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逃不掉的蛇半仙

　　“我终于要成仙了吗？”
　　耳边传来了阵阵悠扬的仙乐，圣洁的灵魂从断成七截的残躯中慢慢逸出。自天际投下一缕金色的灵光，引导着这灵魂越升越高，仙界已近在咫尺。蛇半仙的意识却如海上孤舟，迷迷蒙蒙，沉浮不定。
　　“半仙！蛇半仙！臭蛇懒蛇呆蛇笨蛇傻瓜蛇猪头蛇……你快回来啊!我不要你死哇！”
　　下面似乎还有个凄绝的声音在声声呼唤。可惜，越来越遥远了。
　　蛇半仙很想回首看看那个发出凄绝声音的地方，可惜眼前只剩一片虚空。是谁在呼唤着我，如此不舍我离去？
　　“我到底为什么要成仙？”他闭目思索着。
　　往日的记忆，如吉光片羽般，漫上心头。
　　破晓时分的华严寺，来了一条蛇。
　　和尚的早课在凌晨四点就结束了。云板敲过，此刻，僧众们都到斋堂去了。
　　四下静穆。清香袅袅，鲜花在供台上散发着淡淡的芬芳。
　　大雄宝殿上有尊纯金铸造的佛像。宝相庄严。结跏趺坐。结入定印。
　　这是阿弥陀佛。梵名Amitābha。接引念佛人往生净土的佛，又称接引佛。
　　在庄严的宝殿上，蛇温顺地垂着头，一路匍匐着来到阿弥陀佛的尊前，俯首三拜。这才抬起头来，以谦卑的眼神，朝宝相庄严的佛像仰望去。
　　它入定般凝望，佛像便在它的面前呈现出各种奇妙来。
　　上品上生、上品中生、上品下生，中品上生、中品中生、中品下生，下品上生、下品中生、下品下生。
　　此乃阿弥陀佛的九品印相。每一种手印，都代表着一种往生的资质。佛光千幢，手印纷繁迭至，妙相逸动。
　　最后，阿弥陀佛像以拇指、食指指尖屈合，双手互叠，置于大腿之上。凝成了一个弥陀定印——即上品上生印。
　　蛇内心欢喜无限。
　　佛典记载，阿弥陀佛会根据众生在人世间的不同修行程度，在其死后按不同的待遇接引他们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倘是上品上生者，佛便会带大批侍从来迎接，并且瞬间即可往生极乐世界。愈往下，则待遇也逐级下降。上品上生，那就是代表了最高的资质。
　　蛇默然叩谢神恩。随后慢慢蜿蜒着游出大殿，没入草丛之间。
　　顷刻，柔和的光辉冉冉升起，一个温良谦恭的男子在草丛深处走了出来。
　　他顶着清晨的寒露，踏上了前往后山的石阶。此时旭日东升，普照大地，万物皆有灵，在万道光芒中，躬身朝东方欢声高唱：
　　“吾皇东君——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吾皇东君——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我等臣民，无上礼赞，一切荣光，皆归吾皇！”
　　蛇吞吐着山间的灵气，仰起那俊秀无双的脸庞，朝着太阳进行了一番虔诚礼赞后，来到了一道古朴的石门前。
　　这道石门孤零零地伫立在山野之间，像是一座古老建筑的山门，但因为某种原因，那座建筑物已随岁月消逝，只剩一道这样的石门留给后人凭吊。
　　清秀温良的男子来到石门前，微一凝神。那道石门中倏然出现一块流光溢彩的镜面来。男子信步朝镜中迈进，随之，整个身体凭空消失在镜面之上。
　　山野里清风拂扬，百鸟和鸣，静谧中，一派祥和之色。
　　男子的身前出现了一座巍峨的建筑。朱门大开，身穿黑白两色衣裳的使者鱼贯而入，又攘攘而出。每个人都是神情严肃、行色匆匆的模样，生怕赶不上什么似的。
　　“某日某地某灵带到！”每一个使者在抵达朱门之前，都要向门口的引领童子汇报。由童子用毛笔在那使者手心一点，把收到的魂魄引入洁白的宣纸之上。生灵的魂魄便化为点点墨汁，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生平一一记下。然后，由接魂童女把一页页写满了字的宣纸装订成册，叠成整齐的一本生死册，交给鬼差呈给掌管一地的土地爷。土地爷在审阅完毕后，就会先在生死册上为每一个生灵的往生方向作第一级审核。
　　一般的原则是：百世为虫，十世为兽，一世为人。
　　也就是说，如果这一世为人，那么下一世必定为虫或者神识更低微的植物。等到下一百零一世，才能够轮回成兽。在经过十世的兽类轮回后，方能再次以人的身体回到世间。
　　但自杀者或罪犯滔天者，就要面临更大的制裁。而德行上佳者，则可以获得更快的轮回。甚至升仙成佛。
　　就算升仙成佛，也要先得到冥府的肯首，才能脱去凡人之躯，直抵仙庭。
　　而冥府，就好比一个掌控生死、组织严密的行政机构。每一级的任命和行事，都有极严格的规范。
　　例如生死册，在经过土地爷这一关后，就会送去城隍府。城隍分为都城隍与府城隍。除非出现重大疏漏，很少会获得改判。冥府的按察司则会重点对那些需要特别制裁或特别嘉许的生灵作出谨慎定夺。最后，所有的生死册都会盖上冥王的朱印，跟随着生灵轮回到六道之中——虽然最后的审核权在冥王，但在这五轮审核之中，最重要的，仍然是土地爷的判定。
　　因为土地爷是冥府派驻在阳间的地区管辖官，拥有第一级的审批权。
　　除了数目不等的黑白无常使外，土地爷下属还有引领童子、接魂童女和基层判官、鬼差数名。虽是区区鬼仙，却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因此，冥府在土地爷的任命上，一向致为谨慎。每一年，都会由冥王亲自钦点出数名巡狩官，对各地的土地公及城隍爷进行考核。凡弄虚作假、徇私舞弊、滥用职权者，投入冥府大狱，以最严厉的手段惩戒之。
　　据说冥府大狱手段之凶残，比魔界更甚。有鉴于此，众土地爷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些徇私枉法的念头，即使偶尔萌发，也断断不敢胡作非为。
　　话说那清秀男子来到本区土地的府前，并无半点拘谨，只朝那几个正忙得人仰马翻的童子童女微一扬手，抬脚就要走进了官府之中。
　　“哎，蛇半仙！”一个接魂童女朝他背后喊道。
　　“嗯？”清秀男子很和气地转过身来，温和地问：“有什么事吗？”
　　“劳驾你把这些、还有这些……捧到里面去，没办法，今天死的家伙太多，我们几个忙到魂都没了！”接魂童女把一堆小山般的生死册毫不客气地摞到蛇半仙怀中。蛇半仙只好苦笑着抱上这堆摞起来比他还高半个头的生死册，一步一晃，步步惊心地往土地爷的办公室——公署挪去。
　　土地爷的官府依照旧式的衙门而建，但格局相对简朴。通过大门，再走过一条长长的青石甬道，就来到大堂。巍峨森严的大堂，是举行重大典礼、审理重大案件，迎接上级官员的地方。而大堂后面的公署，才是土地爷真正的办公场所。
　　当蛇半仙走到那里的时候，却赫然发现，地上竟然堆满了完全未被翻阅过的生死册，东一叠，西一叠。连个放脚的地方都没有，浑然是个大垃圾场。哪里还有半分办公场所的庄严气象！真是懒得没法治了！
　　蛇半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混蛋，又在偷懒。怎么办？若是巡狩官此刻就到，且看他怎么个死法！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卷起衣袖，就在这公署内麻利打扫起来。先把地下散乱的生死册整理成堆。又把地上的纸屑扫清。最后想了想，把书案上的墨磨好，毛笔也顺理妥当。
　　这时，头顶上飘来幽幽的叶笛声。
　　蛇半仙擦擦额上的汗。那叶笛像在向他致意一般，悠悠扬扬，萧萧丝丝，如风过竹林；极尽婉曲，低回浅转，若鱼戏荷叶。妙韵纷呈，无尽写意。
　　蛇半仙闭目静听，心头一片清澈。
　　片刻，叶笛声倏然而止，蛇半仙走出公署，来到庭院。
　　庭院里种着一丛南天葵及许多含苞怒放的不知名鲜花，中央栽着一棵合抱的丹桂树，遮天蔽日，幽深静谧。
　　笛声又再幽幽响起。蛇半仙猛一转身，果然见到本区土地爷正大模大样地坐在屋顶上，双手捏着一片草叶，贴到唇边轻轻吹奏。
　　蛇半仙忍不住问：“你这个土地倒是当得挺轻松的，放着堆积如山的公务不管，还有闲情逸致来吹叶笛！”
　　明明穿着宽大官袍却一副吊儿郎当的土地爷把双手置于脑后，仰躺屋顶的琉璃瓦上，悠悠答道：“我自上任以来，一天到晚就是处理公务，还不给我歇口气吗？再说，我为冥府都忙乎了这么多年，也该好好休个年假什么的了！”
　　“休年假？”蛇半仙张口结舌，“你休了年假，那些生死册谁管？”
　　土地爷淡定无比看着他，一副“你说呢”的狡黠神色。
　　蛇半仙立即摇晃脑袋，坚决道：“我、不、要！”
　　“哈哈，你早晚逃不掉！我已经向上面提申请，等你正式飞升了，就到这里来接我的班~”
　　“什么？”蛇半仙吓得连连往后缩，只差一点没退回原形，尾巴一甩就想脚底抹油了。
　　“想溜？只怕没那么容易。”土地爷把那片草叶托在手心，轻轻吹了一口气——草叶骤然化成一只青碧色的巨型凶兽，低吠着露出长长的噬齿，从屋顶一跃而下，直扑蛇半仙。
　　蛇半仙身若流云，翩然避开。就在他身形逸动之际，地上的丹桂叶倏然凌空浮起，在他四周围成了一个圆圈，叶片如刀，一致朝内，泛起锋锐的精光。画地为牢，他的脚步稍动，叶刀便像有感应似的朝他身上飞刺而去。
　　“真是伤脑筋的化形呢。”蛇半仙不由皱起了眉头。
　　“可不是，你以为我这儿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看见他苦恼的样子，屋顶上的土地爷乐得呵呵大笑。
　　青碧色的噬齿巨兽狺狺欲扑。
　　蛇半仙的身周都被叶刀围住，避无可避。
　　噬齿巨兽张开血盆大嘴就朝蛇半仙身上扑去，蛇半仙右手一拂，一道清劲把地上一块小石头卷起，也不见他凝神，也不见他念咒，千钧一发之际，那块小石头赫然化成一条巨蛇，利齿暴张，迎上噬齿巨兽，并且扭动粗壮的身躯朝巨兽颈上缠去。
　　青碧色的巨兽与黑褐色的巨蛇便在庭院中搏杀起来。



正文 第二章 蛇半仙的好兄弟

　　这边厢，两头灵兽厮杀得难分难解，花园里的草草木木都被它们辗个粉碎。那边厢，屋顶的土地爷却好整以暇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织锦口袋，从里面掏出一粒东西，嗖地投进嘴中。只听见“喀拉”一声，他的嘴里传出壳儿碎裂的声音。然后，他毫无仪态地呸呸两下，把壳儿尽数吐到庭院的石阶上。
　　“味道真好，你要不要来一粒？”他朝蛇半仙扬了扬手中的东西。
　　“那是你的挚爱。我怎能跟你抢？”蛇半仙也没有去看两兽的生死角逐。只是叶刀环伺，不得不站在庭中。
　　“说什么话嘛！咱们不是有三百年同窝之谊的好兄弟么？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土地爷嘿嘿笑道，从织锦口袋里大大地抓起一把，随手就朝蛇半仙撒去。
　　天女散花，粒粒都是好东西。
　　蛇半仙无奈地摇摇头，“受不起！”话音未落，他身影暴掠，环伺的叶刀立即从各个方向朝他迅疾刺来，他两手成圆迅疾翻动，在双手之间形成了一个圆弧型的气洞。那气洞仿佛带着极强的吸力，进攻的叶刀一被粘上，就犹如束缚在蛛网中的飞虫，再挣扎也是徒劳无功。他身形若流云飞舞，几下起落，便把土地爷扔下来的东西卷入气洞之间。原来是一粒粒的生栗子。
　　“上当了。”土地爷不怒反笑，趁着蛇半仙身形未定，捏起一粒栗子朝着巨蛇轻轻一弹——
　　只听见爆裂声响——只是一粒小小的栗子，那巨蛇粗大的身躯竟被炸得粉碎，化作阵阵粉尘漫天纷飞。
　　正当土地爷暗自得意时，粉尘中猛然游出一尾尾小蛇，迅速无伦地游上了噬齿巨兽身体，好几条已顺着它的嘴巴和鼻孔钻了进去。噬齿巨兽发狂地朝天嘶吼着，上跳下蹿，把身上的小蛇统统甩落，终究无法把体内的小蛇逼出。片刻，噬齿巨兽轰然倒地，悠悠地化成一片碧绿色的草叶，在半空飘落下来。
　　一切归于寂静。原本漂亮的花园满目苍夷，一片狼狈。
　　“这么好吃的栗子都不要，不识好人心。”土地爷倒也没把胜负放在心上，也没为花园的惨状可惜，只为栗子轻叹起来。
　　“还给你罢。”蛇半仙双袖挥动，那些栗子便一个接一个连成了一条浅褐色的线，秩序井然地朝土地爷的怀中飞去。土地爷赶紧张开织锦口袋，让他的宝贝栗子们顺利归位。
　　“可惜啊可惜。你还是坚拒不受。”土地爷脸上带着惋惜的神情。不知是惋惜着蛇半仙没有接受他的栗子，还是没有接受他的入职邀请。
　　“你知道我不是当官的料。”蛇半仙滑行到庭院的花丛边——在身心放松的时刻，他总是喜欢露出原形来。
　　化身人类，就要勉强穿上古怪的鞋子，这让他多少感觉有点不舒服。
　　土地爷从屋顶上跃了下来，一边狂嚼栗子，一边嘟囔道：“我说，你这半仙不过修炼了三百年，道行就能与我这个修了千年的地仙比肩了。为什么上面迟迟不召你上去呢？”
　　蛇半仙晃悠着脑袋，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闷闷道：“可能还是我的修为不够吧。”
　　“呸。其实成仙了又怎样。如今的仙界，不过是冥王的掌心之物。成了仙，还是要为冥府效命的。”毫无公德的土地爷把栗子壳吐得满地都是，“下次我去都城隍那里给你打听打听。都城隍那老东西吧，只要有酒，还是很好说话的。”
　　“不用了。时候一到，自然水到渠成。”
　　“咳，你这半仙，如今世道啊，你那榆木脑袋还不开开窍。不走上层路线，就靠自己死命修炼，不知还要等个几百年呢！”土地爷继续随意喷壳中。
　　“随便。反正我也不急。”蛇半仙目光清澄，淡定自若。反而让土地爷有些自惭形愧。
　　“好，反正你不急！干脆替我去办点事，事情办妥，我就给你报个大大的功德上去，这样上面也会快点看到你啊！”
　　蛇半仙讪讪笑道：“你要我为冥府办事？那我岂不是成了你们的人？”
　　土地爷知道这蛇半仙外柔内刚，虽然脾气好得没话说，心中却有严明的戒律标准。作为灵界的一名修行者，为冥府办事就意味着日后要投身到冥府官员的行列之中。等于一个武林高手跑去六扇门当差，无论功德如何，都会遭到武林同道的集体鄙夷。
　　土地爷捏着嘴边那撇胡髭，小眼珠溜溜一转，狡辩道：“谁说的，你这是替友分忧！要不是我公务缠身，这件事就应该由我自己去办了。可是，你看，我这一走哇，那些生死册谁管？那么多等着判定去投胎的魂魄怎么办？你帮我的忙，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士。”他越说越兴奋，大腿一拍，悍然道，“你不是冥府的人，你丫就是我的人！”
　　“啊？”蛇半仙闻言，尾巴一甩，差点蹦上了天。
　　“我……我意思说，你是我的好兄弟！”土地爷按住他的肩膀，正要轻柔抚摸。蛇半仙尾巴一滑，早早闪过了。
　　“我真没那个意思！”土地爷结结巴巴地申辩，“要有那个意思，我三百年前跟你睡在一块的时候，早就……”
　　“到底是什么事？说罢！别磨蹭了。”蛇半仙见他越解释越掩饰，越说越窘的样子，真怕他又会扯出个什么关系来，只得无奈答应。
　　“有劳、有劳。”土地爷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东西，递到蛇半仙的面前。蛇半仙瞪大眼，“你这鬼衙门居然还订报纸？”
　　“都是庙里的和尚帮忙订的。那天我忽然想看，就去给那个主持报个梦，之后他们就多订一份，每天烧过来。”
　　“你这算滥用职权，还是与时俱进？”蛇半仙额角微汗。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副眼镜戴上，这才接过报纸看去，只见首页的标题是：“货车连撞四车后疯狂逃窜六人伤重不治”。
　　蛇半仙皱着眉继续看下去，原来前几天发生了一宗严重的交通事故：凌晨四点，市区中心某路段，四辆汽车被急速冲来的一辆大货车猛地撞开，大货车不顾而去。四辆汽车上合共六名人员在这单车祸中不幸身亡。文中最后提到，跟在这四辆车后面的还有一名骑电动车的女子，虽然惨遭波及，却幸免一死。现在陷入昏迷状态之中云云。
　　“你要我去管交通事故？”蛇半仙抬头问。
　　“这件事不寻常。”土地爷嘴巴塞得鼓鼓的，把栗子嚼得喀喀作响，“事后，我的黑白无常怎么也找不到那六个人的魂魄。所以，他们撞上的，绝对不是什么货车。”
　　“在市区中心？出现一个大家伙？”蛇半仙咬着尾巴自言自语——这是他无可救药的坏毛病，只要一想得出神，就会情不自禁地咬起自己的尾梢来。
　　土地爷很想笑，却不敢笑。生怕这一笑，这家伙就会恼羞成怒，甩尾而去。真是一条又温柔又腼腆的好蛇啊！



正文 第三章 超级无赖的土地爷

　　“喂。跟你们说个八卦。”接魂童女忽然压低声音道。
　　“什么、什么？”果然八卦之事人人爱，就连鬼也不例外。引领童子和鬼差们立即附耳过来。
　　“我刚从公署那边过来，听见咱们老板又向蛇半仙表白了！”
　　“真的吗？已经是……第几次了？”众八友均唏嘘不已。
　　“大概也有个七八……十次了罢？”一个少了半边脑袋的鬼差板着手指开始盘点——他的半边脑袋被车子辗过，所以只好无奈地维持着这副残缺不齐的鬼样了。
　　“有吗？”另一个鬼差忍不住抠着鼻屎问——死了几十年，鼻孔里自然抠不出半星鼻屎来，可就算变了鬼，坏毛病依旧此志不渝。
　　“怎会没有？上次是故意装病招人家去摸他额头，接着就赖在人家身上死活不放。再上一次是七夕，非要拉着人家的手，让人家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可，否则就赌气不批生死册。再上上的一次更变态，远远的看见人家来了，直接剥光身子跳进浴盆里，等人家推门进去，装出个特么娇羞无限的样子问‘你满意你看到的吗’？”接魂童女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挤眉弄眼，活脱脱就是土地爷的无赖模样，引得众八友又是恶心又是呕吐，昏了一阵。
　　“屡败屡战，好有勇气耶~不愧是老板！”只有引领童子抚掌称许道。
　　接魂童女不屑道：“就知道拍马屁！你知道咱们老板是攻是受？”
　　“哈哈，就蛇半仙那副软绵绵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受！咱们老板，绝对的腹黑攻~”引领童子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接引童子”只是一个职务名称，跟外表没有半点关系。这一位接引童子外表其实是个胡须满面的大叔。不过，大叔也有爱。关键有萝莉。
　　“接魂童女”倒千真万确是个萝莉，可惜外形不足一岁——这位婴灵萝莉之所以小小年纪就来到这里供职，据说是因为被粗心的父亲在睡梦中不小心给压死的。凡是婴灵，因为不得成人，心中必然怀着无尽的怨恨。他们会千方百计留在父母的身边作乱作祟。这无辜横死的婴灵萝莉便把她的亲生父母整得死去活来。任凭他们烧再多的香，连请回来的法师都被她拔光了眉毛一脚踹出了门。就是这样的一个穷凶极恶的婴灵，偏偏本区土地亲去收了她回来。
　　依照冥府准则，任何一级的行政长官都有权亲自挑选自己的下属。
　　“为什么你肯被他收伏？”同僚们这样问过她。
　　“他嘛，就跟我说了一句话。”
　　“一句话？哪一句话？”同僚大奇。
　　接魂童女“噗”地笑了出来，举起粉粉嫩嫩的右手，惟妙惟肖学道：“小乖乖，要不要来根棒棒糖？”
　　众同僚尽皆绝倒。虽然都知道本区土地无聊了得，但谁也料不到他居然会拿根棒棒糖收伏婴灵去。
　　接魂童女甜甜一笑。其实那根棒棒糖上蕴含着土地爷的深厚灵力，对她的灵体极有增益。她一口口地咬着那根棒棒糖，实际上等于一点点地吸取着土地爷宝贵的灵力。
　　“这样好吗？”当时她问他，“虽然你给了我好吃的东西，可我不一定会跟你走。”她装作拔腿就想溜的模样。
　　“随便。反正我那里的门一年到晚三百六十五天都开着。你什么时候想过去都可以。”土地爷蹲在地上双手托腮，腮帮子里在狂嚼栗子，嚼着嚼着，就胡乱朝地上”噗噗噗噗噗“地狂吐一通。斯文扫地，吊儿郎当。令人着实怀疑冥府的任用标准。
　　两人均以一种“反正我不在乎”的嚣张态度足足对峙了一个时辰。
　　终于以婴灵萝莉的投降告终：“好吧，我跟你回去。可是，为什么要找我？”
　　土地爷挠挠头，想了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只得侧着脑袋道：“你个头小……不需要给你准备那么大的床铺……”
　　婴灵萝莉顿时哑了。
　　“哇哇哇！原来要干的活那么多！你……你……你骗了我！说什么工资高、福利好、帅哥满地跑、活儿特轻松！谁知，一天到晚忙到死，不，死了更忙！哪有帅哥啊，不是些歪瓜裂枣的，就是缺胳膊缺腿的！你诈我呀！”有次，她终于受不住跑去土地爷面前，彪悍地拍桌子抗议。
　　土地爷朝她翻了个大白眼，不冷不热地道：“哦，你嫌活儿多，可以辞职。我说过，这里的大门一年到晚三百六十五天都开着。你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婴灵萝莉没想到辞职是如此之轻易，眨了眨眼，“那我就这样……走了？”
　　“嗯。不过，走之前，请先付违约金。”
　　“什么违约金？！”她小眼圆瞪。
　　“就是我之前给你的棒棒糖啊。”土地爷理直气壮地朝她伸开手板，“以一赔十。请把十根那样的棒棒糖还给我。然后你就可以走出这个门口了。”
　　婴灵萝莉立马晕倒。之后，就再也没有抱怨过工资低福利差活儿多得连鬼都受不了了。至于帅哥，浮云飘啊飘。
　　“真是超级、无赖哩！”一提到被拐来的辛酸往事，她总是恨得牙痒痒的模样。然而心里却是踏实无比。
　　其实她之所以留在父母身边作祟，只是因为寂寞。父母在她走后，很快又生了个弟弟。她留在世上的所有东西，包括在父母脑海里的记忆，急速消逝。在这个世界，她的生命不过匆匆一瞥，什么都没有留下。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需要她，也没有一个人会记得她。所以，她要不断地提醒他们。
　　骚扰他们，不是为了索要香火，只是希望他们记得。伤害他们，不求超度投胎，只是希望他们想起——黑暗中，尚存一个小小的，无助的女儿。
　　有一次土地爷喝醉了，对她说：“其实，那天我听到哭泣的声音。跑过去一看，原来有个小家伙哭得那样惨……好嘛，不就是担心没人要么？那我捡回来好了。”
　　“所以你就要了我吗？”她瞪着他问。
　　“童工薪水低，很划算嘛~”他醉眼朦胧地坦白了。
　　“混蛋。聘请童工是违法的！”
　　“童工，给我斟酒！”
　　“滚。”



正文 第四章 网站的惊栗交易

　　从土地府里出来，蛇半仙恢复了两脚行走的状态。此处虽是荒郊野岭，但如果被人看见一个上身是人，下身是蛇的怪物满山爬的话，不吓死才怪。他才不要这样害人害物。为了公众利益着想，他还是继续为难自己吧。
　　沿着山路往下走，远远听到寺里两个正在扫地的和尚在议论：“在大雄宝殿里好像有蛇爬过的痕迹呢！粘粘糊糊的一大片，看样子，那身段粗得连两个人都抱不过来，可吓死人哩！世上真有那么大的蛇？”
　　“啊，刚才忘记要消除痕迹了。”蛇半仙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至少让我表示一点歉意吧。”他朝庙里吹了一口气——一阵风起，树下的枯叶全都被这阵清凉的风顺顺贴贴地拢成一堆。整个地面干干净净，倒省去了和尚们的一轮打扫。
　　“好神奇的风！”俩和尚高兴得念起佛来，却不知这阵风就是由他们闻之色变的蛇吹过来的。
　　蛇半仙微微一笑，继续往下走。清早来寺庙进香的善信陆续增多，他混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
　　当他回在家中，门一关，鞋子一脱，双脚就立即恢复了蛇尾的原型。他随意地用尾巴打开冰箱，倒了一杯凉丝丝的柠檬水喝。然后，滑到电脑前，下身盘成一团，戴上眼镜——蛇的视觉和听觉极差，它们几乎全是大近视和耳背者。之所以能够对外界作出反应，主要依靠它们强大的嗅觉和热感系统。蛇舌头上的两根分叉，能帮助它们吸收空气中微小的气味粒子，分辨出不同的气味。而颊窝里有一层很薄的膜，对热非常敏感，甚至能感知周围气温千分之几摄氏度的变化。同时它们的皮肤也能感觉来自地面或空气中极细微的振动。
　　虽然修为已然不浅，但在读书上网的时候，蛇半仙还是需要戴上他的眼镜。
　　他很快点入了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交易网。说是普通，那上面就跟一般的交易网站一样，只要在有需求，就可以在上面发帖，吸引到买家或者卖家的注意。
　　网站上流通的东西也很普通，不过是些日常用品。
　　然而只要认真看上几眼，就会发现里面卖的东西都贵得离谱。例如，“全新衣服一堆：成人装，衣领袖口无残缺。10000起。迷你童装，从XXS码到L码，3000起。货源充足，送货上门。”“新到灯泡一批，高提炼，高光效，每盏仅售5000起。”“首饰库存清仓。救命之选。有意者请速与蓝眼宝宝联系。”
　　“宝宝”就是这个网站的工作人员。作用跟某宝的“柜台小二”类似，负责与买家作第一层的联系。只有通过了他们的验证，买家才能获得卖家真正的信息，例如Q号、信箱或手机号等联系方法。
　　蛇半仙在这个网站上的注册ID为“月光。”——是他放在电脑桌头的那盆绿色植物的名字。又名“纪之川”，景天科青锁龙属。多年生肉质植物。耐旱易生。外形就像一栋绿色的方塔。
　　“月光”在一个售卖“日记本”的帖子下面跟了一帖。
　　“我想要爪子日记。有没有卖家出售三天前的爪子日记？”
　　负责验证这个帖子的是“黄眼宝宝”。果然“黄眼宝宝”很快就给他发来了私信——“要生的，还是熟的？”
　　“生的。”
　　“请稍等片刻。”
　　之所以“黄眼宝宝”来得那么快，且态度殷勤，全因“月光”这个ID是个信誉良好的老客户。如果是新注册的用户，“宝宝们”第一个问题就会是：“请问您想买几本爪子日记？”
　　那些盲头苍蝇的乱入者一定随口乱应“两三本吧”。然后，ID就会被莫名地黑掉。
　　因为“爪子日记”根本不是日记。当然不能用“本”来计算。
　　过了两分钟，蛇半仙就收到“黄眼宝宝”的私信。“卖家‘第一首歌’愿意跟你交易，信箱地址为XXX@XX.com”
　　看得出，这是一个很谨慎的卖家。几票交易完成，就要换一个地址。
　　蛇半仙立即给那个信箱发去一封求购信。
　　“第一首歌”很快回复。“可以办到。行价一秒钟1000。生的。哪个位置？”
　　蛇半仙就把那场车祸发生的位置和时间写在电脑上。
　　不一会，“第一首歌”回信就到——“原来是这件事！你厉害啊！现在阳爪子把此事列为重大机密了。这日记不好整！行价翻一倍。”
　　卖家临时加价，且狮子大开口，确实在蛇半仙的意料之外。
　　“那不是我。而且我只要生的。太贵我就不要了。”他试图杀价。
　　“切，你是阴爪子呀？”买家疑虑起来。
　　“我要是爪子，需要跟你杀价吗？”蛇半仙又喝了一杯柠檬水。
　　“这倒是……爪子查案都有公费，呵呵。我多虑了。这样，行价加百分之二十。老规矩，一小时后，把钱汇进我的账户。日记发到你的信箱。”
　　“好。”
　　一小时后，“第一首歌”发来一封确认信，只有一个时间段——“04:01:33——04:01:40”
　　一共是七秒钟时间。蛇半仙为此付上8400元RMB的酬劳。
　　偶尔也有卖家接受等价实物交换。但这位卖家显然认为RMB才是世上最利索的东西。
　　蛇半仙把钱汇进了“第一首歌”的账户。然后，就收到了那段珍贵的视频。
　　事故发生时，由“阳爪子”的监控摄像头拍下的七秒钟经过。
　　“生的日记”就是把这些视频从“阳爪子”的监控中心那里复制出来。而“熟的”就是直接把它删掉。
　　妖行于世，稍有不慎就会被“阳爪子”的摄像头录了进去，带来诸多的不便。因此，“把视频偷出来”就成为颇受欢迎的一门“生意”。一般而言，大家都只想断个干净。因此，求购“熟的”很多，而“生的”几乎无人问津。
　　这些卖家，都是身怀绝技之……人，或者妖。甚至是，不得而知的，魔。更有惊栗传说，有部分的仙，也加入到这个诡异的生意场行列之中。
　　真是天道陨落，各展神通。
　　PS，“衣服”就是尸体。“成人装”即成年男女的尸体。“童装”则是指从打胎开始的XXS码到12岁左右的L码儿童尸体。
　　“灯泡”是魂魄。提炼灵力用。
　　“首饰”是各种的灵界道具。
　　至于“阴阳爪子”，无需赘言。
　　这个交易网站名叫“我们的幸福生活”。



正文 第五章 蛇半仙进城记

　　在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后，蛇半仙点开了那段七秒钟的视频。
　　只见昏暗的画面上，四辆车子两两排开，停靠在一个十字路口处。一辆尾座放有竹笼的电动车被夹在这些车子的中间。从前面一辆车子下来了一个人，走路的样子颇为古怪，垂着头，身子不住乱晃。
　　只不过两秒钟，从前方猛然撞来一条巨大的光柱。视频里没有声音，摄像头的画面却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可见当时冲击力之强。转瞬之间，四辆车子连同电动车轰然起火，画面就被厚厚的浓烟遮盖了。
　　蛇半仙把这个视频拖慢了一百倍来看。那条光柱还是模糊一片。仍旧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就在他观看这段视频的时候，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黑暗角落，几条黑影也在观看着这段视频。
　　“派出去的尸鬼就被这东西给收了？连渣都不剩？”一个气若游丝声音幽幽地问。
　　“是的。灰飞烟灭，半点肉屑都不剩。完全消失。”一个沉钝如铁的声音应道。
　　“不是普通的火。”
　　“不是普通的对手。”
　　“跟我们作对，用意何在呢？”气若游丝的声音疑虑着，“冥府还没有派出天师。连本区的土地，也没有来过问……”
　　“大概还没有引起注意吧。毕竟阳爪子一直对外宣称不过是一宗普通的交通事故。”沉钝如铁的声音这么说道。
　　“‘那个’还没有到手！”气若游丝的声音始终带着一丝忧虑。
　　“‘日子’却快到临了！”
　　“只不过受了一点阻碍而已，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我去一趟，‘那个’管保马到擒来。”当中的一条黑影忽然诡异地往上蹿起，越冒越高，渐渐凝成人型，却又始终保持着如烟如雾的无定状态。
　　“的确。这种事情交给你最妥当了。‘噬影者”……”沉钝如铁嘿嘿地阴笑起来。
　　那道人型黑雾立即化成噩梦般的旋风，飞速卷动朝外面掠去。
　　“要快……无论如何，要赶在……之前……”气若游丝的声音梦呓般嘱咐道。
　　灯影模糊，这些黑影的身下，匍匐着重重叠叠的人类尸体。说是尸体并不确切，因为这些肉体兀自会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然而说是活人，他们又已失去了宝贵的灵魂。也不是僵尸傀儡之类。无意识地，像虫子般在地上胡乱爬动。
　　“嗯，有点棘手。”蛇半仙运用尾梢灵巧地把他鼻端的眼镜褪了下来，放在桌子上。他一手托肘一手捏着下巴，下意识地在室内游走起来。
　　如果看不出形态来，那么对方是妖怪的可能性就少了。大有可能是灵体一类的东西。但到底是何方神圣，那就要进一步的调查才知分晓。
　　“没办法，还是要到城里去一趟。”蛇半仙无奈地收回了身心舒服的原形，穿上令他痛恨的鞋子，从地下室里推出他的可爱座驾——一辆半新不旧叮叮当当的自行车，朝着他深恶痛绝的城里出发了。
　　“哎，小张啊，到城里去啊？”乡道上，一个正在地里种菜的老婆婆朝他招手。
　　“嗯，到城里去。”蛇半仙在菜地旁刹住了车，清澈的眸子里露出温柔的笑意。
　　“替我带点风湿膏回来。就是上次那种，乡下的小诊所都找不到，每次都要麻烦你……”老婆婆啰嗦了一阵。
　　“好。”蛇半仙爽快地道。
　　“喔，这不是可乐吗？”又有个背着小孩的胖大婶经过。蛇半仙冲她笑道：“崔婶，带小华去玩吗？”胖大婶长长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病了。要去看医生呢。”
　　“我不看医生！”她背上小孩拧了起来，“我不要吃药，不要打针！”
　　“这可不行哦，如果小华乖乖听话，哥哥就给你带个礼物回来。”蛇半仙佯装神秘道。
　　小华顿时双眼放光，“我想要遥控飞机！”
　　“听话才会有礼物。”蛇半仙抚了抚小华的头，“如果你肯乖乖去看医生的话。哥哥就给你带遥控飞机回来。”
　　“啊呀，你……老这样，太不好意思了！”胖大婶连忙道。
　　“没差啦，其实我自己也想玩。”蛇半仙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莞然，“回见！”
　　他住在离市中心30公里的郊外小村落里。从家里出发到车流拥挤的市中心，再到车祸现场那个路段，骑车至少两个小时。可是他一点都不着急，自行车骑得慢悠悠的，沿路顺便欣赏风光。刚开始绿树成荫，花香鸟语。但越靠近市区，城市浮动的那股喧嚣烦躁的气息就慢慢逼来。
　　高楼大厦耸立，好像密不透风似的屏障一般，似乎能把阳光都隔绝在外。到处是挤挤攘攘的车流。永远在向前涌动的人流。面无表情一脸冷漠的人们。
　　城市，就像一个怪物。外表如熔岩般沸热翻腾，内里却裹着万年寒冰。它包容万物，却又藏污纳垢。它沧海桑田，却又吞噬灵魂。
　　在拥挤的街道上，蛇半仙敏感的鼻孔被迫接受着汽车的尾气味，以及城市这个怪物的一切难忍气息。各种躁动不安的灵息充斥而来——
　　那是周遭生灵的心底声音。
　　“好想买那件衣服。钱不够，向朋友借点吧。”
　　“肚子好饿……”
　　“下午继续翘课去玩吧！”
　　还有些更直接：“钱、钱、钱！”“女人、女人、我要那个女人！”或者是“去死、去死、去死……”
　　蛇半仙眯上眼使劲地摇晃着头，把这些吵闹不堪的灵息从神识中驱去。这么一来，他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差点与尾随的一辆红色的敞篷奔驰相碰。幸好红奔车头及时一摆，堪堪避过。
　　坐在驾驶座上的干练女子透过车窗飞快瞥了蛇半仙一眼，猛地踩下油门。蛇半仙还来不及致歉，那架红色的敞篷奔驰已化成他视线中一道红影，绝尘而去。
　　“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干练女子调皮地咋舌。副驾驶座上，放着一束清香宜人的粉色马蹄莲。
　　“不过，很帅呢…看来下手的时候，心情会相当的愉快哦！”干练女子露出浅浅的微笑，一边欢快地哼着歌，一边开着车朝医院方向赶去。



正文 第六章 懦弱的芒果树精

　　蛇半仙的自行车继续在街道上悠然晃过，一路叮当。
　　曾经发生过恐怖事件的车祸现场如今是个车来车往的寻常路口。没有人记得这里莫名其妙地死过六个人。
　　除了一心要勘破真相的人。
　　蛇半仙把半新不旧的自行车靠在路边，走到一棵绿化芒果树旁，手扶树身，双目闭起。
　　他的身周汨汨地流淌着一重如月光般柔和的流辉，是普通人眼无法辨认的灵光，缓缓地，像流沙般把整棵树覆盖了起来。
　　他的心静若止水，浑然进入天地合一的宁静境界。而树也在他的这个境界内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树惬意地在泥土里舒展着根枝，透过地下盘错繁复的根网，这一带所有的树木沐浴在蛇半仙柔和的灵力中，快乐得如同吮吸甘露。
　　簌簌。簌簌。是枝叶自己摆动的声音。芒果树纷纷向他回应起来。
　　“上仙，你因何而来？”
　　蛇半仙怪不好意思的：“我不是什么上仙。只是，有一件事问问各位。”
　　“说吧，说吧。只要吾辈知道，一定相告。”芒果树精们都很喜欢这个谦逊的半仙。
　　“我想问问大家有没有看清，几天前在这里撞死六个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没想到，竟换来长时间的沉默。蛇半仙感到树身在轻轻颤抖，不是因为风，乃是树的精灵发自内心的恐惧。
　　它们一齐钳口不语。一种浓烈的恐慌气息在地下相互交缠的根端闪电般蔓延。它们吓得枝叶掉落。甚至发出高颤的尖叫：
　　“若是这件事，不谈也罢！”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吾辈不敢妄谈此事！”
　　芒果树精竟然怯懦至此，连稍微提一下都这样恐慌。蛇半仙心中咯噔一下，他没想到情况会有这般严重。怪不得那位懒惰的土地爷要把这件事推给他。果然棘手。
　　“这样，打扰各位了。”蛇半仙抱歉道。正想收回灵息退出那个境界，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你要打听那些怪物的事？”
　　“那些怪物？”蛇半仙极力搜索着那声音的来源。在某棵树上，一个极细微的角落，躺着一只苍老的虫。
　　虫类生命短促，修行潜力极低，因此这只虫虽然活得比一般虫子都久些，终究不免要面对死亡。
　　因为濒死，所以不怕死。
　　“真是可怕的怪物……”奄奄一息的老虫子仰天躺着，两排毛腿在胸前颤动地比划着，“它们穷凶极恶，完全失去了人类的气息，变成了魔物的奴仆……”
　　蛇半仙愕然，“您说的是它们是谁？”
　　老虫子沉默了。它的身子好像在慢慢僵硬。
　　那些芒果树被针刺般尖声嘶叫：“不能说，不能说，不能说！”
　　蛇半仙皱起眉头。他不知道这样会给老虫子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可是看芒果树精畏缩惶恐的模样，看来受过某种严厉的警告。
　　“就是被毁灭的六只尸鬼……”老虫子说完最后一句话，身下骤然翻起一道黑色火焰，把它烧成一团小小的焦炭。蛇半仙连反应都来不及。风一吹，那团焦炭便化作灰烬四散，把这只不怕死的老虫子遗骸消灭得干干净净。
　　所有芒果树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哽咽着。喘息着。强烈的恐怖把它们吓得魂飞魄散。谁也不敢再说出一个字。
　　蛇半仙叹了口气，收回灵息。“对不起，让你们受惊了。”
　　他反复琢磨着老虫子的话，如此说来，死的六个竟不是人类——当晚，竟然有六个受魔物控制的尸鬼，大模大样地驾驶着汽车，出现在市中心？
　　尸鬼不过是被术士操控的已失去生命的肉身，除了战斗或守卫用途，一般不可能具有驾驶汽车那么精密的思维。而且，这样无视灵界规矩，擅自让自己的法术暴露于公众眼下，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那术者不是自视过高，就是愚不可及。可是，瞬间就把六个尸鬼抹杀的那道奇异的光芒，又是什么？
　　蛇半仙只得骑上他那架叮叮当当作响的自行车，带着种种疑问，离开了。
　　如今只剩下一个目击证人。就是那个躺在医院里面的女孩。
　　如果六名受害人都是尸鬼，那么那个侥幸逃生的女孩又是什么人？她跟尸鬼有什么关系？蛇半仙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片巨大的流砂边缘，只要再往前走小一步，就会陷入没顶之灾。
　　为此，他的心中充满疑虑。
　　灵界，说到底就是一个江湖。规矩繁多。总体来说，还是强者压倒一切。就像冥府——如今的冥府三界独尊，只因现任冥君强悍，令仙界也不得不匍匐在下。仙界陨落，冥府独大，并非久远之事。仅仅发生在十年前。
　　一场巨变，蛇半仙在猝不及防中不得不接受了一个事实，即：不可一世的天尊被冥君打败，逃逸无踪。冥君取得了仙界的实际控制权，并且，几乎把所有的上仙都打入了六道轮回之中。
　　对于权力顶层的变迁，蛇半仙并不关心。连冥君为何突然杀入天庭，赶走天尊的原因也无心八卦。对于一个草根修仙者来说，他只想活得平静而自在。除了修修仙，就想继续过他安守本分的小日子。
　　事实上冥府独大也并非坏事，他感觉原先很多束缚底层的条条框框被打破了。
　　例如，妖仙的地位问题。从前兽类即使修成仙，也不过是妖仙，在最讲究论资排辈和出身门户的仙界中地位极低。然而随着冥君把过去高高在上的诸仙统统打落凡尘，反而令一些草根妖仙得以上位，在担任冥府要职。他的好朋友土地爷就是如此。因此，现任冥君其实也得到很多底层人士的拥护。
　　但仙界的陨落也带来一些无法掩盖的坏结果。
　　原先被压制的邪魔外道，纷纷蠢蠢欲动起来。所以冥府就不得不在灵界之中选拔合适的灵能者对其镇压。
　　像蛇半仙这种既不从属于冥府，却因各种原因不得不替冥府办事的人，就叫：“外援”。



正文 第七章 界、阵、域

　　外援有的图的是冥府的赏金。有的想与冥府来一场交易，例如续命或争取下一世的转生方向。有的是犯下某种过错，不得不以功抵罪。
　　“那我图的是什么呢？”蛇半仙晃着脑袋，小声嘀咕起来。
　　他趟这趟浑水不过因为土地爷那狡诈的小借口，事实上他既又没有跟冥府订下契约，更没有贪图土地爷所说的“大大的功德”。更重要的是，土地爷也只不过想搞清楚“那六个人的灵魂到底去了哪里”，既然现在已经知道那六个是失去灵魂的尸鬼，那么只要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让冥府自行派人去解决就可以了。他蛇半仙完全可以从这桩棘手的事情里尾巴一甩，轻松溜出来。
　　所以，他在医院住院部的楼下，徘徊良久，犹豫着还要不要上去。
　　天空秽浊，气压沉缓。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就在他抬头看天的时候，高搂某处突然轰声大作，一块大玻璃突地炸裂，尖锐的碎渣如阵雨般急泄而下。蛇半仙的周围还有怀抱孩子的妇人、走路蹒跚的老人和断了腿趴在地上的乞丐。这场玻璃雨落下，这些老弱病残一个都逃不掉。
　　蛇半仙猛地吸入一口气，四周的气流极速向他聚敛过来，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鳞甲。气流鳞甲横在半空，把这些碎渣一一挡下。随之，又化成一层柔软的棉纱，把碎渣包裹起来。这些变化只在一眨眼间完成。而普通人所见的，不过是几千粒可以致人于死地的玻璃碎渣彷如被风托着的树叶，失去重力，悠悠落下。没有一粒伤及路人。
　　猛然，一道浓黑的烟雾从破损的窗户嗖地钻出，随即，快疾凝成一个诡异的人型。这人型五官扭曲，如恶鬼嘶鸣。然而不到半秒功夫，那道人型黑雾复又从破碎的窗户反扑回去。
　　动态视力能跟得上的，唯有蛇半仙。
　　“竟然不顾普通人的生命就……”蛇半仙目光凝重。
　　他的灵息追往混沌的所在。电梯停在二十七层，那里属于ICU。
　　蛇半仙在踏出电梯的第一步起，就知道事情远比他想象中严重。
　　整个楼层已经完全被某人的“域”所覆盖了。
　　与“绝对领域”相比，“结界”多用于防御守护，“阵法”则带有强烈的进攻企图。而“域”属于由术者制造的小型精神空间。这个空间可以短暂存在于现实与灵界之间。不同于“界”和“阵”，“域”的启动除了需要耗费术者极大的精神力，还有一个可怕的法则，即一经启动，至死方休——只有把入侵者全数灭绝或者术者自己死去才能解除。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灵能者绝对不会启动“域”的对决。
　　整个楼层陷入昏暗之中。白炽灯忽明忽暗地闪烁，似被高压电流袭过，只剩下呜咽的哀鸣。ICU的人本来就不多。不知何故，对于玻璃破裂一事，医院反应相当平静。有点蹊跷。
　　蛇半仙凝神注视，这片黑暗混沌的“域”从护士站开始，一直延伸到每一间病房。如果用普通人的眼睛看去，只会看见一片模糊——那是空间扭曲的特征。只有修炼者才会感觉到里面杀气决裂而出。翻滚沸腾，尖锐似芒，不可抑制。
　　蛇半仙站在这个“域”的边界。只要再向前踏出一步，他就要跟自己优哉游哉的小日子说句再见了。此事未了，此生，都无法置身事外。
　　“我看……我还是走吧……”虽然临阵退缩很不英雄，但蛇半仙从来都没想过要当英雄。谁知他的脚跟刚挪了个方向，身后就传来一个女孩子凄厉的叫声：“啊！”
　　这一次，他想都没想就冲进了“域”内。
　　就像沉入水底，瞬间，域的灵压从四方八面朝身体迫来。域内的空气极端浑浊，压缩得如浓稠的泥泽，满眼灰蒙，蛇半仙只觉得胸口阵阵抑闷。
　　护士站里仰首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护士，耷拉着双手，瞳孔向上，露出眼白。普通人经过训练可以也长时间翻出白眼。但这个护士已经处于昏阙与死亡相交的边缘。蛇半仙知道，她的灵魂已被“域”控制了。普通人不幸被扯进“域”的表现正是如此——感官消失，灵魂停滞，如果长时间不解开“域”，这些人的灵魂就被抽离，肉身即时死亡。
　　他穿行浑浊的域里，犹如钻入了动物的内脏之中，幽深，压抑，带着某种令人窒息的腥臭味。在域的作用下，医生、护士和病人都陷于魂魄被渐渐抽离的状态中，翻起白眼，身体歪斜。
　　“为什么还没过来？”他一直凝神戒备着，等待域主的出现。“域”由术者的精神力所创造，任何入侵者都会在第一时间被域主感知出来。可是太过平静，未免令人疑惑。
　　越往里走，就能见到四下的墙壁都有碎裂的痕迹，似被强力撞击。医疗物品散落一地。这里刚刚经过一场恶斗。然而恶斗的双方如今都不见踪影。域还没有解开。所以，他们都一定还隐藏在这个域的某处。
　　“但是，刚才那个女孩又怎么回事？”进入域后，他的灵息就失去一定的敏锐度。域的第二法则——除域主外，其他人的能力都会遭到削弱。
　　“哐。”
　　一间病房传出玻璃器皿爆裂的声音。
　　蛇半仙猛吸一口气，身形已游到发声的所在——从洞穿的玻璃窗钻入阵阵呼啸的风，窗帘翻卷，把桌上的花瓶刮倒在地。
　　粉红色的马蹄莲好像遭人狠狠踩踏般，娇嫩的花瓣烂成一团。
　　病床上那个女孩脸色幽白。
　　她双目紧闭，没有像别人一样睁着无神的眼睛，是因为她本身已陷入了昏迷。那么刚才那阵呼喊声是她的神识所发出来的吗？
　　她的太阳穴上游移着一缕黑雾，像一尾恶心的蛔虫般甩动着尾端，索索地朝她脑门钻去。
　　“救命、救命……”蛇半仙的灵息自动接收到了这个女孩的悲呼。她的神识在不停地向外求救！
　　黑雾恐怕就是那个域主，难怪无暇攻击。但，耗费极大的精神力，不惜展开“域”，就是为了夺取一个普通女孩的灵魂吗？
　　蛇半仙不解地走到那个昏迷的女孩子身边，无论怎么判别，都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的肉身，普通人的灵魂。可是……
　　“救……命……”女孩子的求救声渐不可闻。
　　心锁打开在即。
　　每个人的灵魂都有一把心锁，用来保护自己的精神世界。有牢固与脆弱之分。未经修炼的普通人的心锁，大小就像锁日记本的袖珍锁。而修炼者的心锁则会呈现千锤百炼的形状。
　　心锁若被强行打开，心界就会失守。轻者疯癫致狂，重者直接脑死亡。比死亡更恐怖的是，失却守护的灵魂会沦入他人之手，任由摆布。



正文 第八章 守护你心

　　那女孩眉目清秀，宛如一朵白中透碧的栀子花，只是神色憔悴，令人忍不住产生怜惜之感。
　　一道黑线正伏伏地从她额前的印堂穴钻向头顶的百会穴，犹如一条蜿蜒爬动的蜈蚣。蛇半仙知道，当这条黑线爬到百会穴，这个女孩的心界就会全线崩溃。怎么办？虽然域主已经侵入了女孩的精神，但是这个“域”仍旧在他的掌控之中，如果蛇半仙要进去救人，无疑就要把自己的肉身无遮无拦地弃置一边，凶险万分。但……如果不进去，这个女孩很快就完了。
　　蛇半仙握紧那女孩的手，闭上双眼，凝神屏息——“我是听到你求救声音的人。请让我进去。”女孩子的手无意识地微颤着，似乎回应了他的请求。
　　他的额顶腾地升起金色的光芒，精魂便朝女孩那片精神世界飘去。
　　就在此时，病房外面倏然腾起一股青色的巨大火焰。这股火焰似乎蕴含着无限的愤怒，一时间火气大盛，即时把四周粘稠的灵压迫开。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青色火焰凝成一个干练女子的模样，她美艳无俦的双颊上浮现出云纹乱篆，一瞬间就把灵力提升到顶点，“胆敢困住我？”她柳眉倒竖，眼中怒火满溢，“去死！”一个光球从她手心骤然升起，随即像引爆了原子弹一样，光焰化作一阵阵强大的能量冲击波，摧枯拉朽，几乎把整个域震碎。
　　几乎的意思，就是还没有。
　　整个域在光球引爆的瞬间确实被轰得七零八落，一块块黑色混沌像被吹散的气球朝外散逸，多数被霸道的光焰焚去。然而当光焰消失，残留下来一丝一缕的碎末，立即便以几何级数般疯狂繁殖，不住扩张。片刻功夫，域又恢复原样，固若金汤。
　　“干！非彻底灭了那家伙不可！”干练女子气得脸都紫了。忽然，她感应到这个域内似乎还有另外一道气。
　　并非与她交战的那个敌人所发出的气。
　　而且，在她不得不在乎的那个人身边传来。
　　“不好！”当她醒悟过来，冲到那个昏迷女孩的面前时，蛇半仙的精魂刚好进入了女孩的心界。
　　干练女子右掌光焰暴起，正要一记手刀向蛇半仙的颈上砍下，忽然看见他的手还攥着那女孩的手，似乎，攥得很紧。
　　只不过慢了数秒的功夫——多年之后殷心灯在回忆那一幕情景时，心中涌起微弱的叹息——只不过慢了数秒，那个男人，就已走进了她最好的朋友的心里。
　　但在当时她并不是这么想的，之所以把手刀停下，完全因为她看到那个男人脸上的神采。
　　她手下宰过无数的精怪妖魅，他们的变幻手段一一见识，他们在一秒钟之前丑陋无端，一秒钟之后就可以英俊不凡，千娇百媚，貌若天人，叫人一见倾心，叫人轻易为他们赴死。有一样东西，却是他们就算再怎么变也无法掩饰，那就是，贪婪。
　　贪婪是人性欲望根源。贪婪也是妖性跨不过的界。功名利禄是贪，美味佳肴是贪，艳女妖童是贪，缠绵肉念是贪，甚至爱得太深也是贪。贪婪乃是埋在人性之中的固有特质，就算修炼成仙，也未必能够全数褪尽。何况是妖？
　　然而这个男人的脸上却有种清净高华的神采，容貌可以变化，气质可以修炼，这种神采却无法变化或修炼。相由心生，心若蒙尘，岂能形藏？这个男人的脸上，没有“贪”。干干净净，朗如明月。
　　所以殷心灯停下手来。
　　这家伙修行不低。一个小时前，她在追踪他的时候，不敢跟得太近，唯恐被他发现，所以对他的实力未作细判。但此刻，站在这家伙的旁边，隐隐能感觉他的气一波波地往外扩散，源源不歇，无边无际。
　　如果此刻向他的肉身攻击，会怎么样呢？虽然殷心灯也很想知道，但，无法动手。
　　因为他闯进她最好朋友的心界之中。
　　殷心灯在外面急得皱眉，却无法追进去探个究竟。原因有二：第一，对于精神领域的术，她殷心灯是个彻彻底底的门外汉。第二，域主启动了另类攻击术。
　　喀拉。喀拉。
　　几具被抽空灵魂、化成尸鬼的尸体被操控，四肢着地，如人型蜘蛛般向她爬来。有的穿着白色的医生袍，有的穿着蓝色的病人服。
　　域主的能力就在于能够不断将人类的灵魂抽空，令尸体变成他的魔仆。
　　“哼！”殷心灯冷冷哼道。
　　指尖腾起一片高速旋转的光刃，把空气撕扯成一道裂痕。
　　三只尸鬼的头齐刷刷地被切掉，从那倒霉鬼的颈子处翻出浓稠的鲜血和白腻的气管。即便如此，失去头颅的尸鬼身躯仍在地上索索爬动，只是变得十分盲目，像是找不到攻击的目标。
　　“破坏了中枢神经，还会继续受到精神力的牵制吗？”殷心灯略略吃惊。这个域主的力量，似乎恰好克住了她。
　　“除非用那招，一鼓作气把这里爆个稀巴烂！”她一边思忖，一边淡定自若地挥指把光刃飞出。每一发都准确无误地把一只尸鬼拦腰切断，切口处皮肉俱焦——这些人还死不久，肉质鲜嫩，烤出来的味道热辣辣、香喷喷，还算不错。
　　“不过，如果用上那招，鱼智慧这笨蛋怎么办？”她瞥了躺在床上的好朋友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只好等到心界那边有结果出来再说。
　　谁来救我……
　　谁来救我……
　　鱼智慧感到脑门上方一阵被抽空的感觉。她轻轻地抽泣起来，身体越缩越小，快要变成婴儿的模样了。
　　她的眼神越发变得痴呆起来，在心智完全丧失前，好像看到前面模模糊糊浮现出一片金色的光海。
　　光海璀璨，簇拥着一个英伟的男子。
　　“来者何人！”飘浮在半空的噬影者凝结在一起，是一张狰狞凶狠的鬼脸。
　　蛇半仙觉得有点尴，报“张可乐”吧，人家搞不好会乱笑一通。报“蛇半仙”吧，又不是什么知名大神，万一人家追问：“哪条蛇？哪个品种？有没有毒？”，岂不是更丢脸？
　　正当他在那里琢磨来琢磨去不知如何自报家门的时候，噬影者“嘿”地一声。
　　整个空间好似在变形，心界中黑色的湖水被渐渐压缩，抽空，扭曲成了一块块黑色的混沌。
　　“住……手！”蛇半仙很不习惯与人交战，连喊阵都毫无气势。
　　“杀！”噬影者嘶哑地道。
　　黑色混沌朝蛇半仙涌去，成块成块的恶物擦过蛇半仙的身体，撕裂血肉，犹如浑身长着利齿的恶鬼，遇上肉食，就要尽情扑杀撕咬。精神领域的决斗就是如此，虚实互化，凶险万分。
　　最凶险的是，蛇半仙只能闪避，无法还击。
　　这些黑色混沌实际上取自鱼智慧的心界的一部分，如果还击，就等于向她的心界进攻，从而摧毁她的精神意志。
　　没有躯壳的噬影者四周围满了黑色混沌，他的手依旧死死按在女孩的头顶，不断地吸取她的意识。如果继续下去，不到半分钟，当女孩的身影完全缩回婴灵状态时，她的意识就会被彻底抽空。



正文 第九章 青灯焚天

　　“光躲下去不行！”蛇半仙好容易才燃起了一点战意，却又忍不住问：“喂喂喂，你能不能放了那女孩，我……我到这里来可不是跟你打的！”
　　话音刚落，脑袋差点被一块黑色混沌噬去。凶残的混沌在黑色湖泽的心界内成团涌起，映出噩梦般的形态，此起彼伏。
　　黑色的湖泽，就是这个女孩的心界形状。暗系的水属性。与噬影者灵调一致。难怪特别容易受到控制。
　　然而充斥着心界中满满的悲哀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的悲哀竟能够制造出那么多的黑色混沌，又是何等的哀恸。
　　噬影者掌下的女孩渐渐缩成一个婴儿。再不出手，她就彻底完了。
　　“再问一次，你住不住手！”蛇半仙继续啰嗦。
　　如果拥有肉身，噬影者早就笑到岔气了。这家伙一副手忙脚乱的鸟样，居然还一脸正气地问人家“住不住手”。
　　“杀！”噬影者沉沉道。
　　蛇半仙在快疾闪避中轻轻摇头，眼里犹有三分不忍。终于，他掌心浮起一蓬金色光芒，柔和温暖，细细辨认，内中竟藏千佛之影，层层叠叠，宝气森罗，万象光华。
　　“那伽宝象！”
　　外面的殷心灯惊讶地看见，从鱼智慧的眉心处射出一寸金色的光芒，像划破黑暗的金色闪电。随后，这光芒化作一波潮汐。域主的气在颤栗、变形。地上的尸鬼顿时像失去动力的玩具般硬挺不动。乌烟瘴气的域如被清水洗净般变淡，黑色的混沌散去无踪。
　　“那变态被干掉了？”殷心灯有些吃惊，盯着蛇半仙的脸暗忖，“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噬影者也并非易于之辈。一丝几乎看不见形状的黑雾从鱼智慧的头顶缓缓溢出。殷心灯抛出光刃，果然毫无作用。光刃的物理杀伤力再大，对上精神领域的怪物，效果如隔山打牛。只要域没彻底消失，在这个空间里面她殷心灯几无用武之力。
　　殷心灯直恨得牙痒痒。这一场仗超不爽。风头全让这乱入的家伙抢去了。
　　这个把怪物打得落花流水的男人，显然也是精神领域的高手。除了动机不明外，看来并非敌人。
　　“以后再好好跟你算这笔账……月光。”殷心灯身形一闪，倏然不见。
　　蛇半仙的灵息从鱼智慧的心界中退出，缓缓睁开眼，发觉自己竟置身于一条青色光焰的小船上。小船轻飘飘地浮在半空。
　　昏迷的女孩就躺在自己的旁边。
　　“怎么会……”他疑惑不已，猛然传来一下清脆的叱喝：“青灯焚天！”
　　瞬时，他眼前的空间被一股强横到无法形容的力量生生爆开，光柱擎天，热浪滚腾。小船载着他和那个女孩如怒海孤舟，颠簸着飘向远方……
　　L医院整层ICU被炸剩一个空荡荡的框架。据说由于氧气操作不慎引发爆炸所致。医生护士一个不剩。只有一个幸运的女孩逃过一劫。诡异的是，这女孩却是个植物人。
　　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离开病床倒到楼梯间的。也许有人救了她一命，没有留下名字就走了。然而医院方面却表示当时摄像头刚好发生了故障。
　　蛇半仙在消防队到来之前就走了。把那女孩安稳地放下来后，那条小船立即凭空消失。
　　“应该是域主真正的对手吧？”蛇半仙啧啧叹服，“那种招式……有够霸道。”
　　但，这人与域主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恨，蛇半仙还真是一头雾水。他把所有的思路整理一遍，仍然理不出任何头绪。
　　“不过，太狠了……不知道域里还有没有其他幸存者。一出手就是绝灭众生的招数，实在……”他摇了摇脑袋，很不赞同。
　　灵能者有超乎常人的本事，却没有随意判定他人生死的权力。万物有灵，凡事有度，能力越高，就必须越敬畏生命。这也是他本身的戒律。
　　因此对于这种动辄就夺人性命的灵能者，他从来避而远之。
　　想了想，他决定把这件事的经过向土地爷转述一遍。如果土地爷能够就此了结此案，他也乐于抽身而出。
　　他骑着那辆叮当当当的自行车来到商业街，依约买好了老婆婆的风湿膏和小华的遥控飞机后，一转身，竟然瞥见一把鲜艳的红雨伞凌空飘在商店的橱窗外。
　　幸好普通人的眼睛看不见。不然，会吓死人的。因为，伞下没有人。
　　下午时分，烈日当空。蛇半仙支好自行车，来到红雨伞旁，轻轻咳了一下。红雨伞像只陀螺般滴溜溜地打起转来，伞下出现了一个圆滚滚的迷你版萝莉。
　　“童工，在出任务吗？”蛇半仙笑着问。
　　接魂童女毫不客气地抡起手中的雨伞朝他脑袋狠狠砸去。“混蛋，是这样跟我说话的么？”
　　萝莉虽然长得很迷你，脾气却一点都不迷你。
　　蛇半仙刚打完一场仗，累到不想闪开，脑袋老老实实地挨一下，顿时昏昏的。他摸摸脑袋，苦笑问：“该怎么跟你说话？”
　　“你怎能叫我童工。至少也得像他们一样，叫我童~工~姐！”
　　“姐？”蛇半仙诧异，论年纪，论相貌，论修为，无论怎么排，这婴灵的辈分也没法让他喊“姐”。
　　“嗯~”接魂童女却已满意地点了点头，“乖。”
　　蛇半仙不知该笑还是该晕。不过他还是很关心这个婴灵，“怎么派你来出任务了？”
　　“没有。我在逛街呢。”
　　蛇半仙暗自纳闷。艳阳高照，对于属阴的亡灵而言，这是极大的损害，虽然有冥府特制的遮阳伞可以保护自身，但在没有任务在身的情况下，这些冥府工作人员不都是应该处于休眠储能的状态吗？
　　“你不用上班吗？”蛇半仙不禁问。
　　“笨蛋，人家是甲组。中午刚交了班，现在可是轮休状态哦~”接魂童女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我在逛街！正常女孩子都喜欢逛街购物，难道你不知道吗？难怪你没有女人缘。”
　　蛇半仙没有听出她这种夹枪带棒的话来，反而更加好奇。“逛街？你……还想买东西？”
　　“嗯。”接魂童女眼睛直直地盯住商店的橱窗，忽然飘到蛇半仙的肩膀上，小声道：“喂，你能不能帮我买下……那个……”
　　“哪个？”蛇半仙顺着她胖嘟嘟的小手指指的方向眯眼看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脸上“蓬”地一下全红了。



正文 第十章 接魂童女的心愿

　　他懦懦道：“你……让我帮你去……去买那个？”
　　“有什么办法，如果人家有实体，早就跑去买了。何必每个假期都巴巴地跑来这里看呢？”接魂童女小嘴抿得紧紧的，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真正欲哭无泪的却是蛇半仙自己。
　　商店里的人早已注意到这个独自站在橱窗外、喃喃自语的英俊男人了，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在交头接耳，低声暗笑。
　　“其实……那个……你也用不上啦。”蛇半仙大尴，缩缩脖子就想溜。谁知接魂童女大红雨伞一摆，圆滚滚的身体飞快挡在他脑袋前。
　　“谁说用不上！谁说用不上！”她凶巴巴地叉起小腰，理直气壮道，“按岁数算，人家早就用得上了。正常女孩子，不都要用那个吗……”
　　蛇半仙无语，他不敢说真话，就怕接魂童女大受打击，可是真要让他去买“那个”，他宁可一头撞在墙上晕死算了。
　　“喂，蛇半仙，”接魂童女轻飘飘地坐到他肩上，抓起他的一把头发，嘟嘴撒娇道，“你放心好了。我又不赖账。工资……我可是有存下来呢。”
　　说罢，从背后的织锦袋子里掏出一根棒棒糖，递到蛇半仙的面前。
　　“虽然不多。不过，你知道我也要吃饭的嘛，所以……每个月一丁点一丁点地存着。这块我已经存了三年了。如果你嫌不够，我给你打个欠条，以后存够了再还给你，好不好？那个……是我的心愿，这么多年来，也只有你会注意到我在这里。所以，拜托嘛！”
　　蛇半仙看着眼前的棒棒糖，不知所措。
　　接魂童女说的“工资”，其实是冥府每个月以灵气的方式发放给每个工作人员的薪酬。这种灵气对灵能者或灵体而言，都是进补的上上之品。一般到手就恨不得尽数吸收。难得这接魂童女居然忍得住存下来，巴巴地做成了棒棒糖，就是为了完成一个小小的心愿。
　　蛇半仙最怕碰上这种软软的恳求。虽然很丢脸，不过，看在人家多年心愿的份上，自己那张脸又算得上什么！
　　这么一想，他咬定牙关，终于鼓起勇气，迈开哆哆嗦嗦的腿，走进了那家商店。
　　就算面前是千军万马，也没现在这样让他如此惊魂不定。
　　从商店走出来的时候，他从不冒汗的额上已经冷汗涔涔。样子看上去就像蒸熟一般，红彤彤的。
　　“赶紧烧给我！”接魂童女乐得在他的脑袋打转溜圈。她胖嘟嘟的身子像个大头娃娃般飘在空中，煞是好玩。
　　蛇半仙抓起装着“那个”的塑料袋，飞快地跑到一条小巷里去。仔细看看左右没人，念动火焰咒，把“那个”烧成一堆灰烬。
　　“哇~好开心~”接魂童女一把把手中的胸罩抛到半空，又熟门熟路地把两只胳膊钻了进去。可惜身形太迷你，以致胸罩把她下巴以下的所有部位遮住了。
　　“其实……这个你真的用不上……”蛇半仙死死忍住笑。
　　“正常女孩子都要用这个！拿好，棒棒糖给你！”接魂童女爽快地把棒棒糖递给他。
　　“不用了。只要你以后……别再找我做这种事情。”
　　接魂童女眼里露出感动之色，“你果然是好条蛇，天下第一的好蛇。”
　　“没……没什么啦。”他看着接魂童女穿着与自己的外表和身材毫不相称的胸罩，欢喜地飘来荡去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种辛酸的感觉。
　　说到底，她只是想成为一个正常的女孩子罢了。她的魂魄已在世上存活了十几年，却从来不曾拥有过一个正常女孩子的身体。终归，还是有所遗憾吧。
　　“对了，我们老板硬塞给你的那件麻烦事，你搞定了没有？”接魂童女问。
　　“我正要去找他结案。不过，这案子还有很多未解之谜，就要靠他们冥府自行解决了。”
　　接魂童女脱口而出：“不用找。他不在府里了。”
　　蛇半仙大吃一惊：“那家伙真敢放年假去了？”
　　接魂童女小小的眼瞳盯着他，一字一句答：“他、被、停、职、了。”
　　“不会吧？”
　　接魂童女没好气地哼道，“怎么不会？你一走，巡狩官就来了。人家一看他那堆烂摊子，当场把他停职了！”
　　蛇半仙吓得脸无人色，赶紧追问：“那他跑到哪里去了？”
　　“他还能跑？早被逮起来送进冥狱啦。。”
　　蛇半仙果然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不就是懒点吗，不至于吧……”
　　接魂童女白眼一翻：振振有词道：“那把懒骨头，活该。那个啥，冥府律例不是有写么，玩忽职守，属于渎职犯罪的不作为罪！”
　　“你……你……”蛇半仙快要被她气晕了，“他好歹也是你们老板吧。你怎么可以落井下……”
　　“落井下石？我还想放鞭炮庆祝呢。不信你问问，哪个打工的看见老板被抓了不是兴高采烈乐翻天的？尤其是那混蛋老板还低薪压榨、拖欠工资、懒惰成性、无赖白痴……”她一口气数落出土地爷的十几个罪状来。果然深恶痛绝。
　　“好了好了。那现在怎么办？”
　　接魂童女白了他一眼，“还能怎么办，难道你想到冥王殿去告御状或者直接杀入冥狱去捞人？别说你没这本事，就算有，我奉劝你也别为了那把懒骨头白白送了命——冥府的力量，可不是盖的~”
　　“可，总得替他申诉啊！”蛇半仙急问，“你有什么路子吗？”
　　“嗯……”接魂童女皱起眉头，想了好久才道，“听巡狩官说，你现在手上的那宗案子挺重要的，如果能够把这案子彻底查清，依照冥府律例，倒可以将功抵过……”
　　“彻底查清，将功抵过……”蛇半仙低头默念。
　　接魂童女偷望着他的神色。见他兀自迟疑，眼珠一转，高声道：“哎呀，不知道那混蛋老板现在在冥狱里受着哪种刑呢？是火烤呢，还是冰刺，按我说啊，那家伙嘴馋，不如就罚他每天生剥一万个栗子，只能剥，不能吃，活活气死他，哈哈……”
　　“要不要这么残忍？”听罢，蛇半仙猛一点头，“好，我就代他把这案子彻底查个明白。这样，冥府就该把他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