。 他依然想不明白:凶手到底是什么人?若身份尊贵,何必亲自动手杀人?若身份不高,怎么用弄到昂贵的达姆弹和手枪?看来,又要麻烦洋人领事了。他翻开了卷宗的下一页,断指二字进入视线。 根据仵作的检验,其中两具男尸的手指有明显的截断伤,截断面整齐,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按照骨头和皮肉的生长速度,说明死者在遇害前的前三个月内,手指被切断过。 被如此整齐的切断手指?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男人常去的败家场所——赌场。 富奕诺也想到了赌场,两人会意地目光相对,无声地圈定了搜查的地点。 秋子谦没有提及关于子弹的猜想,他打算等查到具体线索在告诉她。 当晚,秋子谦根据秋家的关系网,找来了掌控老皇城地上赌场和地下赌场的所有堂主,富奕诺也跟了过去。 根据堂主手下各个管事儿的掌柜回忆,对赌场里,断过手指的东洋船员都没有过多的印象。 进出赌场的人实在太多,每天都有几个剁掉手指抵债的赌徒,谁还在意几个陌生的东洋船员? 有堂主建议,听说东洋人大多好色,不如去八大胡同寻找,他可以将胡同里的姨娘都叫来问话。 秋子谦和富奕婉言拒绝,两人都很失望,案子陷入了僵局。 追凶盛京驿 第七章 断指引出的线索(一) 富奕诺又不死心地拜托几位管事儿的掌柜,再仔细回忆一下有没有关于东洋船员的线索,管事儿掌柜们纷纷摇头,连各位堂主也绞尽脑汁地想着,依然毫无线索。 富奕诺的手冰得没有温度,她不甘心唯一的线索就这样断了,难道真要去塘沽租界去查,她非常清楚,那将会更加艰难。 秋子谦紧紧握着她的手,传递着掌心的温度,他贴在她的耳边,低声安慰:“别担心,我们会找到线索的。” “嗯。”富奕诺轻轻咬着泛白的唇。 这时,门外来了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两人压着一个长袍老头走了进来。刚一进门,长袍老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老堂主救命。 正在抽着烟枪葫芦的老堂主微微耷拉着眼皮,看向站在一旁的自家管事儿掌柜,不悦地问道:“六子,到底怎么回事?” 名叫六子的管事儿掌柜急忙弯下腰,单腿跪在地上,双手托住画着风雅图案的烟枪杆子,殷勤地应道:“老堂主,孙账房跟了您老一辈子,深知您老定下的规矩。可是他年老糊涂了,将规矩吃到了肚子里。这不?在咱们赌场输了钱,他倚老卖老,就是不愿意出钱,我好言相劝,他不领情,扬言要见您,我只能带他来了。”他低着头,偷偷给那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使了眼色。 两个汉子得到指令后,松开了骨瘦如柴的孙账房。 孙账房抹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颤颤巍巍地痛诉着自己遇到的不公,和曾经的功劳, 侃侃而谈之乎者也,话语中还夹杂着飞鸟尽,良弓藏的怨气。 都在江湖里混,深知各家的底细和恩怨,其他几位堂主的脸上都挂着不屑和讥笑,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当然还有幸灾乐祸看热闹的韵味。 秋子谦和富奕诺也没有说话,显然这是老堂主的私家事。 老堂主的脸很快就沉了下去,他放下大烟枪,用发黄的手指指向孙账房:“二孙子,你跟我一辈子,你摸着良心自问,我有没有对不起你,若是没有我,你怎么会连娶十一房的姨太太。听说,上个月,你又从赌场领走了一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 孙账房挺起瘦弱的胸脯,摆手反驳:“老堂主对我自然是恩重如山,若不是老堂主栽培,我还是乡下穷酸的秀才。嘿嘿,我自然记得老堂主的恩情。只是——”他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抹了抹鼻子,露出满口的黄牙:“老堂主了解我,我就这么点爱好,抽烟,好赌,玩女人。上个月我领走的女人,是水灵些,但她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当晚圆房,连落红都没有,在床上的风骚劲儿,比我的十姨太还厉害啊,嘿嘿……”他龌蹉地大笑,隐约看到黑漆漆的后槽牙,令人恶心。 无论在什么世道,什么地方,人,都是分三六九等的,有人活得光明磊落,有人活得憋憋屈屈,还有虚伪一辈子,口中尽是仁义道德,做的却是丧尽天良的坏事,这就是为世人不齿的小人。 奈何,天地不公,小人总是得志,孙账房俨然就是小人得志的代表,论学问,他一瓶子不满,将就个半瓶子。论做人,坏事做尽,枉为人。 依靠着小小的本事,吹嘘着圣人言,一旦抓住机会就不择手段,什么龌蹉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早把世间的道义抛在脑后。这类人,别说充满正义感的富奕诺、秋子谦厌恶,连道上的兄弟们也瞧不起他。 看着孙账房那副丑陋的嘴脸,富奕诺真想甩几个耳光打醒他,让他少祸害良家妇女。秋子谦深知她的脾气秉性,紧紧握着她的手,制止住她冲动的行为。 昏暗的灯光下,孙账房依然在放肆地笑着,老堂主实在忍无可忍,他重重拍着桌子,震掉了烟枪里没有燃尽的福寿膏,眼疾手快的六子急忙张开双手接住,放回了透着烟油的烟袋锅里。 老堂主彻底怒了,他痛斥道:“二孙子,你有什么爱好我不管,我只管规矩。你在赌场赢了,随便拿走银子,领走姑娘;可是在赌场输了,就要留下银子,这是赌场的规矩,谁也不能坏规矩。六子,他输了多少?” 六子声音洪亮:“一共六万三千一百七十两。” “拿银票吧。”老堂主语气强硬,“拿不出就照规矩办。” 孙账房彻底没了底气:“我,我……” 老堂主的双眼里冒着火气,火气的后面是浓浓的杀气:“六子,他拿不出,就按规矩办,先断指,将断指交给他的家人,让家人带钱赎人。” “好嘞。”六子挥动着手臂,孙账房又被架了起来,拖出去的时候,地上一溜湿漉,屋内散发着酸溜溜的臊气。众人纷纷忍着笑意,捂住了鼻子。 老堂主客套地拱起双手,对众人示意:“让众人见笑,见笑。” 众人笑而不语。 富奕诺却盯着孙账房离去的方向发呆。她总觉得查案的方向似乎出错了。 一直以来,她和秋子谦都认为死者是东洋船员,他们断指或许和赌场欠债有关。可是他们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就是东洋船员的身份。 这里的身份指的是他们赖以谋生的技能和他们的社会地位,据她所知,东洋国度并非大富大贵,众多渔民和农户同样吃不饱,穿不暖。连那场震惊内外的海战,也是咬着牙硬撑着打下的,赢只是表面的现象,只是耗过了前朝朝廷罢了。 所谓的银子都进了士族的口袋,百姓依然受苦受穷,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东洋人以开拓为名,来到华夏,就是为了生存下去。 船员是个又苦又累、风险极高的工作,能够登船谋生,都是逼上了绝。飞鹰号游轮上的船员也同样如此,他们如果不登船,怎能会潇洒地到赌场快活? 所以,死者极有可能不是来赌钱的赌徒,而是在赌场帮忙的小伙计,赌场的小伙计流动性很大,有些连管事儿的掌柜也不知道,都是由下面的大伙计带着的。她觉得有必要再问一问各家赌场的大伙计。她向秋子谦低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追凶盛京驿 第八章 断指引出的线索(二) 秋子谦的眼里满是惊喜和爱恋,他急忙对各位堂主转达了富奕诺的推测。各位堂主非常配合,吩咐自家的管事儿掌柜分别去找大伙计。主子一声令下,下人哪敢不从,一顿折腾下来,已经到了后半夜。 秋天的夜风微凉,吹得人毫无睡意。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老堂主的宝鑫来赌场里果然发现了东洋船员的线索。 据那里的大伙计介绍:半年前,有朋友介绍了四个东洋人来赌场干活,因为他们不懂汉文,没办法在场子外面干活,便安排他们在厨房干粗活。至于他们是不是船员,他们的来历,他也不清楚。只知道后来,这四个东洋人又带来两个同乡,他也一并收下了。 “六个人?”秋子谦叉着腰,心生疑惑,“不对啊,应该是七个人才对,还有一个人去了哪里?” 大伙计苦着脸,信誓旦旦地保证:“秋少爷,真的只有六个人。” 六子掌柜也在一旁点头:“是的,秋少爷,厨房的活本不多,人手也不多。除了厨娘,帮厨的伙计一直在七八个左右。” “没错,没错。”大伙计随声附和,他快速眨动着小眼睛,试探地问道,“秋少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收东洋伙计的事情,我们掌柜的不知道,是我做主留下他们的。这些东洋伙计吃苦耐劳,干活认真,从不偷懒耍滑,而且工钱要的也不高。唉,这年头,找个吃苦耐劳的伙计也不容易,我——” 秋子谦大手一挥:“你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数。我再问你,他们什么时候离开赌场,离开前有什么异常?” 大伙计转动着黑眼球:“大概在一个月前,这六个人一同失踪了,走之前什么迹象也没有,连行李都没有收拾。害得我,花了高价从茶楼挖来了几个伙计救急。唉,您不知道啊,茶楼的伙计都是数嘴的,干活根本不行。直到现在,我还没找到合适的伙计呢。秋少爷,你有东洋伙计的消息吗?告诉他们,赶快回来吧,我还等着他们回来干活呢。” 秋子谦叹了口气:“他们回不来了,你尽快另找伙计吧。” “回不来了?”大伙计愣住了,尴尬地搓动着双手。 六子掌柜自然清楚其中的内情,他拍过大伙计的肩膀:“你只管干好自己的事,其他的不用管。关于这六个东洋伙计的事情,你再仔细想一想,一五一十地告诉秋少爷。” “是。”大伙计弯着腰,应下他的话,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阵子,他依然满脸默然地摇头。 秋子谦无意间打了一个哈欠,他看向沉默无语的富奕诺。 富奕诺正在用心观察大伙计说话时的表情,她发现,每次在提及东洋伙计时,他的目光时而闪躲,言语间也时有停顿,按照从锦*书那里学来的探心本领推断,此人的话一半真,一半假,并不能全信。她向秋子谦使了眼色。 秋子谦会意地转向六子掌柜,表达了心中的谢意,并表示天色已晚,不想再打扰,让他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情,他单独找大伙计即可。 六子掌柜求之不得,神色严肃地交代了大伙计一切听从秋少爷的话语后,领着两个身材魁梧的弟兄消失在茫茫的夜里。 大伙计不停地挥手告别,似乎有种难舍难分的感觉。 秋风拂面,富奕诺闻到了淡淡的槐花香气,她上下打量大伙计的打扮,目光停留在他腰间的香囊上,香囊的针脚细密,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鲤鱼,小鲤鱼的尾巴高高翘着,生出几分童趣,她刻意地问道:“如今是秋季,还能闻到槐花的味道,实属难得。” 大伙计的额头泛起了汗珠,他不自然地将手放在腰间的香囊上:“都,都是女子家的小玩意,让富小姐见笑,见笑。” 富奕诺皱着眉,出言反驳:“女子家的小玩意?恐怕不是吧。这分明是东洋人用来祈福的香囊,也是母亲送给远行儿子的礼物。” “啊。”大伙计额头上汗珠滚落而下。 秋子谦也看出了香囊里的名堂,他语气冰冷地斥责:“六子掌柜已经走了,你最好说实话。” 大伙计双腿发软地跪倒在地,顺手拽下香囊:“秋少爷,富小姐,我只是混口饭吃而已,此事千万不能告诉掌柜的,那四个东洋伙计是不是死了?”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富奕诺步步紧逼地追问。 大伙计哆哆嗦嗦地讲述了真相,香囊是东洋伙计送给他的。原来,在赌场后厨干活的东洋伙计只有四个人,其他两个人根本不存在,只写在账面上故意吃空饷。 至于这四个东洋伙计的来历,他也略知一二,他们是从塘沽逃命来的,刚到赌场的时候身上都带着伤,而且他们都会汉文。故意说他们不会汉文,是他们自己提出的要求。 他猜测,他们是想躲在后厨,不想抛头露面,是为了躲避仇家。而且,他也验证了这一点,他平时估计克扣他们的工钱,他们从未有过一分的怨言,日子久了,他们四个人干六个人的活,只拿三个人的工钱。 不过,在两个月前,这四个人提出要增加工钱,他表面应允了,实际却没有给他们更多的钱。为此,其中一个东洋伙计时而去赌场台子上帮忙,遇到手气好,又大方的顾客,会得到一些赏钱。 照理来说,东洋伙计是没有资格去台子上帮忙的,关键是他贪心,又理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蒙混过去了。他知道这些东洋人缺钱,因为他亲眼看到他们时常往胡同里跑,他怀疑,他们在胡同里共同包养了姑娘。 追凶盛京驿 第九章 柳暗花明(一) 富奕诺认真听着大伙计说的每句话,显然,这一次大伙计说了实话,她抿着红唇,凝神问道:“你为何认定他们包养了姑娘,他们缺钱,或许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不可能。”大伙计偷瞄了秋子谦一眼。 秋子谦轻轻弹过衣上的尘灰,拧着浓密的眉:“为什么不可能?放心,你只要实话实说,我不会将你克扣工钱的事告诉老堂主。哦,是不告诉六子掌柜。”他流露出几的顽劣的神色。 大伙计尴尬地摇头,秋子谦误会了他的意思,他对老皇城警察的重案三人组素有耳闻,虽然裴家大少爷现在不在了,但是奕诺千金和秋少爷依然坚守在警察署,两人联手也侦破了不少的悬案。他若是不说实话,也迟早会被查出来,倒不如卖了人情,给自己留条后路。当然,有了秋少爷的话,他更有了定心丸,他可以大胆地说出另外一件事。 “嗯,嗯!”他清了清嗓子。富奕诺和秋子谦都疑惑地看着他,他一想到街头巷尾关于二人的传闻,索性彻底豁了出去。 “我自幼在楼子里长大,后来入了堂会,成了大伙计,我最了解男人。这男人嘛,无非就是权利、银子和女人,有权有势的男人什么也不缺;没权没势的男人什么都没有,银子挣不来,唯独就是缺女人。”他仰起头,细小的眼里发出贪婪的目光,“男人嘛,就好像树上的狸猫,没尝过鱼腥儿的狸猫,倒还老实;只要尝过鱼腥儿的狸猫,谁家做了鱼汤,它总会第一个扑过去。你们知道吗?厨房的厨娘经常找我告状,说他们偷看她洗澡,还有意对她搂搂抱抱,都被我搪塞过去了。我特意在暗中观察过,那四个东洋伙计平日里火气高,体力壮,定然都是开过荤的。这男人一旦开过荤,三五日里离了女人自然会思*春,思*春就要找女人,这是人之常情。别说他们坚持不了,就连家里媳妇怀了孩子,不方便合房的男人,也总是往外面跑啊。男人嘛,就这么点火气,发不出来,会憋坏身子。秋少爷自然是明白的。” “你的意思是说:那四个东洋伙计是——”他的话令秋子谦有些难为情,他就是没尝过鱼腥儿的狸猫,这些年来,投怀送抱的女子一个又一个,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他的心里只有奕诺,他的梦里也只有奕诺,一想到梦境里奕诺滑腻的肌肤和娇喘,他帅气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只能将话题就此打住。 极会察言观色的大伙计看出秋子谦的尴尬,忙换了口吻:“他们没有钱,只能去胡同里包姑娘泻火。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猜测他们就是因为总去胡同里找姑娘,被昔日的仇家发现,才会丢了性命。” 富奕诺丝毫没有注意到秋子谦脸上的红晕和眼里的浓情,她一直琢磨另外的事情:“这四人中可有人断指?” “没有。”大伙计非常肯定地回答,“他们的个子矮,但行动灵活,干活非常麻利,还能双手杀鱼呢,没有一个人是断指。” 富奕诺和秋子谦再次四目相对,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本以为在赌场能查到断指男尸的身份和来历,可是忙碌了一个晚上,查到的是另外的四个人,断指的东洋船员依然没有任何线索。 不过,这七个东洋船员离开飞鹰号为什么要分开生活?按照大伙计的陈述,他们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或许,分开生活,不容易是怕被仇家发现;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在逃难中失散,那他们又是如何找寻到对方呢?富奕诺默默地理顺着来之不易的线索。 此时,天已见白,晨曦的光跃动在窗格子上,窗上好像镶嵌着一块洁白的暖玉。 秋子谦舒展过筋骨,走到富奕诺身边,他关切地问道:“我们先去吃早饭,再去赌场找线索?” 富奕诺揉过泛红的眸,娇媚的脸上闪过疲惫:“好,吃饭时,我们正好可以分析一案情,本案还有很多疑点。” 秋子谦苦笑,他疼爱地刮过她小巧的鼻尖儿,逗笑道:“跑了一晚上,不累吗?让脑子也歇一歇吧。走,我请你去吃豆花儿。” “我想吃葱油饼。”富奕诺平静的应过,不知为什么,每次遇到棘手的案子,她都特别想吃葱油饼,她怀念那香喷喷的味道,怀念曾经亲手为她做葱油饼的男人,古人说:见物思人,她深刻地领会到话中的含义。 爱一个人至深,那个人会融入你的身体里,你的一举一动,一眸一笑都有他的影子,他甚至影响你的味觉,触觉,还有欲望,因为你是他,他也是你,你们成为了一体。 每次办案,富奕诺都会感觉到锦*书就站在她的身边,静静地守着她,她每次都会从葱油饼里找寻到曾经的味道,曾经的过往,曾经的人…… 她这么做,忠于了曾经的爱情,对秋子谦却是残酷的。灿烂的笑凝结在他帅气的脸上,他甚至感觉到自己不如一张廉价的葱油饼。 无论在何时,无论在何地,她的心里始终是锦*书师兄,而不是他,她宁愿每天吃葱油饼思念故去的人,就是不愿意给身边的他一个宝贵的机会。 他的手停在半空,失落地抬起,又失落地滑下。温暖的光打在他的身上,映出他孤独、悲伤的背影。他轻叹了口气,努力平稳着躁动又沉闷的心情,他安慰自己:他等得还不够长久,他要努力做得更好。 很快,他恢复了平日里顽劣不恭的神色,他吹了声口哨,意气风发地歪着头:“走,我带你去吃老皇城最美味的葱油饼。” “谢谢!”深受感动的富奕诺主动挽上了他强健的手臂,两人消失在耀眼的晨光里。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大伙计长吁了一口气,他掏出棉布帕子,颤抖地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充满褶皱的口袋里隐约地露出一张印有盛京驿字样的银票。 等他走出门时,天已经彻底地亮了 追凶盛京驿 第十章 柳暗花明(二) 富奕诺被秋子谦带到了附近的秋家别苑,秋子谦亲自下厨为她做了香喷喷的葱油饼,并委婉地说出愿意为她做一辈子葱油饼的话语,两人之间维系近一年微妙关系,被掀开了薄纱,纠缠的情感第一次公开地摆在两人面前。 闻着熟悉的味道,富奕诺的心沉在谷底,她不是木头人,更不是铁石心肠,怎能不明白秋子谦的心思。但她的心早就交给了锦*书,再也无法接受第二个男人。 她伤感地低着头,淡淡地重复了几句抱歉的话语。 秋子谦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可是亲耳听到时,心是那么的疼。他摘下腰间的蓝布碎花围裙,忍着刺痛,执着地说道:“奕诺,你不必劝我,我对你,就如你对锦*书师兄;我无法劝慰你忘记锦*书师兄,也请你不要阻拦我对你爱。” “你这是何苦,我不值得——”富奕诺歉意地看着他,实在不忍说出拒绝的话语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他。 秋子谦一脸认真地站在她面前,双手情不自禁地扶在她柔弱的肩上,他倔强地说道:“奕诺,你值得,你真的值得!我不求你对我情深似海,我只求一个让我在你身边等待的机会,我愿意一直陪在你身边,一直地等下去。”他和她认识多年,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看着她,他像捧着价值连城的珍宝一样,激动将她搂在怀里。 面对如此深情的表白,面对如此温暖的怀抱,富奕诺没有挣扎,也没有拒绝。于情于理,她都找不到任何一个拒绝拥抱的理由,她和他本就相识相知,只是没有相爱! 当年,得到锦*书葬身飞鹰号游轮的噩耗时,她痛不欲生,将自己关在房里十天十夜。在她最痛苦、最迷茫,失去活下去勇气时,只有他守着她。他陪着她哭,陪着她笑,陪着她闹,陪着她经历了老皇城巨变的风风雨雨、艰难坎坷。这一年,多亏了他,她怎么忍心拒绝他所求的一个等待的机会? 她安静地贴在他的胸口,聆听着砰砰的心跳,含着泪花,低吟:“子谦,我实在太爱锦*书,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我怕,我真的好怕,我怕一辈子过去,你等来的,是一场空,怎么办?” 她的声音很小,勉勉强强听得清楚,那话语却如锐利的针尖儿,寸寸扎着秋子谦的心。他紧紧抱着她,她头上的碎发搔动着他的唇,抚慰着他沉痛的心。他缓缓闭上双眼,没有言语,认真享受着这美好的时刻。 良久,他心满意足地睁开双眼,轻轻垂下头,湿润的唇触碰着她小巧的耳珠,他流连在滑嫩的肌肤上,用尽全身力气说道:“如果,我等了一辈子,终是一场空,我,认命!” 认命两个字重重敲击着富奕诺的心房,她的心好像被锋利的刀,一刀又一刀地挫着,命在,血流了满地,她早已泪流满面:“子谦,你——” 秋子谦紧紧抱着她:“奕诺,别哭,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上天怜我,给了我等待的机会,我定不会辜负上天,定不会辜负锦*书师兄,定不会辜负你。” “呜呜……”富奕诺失声地痛哭,温热的泪湿润了秋子谦的胸口。 饱含着反反复复的纠结,缠绵,伤感,歉意之后,一切归于平淡,两人又站在彼此的原点,退回到了最初的位置,重新开启了探案模式。 两人简单地交流了对无名男尸案的独有看法,一致决定去赌场,搜查东洋船员的遗物。大伙计说过,在后厨帮忙的四名东洋伙计是不辞而别,走得匆忙,连行李都没有拿,而且爱占便宜的大伙计依然抱着他们能够回来的幻想,估计东洋伙计的行李还保留着原样。 两人整理了疲惫的妆容,立即动身赶往了赌场。大伙计似乎知道他们会来,正在门口候着。三人见面后,大伙计将他们领到了后厨,堆放柴火的柴房旁边有三间简陋的偏房,大伙计说那里就是东洋伙计平时居住的地方。 秋子谦让大伙计在门口守着,他和富奕诺推开了偏房的木门。屋内光线昏暗,散发着呛人的霉气和潮气,屋内的摆设很简陋,简易的木板床上铺着粗布薄被,斑驳的木架子上搭着几件油亮的黑围裙,靠窗的墙边,有一张瘸腿的长条的木桌,木桌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此外,再无他物。两人仔细搜查了好一会儿,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不过,嗅觉灵敏的富奕诺站在木板床旁边时,闻到了一股鱼腥的味道,味道很重,她几乎可以确定是海鱼的腥味。 她再次认真地检查了床上的被褥,没有找到腥味的来源。随后她握紧空拳,轻轻敲过床板。伴随着空空的声音,她认定床板下有隔层。 秋子谦费力地翘开了床板,床下的秘密一览无遗地映入两人的眼帘。面对熟悉的印记,富奕诺颤抖地惊呼,秋子谦扶住了她。 床下整齐地摆放着四个大木箱,每个箱子里都有一个干瘪的大鱼鳔,鱼鳔散发着浓浓的腥味。箱里装满了出海船员的各种装备,大到铁壶,长刀,小到银勺,指南针,几乎所有物件上都印着飞鹰号游轮的标志。 “我们查案的方向没有错,他们的确是飞鹰号游轮上的船员。”秋子谦欣慰地说道。 富奕诺紧锁着眉心,她缓缓弯下腰,内心复杂地检查着每一件印有飞鹰罗盘的物件儿,脑海中充满了疑惑。 从木箱里的物件来看,四名东洋船员是不缺钱的,即使不送到她指定的回收铺子,送到普通的当铺,也能卖些钱,维系一年半载衣食无忧,根本不用在后厨受苦受累的干活当伙计。而且,这些物件显然都是精心收藏,绝非是在慌乱的情况下随便收集,更不是沉船物品。 这可以说明两个重要的问题,其一,东洋船员在一年前根本没有登上飞鹰号,木箱里的东西就是他们的行李。其二、他们忍气吞声地在赌场后厨做工,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找容身之所,逃避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