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林愫出生那晚, 老林在产房门前枯坐。儿媳妇凌晨破水, 足足哀嚎一天一夜, 第二夜子时刚到, 挣扎着产下一女婴。
那产婆看到是女儿, 血淋淋的胎盘都来不及处理, 一团血肉挂在儿媳身下, 抱着女婴跌跌撞撞跑了出来,一把把孩子送到老林怀里,惨叫一声:“女孩儿!”
老林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苦笑。
“果然, 躲不过你。”
天煞孤星,极阴之身,该来总还是会来。
那晚农历七月半。遗腹子林愫呱呱坠地, 父亲在母亲孕期意外身亡, 母亲生产当夜血崩而逝,就连当日接生她的产婆, 都缠绵病榻两年多, 死了。
只有老林, 枯木一般的老林, 将她从襁褓婴童拉扯大。
“这都是命。” 这话老林不知说过多少遍。
“我天煞之身, 上克父母, 下克妻儿。却命中注定要带出一个地刹。”老林长叹。
“待你成人,我也就能被你克死啦。”
老林以画兽首为生。每年中元节和元宵夜,陕西本地风俗, 社火社从一个村子舞到另一个村子, 伴随着秦腔的嘶哑震天吼。老林画的兽首,就在那秦腔嘶吼中压轴出场,几位杂技手围着那一人高一人宽的巨大怪物头点起熊熊烈火。老林笔下兽首此时仿佛活了过来,瞳仁乌黑,鼻孔透亮,衬着老林那张枯木般的脸,常有小儿受惊啼哭。乡间小儿淘气,妇人皆以老林吓唬:“再哭,再哭让老林抓你去喂兽首哩。”每每奏效。
林愫从小跟着他,走遍陕西乡间社火。林愫十六岁那年,老林沉默了许多。中元夜社火前,他精挑细选,拿出最满意的那一幅,仔仔细细上了色,摩挲了许久,又扭头对林愫说:“我带了你来,要遭天谴。如今你要成人,我也该走了。这万般皆是缘,你不必难过。”
林愫不以为意。老林几乎次次都要胡言乱语一番。从来没成真。何况她才十六,离十八岁成人明明还有两年。
可他这次真的出了事。
那围绕着兽首面具的熊熊烈火,不知怎么烧到了老林的身上,将他燃成一具挣扎的怪兽。林愫看着那火中挥舞的肢体,那熊熊烈焰包裹住的人形,泪流满面。
老林头七夜,她挣扎着从老林灵前醒来,发现自己来了癸水。
原来,成人是指,成了女人。
正文 认尸
那天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星期四的早上, 宋书明开一罐北冰洋, 照旧把认尸启事网打开, 漫不经心刷着。
每晚如此, 从不间断, 已足足四年。
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 这样一个看起来就像是钓鱼网址的网站, 其实是很多人的命根子。他们中的大多数,就像宋书明这样,日复一日刷开这个网站的更新, 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宋书明滑动鼠标,眼睛紧盯屏幕,最新发布的一条认尸启事, 吸引了他的注意:“城西分局发现一具女尸, 身高1.60-1.65米,体态中等, 全身□□, 头部及四肢缺失。另该尸体已做DNA鉴定, 请各地失踪人员家属, 如有蛛丝马迹请迅速联系我局。”
他睫毛微微一颤, 似是深渊中看到了点点星光。可他又已经习惯, 于绝望中有了期盼,又在希冀中归于失落,一颗心似是烈油烹过般千疮百孔, 又总也控制不住自己在灰烬里生出勇气, 开始新一轮的找寻。
宋书明默默穿上外套,开车前去。那条路他已走过近百次,闭着眼都知道哪里转弯。到了地方,他轻轻敲了两下门。门很快,吱呀一声开了,许大生站在门后,对他笑了笑,说:“来了?”
宋书明点点头,问他:“阿卡呢?来过了吗?”
许大生摇摇头:“奇怪了,他这次,没有来。”
宋书明脚步一顿:“可能有事情耽搁了。”心里却打定主意,之后要问问。
两人走到停尸房,许大生轻轻掀开尸体身上盖布,说:“我知道你等你妹妹已经很多年了,但是这次,我真的希望不是。”
饶是已有了充分心理准备,又曾有那么多年办案经验,宋书明仍忍不住后退两步,胸口阵阵翻涌,险些扭头就吐。他咬紧牙关,生生忍住,不愿在许大生面前丢了前刑警的颜面。等缓过一口劲来,才再扭头仔仔细细翻看。
这具女尸,头颅和四肢都被钝器割断,胸口和下/身被砍得七零八落,整块尸身被泡出了巨人观,勉强才能辨认出人形。许大生叹口气,拍拍宋书明的肩膀,说:“太残忍了,这可是人彘!听说捞尸那天出动了半个刑警支队,消防把绳子绑在尸身往上捞,腐烂的尸块竟大块大块往下掉,引来护城河红鲤鱼纷纷涌上啄食尸块。许多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干警都吐得一塌糊涂。”
宋书明微微颔首,问:“案子有进展吗?”
许大生摇头:“没有。排查监控耗时太长,几个同事连番加班,却没有提取什么有用的线索。剩下的头颅和四肢,蛙人下水几天,都丝毫不见踪迹。”说完很是可惜的看着宋书明:“宋队,说真的,离了你之后分局少了一大主力,老李跟我说过很多次想你回去,你有没有考虑过…”
话音未落,就被宋书明打断:“大生,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妹妹是怎么失踪的。”
许大生却不肯放弃,仍劝他:“书晴已经失踪四年多了,生活总要继续啊。”
宋书明神色坚定:“不找到她,我哪里还配有什么生活。”
许大生叹气,不再劝他,只将他送出去。
宋书明开车走了十几分钟,拿起电话打给阿卡。
响过几声才接通,宋书明关切问道:“阿卡,最近新出了一具女尸,你知道吗?”
电话里阿卡的声音很是疲惫:“宋警官,不用了。我已经找到我姐姐了。”
宋书明和阿卡,一个是北京大汉,一个是福建小伙。一个是公安大学毕业的前警察,一个是初中辍学的打工仔,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两人能认识,还是因为经常在许大生这里撞见。
宋书明不见了亲生妹妹宋书晴四年多,刘阿卡失踪了亲生姐姐刘阿采快三年,两个人生活背景成长轨迹不尽相同,却都有那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劲头。寻亲寻到最后,总免不了经常来停尸房,认一认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两人遇见几次,聊了几句,知道彼此境遇相近,很是惺惺相惜了一阵。
此番宋书明听说阿卡竟然找到姐姐,替他开心之余不免十分激动,连声询问:“怎么回事?”
阿卡却不愿多说,讳莫如深的样子。被宋书明问的急了,只抛下一句话来:“宋队长,展览路二条三里,四楼506,你要想找你妹妹,知情人住在那里。”
信息给的没头没尾,宋书明却毫不犹豫,开了车去展览路二条。
这一片区他并不熟悉,绕远了路,开到已是傍晚。连问了好几个人,却都不知道所谓展览路二条在哪里。本来已经打算放弃,转过弯打算买瓶水,随口问了问小卖部的老头,看着也有70多岁,耳聋眼背,找钱的手哆哆嗦嗦,认了半天没认出钱。宋书明大手一挥不要零钱了,鬼使神差问了一句展览路二条在哪里。哪知那老头竟知道,嘶哑着嗓子说:“展览路二条,就是老冶金所家属区。”
宋书明沿着坑洼不平的水泥路往前走,这一片周围全部被拆迁走建了新的开发区,只零散分布了几块不知什么原因遗留下的老筒子楼。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楼里,住的基本都是上了年龄无力搬走的老人,水管破旧,电闸常跳,小区年久失修,压根谈不上什么居住环境。他眼力不错,进了楼栋,又拿手机照着昏暗的楼梯爬了五楼。楼梯间角落里密密散步的黑点都是老鼠遗留下的痕迹,宋书明暗暗皱眉,对住在这里的人又多了几分没来由的怀疑。。
506室在筒子楼最里面,整条楼道阴冷安静,门前连盏灯都没有,掉漆的大铁门锈迹斑斑,很难想象有人居住的痕迹。宋书明几乎已经不报什么希望敲了敲门,却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出乎他意料之外,竟然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身材单薄干瘦,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旧卫衣,五官疏淡,年龄虽不大,神色却死气沉沉,很不起眼的样子。
“什么事?”她问。声音低沉喑哑,并不十分好听。
宋书明皱了眉头,问:“我是阿卡介绍来的,听说,你帮他找到了姐姐?”
小姑娘面色波澜不惊,让开门口自顾自往里走,边走边说:“一次八十,不还价。”
宋书明一愣,以为阿卡把自己介绍给了暗娼,犹豫一番站在门口徘徊不前,小心翼翼说:“我是来找人的,不是来做生意。”
小姑娘似是反应过来,大怒,眼睛瞪得圆滚滚,冲宋书明大吼一声:“我会问米!”
宋书明回了家,坐在桌前生了一肚子闷气。万万没想到费了一番周折,阿卡竟然找回一个神婆来。而这神婆女孩名叫林愫,竟然是北方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大一学生,今年刚刚十九岁。父母双亡,由爷爷带大,爷爷去世之后自己孤身生活,直到考上大学。他一开始还不知“问米”是怎么回事,再多问几句,才知有些地方流传在糯米里插根筷子,请鬼上身回答一些问题。多是想念故人的家人,慰藉心灵的封建迷信罢了。等搞清楚了这个,他立时坐不住了,当即起身告辞,失望的神色掩都掩不住。
临行前,宋书明满肚子好奇,终是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不住在学生宿舍,要去这么破旧一个小区租房子住?”
林愫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我不爱干净。”
宋书明气结,再不说话。挥挥袖子转身就走。
正文 阿卡
回到家中, 宋书明原本打算将这事抛在脑后, 但夜深人静躺在床上, 却迟迟不能入睡, 像铁板上的虾子翻来覆去, 他为人本分老实, 又仍有警察的正义感作祟, 满心都在忧虑阿卡如果相信了骗子的鬼话散尽积蓄岂不可惜。想了又想,他干脆爬起身披上衣服开车直奔阿卡租住的小区。
他上次来,还是大半年前, 宋书明来停尸房认尸,恰好又遇到阿卡。阿卡转了三趟公交车,又骑了二十分钟的共享, 辗转三个多小时才来到认尸房。那次的无名女尸看样子像是精神有问题的流浪妹, 黑黑胖胖,宋书明一看就知道不是妹妹宋书晴, 也觉得年龄对不上阿卡的姐姐刘阿采。可是他就是不肯放弃, 坚持还要再留一次血, 方便验证DNA。
许大生温言劝了他很久, 阿卡, 你已经留了好几次血了, 你的样本我们库里有。对上了,一定会找你呢。
他倔着一张脸,一口福建普通话:“血不新鲜了, 测不准怎么办?”
宋书明叹口气, 掰着阿卡的肩膀带他出去。他开车送阿卡回家,才知道他蜗居在城南红门路一处建材市场的群租房里面。十几个人一间房,上下铺,冬天没暖气夏天没空调,一个月只要600块。省下的钱,这些年来全用在东奔西走找姐姐上。
宋书明胸口难受。原以为这世间自己苦痛已是不公,睁眼一看,却发现芸芸众生总会有人比你更惨。
最起码他宋书明,衣食无忧。
他知阿卡攒钱不易,不愿看他浪费血汗钱,这次才专门开车来找阿卡,想好好开解他一番。到了红门路,他找一家小餐馆,打电话叫阿卡下来聊聊。
阿卡沉默片刻才应声。十几分钟后出现在宋书明的面前,开口就说:“宋警官,我这半年,去了一趟西安。”
老林去世之后给林愫留下两万多存款,她全拿来办了丧事。买了块上好的杉木棺材,挑了块原上背靠秦岭的风水宝地,风风光光替老林落葬。等丧事办完, 9月开学,就要交学杂费了。
林愫一个初中毕业生,什么谋生技能都没有。老林从来不许她上手画兽首,说她煞气太重,小地方社火压不住。她会的手艺,就只有一门祖传的问米。
老林带她这许多年,早将技艺手把手倾囊相授。可他自己从没替人收钱做过,也从未允许林愫试过。她问起来,老林皱着眉头拿烟袋敲她的头:“邻里乡亲的,手艺说出来变了味,你将来还怎么嫁人。”
林愫眼热,想自己试,老林又拦她:“你煞气这么重,我老了,还想多活几年呢。”
是以她纸上功夫不错,却从没实战过。
这如今打算把这事做成生意,倒还有些心里没底。
林愫收拾好装备,上荐福寺门前的小商品批发市场,找白大嫂。
白大嫂就是当初接生她的产婆白大娘的儿媳妇。白大娘死后,白大嫂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很是受了老林的照顾。她儿子比林愫大快十岁,初中毕业南下打工,经常寄钱回来。
白大嫂自己在荐福寺前面的小商品市场那里支个卦摊,城管管的不严的时候就卖卖签香符文问卜,城管管得严了就把东西一卷,摊子一收,袖着两只手给人看相,靠着一张巧舌如簧的嘴骗些大爷大妈的买菜钱。
林愫来找白大嫂,想求她替她说门生意。刚巧那晚城管不在,白大嫂于是帮她支了张小桌子给人算命,放上零零碎碎自己摊子上的小东西,看起来还很有点样子。
林愫坐在那里,周遭都是几十岁的老婆子,只她一个小姑娘,很是有几分臊得慌。初开始面薄脸生,很不好意思高声揽客。后来日子久了,不但能面不改色招揽生意,还能牙尖嘴利讨价还价。
今年六月,高考结束,林愫趁着暑假漫长,每晚都去荐福寺摆她的小卦摊,就在这里,遇见了南下寻亲的阿卡。
那晚阿卡穿着个破旧的红t恤,挨着那些算卦的摊子一家家问价钱,还跟老婆子们讲价,惹得好几个老婆子出来唾他:“算命还讨价还价,不诚心的呦!”
林愫一抬眼,红着一张脸的阿卡刚好瞅到她。
阿卡过来问:“算命多少钱?”
林愫:“八十。”
阿卡:“三十。”
林愫:“五十。”
阿卡:“三十。”
林愫:“行。”
阿卡想算的是他失踪两年多的姐姐刘阿采的下落。
阿采十五岁跟着同乡南下打工,一开始在玩具厂的流水线干拼装,每天要站十几个小时,很辛苦,没几个年轻女孩子熬得住。刚开始的两年,阿采断断续续寄钱回来,不多,很微薄。
阿卡省吃俭用不敢多花,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等家姐回家。待到第三年春节返乡,阿采却一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样子,穿着簇新的名牌衣服,挎了只亮晶晶的黑漆皮包,一进门就塞给弟弟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是两万块钱。
阿卡吓了一跳,把那厚厚一沓子钱攥在手里,紧张得掌心都在冒汗。阿采喜气洋洋告诉他说她交了男朋友来年国庆就要结婚,还可以在东莞买下一套小房子。明年阿卡初中毕业,不要再继续读了,她来接他去东莞,跟着她一起做生意。
阿卡也很兴奋,却没想元宵节还没过完,村里就有风言风语传来,说阿采在东莞做的不是正当生意,下了海,做了“鸡”。
传这话的自然是邻居那些眼热的年轻媳妇,生了女儿的都守在村子里,直到生下了儿子才能有机会跟着丈夫出去打工,看阿采年轻轻赚了大钱,自然疑心她赚的不是干净钱。
阿采却不似一般下了海的女孩那样心虚,梗着脖子打上人家家里去,叉着腰骂,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不下蛋的母鸡,没得败坏老娘名声,老娘明年就要嫁人的来!”
她自幼双亲俱丧,早早立身拉扯弟弟,一身慓悍性格,这么光明正大一喊破,旁人倒也摸不清楚她在广东到底做些什么。
阿卡倒也关起门来问她。他们姐弟自幼亲厚,阿采也不瞒他:“做生意。帮人牵线搭桥咯。”
又掩了口神神秘秘:“卡仔千万记得收声不要乱讲,阿姊这条路,日进斗金的呀。”
他这一下更害怕了,生怕姐姐犯了事被抓了起来,又着急着慌问她,姐夫是做什么的。
阿采扑哧一笑,还拿弟弟当小孩,轻抱住他,微微摇晃,哄他:“阿姊万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公安也不会抓我。你姐夫做的正经事,开公司的,还出过国读大学,嫁了他,我们姐弟就有好日子。”
阿卡半信半疑。实在怨不得他不信,自家人自家最清楚。刘阿采自幼就算不得美女,连路人长相说起来都很勉强。一张黄面皮,歪鼻大口,粗眉小眼,何况姐姐小学勉强毕了业,初中都没有读,怎么能短短时间内轻松攒下十几万来,还能在东莞买房子。
他日夜忧心等着姐姐捎信,好南下找她。
可姐姐阿采,再也没有捎来过只言片语。
正文 楼凤
阿卡从春节等到了五一, 从五一等到中秋, 从中秋又等到国庆, 直到村里流言蜚语逼得他走投无路, 干脆揣着姐姐给他那两万块钱, 自己买了张票去东莞。
他先还是合租了个没空调的小地下室, 晚上开着窗睡, 被蚊子盯出了脑炎。生了场大病,却还想着找姐姐。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带她姐姐出来的同乡, 那人却早已和阿采断了联系。同乡倒真是下了海出来卖身了,阿卡找到她问起来,她扭着腰妖妖娆娆, 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阿采:“你姐姐, 样衰又倔,刚来歌厅上班就开罪客人, 哪个敢要咯。”
又歪着头想了想:“听说后来认识一个不做了的妈妈桑, 带着她发财去咯。”
阿卡找姐姐找了几个月, 钱都快花完, 只好去打工。
他才刚十五岁, 又没有老乡带着, 很是吃了些苦头。刚开始在饭店做小工,高温的后厨里日日切菜,人小力弱, 时不时还要挨打。后来又去理发店当学徒, 又洗了整整一年的头。
再苦再累,都没断过找姐姐的念头。那小姐说阿采以前住在人民医院附近的筒子楼里,他跟上班打卡似的一有空就去,拿着一张他姐姐的照片周围四处问,倒真有一天,被他问出来姐姐的房东来。
阿采的房东是个上了年纪老大爷,管着那一片一个单元的租户。那个片区在东莞早就是出了名的红灯区,广东话叫“一楼一凤”,顾名思义一间房里住了一个卖身的小姐。阿采过来租屋,房东心中还惊异过,竟然有如此丑的小姐。若不是这样深刻的印象,阿卡拿着阿采的照片来,他也记不起来。
老大爷一拍大腿:“你姐姐跟人生了孩子!跑了!还欠了我两个多月房租!”
阿卡大惊,递上两包烟,再一追问,才知道阿采已经一年多没有露过面。她欠租不交的第二个月,房东就找来锁匠开了门,把她屋里的东西搜搜罗罗一股脑全卖给收破烂儿的。这一带小姐们动不动就消失很常见,有的是扫黄被抓了,有的是吸毒被抓了,有的就是跑掉了。
房东见怪不怪,也压根没想着报警。进房间收拾东西的时候,倒觉得有些新奇。别的小姐屋里,大多是廉价裸露的衣服,计生用品,化妆品堆一堆,可阿采屋里这些东西一概不见,倒是有成山的婴儿用品,小奶瓶小玩具小衣服小澡盆,一应俱全,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房东老头心里一叹,难怪是要搬走,孩子出生了哪还能继续住这肮脏地儿。就是不知为什么走的这么急,孩子衣服都来不及带着。
阿卡如遭雷击,满腹疑问不知如何开口,嗫嚅半日,鬼使神差问一句:“男孩子女孩子?”
房东老头立住想了一想,拍大腿道:“双胞胎吧!男孩女孩衣服玩具都有,可全着!”
阿卡半响没说出话来。愣愣回到出租屋里,左思右想,却怎么算也觉得不对。按那老头儿说法,姐姐过年后不久就已经失踪,可过年的时候她还见过阿卡,完全没有端倪,甚至说国庆才要结婚,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就生出孩子?何况她过年回家,孩子由谁来照顾?
阿卡再回想阿采所说那做“牵线拉桥”的生意和满屋子男女都有的小孩子衣服,心里越发没底,一阵阵的心惊肉跳,生怕姐姐去做了人贩子,被抓起来吃了枪子儿。
可阿卡阿采无父无母,早吃够了孤儿的苦,姐姐又一口咬定绝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自家姐姐自家清楚,她既说没有,那绝对是没有的。可这些小孩子衣服到底是怎么回事?姐姐所说的“生意”又是什么?姐姐当时已经要嫁人,姐夫又在哪里?带着她做生意的退休妈妈桑,到底是谁?
阿卡带着满肚子疑问继续打听,隔了两个月听说有人在西安一家ktv见过阿采的妈妈桑,赶紧收拾了包裹,跑到了西安一边打工一边继续找,就这么找了大半年,却一点线索也没有。
万般无奈之下,阿卡中秋想回福建老家,临行前听人说起荐福寺这边问卦算命很出名,来撞撞运气。
就这么,遇到了林愫。
林愫听他讲完了前因后果,倒很是同情他,也不多说话,从箱子里把老林留给他那一套家伙一件件掏了出来,黄符纸、铜金盆、陶瓷碗、绿豆水和一袋糯米。她敛了眉头,正中危坐,面前一只空空无也的金盆。她素手纤纤,指尖盆中空转一圈,明明没有碰到,盆身却开始微微颤抖,发出嗡嗡的空鸣。林愫反手一挥,从麻色小袋中攥出一小把糯米,撒在盆中,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那糯米竟似无穷多,从她手中不断落下,慢慢垒成一座小山。
林愫口中念念有词,慢慢收了手,又从袋中掏出一支长筷,舌尖从上微微舔过,迅速插进那糯米小山中。
长筷不停颤抖,却没有倒下,直直立在盆中。林愫掬一把绿豆水,洒在那支筷子上,冒出一缕细长细长的青烟来。
林愫面上不显,心中却着实忐忑。她定了定心神,问阿卡:“姓名,生辰八字。”
阿卡紧张得声音都变尖细。
林愫听他说完,心中默算了一下,乙亥年八月初一,口中轻念出声,闭眼凝神静气,只觉周围瞬间冷寂下来,一阵寒气直冲眉心,那米中的长筷骤然开始转圈,糯米四散飞出。几秒之中,筷子如脱力一般倒下,散落一地的糯米,分布在林愫和阿卡的身边。
林愫低头一看,四散开来的糯米原是组成了一个图案,看起来像是小小一方玉佩。
阿卡已被飞舞的筷子和糯米惊得目瞪口呆,还未回神。林愫回过头来,对阿卡说:“你姐姐这个情况比较复杂,你如果信我,我可以带你去找她。你如果不信我,那我劝你放弃吧。你找不到她的。”
阿卡勉强回过神来,想了一想,问她:“你带我去找,需要多少钱?”
林愫歪着头,琢磨了一下,说:“两百一天,不过你得管饭。”
阿卡:“…行。”
正文 婴灵
林愫此番问米成效颇佳。老林曾教导她, 问米这回事, 是他们这行当的入门技能, 简单却低效。信息量虽大, 却比较杂乱, 准确度不高。如果控制不好, 招来的“人”多了些, 砸招牌都是小事,召来厉鬼反噬就很麻烦了。方才她细细筛过,才听闻阿采几声尖厉啸叫。
老林以前常说, 有些人来问米,不过是求个心安。听旁人说出心里想听的话,给自己一个台阶放下一桩心事, 可以就此心安从此向前走。可有的人来问米, 是来求个真相,此时必得详详细细给出前因后果方能让人心服口服不生怨念, 否则就不是结缘而是结怨了。
林愫心中明白, 阿采必是已经死了, 还死得很惨, 是真真正正的“不得好死”。
可阿卡能探寻这么几年, 想必一句“死了”不能打发。林愫那晚第一眼看阿卡, 身躯瘦小,眼神却执拗,松松垮垮一件破白t恤挂在身上, 乍一看像是一片白帆。林愫就被他小小年纪满身厉气吓了一跳。再上下一打量, 看阿卡右肩上两团煞火时隐时现,马面蛇睛,相书里面“教科书”式的横死面相。她心底长叹一口气,十分不落忍,到底也做不到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她约阿卡周六晚上城东夜市见面,林愫随身挎了一只桃木片穿成的小包,上面挂了一串鲜活的合欢花穗。两人在那夜市街前的十字路口枯等。
等了半个多小时,阿卡没了耐心,问:“到底还要多久?”
林愫:“说不准的。今晚能等到不错了,要不是我平时要上课,该天天晚上等。”
阿卡:“……”
还算好,他们运气不算太差,两人等到第二晚,林愫桃木片小包上的合欢花穗就有了动静,从桃木片包上飘起,慢慢往空中飘去。阿卡见状大惊,指着花穗喊:“花…花飞了。”
林愫眼中带着满意,看着那合欢花上下起伏渐渐飘远,瞥了大惊小怪的阿卡一眼:“合欢招鬼,何况我拿八字符水浸过花穗,现在花穗会动,说明你姐姐来了。”
她袖着手,不紧不慢跟在那花穗后头,只见那花穗飘着飘着,慢悠悠飘到了街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车的雨刷上。
阿卡松一口气,语带讥讽:“你可别说这车是我姐姐。”
林愫脸一沉,也不想答他,就在这时,车里下来一矮胖男人,五十多岁的样子,肤色黝黑,粗短眉毛,绿豆小眼,脸上密密麻麻布了很多痘坑,穿着一件宽宽松松的米色衬衫,手里夹个老式的旧黑皮包。林愫不声不响往前一站,伸手拿那桃木小包猛得砸向那男人后背,口中大喝:“刘阿采!”
阿卡吓了一跳,那男人也明显一震,慢慢回过头来,眼睛瞪得铜铃一般,整张脸涨成猪肝色,口中说:“你找谁?”
话音刚落,瞳孔在合欢花穗的映衬下,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水来,那人一时像失去理智,一把伸出手来,向上扼住自己脖子,口中发出咯咯窒息声,看着骇人至极。
林愫丝毫不慌,拿出合欢花穗向空中一抛,左手拎起桃木片小包转了个圈在手掌心放平,说:“青裳解郁,萱草忘忧,诸事无端,阴阳早辨。”
“刘阿采,该你回来。”
却见这时,突然之间崩的一声,桃木片小包竟在林愫手中碎成一片片,那合欢花穗在空中竟无端端烧了起来,窜出青紫色的一团火,掉落在地上,变成一团灰烬。
林愫吃了一惊,向后退了两步,愣愣盯着桃木片小包。那男人却似回过神来,擦了把脸跳上了车,一个溜烟开走了。
林愫愣了一会儿,转过头来恶狠狠盯着阿卡,开口道:“你姐姐怨念极深,身边皆是婴灵,围着她让她不得安稳。她可曾堕过胎儿?”
阿卡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问:“什、什么是婴灵?”
林愫不耐烦:“有些被打掉或者杀害的婴儿,历经轮回方能投胎,尚未成人却再堕阴间,因此怨气极深。怨气聚齐不能散,久而久之就成了灵,这就是婴灵。”
阿卡想到那满屋子的小衣服,面色一变,还没开口答她,却见林愫皱紧眉头,又道:“不对,不是这样。太多了,不可能都是你姐姐堕掉的孩子。”
她将地上散落的桃木片捡起来,一一指给阿卡看:“这个两月,这个四月,喏,这个大一些,已经七个月了,都有小指甲了。”
阿卡凑前一看,背上冷汗瞬间浸透衣衫,只见那小桃木片上,每片都印着一婴儿的小掌印,大小深浅不一。
阿卡压根没敢回出租屋里睡觉,背着包跑去了人声鼎沸的网吧,听着打游戏的玩家此起彼伏的叫骂声,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林愫把桃木片都带回了家,一片片放在糯米水里。她以前听老林讲过,婴灵怨气极深,人小力大不可小觑,处理婴灵需要谨言慎行,一举一动都要小心。她拿糯米水洗过手,将散落的桃木片一片一片泡在老林前两年留下的秦岭百年悬铃木叶片上的露水中。桃木片却似泡在硫酸中,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不多时就黑得看不清形状。
林愫口中念诀,轻轻把自己手掌浸在水中,掌心摩挲桃木片,另一手食指捏住拇指,静心平气一阵,倏一声合掌为符。桃木片微微有些发烫,水中也隐约有些翻滚的小气泡。林愫紧锁眉头,又捏了张黄纸符来,唇点朱砂抿了一把,往那水中一放,立刻腾起一层雾气,在空中集成一个个小罐子的样子,细细一数,竟然有十几个之多。
林愫心下发沉,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阿卡隔天再来找她,她沉着脸没好气:“你姐姐照片拿来,我得看看她面相。”
阿卡心里打鼓,拿出阿采的照片。林愫打眼一看,照片上的女孩体胖貌丑,笑得却极为灿烂。林愫把照片还给阿卡,说:“我猜的没错。你姐姐煞气太重,被人利用。她做的那门生意,就是帮人养生财的小鬼。”
正文 玉料
养小鬼极损阴德伤阳气, 一般都需要面丑带煞, 八字过硬的女人来养。会养小鬼铸佛牌的人已经不多, 这几年都是从东南亚传过来些。老林对这类邪门歪道深恶痛绝, 早早就对林愫耳提面命, 让她离这类“大师”远一些。这些人不单单是养小鬼, 还需要活人做皿, 生血为祭,才能让小鬼扎根,愿意为主家做事。阿采这次, 想必就是为人利用做了养鬼的器皿。
旁人养小鬼,一般都为求财。可小鬼易得,陶罐难求, 何况陶罐煞气阴气极重, 本就命不长久,又是什么原因阿采才做了这么短时间的陶罐, 就死于非命?
阿卡想了想:“我姐姐说当时交了个条件特别好的男朋友, 来年就要结婚。会不会有关系?”
林愫皱了眉头, 白了他一眼:“你怎么不早说?!”又抽出一张黄纸随手画了几笔, 思索一阵, 说:“你姐姐牛耳鹰嘴, 蛇眼猪口,眉峰连印堂,脐下肉横生。说好听点叫面带煞气, 说难听点就是丑绝人寰, 该是很难正常恋爱的。”
说完看阿卡一脸愤慨,又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接着说:“她如果能要结婚,要么是别人看中了她骗她做陶罐,要么是她看中了别人给人家下了小鬼做情蛊。”她盯着阿卡的脸:“我强烈怀疑是第二种。她给别人下了情蛊。”
阿卡想了一想,问:“会不会是我们那天看到的那个男的?”
林愫略一沉思,摇了摇头:“不是。那个男人相貌丑陋,你姐姐自己貌不惊人,想必喜欢的人必须清秀貌美。”看阿卡一脸茫然,又补充道:“她情蛊都种了,这么下血本,怎么也得挑个长得好看的下吧。”
林愫无意识的在屋里来回踱步:“再问米,也问不了这么详细,不成。用花蛊,婴灵这次有了防备,肯定行不通。当务之急,肯定还是找到你姐姐。”
阿卡问:“怎么找?”
林愫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找人调监控查车牌啊。阿卡,准备钱。”
等阿卡凑齐了钱来,又是半个月后。白大嫂这几十年在这一片混了脸熟,拿了钱隔了几天就给了车牌号。陕A5196。
有了车牌号,没费多久也找到了开奥迪车的男人,原来是个做玉石生意的小老板,姓周。常年往返于西安和云南德宏。
德宏紧挨东南亚,这些年来很多歪门邪道都从东南亚来,林愫心里有些没底,但事已至此,总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阿卡再来找她,她摸出两块木爻,拿鸡血浸过的红绳打了个结,左手腕七上八下抖过再一抛,木幺脆生生掉在地上,林愫定睛看着,连转了七圈停下,一正一反。
林愫叹口气:“没性命之忧,走吧。”
阿卡好奇:“大师还给自己算命?”
林愫白他一眼:“算的是你的命。”
阿卡:“…”
林愫给阿卡腰带上缠了一圈的桃木小棒槌,自己照旧带上麻色小袋,装着黄符纸折成的小饺子,一个个小巧可爱,里面包了满满的熟糯米馅儿。
她第一次着手对付婴灵,唯恐自己不周全。两人收拾妥当,这才出发,坐着公交车从荐福寺到了钟鼓楼。
鼓楼后面有一条小巷子,整个西安做玉石生意的都在这条巷子里,林愫小的时候曾和老林来过一趟。玉石巷里有个贪便宜的黄老板,低价收了件陪葬的血玉,却惹上了大麻烦,一年多的时间几近灭了门。托人辗转找到老林,老林寻思许久,带着那时不过六岁的林愫来“开开眼界”。
黄老板如遭大赦,双手将血玉奉上,林愫还小,不太明白情况,只当是有人送她礼物,扭捏着接过,说了句谢谢,戴在自己脖子上。那血玉也灵,林愫刚出玉石巷没走几步,它就叮一声断成了两截。
老林接过去,细细端详一阵,扭头就回了黄老板店里,嘿嘿笑着说:“果然得以毒攻毒。”于是收了一份大红包,带着林愫吃了她人生中第一顿KFC,两人开开心心回了家里。
这十年过去,黄老板又娶了小娇妻,在这玉石巷中,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林愫这次来,就是请他帮忙找找周老板的下落。黄老板听林愫说完情况,一拍大腿:“老周,我知道!”
黄老板认识这个周老板许多年了。他们这行当做玉石生意,最要紧的是懂得识货。像他们这样在古城玩古玩玉石的二道贩子,都是一双火眼金睛,旁人送上来的玉,打眼儿一看,就能分出优劣品来。
黄老板人虽抠门爱便宜,做生意却很精明,极少吃亏。老周就是他的供货商之一,常年在边境收玉料,开原石。
开原石这门活计很精巧,赌的就是收玉人的眼光毒辣不毒辣。一块块的石料摆出来,露出个口子来,隐隐约约透出些绿。采玉人和收玉人就在这当口讨价还价,拼手艺精不精,拼人品好不好。买定离手,钱货两讫。等人都出了门,才能再下刀,真真切切的开下去。
这一刀开完,是不值一钱的石头,还是价值千金的翡翠,才能最终有了定数。
按黄老板的说法,老周命不好,顶顶老实一个人,祖师爷却没赏饭吃。早些年买石料的时候走眼了几次,赔了不少钱进去。前些年听说连房子都抵押给了银行,却不知道他哪里又拜了师学了艺,这两年运道极佳,赚得盆满钵盈。
林愫听到这里,眼含深意示意阿卡:“圈养小鬼这事极损阴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之所以如此受吹捧,就是因为钱帛最能动人心,阴气引财。做生意的人养小鬼,能发大财。”
她心里认定了老周有问题,两人在黄老板这里守株待兔,等着老周来交货。
林愫吩咐阿卡,把黄老板的门面房布置成道场。先拿糯米水在地上画了定身符,又拿柳条缠了细细密密的桃叶,做成一副捆仙索。最后把随身带着的黄纸糯米小饺儿放在晶莹剔透的血玉碗里,自己贴身装了一面八卦镜,还揣了几张老林留给她的压箱底的鸡血符。
正文 佛牌
黄老板抖抖索索给老周打了个电话, 林愫和阿卡躲在房内等了半个多小时, 老周推门而入。门口的引魂铃瞬间叮铃大响, 阿卡腰间的小棒槌跟发了疯似的彼此乱撞, 打的他耻骨生疼。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林愫就拿着捆仙索冲了出去, 冲着老周抽打起来。捆仙索不过细细一根柳条, 打在人身上绝称不上疼,可老周竟疼得蜷在地上哀嚎起来,没两下, 衬衫下竟渗出血水来。林愫拿着引魂铃上前,对着老周心口大喝一声:“刘阿采!”
就在这时,房内突然阴风大作, 像是骤然下降至零度似的连玻璃都蒙了层霜, 阿卡大骇,隐约听到小儿咯咯笑声。林愫猛的回头, 对着他大喊:“拿饺子!”
阿卡三步并作两步, 把血玉碗递给她, 林愫一把接过, 两手一捻, 指尖窜出一团青火, 血玉碗中饺子瞬间点燃,在碗中暖暖一团,久久不衰。时间仿佛静止, 不见小儿哭泣笑闹, 也不见老周挣扎,林愫再次拿出引魂铃,在老周心口一摇,轻唤两声“刘阿采”。引魂铃叮铃一声响,林愫长出一口气,把铃铛放进她的桃木片包里,紧挨着她的八卦镜。
刚刚收好,就看见老周口吐白沫,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老周悠悠醒转,已经是晚上了。他就躺在黄老板门面房后面的小平房里,林愫坐在他身边的小板凳上。老周刚醒来,林愫递给他一杯水:“喝吧,保平安的!”
老周不敢接:“大师饶命,不知道您二位有何贵干?我上有老下有小,咱们有事好商量。”
一副怯懦怕事的样子。林愫还未出声,阿卡就已怒意难忍,冲上前去拽住老周衣领,牙齿咯咯作响:“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姐姐!”
老周吓得不停打哆嗦,翻身跪在地板上不住磕头:“大师饶命!我五十岁人,连蚂蚁都没敢踩死一只,哪里敢杀人!我要是敢害人,就让我不得好死!”
林愫拽住阿卡,自己走上前,从老周脖子上摸出一块光滑透亮的翡翠玉片,问:“你先说说,这是什么?”
老周满脸惊讶,双手将那玉片摘下:“大师,这是我从泰国请的佛牌,招财进宝保平安。我们做玉石生意的,就兴带这个。”
林愫叹气,拍拍他肩膀:“这不是什么‘佛牌’”;又拿手指指阿卡:“这是他姐姐刘阿采 。”
两年多前老周在德宏边境瑞丽收石料,这一趟出门不利,连开了几块原玉都折在了手里。老周急的上了火,嘴角一圈水泡,家里连房子都抵押了,再赚不到钱,下一次连路费都拿不出了。老周灰心丧气背上包准备回昆明,有晚和几个同行一起喝酒,却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大消息。
这一带有个缅甸采玉人,采来一块难得的极品原玉,足足半人来高。缅甸佬生怕这玉折在手里,半人高的玉,却只肯开一掌长的料,那石料里透出翡翠的水色波光粼粼,成色上佳,可再有买家威逼利诱,缅甸佬也决计不肯再多开一刀。
这在行内,就叫做“赌”。收玉的,要赌,这肉眼可见的水色下面,到底是石头,还是玉。买定离手,风险全由买家承担,可偏偏缅甸佬价钱却一点也不便宜,缅甸佬守着他半人高的玉,开价就是四百万。
这一下,还哪里有人敢出手?
行内人都当成个段子来回讲,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周那时已是山穷水尽,听了这个消息,跑去缅甸佬那里看了那块半人高的宝贝原玉,倒有了绝地逢生的希望。犹豫了一晚上,咬着牙,拿着手头仅有的两万块钱付了订,扭头就找了瑞丽当地一家高利贷,老板叫大董的,想去借那四百万。他忐忐忑忑进了门,结结巴巴说了来意,掌柜听完去后面给老板打了电话,没抵押没担保,竟然肯把钱借给他。
只有两个条件,第一,掌柜跟老周再去看一眼原玉;第二,如果原玉下面是货真价实的珍品翡翠,这玉,大董老板要直接拿走,另外再付给老周一百万的“辛苦费”。如果运气不好,原玉下面是石料,那钱,也不需要老周再还了。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老周恨不得下跪叩谢祖宗保佑,赶紧答应了。隔了一周掌柜和老周约好一起去提玉,一见面,掌柜就笑盈盈递上了这块“佛牌”:“大董老板的见面礼,专门从泰国请回来的。”
老周郑重其事挂在脖子上,再没摘下过,那块原玉一刀下去,是成片的水头极好的翡翠,被大董老板带走了。而老周收了大董的一百万和那块佛牌,从此在生意场上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林愫听老周说完,沉吟半响:“镇魂金,玉养灵,他要那翡翠,应该就是养灵的。”
老周一愣:“养灵?”
林愫有些不耐烦:“对,做成你说的这些佛牌,每一个里面都是恶灵。”
她被老林耳提面命过不知道多少次不许掺和这些养魂招财的事情,却还是阴差阳错掺和了进来,心里不知多烦闷,语气也愈加尖锐:“你当你真是做生意这块料?你这块佛牌阴毒至极,当年那原玉就算是块破石头,你戴了这恶灵牌去开,都能开出翡翠来。”
老周目瞪口呆,林愫摆摆手:“你这佛牌我帮你取走,也不收你钱。你好自为之吧。”她转身拉着阿卡想走,却没想老周竟然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支支吾吾道:“大师留步,我天资愚钝,上有老下有小,还指望着佛牌养家糊口。”
林愫站住,怒极反笑:“你戊申年六月初八生日对不对?”
见老周一愣,她接着说:“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上帝给你关了一扇门,就一定会给你开一面窗?你天资愚钝不假,没有发横财的运数,但你元寿极长,夫妻美满儿女双全家庭幸福,该是能活到九十岁的。”她叹气了一声,又冷冷一笑:“你戴了两年多的佛牌,元寿如今只剩下不到五年,我劝你,还是早日行善积德,再不要碰这些邪门歪道!”
林愫头也不回拉着阿卡出了门,再不理会老周在后面哀嚎。
正文 情盅
等回到了荐福寺, 林愫把佛牌拿出, 先用绿豆水去腐臭, 又拿糯米水去邪性。又取出去年清明的旧桃花捣出汁水, 混在狗血中画成黄纸符, 细细密密包好佛牌, 埋在荐福寺内的百年悬铃木下。
林愫问阿卡:“你姐姐找到了, 你是想让她转世投胎,还是想继续查?”
阿卡沉默了半响,轻轻说:“我就想知道, 我姐姐她是怎么死的。”
林愫:“自杀。”
阿卡:“绝不可能。”
阿卡绝不肯相信姐姐阿采会自杀,若不是他亲眼见识林愫诸般本事,肯定以为她是个骗子。他们姐弟自幼父母双亡相依为命, 姐姐阿采若是有自杀的念头, 他们早死了几千回几万次了。
他刚上小学被几个高年级的留守小混混勒索钱,拿不出, 被推到了农村旱厕的粪坑中, 如果不是姐姐阿采跳下来捞他, 阿卡早就没命了。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 苦日子明明已经过去, 他也马上就可以打工, 为什么阿采,这个他平生所见最坚毅的女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自杀。
林愫叹息, 眼中藏也藏不住的悲悯:“阿卡, 她是为情自杀。可她下了情蛊,本不可能为情自杀的。我估计,是情蛊反噬了。”
阿采下的情蛊,用的是自己以血灌养的婴灵。
婴灵这东西,原材料倒不难找,通常都是从小作坊黑诊所人流下来的胎儿,用医疗废品的方式偷偷运出来,神不知鬼不觉。这些胎儿被收回来处理过,放在黑色的陶土罐里,需要日日不间断的人血供养。阴毒至极,法力强大,极易反噬。
阿采用婴灵下情蛊给“未婚夫”,自然换得他死心塌地情深不移,可如果出了差错,婴灵反骨,情蛊反噬,“未婚夫”幡然醒悟绝情而去,那遭万箭穿心失恋之苦的,就是阿采了。
为情所困,苦痛太深,自杀也不稀奇。
可阿采遭情蛊反噬,到底是意外,还是被人所害呢?
养婴灵这一系列的环节,绝不是阿采一个福建农村长大的打工妹能够做到的。她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呢?又是什么原因,阿采的怨灵会被制成“佛牌”,被大董送给老周?
林愫深觉自己能力有限,有些对不住阿卡。原本收钱替他答疑解惑,帮他放下心结向前走,却没想自己一步步,把他拖向一个深不见底的谜题沼泽中。
林愫:“要么,我退你一半的钱?”
阿卡:“...不用。”
宋书明听阿卡说完他的经历,半响都没有出声,隔得许久才问阿卡:“你报过警没?失踪人口那边有没有进展?”
自然是报过警的。自然也是没有进展的。
这事情实在是太过离奇,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远远超过宋书明的认知。他一直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并不信奉鬼神。以前做刑警,要说危险,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同事们也有相信的,家里人也有相信的,心口揣着玉,家里供着关老爷。
他从来也都是笑笑,子不语,怪力乱神。就连妹妹丢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动过求神拜佛的念头。
从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会听到这样一件充满了灵异色彩的,像小说一样的精彩的故事。
宋书明隐隐有些动心,想试试林愫是不是真的像阿卡所说这样灵验。
阿卡看出他犹豫神色,又说:“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林愫九月也来首都读大学。她既然已经在这里了,你就去试试吧。”
宋书明打定主意,他这次没有再去林愫住的地方,而是开着车去了北方师范大学,林愫的学
校,见了林愫的辅导员。
等辅导员把正在上课的林愫叫了出来,林愫明显动了气,板着一张脸。
宋书明心里到底还是对林愫存了怀疑,故意来此,半含了试探的目的:“阿卡说你会算命,怎么,没算着我来找你?”
林愫气结:“我不但会算命,还会看相呢。您颧高耳红,眼青唇淡,当心三十岁上会有桃花劫。”
宋书明微微一笑,笑意苦涩难忍:“人这一生劫难这么多,桃花劫又有什么可怕。”
林愫看他脸庞,似是意识到什么。
两人原本都是失去亲人的孤家寡人,孤单彷徨的心境彼此最能理解,也就是因为理解,才知道所有安慰的言语都很苍白。
林愫轻声问他:“你家中有人过世?”
宋书明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妹妹,四年前失踪。以前我是警察。妹妹出事之后,我辞掉工作专心找她。现在,也接一些客户委托,做点侦查跟拍的零碎活计。”
林愫恍然大悟:“就是私家侦探?”
宋书明轻笑点头:“算是吧。”
林愫了然看他一眼,难怪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天宅宫浅,亲人缘薄,原来果然是丧亲的孤家寡人。
林愫在心里默默吐槽,这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吓了她一跳。宋书明伸手接过电话,听筒里传来许大生的声音,说: “宋队,能不能先帮我一个忙?”
宋书明这几年和老李一直断断续续有联系。领导也提出过许多次随时欢迎他归队。可书晴一日没有消息,他也一日不愿停止找寻。这些年来丢掉了工作,也没有了收入来源。有的时候老李也会介绍一下执迷不悟的家属,或是一些不属刑事案件的民事纠纷到宋书明这里,收一点点报酬替客户调查真相。
宋书明专业素养极好,这几年在业内口碑颇好。许大生和老李与他偶尔相聚,也常询问他的意见。这次许大生打电话来,宋书明不以为意,只当大生有些棘手问题需他辅助,他也没多想,按许大生的意思,直接开车把林愫送到了刑事科学技术科法医室。
林愫站在盖着白布的女尸面前气得头顶都在冒烟,强忍住怒火低声怒吼:“你带我到这里来干嘛?”
宋书明语中带刺,再次出言试探林愫:“你能通灵,能否和死人对话?人命关天,你要真的这样能耐,能不能问问她,姓什么叫什么被谁杀?”
林愫被他语中试探之意激得怒意渐起,转念一想,他三十岁来第一次接触问米,就算有所怀疑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宋书明丧亲之后经历许多人情冷暖,一时防备心重,也能理解。
林愫叹口气,说:“没有这么简单。”
宋书明以前从不知道,“问米”还有这么多的讲究。按林愫的说法,像无名女尸这样既没有生辰八字又没有面貌体征的,天仙下凡也没有办法。她也不能真的握着女尸的手去问亲你叫啥从哪里来,然后指望着女尸坐起来答她。
何况那女尸既没有手也没有头。
宋书明意料之中的事情,也不见得有多失望。他本来也觉得问米是无稽之谈,听林愫解释完,想了想,拿出验尸报告来:“有一件事,你倒可以帮忙参谋一下。”
正文 凶器
无名女尸四肢和头颅缺失, 乳。房和下。体被钝器割伤, 伤口形状极不规则, 刑侦处尽力绘制伤口平面的复原图, 但是凶器为何始终没有进展。宋书明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既然常规的钝器都已经排除, 也许林愫会提供一些思路。林愫接过刑侦绘制的凶器的图片, 定定神,仔细端详了一阵抬起头,对宋书明说:“这个东西, 我倒是可能见过。”
宋书明给她的图片里,凶器的形状很模糊,刑侦也只是抓住几个比较明显的特征做了速写。凶器看起来是一个球状钝器, 顶部有尖角, 四周有四个尖锐的凸起。林愫认真端详一阵,脑中灵光一现:“这四个凸起, 还有顶部的尖角, 看起来像是花瓣。”她拿了一支笔轻轻勾勒几笔:“这是金刚杵。”
金刚杵她只见过一回。
以前小的时候, 老林一个人养她, 有的时候迫不得已要出门, 就把她反锁在屋子里, 丢一个他的宝贝箱子给她玩。小林愫就把那箱子里的东西,兽首,颜料, 陶泥, 法器一件件拿出来玩,再一件件放回去。
这就是她全部的玩具。
她八岁那年,有一次大约老林出门太匆忙,没来得及收整箱子,小林愫在箱子中发现了很多以往从没见过的法器。其中就有只金刚杵,两头圆中间细,一圈莲花瓣镶嵌,金光闪闪,摇起来丁零作响,很是漂亮。老林回家,看见林愫拿着金刚杵玩得不亦乐乎,唬了一跳,连忙抢下来。
小林愫嘴一瘪,就要哭。老林抱起来她:“乖女子,金刚杵可不敢随便乱耍。”
老林抱着她,给她讲了他曾用金刚杵的经历。
那是五十年代末□□时期,老林不过二十岁出头,有一年七月跟着社火去了周至县丁白村,在那里遇上了一家撞了邪的人。
一家七口人,那年春节刚过,老太太有一晚上突发怪病,冰天雪地跑出去在村口四肢折断而亡。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有人饿死,再有死人也不以为意,草草收裹办了丧事。
却不知道是不是丧事太过简薄,老太太心存不满,从此以后一家人再不得安宁。
三月头里,当家的上山砍柴滚落山崖,被抬进门的时候只剩了一口气,却生生挣扎了五六天,夜夜哀嚎力竭而死。
三月末,十岁的大孙子被公社的马车撞到了头,痴傻了。
等到了四月,六岁的二孙子得了肺炎,高烧了几天送到医院没了命。
端午节前,公社难得分粽子,饿得皮包骨头的小叔一口要下去,被掺了沙子的糯米哽住喉咙,生生憋死了,死之前七窍流血,怒目圆睁,吓人至极。
好好的一家七口,不过短短几个月,只余下一个悲痛欲绝的小媳妇,和一傻一幼两个儿子。
那个年代人都比较单纯,看到她家里如此凄惨,纷纷生出恻隐之心,听社火社的人夸耀老林有本事,劝老林去他家看看,有能力的,就帮忙驱个邪,让老太太早些上路,再不要把一家人都拖下来陪她。
老林听说,也很同情。彼时他不过二十多岁青年人,年少轻狂,揣上家伙事,就去了小媳妇家里。到了家里,老林也不废话,经幡一挂,黄纸一烧,把老太太的八字写好镇在了八卦镜下。做完怕不保险,还抹黑跑去刨了老太太的坟,一杯黄酒一捧黄纸,将那老太太一把烧成了灰烬。
老林自觉恶灵已除,喝了几杯黄汤,躺在乡间地头呼呼大睡,第二天被一阵哭天喊地的哀嚎吵醒。
他爬起来揉揉眼,慢悠悠晃进村里,随便拉了个人问怎么回事,才知道就在昨晚,那小媳妇家里最小的孙子,被狼叼去了。
老林这下彻底酒醒,撒丫子跑去小媳妇家里,见那小媳妇呆呆傻傻坐在床边,已经不会哭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家徒四壁,老林在已经见底的米缸里抓了一撮米,另一手攥住小媳妇,说:“我帮你问米,问问她为什么。”
那个年代都在破除迷信。老林大隐隐于世,算个卦看个相不算什么,可他从来不敢轻易在人前露真本事,生怕被有心人看到了,把他拉去当作封建迷信打倒。如今为这家人,倒是肯连看家的本领都使出来。
老林咬破指尖以血筑符,糯米从指尖缓缓坠下堆成一座小山,老林将木筷一插,凝神静气。
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问到。
老林郁闷至极,苦着一张脸往回走,满心都在琢磨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回到了社火队里,心里还在琢磨,却听到别人在也在讨论小媳妇家的事情:“可怜呦…一家八口人..一年就都没了。”
老林隔了几秒钟才慢慢反应过来。八..八口人?不是七口人吗?
再一细问,才知道小媳妇去年才生了一个水灵灵的小女儿,好不容易养到十个月会爬了,有天小媳妇出去干农活,回到家才发现孩子被狼叼去了。一家人找了一整天,只最后一个告诉她。
老林前前后后一琢磨,撒腿就往小媳妇家跑,一进门就喊:“不!老太太不是害人的那个,她是第一个被害死的!”往里一瞅,刚好看见小媳妇正抱着吃了鼠药咽了气的痴傻大孙子哭得肝肠寸断。
老林隐隐预感,自女婴死后这家几近灭门,十有八九问题就出在那个被狼叼走的女婴身上。他双手托住那小媳妇,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来:“想不想活?想不想报仇?”
这年头,人命比纸都要轻贱。小媳妇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勇气,含着眼泪点点头:“要报仇。”
老林拍拍她,摸黑拉着她走到丁白村“破四旧”的时候被砸得稀巴烂的土地庙里。那庙如今四面漏风,老林点上蜡烛,掏出了他二十几年从不离身的小匣子。
匣子里面一半是颜料,一半是草药。他不慌不忙择了几样,天门冬,金钩吻,银叶菊,让小媳妇拿着石杵捣出汁水,再混上她指尖三滴血。
“十指连心,心头血其实就是指尖血。拿你心头血,是为了引那婴灵。”老林一边拿笔勾勒黄纸符,一边说。他还从未见过手段如此残忍,心性如此阴毒的婴灵,想了又想,从小匣子底部一个凹槽里轻轻一捅,匣子应声而开,露出底下隐藏的暗格来,里面端端正正就放着一只金光闪闪的金刚杵。
“恶魔除,金刚杵,收邪念,斩妖灵。”老林握着金刚杵,走进了小媳妇家徒四壁的屋子里。
正文 奶奶
那晚上金刚杵究竟是何等威力, 老林从未与林愫细说。
每次小林愫抓着他衣袖问起, 他总是长长叹气, 带出无尽悲凉。
婴灵自然被拿着金刚杵的老林收服, 放在老林贴身的银杏符里。老林带了回去, 要将它在火上焚化, 小媳妇咬牙切齿扑上来:“问问她, 问问她为何害我全家?问问她为何杀她亲人?”
老林点头应了,焚香堆米,插上木筷作法, 未想不一时额上竟沁出豆大汗珠,脸色惨白,双目赤红。
小媳妇大惊失色, 一把推倒木筷, 老林立刻脱力倒在递上,失声恸哭:“死的好, 死的好!”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原来这婴灵如此毒辣, 皆因这女婴死得太惨。
当日小媳妇出门干活, 家中仅有老太太, 小孙子, 和十个月大的小孙女。小孙子吵着要吃面片,老太太在灶上生火煮了一锅水。陕西农村,炕头灶头齐平相连, 中间只隔矮矮一面土墙。十个月大女婴刚刚会爬, 不知怎么,竟翻过土墙由炕头爬到灶头,掉落在烧着滚水的大铁锅中!
老太太带着小孙子从屋外进门,一眼看到的,就是锅里翻滚的女婴,连哭喊都不及,早已气绝多时。
老太太哭号几声,实在是对这个来的不是时候的女婴没几分真心实意。她和两岁多的小孙子,在那个□□到处都在饿死人的地方,站在满溢着肉汤香味的灶台边,做了一个灭绝人性的决定。
那一个十个月大,十斤重的新生女婴,落进了六个人的肚子里。待到小媳妇从公社回到家,连汤带水一锅人肉,早已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剩下。只余下了吃饱喝足六个人,假情假意的控诉。
小媳妇听老林说完,怔忡了半响。火光摇曳,只见她秀气的面颊上露出迷迷蒙蒙的神情。老林心头一动,想上前安慰她,却见她一转头,一脸刚毅的说:“一家子畜生,果然是死得好!”
老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媳妇,竟然也是这么一个铁骨铮铮的女汉子。他低头看着她,忍不住露出这些天来第一抹笑:“你要不要,跟我走?”
后来,小媳妇,就成了老林的妻子,林愫的奶奶。一双巧手,秀外慧中,八字极硬,是老林此生挚爱。
可这样硬的八字,也还是只能陪伴老林十几年岁月。
奶奶死之前,握着老林的手,面色沉静,目光却是藏不住的哀痛,对老林说:“我既高兴,也伤心。”
老林摩挲着她的手指,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她枯槁的手背上:“别说傻话。”
她却微微笑:“我高兴的是,我终于有一次,可以死在我亲人之前。”说完,又勉力抬起手指,摸摸老林泛白的发梢:“可我也伤心,这丧亲的苦痛,总要你承担。”
她手臂脱力,坠在了老林膝上。老林再也支撑不住,痛哭出声,肝肠寸断。
宋书明听林愫说完,竟不知如何接话。他这两天所见所闻,几乎已远远超过以往三十年。他低头思索一阵,问林愫:“那金刚杵现在在你手里吗?”
林愫摇头,老林被焚当日,带着小匣子去赶的社火。出事之后小匣子也再没见过,不知是不是
那晚与老林一同被烧成了灰烬。
“我可以画下来给你。”林愫说。
宋书明略有些失望,等过了两天,林愫把画好的金刚杵的样子送过来,宋书明打眼一看,吓了一跳:“画的这样好!你该去学美术。”
林愫淡淡回他:“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说完一伸手,说:“帮你画出凶器,两百块报酬该给我了吧?”
这个案子迟迟没有进展,许大生突然之间如此着急找到宋书明帮忙,也是因为案情有了新的变化——春节刚过,京西远洋山水9号楼903室,中介来清理租客退租的房子,在客厅的小冰柜中,发现一颗冰冻住的人头。
发现人头的这套房子被房东签给了中介,也一直是中介在打理,挂牌之后租给两个男租客,已经有两年了。
这两位男租客,小丁和小李,是同一家IT公司的同事,两个人一人一间卧室,合用一个客厅。找到女尸头部的冰柜是中介租房前就添置的,两个IT男平时不做饭,靠外卖为生,冰柜很少用到。
两个人更是一口咬死,压根不知道冰柜里怎么会出现一个人头。小丁还强调,前一天交房前,他专门将屋里所有电器家具都打开检查过,那时冰柜空空如也,绝对没有什么人头。
租客说前一天交房的时候冰柜里没有人头,中介却说第二天查房的时候冰柜里出现了人头。那案情关键就是交完房的那一晚上。刑侦加班把监控录像抽了出来,却发现那晚将人头放进冰柜的,既不是中介,也不是租客。